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美人没好心
形骸一刀重创那鲤鬼老,死死捉住他脑袋,陡然间,那脑袋转了一圈,变得虚无缥缈,形状透明,形骸叫道:“不好!”手上一空,那脑袋已不见了。
少女高呼道:“快唱号子!”
形骸奇道:“唱号子?”
少女如夜莺般叫了一声,她手下海民一齐拍手,一齐捶胸,整齐得唱起号子。少女声音夹杂在众人之间,仿佛海上渔笛,辛劳之间颇见自在。
那鲤鬼老的脑袋大叫一声,变回实体,落在不远处,形骸见他鱼须旁伸出四条小腿,道:“原来是这么条怪鱼。”抢上一步,又将他捉住。
少女跳上前来,一爪子刺入鲤鬼老脑壳,鲤鬼老痛的嗷嗷直叫,鲜血喷洒,变作一滩黏糊糊、臭熏熏的绿水。
形骸“哎呦”一声,道:“这水有毒吗?”
少女笑道:“毒不死你,你是谁?瞧模样像是龙火天国的人。”
形骸道:“你说毒不死,那真是有毒了?糟糕,糟糕,我这人最易得病,这下可大事不妙。”
少女皱眉道:“胆小鬼,你回答我的话!”
形骸于是答道:“我叫孟行海,是龙火天国洛水派襄离别院的道人。不知姑娘芳名?”
少女道:“我叫安佳,你帮了我一把,咱们算是朋友,就叫我佳儿好了。洛水派,洛水派,瞧你的模样,倒真像是落汤鸡一般。”
形骸心头一颤,道:“没准...真是如此,我想我怎地如此倒霉,原来是被本派名头咒的。”
少女笑了笑,道:“你们洛水派的,是不是个个儿都倒霉?”
形骸垂首道:“只有我....最不幸,不错,不错,看来怨不得旁人,只能怨我自己。”
佳儿指着鲤鬼老尸骸道:“你下手太狠,把这土地爷宰了,我本指望他给我解药,救我这些信徒呢。”
形骸道:“怎地是我下手狠?是你给了他最后一下。”
佳儿脸皮飞红,推了他一把,道:“你一个大男人,怎地如此斤斤计较?”
形骸道:“这是性命交关的大事,自然要分清罪责了。”
佳儿回头看了看众海民,见众人满脸病容,先前那咒法歌反令毒性加剧,她皱眉叹道:“咱们去鲤鬼老洞里找找吧,你陪我一起去,我腿有些伤。”
形骸心想:“这洞里黑漆漆的,常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看佳儿满眼恳请之色,又想:“这女孩纵然有伤,却信任于我,我又何惧之有?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锄强扶弱,人生快事也。总而言之,这洞里未必另有古怪。”想了半天,于是答道:“好。”
两人并肩而行,洞看似大,却也不深,里头竟直接通往另一处海岸,藏着一艘大船。
形骸喜道:“这下不愁了,我们本就是来找船的。”
佳儿道:“你们?另外还有谁?”
形骸道:“还有我师兄。”
佳儿嗯了一声,叹道:“这鲤鬼老是西海三圣之一,这三个土地爷贪得无厌,最不干正事,想不到此人近来变本加厉,竟算计到本姑娘头上。我和这些信徒出海遭了难,受了些伤,于是用‘风水土地号子’把他招出来,向他求援,他嘴上答应的好,可却暗中下了毒,还把咱们引到他家来了。”
形骸道:“我听师兄说,这土地爷能虚实互化,先前我险些捉不住他,幸亏你们这‘风水土地号子’极为灵验。”
佳儿道:“本来嘛,我们唱这曲子,他可以出来,也可以不出来,但受了重伤之后,他便受不了咱们的召唤,非现形不可。”
形骸点头道:“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纵然狡猾,总逃不出天公地道。”
佳儿愣了愣,嫣然一笑,道:“是啦,还是你学问好。小哥哥,你去那船上帮我找找药好么?我腿不好,跳不上去。”
形骸道:“小哥哥?没准你比我老....”话音未落,脸上挨了佳儿一爪子,痛的叫了一声。佳儿叱道:“你才是老头,老公公,老乌龟!我才十四岁!”
形骸摸着脸颊,大感委屈,心想:“这小丫头忌讳真多。”施展龙火神功,跑了几步,上了甲板。佳儿凝视着他,神情似若有所思。
他仔仔细细,前前后后搜了一圈,并无敌人,放下心来,回到船舱,见架子上有一堆药瓶,用布包起,跳回安佳身边,道:“都在这儿了。”
安佳一瞧,摆手道:“我也不识得药,但我信徒中有巫医,她准认得。对了,我多问一句,你是龙国的龙火贵族么?”
形骸想:“谦逊是美德。”挠头笑道:“不是,不是,我只是寻常弟子,遇上海难,漂流到此。”
安佳做了个鬼脸,道:“我才不信呢。”她脚似乎疼得更厉害了些,将胳膊搂住形骸脖子,靠在他身上,道:“小哥哥,你扶着我走,好么?”
形骸道:“你好沉,怎地这般胖....”一句话没说完,又被挠了一下,痛的直冒冷汗。安佳怒道:“谁胖了?本姑娘身轻如燕!”索性跳到了形骸背上,让他背着,同时接过那布囊。
形骸心中嘀咕:“明明是你欠我,怎地像是我欠你了?”
来到洞外,他刚想说:“你下地吧...”脖子却是一痛,瞥见安佳的爪子银光闪亮,浅浅刺破他皮肤。
安佳冷笑道:“小哥哥,你纵然机警奸猾,但难逃我这美人之计。不许反抗,更不许使龙火功,不然我要你的命!”
形骸怒道:“美人?你也算美人么?真是天大的笑....”霎时耳朵被佳儿狠咬了一口,他痛的倒吸冷气。
佳儿厉声道:“我还不美?你不仅蠢,而且色,更是瞎了眼啦!别啰嗦,朝前走!”
形骸心里无数遍痛骂,表面却不敢反抗,只是问道:“佳儿姑娘,我怎生得罪你了?”
安佳哼哼笑道:“你还装?骗得了我么?我已经识穿你的把戏啦。你想来捉本姑娘回去烧死,正是痴心妄想!”
形骸大声道:“冤枉!冤枉!我根本不认得你!”
安佳道:“你明明是龙火贵族,龙火功造诣极高,偏偏又装的胆小如鼠,这叫秃驴吃素,装是和尚,焉能瞒过我的眼睛?”
形骸的放浪形骸功威力不小,浑身上下皆可伸出骨矛,要杀安佳不难,却偏偏又不想伤她。他心想:“莫非这丫头真得是个美人,令我意乱情迷?可我看着也就那样啊?是了,准是我这人德行无暇,不愿伤了无辜少女。呸,她恩将仇报,欺骗君子,怎么算的无辜了?她虽然漂亮,比息香强些,但未必胜得过玫瑰。只是美色在我眼里,当如浮云一般。”
回到原处,众海民围了上来,一强壮的中年女子接过布囊,翻找一圈,喜道:“奥夫!奥夫!”取出一个红瓶子,分给众人服下。
安佳面露喜色,说了几句西海语,形骸勉强能听懂:“累了一整天,就在岸上扎营!”
众人从船上拿来布匹树枝,不久竖起许多海象皮帐篷,升起篝火,再将形骸用绳索五花大绑,形骸暗中吹了哨子,却没什么声响,不知管不管用。
安佳握住洁白纤巧的脚,在火堆旁取暖,一边缓缓揉着,那中年女子神色崇敬的替她涂药。安佳见形骸盯着她瞧,脸一红,叱道:“你这小混蛋,看什么看?”
形骸道:“我是闻着臭...”骤然间“呼”地一声,安佳扔来一块石头,形骸大骇,缩头躲过,否则必头破血流。但安佳脚缩了回去,也不烤火了。
有个满脸精明的胖大汉子用龙国语问道:“月仙大人,该如何处置他?”
形骸想:“月仙?真是自吹自擂,自高自大,这野猫般的丫头,也敢自称‘月仙’么?莫非她练有那‘月火玄功’,被愚昧之民敬拜为神了?”
安佳笑道:“阿高,你说怎么办?”
阿高说:“他是龙火贵族,家里金山银山的,我们去要赎金。”
安佳点头道:“好办法,这人虽打着坏主意,想要害我,但误打误撞,也帮了我一把,杀是不能杀的,只是要他吃些苦头罢了。”
旁人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安佳哈哈大笑,道:“是啊,阿高就一门心思想着赚翡翠。”
阿高从船上搬下来一个遍体漆黑的雕塑,那雕塑是个收拢翅膀,半人半鹰的女子,她面目丑陋,牙尖嘴利,眼中凶残,栩栩如生,羽毛根根如倒刺一般。形骸不禁颤栗,心想:“是怎样的疯子雕出这般雕像?信奉这雕像的,也准是邪恶残忍之徒。”
安佳皱眉道:“阿高,你把这玩意儿搬远一点,我看着不舒服。”
阿高道:“月仙大人,我们去要赎金的时候,顺便也把这东西卖给龙国人吧。咱们去那古墓死了这么多兄弟,总不能空手而回。”
安佳黯然道:“唉,那鬼地方,我是再也不愿想起来了。”
形骸道:“古墓?你们是从一座古墓出来的?那古墓叫什么名字?”
安佳嗤笑道:“普修古墓,怎么了?关你什么事?你是不是想去这古墓里偷东西?我告诉你,那只是送死罢了。”
形骸惊喜交加,道:“普修古墓?你们去过普修古墓?那地方离这儿远不远?你们在里头见到了亡人蒙没有?”
安佳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里头全是怪物,不知道有没有叫亡人蒙的。”
十四 剑风破黑羽
形骸道:“是了,你们去普修古墓偷东西,却被里头的妖魔鬼怪打得落花流水,这才如此伤伤残残的。唉,当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安佳愤愤道:“谁是去偷东西了?我们是腾族人,世代在海上捕鱼,不许做那等偷鸡摸狗的活计。”
形骸见她火气极大,不敢造次,只问:“那姑娘为何有此一行?”
安佳道:“告诉你这小色鬼也不打紧,我们族里有人走失,听老巫婆占卜说,他们是去普修岛那一代捕鱼去了。我带上二十多位信徒,去普修岛找人,一路跟着他们足迹,最终找到了普修古墓里头。”
形骸道:“你们并非去偷,但之前那些人未必....”
安佳一伸手,拧住他耳朵,形骸厉声痛呼,道:“我说错了,我说错了,那些人也是好人!”
安佳点头道:“这还差不多。”其实那些擅闯古墓者真是挖墓之辈,但她认为此节可不必实说。她松开手,脸上露出恐惧之色,道:“那古墓有一面墙,被人炸出一洞,我们进去找人,还没走多远,忽然有个巨人冲了出来。”
形骸问道:“怎样的巨人?”
安佳道:“身上发青,又肿又臭,像是....像是....”
形骸又问道:“尸体?”
安佳颤声道:“是啊,尸体,像人的尸体被泡得胀了起来,似有三人那么高,三人那么胖,满身都是....肉囊,稍稍一动,臭的快让人晕过去了。我手下的勇士一眨眼便被他杀了许多,他又乱扔石头,剩下的人也都受伤。我硬着头皮,与它相斗,一脚揣在他鼻子上,但他皮层太硬,我自个儿倒伤了脚。大伙儿只好先逃离那里。”
形骸想:“沉折并未提过这肿大巨人,莫非是那个‘蒙郎中’新缝好的活尸么?”想象那巨人模样,未战先怯,惶惶不安。
安佳道:“我的月火玄功练得还不到家,想回去搬救兵,要是红爪到了,他功力胜我十倍,那可必胜无疑。”
形骸道:“我瞧你们船上那旗帜涂着红色狼爪,红爪是你师父么?”
安佳点头道:“算是吧,他是咱们族中的大长老,咱们月舞者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那阿高抱起那黑女妖雕像,走到形骸面前,道:“龙国人,你说说这玩意儿在你们那儿能卖多少钱?”
形骸想:“此人贪财,最好能让他带咱们回普修古墓,遂了沉折心愿。”装模作样瞧了瞧,道:“当真难说,我不是行家,觉得也就值十两翡翠,若入了旁人的眼,百两、千两也大有可能。”
阿高心花怒放,道:“一千两翡翠?那可把整个岛买下来了。”
形骸忽觉这女妖动了动,愕然道:“你再让我多看看?”
阿高摇头道:“不给你瞧,不给你瞧,龙国人最是狡猾,准有什么诡计。”
形骸蓦然惊觉,喊道:“躲开!”
那阿高不自禁的将那雕像抱紧,问:“什么?”话音未落,黑光一闪,他从正中被女妖剖开,肠子流了一地。那黑鸟妖伸展翅膀,羽毛竖起,宛如满身刀叶,体型涨大数倍,仰天怒鸣。
众海民惨声尖叫,各自挺起兵刃,围成一圈。
安佳急使月火玄功,银光闪耀,化作半人半猫之形,她双手连挥,数道银光打向那黑鸟妖。黑鸟妖飞上了天,躲开银光,朝安佳俯冲而下,安佳脚一痛,被妖魔一撞,人摔出老远。
鸟妖扇动翅膀,黑羽毛飞向四面八方,众人骇然闪躲,但瞬间已有三人倒毙。
形骸骨骼如剑,刺破自己肌肤,划断绳索,拿起弯刀。他见那女巫医脚上受了伤,奔了几步,将她抱到树后藏起。黑鸟妖瞧见了他,从天而降,双爪如六柄尖刀刺来。形骸纵身横扑,跨过数丈远,逃过一击。
黑鸟妖似盯上了形骸,如影随形,倏然滑翔而至,双爪连抓,形骸使风雷十剑,刀光火焰一齐圈转,将它爪子弹开。黑鸟妖喊道:“盗火徒!盗火徒!”霎时尖嘴疾刺,从剑网缝隙中穿过,形骸知道难逃,立刻以罡气护体,砰地一声,胸口剧痛,跌了一跤,但好在没死。
他一个翻身,头晕眼花,但仍紧紧盯着黑鸟妖,只想:“它那‘盗火徒’?是什么意思?是在说我?”
安佳猛然跃出,双手隔着两丈,快速挥舞,真气变作银光,直取那黑鸟妖。黑鸟妖翅膀张开,叮叮当当,将银光轻易挡下,它抖了抖,黑羽毛似一阵箭雨,安佳尖叫起来,复又躲入树林。一棵棵树被黑羽毛打的破破烂烂,或倒或断。
黑鸟妖并不追击安佳,浮空片刻,又追赶形骸。形骸大叫一声,抱起一棵树,一招横扫,那树被黑鸟妖一击震飞,形骸再斩出一刀,却被黑鸟妖绕着躲了。
形骸心惊肉跳,想:“这怪物怎地如此厉害?又为何总盯着我?难道我真要在这儿被吃了?”
黑鸟妖盘旋后复又冲下,刹那间,它尖声长啸,摔了个跟头,马上支起身躯。形骸见有一人落在面前,俏脸冷峻,风卷而光舞,喜道:“师兄?”
沉折不答,双眼只对着那黑鸟妖。黑鸟妖又叫道:“盗火徒!盗火徒!”撒出黑羽毛,沉折身子旋转,瞬间狂风如壁,将黑羽毛反弹回去。黑鸟妖防备不及,被自身利器刺得哇哇乱叫。
它连忙振翅腾空,但沉折一跃,到了黑鸟妖头顶,刺出风雷十剑,正是那‘弹指一瞬’的妙境,剑刃上似有风神附体,凌厉绝伦,黑鸟妖全数中招,再度坠落在地。
形骸震惊不已,想道:“这才是师兄的真功夫?”其余渔民也看得呆若木鸡,如见神明似的。
黑鸟站直,连声鸣叫,双翅疯狂扇动,黑羽毛密密麻麻的朝沉折飞去。只见沉折竖起长剑,高举踏步,骤然一挥,剑风狂啸,急速穿透羽毛之网,那黑鸟胸口中剑,哗啦一声,腹部开裂,里头脏器倾泻而出。
形骸情不自禁的大声喝彩,同时心想:“师兄看准那黑鸟羽毛离体,防备薄弱,用‘东山剑风’的绝技,打中它的命门,一招就定下胜局。他不仅仅是龙火功深厚,剑术心计全都高明万分。”
黑鸟妖身子蜷缩,小了好几圈,沉折走近了它,它恨恨道:“盗火徒,盗火徒....”
沉折道:“你要吃我?”
黑鸟妖又道:“你我....是同类,莫要杀我,放我....逃生。”
沉折又问:“我是盗火徒?你与我是同类?”
黑鸟妖缓缓点头,道:“我能感觉得到,我是....坏形尸,你是盗火徒。那人...复苏尸体时,若能成功,就是盗火徒,若是失败,就是....坏形尸,咱们是同胞。我本是....人的模样,但冥火入魔,就成了这般样貌。”
形骸想起沉折当年见闻,终于相信那并非沉折幻觉,普修古墓中的亡人蒙将体内冥火注入缝合尸首中,要么成了黑鸟妖般的怪物,要么成了白刀客般的活尸。
沉折问道:“亡人蒙仍在普修古墓里头?”
黑鸟妖苦笑道:“大人早就...离去,只留下大小姐,大小姐放我们走,咱们全都....全都自由了。”
沉折闭目片刻,道:“我要你带我去普修古墓。”
黑鸟妖道:“你胜了我,就是我的主人。我什么都听你的。”
沉折轻叹一声,转过身去,那黑鸟妖眼中霎时露出极度嫉妒、极度贪婪之意,它朝前疾冲,尖嘴咬向沉折。
形骸闭目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当真不错。”
沉折手臂轻振,那黑鸟妖又中一招东山剑风,这一招将它从中一分为二,就像那贪财的阿高一样。
海民们齐声惊呼,声音中充满敬畏,一时不知沉折是敌是友,不敢靠近。
沉折对形骸道:“找着船了?”
形骸服服帖帖说道:”是,是,就在那洞窟里头。”
沉折看看周围痕迹,皱眉道:“他们将你绑住了?以你的本事,为何不脱身?我教你是白教的么?放浪形骸功为何不用?”
形骸道:“都是一场误会,且这些海民知道普修古墓何处。”
此刻,却听安佳喊道:“你也是龙火贵族么?”一瘸一拐的从林中走出。
沉折瞥了她一眼,神情不屑,道:“是你想害我师弟?”
