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别远人(2)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却扭头走了下去,芈月依旧等不到他的许可可以自行离去,只得苦苦地又跟着下了城头,一直跟到承明殿里,这才有些惊疑不定。
这是……今晚要宿在承明殿?今晚要承宠?就她这样一身尘土、满头油汗、满脸涕泪交加的样子,承宠?
秦王驷只顾自己走进殿中,芈月只得跟了进去。但见缪乙上前服侍秦王驷去侧殿洗漱,又有宫婢来迎奉芈月前去洗漱。
芈月洗漱完毕,被送到后殿相候。她本已经疲累至极,此刻坐在那儿放松下来,虽然一直暗中提醒自己,应该等秦王驷,但却不知不觉中,歪靠着凭几,就这么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悠悠醒来,但觉灯光刺目。芈月用手挡住灯光,从榻上起来,转头看去,才发现此时已经天黑了,自己还在承明殿后殿,转头向灯光的方向看去,见秦王驷坐在几案前,正在处理堆积如山的竹简。
芈月怔怔地看着秦王驷的背影好一会儿,不知为何,竟落下泪来。
秦王驷感受到了身后的动静,手微一顿,但却没有理会,只继续翻阅竹简。
芈月悄悄坐起来,不正确的睡姿让她只觉得腰酸背痛。她扭了扭身子,似乎发出了轻微的响声,吓得连忙僵住,悄悄去看秦王驷。
见秦王驷没有动,她悄悄地坐正,看到自己的衣服已经皱巴巴的,摸摸头发也是乱的,左右看了看,没看到可梳妆的东西,只得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把衣服拉扯整理了一下,走到秦王驷身后跪下,低声道:“妾身冒犯大王,请大王恕罪。”
秦王驷似没有听见,继续翻阅竹简。
芈月一动不动地跪着。
铜壶滴漏,一滴滴似打在心上。
好一会儿,秦王驷的声音传下来:“你冒犯寡人什么了?”
芈月一时语塞,嗫嚅着道:“妾身……君前失仪了。”
秦王驷的声音平静:“寡人并没有召你入见,你事前没有准备,寡人如何能够怪你失仪?”
芈月低头不语。
秦王驷却忽然轻笑:“可是你在心里诋毁寡人,比你在寡人面前失仪更有罪,是也不是?”
芈月抬头,大惊失色。
秦王驷看着她,眼神似乎要看到她的心底去:“你在为孟嬴不平,你在心里说,寡人是个冷酷无情的父亲,是也不是?”
芈月张了张口,想辩解,可是在这样的眼神下,她忽然有了一点倔强之气,她不想在他面前巧言粉饰,不想教他看轻了自己。她放缓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话语显得不具攻击性,可是,这样的话,还是冲口而出:“大王曾经教导妾身,说是凡事当直道而行。妾身谨记大王教诲,不敢对大王有丝毫隐瞒。是的,妾在心里说,大王让妾失望了。”
“哦?”秦王驷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
“妾一直以为,大王是个仁慈的人……”芈月只觉得心底两股情绪在冲击着,交织着,她需要用很大的努力去理清这种感觉,到底这种失望,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对秦王驷的感觉,还是她代孟嬴对她父亲的感觉呢?“妾还记得就在这儿,大王给了妾最大的宽容和爱护。您既然对一个卑微如我的媵妾有如此的仁慈,为什么对孟嬴如此冷酷?孟嬴的一生,就要因此而牺牲。可孟嬴是如此地爱着您、敬仰着您、崇拜着您,为什么,您要让她如此失望,如此痛苦!”
秦王驷却忽然问:“你在为自己不平,还是在为孟嬴不平?”
芈月像是石化了一般。为什么他能看出这个来,为什么他会这么问!她脑子里好像有两团乱麻纠在一起,此时他这一声问,似乎是一刀将乱麻砍断,看似清了,可却成了两堆碎片,不晓得哪堆是属于自己的,哪堆是属于孟嬴的。
好一会儿,她才艰涩地说:“我、我不知道。”
秦王驷道:“你过来。”芈月抬头,看见秦王驷朝她点点头:“坐到我身边来,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
芈月有些浑浑噩噩,只是凭着直觉本能走上前,坐到秦王驷身边,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说:“其实,我也不太记得父王长什么样子了。我六岁的时候,父王就仙逝了。但在那之前,我是父王最宠爱的女儿,就连阿姊也不能相比。我睡觉不安宁,父王就把和氏璧给我压枕头底下辟邪;他会抱着我骑马,也让我在他的书房里钻地道……可后来,他不在了,娘也不见了,我和弟弟由莒姬母亲照应着,我像个野孩子一样。后来,我拜了屈子为师,我跟阿姊从小学的就不一样……”
她说得很慢,有许多事,她掩埋在心底很久,久到自己都忘记了,可是这时候翻出来,却仍然件件刺疼着她的心:“孝期满后,我们才从离宫回到宫里来。弟弟在泮宫,我在高唐台,莒姬母亲仍在离宫,一家三口,分了三处去住。可是没有办法,我们必须要让世人知道我们的存在。头一天进宫,女葵就被行刑,就是为了给我们看看什么叫杀鸡儆猴。我终于找到了我娘,她求为父王殉葬而不得,被配给贱卒每日受虐,生死两难。我以为找到她可以救她,结果却是令她惨死。我以为长大以后,就能够自己做主,可以保护弟弟们,结果,我差点被毒死。好不容易随阿姊远嫁,却要将戎弟押在楚国,又差点害得小冉被执行宫刑……每次遇上这些事的时候我都会想,要是我的父王还在,一定不会让我受这样的苦,一定不会……”
秦王驷沉默片刻,问:“那你现在呢?还这么想吗?”
芈月凄然一笑:“大王,妾身这样想,很幼稚,对吗?一个孩子受了伤害,就永远把自己最美好的一段记忆封存在孩子的时代里,这样的话,日子再苦,心底只要存着一份美好和甜蜜,就能撑下来了。”
秦王驷沉默片刻:“也是……”
芈月苦笑:“可人总要长大。大王,你打破了我童年的幻想,却也让我从幻想中走出来,真正地长大。”
秦王驷没有说话,却伸出手,搂住了芈月。
芈月伏在秦王驷的肩头,微笑,笑容令人心碎,却带着坚强:“我要学会,用自己的力量和信念,活下去,活得比谁都好。”
秦王驷轻抚着芈月的头发,默然无语。
自那以后,秦王驷常常召了芈月来,与过去相比,他们相处似乎增加了一些内容,他更纵容她,而她也渐渐放开心扉,对他也没有如君臣奏对般紧张和刻板。
有时候芈月心中想,到底是她把对楚威王的怀念投射到了秦王驷身上,还是秦王驷把对孟嬴的疼爱投射到了她的身上呢。但是毋庸置疑,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填补了心灵一个极大的空缺。
但是,又不是完全的代入。芈月心里知道,她在他的面前,仍然有所保留,仍然有所敬畏,而并不是无拘无束的。
而秦王驷也并不完全把她当成一个孟嬴的替代品。她有像孟嬴的地方,可是和孟嬴相比,却有更大的不同。孟嬴天真无邪,而她的心锁却很重。孟嬴爱弓马喜射猎,可是,对于政事,对于军事,对于史事,这些话题,不只是孟嬴毫无兴趣,他在满宫的女人中,也找不到可以共同谈论的人,但他对着芈月谈论的时候,她却都能够听得懂、接得上,甚至还能够共同讨论。
虽然秦王驷只要愿意,以他的教养和心计,能够满足每一个文人雅士、闺中妇人风花雪月的梦想,但事实上,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完全刻板的政治动物,风花雪月只是他的技巧,而不是他的爱好。
刀和马、地图和政论,才是他永恒的兴趣和爱好。而在这一点上,芈月却奇异地成为他的共鸣者。
天下策士都希望游说君王、操纵君王,去达成他们的企图。君王可以被策士“说动”,那只是因为策士的谋略正好符合他王国的利益罢了,但君王却不可以真的被策士“煽动”,甚至让策士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而事前针对他的爱好进行设计。人心是很奇怪的东西,它有一种惯性,当你第一次觉得这个人说的有道理的时候,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就会习惯性地先认为他说的都有道理,从而习惯性地接受。
但秦王驷却不能把他自己脑海中未成形的、碎片式的思维,先告诉别人,再被别人操纵,这一点,哪怕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弟弟樗里疾,也是不可告知的。
但是,一个后宫的妃子,就算她知道了记住了再多的事,她又能怎么样?她既不能上朝奏事,也不能制定国策推行,更不能手握军权去发动战争。
秦王驷很愿意和她说话,虽然她还很稚嫩,许多见解还很可笑,但是,她能懂,是真的能懂,她理解的方向是对的,而不是装的。而且她很聪明,一教就会,看着她从一无所知到很快理解,秦王驷有一种满足和自得。
有时候转头,看到她认真看着竹简的侧影,他会想,那些诗啊经的,有些莫明其妙的话,似乎现在看来,也是有一些道理的。人和人之间,除了君臣知己共谋国事时的会心一笑外,男人和女人,居然也可以心灵相通的。
后宫的女人们,是很复杂的存在,她们的心思简单到一眼可以看透,她们的所求所欲,无非是宠爱、子嗣、位置、尊荣,可是她们却奇怪地在很简单的事情上,想得特别复杂,弄得特别复杂,然后让自己和周围的人都觉得疲累。
芈月却很奇怪,她的心如一潭深渊,有些东西永远隐藏在深处,水面上却是平静无波,她甚至懒得在日常生活中用心思,甚至在他的面前,也懒得用心思。
他也看到她对待王后的敷衍,这种敷衍只是一种快快度过与对方在一起的时间,然后给予对方希望得到的话语安慰而已。他很奇怪,这么简单的敷衍态度一目了然,王后却会因此或喜或怒,而去推测她到底“有无诚意”。
她对魏夫人及其他的后宫妇人,却是连这一点敷衍都懒得付出,见了对方,速速见礼,快快走开。宫中有说她谦逊的,也有说她傲慢的,无非就是因为她这一副跟谁都没有打算多待一会儿的态度。她懒得去理会人家,也懒得去摆后宫妇人得宠时在别人身上找存在感的架势。
看到一本好书的时候,或者是骑射欢畅之时,或者是与他说史论政的时候,她的眼睛会发亮,除此之外,她的眼神大多数时候是漠然的。
有时候他觉得她像孟嬴,但有时候又觉得她像庸夫人,但更多的时候,她谁也不像,她只是芈月,她只是她自己。
第125章 四方馆(1)
不觉春去秋来,这日,秦王驷同芈月说,第二日换上男装,芈月虽觉诧异,但还是在次日依言换装,跟着缪监到了宫门口相候。过得片刻,秦王驷也换了一身常服出来,两人出宫上马,带了数十名随从,穿过熙熙攘攘的咸阳城,到了城西一座馆舍。
芈月下马,细看门口悬的木牌,方看出是“四方馆”三字,诧异地问:“大——”方一出口,看到秦王驷的示意,忙改了口,“呃,公子,此处为何地?”
