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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失落之节操君     放浪形骸歌txt下载     放浪形骸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十三 露相非真人

    形骸等人找到宝石王丧生之处,众元灵见宝鹿如约返回,皆欢呼雀跃,奔走相迎。形骸遇上这许多混沌鹿,暗暗称奇。他找到鸿钧逝水中枢所在,细细检查一番,深感侥幸:“这鸿钧逝水由于宝石王寄生缘故,竟未被阴影境地所染,就算我动手转化,应当也不会冒出鬼魂妖魔来扰我。”

    遗鹿急道:“道术士,你快些教咱们。”

    形骸道:“尔等元灵,心智未开,轻易如何能够学会?”众混沌鹿皆感焦躁,围着形骸大呼小叫。宝鹿大声道:“都别吵,大伙儿都拜这位爵爷为师!”

    众元灵纷纷道:“为何要拜他为师?咱们才不要听他的话呢!”

    宝鹿道:“只不过随便拜他一拜,敷衍敷衍他,这人其实很好骗的。”

    众鹿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形骸啼笑皆非,斥道:“就算要敷衍我,又何必当着我面说?真当我好欺负么?”

    宝鹿对他鞠躬道:“是啦,爵爷,是我一时失言,你别放在心上。”转过头,又朝众鹿眨眼。众鹿面带微笑,也朝宝鹿眨眼作答,被形骸瞧得明白,他知元灵心思淳朴,不似仙神那般精明,想要训斥,但料想定是对牛弹琴了。

    众鹿当即向他磕头拜师,发誓效忠,但语气惫懒、嘻嘻哈哈,全未当真。形骸也并非当真想收混沌鹿为徒,只不过他性格死板,若不如此,总觉得有违教规,此刻见群鹿不以为然,自也不以为意。

    他指着那中枢,简述符华法与融融功的诀窍,着重讲述符华法中与世间龙脉、混沌离水、鸿钧逝水相互感应,彼此获益的内家功夫。神道教一脉虽也借助龙脉真气施法,但讲究有借有还,互惠互利。通过龙脉增强自身真气,再借助自身真气反哺龙脉。当年众道术士通过那五行试炼,其中一关正是要凭借混沌离水之力,与其中元灵对抗。

    说来也巧,众混沌鹿与这法门极合得来,快的只用了一个时辰便习练自如,慢的两个时辰后当即掌握。她们学会之后,围绕在那中枢周围,吸收灵气,补足损耗,不久精神大为好转。群鹿知道由此得救,皆欢天喜地,手舞足蹈。

    宝鹿笑道:“爵爷,你真不讲义气,有这般好功夫,为何一开始不告诉我?”

    形骸摇头道:“此乃我神道教不传之秘,告诉你做什么?”

    宝鹿嗔道:“我当时快要死啦,你难道不救我性命?”

    形骸道:“那时我不是运功助你补气了么?”

    宝鹿道:“我听旁人说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分明就是小气。”

    形骸长叹道:“你这元灵,居然对我这恩师引经据典,强词夺理,真是小人得志,沐猴而冠,拿着鸡毛当令箭....”

    群鹿感念恩情,围了上来,对形骸又搂又抱,神态亲热,形骸苦不堪言,好不容易才喝止住群鹿,道:“我传你们功夫,不过是锦上添花,真正雪中送炭的是这位利歌殿下,若非他杀了宝石王,你们焉能有今日?”

    此言一出,利歌又被群鹿围住,又亲又舔,他连声苦笑,摆手道:“大伙儿还是去谢爵爷吧,我是跟着朝星大仙蒙混的。”

    形骸又道:“诸位鹿贤徒,需记得运用这符华法时,切莫不可动用太过,每当获取灵气后,需用融融功固本培元,反过来助长龙脉气息,因此需勤修苦练,不可荒废,否则长久反受其害。”

    群鹿齐声道:“是,师父!”她们从出生后就一直听宝石王号令,此刻虽得自由,但仍颇为顺服听话。

    形骸命群鹿安静,又花了一个时辰冥想施法,将此处鸿钧逝水融入除灵大阵中,再施展指路为马的道法,招来骏马,向众鹿告辞而别,群鹿依依不舍,跟随数里地,方才放任他们离去。

    归去途中,利歌问宝鹿道:“宝鹿,你不留下来与她们一起么?”

    宝鹿摇头道:“利哥哥,咱们似乎结下契约一般,我想跟着你一辈子。”

    利歌知道她心地纯洁,想到什么说什么,既然如此答复,那真是对自己依恋异常,心中感动不已。

    白雪儿问道:“爵爷,咱们若夺回了白玉塔,就能将这阴影的诅咒赶走了,对么?”

    形骸道:“不错。”

    白雪儿柔声道:“你忙碌了好几天都不得休息,真是辛苦你啦。今后之事,当真能如此顺利么?”

    形骸答道:“雪儿,我不来瞒你,这整件灾祸至今疑点重重,我也未能查明真相。我只知道这除灵大阵是咱们唯一希望,越早成功越好。”

    白雪儿注视着他,又道:“先是阎安雪灾,又是解元瘟疫,师父,你说为何咱俩总是这般倒霉?”

    形骸黯然道:“是我倒霉,连累了你,你莫要怪我。”

    白雪儿心中一颤,急道:“怎么会?若我当初听你的话,就不会陷在这里啦。”

    形骸摸了摸她柔滑的秀发,令白雪儿放心下来,他心想:“那麒麟海呢?声形岛呢?大草原呢?缘会呢?似乎我成为活尸之后,所到之处,必有祸患,是这些祸患追逐着我么?又或是我追逐着祸患?”

    他问骸骨神,骸骨神似陷入沉眠,并无答复。

    抵达河畔,众人完好,他不见李银师与欧阳挡,稍感担忧,找到河边上,见李银师睡得很熟,伤势约好了一半,但要痊愈仍需大半天。

    这时,只听身后欧阳挡道:“行海使节,你有事找师师么?”

    形骸转过身,见欧阳挡面有病容,一副萎靡的模样。他道:“欧阳将军,我想等李将军伤愈之后,再去白玉塔顶,此事越快越好。若不然,我总觉得前景不明,心中难安。”

    欧阳挡道:“既然如此,我同使节同行如何?”

    形骸知欧阳挡武功高强,龙火功至第五层左右,确是离落国中一等一的高手,但毕竟远不及李银师这般天赋罕见之人。他摇头道:“欧阳将军,你留下来守着他们。”

    欧阳挡脸色极为难看,他大声道:“怎么,孟使节也以为我武功低微,难堪大用么?”

    形骸道:“将军武功过人,但我此去不容有失。”

    欧阳挡忽然紧紧抓住形骸肩膀,目光痛苦,几乎用哀求般的语气道:“我...我求你,我求你了,带我去好不好?我就算死了,也必不辱使命,我....我不能让师师瞧不起我。”

    形骸见他如此,心中一凛,不知他与李银师之间发生何事。他道:“将军,我若布阵,只怕会激怒怨灵,引得敌人蜂拥而至,而我一个时辰之内决不能受扰,李将军他对此熟门熟路,比将军更为合适。”

    欧阳挡单膝跪地,低头道:“行海使节,无论如何,请信我这一回。”

    形骸见他跪下起誓,可见心意坚定,视死如归,不由得好生敬重,他道:“好,那就全靠将军神勇了。”

    欧阳挡欣喜若狂,结结巴巴说道:“是,是,我绝不会...失手,誓不辱命!”他看似不老,其实已是个纵横沙场多年的老将,此时却犹如初上阵的新兵一般激动。

    形骸欲告知李银师此事,但欧阳挡慌忙阻止他,形骸暗想:“是了,此人畏妻如虎。”但李银师纵然看似阴柔,却并非欧阳挡妻子。形骸不明其中关系,但也不想明白。

    两人告诉利歌、体由等人此事,利歌也甚是踊跃,想要助阵,但欧阳挡坚决不允,道:“殿下,我知道你武功不在我之下,但还是留守此处为好。”利歌心下权衡许久,终于怏怏答应。

    随后欧阳挡领路,带形骸前往来时方向。但走到一半,他才想起是拜桃琴带着众人走过数条岔路,他已全然不记得了。

    形骸见他犹豫,问道:“欧阳将军莫非迷路了?”

    欧阳挡惭愧万分,道:“师师说的没错,我当真百无一用。”

    形骸斥道:“事到如今,岂能动摇?若将军如此沮丧,咱们此行必败无疑。”

    欧阳挡一凛,忙道:“使节教训的是。”

    好在这溶洞中人迹罕至,形骸变出火光,照亮地面,众人经过的脚底泥印清晰可见。欧阳挡心下暗叫:“真是老天保佑!”

    沿着脚印,寻路前进,两人跑了许久,见到那利百灵的祭祀平台,于是小心避过,到了一处死路。众人脚印由此而始,欧阳挡又大失所望,道:“就是这里,但....那密门已被关上了,不知该如何开启...”

    形骸绕着脚印处转了数圈,口中念念有词,潜运功力,突然一指,空中出现那扇虚无缥缈的密门。欧阳挡喜道:“使节是如何办到的?”

    形骸道:“此术其实并不难,只要知道此处有密门,对我而言,只需伸手将门打开罢了。”

    欧阳挡拔出巨剑战锤,一马当先冲出门去,前头出现四个披头散发的尖牙鬼,一回头,白目圆睁,露出尖锐牙齿,朝欧阳挡一扑,欧阳挡大喝一声,全力一招,一道劈山裂海的剑气随巨剑飞出,砰地一声,非但那四个尖牙鬼粉身碎骨,那剑气盘旋上身,所到之处,阶梯粉碎,血肉模糊,竟将塔中鬼怪杀死大半。

    欧阳挡这才想起自己身怀朝星所赐的六道剑气,想不到竟神威至斯。

    形骸也目睹此景,大吃一惊:“莫非欧阳将军扮猪吃虎,原来是真人不露相么?”

六十四 归隐田园间

    欧阳挡信心大增,道:“使节,咱们上去!”

    形骸见他这一剑断了立柱,坏了上层地板,楼梯损毁大半,惊叹之余,又道:“这招威力太强,莫要随意使动,这鸿钧逝水纵然牢固,未必不会倒塌。”

    欧阳挡忙道:“是,是。”

    两人施展轻功,跳跃攀爬上行。塔中尖牙鬼已所剩不多,零零星星的袭来,被两人轻易结果。

    到了顶层,那雕像完好无损,形骸注视那雕像,手掌轻触,松了口气,道:“还好只是暂且关闭罢了,若要开启,只需半个时辰。”

    欧阳挡忽然指着一处,道:“怪了,此处怎会有一扇门?”

    形骸见一橱柜,被欧阳挡那一神剑波及,破开个窟窿,从中可见橱柜后有一扇密门。两人搬开那橱柜,推门而入,里头空气略微腐朽,但形骸与欧阳挡一入内,墙上张开数个小孔,外头新风涌入,似乎是机关导致。

    此处是一间书房,两旁立架上是一捆捆密封卷轴,桌上铺着纸张,写了字,似是书信或笔记,欧阳挡拿起一封,见那印章,奇道:“是建功大师?他是祖庙的长老,利沁说他也是此地灾祸的罪魁祸首!”

    形骸道:“其中定有重大线索,且让我看看他写了些什么?”

    欧阳挡将纸铺开,形骸一目十行,得知这老僧钻研尖牙病,为之倾注心血,废寝忘食,他写道:“此病发人潜能,令人气力倍增,勇猛若狂,若能抑制这吃人念头,令其人恢复理智,则可令士兵更为勇猛强大。此乃利国利民之事也。”

    欧阳挡怒道:“果然一切都是他在捣鬼!”

    形骸见这老僧似一直以离落国蛮族为样品,钻研颇久,照他所说,在解元城中另有一位“同门师兄”,这同门师兄有一“尸窖”,他们将捉来的离落族人藏在里头,用各式各样的灵药法门试验,将成果一一记载下来。形骸叹道:“这建功大师与他的同党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欧阳挡捧起一卷轴,读了半晌,骇然道:“使节,你来看!”

    形骸接过来细看,建功老僧记载:“升火月初三日,师兄前来,随行者还有一位年轻人,此人似有些疯疯癫癫,名叫川枭。”他心下一震,道:“川枭?莫非就是李将军的仇人?”

    欧阳挡道:“是啊,原来这老贼与这贼人....早就认识。”

    形骸继续读道:“师兄说与这川枭探讨尖牙病之事,获益匪浅。川枭此人对世间诅咒、邪法、毒素、疾病造诣精湛,令人叹为观止。师兄得他相助,已将如何加速尖牙病发作之法想通。但咱们目的,乃是令这尖牙病’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且发病者神智清醒。并未发狂。光有这急速发病的法门,不过是百尺竿头第一步罢了。饶是如此,这也是前所未有的进展,委实值得庆贺。”

    欧阳挡喊道:“一切都是这川枭在幕后作恶!”他念及李银师的大仇,心头涌出一个信念:“我要杀了这川枭,替师师报仇!他得知我为他办成此事,必会不再轻视,反而敬重于我。”

    但在他内心深处,其实更想亲手斩断李银师这段孽缘,因为他隐约觉得李银师仍深爱这川枭,远胜过爱着自己。

    建功继续写道:“川枭则向师兄请教有关‘尸魃阵’的种种传闻,此阵太过凶险,而这川枭来路不明,师兄不愿相告。那川枭神色不满,令人生厌。我暗中嘱咐师兄小心提防此人,两人遂拜别而去。我好生放心不下,哪天当去那‘归田居’探望师兄了。”

    形骸沉吟片刻,道:“不知那归田居在何处?”

    欧阳挡道:“我也不知道啊,使节想去那儿瞧瞧么?”

    形骸道:“这场瘟疫背后,似乎与这尸魃阵息息相关。若那位‘师兄’家中有线索,便绝不容错失。”

    欧阳挡握紧兵刃,想起那川枭或有可能在那儿,道:“好,我随使节同去!”

    形骸点头道:“先办正事再说。”回到那雕像前,盘膝坐下,潜运放浪形骸功。欧阳挡看着形骸背影,举起长剑,愣了许久,暗暗叹息,转身防备周围。

    过了片刻,空中一声尖啸,数个黑色影子凭空出现,飞向形骸。欧阳挡身上龙火高涨,一招“龙战于野”,将一众怨灵逼退。但怨灵迂回反复,盘旋疾行,时不时扑下,挥动爪牙狠抓。欧阳挡身经百战,此时沉得住气,招式稳健,手法很是精准,怨灵纵然狡猾,但欧阳挡不露半点缝隙,守得异常严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斗了一盏茶功夫,他杀了四、五个怨灵。但上空黑影越来越多,仿佛水中的黑鱼群般,欧阳挡心知不妙,使出那朝星剑气,刹那间,剑光飞舞,好似金蛇浮游,众怨灵厉声尖叫,被剑气一扫而光。

    此招一出,众怨灵似乎感到害怕,暂且不再现身。欧阳挡擦了擦汗,笑了一声。

    就在此刻,又有许多身影攀爬过来,来者眼珠雪白,牙尖嘴利,长发垂面,正是下方尖牙鬼。似乎欧阳挡与怨灵相斗,竟将这群妖怪吸引而至。

    欧阳挡吃了一惊,左手巨剑,右手战锤,身躯塔立,如屏风般挡在形骸之前。尖牙鬼猛然一跃,长长的爪子挥舞着落下。欧阳挡的剑刃与锤子上燃起烈焰,如大旗般摇摆,随后巨剑一斩,战锤一砸,将靠近的尖牙鬼击毙。

    但尖牙鬼源源不绝的跳落,欧阳挡使得是刚猛卓绝的功夫,又得四处奔波,防备各个方位,再杀了二十多个鬼怪,他大汗淋漓,呼吸有些粗重。而从下方爬上的尖牙鬼愈发密集,从上往下看,密密麻麻的宛如蚂蚁。

    欧阳挡无可奈何,高声呼喊,再斩出两道剑神真气,这两剑对准两侧墙壁,只听轰轰两声炸响,剑气摧枯拉朽,将两面墙连同攀附的尖牙鬼一齐粉碎。这白玉塔顶层竟由此露天,四面再无壁障,但那些尖牙鬼再想要跳上来,也无处可以借力,局面一时大为好转。

    他骂了一声,回头看形骸,倒也安然无恙。他不知过了多久,但料来已快完成。

    蓦地有一人钻出地面,一斧子劈向形骸。欧阳挡大惊,不知此人是何来历,横剑一挡,嗡地一声,手臂酸麻,他看清来者是个脸色发青的年轻人,那年轻人大喊道:“碍事的杂碎!”斧子再度对准形骸,欧阳挡大急,战锤朝敌人脑袋砸去。年轻人将斧头一转,欧阳挡战锤脱手,飞落塔下,年轻人再一斧子砍向欧阳挡腹部。

    欧阳挡暴喝一声,斩出朝星剑气,那剑气猛烈呼啸,将那年轻人吞噬,瞬间尸骨无存。

    欧阳挡心想:“还有最后一剑。”一摸身侧,痛的浑身颤抖,已被那年轻人斧子斩伤。这年轻人武功与李银师相若,欧阳挡远不是他的对手,若那朝星剑气再慢了半拍,眼下欧阳挡已被开肠破肚了。

    他思之骇然,又不明此人来历,只猜测道:“莫非是那川枭派来的?”撕下衣袖,将伤口紧紧绑住,少时,鲜血不再流出。

    须臾间,明亮的金光从那雕像中发散开去,再度挥洒各处,贯通白玉塔上下。下方尖牙鬼哀声尖叫,脚步声“踏踏”连响,争抢着朝外逃窜。欧阳挡欢呼道:“使节,成了么?”

    形骸收摄真气,睁开眼,见四周景象,深为震动,叹道:“将军,我当真有眼不识泰山,想不到将军神功登峰造极,更远在我之上。”

    欧阳挡飘飘然的,心下大乐,也无意告知他这功夫不过是那位剑神暂且赐予,已然所剩无几,于是答道:“我这人突然开了窍,以往功夫可万万到不了这般地步。”

    形骸道:“将军何必过谦?近期开窍,绝达不到这等惊天动地的境界。是了,欧阳将军知道李将军心高气傲,争强好胜,不甘落后于你,因此故意示弱,讨好于他,对么?”

    欧阳挡挠头道:“对,使节猜的半点不错。”

    形骸叹道:“堂堂男儿,也当堂堂正正,欧阳将军身怀这般神勇,何须过谦隐瞒?我见李将军也是豪迈豁达之人,见你武艺高强,唯有加倍仰慕于你。”

    欧阳挡笑得合不拢嘴,道:“使节教训的是,我将来必会告诉师师。”他腰侧受伤不轻,但为了逞强,也不让形骸知道。

    形骸见欧阳挡身负这般武学,功力绝不逊色于圣莲女皇,一时竟不觉得此事匪夷所思,难以置信,反而敬佩至极,心下希望大增,又道:“阵法已成,这阴影境地在三天后当被逐走。”

    欧阳挡道:“那尖牙病呢?能不能因此治好?”