安佳见沉折极为俊俏,心有好感,但见他神态不善,心头火起,道:“谁害他了?只是此人是个色鬼,被我一骗,就乖乖上当被捉。”
形骸怒道:“谁是色鬼了?我好心帮你,你却暗算本人!”
安佳道:“凡是龙火贵族,都不是好东西!你要不是色鬼,为何肯帮我的忙?”
形骸嚷道:“简直歪理邪说,狗屁不通,我们襄离别院讲究侠义心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反倒成了好色之徒?当真岂有此理!”
沉折一挥剑,六丈外一棵大石轰地一声,裂开一道数寸深的剑痕。他沉声道:“行海,恩将仇报之辈皆死不足惜,你可要我杀了这女子?”
安佳花容失色,往旁一跃,又躲了起来。形骸吓了一跳,喊道:“不必,不必,我...气已消了,不然先前也不会再帮他们。”
沉折还剑入鞘,道:“走吧,去普修古墓。”
安佳突然又钻了出来,道:“且慢!我带你们去!”
沉折漠然道:“你这点微末道行,徒然是累赘罢了。”
安佳气道:“我没问你。我问的是行海。行海帮了我的信徒,我岂能不报答?你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我偏偏只看上行海了。”说罢做了个鬼脸,跑到形骸身边,藏在他后头,似怕沉折斩她。
十五 擅自订姻亲
沉折朝形骸看来,形骸道:“安佳姑娘,你又要怎么整我?”此言一出,又被安佳捏了一把,痛的龇牙咧嘴。
安佳道:“我有恩必报,知错就改,先前把你当做坏人,委实是我不对。我带你们去普修古墓,算是报答你们。”
沉折道:“你信不信她?”
形骸道:“她虽刁蛮,不知礼节,倒真不像坏人。”
安佳哼了一声,道:“你才刁蛮无礼呢,人家对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态度。”
形骸又道:“小人看人,人人是小人。”
安佳气往上冲,道:“孟行海,你别不知好歹,本姑娘花容月貌,却愿意作陪,你还要怎样!”扯住形骸手腕,又挠又抓出气,形骸叫苦不迭。
沉折道:“够了!”两人一惊,登时安静。
沉折道:“形骸,你用放浪形骸功替她治断足,安佳,你指明前路,若耍花样,我把你抛下海去!”
安佳对他又怕又恨,但却又想跟去瞧瞧,做个鬼脸,道:“行海哥哥舍不得我,对不对,行海?”
形骸愁眉苦脸,道:“我不是舍不得,我是心肠好。不然你又说我是色鬼。”
安佳嘻嘻笑道:“你就是色鬼,不过色鬼也没什么不好。”
形骸暗叫冤枉,但她夹缠不清,说多了又要挨挠,于是装聋作哑,扶着她坐倒。安佳抬脚给形骸看,道:“把你那放浪形骸功使出来瞧瞧吧。”
形骸鼻子稍嗅了嗅,脸上又挨了一爪子,低声喊痛,安佳道:“你这狗鼻子不许动了!本姑娘的脚香得很。”
形骸道:“是,是,不管香臭,我都不在乎。”说罢捏她脚踝,一来二去,已摸清她骨骼伤处。他对自身骨头可操纵自如,对旁人骨骼亦有治伤之法,划破指尖,滴两滴血在肿起部位,血渗入其中,活血化瘀,不久已然消肿。
安佳惊喜道:“想不到你是个小郎中?”
形骸道:“我本就有济世救人之心,加上这妙手回春之艺,说是郎中,并无不妥。”
安佳起身,蹦跳两下,痛楚全消。那被形骸救的女巫医竖起拇指,赞不绝口,其余海民也颇为高兴。安佳道:“你们回去找红爪,我跟他们坐另一艘船。”众海民点头弯腰,恭送三人。
洞中那艘船是鲤鬼老所用,他虽是海水中的土地爷,但是半人半鱼,仍需船只渡海,加上此人贪婪爱财,这艘船竟布置得颇为舒适。
那船首像是个熊头,形骸刚提上铁锚,那熊头飘了过来,对形骸道:“这丫头暗怀鬼胎,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形骸心知这熊头是他自身疑惑,导致幻象,暗问:“她又有什么诡计?”
熊头笑道:“她是想跟你回去,做你媳妇儿。”
形骸怒道:“休得胡言!你这是白日做梦!”心中又想:“可这熊头是我自个儿的念头,莫非安佳所言不错,我真觊觎她美貌?真是天下第一大荒谬!”
熊头哼哼道:“我有言在先,莫说我不提醒。”形骸一眨眼,那熊头不见了。
安佳瞧瞧沉折,再瞧瞧形骸,见两人都在发呆,问道:“你俩走火入魔了么?”
沉折道:“我已知那古墓岛大致方位。”形骸知道是他见到那熊头所告,道:“如此一来,倒不必安佳姑娘犯险。”
安佳急道:“咱们都说好了,不能抛下我!”
沉折摇头道:“途中有礁石暗流,需这女人提点。”
形骸点点头,不再反对,沉折转动风帆,船驶出海岸。安佳对形骸恨恨耳语道:“我不许你再赶我走!”
形骸道:“此去当真凶险,颇有可能丧命,姑娘真是要如此报恩?这可太仗义了。”
安佳道:“总而言之,我跟定你了。非但要跟你去古墓,还要跟你回龙国,回你家,你讨我做老婆!”
形骸吓得不轻,道:“你....这....这是什么话?”暗忖:“她莫非中了那熊头的邪?不好,这船大有古怪!”
安佳见沉折远远站着,想必听不到两人之言,但仍不放心,将形骸拉进船舱,道:“我本是龙国西岸拂云远省人,你听口音听出来了,对不对?”
形骸道:“我只知你龙国语说的这般好,不像是腾族海民。”
安佳道:“我是被你们龙国纯火寺的高手赶出故乡的!那些人动用龙火神功,想要杀我,若非红爪相救,我四年前就死了。”
形骸奇道:“这是为何?他们为何要杀个小姑娘?”
安佳咬牙道:“因为我....练成了月火玄功第二层,绽放一圈月华,被人认了出来,纯火寺的人说我是妖邪,不容于世,派龙火功的高手,要将我活生生烧死。”
形骸“啊”了一声,道:“他们真能忍心?纯火寺听说乃教宗至尊,正气浩然,除妖降魔,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安佳道:“红爪说,龙国纯火寺一直如此,若在国境内发觉练月火玄功的,都被视作妖邪魔头,非杀不可。我们这月火玄功第二层并无诀窍,得自天授,年岁一到,遇上惊险之事,立时自己觉醒,月华会止不住的外泄,体型也变得与野兽相似。每年龙国中不知有多少兄弟姐妹被纯火寺捉住杀了。红爪他偶尔潜入龙国某地,总要逗留许久,找寻存活的月舞同胞,救回海岛去。”
形骸皱眉道:“这件事是纯火寺错了,大大的错了,不管如何,不该对一小女孩下此毒手,更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只因月火功杀人。”
安佳道:“对啊!我也恨得要命,所以一瞧见你这龙火贵族,跑到这么远来,便以为你是来杀我的,你也别怪我啦。”
形骸登时释然:“这确实也怪不得你。”
安佳轻笑一声,又道:“我原本是拂云一位府伊的女儿,拜静悟山的雾尘道人为师,修炼拳脚功夫。现在想念爹娘,又不能回去,心里能不难过吗?所以啊,我要跟你回龙国,你是龙火贵族,权利极大,前途光明,说出话来,旁人不敢不听,你先收我为小奴,过两年讨我为妻,我有了遮掩后,便能悄悄回家看爹娘师父了。”
形骸道:“这事可不容易,万一你被人认出来呢?又或是你无意间使出月火玄功了呢?我这人本事差劲,可保不住你。”
安佳道:“我早就想好了,我问巫医讨了秘药,可把头发染成黑色,年纪大了,谁能认出我来?而这月火玄功,我已能收放自如,到了城里,太太平平的,又何必打打杀杀?”说到此处,满眼喜悦。
其实安佳心底另有一番心思:她在这西海群岛之中,因是月舞尊者,倍受崇敬,被奉作月仙使者,麾下信徒众多。可荒蛮之地,风吹雨淋,海兽出没,男人粗鲁,女人粗野,用具粗糙,礼俗又十分粗陋,她从小都是大家闺秀,吃的用的皆是一流,之后漂泊在外受苦,早就觉得日子太苦,过不下去。如今好不容易遇上精通龙火功的善良少年,正是她脱困归乡,返回人间的大好良机。
她满怀期望,故而不愿与两人分开,若她能帮两人大忙,这两人重情重义,当然也不能回绝她的恳求。那沉折对女人太凶,人又精明,她不指望,但这孟行海傻乎乎的,长相不差,武功高强,却打不还手,正是个当丈夫的料。
形骸总觉得安佳是拿自己性命开玩笑,道:“我瞧你在西海过的不错,倒也不必....”
安佳一板面孔,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谁说我过的不错了?这衣服难看死啦,我皮肤这般滑嫩,都被海风吹得干了。若不是天生美人胚子,多半已变得又老又丑,往后那可怎么办?”
形骸道:“我家里已替我订了娃娃亲了...”
安佳登时如遭雷击,呆了半晌,怒道:“你把那婚事给我退了!”
形骸道:“我也想退,只是自己做不得主。”他想起息香德行,对她避犹不及,哪里敢讨她为妻?而且她也瞧不上形骸,两人都无此意,这娃娃亲倒未必作数,但不知父母有何话说。
安佳咬牙拍头,道:“这样好了,咱们回去之后,你就说我有了你的孩儿,把那小贱人吓跑....”
形骸魂飞天外,急道:“不行!”
安佳喊道:“怎么不行?自古华山一条路,若不如此,咱们怎能成亲?”
形骸道:“你我才十四,怀不得孩儿!况且我是正人君子,怎能做出那样的事来?”
安佳摇头笑道:“你不知道,我在西海见的多了,十三岁就养娃娃的都有。你就说是酒后失控,我也不怨你,大不了挨你父母一顿鞭子。。”西海族民在海上讨生活,若非夭折,寿命也不过五十,故而男女皆早熟。
形骸大喊不妥,安佳自也羞怯,不提此事,另想其他主意。两人年纪都小,阅历不足,不通世事,所想皆是些异想天开、没头没脑的办法。商量半天,形骸道:“还不如跟爹娘直接说了退婚,息香多半也不愿嫁我,这就一拍两散。”
安佳喜道:“你早说嘛,害我差点被你占了便宜。说你是色鬼,当真不假。”
形骸冷汗直冒,想:“我是不是色鬼,天地可证,你这丫头倒未必不色,日月可鉴。”
两人走出船舱,见阳光洒洒,从云间落于海洋,沉折仍在掌舵,身形稳定,好似一直没变过。
安佳想:“得再设法说服这沉折,别拆穿我与行海的把戏。”
正斟酌间,只听沉折说道:“那息香品行不佳,确实非你良配,她曾与木格酒后亲吻,举止不端,此事多人目睹,我也可替你作证。退婚之事,可一言而绝。”
形骸、安佳大吃一惊,满心羞愧,都想:“原来他一直都在偷听?这冷面鬼也好这一口?”
十六 翡翠换黄金
安佳心情大好,尽心尽力的指路,她自幼在海边长大,驾船航行是一把好手,途中何处有险滩,天上何时有风暴,她都清楚知道,形骸、沉折受益匪浅,反过来听她指派。
形骸暗忖:“到了这片海,若没佳儿在船,这船早翻了五、六回了。”
日出日落,五天之后,前方升起一片海岩,形状阴森,色彩漆黑,整座岛仿佛一片乌云。安佳道:“就是这儿了,普修岛,平时就算族民来捕鱼,也更不敢离得太近,这座岛都是烂泥、毒蘑菇、毒虫、黑血树。”
沉折只盯着这岛屿,对她所言充耳未闻,忽而一跃,人已到了岸上。形骸喊道:“师兄,我就不上去了!行么?”
沉折答道:“这样最好。”人已消失在岩石群后。
安佳见形骸眉头紧锁,嘴唇抿紧,笑道:“你这位师兄武功比红爪还厉害些,不用担心,他一路斩将过去,什么活尸都拦不住他。”
形骸则心中冰凉,想:“他并非无敌!先前他一味莽撞的招风催船,险些把自己累死。”此刻,那熊头像变得硕大无比,双目充血,阴测测笑道:“你那师兄此去必死无疑,他害你漂泊千里,正是死有余辜,对不对?”
形骸一个冷颤,怒道:“不对,他对我有些恩情,人虽不好相处,但我不恨他!”
熊头像又道:“唉,话是这样说,可你人胆子小,本事差,跟去也是没用,不去也罢,不去也罢!”
形骸瞪大眼睛,指着它道:“我孟行海岂是怯懦之辈?你瞧好了,我这就去找沉折!”
安佳一扯他,道:“你叽里咕噜的说什么呢?可别吓我,这船上有鬼魂吗?”
形骸道:“世上哪有鬼魂?都是心中的鬼!”
安佳道:“你不知道吗?世上真的有鬼。那西海三土地都算是鬼的同类。”
形骸又道:“我去去就来,你看着船!”
安佳急道:“你不许去!别抛下我一个人!我不要做小寡妇!”
形骸想:“咱俩又没成亲?我死了你也不算守寡。”道:“你别跟来,我去瞧瞧师兄,咱们做侠客的,不能不讲义气。”
安佳上次在古墓门口吃了亏,心里当真害怕,勉强道:“那好,我等你一天一夜,若还不回来,我非赶去不可。”
形骸摇头道:“怎么可能一天一夜不归?若真是如此,你赶紧驾船跑吧。”说着跳上海滩。安佳看着他走远,又急又慌,却不敢跟上。
一路上都是奇形怪状的黑海岩,高的如山,矮的似人,穿过这石林,前方又是黑魆魆的树林,树木并无叶冠,半死半活,皮层腐烂,地面渗出绿水,散发腐臭之气,好在并无毒性。
形骸心怦怦直跳,想:“糟了,我不认得路!那古墓在哪儿?难道我竟死于迷路?”
猛然间,肩膀被人一拍,他大骇之余,反掌就打,那人切他手腕,形骸身子一麻,看清正是沉折,松了口气。
沉折道:“你来做什么?”
形骸道:“我怕你死了,前来救你。”
沉折道:“我若死了,你来有什么用?”
形骸一时语塞。
沉折道:“我四处看过,这林地唯有小虫,并无野兽,只是新近有大片脚印走过。”
形骸道:“脚印?”
沉折道:“有人,有怪物,是亡人蒙的盗火徒与坏形尸,数目在一百朝上。”
形骸又道:“这么多?都在岛上吗?若在这里,你对付得了么?”
沉折道:“未必对付得了,但已不在了。”
形骸松了口气,又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沉折愣了片刻,道:“这树林在对我说话。”
形骸叹道:“师兄,你实在疯的不轻了。”
沉折道:“彼此彼此。”
两人穿林绕山,走了一个时辰,出了树林,前方满是黑色蔓藤、盘绕树枝,勉强可辨认出是一堵墙。众黑枝残叶沿着墙往上疯长,似是一座树毯覆盖的高耸山坡。但形骸嗅到阴冷死亡之气,他打个寒颤,道:“就是这里!”
沉折做了个手势,两人绕过那树墙,转了半圈,见墙上有一大洞,痕迹焦黑,果然是被炸药炸出来的。而洞口密密匝匝,全是脚印,有大有小,似人非人,正如沉折所言,有大群活尸走过。
沉折道:“你要回去,现在还来得及。”
形骸双腿一阵酸软,道:“别说丧气话,不然我更怕了。”
沉折又道:“记住,稍有动静,立刻使龙火罡气,保命要紧。”
形骸默念罡气口诀,自觉状态正佳,道:“记得了。”
于是勇敢前行,来到墓道中,墓中石壁与外墙材质又颇为不同,历经多年全无破损迹象。沉折举火把往前抛,火把不灭,他又凌空将火把取回。
形骸想:“他为了今天之事,连探墓的本领都学了?只怕会招来天怒人怨,使得此行凶险倍增。”
来到一座大室,两边皆是石龛,放着空空的棺材,前方有一大石像,笔直而立,足有两丈朝上。沉折道:“此地并非古墓,而是古庙,古时庙墓一体,贵族皆葬在庙中,又有大群陪葬。”
突然,那石像隆隆作响,又长高了一分,它发出哀嚎,一弯腰,手撑地,抖动身躯,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形骸见此怪脸上塌了一块,道:“是安佳遇上的巨活尸!”
那巨活尸不停的大吼,声音震耳欲聋,催人断肠。形骸、沉折皆用龙火功护住心脉,倒也不算难熬。巨活尸喊了一会儿,一拳敲碎墙壁,举起大石就扔。
形骸、沉折同时往两旁闪躲,大石落空,乒乓作响,沉折喊道:“屏住气,他气味儿古怪!”
形骸道:“我引开他,你出剑斩他!”
两人绕着大室跑圈,形骸运龙火功,霎时火光盘旋,火星升空,他这火行一脉比其余四行要明亮许多,那巨活尸登时被他吸引,把大石朝他一顿乱甩,形骸或挡或躲,苦苦坚持。
沉折绕到巨活尸背后,一招东山剑风,斩中活尸后脑,巨活尸脑袋顿时炸开,尸液如雨水飞溅。沉折反而抢上,又朝巨活尸心脏处连刺数剑,巨活尸浑身溶解,大室中很快尸液泛滥。
形骸头皮发麻,大叫一声,全力冲刺,沉折随后赶到,两人在活尸背后见一扇石门,已然敞开着。两人一同扑入,沉折回手一掌,朔风鼓荡,将那石门闭合,将尸液挡在外头。
形骸见沉折满身尸液,捏鼻子喊道:“师兄,你也太不小心了,这么一来,不被毒死,也要被熏死。”
沉折浑身一抖,旋风吹动,那尸液把形骸淋得满身都是,形骸惨叫一声,浑身顿时也脏臭不堪。
沉折道:“这尸液无毒,这巨活尸倒也不难对付。”
形骸道:“是你这煞星太狠了,安佳敌不过这怪物,对你却是小菜一碟。”顺手抹下头顶尸液,往沉折衣服上擦,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沉折眉头一扬,闪身避开。
这当口形骸浑身不适,只觉此生从未如此遭罪,但他想:“人在江湖走,哪能不脏手?前头没准又有尸液淋头,眼下倒不忙擦拭。”
这石门背后又是一条长廊,石壁上刻着画像,凑上去瞧,是似队兵马,旗帜上有太阳,有月亮,有巨龙,有迷雾,似在兴兵讨伐,对面是一群巨人,各个儿比山还高,白云只在巨人腰间。
形骸想:“这是什么东西?”点燃火把,蓦然间,满身尸液燃烧起来,他大叫一声,急忙扑打。
沉折连出数掌,掌风将火焰扑灭,形骸在地上滚了滚,忽然心有灵犀,运放浪形骸功,将血液变作清水,从皮肤流出,冲刷尸液,霎时遍体清洁。
沉折道:“你有这法门?帮我也洗净了。”
形骸忙道:“我这是用血来洗,自己都不够,岂能用在你身上?”