秦王驷却不回答,只招手令她随自己进去。
进得四方馆内,但闻人声鼎沸,庭院中、厅堂上往来之人,均是各国士子衣着,到处辩论之声。
前厅所有的门板都卸了去,只余数根门柱,里面几十名策士各据一席位,正争得面红耳赤。
芈月随着秦王驷入内,也与众人一般,在廊下围观厅上之人争辩。但见廊下许多人取了蒲团围坐,也有迟到的人,在院中站着围观。
就听一策士高声道:“人之初,性本善,敢问阁下,可有见蝼蚁溺水而拯之乎?此乃人之本性也,当以善导之,自可罢兵止战,天下太平。”芈月听其言论,显然这是个儒家的策士,持人性本善之论,想是孟子一派的。
但见另一策士却哂然一笑:“敢问阁下可有见幼童喜折花摧叶,夺食霸物否?此乃人性本恶也,唯有以法相束,知其恶制其恶,天下方能严整有序,令行禁止。”显然这是法家的策士,说的是人性本恶,当以法相束的理论。
又有一策士袖手作高士状,摇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两位说得这般热闹,谁又能够牺牲自我成就大道?以我师杨朱看来,世人谋利,无利则罢兵止战,有利则洒血断头。你儒家也说过有恒产者有恒心,法家也说过人性逐利,所以你们两家都应该从我派之言!”听其言,自然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亦不为的杨朱弟子。
又见一策士按剑道:“胡扯!人性本无善恶,世间如染缸,入苍则苍入黄则黄。治国之道,尤不可听乱言。人之异于禽兽者,乃人能互助互援,学说制度乃为减少不平,争取公平而立。为大义者,虽死犹生……”这言论自然便是墨家之说。
芈月素日虽亦习过诸子百家之言论,但却只是自己一卷卷地看,一字字地理解,此刻听得各家策士争相推销自家学说之长,攻击其他学派之短,与自己所学一一相印证,只觉得原本有些茫然不懂之所在,忽然便明悟了。她站在那儿,不禁听得入神,兴奋之处,眼睛都在闪闪发亮。
但听得堂上策士你一言我一语地,已经开始争吵起来:“我兵家……”
“我道家……”
“我法家……”
芈月听得入神,秦王驷拉了她两下,她都未曾会过意来,直至秦王驷按住了她的肩头,对她低声叫了两声:“季芈、季芈——”她方回过神来,见秦王驷脸色不悦,吓了一跳,失口欲赔罪道:“大、公子——”
秦王驷手指竖在嘴边,做一个噤声的动作。芈月连忙看看左右,捂住了自己的嘴,见秦王驷已经转身走向侧边,连忙跟了下去。
但见秦王驷走到旁边,自走廊向后院行去,芈月这才看到,不但前厅人群簇拥,便连侧廊也都是人来人往,穿梭不止。许多策士一边伸脖子听着厅中辩论,一边手中拿着竹筹一脸犹豫的样子。
两人走入后院。此时后院同样是热火朝天,但见后厅中摆着数只铜匦,旁边摆着一格格如山也似的无数竹筹,各漆成不同的颜色。旁边有四名侍者坐在几案后,许多策士簇拥在几案边,自报着名字由侍者记录了,便取了竹筹来,投入铜匦中。
芈月正思忖着这些人在做什么,却见一个策士看到秦王驷进来,眼睛一亮冲了上来:“公孙骖,你来说说,我们今天投注哪个?”
芈月一怔,见那人径直对着秦王驷说话,才知道这公孙骖指的便是他了。
就听得秦王驷笑道:“寒泉子,想来这几日你输得厉害了。”
那寒泉子一拍大腿:“可不是。”说着眼睛余光看到芈月,见她与秦王驷站在一起,衣着虽然低调却难掩华贵气息,迟疑着问:“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芈月亦不知如何应对,当下看向秦王驷,就听得秦王驷道:“这是楚国来的士子公子越,寄住在我家,我带她来见识一下四方馆。”
寒泉子忙打招呼:“哦,原来是公子越,你要不要也来投一注?”见芈月神情不解,当下对她解释:“你看这些铜匦,外面挂着的木牌写着哪家学派和甲乙丙丁的,就是指外面在辩论的学派和席位,你要是赞同哪家,就把你手中的竹筹投到哪个铜匦中去。每天黄昏时辩论结束以前都可以投。辩论结束以后开铜匦验看,铜匦内竹筹数最多的投注者就可以收没铜匦内竹筹数最少的两家之所有注码,若是夺席加倍。”所谓夺席,便是将对方辩论得落荒而逃,夺了对方的席位给自己,这在辩论之中自然是取得绝对优胜的位置。
芈月想起前面百家争辩时自己所感受到的心潮澎湃,她亦听说秦国的四方馆类似齐国稷下学宫的性质,当日她在楚国与黄歇说起时,不胜心向往之,不想自前厅到后厅,那各国之士簇拥的盛景,居然不是因为学说,而是变成了赌博,当下不禁目瞪口呆,脱口而出道:“诸子百家之学说,乃经营国家的策略,你们居然拿它来做赌注,实在是太过……”说到一半,她顿时发现自己失口,忙看了身边的秦王驷一眼,把后面的话咽下了。
那寒泉子却显然是个爽朗豪放之人,闻言不但不怒,反而对秦王驷哈哈大笑道:“公孙骖,你这个朋友果然是初来咸阳啊……”说着,对芈月挤了挤眼睛道:“公子越,我同你说吧,天下本就是个大赌场,诸子百家也不过是以列国之国运为赌注,游说列国推行己策。天地间生育万种物件,各有各的存在方式。世间若只存一种学说,岂非有违天道?你看百家争鸣已经数百年了,如今仅恃着哪家学说以排斥别家已不可能,各家交融或者踩他人学说为自家学说增添光彩早已经是常例,墨家、法家、儒家自己内部就派系横生,有时候吵起来三天三夜没个输赢,最后大家只能用这种投注之法,谁赢谁输一目了然,自家的竹筹少了,只能回头再抱着竹简研究制胜之道罢了。”
芈月听了寒泉子解说,便脸红了,忙行了一礼道歉:“原来如此,是我浅薄了。”
寒泉子连忙摆手道:“没事没事,赌博其实也是个乐子。你说得原也没错,我们这些人,策论之心也有,赌博之心嘛,嘿嘿,也是不浅。对了,你要不要下注?”
芈月一愣:“我也可以下注吗?”
寒泉子便跑回去,同一个侍者说了些什么,取了两根竹筹来,递了一根给芈月:“公子越,这是你的竹筹,那边墙上有编序,你在最后一位后面顺延题上你的名字即可。”
芈月看向他所指的墙上,却原来那墙上的木牌上按顺序写着各人的名字,投注之人只消把自己的编号投入各铜匦便是,次日检取时,便依着编号决定谁胜谁负。新来之人,在最后一位顺延写下自己的名字编号便是。
芈月笑了笑,看见秦王驷手中的竹筹,果然已经写了编号,再看各人手中的竹筹,亦是有编号的,只有自己的竹筹,是未曾有编号的,当下便走到墙边,先写了“楚芈越”三字,又将自己的竹筹也写上编号。
她转头再回到秦王驷身边,便见寒泉子已经问她了:“公子越,你投哪家啊?”见芈月一怔,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秦王驷,寒泉子挥手:“别看这厮,这厮最无原则,摇摆不定,今天投儒家明天投法家……”
芈月见他风趣,不禁掩口而笑:“那你看到他来了还这般高兴。”
就见寒泉子拍着胸口:“我,我自是最有原则的人了!他若不来,我投法家;他若来,我跟他下注,再无变易。”
芈月目瞪口呆,倒为此人的诙谐而忍不住大笑起来。
寒泉子为人爽朗,嘻嘻一笑,只管催道:“快说啊,你投哪家?”
芈月回想方才在前厅所听诸家之辩,犹豫了一下,道:“我、我投道家吧。”
寒泉子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果然你们楚人多半下注道家,有原则,跟我一样有原则。”芈月一听他自吹“有原则”三字便忍不住要发笑,却见寒泉子转头问秦王驷:“公子骖,你呢?”他看着秦王驷的表情,仿佛他忽然化身为一堆秦圜钱一般。
秦王驷沉吟片刻,方道:“我嘛……墨家!”