    形骸手指对准地面,念念有词,施展请神之法,一眨眼功夫,两个人影缓缓现形,一人美貌尖牙,一人黑袍长须,正是尖牙病神何思与东方瘟疫神周备。

    欧阳挡奇道:“这...这两位又是何人?”

    形骸道:“治病救人之人。”对何思道:“还请仙家坐于阵中,将治病之法传播全城。”又对周备说道:“她在这除灵大阵中极为安全,但周备兄还得照顾她些,若有意外,立时让我得知。”

    两神点头答应,何思笑道:“道长妙法精湛,足以比肩天界妙境。”说罢在那雕像前坐下。

    欧阳挡喜道:“什么时候能把大伙儿都治好了?”

    形骸道:“此阵一成,一天之内,方圆十里者将会痊愈,再过三天,全城百姓将恢复如常。届时阴影境地与尖牙病状皆将不复存在。”

六十五 悔不该当初

    欧阳挡心中激荡,欢喜无比,大声道:“太好了!使节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转世!”

    形骸又道:“此事未完,还请将军助我一臂之力。”

    欧阳挡登时想起,道:“不错,还得去那归田居一趟。”

    形骸做了请神手势,叱了一声,将解元城的疾病神请了过来,这老者见到上司都在,甚是恭敬,躬身道:“道长找小老儿何事?”

    形骸道:“还请仙家引我前往城中一处归田居。”

    疾病神不敢违逆,形骸再召来云孔雀,载着形骸与欧阳挡落地。此刻那解元除灵大阵向外扩散,尖牙鬼变得虚弱异常,伏地不起,仿佛冬眠一般。欧阳挡见了这神效,对形骸手段赞不绝口。

    饶是如此,飞了一炷香功夫,离了除灵阵后,云孔雀支持不住,降落在地,形骸等改用步行。欧阳挡腹部伤口又痛又痒,流血不止,他痛的冷汗直流,但却硬撑着不露半点迹象。

    形骸仍瞧出端倪,道:“将军,你受伤了?”

    欧阳挡摆手道:“轻伤小事,算不得什么。”

    形骸道:“在阴影境内,哪怕轻伤也非同小可。将军纵然功力通神,却万不可疏忽。”

    欧阳挡无奈,解开甲胄,形骸看他伤口骇人,正要设法医治,但眨了眨眼,见那伤口自行收拢,愈合居然极快。形骸暗暗惊叹:“他功力深湛至极,体魄也随之剧变,此伤已然无碍了。”

    欧阳挡觉得伤口麻痒,令他心浮气躁,用手去抓,形骸道:“越痒越临近痊愈,将军可置之不理。”

    欧阳挡点头道:“好,好,我不抓,我...我...”喉咙“喀喀”几声,才结结巴巴说道:“赶...赶路要紧。”

    形骸见他模样有些古怪,但并未多想,况且周围尖牙鬼仍然活跃,不可掉以轻心,遂专心维持梦墨,悄然穿行。

    欧阳挡伤势渐渐不痛,但那疼痛似乎化作了一条虫子,从他腹部出发,先到他手臂转了一圈,接着到了心脏、喉咙、眼睛、脑袋。那虫子所到之处便刺痒难忍。他张开嘴,想将那虫子吐出来,因而发出咳咳之声,然则每到此时,虫子便消失不见。

    他心情生出奇异的变化,觉得周围万物皆染上了一层浅浅的血色。血色散发出明亮的光,让一切有模糊与梦幻之感。他身躯轻飘飘的,仿佛喝醉了酒,管不住手脚,一会儿抓伤口,一会儿抓脑袋,一会儿凌空抓,一会儿又想伸向形骸。

    到了这时,他急忙收敛心神,遏制冲动,他又觉得四肢充满力气,似乎服食了增长功力的灵丹妙药。他心想:“莫非是因为朝星大仙的剑气,令我脱胎换骨,武功当真变高了?”

    想着想着,脚下突然无力,身子一软,靠在一堵墙上。形骸一惊,道:“将军,你怎么了?”

    欧阳挡道:“我....咳咳....腿上没了...力气...咳咳...咳咳。”他不断咳嗽,吐出口水,但却并没虫子的踪影。

    形骸捏住他脉搏,探他真气,只觉这股真气强横猛烈,不可阻挡,于十二经脉间飞奔激流,形骸默想片刻,认为是运功出错征兆,道:“你先前施展过度,以至于有些走火,快些收敛心念,固本培元。”说罢手掌贴住他背心,徐徐运气相助。

    欧阳挡口中干渴,腹中饥饿,莫名间害怕起来。他道:“爵爷,使节,你...你不必替我疗伤,我自个儿有...有法子。你已劳累多日而不得休息,快..咳咳...快些去那归田居。我....独自留下...就成。”

    他所说其实不错,形骸接连作战,虽为活尸,损耗也是极大,若要助欧阳挡顺气,委实太过勉强,而欧阳挡身负盖世绝艺,想必自能复原。

    念及于此,形骸找到路边一处结实小屋,见里头并无尖牙鬼,将门窗密闭,扶欧阳挡坐在床上。欧阳挡突然狠一伸手,抓住形骸手腕,死死不放。形骸奇道:“将军这是为何?”

    欧阳挡颤声道:“我...帮不上忙,真是该死,你...千万别对师师说。”

    形骸道:“将军这般勇敢,你已立下大功,实不必勉强,此行未必有什么的凶险,区区小事,你莫要忧虑。”

    欧阳挡脸上隐隐渗出汗水,他笑道:“对了,你...你会不会将我一剑断楼的事说给师师听?他多半不信,你可非得说的他相信不可。”

    形骸心想:“你武功这般高,亲自演给他看不就成了?莫非你不愿向他炫耀么?”点头道:“我必会好好述说将军事迹。”

    欧阳挡脑中一个个念头冒出来,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要说,就仿佛交待遗言似的。他张大嘴巴,潸然泪下,道:“使节,你..知不知道?师师他好生仰慕你。”

    形骸顿时明白此人心生误会,断然道:“我与李将军乃是战友,岂有他意?李将军对你忠贞不二,你不可胡思乱想。我孟行海已有喜爱的女子,不会再对他人有任何念头。”

    欧阳挡苦笑道:“师师他...不一样,他有独特之处,我原先也喜欢女子,可遇到他之后,便渐渐迷上了他,再也不愿与他分开了。”

    形骸神色变得淡漠起来,道:“本人岂是三心二意之辈?”

    欧阳挡道:“可是....可是....我若死了,师师又该怎么办?孟使节,我求求你,你替我照顾师师,好不好?”

    形骸喝道:“越来越荒唐了!阁下武功盖世,怎地心智如此杂乱?若再说这般荒谬言语,孟某可瞧你不起了!”

    欧阳挡瞠目结舌,嘴里“啊啊“几声,难以听懂。形骸道:“将军,我去去就来。”说罢推门而出。他认定欧阳挡武功更胜自己,哪怕只剩一成功力,这儿的尖牙鬼也决计奈何他不得,而此人心生嫉妒,固执得不听劝解,形骸让他独自留下,也好清醒清醒。

    好在那归田居已然不远,疾病神指明方向,形骸加快脚步,沿街道远去。

    欧阳挡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眼睛眨啊眨,闪啊闪,于是四周变得不再黑暗,成了鲜艳的红色。他伸手抓自己的腿,觉得指甲不够尖,不够利,不够搔痒,于是盼着指甲再长得长一些。

    他脑中突然浮现出许许多多过去的景象,一生的经历走马灯般流淌而过。不知怎地,他明白过来,知道这是自己仅存的人性让他拥有最后的美好时刻,让他与曾经的人与物道别。

    即使那些不过是想象也好。

    在梦境般的血色中,欧阳挡留意到战团勇士之间坐着个苍白、瘦弱的少年,他长得很俊秀,一双欧阳挡从未见到的银色眼眸。那眼眸射出冷光,打量四周的人,视若无睹,目空一切,欧阳挡却觉得这双眼中隐藏着无尽的悲伤,动人的故事。

    欧阳挡就在那时被这少年吸引住了。

    这少年替战团族人锻造兵器,手艺神妙,有人嘲笑他长得瘦弱,少年狠狠揍了那人,若不是欧阳挡阻止,那嘲讽者一辈子都爬不起来。

    欧阳挡说要重重罚他,少年并不反抗,眼中冷光汇聚在欧阳挡脸上,似在挑衅,又似在说:“任君处置,给我个痛快好了。”

    欧阳挡免去了那刑罚,但勒令少年随他们战团一齐去九死一生的水下遗迹中寻宝。在探险时,树海国的敌人杀了过来,声称欧阳挡他们冒犯了树海国的圣地。欧阳挡奋力杀敌,但树海国人兵力十倍于他,其中又有高强的月舞者,他的部下很快死的一个不剩,他则被树海国擒住。

    双方仇恨极深,欧阳挡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经受树海国那令人发指的酷刑。

    李银师救了欧阳挡,带他跳入水中,一直潜入遗迹。在水下,树海国的人不是他俩的对手,再也不敢追来。

    进入遗迹,来到岸上,欧阳挡向李银师道谢,李银师却答道:“你饶了我,我是来报恩的。”

    他们都受了重伤,遗迹中有寒气,不得不相拥取暖。欧阳挡想着这一幕,心中雀跃,爱意渐浓,眼前的红色更浓了几分,似乎体内的血加剧流淌,让他的心跳动如狂。

    他说自己是从那时起喜欢上了李银师的,但真是如此么?说不定是更早的时候,早在他们初遇时,他就渴望结识这少年。他本想与这少年结为义兄弟,可结果...结果却大出所料。

    纵然离落国信奉金眼神,但他与李银师之间的事也甚是稀罕。人们说他着了魔,被“银眼”迷住了魂,才会喜欢另一个男人。欧阳挡曾育有子女,父母尚在,他们全都反对此事,视欧阳挡与李银师为家族耻辱,拒不接纳两人。

    欧阳挡曾为此痛苦,为此退缩,为此迷茫,为此大发雷霆。他向李银师挑事,试图激怒他,与他彻底了断,但李银师泰然处之,不以为喜,不以为悲,当欧阳挡需要他时,李银师总在欧阳挡身边。当欧阳挡无理取闹时,李银师又如幽灵般消失无踪。

    他改变了欧阳挡,让欧阳挡变得温和,变得正直,变得豁达,变得开朗。他觉得与李银师在一块儿时,自己时时刻刻都沐浴光辉,心中再感受不到半点烦恼,于是他不再痛苦,不再退缩,不再迷茫,甚至都不怎么发火了。

    他们立下了很多功劳,杀了许许多多树海国与阴影境地的敌人。他们成了离落国的英雄,旁人接纳了他俩,除了李银师心底小小的秘密,那个难言之隐,他们之间唯有幸福。

    欧阳挡陷入深深的懊悔中,他懊悔为何在自己最后清醒的时刻,竟是与师师吵嘴呢?他为何心胸如此狭隘,竟非要惹师师生气?

    李银师最后对他说的话是:“那就滚远些,莫打扰我睡觉养伤!”

    欧阳挡心中李银师最后的身影,是他隐没于大石之后,避开了欧阳挡。

    他就此消失了。

    如果能收回那些话,如果能重新来过,如果他当时并非嫉恨交加,如果他在聪明些、乖觉些......

    如果....如果.....无数个如果,终究为时已晚。

    由于无尽的悔恨,欧阳挡仰天悲鸣,但那声音已再不像人。

    他眼中唯有红色,他头发变得长而杂乱,他的双眼翻白,他的指甲变长,他的牙锋锐的如同魔鬼的尖刺。

六十六 宫中一奇案

    疾病神引形骸到一处大宅前,随即匆匆而走。形骸知道它颇不愿这疾病就此愈合,不由暗暗叹息。

    大宅上一块匾额写道“归田居”,形骸步入其中,地上不少尖牙鬼尸首,皆身穿仆人服饰,气味腐臭。这宅子乍看之下平常无奇,家具寥寥,器物老旧,倒似是农家改建而成的。

    形骸在宅子中到处翻找,见一立柱上有龙首灯,有些可疑,用力拉动,全无动静,他随即运冥火功,加重力气,龙首像竟转了个圈,随后屋中喀剌剌声响,墙上打开一处暗门。

    形骸心想:“就是这里!”召出一火球,浮于半空中,照亮前路。

    在其中走了几步,到了另一处屋子。这屋子凄惨无比,可怖至极,死去之人整整齐齐陈列各处,皆被浸泡在一个个水缸中,缸内是保存尸首的药水。尸首全无衣衫,男女各半,露出尖牙病征兆,而正中又有一张张平桌,也躺着死人。其中一桌上尸体异于旁人:此人是个老者,身躯被斩成多块后缝合起来,随后手变作鱼鳍,双足肿胀,犹如象腿一般。

    形骸稍一查看,若有所思:“这老人定是被盗火徒所杀,死后被注入冥火,却未能复活过来,而成了坏形尸,随之那盗火徒彻底了结他性命。莫非他就是建功大师的师兄,也是这宅子的主人?”

    角落中有一小椅子、小桌子,桌上放一本书,一壶酒,形骸见封面上写:“归田老人随记。”这书最近被人翻阅过,来人委实胆大妄为,竟在这怪尸横陈之处饶有兴致的看书。

    他打开书册,自然而然翻到一页,想来是被翻看最多之处,上头写道:“我有一友,家中世代为仵作,可谓‘爱尸如命’,其人怪异之处,犹胜于我。此人于五年前犯了死罪,受断头之刑,同罪者另有七人。问官府罪名,曰:‘聚众行邪教之举’。我细细查问,得知此君召集众人,聚在家中,烹饪尸首而食。”

    形骸读到此处,大感恶心,却又不禁好奇,继续读下去:“其行径莫非是因尖牙病潜伏导致?我等离落国民体内,应当皆有此疾隐患,此事唯有我与建功师弟知道,决不可泄露,否则恐慌散播,国将不国。然则兵虽不祥,国家不可或缺,建功师弟同那位大人皆认为需继续钻研此道,不可半途而废,若成,则普天之下,再无一国能与我离落国抗衡。

    那位‘食尸君子’留有一女儿,其经历也惨绝人寰,令人思之骇然。官兵去捉拿‘食尸君子’众人时,那仁兄将女儿关在地窖里头,无意间紧闭铁门,一众官兵未能察觉,直到一月之后方才找到那地窖入口。

    地窖之中,唯有死尸,那少女与死尸被关于暗中,足足一个月之久,她并未死去。谣言四起,说她当时以尸首为食存活,然则据在场官兵说,地下众尸完好无损。那少女纵然饿得形销骨立,却始终并未进食。她之所以活下来,乃是因为她龙火觉醒之故。

    此女获救之后,因为龙火贵族,被送入王族,她美貌绝伦,震惊宫廷,虽然不祥,但仍令国主痴迷,若非她年芳十三,国主早娶她为妃了。宫中暗地里叫她‘饿女尸’。”

    形骸心头一震:“听恶枭所言,缘会身边的那位帮凶也叫做‘饿女尸’,莫非与这书中所说的是同一人?那女子形貌惊悚,怎称得上美貌绝伦?不,不,无论人外貌如何美丽,一旦瘦的皮包骨头,皆无美感可言。可见容颜是假,不过是一具皮囊罢了。”

    书中又道:“然则这‘饿女尸’茶饭不思,越来越瘦,直至皮包骨头,宛如行走骷髅,国主纵然爱慕她,盼她长大,但到此地步,亦不敢接近此女。有一日,她失踪不见,众侍卫搜遍宫殿,不见其人。但不久后,在她宫外池水中找到另几具尸首,皆是伺候她的宫女,那些宫女被浸泡一年,面目全非,宫廷仵作剖开其宫女腹部,五脏六腑皆已被食尽。

    原来这饿女尸昔日被困尸窖中,并非未食,她只吃内脏,故而从尸首外表看来绝无异状。而她用精妙手段缝合尸首,全不露半点踪迹。而她练有一门奇功,想瘦可瘦,想胖可胖,借此变化容貌,可以瞒过众人耳目。

    她是龙火贵族,为何也会如此?莫非龙火贵族同样会发作尖牙病么?”

    形骸不禁皮肤发寒,暗忖:“不会,不会,这饿女尸与缘会沆瀣一气,都是疯子。她们杀人吃人,并非受疾病掌控,她们天生便如同妖魔恶鬼一般。”

    这段之后皆是些做学问的琐事,形骸稍稍翻页,又是关于这饿女尸之事:“我花了极大力气,找到那饿女尸,她倒也愿意留在我家中,我收她为徒,传她功夫,借她身躯,进一步探究尖牙病之特性。

    果然如我所料,她形貌全是尖牙病迹象,即使胖瘦适宜,也妖异鬼魅,令人背脊发寒。然则她除了爱吃脏器之外,言行举止皆温婉可人,犹如大家闺秀一般,可见这尖牙病并非不可遏制。其人心智或有小小缺陷,然则瑕不掩瑜,我等欲借此疾壮大离落国,岂可畏首畏尾,因噎废食?”

    形骸暗想:“这岂是小小缺陷?又怎能叫做‘瑕不掩瑜’?”

    归田老人又记载道:“我又从那位大人口中听说了前国主利百灵的遭遇,于此更深信不疑。百灵国主越过城墙,率铁骑闯入阴影境地,后遭遇极其可怖的鬼魂,以至于全军覆没,但百灵国主却逃了回来,并未死去。只是他此去引发了尖牙病,面目全非,成了杀人喝血的强横妖魔。大人设法将其制住,施法困于白玉塔之下。百灵国主本就武艺了得,变作尖牙鬼后,功力更在龙火功第七层之上。可见这尖牙病诱发潜能,神效委实惊人!

    这龙火贵族变尖牙鬼之事,样例太少,我唯有推断:若龙火贵族心神受莫大冲击,或是身上受了重伤,又长久置身于阴影境地之中,诅咒加深,逐渐诱发,则可一举突破界限,也成为尖牙恶鬼。若龙火贵族功力越强,尖牙病发作越是艰难,可一旦发作,其威力也愈发强悍,愈发难挡。

    饿女尸幼年时一直与尸首为伴,加上被关在地窖中被饿得奄奄一息,由此潜力觉醒,成了奇异的尖牙鬼;百灵国主在阴影境地中遭遇强敌毒咒,伤势沉重,加上心思沮丧,引发病症,狂性大作。我虽只知此二例,但如此推论,却未必草率。”

    再翻书页,见到:“川枭问我尸魃阵之事,此阵大凶,我不明此人底细,虽受其指点良多,但听建功师弟所言,不予理会。只是饿女尸对川枭甚是钦佩,两人常常交谈,饿女尸甚是顺服,瞧两人神态,宛如旧相识一般。我怀疑饿女尸当年之所以拜我为师,或许正是受了这川枭指使,来此刺探老夫?我需小心,小心,万不可泄露天机....”