沉折皱眉道:“你能把血变成水,也能把水变成血了?待会儿出去,多喝些水就行。”
形骸道:“哪有这道理?别人拿一两翡翠换你一两黄金,你自然肯换。若反而行之,哪个傻瓜会上当?血变水可以,水变血哪有这般简单?”
沉折道:“偏你有这么多讲究。”
形骸恼道:“这尸液还不是被你害得,你这叫自作自受。”说着话,在沉折肩上用手指夹下一点尸液,霎时似有灵感,默然不语。
沉折看他,也不出言烦扰。过了半晌,形骸喜道:“我有法子了!”从双手掌心伸出两截骨头,如吸管般一吸,将沉折身上尸液吸入体内。
沉折闭目不看,似也觉得恶心,待形骸将他身上尸液吸净,他道:“这尸液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快吐出去。”
形骸笑道:“不,不,这尸液大有道理,只怕比血还珍贵。这尸液入体之后,我能把这尸液化作血液,也能把血液化作这尸液。”
沉折闷哼一声,道:“你这放浪形骸功,只怕是从粪坑中创出来的。”
形骸愤然道:“我好心替你清洁,你却贬低我这门神功?当心我把尸液吐还给你。”
沉折道:“好,是我失言,多亏带你过来,不然我士气衰弱,前路难行,生不如死。”
形骸心下窃笑,想:“原来你小子也怕脏怕臭,先前还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真是死要面子。”
两人又细看了壁画,这上头画了数百个人物,各个儿面目迥异,精妙细致。其中那太阳旗帜下人物最是威武,迷雾旗帜人物则都戴面罩。相较之下,神龙旗帜之人像是随从一般。
十七 庙中多信徒
两人看了片刻,不得头绪,可那太阳众人面貌威严,额头上半黑半金,宛如朝阳,令人过目难忘。
沉折道:“走吧,不知下方有什么线索。”
穿过墓道,前方又是个宽大圆形石室,石室壁上一圈浮雕,地面是个大坑,深不可测,沉折抛下火把,火把被黑暗吞没,大坑中又有阴风升起,形骸被风一吹,手足冰冷。
这坑边有螺旋石板,似可伸缩出入。形骸只觉这大坑定有机关,原来是封死的,尔后被人开启。
沉折四处看看,取出绳索,挂上铁钩,钩在坑边缘处,试了试,撑得住人。
形骸问道:“为何不用轻功直上直下?”
沉折道:“但不知这坑洞多深,这飞檐走壁的功夫,越到后头越是吃力。”说完沿绳索攀下,形骸跟随在后。
绳索悬落八丈,坑洞依旧未到底,形骸越来越冷,只得运龙火炼体功抵挡。沉折打了个手势,两人使出轻功,继续下探,又走了一炷香功夫,脚踏实地。
形骸松了口气,拾起地上火把,朝四周一照,见前后左右全是死尸,数目不知几何,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低声道:“死人,全是死人!”
沉折找一具死尸看了看,轻轻一碰,那死尸肌肤坚硬,竟被冻住,经久未烂,只是抛下来时四肢全断,躯体也已破碎。
他道:“只怕是庙中的乱葬坑。”他背对着形骸,形骸看不清他的脸,但却听出他语气愤怒。形骸与他相识这许多天来,沉折语气始终波澜不起,此时却似乱了心神。
形骸想道:“是了,他触景伤情,想起自己身世。他以往一直不知那梦是真是假,即使找到证据,可始终存着指望,以为自己并非活尸复生,眼下离真相越来越近,而那真相又非他所盼,如何能不难过?换做是我,早就疯了。”
沉折快步前行,火光驱散暗幕,一路上全是冻尸,沉折甚是蛮横,以剑气开路,嗤嗤声响,将拦路的尸首全部斩开,随后推到一旁。尸首中并无鲜血流动,这可当真奇怪:此地虽冷,并非冰窟,这些尸首又怎会被冻得犹如石头?
这大坑斜着往下,不久到了一处断崖,下方不深,约有三丈,在前头有个大木屋。沉折加快步伐,推门而入,发出吱呀一声。形骸毛骨悚然,道:“师兄,慢点!”
寂静中,他听见四周有窸窸窣窣、唧唧喳喳的声音,他急忙朝上看,觉得洞顶不高,这洞窟与那大坑相通,但已不在那古墓之内。
形骸急忙跑入木屋,火光之中,屋中场景似曾相识:断手断脚捆做一团,如货物般堆积一旁。人头人身缝在一处,泡在琉璃大缸之中。其余大缸皆无动静,只见一大缸中有一畸形人,他脑袋比身躯更大了一倍,手足萎缩,浑身发黑,是个丑陋无比,与常人一般大小的婴儿。那畸形人睁开眼,看了看沉折、形骸,又闭上了眼。
形骸颤声道:“亡人蒙....用这乱葬坑的....冻尸练冥火功。”
沉折拔出剑,想将这琉璃缸打碎,结束此畸形人痛苦,但颤抖片刻,却又不忍。他大叫一声,一剑劈出,将剩余的缝合尸全都斩裂。
形骸心下黯然,在他肩上拍了拍,道:“走吧,亡人蒙不在这儿了。”
刹那间,只听木屋之外传来踏地之声,密集不断,向大木屋包围而来。沉折抬起头,冲出木屋,见原先那些冻尸竟全数活动,爬的爬,跑的跑,跳的跳,朝此逼近。
沉折咬紧牙关,两道东山剑风,将冻尸切成碎片,随后复又前冲,长剑圈转,剑招宛如潮涌,将周围冻尸一扫而空。但那冻尸实在太多,转瞬间将沉折遮住。
形骸急道:“师兄!别蛮干,先走为上!”
话音刚落,沉折人影一闪,已跃出重围,长剑上下一划,剑风急急斩出,那一堆冻尸扎堆正紧密,七八个一齐四分五裂。
形骸道:“师兄,你没受伤么?”
沉折哼了一声,此时,又有数百个冻尸扑向两人,形骸见众冻尸行动虽慢,可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他弯刀砍出,一套风雷剑法,左劈右砍,硬闯硬突,也杀了十来具冻尸。
他是往出口处跑,但沉折却留在原地,一道道剑风横斩,冻尸中招后无一幸免,立时粉碎。沉折表情越来越悲,眉头越来越紧,却毫无收手之意。
形骸道:“师兄,你疯了么?快走!”
沉折蓦然大喊道:“你们都在受苦,我是在帮你们解脱!”
形骸陡然一惊:“他又生出幻觉,以为冻尸在对他说话!”一时发愣,被一冻尸扑上一咬,他惨叫一声,左臂被扯下一大块肉来,霎时鲜血淋漓。
形骸惊恐万状,仿佛面对的是一群被斩了头的蛇,那蛇头仍死盯着自己,吐出蛇信,极可能弹起伤人,用剩余的蛇毒与这仇敌同归于尽。他大叫一声,骨矛齐刺,将周围冻尸刺得满身坑坑洞洞,待骨矛收回,血已止住,但手臂上的伤却未好。
他叫道:“师兄,我受伤了!咱们走吧!”
沉折却又道:“我与你们一样?不,不一样,我是活人!活人!”
他高高跃起,浮在半空,手臂连振,剑风如雨落下,他神智虽乱,但手法仍精准,每一击皆不落空。冻尸在他东山剑风之下,宛如纸糊的一般。
形骸大声道:“师兄,你功力再高,也有耗尽的时候!别听他们说话,那是你的幻觉!”
沉折怒道:“幻觉与否,难道我听不出来?那不是幻觉!”刚一落地,人如飓风般猛冲,所到之处,冻尸皆被斩碎。
形骸被那飓风一碰,人飞了出去,砰地一声,撞在墙上。他背心一痛,蓦地左臂又被一冻尸咬住。他大叫起来,用骨矛将那冻尸刺穿,这一回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止住血。
他一看伤口,毛骨悚然,牙印漆黑发亮,直往身上蔓延。形骸立时运龙火炼体功抵挡,但收效甚微,形骸想:“第二层的龙火功挡不住这冻尸毒!若到了全身,必死无疑。”左手发颤,右手一刀斩下,扑哧一声,左手断裂。他痛的头晕眼花,又运放浪形骸功愈合伤口。
沉折已杀了逾千个冻尸,他只攻不守,全靠神速自保,冻尸迟缓,也万万捉不住他,只是这般冒进,委实太消耗真气。待得将大半冻尸清除干净,他一脚踩地,竟有些站立不稳。
他仍不管不顾,追踪角落里的冻尸,那些冻尸并未曾与沉折为敌,但沉折喊道:“你们活着也是受罪!”长剑横过,活尸碎体倒地。他强打精神,小跑着绕坑洞一圈,终于再无一冻尸幸存。
形骸缓步走上前,咬牙道:“师兄,够了。”
沉折见到形骸模样,神色惊异,道:“你...你的手,怎么....”
形骸怒道:“还不是被你害得?叫你走不走!我被冻尸咬伤了。”
沉折陡然跪倒在地,手一松,长剑摔在一旁,他垂头丧气,长发散乱,低头道:“我连累了你,你杀了我吧。”
形骸啼笑皆非,道:“我怎会杀你?只求你别胡闹,随我出去成么?”
沉折道:“我听见有人对我说:‘哥哥,你运气好,为什么咱们都是怪物模样,见不得人,一辈子住在洞窟,一辈子被人厌憎,一辈子都是尸体。而你呢?你却变成了人。你说你是来找爹爹的?爹爹也在找你。’”
形骸道:“那是你自己在对自己说话。”
沉折摇头道:“我分得清,不是我,是这儿的活尸在说话。声音径直到我脑中。”
形骸急道:“这些不是活尸,不像那黑鸟妖,也不像白刀客,都是没脑袋,没魂魄的冻尸。”
沉折道:“你不明白,真的有....”
忽然间,一具冻尸从天而降,一击打在沉折后背,冻尸虽慢,可力气极大,沉折龙火功已然用尽,无力护体,喷一口血,回过头,一剑将那冻尸斩成碎末,他抱住脑袋,喊道:“他还在说话,还在嘲笑我,不好!不好!”喊了两声,晕了过去。
形骸见另有冻尸再度行动,抬起头,纷纷朝这儿爬来,形骸想:“这是怎么回事?沉折明明毁了它们!有的连脑袋都没了,为何还知道咱们在哪儿?”
他心头一闪,蓦然醒悟:“若真有人对沉折说话,那人知道沉折也是活尸,也知道我们是来找亡人蒙的,定然在近处看过沉折,听咱们说话!莫非...莫非...”
他冲入木屋,见到琉璃缸中那漆黑婴儿,果然那婴儿双目放光,显得穷凶极恶,狰狞无比。
形骸一刀将那琉璃缸劈碎,那婴儿发出尖锐的鸡叫声,摔落在地,屋外冻尸爬动声立时停止。
形骸斩向那婴儿头颅,那婴儿一张嘴,舌头疾刺,快如闪电,刺入形骸胸口,形骸“啊”地一声,同时斩掉那婴儿脑袋。
他感到体内有一团恶毒的火焰在烧,烧向他心脏,烧毁他的生命。形骸眼前产生幻觉,四周的黑暗如同海洋中的影子,自己靠的太近,潜得太深,海中的怪物看见了他,伸出利爪,将他拖入了深海。
他粉身碎骨,形骸俱灭,只留下一团白色的火。那婴儿注入形骸体内的火焰与形骸的火焰重叠在了一块儿。
在形骸咽气之前,他看见那婴儿的头颅对他微笑,道:“你明白了吗?这是你的命运。”
形骸已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事实,因为他的心不再跳了。
十八 妙手冥火功
死寂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沉折胸口一颤,缓缓坐起。他稍恍惚一会儿,翻身而立,运玄功护住全身,屏息以待。
少时,不见冻尸来攻,他眉头一宽,又四处张望,却不见形骸踪迹。
他略一沉思,一个箭步,入了大木屋,见到眼前场景,身子一震,急忙翻过形骸,探他脉搏,全无动静。
沉折脸色白得可怕,手掌发颤,抬起头,双眼迷茫的环视一圈,又对准形骸,心想:“他死了?”
他额头上汗水一滴滴淌下,竭力镇定,浑身真气急转,掌心对准形骸心脏、丹田,以龙火炼体功救助。但形骸已死,体内经脉闭塞,饶是沉折豁出性命运功,真气却难有寸进。
沉折蛮性发作,强运功一个时辰,直累得经脉刺痛,内力终于断绝。他低吼了一声,眼神惊怒,一拳将这木屋墙壁洞穿。
他终于想:“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我为何要带他来?这小子明明是个累赘!他已然觉醒,今后前程似锦,不必跟我走这一遭。我....大可先将他送回墨从,再独自出航,可我一意孤行,累得他死去!”
心中有个声音道:“沉折啊沉折,他是为救你而死。”
沉折捏紧拳头,心想:“是啊,若不是他,我会被外头冻尸杀死。他牺牲性命,我却活着,到得头来,居然是他救了我?”
他只觉天旋地转,懊悔之情令他心如刀割。他想:“我先前横冲直撞的杀敌,实是愚蠢无比;我硬携带此人来找亡人蒙,实是自私自利;我遇上冻尸围攻却盲目乱杀,实是狂妄自大;我不敢独自闯入古墓,实是胆小如鼠。我是个愚蠢、自私、狂妄、懦弱之辈,怎还有脸面活在世上?”
他一只手抵住脑袋,更多心思冒了出来,他隐隐觉得自己之所以不放形骸走,并非怕他泄露自己机密。在沉折心底,他一直畏惧那空旷的梦境、那空中的恶魔。他其实十分胆怯,如果他孤身一人,是不敢前来这可怖古墓的。
有人陪伴实在好得多了,沉折心里害怕孤单。他早已将形骸视作好友,但沉折太孤傲、太死板,他根本不愿吐露心迹,甚至怕形骸看出来。
他因愚蠢、自私、狂妄、懦弱,害死了自己唯一的知己,出生入死的朋友。
沉折死意顿生,抓起长剑,往自己心脏刺去,突然间,手上一轻,他见形骸坐了起来。
他喜道:“师弟,你还活着?”
他的心冷了下去,看穿了幻象,那形骸并非事实,而是沉折疯狂的念头。
那“形骸”道:“你杀了我,就想这么算了?”
沉折冷冷答道:“唯有如此,不然还能怎样?”
“形骸”道:“凭你也配与我同生共死?你这残渣废物,想要自杀成仁,成就一场义气?沽名钓誉的东西,我偏不让你有此美名。”
沉折喃喃道:“你要我如何?”
“形骸”道:“我要你把我救活!”
沉折道:“这如何可....”忽然间,他张大嘴巴,露出惊愕神色,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冥火神功。
“形骸”指着洞窟后方,道:“你记得么?亡人蒙在那儿留下过神功的诀窍,你去看看吧,看着就能记起来了。”
沉折抱着形骸尸体,走向后方,穿过向上的石阶,来到又一间墓室。这墓室霎时亮起白茫茫的火焰,光芒有如白昼。
沉折双眼渐渐适应强光,只见一面石壁上刻有长篇字句,当是亡人蒙所刻。
此人写道:“蒙某劫后余生,于世人已然无望,遂生归隐古墓之心。此墓叫做普修,乃前朝古人祭祀大庙,庙中积尸无数,蒙某当于此清修,习练这冥火神功,以期由尸化人。
冥火者,天上火也,乃古神所盗,赐予凡人之神火。神火又分阳火、月火、影火、龙火、冥火。凡获此五种火者,皆可觉醒,一旦修炼至精深境界,法力非凡,足可比肩古神天仙。
冥火催人进益、变化、融合、联系,因与人同享而越强,有起死回生之能。得冥火者,皆死而复生者也。活人不可得之,亦不可修习,否则枉死而已。
然则此火乃是自天上盗来,得仙神咒怨,自古不容于世,亦不为人所知。而死者往生,又谈何容易?
其一:得冥火者,其尸体不得完整,非拼凑而成不可。
其二:得复生者虽似活人,却非活人,称为‘盗火徒’,乃盗火古神之徒也。其形貌残缺丑陋而不忍睹,常人一见便知。
其三:凡世间生灵,无论虫、鱼、鸟、兽、人,皆有魂魄。吾等盗火徒,无魂魄也,脑中唯有冥火,伪装为魂魄。
其四:吾等低于凡人,受仙神诅咒,天生有罪孽。凡人遭遇吾辈,必心怀憎恨,往往无缘无故,猜疑追杀,吾辈当时刻铭记,远离凡人,以免无妄之灾。
其五:吾等冥火散邪气于体外,所在之处,田地腐蚀、庄稼枯萎、寸草难存,日渐成为荒土,故不得久居于俗世之间,以免害人害己。
其六:冥火入尸体后,极易变作逆火。此逆火者为散裂、乱象之火也。尸首不复人形,近乎妖魔,是为‘坏形尸’。以冥火功救人者当铭记在心,一遇此事,立时诛杀,否则自遭杀生之祸也。
蒙某毕生愿望,只盼修道有成,转生为人,令冥火为魂魄,享尽人伦之乐,犹如夜尽而日出,铜铁转化为金。然则历经数十年而无功,难道是命中无福么?”
沉折想:“果然,果然,这下全说得通了。那白刀客,还有我梦中所见的其余‘盗火徒’,全都样貌丑陋,一见就是活尸。那白刀客练有障眼法,遮掩表面,令样貌还过得去。但藏争先一看见他,仍不免对此人深恶痛绝。那为何我偏偏样貌无异?莫非我已由活尸变作人了?”
亡人蒙说这冥火功天生遭人憎恶,且会使大地腐朽,庄稼枯萎,沦为荒地。沉折受人追捧,此生反而厌恶他人,所住的地方也无荒废迹象,这盗火徒种种坏处,并未在沉折身上应验,他确是活人,而非活尸。只是亡人蒙费尽心思,日夜不停以冥火功救人,却始终未能成功。自己功力浅薄,年岁幼小,又如何竟已能渡过这大劫?