寒泉子见状,接了两人竹筹,又将自己的竹筹与秦王驷的放在一起,口中滔滔不绝:“聪明,今日在前厅辩说的就是墨家的唐姑梁。近日墨家的田鸠、祁谢子等都到了咸阳,这三人必是想在秦王面前展示才华,赢得秦王支持,以争巨子之位。所以近来凡有辩争,这三人都一定拼尽全力,获得胜绩。”
见寒泉子终于止了话,拿了两人的竹筹去投铜匦,芈月禁不住松了口气。她倒是看出来秦王驷为何与此人交好,盖因此人实是个消息篓子,凡事不要人问,自己便滔滔说了,秦王驷就算十天半月不来,只消问一问此人,便可知道这些时日来的内情了。
芈月看着寒泉子摇头:“这是咸阳,嬴姓公子能有几个数都数得出来,若是公孙就不一样了,人数既多又不易为人全数所知,所以你就给自己造了公孙骖这个身份——可是,四马为驷,三马为骖,这么明显的事,他就一点也猜不出你的真实身份来吗?”
秦王驷也笑了:“四方馆中策士,关心各家理念、天下政局,与人相交,交的是这个人本身的思想行为,至于你的身份是什么,却是无人在意的。”
芈月被一语触动心事,轻叹:“与人相交,交的是这个人本身的思想行为,至于你的身份是什么,却是无人在意的……若是天下人都这样,就好了。”
秦王驷笑而不答,转而问:“喜欢这里吗?”
芈月的眼睛亮了起来:“喜欢。”
秦王驷指了指前厅:“可听出什么来了?”
芈月低头仔细地想了想,无奈地摇头:“仿佛各家说得都有道理,却都未必能够压倒别人。”
秦王驷抬头,双目望向天际:“百家争鸣,已经数百年,若说谁能够说服谁,谁能够压倒谁,那是笑话。”
芈月不解地问:“那他们为什么还要争呢?”
秦王驷道:“争鸣,是为了发出声音来。一个时代只有发出各种声音来,才会有进步。原来这个世间,只有周礼,只有一种声音,四方沉寂。我大秦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牧马的边鄙野人。周天子的威望倒塌下去以后,才有列国的崛起,有我大秦的崛起,有各方人才投奔,有这四方馆中百家争鸣,激荡文字,人才辈出。”
芈月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没说出来。秦王驷看出她的心思,鼓励道:“说吧!”
芈月嗫嚅道:“妾身看《商君书》,商君斥其他学说为‘贼’。大秦用的是商君之法……”见秦王驷哈哈大笑起来,芈月有些羞愧地低头。
秦王驷的笑容渐渐收起,看着芈月道:“杀其人,不废其法;尊其法,不废他法。王者之道,在于驾驭策士和学说,而非为策士和学说所驾驭。”
芈月心头一震,看着秦王驷。他的话,犹如一扇门向她打开,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似已经僵住,自己的思考,又似重新被他洗刷过。
但听得秦王驷继续道:“任何一种学说都在尽力排斥他人,但是只有最聪明的人,才会吸取别家学说提升自己。所以经过百年来的排斥以后,各家学说已经懂得,为了说服别人,更要不断提升自己学说的内涵。而君王,择一家为主,数家为辅,内佐王政,外扩疆域……”
观其言行,芈月已经明白,这四方馆的设立是为了什么;而他以君王之身,不是坐等下面的臣子推荐,而是亲自来到四方馆中结交策士甚至下注博弈,又是为了什么。学说不怕争辩,因为学说是在争辩中进步的,而聆听争辩,则可以从中学习到如何辨别一种学说的优劣。
芈月沉默良久,忽然鼓足了勇气问:“大王,我还可以再来吗?”
秦王驷笑了:“带你来,难道只是为了让你看一眼,然后回去牵肠挂肚的吗?你自然是可以来的。每月逢十之日,这里都会有大辩论,你若喜欢,以后可以自己凭令符过来,也可以……”他停顿了一下,“下注!”
芈月惊喜地道:“真的?”
秦王驷道:“君无戏言。”
芈月看着秦王驷,眼中充满了崇敬和感激,忽然有些哽咽:“大王……”
秦王驷不解地问:“为何哭了?”
芈月抹着眼睛:“臣妾是高兴得哭了!”
秦王驷有些不解:“高兴到要哭?”
芈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王给我的,是我连做梦都不曾有过的自由和快乐。”
秦王驷笑着摇头:“这点事就满足了?寡人不是说过吗,从此以后就只管从心而活,自在而行。”
芈月笑了,笑得如春花灿烂,秦王驷自认识她以来,却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灿烂而毫无保留的笑容,不禁有些失神。
芈月一转头,却见缪监自前厅匆匆而来,有些诧异,当下压低了声音道:“大王,大监来了。”
秦王驷一扭头,看到缪监的神情竟有些惊惶。他知道缪监素来镇定,有这样的表情,必是出了大事,当下脸色一变,转身迎上,低声问:“何事?”
芈月但见缪监在秦王驷耳边悄悄说了句话,秦王驷脸色大变,低声道:“什么?不必顾忌,冲进去,看个究竟。”说着,就要匆匆出去,芈月亦是连忙跟上。
那寒泉子刚下完注回来,见秦王驷就要走,诧异地道:“咦,樗里子,你来找公孙骖什么事啊?公孙骖,赌注就要开了,你不再等一会儿吗?”
第126章 四方馆(2)
却见秦王驷脸色铁青,强抑脾气:“没什么,家中忽然有事,我先走了。”
见三人匆匆离去,寒泉子正自诧异,却听得此时前堂哗然喧闹:“唐姑梁赢了,唐姑梁赢了。”寒泉子一听大喜,眉开眼笑:“如此,我今日赢了!”当下忙赶到前殿去,便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秦王驷匆匆回宫,却是因为秦国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大良造公孙衍上表辞官,出走魏国。
表面上看来,这只是大良造与秦王理念不合,因此负气而走,然则此事,却是经历了一番谋算已久、惊心动魄的国与国之间的暗战。
综合各方面得到的讯息,公孙衍出走,是魏国君臣策划已久的事,而具体的执行之人,就是魏公子卬。
一年多前,楚女入秦为后之时,魏卬已经在游说公孙衍了。当时公孙衍仍然有些犹豫不决,但当他征魏主张受到阻止,对义渠用兵的建议又不被采纳,再加上张仪凭一张巧舌屡次在朝堂上与他相争,他本以为张仪不足为敌,可是,在秦王驷立张仪为相邦,将大良造的权力三分之后,他在这大良造的位置上,已经不能再安坐了。
夕阳西照,满园菊花盛开,黄紫两色,分外耀眼。
花丛中,公孙衍和魏卬各踞几案饮酒。
公孙衍案上的酒坛子已经空了好几个,他沉着脸,一杯杯地饮尽。魏卬几案上却只有浅浅一个酒盏,尚有半盏酒在,旁边却摆着一具古琴。
魏卬看着公孙衍喝酒,忽然叹息一声:“式微,式微,胡不归?”
公孙衍忽然顿住,整个人石化了似的,声音也变得冰冷:“公子卬,此言何意?”
魏卬意味深长地看着公孙衍:“犀首这样聪明的人,何必再问呢?”
公孙衍手中酒杯重重落在几案上,他看着魏卬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是我小看公子了,我一直以为,您已经随遇而安,没想到您身在咸阳,心仍在大梁。”
魏卬轻轻拨弄琴弦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随即停下琴弦,将酒一口饮尽,“我是回不去了,可是犀首呢,你为何不回去?”
公孙衍嘿嘿一笑:“我为何要回去?”
魏卬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琴,轻轻拨弄着:“犀首还有继续留下的意义吗?”
公孙衍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我当日在魏国,不过是个偏将。秦君于我有知遇之恩,拜为大良造,以国相托。纵君臣意见相违,但我仍然是秦国的大良造,又岂可轻言离去?”
魏卬放下琴,叹息:“不求封百里侯,但求展平生愿。犀首,你与卫鞅,都是百年难遇之奇才,岂能拘于一国一域、一人一情?纵观列国数百年风云,有几个能够得国君以国相托?齐有管仲,但管仲之后呢?秦国已经得了一个商君,不会再打造一个商君。但是……”他身体向前倾,迫切地看着公孙衍,“魏国已经失去卫鞅,不能再失去公孙衍。秦王之气犹盛,一山不容二虎。但魏国盛气已衰,正要托赖强者力挽狂澜。犀首,大丈夫施展才华,改天换地。你与其与秦王论个短长,不如与秦国争个短长。”
公孙衍的酒杯停住,他的表情虽然冰冷,但炽热的眼神和微颤的手,却显示出他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魏卬不再继续说话,只是轻拨琴弦,反复弹着刚才《式微》那一章。
公孙衍忽然放下酒杯,杯中酒溅洒几案。
式微,式微,胡不归?
胡不归?
他要——归去吗?
公孙衍想了很久。他独坐在书房,看着壁上的地图,看着席上一堆堆竹简,这些都是他历年用尽心血写下的策论,这是他对秦国的展望,这是他对列国的分析,这是他控制这个世界的渴望和野心。
他公孙衍,应该是以天下为棋盘,与天地造物对弈的棋手,而不是一颗困于朝堂,被君王拨弄,被同僚排挤倾轧的棋子。
与之相比,秦王的恩遇、大良造的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他知道魏卬劝他的目的,他也知道他这一离秦而去,等待他的是魏国的礼聘。
可是——公孙衍无情地笑了一笑,薄薄的嘴唇显出他冷硬的性子——当日他入秦,做的是大良造,如今他入魏,魏国还有什么能满足他的呢?