    形骸猜想这归田老人正是丧身于川枭与饿女尸之手,随后川枭欲将其复苏为盗火徒,却未能成功。

    这两人从归田老人口中逼问出了尸魃阵的秘密么?未必如此,饿女尸只怕早就得手。瞧归田老人死尸状况,此事发生在不久之前。但无论如何,尸魃阵、尖牙病与阴影境地关联紧密,或许叠加在一块儿,终于酿成这大祸。

    他反复想道:“龙火贵族并非免疫尖牙病,黄旗等人之所以变得心狠手辣,正是此病显露端倪的迹象。”念及于此,他心头大震,一跃而起,抓住那书册,放入怀中,冲出大宅,直奔欧阳挡藏身处。

    欧阳挡正在变化,神态、话语、动作,满是变异的征兆,形骸当时怎会如此粗心?为何未曾想到?

    形骸原本深信龙火贵族不会患病。

    形骸不知何思能不能治愈欧阳挡的尖牙病,他是龙火贵族,与凡人已绝非同类,他的症状非同小可,只怕....

    他来到那小屋旁,屋外静谧,空气低沉,门并无破损迹象,里头的人并未出来。

    形骸屏住呼吸,凝功在身,慢慢靠近,他想起欧阳挡震撼鸿钧逝水的神通,不寒而栗,实不知他变作尖牙鬼后会到何等地步。

    若如此,唯有骸骨神能够胜他。欧阳挡接连救过形骸多次,形骸必须拯救此人.....

    忽然间,屋门碎裂,一道刚强绝伦的剑气击中形骸,形骸护体真气登时溃散,脑袋后仰,胸口开裂,筋骨折断,鲜血如潮般喷出。他连喊都喊不出来,撞破十余间屋子,轰地一声,摔在一根石柱上。

    形骸呼吸艰难,痛的说不出话,身子僵直,只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空中的阴影宛如儿时的噩梦,笼罩在万物之上,挥之不去,难以逃脱。

    有一人快步奔来,喉咙里“喀喀”作响,形骸勉强抬起头,看清那人面貌。那确是欧阳挡的脸,可眼珠、牙齿、利爪、长发与人迥异。

    他是尖牙鬼,一个失去理智,又只怕强悍得无以复加的尖牙鬼。

    欧阳挡更无犹豫,朝形骸跳了过来,张开血盆般的嘴,尖牙咬向形骸脑袋。

    形骸自知并无胜机,却仍要勉力抵挡,他嘴中吐出丝线,汇聚成枪,朝欧阳挡吐了过去。这是他毕生功力汇聚的一击,他知道此举是负隅顽抗,如何能奈何得了这能比肩古神的强敌?

    扑哧一声,那长枪洞穿了欧阳挡的脑袋,欧阳挡身子歪斜,一头栽倒,身子抽搐了两下,眼神恢复清醒。

    他望着形骸,形骸也望着他。

    欧阳挡嘴唇颤抖,似在说“谢谢”,随后他再也不动了。

六十七 活尸露本貌

    死一般的沉寂淹没了形骸,淹没了欧阳挡,淹没了一具具尸首,一座座废墟。

    形骸见模糊的影子上下漂浮,来回游荡,天沉重而低落,乌云狰狞而庞大。他想象着幼年时的梦魇,麻木的心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阴影夹着静止而蚀骨的寒冷,渗入形骸身躯中,加剧他的伤势,令他陷入更深的绝望中:形骸杀了太多的怨灵,它们恨形骸夺走他们在阳间的立足之地,它们如同平静的风暴,积蓄着力量,随时将汹涌而至。

    形骸搬运真气,试图使出遁梦之法。当他遁入梦中,即使被人所杀,也能从旁人梦中逃脱,他当初正是运用此法,避开饿女尸那夺命一击。

    他忽然想道:“也许在梦海深处,生与死是一回事?在梦中死去的人会在现实活着,而死也不过是生的另一形态而已。”

    他瞪大眼睛,见自己伤口中涌出梦墨,但那梦墨微少琐碎,很快被阴暗与死亡的气息掩盖,就如同风暴中沉默的小舟一般。顷刻间,形骸脑中灵光一闪,回忆在脑中愈发清晰。他想起马炽烈被圣莲女皇所杀,魂魄被无形仙灵占据,居然死而复生!不错,不错,梦海与阴影境地或许并无不同!

    形骸之前败在恶枭手下,正是受困于阴影之故,梦海败给了死亡,那并非是梦魇玄功被阴影境地克制,而是阴影的浪潮更大更强。

    形骸又想起孟轻呓与自己被许多仙灵围攻,梦墨充斥各处,好似**,连孟轻呓也处于下风,束手无策,那梦墨扭曲了现实么?又或是梦墨引来了梦境?

    形骸心中顿悟,不再畏惧,他抬起左手,凝聚气息,血化作梦墨,梦墨变作一柄匕首,他将匕首一挥,空中破开一个小口子,五彩斑斓的梦倾泻而出,渲染了阴影,驱逐了黑暗,如茧一般披在形骸身上。众怨灵见状退缩害怕,飞入高空,形骸放下心来,知道自己安全了。

    借助梦墨,他缝合伤口,接上断骨,过了片刻,那破口缓缓消失,形骸站起身,走向欧阳挡。

    他死后仍是尖牙鬼的模样,形骸试图召魂,但却一无所获。形骸心中无奈,后悔不已。

    欧阳挡救过形骸的命,若不是他,形骸无法安然抵达白玉塔,若不是他,形骸无法完成除灵大阵。但若不是他,眼下死的就是形骸。当时情形危急万分,欧阳挡神智已失,形骸身负重伤,形骸唯有全力自救,他原料不到自己能逃过一劫,更想不到为何在最后关头,欧阳挡功力竟如此低微?

    莫非他尚有一丝清醒,故意让形骸杀了他么?如果真是如此,他又何必劈出那第一剑来?

    又或者欧阳挡成了尖牙鬼后,反而变得孱弱无力?

    此刻多想无益,这位为国为民、古道热肠的救命恩人已然死去。

    被形骸亲手杀死。

    形骸背起欧阳挡的尸首,走向白玉塔。

    途中,忽听空中传来遥远的低语,那低语声极为沉痛、悲哀、疯狂、压抑,响亮的令人心惊,急促的让人头疼。它回荡在解元城上空,却如同摇摇欲坠的通天大山一般,不知何时将毁灭一切。

    形骸抬头眺望,见一座黑色的石碑。那石碑没入云霄,高大无比,它是从何时出现的?形骸全无头绪。它是不是这阴影境地的幻觉?又或是更大灾难的征兆?

    形骸无法理会,加快了脚步。

    他回到那地下湖畔边上,李银师快步迎来,他见到欧阳挡,脸色苍白的如同死人,问道:“欧阳大哥!欧阳大哥怎么了?他受伤了么?”

    形骸摇头道:“李将军,欧阳将军他死了。”他委实不知该如何措辞,将这噩耗委婉告知这位情绪激烈的战友,与其遮掩,不如直截了当。

    刹那间,泪水充满李银师眼眸,如同水银珠子一般,他喉咙颤抖,怒道:“你说谎!不可能!”

    他迟迟不接过欧阳挡的尸首,形骸也迟迟不交给他。利歌、白雪儿他们靠近此处,见这场景,皆露出惊骇悲伤的表情。

    形骸僵硬的仿佛木雕,李银师颤抖的犹如残叶,形骸不开口,李银师也不开口。

    许久,形骸将欧阳挡尸首缓缓放在地上,面部朝下,黑色的长发如一块黑布遮住了欧阳挡,成了那可怖的真相最后的屏障。

    李银师眼泪流入嘴唇,眼眶红肿,神情绝望,凄惨得难以形容。这愤世嫉俗、悲恸至极的人行事处处出人意料,好像随时会碎裂的冰山,或是难以捉摸的海啸。

    但他似乎在害怕什么,并不去碰欧阳挡的尸首,查看他此刻的模样。他不动,没人敢动,欧阳挡纵然深受大伙儿爱戴,但那是李银师的情郎,也唯有他有权处置。

    形骸心想:“他、利歌、桃琴儿、体由大师,他们都是龙火贵族,也都是离落国人,他们都可能发病。”

    李银师突然发疯般的大笑,笑声声嘶力竭,他捂住肚子,笑弯了腰,喊道:“那就滚远些,莫打扰我睡觉养伤!那就滚远些,莫打扰我睡觉养伤!哈哈!哈哈!”

    形骸不明白这话有何深意,他如何能知道这是他们两人间最后的对话?

    笑了半晌,李银师擦去满脸眼泪,终于走上前,俯下身子,靠近欧阳挡脸庞。尸首面朝下,那是对死者莫大的不敬,按理而言,李银师当为形骸此举大发雷霆,但他并没有。形骸不禁认为他或许预料到了一些隐秘。

    李银师愣了半晌,摇了摇头,道:“他死后的表情定然难看,我不看了,我只记得他活着时那张傻脸就好。”

    形骸道:“那就立刻将欧阳将军火葬。”

    哪怕形骸已死过数次,他仍不是个城府极深的人,更不擅长欺骗伪装。众人目光惊异,都察觉形骸似在隐瞒实情。

    李银师站起身,道:“他怎么死的?”

    形骸心想:“若告诉他实情,只会令形势恶化。李将军没准会杀我。我就说...就说他力战群妖而亡....”

    李银师又大声问道:“怎么死的?”

    形骸道:“是被我所杀。”

    众人大骇,惊呼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白雪儿惨声道:“师父,你糊涂了么?为何骗大伙儿!”

    利歌道:“欧阳将军与使节都是好人,绝不会自相残杀!”

    李银师冷冷看着形骸,形骸熟悉他这目光,在李银师杀得兴起时,这双银眸紧盯之人,立时就会惨死在他银刃之下。

    形骸答道:“我是迫于无奈。”

    李银师道:“莫非是他要杀你,所以你才杀他?”

    形骸点头道:“欧阳将军中了敌人邪法,忽然心神大乱,非杀我不可,我无可奈何,唯有出手抵挡。”

    李银师咬牙道:“你武功胜他十倍,要胜他而不伤他,实有无数法门。”

    形骸道:“欧阳将军武功神勇,远胜于我,我实是走投无路。他一剑几乎将白玉塔斩成两半,他一直...一直隐藏了功夫....”

    李银师手垂落下去,如抚摸宠物般触碰他腰间长剑,他侧着脑袋,惨然笑道:“你是说,欧阳大哥骗过了所有人,只是为了在最后关头暗算于你?”

    形骸在无法隐瞒,他将欧阳挡身子翻了过来,拨开他额头的乱发,露出那张凶残暴虐的脸。众人一见,心胆俱裂,大声喊道:“尖牙鬼?”

    形骸注视欧阳挡面容,神情愧疚,他道:“不错,李将军变作了尖牙鬼,他临终之前...或许压制住了邪念,露出破绽,让我有杀他的机会。他要我告诉你:他一剑斩断了白玉塔,杀死成百上千的尖牙鬼,他是我生平见过武功最高的人之一。李将军,他爱你极深,你是他世上最亲的人....”

    桃琴儿道:“使节,欧阳将军蒙那位朝星大仙赐了六道神剑真气,才能有那等能耐。”

    形骸恍然大悟,但为时已晚。

    李银师的泪又再度泛滥,他捂住嘴,哭的梨花带雨,如同女子。形骸道:“除灵大阵已成,解元城三日之内当可诅咒尽消。但外头另有剧变,我得出去瞧瞧。诸位千万莫要离开这里,而那罪魁祸首恶枭仍留在城中....”

    李银师突然拔剑在手,朝自己的咽喉刺去,形骸急道:“不可!”说话间召来右手,全力一拿,握紧李银师手掌,握住那锋锐剑刃,霎时鲜血淋漓。

    李银师怒道:“放手!是我出言无情,害他惨死!我早就说过,他若死了,我会随他而去!你给我放开了!”

    形骸道:“带他外出的人是我,被他搭救的人是我,杀他的人是我,错全在我!你何必自寻短见?”

    李银师又笑了起来,那笑容十分欢畅,十分张狂,十分迷醉,十分诡异,忽然间,他道:“不错!”手一转,那一剑又刺向形骸。形骸先前受伤太重,双手不便,而为救下李银师,胸前毫无防备,门户洞开,加上李银师这一剑去势太快,瞬息间已近在咫尺。众人见这等变故,无不魂飞魄散。

    此刻,李银师浑身巨震,他见形骸容貌逐渐变化,肤色发青,双目血红,浮起一片霜白,成了一具活尸模样,这模样令他倍感熟悉,倍感亲切,又倍感恐慌,倍感惊骇。

    形骸运功过度,顷刻间露出盗火徒真容,而这真容恰与当年川枭颇为相似,李银师登时神魂震撼,这一剑万万刺不出手。

六十八 幽灵在狂舞

    李银师低声笑道:“原来你与...与他一样,你一直与他是一伙的?”

    形骸立刻压下冥火,面貌复原,急道:“李将军,你误会了!”

    李银师道:“假的,假的,都是假的。什么至交好友,什么同生共死,难怪你对川枭习性所知不少,难怪...难怪你要杀欧阳大哥。”

    形骸道:“我将此事瞒你,正是怕你误解,我所作所为,问心无愧。”

    李银师大笑一声,迈步飞奔出去,形骸一时虚弱,竟拦不住他。

    利歌等人赶上来,喊道:“李将军,你去哪儿?”但李银师不答,霎时不见踪影。

    形骸强打精神,道:“你们千万莫要离开,如今外头更为奇异,就算龙火贵族也难逃尖牙病了。”

    众人大惊失色,道:“为何如此?”

    形骸道:“事态加剧,我非带李将军回来不可!”

    白雪儿道:“师父....你....你不可莽撞,我总觉得....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出现了,就像那时的神荼一样。”

    形骸点了点头,心想:“这种种异象确实非同小可。”展开身法,赶往密门处。

    因除灵大阵已成,塔中已然安全,他并未关闭那密门,李银师由此外出。形骸来到塔外,刚想找寻,就听到东面方向李银师喊道:“川枭!川枭!你出来!我未死,你未亡!咱们的仇便不算完!”

    他呼喊传到空中,与那亿万冤魂的吟唱声融合为一,就如往水中扔入一颗石子,只掀起轻微的涟漪。

    形骸提气赶路,空中下起绵绵细雨,加重了阴冷,天地间更加昏暗,更加抑郁。云云汇集而成雨,除灵大阵与阴影境地碰撞交锋,也召来了这场冷雨。

    形骸见到李银师修长的身躯矗立在阴雨下,脑袋仰着,长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战袍已然湿透,靴子踩在积水之中。他缓慢悠长的喘息,偶然间,银光从长发中闪烁,除此之外,看不清他表情如何。

    这雨淅淅沥沥,但沉重的令人难以忍受,宛如幽灵悄悄抚摸着人的身躯,觊觎着人的魂魄,憎恨着人的生存,赐予人仇恨与怒火。

    幽灵不冷漠,幽灵很热情,幽灵不甘于死亡,幽灵渴望活着,幽灵有太多懊悔,幽灵有太多怀念,幽灵跳着奇怪的舞,唱着奇怪的歌,幽灵们制造了自己的太阳,向自己的君王祈祷吟诵。

    李银师道:“可惜,我本想先杀了川枭,再杀了你。”

    形骸心中一宽:“他并未变作尖牙鬼。”

    至少现在没有。

    形骸道:“李将军,我会将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你,我与川枭,我们这样的人,这样的活尸,这样的盗火徒,我为何会变得如此,我会向你解释明白。我并非川枭的帮凶、同伙,我只想救你。”

    李银师道:“我无需任何人拯救。”

    形骸道:“你需要,欧阳将军将你托付给我,他为人光明磊落、古道热肠,乃是一代大侠,又是我救命恩人,我不会辜负他。”

    李银师笑了起来,雨水如百道小溪,淌过他的脸颊,让他仿佛在流泪。

    但一个大笑的人是不会流泪的,一个悲伤的人是不会大笑的。

    除非那人疯了。

    李银师嘲弄道:“你杀了他,然后说不会辜负他?”

    形骸道:“若我另有选择,我不会杀他,但当我别无选择时,哪怕事态重复十遍,我仍会刺出那一击。他已沦为妖魔,我无法拯救他,唯有助他解脱。但你仍有救,你尚未变成尖牙鬼。”

    李银师道:“龙火贵族是不会变作尖牙鬼的。”

    形骸道:“你也瞧见了欧阳将军的....”

    李银师声音低柔而果断,他道:“我什么都没瞧见,我只知道你杀了他,孟行海,有些时候,咱们将世事想的太复杂,其实也可以变得极为简单。”

    简单而致命。

    李银师的剑慢慢出鞘,剑刃与鞘壁摩擦,尖锐的鸣响刺入耳膜,就仿佛这剑过往一次次直达敌人心脏一般。

    雨洗去了地上的血,似乎幽灵们为两人准备空地,好让两人发泄仇恨,拼搏仇杀。

    幽灵们喜欢仇恨,仇恨本身或许对他们而言已无所谓了,但那让他们想起生存时的激情。

    形骸心想:“多说无益,速战速决,将他制住后带回去。”

    是啊,世事本不必那般艰难,大部分时候,口舌不如刀剑管用。

    尤其是此刻,尤其是在这阴影的境地,尤其是万千幽灵围观之下,尤其是爱恨情仇已无法用言语化解的时候。

    那就动手吧。

    冥虎剑现于形骸左手,他梦境中的右手出现在身侧。李银师朝形骸冲来,剑若银光,笼罩形骸多处要害。

    形骸望着雨,望着剑,望着李银师,望着他的银眼。雨映照出剑,剑映照出雨,形骸的眼映照出李银师,李银师的眼映照着形骸。

    冥虎剑嘶吼,将李银师的长剑斩断,李银师往前一扑,足踏水池,哗哗作响。

    强者生存,世事简单的很。

    李银师看了看断剑,露出微笑,手腕一振,劈出数十道银色剑芒,剑芒盘旋、交织、飞舞、雨落,从各个方位直击形骸。

    形骸右手虚张,左手冥虎剑横前,转动一圈,剑芒一齐消失了,形骸再将冥虎剑一指,银色的光划破雨幕,飞向李银师,李银师当即腾空而起,声音晃动,躲过反击,躲入废墟与瓦砾之间,他的气息与声响彻底消失。

    形骸在雨中找寻那银色的身影,银色的眼眸,他见到的唯有破败,唯有荒芜,唯有幽灵,唯有细雨...