沉折又往下读,其后则是冥火功的口诀。沉折通读两遍,已然记住,稍一动念,只觉脑中有白色火焰在灼烧。他以往只在梦中见到过这白火,此刻却能真真切切感受到,掌握住。
他想:“我脑中若有冥火,那就能救活形骸。他在别院被人起如此绰号,想不到竟暗合天意?”
可事到临头,他又犹豫不决:“若将形骸变作那黑鸟妖、黑婴儿一般,又该如何是好?”想了许久,把心一横:“即使那般,也得把他救活。如若不成,我亲手杀了他,反正都是个死。如若成了,我设法助他渡劫为人。”
他看形骸身躯大致完整,只缺了条左臂,回去找了一圈,见形骸那条断臂已腐烂得不成模样,而周围冻尸的手臂也都破损极重。他惊慌想道:“亡人蒙说这尸首不能天生完整,但必须缝合周全,冥火才能奏效,这....又该如何是好?”
他回到那刻字的石室,心急万分,偶然间目光一扫,忽见高处挂着一托盘,托盘上竟有一根人手,模样好生郑重。沉折心头一热,跳了上去,见那手臂洁白柔滑,竟与生者手臂无异,而且正对左边。
沉折想:“好运气!”可那手臂颇长,与形骸不配。沉折想:“要不斩断我自己的胳膊,给形骸接上?”
忽然间,那条左手嗡嗡震动,竟往形骸身上挪去。沉折大惊,却见那左手骨骼伸长,咔嚓一声,接入形骸断处。又听喀喀声响,那左手伸缩片刻,已完美相融,严丝合缝。
沉折大喜:“这准是亡人蒙珍藏的法宝,专用来装配残躯,正好给我用上了。看来形骸命不该绝,我定能将他复生。“
他这就想运功救人,但幻觉又生,只听那“形骸”说道:“可别冒失了,肢干不可不断!”
沉折道:“是,是!”拔剑在手,将形骸右臂双腿脑袋全斩断了,却只有稀少血液淌落。
沉折想:“是他练放浪形骸功的缘故么?”他到外头大木屋中取来针线,将躯干一圈圈又缝得紧紧的。他这番一忙活,满头大汗,只觉比杀尽冻尸还累。
待准备完毕,他默想冥火功口诀,拿起亡人蒙用的那根兔肠针管,一头插入自己额头,轻响声中,刺破脑骨。他感到那白火与尖针一碰,心下一紧,却毫不在意,又同样刺入形骸脑门。
他运冥火功,见那白火顺着管子,涌入形骸脑中,起先形骸并无动静,但沉折耐心等待,过了一盏茶功夫,查知形骸脑中火焰熊熊燃烧,与自己脑中一般明亮。
沉折想:“为何我自己的冥火反而更高更旺了?对了,亡人蒙说这功夫越救人越强。如此说来,我...我真救活了形骸?”
他紧张万分,双目不敢离开形骸身躯,生怕他起了异变。形骸身躯一动,心脏怦怦狂跳,似要炸裂开来,同时呼吸声大作。沉折额头冒汗,想:“就算他变作坏形尸,我也绝不杀他。”
形骸脑袋、右臂、大腿处哗啦啦一通响,缝合线被迫出体外,肌肤上瞧来毫无伤痕,同时又听骨骼扭转之声,断处对接收紧。
沉折长舒一口气,欣喜万分,想:“这是放浪形骸功!他活了,他活了!”
形骸低哼一声,睁开眼来,四下看了看,道:“我....怎地....好痛....你是....师兄?”
沉折不料他竟认得自己,脸色一变,旋即冷冰冰答道:“你本已死了,我却将你救醒,如此咱们仍是两不相欠。”
十九 书斋阅书信
形骸支起身子,沉折袖袍一拂,气流升腾,托了他一把,形骸道:“我记得....那婴儿....心脏,你说我死了?”
沉折简略答道:“我用亡人蒙的法子,将冥火渡给了你。”
形骸脑子昏昏沉沉,连惊讶之力也没有。沉折抵住他背心灵台穴,以龙火炼体功相助,形骸手足力气渐复,这才看到墙上刻字。
他凝视半晌,摸摸额头,大惊失色,道:“你把我变作活尸了?”
沉折道:“你身上并无缝合伤痕,当是放浪形骸功之效。”
形骸上上下下摸索一番,似并无异状,也没缺了东西,奇道:“墙上说我会遭人厌恨,腐坏田地,真会如此么?”
沉折摇头道:“亡人蒙多半搞错了。”
形骸放心下来,笑道:“看来我多行善事,终有好报,救你也没白救。你说咱们两不相欠,那就两不相欠好了。”
沉折道:“就是这句话。”
形骸恢复气力,运龙火功疗伤,惊觉真气充沛,流淌迅速,与四周天地灵气相呼应,正是龙火功第三层的迹象。他难以置信,又试了几回,这才确信无疑,道:“我练到...龙火功第三层了!”
沉折想了想,道:“看来这冥火神功对龙火功颇有助益,你得了冥火之后,龙火功也大有长进。”
两人皆有所不知,这冥火功与龙火功皆属上界神火,两者本是同源。冥火功主魂魄,龙火功主躯体,虽不相融,却有彼此助长,共通互惠之效。然则这冥火功唯有死者能练,龙火功却非生者不可,本决不可共存。两人身上情形千年罕有,几无前例可寻,可谓凶运当头,又是幸运至极。
形骸兴冲冲的说道:“莫非我也能与你一般,年纪轻轻便达到第四层境界?那回去之后,谁还敢瞧我不起?”
沉折道:“此事终究渺茫,受人瞩目也并非好事。”
形骸如被浇了一头冷水,怏怏道:“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沉折又道:“这冥火功口诀在下方,你最好记住,今后或能有用。”
形骸扫了一遍,心领神会,皱眉道:“这口诀精微奥妙,似不逊于龙火神功,但终究还是歪门邪道,咱们回去之后,若被纯火寺得知此事,怕会遭到灭顶之灾。”
沉折喝道:“休再说不吉之言,你死也死过,这教训还未尝够么?”
形骸道:“不错,我死也死过,其他还有何事可怕?”
沉折哼了一声,道:“走吧。”
形骸道:“师兄,你白来一趟,没找到亡人蒙,我看哪,你也别白费力气了,就此打道回府如何?”他在外已久,急想返回龙国,过上太平的日子,哪怕再受噩梦所扰,也已不再惊惧了。
沉折略一沉吟,叹道:“也罢,你既然胆怯,我便送你回去。”
形骸大喜,往外就走,却突然身形不稳,左臂在那刻字石壁上一碰,那石壁蓦然隆隆震动,朝后退去,露出一条通路。
两人对视一眼,形骸道:“我这胳膊有古怪,似乎自己往墙上伸,莫非其中藏着虫子?啊,不对,我胳膊中毒断了,这左臂哪儿来的?”
沉折眉头一皱,道:“亡人蒙对此左臂甚是珍重,其中只怕有玄机。”
形骸急道:“师兄,万一这胳膊将来不听话,把我自己掐死了,你说我冤不冤?”
沉折道:“你反正死也不怕,何须多言?”说罢走入那通道。
形骸那左臂阵阵抽动,每到某处就响声大作。形骸道:“前方或有陷阱。”沉折上下一瞧,果然地面有异,稍稍试了试,有尖刺探出,于是飞身一跃,过十丈远而落,道:“你跳吧。”
形骸不知能不能行,心里没底,退后几步,足尖一点,人在空中突进,当真如振翅滑翔,随心所欲,落在沉折身边。他想:“龙火功到第三层后,连轻功都大有长进了。”
其后继续行进,每有险处,那左臂立时提醒,两人也总能识破避过。
斜坡上行,转了半圈,竟来到一间书房,只是房中书籍大多损坏,字迹模糊难辨。又见丹炉、五行阵、阴阳盘、金光镜、大铜管,整整齐齐安放各处。
形骸道:“亡人蒙对此处如此慎重防备,定有重大隐秘。”
沉折看那一应器具,道:“他为将冥火化作魂魄,令活尸转而为人,并未一味苦练冥火神功,更费心钻研炼丹之学。”
两人搜寻一番,见各事物已腐烂得不成模样,一碰就坏,这书房灯光昏暗,本有琉璃窗,却已被外头黑树粗草堵死,更令人压抑得喘不上气来。形骸暗想:“万一此处有妖怪藏着,可别把它惊醒,把我吃了饱餐一顿。”
沉折沉吟片刻,忽生灵感,道:“运冥火神功。”
形骸急忙照做,两人来到书房,见有一本破书上白光流动,沉折将这本书一扯,扑通一声,一张桌子下砖石弹出,里头又有一本书,此书似是以牛皮制成,又浸泡过药水,并未腐化。
形骸赞道:“不料冥火神功有这等用途,竟可留作记号。”
原来这冥火极为隐秘,一直不为人所知,正是因其非凡人所能察觉,唯有习练冥火神功之人可见冥火迹象。
沉折不答,摊开书册,两人一齐翻看。
书中记载是亡人蒙多年来探究冥火神功的心得,唤作《冥火补遗录》,记载冥火诸般妙用。
那亡人蒙写道:“蒙某已将冥火神功练到极高境界,非蒙某自夸,余体质强横,力大无穷,世所罕有,当世鲜逢敌手。然则冥火功之妙,又岂在健体强身而已?此间所载,与世间道法、仙术相近,以冥火而生出奇事,若能善用,有搬山分海,巧夺造化之能也。”
沉折不喜冥火,道:“这书不看也罢。”放在一旁。
形骸道:“师兄,你这就大错特错了,都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火可伤人,亦可造福于人。我们学了上头本事,用来做好事就行,何必心存偏见?”
沉折道:“龙火功也有道法,何必用冥火功的?”
形骸道:“你不看我看,你这人性子太懒,将来如何能有出息?须知书不嫌多,多多益善。”
沉折也不理他,又四下搜寻,形骸捧书细读,突然道:“你看,亡人蒙发疯了。”
沉折问:“他写了什么?”
形骸于是念道:“老子....老子时时听闻到怪异声,他妈的,是哪个王八蛋对我说话?”
沉折道:“莫要搞怪,好好读。”
形骸道:“是真的,他就是这么写的!‘老子研习这狗屁冥火功,自诩功力冠绝天下,独步古今,可到了外头,依旧天怒人怨,平白无故的又被人冤枉。老子去镇上,遇上小偷,偷旁人事物。老子抓了那贼,却被人打了一顿,说我不安好心!他奶奶的,若非老子...老子心善,早把那镇上人杀得一干二净了!’”
沉折道:“他久未成功,只怕已然疯了。”
形骸继续念:“‘自从造出馥兰后,老子便时时刻刻不安稳,昨夜梦里,老子又听到了那声音。那混账说道:‘蒙冬煞,蒙冬煞,你当为我仆从,为我统帅。向凡间复仇,将一切归于虚空’。
老子本就是死人,天不怕,地不怕,无情无心,无血无泪,他奶奶的现在却像着了魔,一会儿害怕,一会儿紧张,一会儿痛恨,一会儿又高兴。老子是不是要成为人了?当真莫名其妙。哈哈,哈哈。’”
沉折道:“亡人蒙叫蒙冬煞?馥兰又是何人?”
形骸道:“后头还有呢。‘咱们这冥火不似其余神火来历光明正大,听说是一位古神从上界那儿盗来的,莫非竟是那位古神在呼唤老子?老子一辈子没半点喜怒哀乐,这几天疯疯癫癫,当真前所未有。有几回老子瞧见馥兰,见她如此美貌,心生疼爱,又恨不得一把将她掐死。老子这么做可不对劲,须得离她而去,以免害了老子的宝贝女儿。’
‘古神又对我说道:‘蒙冬煞,你知不知你还有一位儿子?’老子答道:‘老子这数百年滥用冥火,造了不知多少同胞,各个儿都是我儿子女儿,有的一出生就是怪胎,都被老子宰了,其余儿女,五十个总是有的。你说的是哪一个儿子?’
古神道:‘是你那个成为人的儿子,他叫藏沉折。’”
沉折一震,道:“我?”
形骸道:“我可不敢消遣你,你自己来看!”
沉折走近,见亡人蒙写道:“老子大吃一惊,道:‘我...不记得,我儿子成了人?他是如何办到的?为何我苦了这数百年,却未能如愿?他娘的,这小子当真好运!’
古神道:‘他身世非凡,你需找到他,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你肩负重任,须得完成这重任之后,方可由铜变作金,由死变为活。’
老子做梦都想做人,大喊:‘好,你要老子去做什么?’
古神道:‘将一切归于虚无。’他奶奶的,这古神说话像哑谜,老子纵然聪明,又如何听得懂?总而言之,老子需去外头转转,总闷在这古墓里头,太不对头。”
读到此处,没了记载。形骸总觉得背上凉飕飕的,道:“这地方真的闹鬼,咱们还是快些出去为妙。”
沉折上下看了看,蓦然按动一处烛台,一面墙朝后一缩,两人只见有微光照来,又传来海浪之声。
形骸道:“这儿直接通到外头?”
沉折道:“多半如此。”
二十 鬼魂不走泉
两人更不停留,立时向外行去,谁知刚一出那书房,这《冥火补遗录》登时闪起明火,化作灰烬。形骸“啊”地一声,痛惜不已。
沉折道:“亡人蒙设想好生周到,罢了。”
形骸闭眼稍稍回想,道:“还好还好,记了十之八九,烧了也罢。”
沉折眉头一扬,神情不信,形骸笑道:“我自幼有过目不忘之能,师兄莫非怀疑我?要不要我背一遍给你听?冥火者,非水、非固、非气,非静非动....”
沉折道:“别背了,走。”
形骸好不容易能卖弄一番,闻言大是沮丧,但沉折已然走远了。
这阶梯转转旋旋,时而直,时而弯,只一顿饭功夫便到达出口。这出口被厚木堵着,只留下细小缝隙。形骸道:“书上说:‘用冥火烧枝叶,可开辟道路。’左掌前伸,掌心一道冥火烧出,树木似认得这火,朝后让出条道来。
沉折问道:“你这冥火掌力从何而来?”
形骸道:“似乎这左臂自行就能发力,你看。”说罢又一掌轻拍,冥火涌向前方,直飞五丈之远,但打在树上,连一丝痕迹也未留下。
沉折摇了摇头,道:“这冥火怎地这般弱?”
形骸道:“书上写道:‘纯粹之冥火,不可伤及活人,却可烧伤幽灵幽体,鬼魂仙灵,引燃魂水。’”
沉折道:“先前遇上的那兵太子,若他转化为无形,当可用这冥火伤他。”
形骸点头道:“正是如此。”
说话间,复又匆匆赶路,回到海岸前,只见安佳摔倒在地,身边躺着一具丑陋尸体,脑袋似人,却长着野猪般的獠牙,牙尖发黑。形骸大骇,急忙将安佳扶起,见她满脸黑气,奄奄一息。
形骸喊道:“安佳!安佳!你怎么中毒了?”
沉折探安佳脉搏,道:“似是尸毒。”说着催动真气,在安佳体内流转,护住她心脉。
安佳醒来,颤声道:“你太久...不回来,我想去找你,可这....这东西在后头...偷袭我....我也杀了它。”
形骸道:“这是坏形尸!是从古墓中逃出来的!”
沉折道:“都是我耽搁拖延,害苦了她。”
形骸忙道:“是我非要看那《补遗录》,安佳,我当真混账透顶,我定会设法救你。”
沉折心下有愧,竭力相救,他真气浑厚,而安佳这月火玄功也颇有抗毒之效,两人运功不久,安佳脸上黑气消退,但毒质却无论如何逼不出来。
形骸回想那补遗录上所说,并无解这尸毒之方。安佳精神稍复,道:“带我回红爪那儿,他准有法子。实在不成,咱们可以去找塔木兹大师。”
形骸道:“那咱们这就送你回去。”说罢将安佳背起。
沉折说道:“你手掌掌心与她掌心对接,不停运功疗毒,你既然达到龙火功第三层,此节已然不难,这也是一条练功的法子。”
形骸依言而为,答道:“好!”安佳脑袋靠在形骸肩上,四肢暖洋洋的颇为舒适。
到了船上,安佳指一处方向,沉折起锚出航,再度漂洋过海,随风逐浪。
两人此时内力充沛,交替为安佳疗毒,倒也并不如何艰难。她并未好转,但也未恶化。只是毒素在体内久了,总不免令人担忧。安佳生性乐观,兀自有说有笑,言行活泼。形骸瞧在眼里,心下更是难受。
再过两天,来到一处大岛,这岛上草木茂盛,山石宏伟,遥望海岸而不见边际。安佳道:“就是这儿啦,从这儿上岸,再走个数十里地,就到咱们苏母山了。”
形骸道:“苏母山?这是什么怪名字?”
安佳拧他一下,道:“你当真孤陋寡闻,这银海岛是这麒麟海的第二大岛,苏母山是银海岛的第一大城寨,也可算作整个麒麟海数一数二的大势力了。”
形骸头一回听闻这许多名头,皱眉道:“一个都没听过。”此言一出,耳朵上挨了安佳一咬。
沉折道:“西海人自有称呼,龙国或另有名称。”
形骸笑道:“是也,是也,我龙火天国定更有文雅动听的名目,岂是苏母山、银海岛、麒麟海之流可比?“
安佳怒道:“你是想气死我,自己好去花天酒地,逍遥快活,是不是?休想得逞,我死也要拖你一起死。”
形骸悚然喊道:“你说话当真不吉利,什么死不死的。“
安佳道:“念在你背我这么久,本姑娘心疼老公,给你指点条近路。”命两人走向丛林,披荆斩棘而过。形骸连连叫苦,道:“这么做反而更累了。”
安佳笑道:“有你背着,我反正不累,不然要你这老公还有何用?再说了,你有美人依偎,岂不该精神抖擞,蛮力倍增?”
形骸道:“美人?哪有美人?”一言不慎,霎时捅了马蜂窝,被安佳一通狠抓。
如此走了一个时辰,只见一瀑布从天而降,水汽晶莹,五光十色,到了一处青草空地。那瀑布水滴温暖,扑面而来。
沉折与形骸皆感真气急速回复,齐声道:“混沌离水?”
安佳点头道:“是啊,本姑娘神机妙算,早都想好啦。这儿叫‘鬼魂不走泉’,正是混沌离水。这里灵气充足,凡世间觉醒者,在此地真气恢复极快。你们对本姑娘照顾有加,本姑娘岂能不体恤你们?”