他站起来,看着壁上的地图,沉吟良久,举起朱笔,在地图上点点画画。
公孙衍在书房中,对着地图,几日不曾出门。到了最后,地图已经被他画得面目全非,他这才一掷笔,哈哈大笑:“吾得之矣!”
天下如同棋盘,而他已经把每一步棋都算好了。
是时候该走了。
他把地图卷起来,扔到火盆中烧了。
七月初九,魏卬以幼子生日为由,请许多在咸阳的魏国旧人饮宴。
七月初十,也是四方馆辩论之时,近日墨家大辩,秦王驷一定会感兴趣的。
初九日,宾客饮宴,公孙衍与魏卬对饮,大醉而宿于魏卬府中。
外面的酒宴仍然在继续。
而声称已经醉倒的公孙衍在书房中与魏卬对坐。
魏卬将几案上的过关符节和竹册推到公孙衍面前:“这是过关符节,这是伪造你身份证明的竹册。马车已经安排好,明早你便离开咸阳。”
公孙衍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推到魏卬面前:“我与秦王终究君臣一场,虽然观念不同,难免各分东西,下次相见就是在战场。这是我留给他的陈情之信,请代我转交。”
两人互相一拜,公孙衍站起,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酒宴散了,宾客陆续从魏卬府中离开,而公孙衍作为魏卬的至交,醉倒在魏卬府中过夜。谁也不会特别注意,在那些离开的宾客中,有一个人的随从已经悄悄换人了。
次日清晨,数辆马车悄然自咸阳城东门而出,守城卫兵验过通关符节,乃是魏夫人派人送蓝田美玉给魏王。同一时间,一辆客货两用的马车自咸阳城西门而出,载着一名叫“梁贾”的商人贩货到义渠,通关的竹符里写着商人与随从三人,以及丝帛等货物。东门与西门的守卫官兵分别查验以后,都通关放行。
傍晚,四门齐动,缉骑皆出,一路追赶,持魏夫人通关符节的那一批人与货,皆被截下。
但那贩货到义渠的商人车队,出了西门之后,转折向东,一路翻山越岭,疾行至魏国。
魏卬府。
因昨日饮宴未完,今日魏卬仍与“公孙衍”在云台饮宴。
忽然间府门大开,司马康率着廷尉府兵马冲了进来,直入花园,冲上云台,拉起与魏卬对饮之人,一看果然不是公孙衍。司马康气急败坏,拔刀对准魏卬道:“大良造何在?”
魏卬站起,傲然一笑道:“如今,他已经是魏国的国相了。”
司马康大怒,用刀逼近魏卬道:“你,好大胆子!”
魏卬冷冷一笑,忽然口鼻之中黑血涌出,整个人也倒了下去。司马康扶住魏卬,惊怒交加道:“你、你服毒了?”
魏卬嘴角带着一丝微笑道:“我被你们秦国的大良造所骗,丧权辱国。我如今再骗走你们秦国一个大良造,如此,我也去得安心了。”
但见夕阳西下,魏卬的微笑凝结在脸上,充满了讽刺之意。
承明殿外,都可以听得到秦王驷的咆哮之声,只吓得往来的小内侍们战战兢兢,恨不得贴着板壁而走,脚下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来。
承明殿内,樗里疾跪在下首,面对着犹如困兽般暴怒狂走的秦王驷:“魏卬与公孙衍早有勾结,策划了这么久,你们都是死人吗,居然于事前一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咸阳的?没有官凭他如何投宿?没有铜符他是如何离开关卡的?当日连商君也未能逃离,为什么公孙衍反倒能离开?这伙人手眼通天到何等境地了?你给我去追,去查,一个也不许放过!”
樗里疾上禀:“此事他们筹备已久,公子卬派人假扮公孙衍,迷惑我们的眼线,暗中帮助公孙衍离开咸阳。”
秦王驷一拳捶在案上:“立刻派人去追,务必要将公孙衍追回!”
樗里疾硬着头皮劝道:“大王,臣已经派出铁骑秘密去追,若是当真追不回来,亦不可太过张扬。”
秦王驷怒道:“寡人不管,不计任何代价,都要将公孙衍追回!”
樗里疾大惊:“大王不可。谋士们往来各国,效力君王,来去自如,我们岂可画地为牢,追捕谋士?当日商君之死,是因为谋反之罪,亦是因为列国不肯收留他。而公孙衍罪状未明,岂可轻言追捕?只能悄悄追回才好。否则的话,会令各国谋士人心惶惶,不敢留在秦国,不敢投奔秦国。”
秦王驷脸上忽青忽白,好一会儿,才忍下了气,冷冷地道:“好,就依你,悄悄追捕,不可声张。”
樗里疾暗暗松了口气:“是。”
秦王驷坐了下来,脸色阴沉:“哼,魏国人,竟敢算计到寡人头上来,岂有此理!”他转向缪监,“不必忍了,所有魏国人的眼线,全部起出来,不管牵涉到谁,都给我抓了!”
樗里疾见状忙提醒:“既如此,我们派往魏国的眼线,也要理一理。我们若把魏国的眼线都清理了,魏国必然也会清了我们秦国的眼线。”
秦王驷点头:“明面上都收了,暗线可以分头埋了,就算被抓到也不过有一个是一个。”
见樗里疾领命而去,秦王驷这才恨恨地一捶几案,怒而不语。
芈月已经更了女装,见诸人都已经退去,便上来服侍。
她伸出手,为秦王驷按摩着头部,好一会儿,待他的情绪消缓,才不解地问:“大王,妾身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秦王驷沉声:“何事?”
芈月道:“妾身不明白,公孙衍已经是大良造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为何要走?”
秦王驷轻叹一声:“是寡人疏忽了。寡人任公孙衍为大良造,乃以国士相待。公孙衍任职以来,为寡人立下赫赫战功,不负使命。君臣相知,原是大幸,怎奈时移势易,公孙衍的政见主张,于今日的秦国来说,已经是不合时宜了。”
芈月有些不解:“不合时宜?”
秦王驷道:“秦人不畏战,然并不是喜战好战。当日商君变法,虽然于国有利,但这场变法自上而下,无不动荡。若是稍有不慎,则大秦就将分崩离析。所以寡人重用公孙衍,发动征战,连战皆胜,如此才能让列国明知秦国政事动荡,也不敢挑起战争。”
芈月心中暗叹,列国提起秦国,人人都说是虎狼之秦,生性悍野好战。可如今听起来,这大秦好战,更像是迫不得已,用来恐吓列国的。
秦王驷继续道:“不错,秦人好战,可每一战却都是不得已的。虽然这些年来秦人以命相拼保得住战场上的不败之绩,可是战争却不能一直持续下去。一场战争要征发民夫,便会使田地抛荒,耗费军资使得国库空虚。若不能从战争中得到足够的奴隶和赎金,则每打一仗对于秦国来说,都得不偿失。我大秦处偏僻之地,人丁单薄,土地贫瘠,立国虽久,却不像中原列国,经得起长时间的战争消耗。可公孙衍他……”
芈月听了半晌,已经有些明白了,不禁道:“公孙衍身为外来客卿,久居上位,若不能一直拿出功勋来,何以服众?所以他力主征战。可是秦国许多更深的内情,他未必知晓。但大王明白,樗里子明白,甚至连庸芮也明白,大秦的人力物力已经支撑不起持续的战争了,必须休养生息。可是大秦一旦停战,则列国就可能犹如群狼扑咬,分而食之。所以大王才会重用张仪,既不动刀兵,又能恐吓诸侯,占取土地。表面上看来咄咄逼人,其实却是在步步为营。”
秦王驷诧异地看着芈月。芈月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说得忘形,忙低下了头,却见秦王驷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盯得让她有些胆寒,颤声道:“大王,您,您莫要这般看着妾身——”
秦王驷却忽然问:“这些,是你自己看出来的?”
芈月一怔,低下头,仔细地想了想:“以前夫子给我们讲课的时候,讲得最多的就是秦国。妾身入秦以后,又经常向张子请教……”她不安地看着秦王驷,“妾身是不是说错话了?”
秦王驷叹了一声:“寡人真是没有想到,你一个小小女子,竟能看出这些来。唉,连公孙衍这么多年来,也一直糊涂着。”
芈月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所谓执迷不悟,不过是人有执着,所以迷惑,所以不悟。”
秦王驷拍案而起:“不错,不错,寡人正是奇怪,公孙衍为何如此执迷不悟。寡人曾劝他不要与魏国陷入硬战,国与国的交战,要谋算的不仅是成败,更是得失,可是他却听不进去。后来魏国连败,他又不肯乘胜追击,反而要转去围剿义渠……张仪初入秦国,就能看出来我秦国应该走的方向,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大良造,却执迷不悟……”他来回走了几步,才喃喃道:“不错不错,他有执着,他的执着让他看不清方向,寡人却不能让大秦陪着他看不清方向。季芈,你知道吗,寡人方才甚为忧心?公孙衍此人才能极高,气魄极大,又深知我秦国内情,若是离秦而去,必然入魏,甚至很可能会掀起列国对秦国的围剿来……”说到这里,他忽然露出微笑,也缓缓坐下,“可如今,寡人倒不怕了。”
芈月不解地问:“大王这是怎么说?”
秦王驷冷笑:“公孙衍虽然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是他太骄傲,太自我,太把自己凌驾于君王之上了。他做不了第二个商君,找不到一个可托付的君王。他忘记了,再高的才气也需要有君王与他相辅相成。寡人……终于放心了。异日秦国或会有惊涛骇浪,却不会有倾覆之祸。”见芈月仍然有迷惘之色,拍了拍她的肩头道:“你不明白公孙衍,那是自然。你只见过他一次,如何能明白他?但是寡人明白,寡人就是太明白了,所以惊恐失措,那也是一种因执着而起的迷惑吧。季芈,你很好,非常好。从今日起,你不必去整理那些楚国书籍了,你来为寡人整理书案吧。”
芈月惊喜道:“为大王整理书案?”