    突然间,李银师从形骸背后出现,浑身银光缠绕,扑向形骸,整个人犹如出鞘的利刃,快速无伦,无坚不摧。他的剑断了,但那又怎样?他已与剑融为一体,剑虽残,但剑意却更为锋锐,更为凌厉。

    形骸身影虚幻,避过这一招,右手抓向李银师背心灵台穴,但李银师如舞蹈一般转过身,百道银光绕着他身躯优雅漂浮,撕咬靠近的敌人。形骸只得缩手,李银师跳起身,足尖连踢,剑气随之纵横,被形骸冥虎剑严密守住。

    他们分开,各自退后数步,激起地上的泥浆,在雨帘中留下转瞬即逝的影子。

    李银师一闪身,再度躲藏起来,那雨是他的盟友,掩盖他的行踪,正面相斗,他敌不过形骸,但他又何须正面相斗?

    他是一柄杀人的剑,简单而致命,能够杀人,便已足够。

    他潜伏,他等待,他听着雨声,他嗅着形骸的气味儿,他与形骸喝过酒,交过心,杀过敌人,他们是战友,也算是出生入死的朋友。

    也许欧阳挡说得对,形骸身上有吸引李银师的地方。确实有那么一会儿,李银师喜欢形骸,想背着欧阳挡做一些事,想诱惑这冷漠之人违背自己的信条,想看着他纠结与困惑,想体会那偷情的快乐与新鲜的情爱。

    因为欧阳挡死了,所以李银师是不可饶恕的,形骸是不可饶恕的,川枭是不可饶恕的,他们都得死。

    哪怕李银师残了,哪怕李银师的剑断了,哪怕形骸真是无辜的,哪怕川枭并不在此处,李银师都要奋战,都要厮杀。他是在无理取闹吗?不错,不错,他正要无理取闹,他一直是个不可理喻的人,唯一能包容他的人已经死了,所以他无法无天,所以他歇斯底里,所以他寻求死斗,只求死亡能洗清这罪孽,解开这纠葛!

    李银师观察形骸的呼吸,观察他的站姿,观察他的节拍,观察他的心思,形骸没有破绽,即使有,也非凡人所能抓住,唯有李银师可以,他确信自己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

    雨滴落下一寸,形骸眨了眨眼,他的眉毛显露出凄凉与黯然,他似乎要开口劝告李银师收手,他的心动摇了。

    心是人的根本,心有动荡,招式必会犹豫。

    雨又降落了半寸,李银师已离形骸不过咫尺之遥,他浑身的银光化作飞刃,刺向形骸浑身要害,而他的手上更是索命的尖刀,指向形骸的心脏。

    但下一个瞬间,形骸长出无数双手臂,将银光一并收了,冥虎剑杀意张扬,斩断李银师的双手,再一剑刺入李银师的腹部。

    李银师“啊”地一声,忽然明白形骸的犹疑并非动摇,而是下杀手前的悲,但他克服了悲伤,因而这一剑无可匹敌。

    正如好剑需要好的剑鞘,由悲伤蜕变出的杀意才真正能杀尽万物,这正是酝酿剑意的妙法,这正是平剑的真诀。

    但形骸手一转,金光如雨,将李银师缠绕,李银师的断臂再度接续,他腹部的伤口转眼愈合,形骸复又凄然的望着李银师。

    李银师死不了,但他的伤仍很重,他已无法胜过形骸,从一开始他就全无机会。

    李银师明白形骸想救自己,而自己却想杀了形骸,为何想杀人者敌不过想救人者?真是荒唐,荒唐极了。

    或许是他的功夫更高?又或许是他的剑上有欧阳挡的托付与祝福?他的剑沉重的仿佛山,而李银师的剑轻柔的犹如羽毛。天上的幽灵似乎在欢笑庆贺,他们或许并无恶意,因为他们也曾是生者,他们对活着的人仍抱有善意?

    又或许是李银师终于被形骸打动?他的心境不一样,这世道也变得没那么险恶。

    李银师手按着伤处,一步步退开,淋着雨,靠着雨打湿的墙。

    形骸道:“李将军,回去吧,再留在此处,真要得病了。”

    李银师听他语气像是在管教不听话的小孩,将尖牙病说的有如伤风感冒,不禁笑了起来,道:“我动不了,这可都怨你,你得背我走。”

    形骸叹了口气,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

六十九 旧人相拥去

    形骸走向李银师,李银师凝视形骸,眼中已无杀意,但另有莫名的情绪,犹如野兽般望来,却让形骸瞧着别扭。

    李银师道:“你为何怕我?该是我怕你才对。你是不是心中有鬼了?”

    形骸皱眉道:“此地甚是不太平,我总担心...”

    李银师笑道:“顾左右而言他,孟行海啊孟行海,你怯怯戚戚,是不是对我有意思了?”

    形骸毛骨悚然,倒吸凉气,喝道:“李将军,我视你为友,你胡说什么?”

    李银师道:“欧阳大哥原先也这般想,到头来呢?”说到此处,几乎被巨大的悲痛窒息,再无心思开玩笑。

    突然间,空中有物飞来,发出尖鸣之声。形骸转过身,冥虎剑转动如盾,那事物是一根根骨矛,被形骸接连削断,但骨矛却并无中断。

    此时,李银师一声惊呼,被一人搂腰举起,他咬紧嘴唇,一道剑芒刺出,破开那人胸膛。李银师也顺势看清那人样貌,顷刻间,他心中怒气沸腾,激愤无比,嘶哑着喊道:“川枭!川枭!”

    川枭眼神悲喜交加,令李银师心头一凛,川枭道:“银眼儿,恶枭听见你叫恶枭了。”

    李银师见川枭胸口涌出黑血来,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恨此人入骨,再次见面后本想与他拼命,但此刻川枭受了重伤,李银师却悲从中来,怜悯尚且不及,他道:“我...我刺你一剑,你为何不抵挡?”

    川枭平静答道:“恶枭欠你的,自然要还你。”

    李银师哭道:“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

    形骸运展遁梦之法,形影虚闪,避开骨矛,直奔川枭,喝道:“放下他!”同时刺出冥虎剑芒。

    川枭抬起右手,掌中刺出白骨,那白骨变作粉末,飘向形骸。形骸忽感到浑身麻痹,阴冷剧痛,身子摇晃着坠落。川枭手指一点,地面升起数十道骨刺,刺往形骸要害。形骸疾冲躲闪,但骨刺实在太快,扑地一声,刺入形骸肩骨,形骸“啊”地喊叫,流出些许绿色的血来,似已然中了剧毒。

    李银师脸上变色,知形骸消耗过剧,带伤作战,敌不过这仇人。他把心一横,竖起手掌,再度劈出剑芒来。川枭中掌后身子一震,一捏李银师后颈,李银师登时晕了过去。

    形骸挣脱骨刺,朝川枭打出数十道惊雷,川枭面前竖起一面骨墙,骨墙上尸骨伸出手,抵挡雷电,只听乒乒乓乓巨响,骨墙破口,但旋即又被骨头填补。

    形骸见状,急忙绕开那骨墙,但川枭背上生出一对骨翼,振翅飞上了天。形骸想朝他跳去,但双足一软,踉跄摔倒。

    陡然间,又有骨矛朝形骸刺来,形骸变得形影重重,如笼在雾中,令骨矛全数落空。与此同时,只见一高大威武的老者拦在形骸与川枭之间,他双目如虎,微笑道:“大人先走,我杀了此人后再去找你。”

    形骸身躯一分为三,三个身影冲向老者,老者丝毫不理这三人,掌中出现一巨大镰刀,一振一钩,击中空无一物之地,形骸现出形体,一声痛呼,被这老者刺中大腿,随后老者将形骸甩了出去,轰隆一声,摔入一座茅屋中。如此一耽搁,川枭与李银师已没入了云层。

    老者从地上拾起一本书册,念道:“归田老人随记,你去过归田居,见过归田老弟了?“

    形骸推开乱石,站起身来,道:“你认得归田老人?”

    老者哈哈笑道:“你死到临头,还有闲情逸致问我此事?”

    形骸冷冷道:“死到临头的并非是我,我怕若不问,之后便再难知道实情。”

    老者见他遍体鳞伤,微微一笑,神情从容,似乎形骸必死无疑,他不必挂怀胜负之数,于是答道:“老夫名叫木枯竭,多年之前,正是老夫让归田老弟与建功和尚得了启发,全身心钻研尖牙病的道理。”

    形骸目光严厉,问道:“你就是此事的幕后之人?你为何要这么做?”

    木枯竭双手捏拳,在胸前交叉,似做了个祷告手势,他道:“奉吾神旨意行事而已。”

    形骸道:“你那神又是何人?”

    木枯竭瞬间显得有些迟疑,勉强答道:“吾神圣名为拜登大帝,居于漆黑骨地之中。”

    形骸回忆起金眼神所说,知道这拜登是离落国东北那巨大阴影境地中一个大魔头,与离落国仇恨极深,世代纷争不止。他道:“原来都是你一手策划,这尖牙病、这阴影、这尸魃阵,全都与你有关?你既然侍奉拜登,为何又为这恶枭效劳?”

    木枯竭笑道:“吾神命我散布灾祸与死亡,使阴影吞并整个离落国,甚至更进一步占据东方全境。神明旨意如此,我自当无所不用其极。孟行海,只因吾神教诲,对临死之人不得隐瞒,故而我直言相告,如此一来,等你死后,你的魂魄将为我奴仆。”

    形骸仍想问他尸魃阵之事,但木枯竭念了句悼词,大镰刀舞动成圈,朝形骸劈落。形骸朝后一退,镰刀击中大地,砰地一声,裂开个径长十丈的大口子。

    木枯竭举起镰刀,再度砍落,但形骸左手长剑旋转,右掌一拂,那镰刀便万万落不下来。木枯竭不明所以,吹胡子瞪眼,左掌拍出一道掌风,那掌风混杂绿气,其中死灵呼吼,形骸往右一跃,掌风掠过一块巨石,将巨石腐蚀得千疮百孔。

    木枯竭厉声道:“为何还要躲?世间有几人能躲得过死亡?”双掌连连拍出,掌风朝四处弥漫,所到之处皆被损毁侵蚀。

    形骸心想:“他这是妖法,法力中蕴含剧毒。”打出飞火流星,但那掌风中湿气浓厚,连火焰也被掌风消了。形骸鼓足真气,施展北风巨人,刹那间寒风狂啸,霜冻如潮,木枯竭掌风一碰寒气,登时凝固。

    木枯竭不料形骸这道法威力如此高强,心头不由一震,他再度抓住镰刀,见形骸缓步靠近,于是口中念念有词,左右张望,朝地上尖牙鬼尸首连挥,那些尸首发出哀嚎,纷纷站起,睁开眼,眼中有绿色的微光,一个个、一步步走向形骸。

    形骸见此招与地狱无门相似,严阵以待,忽然间,这些僵尸加速奔跑,蹦蹦跳跳,长长的利爪狠狠抓来,形骸长剑劈出,斩中僵尸,但却只斩入半尺,冥虎剑被僵尸肌肉吸住,那僵尸厉声大吼,以更猛烈的速度袭至,形骸全力一拔,将长剑夺了回来,急速倒飞出去,脱出圈子,若再慢了片刻,已被众僵尸包围住。

    形骸精疲力竭,大声喘气,瞧出这老者并非活尸,也非幽灵,而是活人,但似乎练过深厚的妖火功。刹那间,他心念一转,身子扭转,四肢如折断般支撑在地,姿势有如蜘蛛,身上燃起冥火,脸庞变作活尸。老者大声喊道:“你也是盗火徒?这是什么功夫?”

    形骸全力运转放浪形骸功,冥火化作蛛丝,从他浑身毛孔发散开,蛛丝凝结在半空,黏住的是这世道的命运。他双手连抓,仿佛手足又多了一倍,顺着丝线绕行,身躯介于虚实之间,众僵尸凄厉呼喊,朝形骸扑咬过去,但却碰不到形骸分毫。

    木枯竭大喊一声,将镰刀横着劈来,只听狂风大作,来势迅猛卓绝。形骸一抬手,十根手指如蜘蛛编织,快的几乎无形,弹指间,木枯竭身子已被重重丝线绑住,他惊骇万分,浑身绿火灼烧,却又立刻被形骸的丝线熄灭,随后吞噬。四周尖牙鬼僵尸皆受这木枯竭真气驱使,到了此时,木枯竭全力自保,再也顾不上群尸,僵尸陆续摔倒,再站不起来。

    形骸感受那充沛的妖火汇入身躯,心情舒畅,木枯竭再度运功想要挣脱,但妖火越来越低微,直至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形骸一把揪住木枯竭胡子,喝道:“妖孽!如今你落在我孟行海伯爵手中,还不将罪孽如数招来?”

    木枯竭脸色由惊恐变得平静,纵然衰弱,却显得凛然生威,他冷笑道:“罪孽?我有何罪孽?”

    形骸严厉道:“散布瘟疫,引发浩劫,杀人无数,令得黑暗降临,这等罪孽不可饶恕,居然还敢嘴硬?”

    木枯竭朗声笑道:“你知道的倒也清楚,既然如此,何须我再多说什么?给我个痛快,让我回去见神吧!”

    形骸昂然道:“当真硬气,好,你要痛快,我给你痛快!有些事问你鬼魂更为容易。”

    木枯竭登时骇然,想要求饶,但形骸口吐线枪,刺入此人额头,木枯竭当即毙命。

    他一死,魂魄化作怨灵,直扑形骸,形骸手一扬,蛛丝缠身,又将怨灵困住。形骸见那怨灵神情似有些凄惨痛苦,微觉不忍:“我堂堂龙火贵族,秉持正义,为何要令此人死后也不太平?如此行事,比施加酷刑折磨俘虏更为不耻。”

    但这念头转瞬即逝,他又想:“此人本就卑劣,罪恶滔天,死不足惜,审他又怎样?便是要他神魂俱灭才好!”于是问道:“说!恶枭也替那拜登效命么?恶枭将李银师捉到哪儿去了?”

    怨灵惨声道:“我...我....只替拜登办事,恶枭所为恰好和神之旨意,我...我故而助他,恶枭与拜登大人...并不相识。那李银师....李银师被恶枭带着前往...前往尸魃阵中枢了。”

    形骸仰望天际,见那黑色的、幽冥的石碑处于乌云间,似在扰动黑暗的海洋。他心想:“那就是尸魃阵的中枢?”

七十 少女藏奥秘

    形骸不知那盗火徒为何捉李银师,但料来有重大阴谋,顾不得伤势,赶往那石碑方向。途中他散播梦墨,瞒过一应尖牙鬼。他虽吸食了那木枯竭体内妖火,缓解了伤情,可越临近那石碑,便越感到压抑沉痛,伤口中似长满了蛆虫,扭动着、撕咬着,形骸望向伤口,却什么都未瞧见。

    或许那虫子是无形的,虫子也能变作幽灵?

    形骸管不了,他只是赶路。因妖火之故,他心中潜藏已久的常人情绪涌了出来,他焦虑而担忧,他愧疚而自责,他不明白这石碑象征着什么,预示着什么,他寻求古神的智慧,但古神却不合时宜的沉睡着。

    形骸只能靠自己。

    川枭或许是将李银师当做祭品,此人心狠手辣,丧心病狂,很可能李银师已然死了。即使未死,他身负重伤,又如此临近阴影境地深处,也许...也许此刻状况比死了更可悲。

    欧阳挡临死之前,将李银师托付给形骸,形骸对李银师自无半分情意,但他欠欧阳挡性命,唯有竭力报答,至少将李银师救下来,还了这份恩情。哪怕希望再如何渺茫,也不是形骸退缩的借口。他记得自己曾发过誓,这世道但有妖邪作乱,形骸就会奋不顾身的去追杀,去狩猎。无论他是活人也好,活尸也罢,那是骸骨神的道,也是形骸的道,他将不计个人安危,不计自身代价,不去想敌人如何古老,如何狡猾,如何神秘,如何可怖。

    突然间,空中传来鸣叫,形骸见怨灵变作实体,飞扑下来,那怨灵披着一身极破烂的黑袍,高大得犹如杉树,轻快地犹如蝴蝶。

    形骸劈出一道雷电,那怨灵中招后尖啸一声,继续向前,一掌打向形骸。形骸右手一挡,只觉一股腐朽之气渗透入体,它竟极为厉害,功力堪比欧阳挡。

    形骸指尖丝线纷飞,将怨灵缠住,怨灵双目放光,喊道:“你终将归于湮灭,终将被虚无吞没!一切都将如此!”

    它体内灵气近似冥火,形骸运转放浪形骸功,吸取它的功力,怨灵哀嚎起来,一点点枯萎僵直,最终化作紫色、明亮的石头。

    形骸一震,心想:“这是...紫翡翠么?”他伸手摸了摸,确实如此,且甚是精纯。

    放浪形骸功能将幽灵锻造成紫翡翠?

    他想起当年麒麟海上,自己的冥虎剑与沉折的苍龙剑皆是由一土地爷熔化铸造而成。

    神几乎不会死去,但若真的死了,会化作星铁。幽灵同样不会死,一旦消亡,则会变作这紫翡翠么?

    天与地、生与死,灵魂与心灵、生灵与死物,万物皆由真气构成,真气可化作万物,万物也可化为真气。

    形骸霎时顿悟,他右手捧起那紫翡翠,心中闪过一念:“紫翡翠并非真正的翡翠,而是古书中记载的魂铁,因其中有魂魄残余,因而呈现紫色。”

    那紫翡翠消散为真气,溶入形骸掌心。

    就在此时,数十道黑气从天而降,直冲形骸脑袋,快如离弦之箭。形骸右掌一拨,真气化作紫翡翠,紫光绽放,犹如铜墙铁壁,众黑气当即绕道,落在一旁。形骸见这些鬼魂遍体漆黑,身形模糊,认得正是归墟妖。

    众归墟妖虔诚念道:“旱魃,迷宫之主,引魂魄迷路走失,于走失中领悟虚无境界!”

    形骸道:“何谓迷宫?”

    众归墟妖道:“迷宫包围世界,迷宫潜藏坟墓,迷宫无处不在,迷宫无可破解。”说罢又朝形骸扑来。

    形骸吐丝织网,刹那间将归墟妖缠住,但归墟妖力气极大,数目太多,又极为狂热,身躯乱动,凶狠挣扎,形骸这蛛网竟难以全数制住,他心想:“我这蛛网据说是天庭命运金轮的纺机之线,这些怨灵已死,难道竟超出命运之外,无法预测,无法掌控?”