形骸想起半个月前,自己还在墨从镇海边那混沌离水处练功,眼下却跑到西海无名岛屿的混沌离水旁,其中遭际真有如做梦一般。
形骸将安佳放落,以龙火功第三层功夫汲取这混沌离水灵气,只一会儿便精神抖擞,如吃饱喝足一般。他问道:“安佳,你怎么样....”话未出口,忽见一颗树后探出一个小脑袋,那小脑袋是个小孩,半透明,半模糊,双眼发红,闪着微光,仿佛绿水凝成的一般。
形骸见此人样貌古怪,心里一紧,道:“什么人?”那小孩摇了摇头,开口说话,但却无声传来。
安佳道:“他是这儿的鬼魂。”
形骸大惊失色,退步持刀,道:“鬼....鬼魂?”
安佳满不在乎,挥手道:“你别吓他,这儿叫‘鬼魂不走泉’,自然满是鬼魂了。咱们苏母山中死去的人,若生平行善积德,死后多半会留在这林地,成为鬼魂。红爪每年都会带咱们来这里祭祀的。”
形骸稍稍放心,道:“他们会不会吃人魂魄,占人身躯?”
安佳叱道:“他们胆子小,还怕你们害他们呢。”
那小鬼魂飘了过来,手中捧着个水瓶,那水瓶碧蓝,周围似有雾气漂浮,材质古怪,他把水瓶交到形骸手上,做了个喝下的动作。
形骸更是惶恐,嚷道:“安佳,他要毒死我,变成鬼魂陪他么?”
安佳也不明所以,道:“我也没遇上过这情形。这些鬼魂平常极少与活人啰嗦。”
那小鬼魂瑟瑟发抖,忽然跪地恳求,形骸心软,道:“好吧,好吧,我喝,若是死了,我非与你同归于尽不可。”但死后又如何与小鬼魂拼命?形骸全无头绪。
他仰起头,那瓶中水似有知觉,一下子全涌入形骸喉咙,形骸扑哧一声,呛在咽喉,却又吐不出来。他大声咳嗽,头晕脑胀,胸肺火辣辣的疼,只觉眼睛里全是血丝,眼前一闪,似被一层透明墨绿罩子罩住。
沉折沉声道:“小鬼魂,你使什么诡计?你眼下并非虚体,我要杀你倒也不难。”
小鬼魂又动嘴,这次形骸听得清楚,他道:“这是魂水,喝下魂水,你就能听见我说话了。我功力低微,不能全然现形,只能出此下策。”
形骸望向周围,更是心惊肉跳,只见身前树后,上上下下,全是绿莹莹的鬼魂,数目将近一百,皆目不转睛的看着形骸,他惨叫道:“鬼!有鬼!全是鬼!”
小鬼魂道:“你别怕,我求求你帮帮我们!”说罢又跪下向形骸磕头。
形骸见他可怜,道:“好,好,你说吧。”
小鬼魂道:“几天前,这林中来了不少妖怪,那些妖怪捕食咱们同胞,已有许多被他们吃了。”
形骸一惊,向沉折、安佳转述此言。沉折问道:“是怎样的妖怪?”
小鬼魂道:“他们不是活人,又不是死人,样子奇特,身形像是妖怪。有几个像是黑翅膀的鸟,有几个爪子长长的,有几个丑的可怕。”
形骸大声道:“是坏形尸么?”
小鬼魂哭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总而言之,大伙儿都很害怕它们。这混沌离水之地,本是咱们聚会之处,可那些妖魔每到夜晚,就会来这儿,咱们只能东躲西藏的...我认得安佳姑娘,我求你们去苏母山,把红爪爷爷请来。”
形骸又转述缘由,沉折答道:“不必麻烦,我们就在此守着。”
形骸深知他对坏形尸深恶痛绝,无法容忍,但看看天色,离晚间上有大半天。他叹道:“这位安佳姐姐中了剧毒,我们要送她回苏母山,只怕不能耽搁那么久。”
小鬼魂拍手道:“我知道有个去处,那儿有灵丹妙药,可解百毒,你答应替咱们杀那些怪物,我就带你们去那儿。”
形骸大喜过望,道:“我说话算话,你这小鬼也不能骗人!”
小鬼魂道:“我们鬼魂从不骗人的,骗人也没好处。”
形骸想道:“难道人变成了鬼,反而变得心性高洁,言而有信?难道世人连鬼都不如?那做人做鬼,差异委实不大。”
二十一 土地不死心
那小鬼魂带三人绕过悬崖,踏入山谷,行了十里地,见前方灰树幽草,紫烟淡光,是一处荒废已久的园林。园林围墙破损,石面斑驳,见里头有数座小楼,数座高塔,大部分已成废墟。
安佳忽觉乏力,轻声道:“这里...是黄雀观,已经荒废了不知几百年了。我以往常常来,这儿什么都没有。”
小鬼魂来到一座大棚屋前,这大棚屋以往似是个马厩,他道:“就在此处,你们莫要惊讶。”说罢又取出个魂水瓶,将水绕着大棚洒了一圈,蓦然间,众人见马厩前生出一扇绿门,那门凭空独立,无依无靠。
形骸奇道:“这是什么门?”
小鬼魂道:“这黄雀观乃是一种鸿钧逝水。这门是通往其中真正大宅的。”
形骸道:“鸿钧逝水?啊,对了,亡人蒙那书里写到过这种鸿钧逝水。”
世间龙脉之中,自有灵气聚集之地,是为混沌离水,其中灵气喷薄升腾,雄浑无比。于是有人在混沌离水之上建造阵法,随后起楼修府,成为建筑。此建筑约束混沌离水之灵气,令这建筑风水奇佳,并有神灵庇佑,叫做‘鸿钧逝水’,这鸿钧逝水将龙脉灵气物尽其用,引导轮转,乃是土地仙神在凡间居所。
小鬼魂在门上敲了敲,那门自行开了,他朝三人招招手,三人进入其中,形骸问道:“里头住着人么?”
小鬼魂道:“以往西海三圣住在里头,如今都被人赶跑了。这门只有咱们鬼魂与土地爷能开。”
形骸惊声道:“西海三圣?就是那三个土地爷?”其中兵太子与鲤鬼老已被他所杀,剩余一人不知在何处。
小鬼魂道:“是啊,他们都是坏蛋。不过后来又有个大坏蛋来了,他们三人不是对手,再也不敢回来。“
安佳笑道:“打坏蛋的坏蛋,未必是什么坏蛋。”
形骸问道:“那个大坏蛋现在还住在这儿么?他也是鬼魂么?不然怎么能开门的?”
小鬼魂道:“他精通奇怪的仙法,此人偶尔回来,此刻却不在家。他凶恶的很,你们还是莫要见他为妙。”
形骸点头道:“此人想必法力高深,竟能开通这鸿钧逝水之门,最好莫要撞上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但转瞬见到灰石长廊,脚下石板铺路,一条长远走道。小鬼魂道:“这鸿钧逝水不大,里头有扇机关门,你们若救了我们,我教你们如何开启,据说里头有宝贝。”说罢指了指方向,那石头走廊末端似是一间间客房。
他来到一处神像前,那神像是一多翼天人,背后一个金圈,圈上绕着四道光线,似是阳光标记。多翼天人手上拿一药瓶,小鬼魂向它拜了拜,取下药瓶,递给安佳。
形骸道:“这药当真能治毒么?”
小鬼魂道:“此为鸿钧逝水自行涌出的灵药,那赶走西海三圣的大坏蛋每次回来,常常中毒受伤,只要一喝此药,无论伤的多重,立时能够缓解。”
形骸将信将疑,安佳见状喜道:“算你有良心,我知道你怕毒死我,给我喝吧!小鬼魂不会害人。”于是将灵药一饮而尽。
沉折探她脉搏,等候不久,点头道:“她气息已然沉稳,毒性消退了。”
形骸喜道:“这....当真灵验无比。”
安佳笑道:“小鬼魂,咱们以往常来祭拜你们,你也真不够意思,为何不请咱们进这里坐坐?”
小鬼魂摇头道:“我以往不敢,万一那大坏蛋在家,我岂不是害了红爪与你们?”
安佳道:“红爪会怕那人?你可太小瞧红爪了。就算是沉折哥哥,也未必能胜得了红爪。”说罢看了沉折一眼,神态得意,沉折却仍面无表情。
沉折道:“好,我们等那些坏形尸回来。”
小鬼魂拍了拍手,欢呼一声,在空中转圈,形骸见他喜悦非常,举止可爱,想:“像他这般模样,做鬼魂又有什么不好?只怕比做人还逍遥些。”
出了黄雀观,在鬼魂不走泉等到傍晚,只听众鬼魂道:“不好,那些怪物又来了!”
沉折站起身道:“你们莫要插手。”
忽听远处吼叫声此起彼伏,空中有四只黑鸟妖飞来,盯着众鬼魂叮啄,安佳、形骸不禁惊惧:“想不到竟有四只?”但这些黑鸟妖比上次所遇的小了一倍,气势减弱不少。
沉折身形一晃,到了半空中,两道东山剑风飞出,两只鸟妖被一刀两断,冥火喷洒而落。
形骸听到众鬼魂喊道:“好!”虽是叫好,可声音死气沉沉。形骸想:“这些黑鸟妖不如先前的厉害,而沉折武功似又高了一些。”这正是因沉折分享冥火,冥火神功一强,反而增强了龙火功之故。
又有两只黑鸟妖神情惊慌,分头飞行,沉折凌空劈出四剑,两下落空,两下命中,也登时将敌人击毙。
安佳握住形骸手掌,道:“你看看你师兄,再看看你,相差当真太远。”
形骸怏怏道:“师兄是什么人物,我又是什么人物?你怎能拿我和他比?”
树木上又有人影穿梭,速度奇快,弹来弹去,形骸见那几人精赤身躯,枯瘦至极,浑身满是皱纹,手掌嶙峋,指甲长达两尺,甚是尖锐,形骸想:“这长指怪也是坏形尸,我能感受得到。”
沉折瞬间前冲,已临近敌手,其中长指怪吱呀尖叫,嚷道:“他体内有冥火,比魂魄更香!”另几怪齐声笑道:“正是!”
正怪笑时,沉折踏风而至,霎时刺出六剑,将近处三只长指怪刺杀。另三只大骇,同时往旁跳开,有一只将手指对准沉折,大喝一声,指甲如弹弓般打来。沉折毫不躲闪,以罡气抵挡,卸去那力道,遥遥两剑,将那长指怪杀了。
安佳看的心痒难搔,偏偏自身无力,见一只长指怪往这边退,道:“行海哥哥,你替我杀它!这怪物容易对付。”
形骸道:“你瞧好了!”一招“神龙潜影”,刺向那长指怪,他出手极为隐秘,但那长指怪居然知觉,叫了一声,五根指甲同时打向形骸。形骸一震,急忙变招,弯刀圈转,将指甲打落,手腕隐隐发麻。他想:“这怪物也不易对付,为何看沉折杀来毫不费力?”
那长指怪眼神又凶恶,又贪婪,在近处一看,远比远处高大,它似想吃了形骸,双手连动,向形骸一通猛打狂抓,形骸守了十招,在第十一招上以“赤云紫霞”将长指怪罩住,一刀将它开膛破肚。
安佳嗤笑道:“也还凑合啦,你和我差不了多少。”其实这长指怪膂力极大,换做安佳,要取胜更为不易。
形骸却想:“这长指怪其实满身破绽,在第五招时我应当出手,却犹豫不决,错失良机。唉,我虽将龙火功练到第三层,可武艺生疏,与师兄无法相比,差距比真气上更远。”
两人再去看沉折,他又在与数个巨汉交手,那巨汉与先前遇上的腐臭巨活尸相似,可却唯有一丈高矮,力气颇大,又如何敌得过沉折?
忽然间,小鬼魂喊道:“当心!”
形骸瞥见一道人影,急忙抱住安佳,朝后一躲,砰地一声,一柄大砍刀斩在地上。身后呼呼作响,又有事物攻来,形骸一招“朝日初生”,弯刀上劈,铛地一声,将敌人兵刃挡开。他身子一弹,脱出敌人包围,定睛一瞧,惊呼道:“兵太子?鲤鬼老?”
先前偷袭的,正是被他斩首的土地爷鲤鬼老,后来出手的,也是先前的老冤家的兵太子。鲤鬼老咬牙切齿,七窍生烟,兵太子怒目圆睁,俏脸含恨。
形骸急道:“你们不是...已经死了?”
兵太子怒极反笑,道:“死?我们风水土地爷,哪有那般容易死?我们死后,在家中养伤十日,又能活蹦乱跳的。”
鲤鬼老道:“多说无益,今日这血海深仇,正是得报之时!”说罢一挥手,人变得影影绰绰,在夜间难辨踪迹。那兵太子一竖三叉戟,霎时也形影黯淡。
形骸喝过魂水,但效力已弱,看不清两人在哪儿。他运足真气,耳清目明,隐约只觉得这两人在他周围走来走去,形骸心知那鲤鬼老恨安佳入骨,一有时机,准会设法杀她,而安佳大伤初愈,自己决不能放任她不管,是以背着安佳,缓缓转圈,猜测两人动向。
蓦地一声轻响,他陡然知觉,回身一招“龙生九子”,那兵太子怪嚷一声,三叉戟擦破形骸衣衫,但自己手臂也挨了一刀。这兵太子不过是一方小神,而形骸龙火功练至第三层,正面交锋时,这土地爷已远不是他的敌手,只是这由实化虚,由虚化实的功夫当真难测,形骸竟斩他不死,自己也险些受伤。
兵太子捂住伤口,龇牙咧嘴,身子又融入黑影。鲤鬼老忽然现形,朝形骸拦腰斩来,形骸大惊,往上一跳,抓住树干转了个圈,跳到另一棵树上,那鲤鬼老却又不见了。
安佳急道:“你放我下来,不然拖累了你。“
形骸道:“那岂不是还要分心保护你?还不如背着容易。”
安佳“嗯”了一声,小声道:“傻瓜。”
形骸脑筋急转,想:“我喝过魂水入肚,知道是什么滋味儿,不知能不能将体内血液转为魂水?”这般一想,立即尝试,他这放浪形骸功实有妙不可言之效,而冥火又掌管魂魄,与魂水习性相似,稍一运转,血中已有魂水流淌。
形骸头一晕,腹部一痛,眼前如蒙绿罩,见那两个恶土地正鬼鬼祟祟的从后爬上树。形骸暗暗好笑,假装不知,待两人靠近,左手一扬,一道冥火烧向两人。这冥火掌力难以伤及实体人体,对上虚体灵体却威力极强,那两人齐声哀嚎,摔下树去,转眼已烧的身躯消溶,满地打滚。
二十二 诛杀龙火仙
那兵太子情形最惨,大喊道:“饶命,饶命!”
形骸见他如此惊慌,喜道:“他们作恶多端,这掌力或能杀死他们,但愿这回他们活不转了。”
鲤鬼老猛一坐起,抓住兵太子,往嘴里一塞,兵太子惊恐绝伦,用力往外钻,但鲤鬼老将他咬死,仰头吞下。他身上冥火由此熄灭,保住一条命,仍受伤极重,他当机立断,拔腿就跑。
安佳脸色惨白,道:“这土地爷连自己兄弟都吃?哪怕山海间的妖魔都不会这么做。”
形骸想要追赶,但体内魂水作祟,他头重脚轻,小心翼翼的跳下树,却听背后风声急响,回头一看,只见旋风升空,那些巨汉被沉折风力绞碎。
众鬼魂喊道:“多谢,多谢,这下全杀光了!”
沉折飞身折返,问道:“那鲤鬼老逃了?”
形骸道:“是啊,不知他们怎地又活过来,这土地爷难道当真是不死之身?”
安佳道:“是了,我想起来啦,红爪说过:但凡掌管一方水土的土地爷,若有住处,死后会在住处重生。如要杀死他们,非得举行隆重仪式不可。”
形骸道:“你怎地不早说?若我早些知道,也会提防着些,咱俩险些一同丧命。”
安佳亲他一口,道:“好相公,我就知道你本事大,能保我平安,我眼光也是不差的。”她虽是勇猛的月舞者,天赐神功,其实颇不喜欢打斗,向往安逸舒适的日子。
形骸暗暗发愁:“安佳真将我当做丈夫了?这可如何是好?她若随我回了龙国,稍有不慎,立时有杀身之祸,我这庸庸碌碌之徒,该如何护住她?纯火寺乃护国神教,即便沉折肯帮忙,也敌不过其中无数高手。”
沉折道:“我去追鲤鬼老。”
小鬼魂笑道:“不忙,不忙,鲤鬼老被这么一烧,非回家睡觉不可。咱们只要找过去,要杀他易如反掌。他不知道咱们能找到他。”
形骸道:“他住处就在那鸿钧逝水里么?”
小鬼魂道:“可不是吗?你们打得累了,先借此地灵气养一养。咱们还有好礼相赠。”说罢飘然而去。
沉折不知小鬼魂说些什么,形骸急忙劝住沉折,沉折确也疲累,于是坐地调息,而这混沌离水效用奇佳,过了一顿饭功夫,他睁眼道:“我已养好气力,这就去斩草除根。”
小鬼魂恰好返回,手里捧着两颗拳头大的玉珠,一颗珠子雪白,其中似风动云转,另一颗珠子血红,内里火生焰荡。他道:“两位大哥哥,这宝珠送给你们,用这玉珠,可自由出入那鸿钧逝水。”
形骸笑道:“多谢兄弟馈赠,我俩未必要去那鸿钧逝水,只是这玉珠价值连城,我二人怎能收下?”
小鬼魂道:“咱们留着更没用啦,还是你们拿去好了。”
形骸推脱不掉,沉折道:“你收好了,或许今后用得着。”形骸这才塞入布囊中。
三人辞了一众鬼魂,追赶鲤鬼老,重回那山谷后,尚在园林之外,却听得鲤鬼老如杀猪般大叫道:“饶了我,饶了我,我再也....再也不回来了!”
形骸想:“这恶人遭了什么难?”
走过花丛树林,见眼前场景,形骸心中一凛,那鲤鬼老被数条绳索吊在树上,血肉模糊,鲜血流了一地。在那树下坐着一消瘦汉子,此人约莫四十五、六岁年纪,身高八尺,头发杂乱,脸色苍白,胡须剃的干干净净。他穿一身极宽大的黑袍,黑袍上湿漉漉的,飘出血腥气味,不知是他的血,还是那鲤鬼老的。
形骸暗忖:“这就是小鬼魂所说住在此处的大坏蛋?就是他将西海三圣赶跑的?他这一身打扮说蛮不蛮,说雅不雅,又是什么来头?”