秦王驷问:“怎么,不愿意?”
芈月忙行礼:“不不不,妾身万分惊喜。”
第127章 风云变(1)
公孙衍因与秦王意图相违,从相权三分感觉到自己的理念已经被秦王放弃,一怒之下辞官出走魏国,立刻被近年来痛感国势衰弱的魏惠王任为相国,并促成魏、韩、赵、燕和中山国结为联盟,以对抗已经称王的秦、齐、楚等大国。
公孙衍的出走,魏卬的自尽,对于所有在咸阳的魏国人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魏夫人得知此事时,已经迟了一步。
采蘩告诉她:“夫人,公孙衍挂印出逃,大王震怒,大索全城。城中与魏国有关的据点全部被破,人员全部被抓。”
魏夫人一惊:“公孙衍是否已经逃到魏国了?”
采蘩道:“是,大王亲迎,已经拜为魏国国相。”
魏夫人轻吁一口气:“那就好。”
采蘩道:“可我们……”
魏夫人镇定地道:“关我们什么事!我等深宫妇人,岂知军国大事?你不知道,我自然更不知道了!”
采蘩支吾道:“可是公孙衍出咸阳那日,公子卬、公子卬让人用您的铜符节调开追缉之人——”
魏夫人霍地站起:“你说什么?”
采蘩的脸色也变了,哭着伏地请罪:“是奴婢之错,请夫人治罪。”
魏夫人脸色惨白,手在袖中颤抖:“你、你不是说铜符节已经拿回来了,并且已经运送蓝田玉回魏国了吗?”
采蘩抬起头来,也是脸色惨白:“是、是公子卬同奴婢这样说的,可是、可是他并没有真的这么做,而是直到前日,要送公孙衍离开咸阳时,才用您的铜符节去调开秦国追兵。”
魏夫人瘫坐在地:“他、他为何要如此害我?”
采蘩痛哭:“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魏夫人凄然一笑:“是我的错,我只道他还是以前待人以诚的君子,却不曾想到,一个人失去一切以后,早就已经变得疯狂,而一个已经疯狂的人,还装出一副君子的样子,就比一般的人疯狂得更甚。呵呵,公子卬,我如今才晓得,他为了达到目标,连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眼中了,又如何会顾及别人的死活呢?”
采蘩惊得浑身发抖,拉住魏夫人颤声道:“那、那我们怎么办呢?”
魏夫人只觉得全身发软,但她强撑着重新坐定,咬了咬牙:“唯今之计,我们只有抵死不认。只不过是一枚铜符节罢了,又不是我日日要藏在箱子里的,往来魏国的也不是我,中间若是被人丢失,岂能尽是我的过失?”
采蘩看着魏夫人的神情,终于战战兢兢地也爬了起来:“是,奴婢,奴婢……”说了半日,还是不晓得究竟要说什么。
魏夫人吁了一口气,挥手道:“你只当此事不存在,你我什么事也不知道。”
两人正说着,忽然外面传来采薇的声音:“你们想干什么?大胆,未禀告夫人你们就敢闯进来……”魏夫人一惊,抬头看到缪监带着几名内侍进来,向魏夫人施了一礼道:“夫人,奉大王之命,查办魏国奸细案,内府要传讯魏夫人身边的采蘩、采薇和井监等人,请夫人允准。”
魏夫人脸色惨白,喝道:“大胆!我身边的侍人,如何就成了内奸了?我去见大王申诉,我没回来之前,我宫中任何人都不可以擅动,否则的话……”
缪监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夫人,公子卬已经自尽了。”见魏夫人浑身一震,缪监看着她的脸色又加一句:“魏媵人已经被召往内府审问了。”
魏夫人一惊,欲站起,却又坐倒,伸手指着缪监颤抖喝道:“你们……居然连我妹妹也……你们,你们太过放肆了!”
缪监继续说着:“公子华身边的太傅、保姆,大王均已经换过了,该问话的人,也都召去问话了。”
魏夫人看着这个眼神冰冷的内监,心中一沉,忽然尖叫起来:“好好好,有了新人,旧人就可以一笔抹杀了吗?大王,大王这是也要弃我于西郊行宫吗?”
缪监听她提起庸夫人,眼神顿时凌厉起来,看着魏夫人的眼神如同毒蛇一般:“您不可能有这个机会。魏夫人,庸夫人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大王的事,可您不一样……”
魏夫人跌坐在地,怒视缪监,一字字似从牙齿缝中迸出:“是,我不一样,难道大王真的忍心让公子华无母吗?”
缪监冷冷地看了魏夫人一眼道:“夫人,好教您得知,除了您以外,所有魏国媵女及侍从都要进内府过一遍。”说罢,喝了一声:“带走!”
魏夫人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采蘩整一整头发,昂头走了出去,采薇亦尖叫哭喊着被拉了出去,殿内外各种鸡飞狗跳,众宫女和内侍在叫喊声中尽被带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暗。
一阵冷风吹过披香殿内室,魏夫人打个哆嗦,猛地惊醒过来,惊惶地四处回望,整个宫殿空无一人。
魏夫人颤声道:“来人,来人哪!”
整个宫殿却空荡荡只余回响。
魏夫人站起来,赤着足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来人哪……”
她跑在走廊中,徒劳地推开一间又一间的侧殿、耳房,甚至是婢女的下房,却是空无一人,宫殿里只回响着她独自一人惊慌失措的声音:“来人,有人在吗?还有人在吗?人都到哪儿去了……”
魏夫人只觉得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似的。她赤着足,一直跑到了长廊尽头,推开披香殿的侧门。
宫门处,却早已静静地站着两个侍女,她们站在那里,似乎一直就在,但又似乎根本没听到魏夫人满宫的呼唤,也未曾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好像魏夫人若不开门,就永远不会知道她们的存在。
她们见魏夫人出来,才一齐敛袖向她行了一礼,举止整齐,脸上的微笑却似刻上去一般,瞧着是笑,却毫无笑意:“参见夫人。”
魏夫人的脚步猝然而止,她在这两个陌生的侍女面前,本能地感觉到一阵危机。她希望自己能够压制住她们。她伸出手来,勉强挽起自己的头发,高高昂起头来,努力作高贵状,但却抑制不住脸上的肌肉哆嗦:“你们,咳咳咳,你们是……”
但见左边的侍女应道:“奴婢鹊巢,参见夫人。”
右边的侍女也应道:“奴婢旨苕,参见夫人。”
魏夫人心中一阵冰冷,跌坐在地。
“防有鹊巢,邛有旨苕。谁侜予美?心焉忉忉。中唐有甓,邛有旨鹝。谁侜予美?心焉惕惕。”这一首《防有鹊巢》,写的正是有违常理的现象导致的疑惧。这两个侍女的名字,是专门用来赐给她的吗?
这是,秦王对她的怀疑、对她的斥责、对她的厌弃吗?
耳边响着两个侍女的声音:“奴婢等奉大监之命,侍候夫人。”
魏夫人喃喃地道:“我要见大王,我要见大王……我什么也没做,大王不能这么对我。”
忽然听得一声冷笑,一个女子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看着魏夫人,眼中尽是恨意:“魏姊姊,事到如今,何须狡辩呢?”
魏夫人一怔,眼前之人,正是樊长使。她忽然想起方才缪监的话。他说魏国媵女及侍从均要进内府过一遍,而她的族妹魏媵人也已经进了内府,可樊长使为何还在此呢?
樊长使却自己将话都说了个透:“我身怀六甲,却被你拿去当作陷害王后的工具,害得我早产险些身死,我儿天生体弱,便是我侥幸得了性命,却也因此而缠绵病榻,容貌不复!你害我至此,夫复何言!”
魏夫人顿时明白,瞪着樊长使:“是你出卖我?”
樊长使哈哈一笑:“是啊,你位高权重,我自是奈何你不得。可是魏夫人,你聪明一世,怎么就不明白,就算你有本事抹杀掉所有的证据,却没有办法抹杀掉你做过这些事的痕迹,更没有办法抹杀大王心中的怀疑。只要大王怀疑了你,我再说你什么,大王都会相信。如今你再要见大王,又有何用?”
魏夫人颤声问道:“你同大王说了些什么?”