    只见一归墟妖冲向形骸,眼中闪光,似要控制形骸心魂。形骸索性让它得逞,待那归墟妖钻入形骸魂魄中,形骸运放浪形骸功,瞬间将其蚕食分解,它的心灵变作灵魂碎屑,碎屑又化作真气,融入形骸经脉中,他发现归墟妖死后竟变作黑铁。

    万物皆以真气为根基,真气流淌,化作力道、灵魂、乃至命运,真气凝固、变作物质、空间、死亡。虚可化实,实可化虚,气可化物,物可化气。

    形骸任由归墟妖袭来,与它们比拼意志,平剑剑诀也可用来防护精神,而归墟妖们皆陷入疯狂,看似嚣张跋扈、执着顽固,可其实心灵软弱麻木得很,此刻以心灵取胜,远比以武力取胜容易。

    但归墟妖与幽灵越来越多,数目惊人,成千上万,势如天崩地裂,涌向形骸,形骸杀了百来个,纵然真气充沛,却也支持不住,转眼身心复又受伤。他施展梦魇玄功,想蒙混过去,但归墟妖看破此计,紧追不放。形骸难以抵挡,逃了一盏茶时间,再度陷入重围。

    就在此时,忽有一人来到形骸身边,此人身上披一层淡紫色的轻纱,来者掀起轻纱一角,将形骸罩在其内。众怨灵登时缓下势头,茫然走了几步,纷纷绕道而行。

    形骸去看来者,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她约莫二十岁年纪,五官精致,面无粉黛,脸色苍白,一双眼通红得宛如血石,长发如黑色瀑布垂落。形骸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味儿。

    女子朝形骸竖起食指,遮住嘴唇,示意他莫要出声。形骸见到她嘴里犬牙突起,远长过凡人。形骸心想:“这轻纱又是何物?为何能瞒过归墟妖与怨灵?这女子又是谁?”

    两人来到一座凉亭中,形骸察觉到此地灵气充足,心里一宽:“这鸿钧逝水竟完好无损?怨灵暂且不会来此。”

    女子收起轻纱,道:“可以开口说话了。”

    形骸听出那声音,心头一凛,道:“饿女尸?”

    女子摇头道:“我叫辛瑞,饿女尸是旁人胡乱叫的。”

    形骸心中警惕万分,拔剑在手,冷冷道:“你救我性命,但又有何诡计?”

    辛瑞凝目看他半晌,道:“真打起来,我未必敌得过你,可你我原不必交手。”

    形骸道:“你杀人吃人,更害死了数以万计的人,罪恶滔天。”

    辛瑞摇头道:“我也是被川枭所骗,此事发展至今,远远超乎我预料之外。再说了,老虎狮子也杀人吃人,那是天性,自身也奈何不得。更何况我确实救了你,你难道不知感恩么?”

    形骸迟疑片刻,还剑入鞘,道:“你给我从实招来!”

    辛瑞冷笑道:“你若客客气气的问,我倒愿意开口,但你若这般傲慢审问,我立即扭头就走!”

    形骸无奈,沉住气,低声道:“还请姑娘从头到尾,告知我此事来龙去脉。”

    辛瑞叹了口气,道:“我与川枭他们走到一块儿,是因为一件事物。”

    形骸道:“什么事物?”

    辛瑞朝他眨了眨眼,抿嘴半晌,道:“断翼鹤诀,就像缘会一样。”

    形骸瞪大双眼,直视辛瑞,眼中似有火在烧,手掌中再度伸出剑来。辛瑞露出微笑,道:“正如缘会所说,你这人当真暴躁易怒。”

    形骸怒道:“缘会现在何处?”

    辛瑞目光冷淡,并不答复,形骸稍稍冷静下来,道:“我激动失态,向你道歉,姑娘尽管说,我不再打岔。”

    辛瑞道:“你去过归田居,已知道我的往事了?”

    形骸想起那令人心寒的故事,低声叹息,点了点头。

    辛瑞露出苦笑,又道:“那年,我被爹爹他们关在尸窖中,闻着尸首与药水混合的气味儿,因恐惧而觉醒,又因饥饿变作尖牙鬼,但就在我失去理智的时候,我做了个梦,在梦中,我见到紫色的仙鹤向我述说超乎常理的秘密。所以我纵然变作尖牙鬼,却未丧失理智。我知道该如何隐瞒自己,收敛那饥饿。也知道如何剖开尸体,只吃内脏,随后令尸首外表复原如常。”

    形骸道:“但你杀了宫中无辜的宫女!”

    辛瑞道:“你真是无知,那些宫女并非无辜,她们奉王后旨意,害死许多年轻的姑娘,碰巧也想杀我,岂非自食恶果?”

    形骸不知她言下真伪,但此刻有求于她,唯有暂且置之不理。

    辛瑞又道:“我吃不下寻常食物,吃了就会呕吐,只能吃人的脏腑,那是我罹患的恶疾,非如此不可。我忍耐这食欲,长年累月的不吃东西,但总有病发的时候。”

    形骸道:“你可以设法医治!”

    辛瑞道:“龙火者患上尖牙病是治不好的。”

    形骸皱眉道:“你没试过,如何知道?”

    辛瑞道:“你怎知我没试过?不然我为何去找归田老人?”

    形骸望向亭外,顿了顿,道:“你去找归田老人时,早已与木枯竭、川枭见过面,你是为了打探尸魃阵的奥秘,当那秘密入手之后,你们就杀了他。”

    辛瑞露出淡定、温婉的笑容,但那笑容却显得妖异鬼魅,就仿佛野兽像人一般微笑,令人颤栗。

    她答道:“除此之外,我也是为了治病。归田老人所作所为祸国殃民,难道不该死么?他压根儿就不想治我的病,而是想将我症状重现于旁人身上,制造一个又一个怪物。”

七十一 痛中自有乐

    形骸问道:“那尸魃阵究竟为何物?川枭为何要布下此阵?”

    辛瑞道:“我听归田老人说:这尸魃阵是北方漆黑骨地中精华所在,又或者是阴气汇聚而成的巨大生灵。它自有意识,持续不断的在漆黑骨地中挪动。抵达尸魃阵中枢之人,能够得到极大的智慧,几乎能够心想事成。如果断翼鹤诀是零零碎碎的书页,那这尸魃阵就好比写书之人。”

    形骸心想:“莫非尸魃阵与荼邪一样,皆是古神境界化作的灵体?”

    神荼是冰雪界,尸魃阵则象征死亡。

    形骸不敢妄断,只祈求千万不可如此,如若不然,除非借助骸骨神之力,他绝无驱逐这尸魃阵的可能。

    辛瑞又道:“我与川枭千方百计想找这尸魃阵,但那又谈何容易?即使在漆黑骨地里,也无人知道尸魃阵的行踪。但归田老人这儿有一本极珍贵的古书,也唯有他能够读懂,我拜他为师,他钻研我的病症,我请教他关于尸魃阵之事,随后转述给川枭。咱们一点点读懂其中道理,一点点将尸魃阵召唤出来。”

    形骸道:“当时遇上缘会,她动用了此阵。”

    辛瑞叹道:“那阵法不全,只是尸魃阵零星的真气,可以加剧人心恶念。缘会她极为聪明,似乎与这尸魃阵相互吸引。若要召唤此阵,需要...需要...”

    形骸问道:“极大的灾难?”

    辛瑞点头道:“不错,极大的灾难。川枭原本绝非想在解元城召来此阵,而是在那座仙灵占据的河谷。听说那儿死了千人,加上血月时节之效,应当能使这尸魃阵出没。谁知解元城发生尖牙病瘟疫,令咱们阵脚大乱,也使得尸魃阵被诱至此地。而尸魃阵作祟,进一步使得尖牙病蔓延至全城,形成了新的阴影境地。”

    形骸长叹一声,道:“诸因反复叠加,终于致使这一场浩劫。”

    辛瑞道:“我本以为解元城已然无救,只一心一意想亲眼见到尸魃阵,得其传授,除去我身上这病,但后来我得知你所作所为,才知道这满城百姓尚能活命,我...我被川枭骗了,唯有竭力弥补。”

    形骸道:“川枭如何骗了你?”

    辛瑞道:“他告诉我他心中愿望,是获取尸魃阵的智慧,找到他成为活人的法子。但不久前我才知道,他已改变了心意,只求将这解元城毁于一旦。”

    形骸问道:“他如何能够办到?我已激活除灵大阵,乾坤正道始终将胜过任何邪法,解元城将缓缓恢复原状。”

    辛瑞望向阴暗低沉的天,目光有几分畏惧,她道:“若整座解元城皆在阴影之中,倒也还好,但你布下除灵大阵后,龙脉似乎醒了过来,圣莲女皇一旦得到消息,以为解元城已然沦陷,便可通过天地鸿钧阵,将解元城一扫而空。即使并非如此,尸魃阵也能用无穷的怨灵将此城百姓屠戮殆尽。”

    形骸浑身巨震,急忙思索辛瑞所言:“圣上只怕早已失踪,但她失踪之前,施展法术,令鸿钧大阵自行运转。此城并非被仙灵占据,鸿钧阵未必会发动,可这鸿钧阵乃是针对世间所有妖异灾祸.....对,鸿钧大阵之所以迟迟未毁灭解元,或许是解元祸乱仍未超出界限,但此刻尸魃阵已成,阴间的怨灵充斥全城,鸿钧大阵极有可能清除一切。它并非圣上,她尚能权衡轻重,对它而言,苍生连蝼蚁都不如。”

    他大声道:“我该如何驱逐尸魃阵?”

    辛瑞道:“需有两点,其一:此城中有制衡尸魃阵的除灵阵,此节已然满足。其二:你需杀死布阵召唤之人。”

    形骸面对石碑方向,道:“川枭。”

    辛瑞道:“正是。孟行海,我本已背叛川枭,但他对我有恩,我无法与他动手,况且我绝无法与他抗衡。”

    形骸心想:“当年声形岛上,截源指引我挑战费兰曲师姐,其实他暗怀鬼胎,莫非这辛瑞也是如此?她想引我与川枭两败俱伤么?”

    他注视辛瑞双眼,觉得她十分诚恳,目光毫无躲闪,唯有怜悯之意。

    形骸没有犹豫的余地,他不知鸿钧天罚何时会降临,他唯有相信辛瑞。

    他道:“多谢姑娘指点。”正要奔出,辛瑞将那紫纱交在形骸手中,道:“凭借此纱,怨灵瞧不出你是活人,不会动手杀你。”

    形骸摇头道:“姑娘留着用吧,毕竟此地处处危机四伏。”说罢翻开手掌,掌心凝聚真气,刹那间魂铁如丝,也织成了一件紫纱。

    辛瑞眼神诧异,道:“你是如何办到的?”

    形骸道:“除妖降魔,自要有除妖降魔的手段。”

    辛瑞点头道:“川枭是个疯子,但因断翼鹤诀之故,神功匪夷所思,武艺举世难敌,你此去...胜机委实渺茫。”

    形骸道:“断翼鹤诀催人疯狂,他不是第一个,但领悟古神智慧之人,也非仅有他而已。”说罢他披上轻纱,浮空而去。

    ........

    李银师睁大眼睛,望着石碑,他在石碑面前有如尘埃,而这石碑又如刺破苍穹的剑,显得狂妄而阴森,充满疯癫的恨意,邪气涌入李银师心头,令他感到自身渺小,因而产生了无力、绝望的恐惧。

    川枭背对着李银师,面对着石碑,一动不动,已然过了许久。李银师双足双手被骨头锁住,无法逃脱,他大喊大叫,川枭始终不应。李银师压抑至极,终于哭出声来。

    川枭柔声道:“银眼儿,你莫哭,很快便会结束了。”

    李银师道:“你要杀就杀好了,我早在手上死过一次!”

    川枭道:“但你此刻还活着。”

    李银师咬牙道:“不错,不错,你是一切的主使,你是我的大仇人!我还活着,就非杀你不可!你有种便一刀杀了我,如若不然,你终究会死在我手上。”

    川枭走向李银师,捏住李银师脸颊,李银师与他对视,那双眼曾是李银师疯狂爱慕过的,此刻仍有魔力,令李银师意志动摇。

    他的爱就如同魔咒,刻在李银师的心灵深处,在他的身上烙印标签,让李银师爱的死去活来,爱的不顾一切。李银师试图让这爱变作炽热的、不灭的恨,爱有多强烈,恨便有多强烈,那恨意支撑着他活了下来,一直走到今天。

    但此刻,他感到那恨意正点点滴滴的再度变为爱意。

    李银师咬破舌头,吐出血水,正中川枭鼻梁,他骂道:“杀千刀的狗!”

    他骂得很痛快,很干脆,他的恨又高涨了起来,他拒绝再度为此人沉迷。

    他看见川枭也在哭,泪水打湿了他的嘴唇,那嘴唇往上翘,川枭在笑,一边哭,一边笑。

    笑得人不会悲伤,悲伤的人不会笑。

    除非那人是个疯子。

    川枭道:“银眼儿,我曾经多么爱你,是你让我以为自己将接近为人,让我的生活充满希望。从没有人喜欢过我,我遭受的虐待与屈辱堆积如山,将我压的几乎崩溃,是你拯救了我,让我瞥见了为人的快乐。”

    李银师道:“我当时太蠢,没瞧出你是人面兽心的....”

    川枭又道:“可我又该多么恨你哪!若不是你,我不会发疯,不会沦落,不会犯下这许多罪孽,不会再也无法回头。”

    李银师怒道:“你天生罪恶,与我有什么关系?”

    川枭轻声道:“我与你在一块儿,日子如此美满,真仿佛梦境一般。但我知道那如梦的日子也是虚假的,我的脸是冰冻的死尸,我的身躯其实半人半兽,被障眼法修缮过了。我运功压抑自己的诅咒,竭力不泄露半点,我小心翼翼的对待你,深怕引起你一点厌恶,因为到了那时,一切就都毁了,你会不可收拾的憎恶我,像每一个我曾善待的人那样背叛我。”

    李银师浑身寒冷,毛发直竖,这盗火徒不再遏制诅咒,诅咒侵蚀了李银师的心,让他感受到了此人的卑劣与低下。

    正如他所言,李银师当年怎会喜欢上他?

    但那诅咒再度消退,川枭又变回了常人。

    川枭道:“我如履薄冰,如坐针毡,我知道唯有自己尽快成为人,才能真正永远与你在一起,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用每天梦醒时急切的找寻你,担心你看穿了我的真面目,已离我而去。

    我等啊等,尽管我感受到了爱,尽管两情相悦,尽管我虔诚的乞求上苍,但我始终是活尸,我始终散发着诅咒。那诅咒就如同我心脏处长着的瘤,我越是遮掩,它越是生长,我很痛苦,银眼儿,我当时的痛苦,你察觉到了吗?你没有,你与我吵嘴,你闹小性子,你无理取闹,你惹我生气,你带给我无尽的幸福,却又逐渐把我推入深渊里。

    终于,我发疯了,我不惜一切手段,找寻变作人的手段。我勤快的分享冥火,制造其余盗火徒,造福...造福死去的人,但那没用;我翻阅一切书籍,搜寻那些或许曾经是同胞变成的人,吃他们的心脏血肉,那也没用。与此同时,我还得瞒着你,躲过你的耳目,深怕你见证我的丑陋,那将是我彻底堕落的时刻。

    你还是找来了,宿命般的,像是来处决我的,在那一刻,我想到了一个盗火徒间古老的传说:只要杀死盗火徒深爱的人,以那人为祭品,或许能感动上苍,让盗火徒成为活人。

    是啊,是啊,我深爱着你,我若能成为活人,将会永永远远等待你的转世归来,当你我重逢之后,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恩情,到了那时,咱们才能真真正正的相伴,直到时间的尽头。”

七十二 生死一场梦

    李银师身躯颤抖,说不出话来,心中明白这恶人彻底疯了。

    川枭目现温柔之色,道:“那一刻起,我才明白自己背负多大的罪,无论我曾经做过多少善事,皆及不上这罪恶,我自称为恶,从此以后,我活在世上,只做坏事,不管善行。”

    李银师终于答道:“但我...但我没死,我为何没死?”

    川枭摇头道:“你问倒我了,或许龙火贵族强壮过人?或许是你命不该绝?或许是上苍保佑?又或许...或许我不忍心杀你,在最后一刻偏离了要害?世事无绝对,风云也变幻无常。”

    李银师张大嘴,又要喝骂,但川枭亲上了他的嘴唇,他用力轻微,可李银师无法抗拒。

    良久,川枭道:“你活着很好,我错了,我不该伤你,我不明白她为何要我带你过来,但我会保护你,保护我的银眼儿。”

    李银师颤声道:“她?她又是谁?是那骷髅女子么?你令全城遭殃,到底为了什么?”

    川枭抬头望天,道:“你听见了么?它们在呼喊她的名字!旱魃,旱魃,那吟唱多么好听,多么神圣?”

    李银师知听见空中凄惨悠长、绝望悲痛的呻吟声,那儿似有千千万万的幽魂,形骸说那是阴影境地的亡灵在呼喊。

    川枭低下头来,道:“人性与人的灵魂,就像黄金一样,那是有限的,为数不多,极为珍贵。凡人拿到的多,咱们盗火徒就拿不到了。就仿佛宝刀宝剑,是需要争夺的,你明不明白?”

    李银师道:“所以你害了我之后,又滥杀无辜?仍是为了令自己变化为人?”

    川枭尖声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道:“我聆听了断翼鹤诀!那紫鹤确确实实告诉我这法子!她说:召唤尸魃阵,杀更多的人。他们其中,有人夺了你的黄金,有人夺了你的宝物,有人占据了你的人性,总有一人将成为你灵魂升华的踏脚石。’这就如同武林中争权夺利一般,我不杀人,便永远得不到索求之物。你是光脚的,不必怕穿鞋的。”

    李银师又道:“你该杀我才是!与旁人何干?只因你半途而废,未能彻底取我性命,才仍是这般低贱的活尸!才会越变越疯,甚至变得禽兽不如!”

    川枭道:“我若不疯魔,如何能理解得了旱魃神?如何召唤得了尸魃阵?”他轻抚李银师秀发,注视他的双眼,语气变得宠爱万分,他道:“但无论我如何禽兽不如,如何疯狂着魔,我都不会再舍得害你分毫。”

    李银师只觉心在上升,又不断下降,他心知川枭欲杀尽满城百姓,可却又为他深情所感动。李银师并非欧阳挡,他毕生遭遇令他对蛮狠的离落国暗怀怨恨,他所以保家卫国,也是因为欧阳挡的缘故。如今欧阳挡已死,李银师还在乎什么?

    他扪心自问:若他能找回以往的爱,化解曾经的恨,哪怕离落国全数沦陷,又与他何干?

    但他错了!关联可大得很!

    这是欧阳挡舍命守护的地方,这是他愿意埋骨的大地,李银师与欧阳挡在此度过了最美好的时光,这儿的人尊他们为英雄,接纳了他们,哪怕川枭真心实意,但李银师岂能就此沉沦?

    川枭倏然沉寂,他直起身,转了半圈,面对下方,李银师回过头,见到漫天幽影之下,站着形骸。

    ......