消瘦汉子看三人一眼,冷冷道:“你们几个小崽子又是何人?这女人受伤了么?”说的是西海语。
安佳在形骸背上,本就不适,闻言来气,道:“本姑娘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个部族的蛮子?”她在西海各岛上身份尊贵,见此人无礼,岂能忍气吞声?
消瘦汉子缓缓坐下,这么一动,黑袍上的血又增多了些。
形骸想:“他确实受了极重的伤,咱们不用与他一般见识。”于是答道:“这位前辈,你身边这位土地爷作恶多端,咱们是来除他的。既然他已落入前辈手中,自然由前辈主持公道了。”说的是龙国语,时下龙国威震当世,远近无不臣服,龙国语也广为流传,形骸只盼他能听得懂。
那消瘦汉子笑了笑,用龙国语道:“原来那圣莲老婊的小崽子。”
龙火天国上下对圣莲女皇敬若天神,形骸闻言大怒,道:“我对你恭敬,你怎地如此说话?”连沉折也眉头紧锁,身上布满气劲。
消瘦汉子咳嗽几声,嘴里吐出血来,他道:“老子遇上别国人,说话文雅,比秀才还秀才,偏偏碰上什么‘龙火狗国’,非但要骂得痛快,还要杀得痛快。”
沉折道:“你想杀了咱们?”
消瘦汉子咬牙道:“光杀了还不解气,还要挫骨扬灰,将脑袋送去龙国。嘿嘿,你们两个小子,瞧身形很是不差,是不是练龙火功的?那样好,杀起来带劲儿。”
形骸怒道:“不错,咱们龙火天国的神功天下闻名,眼下看你受伤不轻,懒得与你计较,否则要用龙火功教训你了。”
消瘦汉子对安佳道:“女娃娃,你是西海的人,也是月舞者,为何与龙火杂种待在一块儿?老子生平不杀女人,可遇上你这等走狗叛徒,总得要废去你武功,算是一点教训。”
安佳气往上冲,道:“谁是走狗叛徒了?咱们西海又不与龙国人打仗,凭什么不能在一块儿?说了半天,你连狗名都不敢报么?”
消瘦汉子点头道:“我叫马炽烈,你听说过我没有?”
刹那间,安佳呼吸凝固,形骸感到她手指在肩上抖个不停,她颤声道:“马....马.....炽烈?杀人鬼...马炽烈?”
形骸忙问:“杀人鬼?安佳,你听说过此人么?”
安佳惊声道:“红爪爷爷说过,遇上此人,立时逃走,千万莫要打交道。听说有好几个岛上的人都被他全杀了。”
马炽烈神色黯然,道:“我那时糊里糊涂、疯疯癫癫,谁让他们挡我的路?但我不杀女人、娃儿,他妈的,他们是这般说老子的?当真是栽赃嫁祸,污人清白。”
安佳已有退缩之心,低声道:“咱们走,无论此人是真是假,咱们都不管了。”
马炽烈冷笑道:“逃得掉么?遇上龙火国的人,又练得是龙火功,今夜不开杀戒,老子可不甘心。”说罢站起身,将鲤鬼老的大砍刀拿在手上。
沉折踏上一步,道:“你既是滥杀无辜之辈,我杀了你也不会错。”
马炽烈哈哈大笑,形骸见他嘴里仍有血红泡沫,这杀人鬼说道:“要动手就动手,要杀人就杀人,讲甚么仁义道德,是是非非?杂碎,你过来吧。”
话音未落,沉折已到他身前,一脚踢出,正中马炽烈腹部,马炽烈一弯腰,沉折一拳打在此人脸上,砰地一声,马炽烈脑袋后仰。但沉折却脸色剧变,拔剑在手,一招“风雷十剑”,同时刺在马炽烈胸口。
马炽烈“啊”地一声,捂住胸口,朝后退开。沉折双臂凝力,高举过头顶,再使“东山剑风”,剑气破空,凌厉异常,马炽烈挨个正着,人往后飞,喀喀声响,摔入木屋废墟之中。
安佳见状大喜,道:“杀了他啦,杀了杀人鬼啦!”
沉折神情迷茫,随即变得惊慌,形骸不由紧张起来,因他从未见沉折露出这等神色。
沉折急道:“快走,我胜不过他!”
马炽烈一个跟头,冲破木石,落地后一个踉跄,他点头道:“这是龙火第四层的功力,我在你这般年纪时,比你还差一些。你不是普通的杂碎,而是危险至极的恶徒。还好,还好,趁你眼下武功未成,却遇上了我,那是你命中劫数难逃,也是咱们月神保佑。”
形骸看出马炽烈并无新伤,沉折无疑已使出全力,却连他老伤都未能割开。此人躯体之坚,实是匪夷所思。
马炽烈低下头,体内传来狼嚎之声,那声音何等洪亮,地面为之震荡,似整座岛都在由此晃动。他身上月光浮动,体型膨胀,又高大了一倍,肌肉虬结,雪白毛发覆盖全身,成了头直立的白狼,只是他头顶一对漆黑牛角,牛角上燃着烈焰。
沉折也大喝一声,施展东山剑风,这一剑声势浩大,蕴含风暴之声,剑气有摧枯拉朽之势。
那牛角白狼将大砍刀往前一振,将沉折剑风劈开,两道剑风飞向左右,沿途斩断七、八棵树。他长啸道:“月狼火牙!”砍刀上翻,只见火焰变作一头巨狼,扑向沉折。
沉折立使炼体轻功,霎时往上一跃,但仍被那招擦中,他口吐鲜血,往前翻了翻,落在马炽烈手中。那烈焰狼继续朝前,一声巨响,炸裂开来,烈焰蔓延近百丈方圆,大片林地被火光吞没。形骸与安佳齐声大叫,被热风吹倒在地。
马炽烈身子摇晃,变回人形,那宽大黑袍上血迹又浓了许多,他又吐出一口血痰,捏住沉折喉咙,望向形骸,道:“你不想他死,就乖乖走过来。实话实说,老子眼下追不动你。”
形骸见沉折一动不动,不知生死,当真五内俱焚,喊道:“师兄,师兄!”沉折双目紧闭,并无回应。
二十三 随波不由己
形骸脑中一片空白,却知道非救沉折不可,他放下安佳,猛冲向马炽烈,马炽烈笑道:“不过如此。”大拇指一弹,形骸”太乙穴“中指,一头扑倒。
安佳眸中含泪,扑到他身边,喊道:“行海!行海!”已然泣不成声。
马炽烈捂住脑袋,用力摇晃,强打精神,道:“小丫头,这一招叫毒狼指,已要了他的命,你哭得再狠他也听不见。你走吧,我杀够了仇敌,今夜不再杀自己人。”安佳掩面痛哭,不愿离去。
换做其余与形骸功力相近的龙火贵族,中此一指,必死无疑,但形骸练有放浪形骸功,又是冥火复苏之人,体内骨骼经脉异常严密,此时只不过稍稍一晕,已然转醒。
恐惧仿佛亿万蛆虫,从形骸心间涌出,将他浑身视作巢穴。形骸每一口呼吸都加倍艰难,似有千奇百怪、恐怖绝伦的妖魔捏住了他,他的肺在灼烧,手臂如死人般抽搐,他眼前见到了那幽深静谧的大海,大海有万里之深,无边之暗,他越是想象,越是寒彻骨肉。
有歌谣唱道:“烧烧灼灼天地热,浑浑浊浊俗世河,魂魄行海阴阳世,放浪形骸逍遥歌。”
形骸沉浸在歌声中,恐惧不再是重压,他的惶恐、麻木、绝望、无力皆被白色的火焰吞噬,炽热燃烧,放浪形骸功歌的奥秘又揭开了一角,他又记起了那一天夜里,他被木格重创,随后他从噩梦中醒来。
形骸匍匐不动,心底有无数念头转过,蓦然间,他胸口骨矛一刺地面,人弹起,朝马炽烈疾冲,马炽烈不料形骸活转,右掌反切。形骸左手霎时变得大如水缸,横在面前。他将血液化作古墓中那巨活尸的尸液,使得身躯急剧膨胀。
马炽烈道:“古怪!”打中形骸左臂,哗啦一声,那左臂如气球般炸裂,尸液洒了马炽烈一身。以马炽烈的身手,若他体力完好,绝不会被这尸液淋中,但毕竟他状况凄惨,竟未能躲开。马炽烈不由得骂了一声。
安佳花容失色,但见那皮肉炸裂后,形骸左臂依旧如常,只是稍有红肿,这才稍稍放心。
此刻马炽烈满身尸液,这尸液出自形骸本身,他可操纵自如,形骸全神贯注,右手一扬,使放浪形骸功,将那尸液变作魂水,随即,他背上又长出一截骨头,骨头化作大手,抓向沉折,而他左手举掌,一团冥火涌出。
“呼”地一声,马炽烈遍体魂水引燃,白色火焰好似群魔乱舞,万兽夺食,马炽烈大惊失色,剧痛无比,手上一松,沉折已被形骸夺走。在这刹那之间,形骸断臂、变化、夺人、燃火,一连串举动迅速至极,宛如雷霆骤至,马炽烈自身有重大隐患,竟被形骸一举得手。
马炽烈厉声怒吼,想要追赶,但那魂水与他身上血液溶在一块儿,染上他伤口,他只觉体内也有冥火在烧。他功力极深,当世罕有其匹,可却从未领教过这冥火焚身的厉害,一时之间,他权衡轻重,深怕伤及性命,盘膝坐下,凝神应对这邪功。
形骸不知冥火能困马炽烈多久,拉起安佳,用玉珠开启那灵体门,冲入鸿钧逝水。
安佳愣愣道:“你刚刚那....是什么功夫?那白骨....”
形骸忙道:“别怕,别怕,咱们先保命要紧。”脚下使出全力,背着沉折,抱着安佳,埋头狠冲。
路过那多翼天人雕像时,形骸想道:“是了,这马炽烈本想在这儿治伤,但不巧这瓶中水被安佳喝完了,尚未补足。他以为是那鲤鬼老动的手脚,这才将这土地爷折磨得不成模样。如若不然,他两刀就能把咱们全杀了。”
转瞬间来到此地一端,见有一间间房门,但转了几个弯,瞧见一处大如城门,这门用极坚硬的金属所造,上下左右似被烈火烧过,焦痕散布。形骸猜测那马炽烈定想进入门中,甚至不惜蛮力,却一直未能如愿。
安佳道:“小鬼魂说过,那两颗玉球能让咱们进入这鸿钧逝水真正宝库中!”
形骸取出那两颗玉球,那大门微微震动,表面凸起,又伸出个雕像来。那雕像也是个多翼天人,额头与胸口各有一圆窟窿。
安佳道:“头上是太阳,手上是风!那么头上是红球,手上是白球。”
形骸一试,全无动静,安佳又道:“那么就是反的。”
形骸惨声道:“小姐,马炽烈快追来了,你倒是说准了啊。”
安佳哼了一声,正要反唇相讥,只听后方一阵咆哮,脚步咚咚直响。
形骸脸上变色,左手探出,调换顺序,那大门倏然上升,里头黑如浓墨,不知情形如何。
只听马炽烈气喘吁吁的骂道:“你们...几个小崽子....怎能开启这门?”
两人不寒而栗,一回头,见他已在走廊入口处,形骸急忙往门里一钻,马炽烈大步追来,但大门往下一压,微微一晃,将马炽烈阻隔在外。
猛然间,头顶有水流冲下,形骸、安佳惊呼起来,被那水流载着快速漂动,形骸感到被送入一光滑管道里,不知是透明的,还是黑色的,眼前始终一片乌黑。
这管道手艺当真精妙,两人在其中迅速滑过,居然从未撞上转角。如此随波顺下,起起伏伏,快如奔马,始终朝前而动,约莫过了半天,前方灯光亮起,水流变缓,两人从管道中落下,又被风一托,稳稳落地。
形骸看清所在之处是一座庙殿,地是灰的,墙是白的,立柱是黑的,皆反射光辉,平整光洁,纤尘无染。眼前又有一多翼天人玉雕,这玉雕极为高大,足有三丈。
安佳道:“这里是哪儿?”动动手脚,喜道:“我伤已全好了!”
形骸道:“是了,先前载我们的水,也有治伤之效。书上说,鸿钧逝水是上古仙神在凡间住的宅子,其中妙法无穷,果然大有道理。”
沉折从形骸背上跳下,向那玉雕走去,形骸奇道:“师兄,你好了么?”
沉折道:“好了,那流水也治好了我的伤。”
形骸有心向他邀功,笑道:“师兄,是我救了你,正是‘患难才见深情意,遇险方知真英雄’,你该如何谢我?”
沉折迟疑片刻,道:“多谢。下回我再救你便是。“
形骸微觉沮丧,想道:“他应当说:‘师弟,我一直看低了你,真是师兄有眼无珠,今后为你马首是瞻。’怎地只说这么两句?这可真没意思。我下回机灵些,不用他救命,看他又有何话说。”
安佳只觉前胸贴后背,饿得难受,道:“不知这神殿里有吃的没有?”
形骸道:“你不说了么?这儿已经几百年没人来过,就算找着吃的,只怕吃了也...没什么好处。”
安佳东张西望,走了一圈,除了那玉雕,此处什么都没有,也没外出的门,回头一瞧,那入口已然闭死。
安佳惨声道:“难不成咱们要饿死在这儿?那还不如死在马炽烈手里呢。”
形骸微觉莞尔,想:“她叫我相公,果然夫唱妇随,张口闭口皆是大凶之言,与我一样危言耸听。”他忽觉怀中有东西隔着,伸手一摸,是那两颗玉珠,他奇道:“我明明将玉珠放入门口那雕像中,为何仍在这里?”
安佳也亲眼见到,大感奇怪,道:“莫非其中有鬼?”
形骸道:“对了,有鬼!”稍一运功,将血化作魂水,登时头昏脚轻,迷糊片刻,只见那玉雕之下,有一灵体正呼呼大睡。
那灵体白发苍苍,是个老妇,形骸走近一看,见她面目如鹿,心想:“她当是这儿的土地了?不知是好是坏?莫非她是那西海三圣中最后一人?”
安佳问道:“你瞧见鬼魂了么?你又没喝那魂水,怎能有通灵的能耐?”
沉折道:“是放浪形骸功将血化作魂水,形骸一身修为奇特,绝非常人能比。”
形骸一喜,心想:“这师兄也并非一味瞧不起人。”点头道:“正如师兄所说。”
沉折又道:“你造出些魂水来,分我与安佳同饮,如此也方便些。”
安佳笑道:“是啊,不然只能你一个人瞧见鬼魂,咱们心里也急。”
形骸无奈,道:“魂水滋味可不好受。”刺破指尖,各喂两人服食十滴,安佳抱头大叫,喊道:“怎地这般难熬?”连沉折也有些足下不稳。
过了片刻,两人逐渐适应,看到那土地爷,心下谨慎,皆犹豫不决。
形骸道:“我叫醒她试试。”沉折点了点头。
形骸在左掌心凝聚冥火,轻轻拍了拍老妇,老妇惨叫一声,登时转醒,痛的骂道:“谁拿邪法害老身?”
形骸忙道:“对不住,对不住,前辈,咱们误入此地,无法离去,又见你睡得太死,方才出此下策,不然绝不敢烦扰。”
老妇眼神迷茫,突然又大叫一声,面露喜色,道:“你们....你们怎地进来的?”
形骸道:“咱们找到两颗玉珠,那玉珠令咱们得以入内。”
老妇纵身而起,但仍极矮小,她身形一转,形骸觉得她变作了实体,浑身色彩充实,不复透明,她道:“玉珠?光有那玉珠没用。你弯下腰,让我瞧瞧你。”
形骸一愣,蹲下身子,那老妇伸手扳开他嘴唇,拽他舌头,瞪他眼睛,拉他耳朵,拧他肌肉,当碰到他左手时,她发出欢呼声,声调如喝醉酒的酒鬼一般。她笑道:“天意!天意!我能出去了!”
二十四 前朝旧梦事
形骸奇道:“前辈,您原先也出不去,现在能出去了?”
老妇点头道:“你这聪明娃儿,说的半点不差。我是被人困在此处,非要等你们到来,才能离开。”
安佳一惊,道:“你想让咱们代替你留下?”
老妇收敛笑容,道:“小妮子实在多疑,老身是这儿的土地爷,一贯做善事,怎会损人利己?”
安佳道:“做坏事的风水土地又少得了吗?那西海三圣中,至少有两人是无恶不作之徒。”
老妇道:“西海三圣?那不是我三个徒儿么?老身被困于此,长久不管教他们,难怪他们学坏。”
形骸心想:“她是兵太子与鲤鬼老的师父?”想起那两人模样,心下不免存疑。
老妇拾起一根木杖,在地上一敲,出现一潭池水,那池水中显露出一副情景,三人见是马炽烈对这那铁门狠打猛抓,铁门却纹丝不动。他咬牙切齿,发火许久,终于离去。
老妇道:“这是外头景象,这马炽烈在追你们么?”
安佳微笑道:“是啊,这大恶鬼进不来,急的都快吐血了。”
形骸道:“这外头的门委实坚固异常,否则早被马炽烈拆了。”
老妇皱眉道:“此人找错了地方,咱们这飞灵庙里,没有他要找的事物。可此人实在固执,一直阴魂不散。”
形骸闻到:“前辈,他在找什么?”
老妇心情大好,眉开眼笑答道:“他在找他以往失落的宝贝,但这魔狼糊里糊涂的,以为那宝贝在咱们这里。咱们这儿是有法宝,但与他毫无关系。”
沉折道:“前辈认得此人么?”
老妇道:“怎么不认得?他经常来外头那鸿钧逝水喝药瓶治伤。”
沉折又问道:“他如此武功,谁能将他伤成这样?”
老妇道:“这片海上,各岛皆有遗迹古墓,他四处挖掘,只怕有时遇上其中守卫,或是机关陷阱,却又鲁莽蛮干,加上他似患上了怪病,这才有这番伤势。”
形骸问道:“前辈无法出去,又怎能知道其余各地之事?”