樊长使冷冷地道:“什么都说了,你自入宫以来,所有的事,甚至你偷偷派采蘩出去,与魏公子卬的每一次私会,我都替你盯着、看着,替你记着的。”
魏夫人死死地盯着樊长使,她积威已久,樊长使纵然怨恨满腹,也被她看得心寒,不禁往后缩了缩,然而一想到自己险些殒命,儿子先天体弱,终身受害,心中的怨念又压过了害怕,挺了挺胸道:“魏夫人,这是你应得的报应,休要怨我。”
魏夫人看着樊长使,忽然大笑起来:“好、好,好妹妹,你不愧是跟着我的人,敢落井下石,也算有些手段。不过,有些事,你是永远不会懂的。”她之前还极为疑惑,就算是魏卬拿了她的铜符节助公孙衍逃走,秦王驷必然雷霆大怒,但是到了这般将她所有的侍从婢女尽数押走的程度,却是出乎她的意料。
因此她惶恐、她失措,而秦王驷赐下这两个名字中明显存着猜忌和羞辱之意的侍女来,更令她如挨了一闷棍。
此时樊长使这般沉不住气地跳出来,诉尽怨恨,只当是耀武扬威,可以一雪前耻,却不知道也将她需要的所有信息,都告诉了她。
而魏夫人,她最怕的是连敌人是谁也不知道,连自己应该如何办也不知道。一旦有了目标,她便能够迅速将自己武装成一个战士。
够了,足够了。虽然这一战,她猝不及防,一败涂地,击倒她的却不是她的敌人,而竟是她的盟友,她败得不甘,败得糊涂;但是只要她还在,她的子华还在,她就能够卷土重来。
魏夫人看着樊长使,微微一笑,原本苍白的嘴唇忽然诡异地多了两分血色:“多谢妹妹好意告知,我必不会忘记妹妹之情。”说着,她挽了挽头发,优雅地昂起头来,转身一步步走回了殿内。
夜风起,足下是一片冰冷,她一步步如踩在冰上,赤着的双足因为刚才奔跑而开始发痛,每一步踩下去,都是钻心的疼。今后她的前途,亦是一步步走在刀刃之上,可是,她魏琰,会一步步走下去,最终,走出这一片险境,重新踏上属于她的宝座。
这一夜,整个宫廷,不知道有多少人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辗转不得安枕。
次日清晨,承明殿外,魏夫人身着素服,卸去所有饰物,披散着头发,赤足走到殿外跪下:“妾魏氏,求见大王。”
无人回应。
魏夫人对这样的情况,已经有所预料。多年夫妻,让她比谁都了解,秦王驷的心在真正冷起来的时候,会有多冷酷。然而预料得再充分,真正面对着的时候,仍然觉得一颗心揪紧,痛得难受。
魏夫人双手呈上血书道:“妾身有罪,请大王赐罪。”
依旧无人回应。
魏夫人双手无力垂下,血书置于膝上,一动不动地跪着。
但见承明殿中宫人内侍来去,日影变化,直至天色暗下来,依旧无人理她。
直至承明殿中灯光亮起,这时候缪监才走出来,走到魏夫人身边,温言道:“魏夫人,您还是回去吧,大王是不会见您的。”
魏夫人面色惨白,一片决绝:“若大王不见妾身,妾身就跪死在这里,向大王请罪!”
缪监轻叹一声:“魏夫人,您认为大王会为这种行为而心软吗?”
魏夫人神情绝望,惨然一笑,双手呈上血书:“求大监代我呈上血书,我感激不尽。”
缪监心中暗叹,若说后宫诸妇,他心中最不喜的,此妇当数第一。只可惜,后宫妇人,他一个寺人喜与不喜,都毫无置喙的权力。然而在此刻,他却不能不受她所迫,还得似被感动一般,一边摇头一边接过血书,神情也带了三分惨然道:“唉,魏夫人,您这又是何必呢?算了,我就替您去试试看吧。”
第128章 风云变(2)
见缪监走进殿内,魏夫人跪在原地,心中却是隐隐有着期望。她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状况,想要翻盘是极难的,只是她不甘心,她曾经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如今她不但失去了后位,还无端遭遇这样的飞来横祸。她用了一夜时间,写了这样一封用尽心机,也倾尽情感的血书,只要秦王驷看到这样的血书,必会想起两人的旧情,他们之间曾经有过这么多恩爱的时光,还有她的儿子子华,不管从情感上,还是从利害上,他都当给她一个翻身的机会才是。
缪监出来得很快,魏夫人看到他手中捧着原样不动的血书时,心里一沉。
缪监一脸的怜悯、同情、歉疚,魏夫人看到这样的神情,心就沉到了底。她不要看这个老阉奴这种虚情假意的表情,明明他对她,比谁都厌恶,这样的表情,让她恶心。而从他口中吐出来的话,却更是让她寒心!他说:“大王没接,他说别拿这种割破指头洒点血的东西表示诚意,若是犯了错上呈血书有用,怕承明殿中将来会堆满这种东西,他嫌气味熏人。”
魏夫人只觉得胸口一痛,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已经软软地倒下。
殿前宫女不由得轻呼一声,声音才发到半截,已经被缪监狠狠瞪了一眼,只吓得后半声也哽在嗓子里,噎得差点翻白眼。缪监低声喝道:“叫什么,吵着了大王,你有几条命?”
殿前侍候的寺人和宫女们都吓得掩口不住,一个寺人战战兢兢地指了指魏夫人:“大监,那魏夫人……”
缪监冷冷地道:“抬回披香殿便是,有什么好叫嚷的。”
当下几名内侍匆匆抬了步辇来,将魏夫人扶上步辇,抬回披香殿去。
一行人方走到宫巷,迎面刚好见芈月带着侍女也坐着步辇过来。芈月见是承明殿的内侍,当下便叫侍人避在一边,却见步辇之上魏夫人昏迷不醒,口角边尽是鲜血。
那几名内侍见是芈月让在一边,反而不敢前行,一名内侍赔着笑上前道:“请芈八子先过吧,奴才们不打紧的。”
芈月便问:“步辇上是魏夫人吧,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内侍回道:“回芈八子,魏夫人在承明殿外跪了一整天,刚才吐血昏倒了。”
芈月一惊,问:“她没事吧?”
内侍赔笑道:“芈八子您慈善,魏夫人想来是没事的。”
芈月奇道:“什么叫想来是没事的?”
内侍只得笑道:“这得太医看了才知道啊。”
芈月方要问召了太医没有,话到嘴边却忽然明白,如今魏夫人待罪之身,后宫之事掌握在王后手中,若要召太医,那自然也得先去请示了王后才是。
这内侍滑头得紧,想来他只是得了送魏夫人回宫的命令,其他的事,便不会多管,也不会多说了吧。当下轻叹一声,挥挥手,坐着步辇先过去了。
月光下,魏夫人惨白的脸和嘴角的血痕显得触目惊心。
芈月不知道,为什么魏夫人一夕之间就失去了宠爱。可以说,她进宫,就是为了扳倒魏夫人,这个目标是如此之难,难得她几次折腾,几乎要放弃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忽然间,她梦寐以求的事,就完成了。
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被一股巨大的兴奋笼罩着,她强烈地想知道,魏夫人是如何失势的,到底是谁,做到了自己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
然而,她没有动,也没有出手,她在等。她想知道,一向狡诈的魏夫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如何想办法脱身。她的打算,是冷眼旁观,再作致命一击。
然后,她知道了魏夫人在承明殿前脱簪待罪,血书陈情。她在想,秦王会接受魏夫人的狡辩吗?她是他的旧人,是公子华之母,就算是为了公子华的颜面,他也会高举轻放的吧。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秦王居然没有见魏夫人,更没有想到,魏夫人真的会落到这么惨的地步。一刹那间,她感到的不是快意,而是寒意。
怀着这样的心事,她一夜辗转未眠。秦宫向她揭开了更深层次的面纱。
原来她以为,后妃之间的争宠,是最可怕的,是杀人不见血的,这些后宫人心的阴暗,是最不可测的。楚威后如此,郑袖如此,魏夫人亦是如此。然而那些后妃们搏杀争斗的手段心术,放大了看,却只是小儿之戏。更可怕的是,不管后妃们有多少的心计、多少的手段,都不及君王之威,雷霆莫测!
此刻,她比谁都更强烈地想知道,魏夫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失欢于秦王的。
她想,她能问谁呢?秦王,自然是不可能的,不知道是否可以从身为王后的芈姝那里打听出一些事情来?
次日起来,她便去了椒房殿,求见芈姝。
芈姝很兴奋,整个椒房殿都很兴奋——诸姬失势,诸芈自然得势。
自王后入宫以来,最大的敌人便是魏夫人,而如今这个敌人倒下来,那是一场胜利,一场值得庆祝的胜利。一大早,芈姝便叫人开了库房,取了丝帛珠宝,分赏诸媵女,人人有份,连奴婢之流,也都得了半匹帛去做衣服。
芈姝见芈月进来,便招呼她过去,教她去这一堆丝帛珠玉中挑选上等的,一边又拉着她说个不停,一泄心中的快慰之情:“妹妹可知道,前日大王忽然查封披香殿,把里面所有的宫女内侍都拿到内府去审问了。”说着开心地大笑起来,“我还听说,昨日那贱人在承明殿前脱簪待罪,血书陈情,从早上跪到晚上,大王不见她,连血书也不收,最后她还吐血昏倒了。哈哈哈,这真是报应啊!”
芈月轻叹一声:“是,昨夜我在宫巷之中,便遇到了魏夫人,一身素衣,科头跣足,还吐了血,实是可怜。”
芈姝兴奋已极,抓着芈月的手,问:“你看到了?快与我说,这贱人如何狼狈,如何可怜?”
芈月不动声色地带过话题,试探着问:“她落到如此境地,阿姊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芈姝不屑地挥手道:“还能是何原因?必是她做的恶事太多,被大王知道了,所以这才真是罪有应得。”说罢似得了提醒一样,“对了,咱们什么时候亲眼过去看看这贱人的下场。这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年她那么嚣张,给我下毒,派那些野人伏击我们,还害死了黄歇……如今我们终于可以报仇了。”
芈月听她提到黄歇,心中一酸,险些失态。然而见芈姝兴奋莫名,顿时警惕起来:“阿姊莫急,此事还须从长计议,不可打草惊蛇。”
芈姝听她逆了自己意思,顿时恼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那魏氏不该死吗?”
芈月只得解释:“阿姊,如今魏氏失势原因未明,并不是因为谋害我们而被处置,而是另外犯了案子。如今大王要如何处置她还未确定,如若阿姊现在就对她下手,反而惹起大王的怜爱之心,只会适得其反。”
孟昭氏自恃自己更早服侍秦王,今日芈姝叫人挑选首饰珠宝,众媵女本是推让她先挑,不想芈月来了,芈姝顿时把她抛在一边,先让了芈月,心中本已经有些不忿。耳听得芈姝热情招呼,芈月却是反应冷淡,甚至故意推诿,她本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却忽然插了一句:“季芈怕是有所顾忌吧。”
芈姝听了这话,也疑心起来,便接着问了一声:“妹妹到底有什么顾忌?”