    黑石碑中的低吟不绝于耳,到了此处,空气压抑得唯有死人方能承受。亡者的灵气如万千条蛇,缠绕着川枭,令他显得与石碑一般庞大,同样震慑人心,凭借尸魃阵,凭借黑石碑,川枭真气浩瀚如海,无边无际,似乎高不可攀,深不可测。

    形骸朝前走,并无畏惧。

    上一回,他见到如此强悍的盗火徒时,还是个孩子。面对亡人蒙,是塔木兹护送他逃离险境。

    当时,塔木兹行将就木,他根本没有活下来的希望,但面对死亡,面对可怖的活尸,他何曾有过畏惧?

    塔木兹将生的希望赐予了形骸,将生命的火种点燃,令它在形骸心中灼烧。形骸继承了塔木兹,继承了他的高贵、勇猛、狂热与正气,继承了他的悔恨、自责、潜伏与隐忍,无论他承不承认,无论他愿不愿意,他是骸骨神教的幸存者,也几乎是最后的信徒。因而他虽是活尸,但他并不疯狂而可悲,却骄傲而自豪,他并不以诅咒为苦,坚持着这条漫长的道路,无愧无悔的走下去,去拯救、去铲除,带来希望,传播火种。

    一个活尸走向另一个活尸,一个盗火徒走向另一个盗火徒。他们都有些疯狂,但形骸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川枭并不知道。

    形骸加快脚步,直至快如飞火,川枭开口,似要嘲笑形骸,但形骸一剑已至他头顶,川枭面前出现骨墙,骨墙上尖刺如浪,但形骸任由骨刺重伤了他,这一剑劈开了骨墙,砍中川枭肩膀,直至他腹部,划出一道致命的口子。

    川枭惨叫一声,朝后退,形骸浑身浴血,继续追击,他如猿猴般蹦跳,动作无法预测,倏然间一剑横劈,川枭掌中取出一柄骨剑,招架形骸攻势,但形骸一转身,右手重重打在川枭胸膛,喀喀声响,川枭骨头断裂,形骸手掌则被骨刺穿透。

    形骸丝毫不停,掌心打出一道惊雷,雷若天龙海蛇,卷住川枭,撕裂他的身躯,炙烤他的血肉,川枭浑身冒烟,遍体焦黑,跪倒在形骸面前。形骸长剑劈落,将川枭从头到尾一劈两半。

    李银师“啊”地一声,心中大悲大骇,乱作一团,他自然知道川枭罪该万死,可见他如此,又不禁泪如泉涌。

    形骸后退几步,将李银师身上骨索斩断,喊道:“快走!”

    李银师道:“可是...”

    形骸道:“他还未死,立时就会....”

    话音未落,川枭一分为二,变作两个川枭,全都伤势轻微,几乎完好。他笑道:“你比上一次强上许多,若非尸魃阵,只怕不易对付。”

    突然间,地面裂开,百道锋锐利爪袭向形骸,形骸抱起李银师,跃入空中。但那些骨刺疯狂生长,越来越高,眨眼间已如白骨森林,这百丈方圆的空地上已无立足之处。

    形骸一个跟头,踩上一根骨刺尖头,骨刺削铁如泥,但形骸脚下闪着一圈金光,轻柔无比,心中也全不当一回事,于是稳稳站定,此招是他无心金猴拳的轻功心法,哪怕在刀山火海之中,也能泰然处之。

    川枭走过白骨树木,叹道:“我无意伤银眼儿,你还是放下他好。莫非你想以他为质,要挟于我?”

    李银师道:“孟将军,放我下去,你这样胜他不得。”

    形骸点点头,放开李银师,李银师跳落在地,走到一旁,银眼中满是担忧。

    他在担忧形骸?还是担忧川枭?形骸无从得知,更半点不想知情。

    左边川枭张开手掌,聚拢石碑中的阴气,蓦然间变作个三十丈长的骨锁链,锁链上尖刺参差,凹凹凸凸,他一挥手,锁链有如一条白色巨蟒,咬向形骸。形骸单足而立,掌中现出金圈,一拳击出,砰地一声,将那锁链弹开,两边骨树被这锁链一碰,纷纷粉碎。形骸一跃而起,朝川枭跳来。

    右边川枭一张嘴,吐出一道白烟,这招是他将体内的五毒之骨化作粉末,喷出体外,剧毒异常,无药可解。但形骸身子环抱成圈,身绕四个金球,金球旋转成环,破开毒雾,撞碎锁链,喀地一声,将右边川枭撞得粉身碎骨。

    左边川枭拔出骨剑,刺向形骸,形骸一弹一扑,忽前却退,身子展开,右手手肘打在左边川枭腹部,随后一道金圈环绕那川枭,令川枭身躯洞穿,口吐鲜血,摔入骨林废墟里头。

    形骸再跳上一根骨刺,俯视下方,见四个川枭站起身来,每一个依然安然无恙。

    川枭奇道:“为何你这拳法令你坚不可摧,而我遍体硬骨却不堪一击?”

    形骸道:“这是洪清猴王拳,凭借心中‘勇、善、忍、断’这四德,仲裁善恶,锄强扶弱,只因你身负罪孽,而我造福苍生,故而天道在我这一边,我若出拳,你无可抵挡,你若出招,难以伤我。”此招是他与星知和尚交手后领悟而得,只要形骸问心无愧,善大于恶,使用此法可令功力大增。

    川枭冥想片刻,顷刻间形体剧变,密集骇人的骨刺穿破身躯,成了尖刺,那四个川枭皆急剧膨胀,变作数丈高的骨头魔怪。骨魔怪冲向形骸,骨中发出尖啸,催的人心中软弱不已,恐惧弥漫。

    形骸运无心金猴拳,全不受扰,朝其中一巨怪跳去,踏上其肩,一拳将其脑袋轰裂。但这巨怪身上长出白骨,化作骨牢,困住形骸,其余三个骨魔挥拳打来,形骸立时身形虚无,悄然飘开。

    但那三个骨魔配合得极为精准,算准形骸逃脱时机,骤然见打出冥火掌风,形骸使洪清猴王拳阻挡,但那三怪借助石碑阴气,掌风强烈,如山崩浪落,只听一声轻响,金圈碎裂,形骸背部剧痛,远远飞出,他心态乐观,身法灵巧,不受疼痛困苦,半空折转,落地后躲在一骨树之后。

    李银师来到他身边,神色惊恐,道:“他为何能不断活转,而且越来越强?”

    形骸道:“他借亡灵气息,身在此处,无可杀死。”

    李银师急道:“那该怎么办?”

    形骸低下头,想起塔木兹与亡人蒙一战,当时塔木兹必败无疑,但在最后时刻,他从梦海中召来了无形仙灵,逆转形势。

    或许生死如梦。

    形骸一咬牙,将李银师挡在身后,掌心凝聚梦墨,梦墨化作一柄长剑,他全力一劈,霎时空中裂开一道五彩斑斓,梦影万千的裂缝。裂缝之中可听见欢笑声、低语声,声音稚嫩喜悦,犹如万千幼童玩耍打闹着,好奇的窥探此处。

    片刻后,海啸般的梦汹涌而出,梦境的海洋淹没了死亡的海滩。

七十三 一生好快活

    形骸再让李银师爬上骨树,李银师朝下望去,见梦中混乱无序的灵气茫茫涌动,消磨死灵之气。实则这尸魃阵灵气之强,远胜过形骸引来的梦海,但尸魃阵覆盖全城数十里方圆,而梦海则聚集此处,一时占据上风。

    川枭不明所以,四个魔怪发出掌力,威力有如山洪,但形骸潜运梦魇玄功,借助梦海,举掌还击,力道更是远胜,只听“轰隆轰隆”,四个魔怪中三者尽灰飞烟灭,剩余一者也被打的残破不堪。

    那些倒地的骨魔怪并未复活,正是梦海压倒阴影之故。川枭厉声怒吼,身躯缩小,恢复原状,手持骨剑朝形骸袭来,形骸拔冥虎剑抵挡,川枭突然身子俯冲,落地后骨剑暴涨,长约三丈,往上一撩,形骸眼疾手快,将其架住,同时身躯前倾,一掌打向川枭额头。

    川枭呼喝,骨剑上瞬间再长出数百道尖刺,好似这骨头成了花朵,一下子绽放开来,形骸疏忽间中了招,竟被刺成肉末血水。李银师大惊失色,喊道:“孟行海!”

    但一转眼功夫,这梦境中出现三十个形骸身影,同时出剑。川枭挺直身子,高举双臂,大量骨刺涌出,但被形骸节节削断,川枭见状惊惶,奋力跳起,上空却又有一形骸挥剑一斩,川枭中剑后一晃,身体中骨骼变作骨牢,将这形骸囚禁,不料这形骸变作了火焰,熊熊燃烧,川枭满身烈火,痛的大叫,那些形骸又皆变作雷电,变作狂风,将川枭卷入。

    川枭表情痛苦,异常苍白,显得极为狰狞,他蜷缩成团,突然扬手伸足,一声巨响,他身子炸裂,飞出无尽的骨头来,这尸骨铺天盖地,搅乱梦海,形骸被乱骨击中,遍体鳞伤,翻身落下。川枭重新出现在梦海之中,但他已再无半寸肌肤,只剩下一具活动的骸骨,在骸骨心脏处有一颗圆球,其中闪着微弱的冥火。

    形骸身形一晃,冥虎剑直指那圆球,扑哧一声,将其穿透。

    川枭双手握住形骸手腕,形骸感到一股凌厉之气钻入经脉,所到之处,剧痛难忍,他转目去看,见自己骨头急速变化,成了钩刺,穿透形骸的肌肤。形骸急使放浪形骸功抵抗这邪法,却不过稍稍缓解邪法进展。

    形骸意识到川枭纵然疯狂,可其执念极端可怖,形骸心意坚定,却难以压倒此人。两人已到生死一线的关头,若川枭冥火先灭,形骸便能存活,而若形骸伤重不支,活下来的便是川枭。

    忽然,李银师冲入梦海,手中长剑斩中川枭脖子,那头骨离体飞出,在地上滚出老远。形骸手中一轻,川枭冥火消失,身躯溃散,形骸身上流出大片鲜血,痛的几乎麻痹,但他知道自己终于赢了。

    梦海仍不断外泄,形骸霎时想道:“鸿钧阵对仙灵最为忌惮,若此地梦海泛滥,立时会降下天灾。”顾不得劳累,转过身去,双手高举,运梦魇功填补那破洞。

    李银师受梦海侵袭,肌肤腐蚀,发丝有些枯萎,但他只盯着川枭,这是他此生刻骨铭心的人,此刻终于被他亲手所杀,只剩下一个丑陋的、漆黑的头骨。他心中殊无喜悦,唯有难以倾诉的悲哀,他泪水簌簌而下,苦苦的忍耐,才未哭出声来。

    他快步前行,将那头骨拾起,他看着这狰狞黑暗的事物,仿佛想从它身上看出些许情郎昔日的影子,但那头骨仅仅是头骨,令人毛骨悚然、心神不宁,仿佛陈述着它昔日主人众多的罪行,以及无可理解的疯狂。

    李银师此生无憾,他不愿再活下去。他曾向欧阳挡许过愿:当他杀了川枭之后,李银师愿永远陪着欧阳挡,将自己一生的遭遇毫无隐瞒的告诉这位恋人。现在呢?愿望实现,李银师言出必遵,他万念俱灰,可以追随欧阳挡去了。

    他回头看着形骸的背影,在退潮的梦影中,显得如此可靠,十分动人。李银师心中泛起爱意,涌动着遗憾,他明白形骸的心思,了解他的为人,形骸不会变心,李银师也不会强求。

    李银师是豁达随性的人,是逍遥自在的人,是看淡生死的人,是放浪形骸的人。正因为如此,他终于可以放心的舍下阳间的一切。他和形骸一样,都坚定的走着自己坚持的路,他的路不及形骸那般崇高,但一样的曲折有趣。

    他该如何死呢?他仍想着向形骸道别,但大丈夫行事果决,何必不干不脆,拖泥带水?他手中有剑,一剑下去,一闭眼,一痛心,一切就会结束。

    上方的骨树摇晃起来,李银师抬起头,见到尖锐的骨枝遥遥晃晃,突然间,如大雨般落向他的头顶。

    李银师笑了起来,凝视这白骨的雨,尖锐的刺,他眼神精准,瞧出至少有五根骨头会刺入自己的要害,三根在脑袋,两根在身躯,他不会活过下一个心跳。

    真是心想事成。

    砰砰几声响,李银师眼前出现白色的屏障,那是一面骨盾,骨盾挡开了致命的骨刺,李银师瞪大美丽的眼睛,目光转向怀中的头骨,那头骨眼中最后的冥火消散无踪,这仇敌用最后的真气救了他。

    即使他已疯的无可理喻,但川枭没有说谎,他爱李银师,超越了生死,直至生命与时间的尽头。

    李银师杀死了他最爱的人。

    李银师再度落泪,泪珠一颗颗晶莹剔透,洁白无瑕,划过他雪一般的肌肤。

    渐渐的,那泪珠被染上了淡淡的红色,又一点点变得浓稠,变得血红。

    长发遮住了他的脸,遮住了他的尖牙,他松开长长的爪子,任由那头骨落地。

    天上开始下雨了。

    .....

    冰冷的大雨遮住了解元城,遮住了黑石碑,洗刷了污秽,洗刷了梦海,在大雨中,阴间的幽灵陆续隐形,天空依然阴沉,但已不再忧郁凄惨,也不再消耗人的活气,阳光和暖气再一次回到了这曾被诅咒的城市中。

    形骸疲累的坐倒在地,一时站不起来,他知道李银师先前在哭泣,但这时却没了声音。

    雨让人成了聋子,成了瞎子,但也宣告着灾难的离去,象征着生机与希望。

    形骸大声道:“李将军,你做的对,杀得好,不必难过,你达成了欧阳将军的使命,你是解元城的大恩人!”

    脚步声哗啦哗啦,踩过水塘,是李银师在转身,他本穿着靴子,但现在听来倒像是赤脚。他的脚指甲一定很长,长的划过青石板时,发出尖锐的声响。

    这雨当真寒冷。

    形骸站起身,在雨中,面对李银师,看清他面目全非,几乎认不出他来。

    他已是尖牙鬼。

    形骸险些被压垮,心中悲声喊道:“为何会这样?”

    李银师扑了过来,形骸脑袋一侧,他咬中形骸肩膀,往上一仰,扯掉形骸一大块肉,鲜血喷涌。形骸连喊都不想喊,一时更想不起抗拒。

    李银师的尖爪刺向形骸咽喉,咔嚓一声,正中目标,指甲穿透喉管,从形骸脸颊旁钻出。形骸眼睛充血,巨大的痛楚似乎将他脑子撕裂。

    形骸闷声喊叫,一脚踢在李银师胸口,李银师悲鸣一声,跌了出去,但他霎时转了个圈,又急速向形骸跑来。

    形骸仍流血不止,他向李银师怒吼,向苍天怒吼,向命运怒吼,向创造世界的古神们怒吼。

    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回答。

    他只知道李银师已成了妖魔。

    李银师力气大了数倍,踏入龙火功第七层境界,他靠近形骸,锋锐、血腥的利爪、扭曲、痛苦的脸充斥了形骸眼。

    那不是你,不是你完美无缺的剑,而是破绽百出、不值一哂、理智全无,无可挽救的野兽。沦落到这样的地步,真是莫大的悲哀。

    形骸劝自己耐心一些,设法与李银师周旋,让他明白你们本是生死之交,将成为最好的朋友,如果他尚有一丝清醒,他能够听懂,一切终将不同。

    但辛瑞说,龙火贵族的尖牙病是治不好的。

    若形骸迟疑,若手下留情,形骸转眼会被李银师撕碎,他太虚弱了,胜负仅在一瞬之间。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形骸身边浮起一道金圈,他长剑一指,金圈飞向李银师,随即金光乱舞,斩断了李银师的四肢与头颅。

    他别无半分留手的余力,他想活着,他想回去见梦儿。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那具残躯。

    在外人面前,形骸是无血无泪、无情无爱的活尸,但他心中潜藏着人性,比任何人都纯真,比任何人都醇厚。

    他亏欠欧阳挡太多,亏欠李银师太多,他一生朋友不多,但李银师无疑已是其中之一。

    他看着尸首,痴呆的站着,任凭大雨浇灌,过了很久很久。

    总有第一次。

    他恢复了些力气,指尖钻出丝线,那丝线缠上了李银师的断肢,他双手十指如最灵巧的、编织命运的蜘蛛,飞速的翻动着。

    肢体与躯干连上,脑袋回到了脖子上,残缺的尸体再一次完整,那丝线几乎无形,难以看出断裂缝合的痕迹。

    形骸划破李银师的头颅,看着血流淌在地,化作微小的、分叉的小溪。即使成了这非人的模样,他的双眸仍是银色的。他很宁静,形骸觉得也许自己不必非要置他于死地,若他能有些理性,能够忍住杀意,像辛瑞那样过活,也未尝不可。

    但此时已追悔莫及,彼时,形骸别无他法。

    他将冥火注入李银师脑中,同时默念道:

    “神赐了野性,人得了愚昧,魔赐了智慧,人得了疯狂。”

七十四 死者永不灭

    那冥火沉淀消失,融入李银师尸体。形骸见此情景,忽然间有些慌乱,他想要阻止此事,但愣了许久,终于缩回手。

    他问自己:“这么做当真明智么?李将军他....他愿意活过来么?”