老妇笑道:“老身说过自己是土地爷,即便不能外出,岂能对外间一无所知?这西海中的麒麟海,本全是我掌管的,消息自然源源不绝。”
沉折道:“前辈既然如此渊博,还请告知这马炽烈身世详情,以及此地来龙去脉,晚辈感激不尽。”他生性谨慎,见这马炽烈神通广大,武功似比藏东山更高,不知其底细,有心多打探些消息。
老妇点头道:“你们是救老身的恩人,老身也很久未能与人说话,你们肯陪老身聊天,老身自也欢喜。不过我对这马炽烈不熟,只能从此地说起。”
安佳道:“老前辈,我肚子快饿扁啦,你这儿有吃的么?”
老妇咧嘴一笑,道:“有的,有的。”形骸只觉她一张鹿脸,笑容诡异,心头发毛,想:“此生从未见过鹿发笑,想不到这等难看。”
老妇在那玉雕下拍了拍,手中多出三枚金丹,皆有苹果大小,分给三人。
安佳疑心顿生,捧着金丹问:“前辈,这丹药叫什么?”
老妇道:“这叫太阳飞升丹,服下之后,好处不尽。”安佳“嗯”了一声,却万不敢入口。
形骸细看三枚丹药,只觉自己这一枚有些发黑,与另二人不同,他想:“这老前辈看来不像坏人,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不是太阳飞升丹,而是....地狱绝命丹,咱们岂能冒冒失失的吞入?”于是笑道:“前辈,我倒不饿,这丹药又如此贵重,我岂能无功受禄,还是还给你吧?”
老妇哼了一声,脸上失望,但并不收回。她叹道:“不知好歹的小东西。那好,老身也不隐瞒,老实告诉你们此地故事,都给我听好了。”
三人就地坐下,老妇道:“我叫‘潜地婆婆’,本是这麒麟海中德高望重的海神。这座飞灵庙是千年前一位极了不起的大人物所造,他叫做飞灵真人。这位飞灵真人信奉一位古神,你们在这儿见到的,正是那古神雕像了。”
形骸望向那玉雕,觉得这雕像虽光辉耀眼,令人敬畏,可又透出一股子邪气。他问道:“这位古神叫什么名字?”
老妇摇头道:“这件事他并未告诉过我,只是这飞灵庙极为隐秘,不为外界所知。千年前有一太阳王朝,国力鼎盛,辉煌灿烂,大千世界皆受这王朝统领,可谓疆土无穷,掌管天地之权。飞灵真人正是这王朝的护国国师。”
形骸隐约听说过以往曾有一王朝,但那是千年前的事,史书上也全无记载。他问道:“那王朝与咱们如今这龙火天国相比,孰强孰弱?”
老妇极为不屑,道:“龙火天国岂能与那太阳王朝相比?差远了,差远了,就像猴子与人一般。”
形骸忍不住来气,暗忖:“这老婆婆被困了多年,以至于厚古薄今,真是井底之蛙。”
安佳对龙火天国殊无好感,笑道:“飞灵真人是太阳王朝的护国国师,那么这雕像上古神也是太阳王朝敬拜的天神么?”
老妇摇头道:“飞灵真人暗地里信奉邪教,此节唯有极少数人得知。”
形骸道:“他身居要职,不以身作则,却暗中捣鬼,如此说一套做一套,岂是英雄好汉所为?”
老妇瞪他一眼,也不反驳,又道:“这太阳王朝之中分五等阶层:
第一层人物是飞灵真人这般,体内有阳火功,唤作‘灵阳仙’,乃是国中皇族;
第二层人物修炼月火功,唤作‘月舞者’,与皇族通婚;
第三层人物身怀‘影火功’,唤作‘迷雾师’,为朝中大臣;
第四层人物练有龙火功,唤作‘神龙骑’,是军中将领。
第五层人物则是未能觉醒的凡人。
这五层人物,自上而下,权利层层减少,法力也逐层降低。飞灵真人对世间山神土地有管制的大权,又对我有极大恩情,他命我守着这神庙,我便遵他指示做。至于是不是邪教,我也不能多管多问。”
形骸大吃一惊,想:“我等龙火贵族,在那太阳王朝中竟只是军中卖命之辈?也仅仅比凡人好那么一点?”
安佳听得满心欢喜,笑道:“原来咱们月舞者曾比你们龙火国的威风许多了。”
形骸摇头道:“你没听婆婆说么?你们只是皇亲国戚,算不得有真本事。而且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正是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轮到咱们神龙骑做主了。”
安佳朝他吐吐舌头,道:“老是气我,我不理你啦。”说罢扭过头去。
潜地婆婆叹道:“然则一千年前,神龙骑联合迷雾师,突然发难,趁日月二层人物不备,动手杀戮,夺得大权。迷雾师神机妙算,筹备精准,而神龙骑骁勇善战、数目有数十万之多。灵阳仙与月舞者毫无提防,在一天之内便被分割开来,各自为战,这战事持续了一月,灵阳仙全数被杀,斩草除根,后代子嗣都未剩下。月舞者也已所剩无几,逃往世间各处最最偏远之地。”
安佳怒道:“好哇,孟行海,原来你祖宗做过这等不要脸的事!咱们俩实有大仇!”
形骸心神巨震,急道:“婆婆,咱们龙火国历来光明正大,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潜地婆婆冷冷说道:“此事我亲眼目睹,亲身经历,岂能有假?再说了,那是千年前的老账,与眼下你这小两口关系不大。现今龙火国与那些神龙骑的叛逆,也隔了有两代人物,不可混为一谈。”
安佳听到“小两口”一词,脸颊飞红,心情好转,轻轻拧了形骸一把,不再责怪。形骸轻叹一声,闷闷不乐。
潜地婆婆继续说道:“飞灵真人神功盖世,但数万神龙骑包围了他,他又如何能够幸存?他一死,这庙中法术生效,沉入地底,连老身一齐埋藏。老身因对他发过誓,若不能将他遗物交于后世传人,便决不能离开,似咱们这等风水土地,只要对人立誓许诺,会受法力束缚,于是一直被困在此地。”
形骸、安佳、沉折齐声问道:“遗物?”
潜地婆婆指了指那金丹,道:“就是这玩意儿,我说了是上好的东西,你们偏偏不信。”
安佳喜道:“这...这东西当真如此宝贵?那可多谢婆婆了。”
潜地婆婆不答,只说道:“老身故事还没说完。我身在此间,但能感受外界之事:话说那神龙骑与迷雾师联手夺得大权,迷雾师不喜争权夺利,又不愿受神龙骑驱使,于是相继归隐,不见踪迹。神龙骑则打下江山,分成数国,画地而治。
如此又过了两百年,神龙骑的武功、谋略、法力皆远不及灵阳仙,且各国诸侯间彼此不服,互相征战,这天下很不太平。
距今八百年前,世间忽然生出一股瘟疫来,那瘟疫唤做‘乱毒症’,中者必死无疑,且传播极快,十年之间,已散播千万里疆土,极少有能幸免的地方。随后又有雪上加霜之事,不知从何处跑出来一群妖魔,自称‘仙灵’,奇形怪状,样貌美丽,率领大军,于各处屠杀,无论男女老少皆不饶恕。
这两件大灾难混杂在一块儿,世间活人,十不存一,当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茫茫大地,难见一个生灵,亿万冤魂,扰乱乾坤气象。”
形骸道:“是,我听说过那场浩劫,是咱们圣莲女皇将他们赶跑的。”
潜地婆婆点头道:“这事倒是不假,我却一直不知她如何能够办到。到了七百年前,那‘乱毒症’蓦然消失,最后一批病人死后,从此再无人患病。而圣莲那小丫头突然凭空降世,施展神法,世间劈下千万闪电,降下浩荡天火,几天之内,将无数仙灵大军一扫而空。”
二十五 无名神尸骸
形骸与沉折对这段史事颇为熟悉,此刻听潜地婆婆亲口说出,遥想圣莲女皇神法,心下敬畏之情更深了几分。但形骸又隐隐想道:“圣上这等神通,只怕绝非一人能够。或许她借助了某方外力。”
安佳道:“我也听家里人说起过圣莲女皇,但红爪说全是龙国人虚张声势罢了,难道竟是真的?”
潜地婆婆道:“我只瞧见天雷天火,至于是何人所为,本也无法断定。但这仙灵劫之后,剩余数万‘神龙骑’中,有几位大诸侯想要前往如今的龙国皇城,占据龙脉宫殿,成为天下共主。
然而他们行至途中,忽然有一顶天立地的巨像出现,皇城内外皆看的清楚,听得明白。那巨像正是圣莲女皇的投影,她劝众诸侯臣服于她,否则必有灭顶之灾。
众诸侯不认得她是谁,如何肯听?纷纷快马加鞭赶路。随后又是电闪雷鸣,暴雨狂风,众诸侯大军转瞬间便被撕裂灭亡。自那时起,消息传开,再无人敢与圣莲女皇为敌。”
安佳害怕起来,道:“还好咱们月舞者躲得远,她...也不知咱们在哪儿。”
潜地婆婆叹道:“即便太阳王朝鼎盛之时,亦无圣莲女皇此等毁天灭地之能,纵然天神之中,只怕也稀少至极。除了她之外,龙火天国国力与当年太阳王朝相距太远,根本比也不能比。”
沉折道:“前辈,我等误打误撞,得入此庙,为何那位飞灵真人说我等是他传人,要将金丹赠予我等?我等若是大奸大恶之辈,难道也可继承飞灵真人衣钵么?”
潜地婆婆哈哈大笑,道:“误打误撞?错了,错了,你们能来到此,皆是命数使然。”她抓住形骸左臂,道:“能进入此庙者,除了飞灵真人与老身之外,唯有以这无主断臂,持那风火玉龙珠,才能开启铁门。否则即便是圣莲女皇,也只有能耐毁去此处,绝无法安然入内。”
安佳听得莫名其妙,问不上话来。沉折低头不语,装傻充愣。形骸奇道:“这胳膊叫无主断臂?它原本是哪位大人物的?”
潜地婆婆嚷道:“蠢材,正是不知它原本来历,这才叫它无主断臂。飞灵真人一直在找这‘无主断臂’,却一无所获,尔等得以前来,绝非一句机缘巧合可以形容,而是冥冥天意使然。”
说到此处,她目光从三人身上转过,道:“这丹药有何用处,我实也不知,只是你们若信得过老身,便乖乖把药吞落。如此一来,老身誓言兑现,咱们都能出去。”
形骸虽觉得这位婆婆处处对龙国诸多偏见,但绝非恶人,思来想去,还是将那丹药吞了。这丹药不甜不咸,不苦不辣,可说全无味道,咀嚼几下,腹中一会儿冰凉,一会儿火热,渐渐归于平静。
沉折、安佳也一齐服下丹药,等候许久,全无异状。安佳惶惶道:“倒也不像是灵丹妙药,吃与不吃又有何分别了?”
潜地婆婆指了指那玉雕,蓦然间,玉雕绽放出夺目金光,三人似同时临近太阳,热气扑面而来,渗透肌肤,进入五脏六腑之中。形骸热得如受火烤,备受煎熬,想要躲避,但玉雕光芒引起烈焰,霎时充斥大殿。
形骸急忙去找沉折、安佳,但两人都已不见。他看那玉雕低下头,凝视形骸,眼神如尖刀般刺入形骸心间,露出冷笑,又渐渐变得面无表情。那张庄严面孔凋零腐化,变作骷髅,玉雕的肌肤旋转扭曲,自行撕裂开来,一根根漆黑冰冷的骨骼显露在外。
玉雕的血液升上了天,化作血色无光的圆球。圆球中降下丝线,刺入形骸身躯,丝线上流下血液,注入他体内,形骸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时间变得无比缓慢,痛苦似永无尽头一般。
那圆球炸裂,又变作残酷无情中的太阳,业火灼烧形骸,宛如炼狱的刑罚。
形骸看看那骷髅玉雕,看看那肆虐的太阳,又心生不屈之意。他不顾痛,捏住太阳上垂下的丝线,向太阳上爬去。他的血肉融化,那丝线与他缠在一块儿,化作他新的经脉。形骸又低头看那骷髅巨象,它眼中的黑暗霎时淹没了形骸。
形骸大喊一声,就此醒来,那疼痛仍无处不在,他摸摸身后,自己正躺在地上,一抬头,吓了一跳:那玉雕与梦中相似,确已成了焦黑狰狞的骷髅,好在并未加害形骸。他往后看,见安佳、沉折盘膝打坐,周身内劲流转,隐隐散发金光。
他不敢打扰两人,再去找潜地婆婆,她却已不见了。
等了半个时辰,沉折收摄真气,形骸问道:“师兄,你怎地突然练功了?”
沉折道:“那玉雕散发金光,流入我体内,我眼前现出一门‘阳火功’文字,不由自主便练了起来。”
形骸大感不公,道:“为何我所见与你不同?我见到那雕像化作鬼怪,把我抽筋扒皮,还用火烧我。对了,那婆婆给我的丹药发黑,难道已经坏了?”
沉折道:“你若要学阳火功,我可以教你。”
形骸想起被他苦训的点滴之事,心下叫苦,忙道:“不用,不用,我已经..已经会了。”
再过一个时辰,安佳娇叱一声,身子转了个圈,轻轻巧巧的落地,笑道:“阳火神功,果然好了不起!”看两人盯着她瞧,得意一笑,道:“两位哥哥,你们有所不知,我练会阳火功啦,此刻力气大得很。”
形骸、沉折皆稍一点头,沉折道:“该设法出去了。”
安佳见两人毫不惊讶,恼道:“孟行海!本姑娘收获大本领,你怎地也不前来祝贺?”
形骸道:“这有什么?沉折也已然会了,我也....差不多。”
安佳登时大感失落,道:“原来你们都会了,哼,但练得一定不如本姑娘。”
三人走到大殿尽头,见墙上露出一个圆洞,足可容一人通过。那潜地婆婆在墙上写道:“这金丹焚身锻体,委实前所未有,神妙难知,三位本已练有其余‘神火’功夫,却因此金丹,更多得一‘阳火’之威,可喜可贺。而三位又皆为品貌端庄、为人正直的少年英侠,老身能与三位结交,实是生平快事。阳火功威力为四大‘神火’之首,望三位莫要懈怠,苦练不缀,将来必成大器。匆匆一聚,老妇急于外出,咱们后会有期。”
形骸想:“这位潜地婆婆满腔侠义之心,那兵太子与鲤鬼老怎地半点不像她?”想起她的相助之情,心下好生感激。
沉折见洞下郑重包着一物,里头是一丛潜地婆婆银发。形骸道:“这银发有什么用?”
安佳道:“红爪有时要办祭祀,需找土地爷要些头发、鱼鳞,这些都是宝物,挺值钱的。你还是收下吧,也是婆婆的一番好意。”
三人朝那雕像鞠躬,再朝各处一拜,钻入出口。形骸忽觉那雕像回过头来,阴恻恻的发笑,说道:“找到你了,形骸。”他大骇之下,却见那雕像仍背对自己。
他心乱如麻,霎时空中又降下大水,形骸被这水呛了几口,忽想:“这水有治伤的疗效,不知放浪形骸功能不能用?”于是张嘴狂饮,喝的肚子发胀。
沿着黑暗通路,被水流一路推行,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瞧见前方有亮光,又闻到淡淡花香,水流也变得缓慢。形骸一伸手,抓住那窟窿边缘。
可就在此时,那窟窿中钻出一张脸,那脸是个焦黑的骷髅,形骸心惊胆颤,手一松,又被水流冲向远处。
他急想:“糟了,师兄、安佳他们早出了那窟窿,正在等我,可这又是要去哪儿?”想要往回游,可水流力大,他抵受不住,霎时已漂流老远。
又绕了一顿饭功夫,他身子陡然腾空,眼前景致乱转。形骸勉力辨认,拔出弯刀,一招“赤云紫霞”,火光照亮丈许,他看清地面,立刻稳稳站定。
此时他仍在一大洞窟中,这洞窟阴冷潮湿,地质松软,全是烂泥,形骸分不清方位,忽然灵机一动,取出那对风火玉龙珠,双珠散发光亮,犹如火把之光,形骸稍感欣喜,朝前摸索而去。
走了不到一里路,见到火光,是两侧插着火把,又见一群人趴在地上,似在找东西。形骸道:“诸位,诸位,我想问路!”
那些人嘴里念念有词,并不理他,形骸走近,看他们一个个儿都瘦得好似竹竿,身上满是疤痕,疤痕处又已腐烂,这背部皮肤实是恶心异常。
形骸头皮发麻,又问道:“诸位,能不能告诉我在哪儿?”
忽听这群人欢呼起来,一阵吱吱吱的尖叫,有一人抢到一只老鼠,众人抬起头,形骸不禁吓出一身冷汗:这群人脸上密密麻麻的满是囊肿,眼睛又小又歹毒,盯着那老鼠,似急于吞食。
他们厮打在一起,抢了许久,有一人一口把老鼠吃进肚子,嚼也不嚼,仰头咽下,众人大失所望,又蹲在地上挖蚯蚓、老鼠。
形骸已不敢再问,从他们身边走过,这时才有人留意到他,那人冲着他看了看,瞪大眼睛,问了一句西海话:“你是生人?”
形骸答道:“我是龙国人。”
那人见形骸年纪幼小,表情愈发狰狞狂热,他用龙国话问道:“你是生人,又是龙国人?你不是苏母山的人,对么?”
二十六 恩公小爪子
形骸答道:“是啊,大叔,此地是....”
背后有人屏息,随后一声轻响,形骸立时一让,见一根木棒打落,未打中形骸,却正中形骸面前那人,那人沙哑的喊了一声,满脸是血。形骸见身后是另一个赤身饿汉,披头散发,头上秃了大半,仍是要吃人的眼神。
形骸见其余饿汉都面对着他,心知不妙,向背后那人推了一掌,这一掌留有余力,但那人中招后立时倒地而亡。形骸吃了一惊,想:“他怎地如此不经打?”
众饿汉齐声怒吼,手持棍棒朝形骸扑来,形骸打出两拳,两声闷响,又将那两人杀了。形骸满头大汗,想道:“他们太过虚弱,稍稍一碰就死。”不愿纠缠,从人群中冲了出去。众饿汉在后大喊大叫,不依不饶的追来,喊道:“杀了这细皮嫩肉的外乡人,大伙儿都有肉吃!”