芈月看了孟昭氏一眼,见对方却只是带着一贯的恬淡微笑,如同一直以来在高唐台一样,永远不温不火,却在所有的人未预料的时候说上一句,把火点着了,自己却安然而退。
孟昭氏点着了火,而自己却要去浇熄这把火,芈月只能对着芈姝解释:“阿姊,后宫妃嫔的命运,不在你我互相掐斗,而在于前朝的政局变化。当日阿姊身为王后之尊,被魏夫人派人下毒、伏击,却依旧奈何她不得。如今阿姊未曾出手,魏夫人已经落败,那也只不过是大王的心意变了而已。”
谁知那孟昭氏今日不知道吃错了什么,看似低眉顺目,却是冷不防又阴恻恻地接口:“可如果我们不乘胜追击,那岂不是纵虎归山?”
芈月转头厉声斥道:“孟昭妹妹这么有想法,何不自己出主意?”
孟昭氏似被她喝住,低头不语,眼神却透着一股子敢怒不敢言的意思给芈姝看。
芈姝更是不悦,冷冷地对芈月道:“好了,魏氏的事,你既不愿意出手,就别管了。如今倒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你来想想办法。”
芈月只觉得一阵头痛,看芈姝的意思,不晓得又出什么意外之事,只得问:“什么事?”
芈姝表情却已经转为眉开眼笑,拉着芈月,一副贴心的样子:“你也知道我的荡乃是嫡子,你看当如何向大王提出,早日立他为太子?”
芈月抚头,叹息:“阿姊休要心急,公子荡乃是嫡子,自然会立为太子,若是过于着急,反而会令大王反感。更何况,这件事最好是等他长到三五岁性情初定时提出为好,再不济,也得过了周岁吧!”
不想季昭氏见姐姐被芈月呵斥,心中不服,竟阴阳怪气地插嘴道:“难道季芈的意思,是觉得公子荡过不了周岁,还是要等三五年以后看看公子荡够不够聪明?”
芈月忍无可忍,抓住季昭氏这句话的语病,反手一掌打在季昭氏脸上,喝道:“你敢诅咒公子荡,实在无理!”
季昭氏被芈月这一掌打在脸上,本要发作,听了此言吓得边哭边申诉道:“王后,王后,妾身冤枉,我真的没有诅咒公子荡的意思。”
孟昭氏一惊,心中暗恼妹妹真是成事不足,她本两句挑拨就打算不再说话,此时只得站起来护住了季昭氏,一面以姐姐的身份不忿道:“季昭只不过是顺着季芈的话说下去,季芈怎可反诬于她?当着王后的面前,季芈居然动手打人,这实是不将王后您放在眼中啊……”
芈姝本对季昭氏生了怒火,被孟昭氏一言又带歪了,转头斥责芈月道:“够了,在我面前,你居然敢动手打人,哪里还把我放在眼中?你既不愿意给我出主意,就给我出去!”
芈月方欲劝:“阿姊……”
芈姝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本性骄纵,入得秦宫,千忍万忍,自觉已经忍辱负重至极,如今魏夫人倒下,她已经不用再忍任何人了,不管是敌人的嚣张,还是自己人的劝告,都无须再忍——当下沉了脸道:“出去。”
芈月已经明白她的用意,话不投机,无法再说,只得站起来行了一礼,便转身而去。
孟昭氏抚着季昭氏的头,垂泪道:“都是妾身和妹妹多嘴,惹怒了季芈。”
芈姝道:“不关你的事。”
孟昭氏便不再说话了,谁也没有看到,她眼中闪过的一丝得意。魏夫人若不倒,她自问没有抗衡魏国诸姬的本事,可如今魏夫人倒了,那么,同为芈姝的媵女,她又何必屈居芈月之下呢。
她早已经看出来,芈姝与芈月虽然名为姊妹,却是面和心不和。尤其是芈姝身边的傅姆玳瑁,更是对芈月猜忌异常。既然天予她这个机会,如果她不乘机夺取,那才当真辜负了昭氏家族送了她两姊妹到秦国为媵的心思呢。
芈月走出去,心中一片冰冷。她知道,当她第一次与秦王驷在一起的时候,以芈姝的性子,她与芈姝之间,终究是不能共处的。虽然她一直试图延迟这种局面的到来,但是,如今看来,魏夫人一倒下,这种分裂便已经无法阻止了。
一个听不进劝,只会让你替她解决麻烦,但却永远听别人挑唆的人,得罪她是迟早的事,区别只在于迟和早而已。
当日在楚宫里,她敷衍楚威后、芈姝等人,因为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从那里出去,要敷衍的日子也是有限,她能忍得下来。
后来入了秦宫,她想借芈姝的力量对抗敌人,为黄歇报仇,也想借她的力量保护小冉,可倚仗芈姝的想法最终还是落空了,她终究还是靠自己争得了魏冉的活命机会,同样也埋下了与芈姝决裂的导火索。
想到这里,她已经能够看得到芈姝将会在玳瑁、孟昭氏等人的播弄下,走向何处了。毕竟与她姊妹一场,她想,还是为她做最后一件事吧。
她转身看着椒房殿的房檐,轻叹一声,回头向前而行。
第129章 翻云手(1)
秦王驷这日心情并不好,无论是谁,遇到自己的重臣潜逃,宠妃通敌之事,心情都好不到哪儿去,连眼前的简牍也看不下去了。他百无聊赖地转头,看着本应该侍坐一旁收拾的芈月有些走神,便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喂,喂!”
芈月回过神来,脸一红,忙请罪道:“大王,妾身失仪了。”
秦王驷问:“你在想什么想得如此入神,连寡人叫你都没听见。”
芈月欲言又止:“没什么!”
秦王驷见她如此,倒有些诧异,扬起一边的眉毛来:“有什么事,不能跟寡人明说?嗯?”
芈月叹了一口气:“妾身刚才是在想,公孙衍居然能够在关卡森严的情况下离秦入魏,真不知道魏国的细作可怕到何等程度,令人细思恐极。”说到这里,看着秦王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妾身知道,这是自己在杞人忧天了。”
秦王驷见她如此,搂过她温言安慰道:“你且放心,细作之事,不过是潜伏暗处接应,影响不了大局。”
芈月欲言又止:“妾身不是担心自己……”
秦王驷诧异:“那你在担心什么?”
芈月叹道:“当日妾与王后入秦之时,王后在上庸城中了药物之毒,下毒之妙,实是实是少有的高明,至今想来,犹觉心寒。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长叹一声:“妾身昨日去见王后,看到公子荡尚在襁褓之中,天真无知,不知怎么地,就起了忧心。”见秦王驷的脸沉了下去,芈月顿时不安起来:“大王,妾身说错了什么话吗?”
秦王驷强笑了一笑,抚了抚她的头,道:“无妨,你没有说错,你说得很对。”
芈月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的意思,已经传达到秦王驷的耳中,只有让秦王驷也开始忧心公子荡年纪幼小恐遭不测,那就会对所有年长的公子产生警惕,而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些公子们分封出去。
名份早定,就能够成功的消弥许多人心的*。
而只要诸公子分封出去,公子荡不是太子,也是太子了。
秦王的太子,只能是芈姝的儿子,这是确定无疑地,否则任何其他人的儿子当上太子,对于诸芈来说,都是灭顶之灾。而此时亦是最好的时机,正是秦王驷对诸姬感观最坏的时候,等这段时间过去了,也许可能旧时的情谊反而会慢慢恢复。
公子荡立为太子,下一轮的争宠,就将会在诸芈身上产生。芈姝有王位之位,有太子,心里安定,她也会将四个媵女一一提拨到一定的位置上,在后宫形成诸芈的势力,诸芈争宠开始以后,芈月就安全了。
然而,次日薜荔告诉她,昨日秦王驷去椒房殿,提起有意分封诸公子之事,不料王后芈姝大发脾气,表示反对。
芈月听到这个消息,从齿缝中冷冷地说出两个字来:“愚蠢。”
是的,她都能够想象得到芈姝此刻的心理,她以为自己受的委屈还没有出够气,她受楚威后的影响太深,认为一个王后的权威,应该是让所有的姬妾跪倒在她的面前,战兢兢地等着她的吩咐、她的处置、她的发落。
对,她是觉得对楚威后的手段不以为然,她认为她处置姬妾会比楚威后更仁慈,然而她们的思维方式,却是一模一样的,而这,却是所有强势的君王所最不喜欢的。
大好机会,在此时此刻,远逐分封公子华,足以让魏夫人完全失去重新翻身的筹码。她没却非要实实在在,当面锣对面鼓地宣示自己要报复要出气,这是自弃优势。魏夫人虽然暂时失势,然而百足之虫、百死不僵,芈姝的智力并不足作为魏夫人的对手,若是当真破脸,依魏夫人的手段,恐怕会有无穷的后患。
说,还是不说?
有时候对于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去指正她的错误,就等于得罪她。而不说,则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用她的愚蠢,将自己这一拨人的命运拉进泥坑里。
芈月顿了顿足,暗叹一声,不管她多么不情愿,然而她们既然一起从楚国来到秦国,便是命运已经绑在了一起,同荣共辱,若是芈姝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们这些媵女,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芈月走进椒房殿的时候,芈姝正拿着拨浪鼓逗着婴儿:“荡,与母亲笑一笑,笑一声。”
婴儿却是有些暴燥,被芈姝逗得已经有些想哭了,再一逗,顿时哇哇大哭。
正在此时芈月进来,刚想说话,却听得婴儿忽然大哭,但见芈姝手忙脚乱地哄着婴儿:“我儿不哭,不哭……”
玳瑁见状忙接过婴儿,哄了好一会儿,才止住哭声。
芈姝才转过头来愠怒地道:“妹妹,这等慌张,有什么要紧的事,要险些惊了我儿?”