    盗火徒的生命极度可悲,被世间排斥,所在之处会受冥火污染而腐化,世间的人误解他们、躲避他们、憎恨他们、猜疑他们,追杀他们。即使他们没犯任何错,也难受到宽容。他们的身躯是虚假的,由死去的尸块拼凑而成。他们心底充满无法填满的空虚,由于空虚,他们逐渐堕入疯狂,川枭如此,亡人蒙如此。

    形骸见得太多了。

    李银师一动不动,形骸不知冥火何时生效,他以往从未这么做过。

    他想起自己读过的书,关于人死之后的情形,海法神道教与纯火寺各有观点,两者未必矛盾,甚至都可能无错。

    纯火寺说:人体内有魂与魄,魂掌管人的智、德、意、情;魄包容人的欲、恶、恨、煞。人一死,他的魄会留在体内,随着尸体一齐腐烂消解,短短几天内,魄就会消散无踪。但有些时候,这魄太过强烈,恨意太大,会成为僵尸。僵尸是低下之物,连最愚蠢的野兽都不如,笨拙而残忍,只知杀人吃肉。

    人的魂则会遁入轮回,进入往生。乾坤法则将审判此人一生的事迹,赏善罚恶,使魂飞升或堕落。魂的最高境界是五行神龙,魂的最坏下场是蛆虫蝼蚁。若这人作恶太多,他的魂会一世一世退化,由觉醒者变作凡人,由贵族变作穷人,由人变作牲口,由牲口变作臭虫。若这人行善为乐,他的魂将一世一世高升,下一世会觉醒为龙火贵族,甚至仙神、佛陀、神龙也不在话下。

    纯火寺不承认灵阳仙、月舞者高于凡人,控诉他们为诱人走上歧途的魔鬼。形骸知道这话不对,但无意反驳,毕竟他们是龙火国的大敌。

    到海法神道教的书中,则另有说法。

    神道教认为:除了凡间、天庭、妖界、梦海之外,在不知名处,另有一个世界,名曰阴间。那是魂的归宿之一。

    人的魂若对凡间太过留念,或者爱恨难忘,又或者受子孙后代怀念太深,受到太多贡品,坟冢中陪葬丰厚,便会形成极牢固的缘,令这魂无法忘却一切,进入轮回境界。这时,魂将穿越时空,在阴间醒来。

    他将成为亡灵。

    形骸见到过许许多多的亡灵:比如麒麟海的小鬼魂,比如声形岛的归墟妖,比如兆国草原上的阴兵,比如解元城天空无尽的鬼影,甚至魁京或许也是亡灵。

    就如人一样,亡灵也分高下阶层。身前葬礼隆重的,死后在阴间也将享尽富贵。海法神道教对此仅有推测,毕竟无人真正去阴间走过一遭,能够亲眼目睹。

    所谓阴影境地,或许正是阴间与凡间重叠而生的异域,因而在阴影境地中,凡人会逐渐死去,亡灵能自由出没。

    纯火寺斥神道教所言为歪理邪说,妖言惑众。毕竟世人若相信阴间真的存在,未必会愿意踏入轮回中,而希望在阴间继续享福。久而久之,世人不再虔诚,不愿苦修,不愿行善,不惧死亡,纯火寺一宗便难以为继了。

    因此,在龙火天国,除了圣莲女皇之外,再无人获准崇拜祖先。死者被埋葬火化后不得厚葬,不得以贵重物品陪葬,葬礼往往简洁明了,且必须由高僧到场念往生咒,举办法事。每到祭日,也不准大操大办,以免死者弥留在阴间。纯火寺这严格法令,其实从侧面证明神道教学说并无不对,否则纯火寺为何这般大费周章?

    无论是轮回还是阴间,李银师的魂都未必会灭亡,变作盗火徒,当真是他应有的结局吗?成为盗火徒之后,就如大部分活尸一样,李银师会忘了生前的一切,迷茫而虚假的活着。形骸自然希望他能生而为人,就如形骸或沉折,但那希望太过渺茫,不切实际。从古至今或许有数以万计的盗火徒,但亡人蒙说,他从未遇到过升华为人的例子。

    除非...除非有巨巫那般扭转乾坤之能。

    形骸注视着眼前的尸体,他唯有尝试,唯有满怀希望。

    希望,每一个盗火徒都怀有希望。他们魂如铜,渴望由铜化金,由死复生,由尸为人。其实,形骸不像其余盗火徒那般沉醉于梦想,他早已放弃重为活人了。

    既然如此,他又如何面对苏醒的李银师?如何能教导李银师应付这世界的恶意?如何指引他最终蜕变,摆脱诅咒?

    希望,要有希望。

    形骸手掌按上李银师的额头,他不知将等多久,但希望涌上心头。他可以学,李银师可以学,形骸学着当个智慧的导师,李银师学着忍耐,学着伪装,学着行善,学着成长。他或许终将憎恨形骸将他唤醒,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每个孩子都有叛逆独立的时候。

    那过程很漫长,那路途很遥远,但那是形骸欠他们的。他对欧阳挡的许诺,他欠李银师的恩情,他身为活尸的宿命,他过去抛弃盗火徒们的愧疚感,将支撑他找到出路,收获希望的黎明。

    形骸感到自己似乎有所不同,他的心脏开始有力的跳动,他经脉中热气流淌,血液回旋,他双目圆睁,冷汗直流,这是久违的活人象征,就仿佛他吸收了太多冥火,又或是与孟轻呓待在一起时的变化。

    形骸心想:“怎么了?”

    此时,李银师身子一颤,形骸登时察觉。他见到冥火升起,宛如薄雾,宛如轻纱,披在李银师身上。形骸道:“李将军!”跑到一侧,俯视李银师,心中满是关切自豪之情。

    他心道:“我究竟...为何会如此?”

    你在升华,由铜变金。

    为何会升华?

    因为你历经劫难,对天地立下功绩,复生了自己的造物,你再一次逆转了天命,迎来了曙光,少则数月,多则数年,你将获得生机,你将成为多少盗火徒梦寐以求的活人。

    李将军也会如此么?

    他不能。

    为何不能?

    他是你的祭品,他是你的代价。

    李银师的尸体坐了起来,他凝视形骸,眼神呆滞。形骸也看着他,希望在心中灼烧,但转瞬间,希望之火又变得冰冷黑暗。

    李银师咧嘴而笑,嘴唇上下如刺猬般长满尖刺,他双手胀大,长满龙鳞,变作虎爪。他背上长出骨骼,骨骼鲜红如血,随后,一片片羽毛覆盖了那骨骼,成了血色的羽翼。他仰天尖啸,声如哀笛。

    形骸万没料到他竟会变成坏形尸,他几乎彻底忘却了此节。

    李银师并未攻击形骸,但双眼凝视着他,目光闪烁着贪婪的火。

    坏形尸听从盗火徒,但也想吃盗火徒体内的真气,他们以冥火为食,吃不到冥火,他们会不知疲倦的杀人。

    形骸喊道:“错了!错了!李将军,你...你不该如此!”

    李银师听不懂,如果说尖牙鬼尚有细微的理智,坏形尸则是纯粹的死物,只为杀戮而生的野兽。

    形骸虚弱至极,他心中不住想道:“不该如此?怎会如此?我哪里出了差错?坏形尸...坏形尸未必没救,我将他制住,饲养他,训练他,那条路不过更远些,更危险些,但我总能克服。”

    他想起了缘会。

    李银师神色狰狞,齿间血红,他从尖牙鬼变作了更糟糕的妖魔。形骸抬起头,那张充满感情的脸又重归冷漠无情。

    那不是李银师,只是危害凡间的怪物。

    形骸左掌金光流转,朝李银师打去,这一拳洞穿了李银师,他缝合的身躯登时四分五裂。

    又下雨了。

    血色的雨。

    血雨打湿了形骸,打湿了形骸的造物,形骸升华的祭品。

    形骸心力交瘁,缓缓坐倒,他想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摆脱这可悲的噩梦,于是他闭上了眼,竭力忘却这一切。

    当他重新站起时,已成了骸骨神。

    你为何此刻现身?为何不早些阻止这一切?李银师的一生悲惨的无以复加,你为何不加怜悯?你无所不能,为何不尝试救他?

    骸骨神并未回答形骸的质问,形骸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理解骸骨神,这些创世之神近乎无穷,用常理无法衡量,无法揣测他们。

    骸骨神走向黑石碑,摸索片刻,开启了一个黑色的洞窟。

    他走入洞窟,外界的喧嚣顷刻间归于寂静,洞窟之内,一切呈现墨绿色,不断蠕动,不停腐烂。在墨绿色中,他见到一扭曲、怪异、多臂、多首的女巨人。

    骸骨神问:“旱魃?”

    旱魃血红的双眼紧盯着骸骨神,她大笑道:“叛徒。”

    骸骨神道:“我并未背叛,我想救你们,是你们背叛了我,辜负了我的好意!”

    旱魃道:“你害死了我们!”

    刑天神情悲悯,走向旱魃,那女巨人一动不动,她的力气已不翼而飞,不知去向,或许她用自己最后的疯狂酿成了这场大难,只是为了报复。

    刑天道:“我别无选择,我想将你们救出虚无,救出深渊,但却造成了无穷的灾难。”

    旱魃笑道:“我们一次次的死,死对我们而言,不过是一场梦,已经死去的人是不会再死的,更何况是我们巨巫?”

    刑天摇头回答:“我找到了令你灭亡的法子。”

    刑天体型膨胀,变得与女巨人一般顶天立地,他捏住女巨人咽喉,女巨人毫不反抗,只是发疯般笑着。

    她在想什么?她酿造这场浩劫,只是为了报复?

    即使是古神也无法明白另一个古神,刑天也只是知道如何将同胞灭绝而已。

    刑天断绝念头,真气扩散,将女巨人变作死灰。

七十五 空无则莫测

    多日之后,孟轻呓回到青虹山上,见那楼宇已甚是整齐,颇有仙气,灵烟缥缈,神雾弥漫,高大的塔楼拔地而起,俯瞰着万千的云,从外头瞧来,正是修仙证道的好地方。

    她步入庭院,见马炽烈坐于水泉边上,似在沉睡,但孟轻呓靠近时,他睁开眼,看了孟轻呓一眼,孟轻呓朝他微微点头,道:“他人呢?”

    马炽烈道:“伤的很重,自登基大典后一直在养伤,偶尔出来透气。”

    孟轻呓心中怜惜,暗忖:“我可怜的行海。”继续前行。

    忽见前方站着一群孩童,皆摆出武功招式,一动不动。在众孩童前头,白雪儿挺胸叉腰,大声道:“红花儿!你不许挠痒!不然多站一个时辰!尖头儿,我说了多少次啦!不许擦汗!”

    孟轻呓见门中人丁兴旺,竟一下子多出数十人来,甚是惊喜,道:“白雪儿,你这师姐当真有模有样!”

    白雪儿惊喜万分,道:“师....师祖!你总算来啦!”众孩童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这位青春美貌的少女,无论如何想不通她为何是本门师祖。

    白雪儿对众孩童道:“本师姐大发慈悲,你们都去歇歇!”众孩童松了口气,登时躺了一地。

    孟轻呓笑道:“怎地开张生意这般好?”

    白雪儿道:“师父是解元城的大恩人,又是离落国的大恩人,救了数十万条人命,名声传开,方圆二十里的村庄,还有不少王都大官,都把小娃娃送来学艺啦!”

    孟轻呓道:“解元城之事,当真异常凶险么?”

    白雪儿冷汗直流,道:“凶险,凶险,比当年阎安更凶险许多!那一天,我坐在马上,忽然之间,见前后左右全是尖牙厉鬼....”

    孟轻呓苦笑道:“我听你师父口信中简略说过了,你继续督促他们练功,不可懈怠。”

    白雪儿喜道:“师父伤得厉害,但只要师娘...师祖你一到,施展温柔功夫,师父立时便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孟轻呓捏捏白雪儿小脸,道:“他若忘了自己姓什么,我非打他屁股不可。”说罢舍下白雪儿,走向内堂。

    掀起门帘,屋中并无一人,但孟轻呓听见背后有人走来,脚步声甚是熟悉。她微微一笑,果然那人搂住她的纤腰,孟轻呓感到浑身温暖,心胸惬意,摸着形骸手掌,转过身,望着形骸脸庞。

    形骸脸上仍有些伤痕,深情凝视孟轻呓双眼,伤并未令形骸显得丑陋,反而更增沉着之气,他有些变了,变得愈发可靠,愈发深邃,愈发神秘,愈发令人向往。

    她脸上发烧,心想:“行海他好讨厌,为何这般俊?我都快被他迷死啦!”

    形骸亲她红唇,仿佛这么做必不可少,能够治伤一般。孟轻呓任由他亲吻许久,才柔声道:“你受苦了。”

    形骸道:“只要再见到你就好。”

    孟轻呓心想:“我也与你一样。”拉着形骸,在床上并肩坐下,她道:“你口信中说了欧阳挡与李银师之事,你无需为此自责。”

    形骸语气中毫无犹豫,道:“我并不自责。”

    孟轻呓叹道:“你这人最爱胡思乱想,纠结正邪之分、前因后果,我知道你自责,你愧疚,在我面前,你也不必忍耐啦。”

    形骸答道:“真的,梦儿,这些天来,我想了许多,想着功夫,想着武学,想着道法,想着侠义,想着家国,想着善恶正邪,我想得越多,越是心乱。但就在片刻前头,我已经都想通了。”

    孟轻呓笑了笑,道:“你想通了什么?”

    形骸眼神变了,变得遥远,变得幽暗,变得模糊,变得尖锐如刀。他答道:“就像鸿钧阵一样,若世上有妖邪,对凡间危害极大,它就自行会将那妖邪除去,全无半分情感。我一生所学,一生所求,也是如此。我杀妖魔,除祸害,也不会再多想多虑。”

    孟轻呓忽然道:“还有我孟家的敌人,你也能全无顾虑的去杀去除么?”

    形骸问道:“圣上有没有为自己私欲而动用过鸿钧阵?”

    孟轻呓想了想,笑道:“自然有过,不过咱们龙国太强,她极少用到罢了。”

    形骸道:“我愿为你奋战,只听你一声令下,万事无不可为。”

    孟轻呓泛起柔情,靠在形骸胸口,暗忖:“行海肯为我如此,我此生更有何憾?但他为人正直仁慈,但愿...但愿我不用他替我去做...罪恶残忍之事。”

    但若真涉及皇位争斗,若说不想杀人,真是无稽之谈。

    孟轻呓多想就此与形骸隐居在这深山上,传徒授业,逍遥喜乐,而非陷入争战的漩涡,去面对藏家那庞大的军力、凶悍的武者,以及拜家强硬的僧兵、举国的信仰。

    但她不能,她生性争强好胜,若要她将皇位拱手让人,那是痴人说梦,荒谬绝伦。

    形骸又道:“在解元城中,我见到空中有雷云汇聚,奇光千里,那是鸿钧阵启动的征兆,后来是你终止了鸿钧阵,对么?”

    孟轻呓笑道:“是啊,我正偷偷摸摸在龙火大殿中琢磨鸿钧阵法,但突然间周围图案隆隆作响,我察觉到解元城即将遭殃,而又隐约感到你在其中,所以设法将它停下。”

    形骸又是感激,又是喜悦,道:“你已掌控此阵了?”

    孟轻呓摇头道:“差得远哪!此阵全不听我掌控,只是解元城灾难已消,我拖延片刻,鸿钧阵也不再追究。”

    形骸抱紧了她,喃喃道:“我的好梦儿,我的祖仙姐姐,他们说是我救了解元城,但没有欧阳挡,没有李银师,没有你,我一个人纵然奋战,也不过是功亏一篑。”

    孟轻呓情动难抑,暗忖:“今晚非要他好好伺候我不可!”但又转念一想:“他伤还未好,可别太折腾他了。”

    形骸感受着孟轻呓的温暖,孟轻呓的柔软,就仿佛被掩埋之人重见天日,一扫心中压抑之苦。他怕孟轻呓担心,才自称并无愧疚自责,但欧阳挡与李银师的死仍常常出现在他梦中,令他陡然惊醒。

    他将李银师的尸首就地埋葬,后来又将欧阳挡埋在了李银师的尸首边。他埋得极深,并未竖立墓碑,因为他二人形体怪异,形骸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们的模样。

    他们被视作英雄,被解元城铭记。人们如对待神灵一般祭拜他们,若神道教的道理不错,他们将在阴间重生为幽灵,拥有强大的法力,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

    ......

    一个身影匆匆行过中一条隐秘的小道,来到石墙上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开了锁,步入其中。

    门内已亮着灯火,那身影看清屋中人的脸,如释重负,跪地说道:“国师大人。”

    李耳道:“孩子,你迟了。”

    那身影站起身,揭开面罩斗篷,露出少女脸庞,却光着脑袋,她正是解元城祖庙中幸存的利沁,她哭泣道:“大人,姐姐们...全都死了。”

    李耳叹道:“我也未料到事态竟失控至此,我实是对不起她们。你很好,你很幸运,也很得利,祖庙中圣尼之职,今后非你莫属。”

    利沁泪水未消,已露出欣喜笑容,那笑容转瞬即逝,但逃不过李耳的双眼。

    李耳心底闪过厌恶之情,顷刻间,他想杀了这利沁,除掉这胆小怕死、自私自利的小尼姑。此人一死,便再无任何证据。

    但他不屑如此,李耳并非无道之人,他已犯了错,怎能杀这卑微渺小的尼姑泄恨?

    他听那孟行海所言,知道自己运气极好,城中恰好有一木枯竭,是拜登那大敌派来的细作,与建功、归田勾结、迷惑地神何思之事,全都算到了此人头上,无人怀疑李耳,纵然有,他们也半分实证。

    运气好?若李耳运气真好,尖牙病就不该扩散,尸魃阵也不会笼罩解元城,他本该已经唤醒那始祖血魔。

    莫非李耳算错了么?

    不,李耳不会错,他作为迷雾师,已活了千年之久,他预见的未来必会成真,但事态进展却未必一帆风顺。

    在占卜金轮的丝线中,在未来情形的迷雾中,他见到了许多征兆,那征兆含混不清,有些是上苍赐予他的答案,有些却是需他动手的题目。

    他见到解元城中发生尖牙病的大患,无数士兵染病,杀向那始祖血魔的化身。

    这是题目,是李耳需要推动的,若无这一步,今后之事便成了无源之水。

    他之后又见到那始祖血魔抬起脑袋,散发着红光,聆听者李耳的教诲,仰望着空中的血月。

    这是答案,是李耳种下的因,从而收获的果。

    有因必有果,两者乍看之下,似乎并无关联,甚至可能相隔久远,全无人能将二者联系在一块儿,但只要前者发生,后者必不会落空。

    这就是迷雾师的占卜,迷雾师的手段。

    那他为何没算到尸魃阵之事?这等巨大的祸害,占卜丝线怎能错漏?

    啊,李耳瞬间明白了过来:“巨巫,巨巫超脱了凡间与神界的命运,因而无法预料。”

    他闭目许久,道:“沁儿,我让你去掘欧阳挡与李银师的尸首,你去办了么?”

    利沁声音惊恐,答道:“我....我去找过,找到大人所说的地方,找人挖了十丈,才...才见到欧阳将军....但...李将军...”

    李耳道:“李将军只怕已形貌非人,但确是他无疑。”

    利沁用力摇头,道:“我...没找到李将军,那儿...只有欧阳将军的,并没有李将军的。莫非...莫非行海使节并未杀了李将军?”

    李耳身子颤抖,透过高处的窗,望向天空明亮的星月,洁白柔和的光照亮了黑色的夜。

    纵然星光明亮,但宇宙中的黑暗仍广阔无边,远胜过浩瀚星河。

    迷雾师能预测人,能预测神,能预测元灵,但他们无法预测更古老、创世之前就已存在的生灵。

    人的魂魄是有限的,而创世者的魂魄是无限的。

    本卷完

一 少年游天下

    南沙海的云栈之地,日光昏黄,无边无际的黄沙中,狂风不受阻挡,一大圈木墙环绕城寨,挡住残酷的大风。

    城寨里有数千白色帐篷,分布得整整齐齐,错落有序。军中偶有操练之声,说话声音极小。城墙上,哨兵立于塔楼,巡逻远望,无丝毫懈怠。

    一穿红甲的少年快步走回自己的营帐,快手快脚的脱下头盔战甲,往地上一坐,急促的呼吸着。他是山剑天兵派的龙火贵族,在门派中学业出众,加入藏家军团后立下一些功劳,晋升极快,已是鳞甲军官,所以能独自住在一帐之中。而他学习兵法,爱读典籍,因此非独居不可。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从床铺之下取出一本隐秘藏好的大书簿,深吸一口气,说道:“今日....我见到侯爷的真功夫了,当真太厉害,太叫人兴奋!他练到龙火功第几层?他早就远远超过第六层,也许在第七层上,老天爷,他比我才大了六、七岁。更难得的是他那招式....”