形骸奔行片刻,前方豁然开朗,身在一广大山洞里,这山洞岩石层层,散布上下,搭着许多木棚,各处竖着火把,一股股恶臭冲入鼻中,形骸看那石壁上、地面上、木屋上、沟渠里,流淌着鲜血黑水,横竖躺着人的尸首,皆被开肠破肚,被咬去大半骨肉。
形骸魂飞魄散,想:“地狱!这儿准是地狱!我被带到地狱来了!”但又觉得不太像。
另有数百人探出脑袋,盯着形骸,全数瘦的皮包骨头,肌肤上生着癣、长着疮,瞠目张嘴,露出零零星星的牙,留下黄色口水,他们如此消瘦,已分不清男女,虽全数活着,可未必比死了好受。
形骸往上爬,这时,有十来个饿汉从下方追来,又有数十个饿汉在上方围堵,有人转动投石布,石头朝形骸飞来,形骸左右晃动,将飞石躲开。随后有人拿着削尖了的木枪刺他,四面八方,各处皆来势汹汹。
形骸拔刀在手,一招“龙尾难寻”,刀光转了一圈,将木枪震飞,众饿汉摔倒后,喀喀声响,骨骼断裂。看来众饿汉肌肉萎缩,骨骼疏松,竟经不起稍稍一摔。
形骸心想:“他们是人,怎活的比牲口还不如?这里到底是哪儿?”
他不想杀人,可见众饿汉穷凶极恶的模样,心下惊慌厌恶,不得不出手还击,众饿汉似饿昏了头,也不知畏惧,只是前仆后继的涌来。形骸杀了几人,立时有人补上,他想要突围出去,可到处全是人影。
有一汉子爬到高处,朝形骸跃下,形骸一刀将他斩的血肉模糊,骤然间,形骸心头悲愤万分,精神衰弱,四肢百骸竟不听使唤。他心中忍不住想:“他们是人!是活生生的人!我杀了一百多个活人!”
他们活在水生火热之中,日子悲惨无比,整日只吃老鼠、蚯蚓、蛆虫度日,又重病缠身,朝不保夕。他们只求一顿饱餐,你自保有余,为何要杀人?形骸,形骸,你是何等残忍的屠夫!你到了他们的地方,扰乱他们的心思,挑动他们的食欲,就像把鱼饵放入鱼塘,那全是你的错,你居然还动手屠杀?你于心何忍?你又并非弱肉强食的禽兽,你的良心不觉得痛么?你会遭报应的。
形骸脑中乱作一团,又想:“难道我该让他们吃了?没错,正该如此,我一辈子养尊处优,他们一生鲜有舒适的时候,看来我命中注定要将自身血肉,让他们大快朵颐,如此我才能赎罪!”见有兵刃刺来,只是麻木躲闪。他不明白这念头从何而来,也不明白为何这荒谬的想法竟如此牢不可破、真实可信。
这时,上头有一根绳索垂下,听一稚嫩声音喊道:“快上来!”
形骸陡然清醒,抓住那绳索,那绳索十分粗糙,却又极为结实,手一抓住便不易松脱,随后“呼喇”一声,形骸被大力气往上一扯,飞上十丈,到了最上头的凸岩处,他见到一弯腰驼背的身影伸出手,将形骸拉上了岩石。
下方饿汉断断续续的痛骂,但他们病的太重,稍骂几声,咳嗽不停,嘴里吐出血来。
那身影举起火把,形骸见是个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少年,他头发散乱,目光警觉,浑身污秽,衣不蔽体,左臂与双足撑在地上,宛如犬类。
形骸道:“多谢相救,不知恩公尊姓大名?“说话间扫视周围,见那根救他的绳子盘着数个轮轴,竟是个极精巧的机关。
那少年笑道:“我叫小爪子,你呢?”说的是龙国话,口音古怪,但极为熟练,像是某地方言。
形骸鞠躬道:“在下孟行海,乃是龙国洛水派襄离别院的弟子。不知此地何处?下方的又是些什么....人?”
小爪子道:“先走再说,我带你去安全之处。”说罢走入石窟中,形骸见他行走时双足一跳一跳,像是猿猴,暗觉怜悯,心想:“他准是吃了很多苦。”
小爪子边走边说道:“这里叫后矿山,是苏母山黑铁矿山中的一处。苏母山每年买来、捉来、入狱的奴隶,大都送到黑铁矿山中采矿,一辈子都无法逃脱。若是生病了、老了、伤了,就送到这后矿山来等死。”
形骸知道龙国亦有奴隶,他家中便有不少女奴老奴,他养父是朝中大臣,家境优越,因此家奴日子过得也不算艰苦。他有时问起养父众奴隶是从何处而来,为何口音如此古怪?养父如实相告:“是从东南西北的蛮夷那儿捉来的,或是自愿卖身的农家子弟。”
形骸年纪渐增,越觉得龙国这许多奴隶十分可怜,他们背井离乡,身不由己,做的是苦活累活,地位最低,终日无望,可那些奴隶与这苏母山奴隶相比,却又过的是天堂般的日子。
他问道:“恩公,我听他们全说的是龙国话。”
小爪子笑道:“是啊,龙国捉西海蛮子的人,西海蛮子也捉龙国偏远地方的人。付得起赎金的,蛮子就把人放回去,若付不起赎金,那就只好当牲口一般的奴隶了。”
形骸心头一震,想:“原来他们全是龙国的同胞,相较之下,处境更加不堪。咱们龙国世间无敌,为何朝廷不解救他们?”又问道:“恩公,你可没病没伤,怎地也在这后矿山?”话一出口,又觉不妥,这小爪子显然身有隐疾,行走颇为不便。
小爪子道:“我的爹妈在后矿山把我生出来后就死了。把我养大那人本想等我再大些,卖到山外头去当个家奴,自己得些钱财,过上好日子,这才没把我吃了。唉,但那人命不好,不久也咽气归西,我不得不东躲西藏,不然早被外头那些个烂人宰来吃肉。”
形骸听他这短短几句话,实饱含无尽悲苦,无穷恐惧,只怕一生之中绝无宁日,不由得惊怒交加,道:“恩公,我带你杀出去!无论在哪儿,都比在这儿强。”
小爪子叹道:“我要出的去,早就出去了,但在这山里患了病,见不得太阳,一见太阳,喘不上气就死。在后矿山久了,一个个都是如此。”
形骸心知他体质虚弱,长久不见日光,呼吸浑浊空气,若是刹那环境改善,反而易于毙命。他心下悲痛,不停替小爪子想着出路。
小爪子哼了一声,道:“外头那些蠢货,只知道捉虫子、老鼠、挖蛇、吃树根、吃死尸,偶尔吃吃外头来的外乡人。哪里比得上我小爪子?我自己种蘑菇,饲养小老鼠、大蟑螂,日子过得比他们强。”
形骸毛骨悚然,道:“那万一他们找到你家呢?恩公岂不危险了?”
小爪子哈哈大笑,道:“他们找上门来,可是自寻死路,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形骸大感好奇,两人走过一根石桥,小爪子示意形骸停步,推了推一旁的石头,地面发出咚咚之声,朝形骸招招手道:“来吧。”
形骸踩上地面,只觉下方空洞,但被东西撑住,不至于摔入,愕然笑道:“原来是陷阱?”
小爪子点头道:“是啊,这地面会陷进去,里头是我找的黑铁尖刺,一碰上就得死。”
随后再往里走,又有更多花样,有细绳机关,有巨木机关,有毒烟机关,有飞镖机关,层层叠叠有十几层,小爪子各有法子破解,但换做旁人,便是有十条命也一齐没了。
形骸敬佩万分,道:“恩公,你这工艺手段是从哪儿学的?”
小爪子道:“养我长大那人教我读书写字,想把我卖个好价钱,他死后,我找到一本旧书,叫做《火工密艺》,我瞧了瞧,来了兴致,半琢磨半学,现在什么都会了。”
走过机关,来到一间大石室,左边有泉水流过,右边种蘑菇黑瓜,圈养老鼠,另外形形色色的零碎部件不少,皆是建造之材,又挂着不少人骨,看来是妄图闯入此地之人。形骸见一张不知从哪儿来的大床,床上铺着草垫,又躺着一具完整白骨,形骸想起那飞灵庙的雕像,心中微微害怕。
小爪子道:“这就是养我长大那人,我让他在这儿陪陪我。”
形骸一阵心酸:“他经历这许多苦难,仍惦记着自己恩人,心地委实善良。我怎生想个法子救他解脱?”
小爪子道:“你坐吧,我给你弄些吃的。如果你嫌脏不想吃,我就送你外出。”
形骸道:“恩公,你的大恩大德,我孟行海定会报答。”
小爪子又大笑道:“我一瞧见你便觉得十分投缘,不用报答,我日子过得挺好,待我再长大些,只会越来越好。”说罢走向左边,钻入另一石室去了。
二十七 虎毒不食子
形骸找张木椅坐下,张望一番,仍不免涌出惊奇之情。他看那些闯入者遗骨,暗想:“小爪子恩公手艺虽妙,但若来一大群人找他,他难免寡不敌众,我还是尽早带他出去为好。他见不得光,呼不得气,可以用布遮掩缓解,又或许有灵丹妙药能治他的病。”
莫名间,他又想:“这些骨头如此干净,那身上的肉又到哪儿去了?”稍一深思,霎时一股恶寒沿着脊骨流下,他想道:“恩公不会....不会把那些尸体...吃了?那也太恶心了些。不会,不会,他准是....喂了老鼠。可那些老鼠吃死尸肉,他再吃那些老鼠,难道不觉作呕?”
他听老鼠唧唧喳喳在笼子里乱窜,愈发心烦意乱,忽然听对面石室中有人低哼一声。形骸身子弹起,惶惶颤颤朝那石室走去。
这石室也不小,小爪子并不在里头,形骸陡见一黑铁架上,一少女被一根根黑铁条紧紧绑住,那少女仅十岁年纪,身上沾了污血黑泥,她睁开大大的眼睛,盯着形骸,目光中满是乞求之意。
形骸大吃一惊,冲上前,见她嘴里满是鲜血,被厚布条塞住,那厚布条连在后方铁架上,难以挖出。形骸伸手到铁架上解开布条,蓦然间有数条尖刺刺穿形骸手掌。
形骸惨叫一声,想要抽回,但那尖刺造型奇特,一时难以拔出。
只听身后有人笑道:“行海兄,你为何欺负我这可爱的妹妹?”
形骸怒道:“你这可恨残忍的狗贼!她是你妹妹?你为何用这等酷刑害她?”
小爪子叹道:“你别看她老实,可比谁都调皮,她想要杀我,我只能将她困住了。我是个好哥哥,更不能纵容她不管。”
形骸一咬牙,拔出左右手,痛的眼前一黑,蓦然间,那铁架上又有两道铁枪刺入形骸肩膀。他感到伤处麻痒,其中竟有极厉害的麻药。
小爪子道:“唉,我救你,你却出言骂我,真是忘恩负义的大恶人,没法子了,我本想一刀把你痛快杀了,再吃你的鲜嫩好肉,但当下却只能零零碎碎把你割来吃了。”
形骸道:“你之所以救我,原本就想要吃我?你这...你这....”他怒道极处,想要痛骂,却想不出词来。
小爪子看形骸血流如注,道:“你也活不了多久,我看你能挨几刀。我那养父只半个时辰就死了,你身强体壮,可未必那么容易死。放心,放心,你身上的白肉,我一丁点儿都不浪费,大多是喂我的妹妹,谁让我是个好哥哥呢?”说罢拔刀向形骸走来。
形骸心想:“你那养父也是...也是你杀的?”想要转身,但肩骨受创太重,而那黑铁枪又太过牢固。小爪子尖声大笑,一刀斩落。
刹那间,形骸背后骨骼凸起,骨枪穿透小爪子手腕,他笑声变作惨叫,单刀脱手。
形骸变化骨骼,撑开自己伤口,从铁枪头上脱落下来。小爪子见状大骇,发出惊呼,扭头就跑。
形骸痛的难以行动,急运放浪形骸功,血液化作飞灵庙的疗伤之水,如此稍稍好转了些。他撑起身子,骂道:“畜生,你跑不了的!”飞身追出。
几声轻响,空中飞来一张大网,网中挂满锐物,形骸大怒,弯刀一卷,一招“朝日初生”将大网烧毁。但脚下一紧,被绳索一绊,又有十枚飞镖朝他打来。
形骸看准飞镖,遍体骨骼齐出,宛如刺猬,将飞镖全数打落。又听小爪子低呼道:“你是什么怪物?”却不知此人在哪儿。
形骸想道:“他绝不会放弃这老巢,也绝不会放我生离此地。”于是大喊:“你再不出来,我把这儿一把火烧了。”
上方人影晃动,小爪子探出脑袋,形骸见他周身银光如星,人身上罩满猴毛,竟成了猿猴人样。形骸惊怒交加:“他体内竟有月火?他竟已然觉醒过来?这等大奸大恶的食人妖魔,居然....”却不料这是小爪子此生头一回捕猎落空,反被人所伤,他惊恐之余,月火功得以激发,由此脱胎换骨。
小爪子蹦跳几下,满脸兴奋,长笑声中,扑向形骸,他自以为力气倍增,大着胆子,这一拳来势颇快。但形骸使动“龙火炼体功”,左手挡开这拳,右掌推出,小爪子胸口中掌,喀喀几声,骨头断裂,人直摔入泉水。
形骸这么一动,创口如被针扎,痛入骨髓,险些卧倒在地。看来那疗伤之水纵有良效,但这等重伤却未必能转眼愈合。
他寻思:“那一掌杀了他么?未必,未必。”
凡是神火初次觉醒之人,体内灵气充沛,最初数日内可不吃不喝不睡,几有濒死重生之能,像当初形骸被木格重创,却能立时反败为胜,正是因这初醒之故。他龙火神功虽练到第三层,但这一击仍未能将小爪子击毙。
忽然间,两旁房门紧闭,头顶洞中喷下碧绿毒雾,形骸脸上变色,想:“水底下也藏有机括?”以罡气护体,屏住呼吸,左右一看,实在无路可走,遂跃入泉中。
一到水下,机关声响,两根砍刀斩向形骸腹部,形骸腹部挺出骨矛,将砍刀挡住,这么一动,又痛的浑身抽筋。远处喀喀声中,有门开启,形骸见一大群尖牙小鱼游向自己,张嘴就咬。
形骸惊想:“这小子竟有这许多诡计?”急将血转为魂水,从伤口渗出,布在周身,待那鱼群一到,立时以冥火点燃。这浑水冥火在水下亦可燃烧,众小鱼顷刻间被烧成灰烬。
他继续往前游,果然发现水中通路,抵达一处阶梯,他小心翼翼的攀爬上去,唯恐再有利刃毒雾。钻出一个小洞,他谨慎四顾,当是又回到了小爪子的巢穴,只是另一处房间。
只见小爪子捂住胸口,正大声喘气,见到形骸,脸上惊恐万分,急急伸手去拉一绳子,形骸右掌前伸,一根骨刺如飞箭射出,小爪子手腕中箭,痛的缩手而回。
形骸恨恨道:“你跑不了了。”说话间,往前踏了一步,蓦然地面一陷,形骸大叫不好,背后重重挨了一下,吐出一大口血,终于一头栽倒。
小爪子仰天大笑,点头道:“你以为我要拉机关?真正的杀手锏是在背后。我这辈子都在揣摩着如何杀人,你与我相比,还是太嫩。”说罢指了指上方,形骸瞧见一根大狼牙棒晃来晃去。
形骸怒气勃发,但却痛的动弹不得,他心中只想:“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杀了这奸诈的畜生。”
刹那间,半空中浮起一团黑雾,那黑雾变作那飞灵雕像的骨架,这漆黑的骷髅朝形骸微笑,他道:“我找到你了,形骸。”
形骸怒道:“你是谁?滚开!滚开!”
小爪子奇道:“你在和谁说话?”前后瞧了瞧,又道:“你在我这儿耍花样可行不通。你死定了,行海兄。”
那骷髅道:“我可以帮你。”
形骸道:“你到底是谁?”
骷髅指了指他左臂,又指了指形骸脑子,道:“我是骸骨神,你得了我的左臂,又服了我的丹药,还练了我的放浪形骸功。我可以帮你,你眼下要做什么?”
形骸急道:“帮我杀了....杀了这小爪子。”
骸骨神倒不慌不忙,问道:“你为何要杀他?”
形骸道:“他杀人吃人,丧心病狂,六亲不认,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
骸骨神凑近了些,形骸感到他眼中的黑暗笼罩了自己,但他很快查知那黑暗并非外来,而一直在自己内心。
骸骨神道:“他与你差不多年纪,从小到大,没一天不提着脑袋过活,随时都可能死去。他不杀人,就会被人所杀,说不定还会受尽痛苦而死。你与他比起来,日子着实美妙得多。你命好,他命苦,你今后前程似锦,他未来暗无天日,即便如此,你也要杀他么?”
形骸心生怜惜,但那怜惜霎时被憎恨撕得粉碎,他道:“哪怕他日子再苦百倍,哪怕他有再多借口,他已成了杀人的恶魔。他在这洞里会杀人,在苏母山会杀人,将来一旦脱困,更会杀许许多多的人。他本性已然如此,他根本就是畜生!我不杀他,世上的好人会受苦!”
骸骨神笑道:“弱肉强食,恶生善亡,又有什么错了?”
形骸犹豫片刻,道:“若我能杀了他,那也是弱肉强食,算什么错?谁又说定然会恶生善亡?”
骸骨神缓缓消失,声音若有若无,宛若歌诀,似是孤女低语,又似有千万灵魂在合唱。
他道:“神赐了野性,人得了愚昧。”
那黑雾消失,透过幻觉,形骸见小爪子手持一弩弓,对准自己,此人伤势也不轻,加上机关用尽,不敢靠近形骸,只剩下这手段。
小爪子狞笑道:“我会把你的肉吃的干干净净,行海兄。”
形骸动一动念头,蓦然间,他先前打出的那截断骨体型剧增,成了条白色长虫骨架,那骨架蓦然扑到小爪子身上,无数根骨头刺入小爪子体内。小爪子凄惨大叫,死命推挡,但如何能够挣脱?只一口呼吸的功夫,他被那骨虫吸干浑身鲜血,晃了几下,就此毙命。
形骸大喊起来,殊无喜悦之情,又似快要哭泣。那骨虫朝形骸爬近,身躯缓缓缩小,最终钻入形骸左手。小爪子的鲜血流遍形骸全身,形骸似吃的要撑破肚皮,又似骨头在根根粉碎,不断拼接在一块儿。他觉得这恶人的幽灵在呐喊,在诉说自己的苦楚与悲伤,在恳求形骸将他放了。形骸体会到了苦,体会到了绝望,也见到了难以形容的扭曲。
但最终,这一切悲情皆已散尽,形骸只感受到他的愚昧,他的饥饿,他的麻木,他的罪恶。
形骸杀对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