    每说一句话,那书簿上便自行写下文字,这书簿是他一年前去海法神道教游学时从四法派购得,他虽是天兵派的人,但却喜好文风,得到这留墨书簿后如获至宝,有了此物,他可随时记下自己心路历程。

    他见书页上段落断断续续,乱七八糟,定了定心,又说道:“沉折侯爷沉默寡言,也不与咱们喝酒,大多数时候都在自己帐中,我起初...起初还以为他....他名不副实,徒有虚名呢。我当真错的离谱,离谱至极。”

    他摇了摇头,又道:“早上,天还未亮,高咏、藏善、藏容、秋阳他们四人来找我,说秋阳在附近小镇上打探到了消息,在云栈的北面有一处绿洲,绿洲中藏着一个邪魔外道,麾下有数百个强盗,他们让我和他们一齐去追杀这恶人,好去纯火寺领赏。

    此举可不对劲,有违藏家军纪。我答道:‘若侯爷知道,咱们可要挨板子!’

    高咏笑我:‘藏风宣,这是一场造福百姓的好事,也是一场功劳,就咱们几个人,若挑了人家的强盗寨子,咱们的名头定会远远传开。再说了,你年纪轻轻,怎地和个老头子一般。’

    我说他们年少轻狂,鲁莽蛮干,但终于被他们说动了。咱们五人溜出城寨,秋阳在一个洞窟中捉出一个人来,这人就是那告诉他土匪之事的村民,看他模样,吓得厉害,是被秋阳逼迫的。

    咱们将这人绑在马上,往北方沙漠骑去,这天,当真坏透了,太阳灼人,风沙又大,但对咱们龙火贵族来说也算不了什么。

    那寨子靠山,守备倒也严密,加上离云栈很近,是个兵家必争之地,非拿下不可。咱们杀入寨子,果然全是凶悍的南荒匪人,于是见人就杀。

    我练得是风行龙火功,跑的比别人快,动作很灵活,一点伤都没受,高咏他们也只受了些轻伤,待杀了两百多人后,寨子里的土匪都跑光了,那个邪魔外道并未现出踪影来。

    我本以为走漏了风声,那个头领已经逃走,但我错了,他只不过外出办事,就在我们要离去时,他壮硕的身躯挡在了寨门口,眼神很凶恶。由那眼神,我知道他一定杀了许许多多的人,不仅杀人,而且还吃人。他绰号叫‘沙蝎’,是南沙海食人族的大高手。咱们剿灭了许许多多的食人族村庄,直至将他们杀的一个不剩。

    因为南沙海的盟国每年给咱们龙国丰厚的供银,所以咱们藏家的军团要替他们处置隐患。

    藏高咏举起弓箭,发出六枚火矢,他状态很好,这几箭射的又快又稳,我虽比他强上一些,但就凭他这一手连珠火箭的功夫,我没自信胜过他。

    沙蝎皮肤变得坚硬,身侧伸出很多尖刺,背后长出蝎子的尾巴,身上绽放月亮的银光,他挡开了高咏的箭矢,一丝擦伤都没有。

    我从书中得知,这样的人叫月舞者,是极凶险的邪魔外道。

    藏善举起长枪,长枪上真气变了形状,缠绕着一条大水蛇,他朝沙蝎冲了过去,但沙蝎轻轻一跳,他原本在二十丈开外,但一会儿就到了藏善面前,藏善惨叫着倒下,我看见他转眼脸色发青,中了剧毒。

    我根本没看清沙蝎是如何伤他的。

    大伙儿都急了,全都施展龙火,围住沙蝎,但敌人实在太强,厉害的不可思议,厉害的叫人丧失战斗的勇气。

    我全力扔出的飞镖,能够连续劈断三棵大树,但沙蝎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我打他不中。藏容练得是土行功夫,他很是结实,我平时与他切磋,往往被他追的到处跑,从来破不了他的防御。可那沙蝎尾巴一划,刺穿藏容的铁甲与石肤,也令他中毒倒地。

    藏秋阳挥动火剑,藏高咏继续发箭,我不停扔出飞镖,三人与沙蝎缠斗,这敌人真如魔鬼,真是可怖,他动作诡异得叫人决计料想不到,他浑身上下似乎没一处不能伤人。我龙火功练到第四层,可在他面前一点用都没有,我知道只要被他碰伤一点,那就全都完了。

    后来,秋阳也躺倒了,我于是拔出剑,绕着他奋战,终于一剑斩中他肋部,但他双手如钳子般一夹,我那附上风力的宝剑立刻就断了,他一脚将我踢飞出去,我这辈子都没这般痛过,痛的似乎肚子要炸开来。

    我看到高咏害怕的眼神,他嘴唇都白了。我也很害怕,咱们谁能不怕?我喊道:‘快跑!去喊救兵!’上前死死抱住沙蝎,我似乎中的毒比他们轻一些,但侯爷告诉我,是因为我龙火功比他们深厚,所以能抵挡毒素,暂且还能活动。

    高咏明白我说的话,兵法上遇到这样的情形,非得舍卒保车,去找援军不可。他纵然再讲义气,却决不能在此白白送死!于是他立刻逃了。

    沙蝎捏住我脖子,将我举了起来,说:‘你还不错,叫什么名字?’他的龙国话很蹩脚,就像蝎子发出滋滋的声音。

    我几乎喘不过气,他于是松开了些,我回答:‘藏风宣,要杀就杀。’

    沙蝎道:‘我会杀了你,因为你还算是个强敌,是我的荣耀,其余的人,我会一个个活生生的都吃了。’

    我并非...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怕得要命,我甚至都有些尿裤子了,他这么说半点都没让我好过,我好恨自己软弱无能,好恨这恶人就此逍遥法外。

    这时候,沉折侯爷来了。

    他来时,咱们都没察觉,见到他的时候,就在沙蝎背后。沙蝎放开了我,紧盯着侯爷,侯爷不说话,沙蝎喉咙骨碌碌作响。

    我喊:‘侯爷,小心!他像个蝎子一样,手脚都有剧毒。’

    侯爷只点了点头,向沙蝎走去。我紧张过度,大声咳嗽,我知道沙蝎这一跳一打,根本快的看不清楚,决不能迎面走向他。果然,沙蝎如真正的蝎子般弹起,袭向侯爷。

    侯爷手指一点,我见到真气宛如流水,将沙蝎缠住,这又硬又狠,力大无穷的怪物,却被清澈柔和的水凝固在空中。沙蝎大声吼叫,面目狰狞,但侯爷手指转了转,沙蝎浑身骨骼都断了,脑袋转了三圈,从脖子上脱落。

    我傻了眼,我真完全呆住了,我...我并非全无见识,我在天兵派中见过师父的水行功,但师父也未必敌得过这沙蝎,遑论一击杀他?而在侯爷面前,这沙蝎...沙蝎不再是蝎子,而是沙漠中最小的蚂蚁,爬的慢,力气小,只要稍一暴露,一死就是一大片。

    侯爷..侯爷他不是一般人,如果沙蝎是魔鬼,侯爷他准是武神的化身。

    沙蝎死后,高咏才跑了回来。侯爷没说什么,替咱们解了毒,他内劲很奇妙,所到之处,如阳光般温暖舒服。我甚至觉得他身上隐隐有金色、炽热的光芒,就像...就像纯火寺说的另一种邪魔外道,那些....灵阳仙。

    咱们稍稍好转了些,向侯爷跪倒磕头,道:‘末将有违军纪,擅自行动,犯了大罪,多亏将军相救,还请将军严惩!’

    侯爷说:他年轻时比我们还乱来,在十五岁不到的年纪,他和一位兄弟两个人独自航海,到了千里之外的地方,这些算不得什么。

    他说起那位兄弟时很怀念,他脸上很少有表情,但在那一刻,我见到他有些自豪。

    他还说:他是一路找我们踪迹来的,这一次因为我们功过相抵,不惩罚我们,但下一次,他会重重打咱们板子,派咱们去充当先锋军,敢死队。

    我答道:‘侯爷,我不怕死。’我.....真正将他视作要供奉的神了,或许有些蠢,但侯爷就是这么的值得崇拜。

    侯爷说:‘年轻人皆不怕死,但怕死之人才真正明白何谓勇敢。’

    我思索他这句话,突然有些明白了:咱们以往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临死时有多么恐怖,当面对沙蝎时,我吓得浑身颤栗,我从未感到自己离死亡有多么近。

    明白恐惧,与不明白恐惧,自夸勇敢,与真正的勇敢,差别可实在太大了。

    还好,咱们从这寨子里找到了大量的水、金银财宝与被捉的许多奴隶,此行没白跑一趟。

    至少...至少我见到了真正的武神是怎般模样。”

二 金色藏字旗

    藏风宣浑然忘我,说了半天,只感口干舌燥,喝了一大口水,见书册上字迹还算工整,又说道:“咱们从沙蝎城寨中走出,走了没多远,突然间,前方黄沙滚滚,一大群穿铁甲的敌人朝咱们这儿杀来。我看那铁甲样式,认出竟是露夏王朝之人。

    我问:‘侯爷,是露夏王朝?’

    侯爷回答:‘是露夏王朝流亡的将士,在南荒沙海中勾结匪人。我等此次征程,真正大敌正是他们。’

    我看他们那铠甲很是凶悍狰狞,心里害怕,但咱们经历那一难后,已经没有退缩之意了。

    高咏道:‘侯爷,你下令吧!’

    侯爷答道:‘好,上前杀敌去。’

    他站立不动,并无相助之意,但咱们五人都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于是全力冲刺。这么一跑,更觉得侯爷功力妙不可言,深厚醇正,非但先前伤势痊愈,而且一点也不感到疲累。

    敌人取出弓箭,射了过来,那弓箭上自行燃烧火焰,我扔出数枚飞镖,打中那箭矢,箭矢在空中砰砰炸裂,残片散落,我认出这是露夏王朝的‘裂弓’,威力极强,决不能让它靠近,于是一刻不停的扔出暗器。

    藏善、藏容、高咏、秋阳分别杀入敌阵,敌人换上刀剑,双方拼杀起来。敌人借助铁甲,力气比寻常人要大,且一个个儿都凶残野蛮得很,四十多人围攻咱们五人,本来咱们抵挡不住,但侯爷在远处暗中帮助我们。

    有时候,敌人放冷箭,我手上慢了,没召回暗器,肯定非中招不可,但那人的箭在空中一转,反而射中了自己人,又炸伤了不少;又有一回,我见高咏被一人掐住喉咙,摁倒在地,另三人用长枪刺他脑袋,忽然间,长枪一齐断了,那三人摔在一旁,高咏缓过力气,将那掐喉咙的活生生烧死。还有一次,藏容的土行强硬功夫被破,被一人一拳打中胸口,露出极大破绽,可追击的敌人却摔了个狗啃泥,反而被藏容一拳砸扁了脑袋。

    敌人手中有几根长矛,最是棘手,那长矛尖头上有闪电,刺过来时,哪怕被擦伤一点儿,浑身就是一麻,伤口也发黑烧焦,我们被长矛兵迫的不得不后退,谁知过了一会儿,这些长矛兵全都不见了。

    咱们都瞧出端倪,对侯爷很是感激:军中那些老哥们都说,侯爷从来不贪功劳,尽量把立功机会交给咱们,却暗中保护咱们安全。在他手下,只要肯奋勇杀敌,对龙国忠心耿耿,绝不会受半点亏欠委屈,而他自己总是对付那些最强最厉害的敌人。正因为他这样,咱们才会武艺越练越高,才肯真心实意的替他卖命。唉,我一开始还不信,现在想起,真是惭愧死了。

    杀光了露夏王朝的伏兵,大伙儿都很高兴,再看侯爷,他仍站的远远的,好像根本不曾动过一般。高咏问侯爷是不是帮了咱们,侯爷说是咱们的武勇感动了武神,因此受到祝福。

    他其实说的也没错,在我心目中,他就是武神的化身。

    那些铁甲兵刃自行焚烧,成了废铁。我大叫可惜,侯爷却满不在乎,咱们将金银财宝与奴隶都送回了附近的村庄。那些奴隶千恩万谢,可等咱们走远,又忙不迭的争抢那些财物来,甚至扭打在一块儿。

    我一万个瞧不起他们,这些人不久前还在受苦受罪,朝不保夕,为何好了伤疤忘了痛?转眼便有心思抢夺财宝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将这些东西全运回军营去。

    我这样对侯爷说了,侯爷说:‘藏家不缺财物,缺的是民心。’

    我说:‘这些人半点也不知道感恩,若分不到财物,没准还背地里怪咱们呢!’

    侯爷深深叹息,眼中很失望,他说人总有野蛮愚昧之辈,自作聪明,却看来像发疯一样,他在西海的时候,早已见惯。

    这句话用来形容南荒这些愚民,真是在合适不过了。我只是十分好奇他为何总提起西海之事?

    侯爷从当地村民手中买了几匹马(竟花了一两翡翠,真是奸商刁民!),骑行了半个时辰,在一片平整沙地中掀起一块木板,这木板真是隐蔽极了,侯爷怎地瞧出来的?木板下是一个地洞,咱们走入地洞,发觉这里竟是露夏王朝逃兵的根据地。

    侯爷破除了沿途的机关陷阱,悄无声息的杀死露夏王朝的守卫,来到洞穴深处,遇上了一个强敌,手中能发出无数飞刀。但这人被侯爷两招杀了,一招破防,一招送命。他大概是此处的首脑,本来他还不用死,却想法子去开启机关,刚一动手指,就被侯爷击毙。

    我见书架上放着许多图纸与书册,侯爷展开一看,你猜是什么?是露夏王朝华亭战甲的图案!咱们找到了露夏王朝华亭战甲的不传之秘!这是无以伦比、天大地大的功劳啊!”

    藏风宣说到此处,语气亢奋,嗓门大了起来,他突然醒悟,探出脑袋,朝帐外张望,所幸没人,他才放心。

    他又轻声道:“我问侯爷他如何知道这儿有这秘密?侯爷说他就是能知道。当然了,侯爷是神仙下凡,神机妙算,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侯爷翻一本书,书上记载:原来这里的首领是露夏王朝的道术士,因打了败仗,被勒令自杀,于是万里迢迢逃到荒漠中。侯爷说:‘这才是真正的宝藏。’率领咱们一路凯旋而归。这些图纸只有道术士能看得懂,将来多半还得交给海法神道教,只是它们太过要紧,唯有侯爷亲自护送才最安全。”

    藏风宣将事情始末说完,将这“留墨书簿”珍而重之的封好藏好,见已是深夜,于是安然睡下。

    次日一早,帐外有一汉子喊道:“藏风宣,大将军让你速去见他!”

    藏风宣又惊又喜,一转眼穿戴整齐,喝水漱口,也不知管不管用,见那汉子,认得是军中的龙翼军官利归人,他道:“大人,大将军找我何事?”

    利归人笑道:“你小子走运了,大将军要升你的军阶。”

    藏风宣险些蹦得老高,喊道:“末将何德何能....”

    利归人道:“你敢自己跑出去斗月舞者,还跟老子客气什么?”嘴上斥责,但模样却甚是亲热,也是利归人知道藏风宣受沉折器重,自然对他看高了一眼。

    藏风宣又是惭愧,又是心热,跟着利归人快步跑向大帐。利归人道:“你等在外头!”先行走了进去。

    大帐之上,见一面“藏”字旗帜迎风招展,威风凛凛。这时,空中有阳光照下,令这藏字旗显得光彩夺目,神圣威严。

    藏风宣觉得这沉折帐篷上的大旗与众不同,军旗如人一般伟大而崇高。这不仅仅是藏家的象征,也是无敌武神的象征。军旗沐浴着阳光,随着风而飘扬,显得如此自由,如此随和,却又直指苍穹,屹立不倒。

    他们藏家为龙国奉献了一切,在所有家族中最重要、最显赫。同时,这一切都是藏家应得的,是无数子弟兵出生入死挣来的。藏家麾下有十五个军团,每支军团少则五万,多则十万兵马,军中统帅全是身经百战,名下无虚的战将。但其中一人,是千年唯一的天才,必将成为古往今来最光辉夺目的英雄。

    多少次,鲜血染红了藏字旗,千万性命为守护这旗帜而死,这旗帜并未折断,并未偃落,而是一次次升起,一次次飘舞在战场上空。血色褪去,这旗帜显得半红半金,那是鲜血与阳光交织的色彩,那是勇敢与光荣的标志。

    藏风宣胸腔因激动而火热,不知不觉热泪盈眶。他见过这大旗不知有多少次了,却头一回产生这样的感慨,或许是因为他昨天经历了生死的考验,或许是因为他立下了不世的大功,或许是因为他见到了真正伟大的军魂,又或许是这年轻而热烈的心突然间爆发出深厚的情绪。于是乎,藏风宣站在这旗帜之下,哭的像个傻子。

    只听利归人笑骂道:“臭小子,你哭什么?怎地突然变娘们儿了?”

    藏风宣吓了一跳,赶忙擦干眼泪,道:“我....我只是....风沙...”

    利归人道:“进来吧,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不过升官而已,激动个屁!”

    藏风宣赶忙入帐,见帐篷中满是军官,全数站着。他慌忙跪拜道:“末将拜见诸位大人!”

    沉折道:“起来,因你昨天立功,今天你是龙翼副官,跟随利归人。”

    龙国军团中,龙鳞军官为百夫长,龙爪军官为五百夫长,龙牙军官为千夫长,龙翼军官为五千夫长,藏风宣不料自己竟连升多级,一时间脑袋中电闪雷鸣,嗡嗡作响,难以置信。

    众人见他欢喜得傻了,不由哄堂大笑。利归人道:“小子,你还不道谢?”

    藏风宣赶忙又跪下喊道:“末将必为将军出生入死,效犬马之劳!不负将军提拔之恩!”

    沉折道:“起来吧,藏善、藏荣、藏高咏、藏秋阳四人已被升为龙牙副官,听你调遣,为人长官,须得谨慎,不可再肆意妄为。”

    藏风宣脸皮一红,暗想:“是啊,今后可不能再鲁莽了。”

    他瞧见帐中后排竖起白玉屏风,与这儿简朴摆设极为不同,甚是奢侈,在屏风缝隙间,忽然有一少女望向藏风宣,眼中透着好奇之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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