芈月见她迁怒,只得赔不是道:“是我鲁莽了,阿姊勿怪。”
芈姝神情稍霁,方问:“何事?”
芈月问:“听说大王有意分封诸公子,却被阿姊阻止,可有此事?”
芈姝点头:“的确有此事,”说到这里,面容也有些扭曲了:“哼,也不晓得是谁给大王出的主意,想是让魏氏那个贱人想借此机会逃脱问罪吗,还想让她儿子受封,想也别想。她既有罪,她的儿子也休想得意。”
芈月顿足:“阿姊,你真是坏我大事。”
芈姝诧异:“怎么,这是你的建议不成?”
芈月道:“阿姊不是说,要我想办法劝大王立公子荡为太子吗?可是以大王的脾气,就算是要将天下传给嫡子,也是要再三观察,细心培养以后才会确定。所以立太子之事,三五年之内都未必有结果。我知道阿姊担心年长的公子会影响到公子荡的地位,所以才建议大王将年长诸子分封出去,如此既可以名份早定,让他们失去争位的倚仗,也不会有朝臣支持他们,更让后宫的妃子们死心,少起风波。阿姊何以为一时意气,坏了大局。”
芈姝听了,先是一喜,转而想到自己刚刚阻止了此时,她却是不肯认错之人,转念一想,便驳道:“既然后宫的妃子们有不轨之心,诸公子将来会生事,那我为何不能将他们控制在手心中。放他们出去,太便宜他们了。妹妹,你毕竟出身不一样,身为王后,除了要让人怀德,更要让人畏威。魏氏贱人想要我的命,她的儿子还想这么早就受封,没这么容易,我要拿她杀鸡儆猴,以警效尤。”
芈月心中暗叹,很多时间,与芈姝无法继续交谈,一来是她的智慧无法跟得上自己的思路,二来哪怕她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她头一个念头不是承认错误补救错误,而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要先把你的意见给驳了。
芈月张口想说,最终还是懒得再说。
芈姝却自觉越说越是有理,反而指责芈月道:“说起来我还没有问你,要知道我才是王后,没有我的同意,你向大王进什么言?什么时候你可以瞒着我决定后宫的事了吗?”
芈月看着芈姝,从失望归于平静和放弃,退后一步,缓缓行礼:“阿姊,我原以为,阿姊叫我想办法立公子荡为太子,我本也没有把握成功与否,未能与阿姊商议,是我的不是,日后这样的事我再也不敢了。”
芈姝满意地点头:“我知道从前是我过于纵容你了,可如今后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日后你当如孟昭氏一样,小心做人,谨守本份,若是再出了什么事,我过于宽容你就不好处置别人了。”
芈月应了一声是,心中却已经在神游天外了。所谓将来有事,必先向芈姝请示,其实对于她来说,或许更好,若是连芈姝都能够理解接受赞同的主意,基本上,就是一个是人都不会上当的主意而已。反正她地位已定,自有其他四个媵女讨好献媚,也许,自己是时候抽身了。
芈姝得意洋洋地将芈月数落一番,说完了,看芈月脸色不好,也知道自己方才故意下了她的脸子,不过是心中嫉妒而已,自知理亏,转而后悔。她既是要占人上风,又不愿意别人腹诽于她,非要让别人口服也要心服才心。当下又换了脸色,拉起芈月的手转而缓和气氛:“唉,妹妹,我知道你也是出于好意,只是太过独断专行,未免不够懂事,如今说开了就没什么。”
芈月只得应了一声是。
芈姝又道:“如今都快晚春了,我闷在屋子里也快一年没出去了,不如陪我去花园逛逛,看还有什么花开着。”
芈月心中暗叹,居人之下,她不讲理的时候你要受着,她要示好的时候你也必须要接着,当下笑了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便领受了芈姝这份“好意”。
当下在宫婢簇拥下,两人出了椒房殿,转过廊道,漫步园中。
但见花至荼蘼,果然是已近晚春了。
芈姝有意缓和气氛,高声大笑,处处指点,芈月淡淡地偶尔附和,心中只想草草混过这一场,便回自己的蕙院去。
不想一转头,却见花园另一头,魏夫人面容惨淡,带着鹊巢走过来,见了芈姝等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疾步走到芈姝面前,强撑着笑脸行礼:“妾身参见王后。”
芈姝心情正好,见了魏夫人,顿时败了兴致,皱眉喝道:“魏氏,你待罪之身,居然还敢出来?”
魏夫人微笑着,看似一脸谦卑,但眉稍眼角,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险恶,笑容虽然温和,声音也有一丝尖利:“听说王后赏花,妾身特来侍候。”
芈姝甩脸子道:“用不着。”
芈月看着这个样子的魏夫人,心中却是觉得有些不安,魏夫人如今看似落魄,但似乎透着一股更加难缠气息。她反正已经落到底了,再多一件事,也是无妨,但她若存了狠心,要做出什么事情来拉着芈姝垫背,却是不妙,当下拉了拉芈姝道:“阿姊,不要理会于她,我们走吧。”
不想芈姝听了此言,反而甩开芈月的手,朝着魏夫人冷笑一声:“魏夫人,我看你还是安份地呆在你自己宫里为好。做人还是要有些自知之明为好,你看这花开得这么娇嫩,你在花前一站,岂不更显得人老色衰,自找难堪……”
魏夫人脸上显出受辱的神情,却还是勉强笑着:“王后,妾身来只是为了子华分封的事……”
芈月心中诧异,芈姝已经拒绝分封,此时魏夫人来,难道是为了相求芈姝高抬贵手。无论如何,这是缘木求鱼的事,以魏夫人的心高气傲与能力手段,绝对不至于此时跑来自取其辱。她方要开口劝芈姝,便听得芈姝已经趾高气扬地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活着你儿子就休想分封出去,你做了这么多的坏事,别以为能逃脱惩罚。”
芈月方欲开口:“阿姊……”
就见魏夫人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拉住芈姝的裙边,哭泣哀求:“王后,妾身求您……”
她的叫声十分之高,芈月暗道不好,魏夫人显见这是困兽之斗,见自己无法翻身,便要故意跑来受王后之辱,然后激怒王后,再让王后作出不智的行为来,便可以将王后“不慈”的行为铁板钉钉了。
一个人掉进坑里,如果无法爬出去,那就把另一个站在上面的人,也拖进坑里,大家就又在同一个层面了。
芈月上前一步,想要劝说,话到嘴边,她忽然就不想张口了,说了,又能如何?芈姝不相信她,她就白说了;芈姝相信她,她又招芈姝之忌恨。以魏夫人的心性,她既然准备以这个方法自污污人,以芈姝的头脑,每一刻都会有掉坑的可能,她提醒得一次,又能够提醒得多少次。
既然劝说无用,她决定袖手旁观,再看结果如何。
宫中诡云秘雨,芈姝的路,终究要自己走,她能够劝得几次,阻得几次?
她为了黄歇报仇而入宫,为了入宫而与芈姝达成帮助她的协议,为了救魏冉而委身秦王,为了委身秦王已经破坏了与芈姝的协议。
如今,魏夫人已经落败,那么自己所要做的,就是找到她落败的原因,然后再让她永不得翻身,完成对黄歇的心愿。
至于芈姝与魏夫人斗气,谁胜谁负,又与自己何干呢?
但见芈姝怒冲冲地一扯裙子,用力甩开魏夫人的拉扯,道:“你这贱婢,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你休以为这般作模作样,我便会放过你……”
却见魏夫人脸色惨白,似要晕过去,她身后跟着的侍女连忙上前一步想扶住魏夫人。
第130章 翻云手(2)
不想芈姝却尖叫起来,却原来不知何故,魏夫人的侍女抢上前扶着魏夫人之时,此时芈姝正怒气冲冲甩开魏夫**往前走,不晓得如何,她的裙子却在被人扯住了,她失了平衡,反力往后摔,便与那魏夫人的鹊巢摔到一起,混乱中芈姝只觉得头皮一紧,似乎头发缠到了什么地方,当下便尖声大叫起来。
众侍女着了慌,玳瑁慌忙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芈姝的头发被一株花草缠住,好不容易解开的时候,只见几茎落发也飘落地下。
就听得魏夫人一边扶起那侍女,一边哭腔道:“鹊巢,是你踩着了王后的裙子吗,快向王后陪不是,叫王后饶了你吧。”
芈姝狼狈不堪地被侍女们扶起之后,只觉得头发发痛,头发也掉了几根,直气得七腔生烟,耳中又听得魏夫人的哭声,又见魏夫人推着那侍女上前跪地陪罪,那侍女却是一脸惊慌中带着茫然,当下也不管不顾,亲自伸手,将那侍女正正反反扇了数记耳光,本还要再扇下去,却是用力过猛,早已经扇得自己手疼起来。
只是心中恶气难出,指着那侍女道:“来人,将这贱人与……”她看了魏夫人一眼,有心要将她一齐治罪,但终究还不至于犯妄到这一步,只得忍了忍,方要说话。
却见魏夫人失声痛哭起来,哭得便似大祸临头一般:“鹊巢,鹊巢你怎么样。王后,都是妾身的错,您要打要罚,妾身都认了,求您饶了鹊巢吧,她还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芈姝见魏夫人流露出对这个侍女格外关心的样子来,心中只觉得畅快无比,魏氏,我虽然一时治不得你,但是,能够让你痛苦,叫你哭泣的事,却是不妨先试试手,当下果断喝道:“来人,将这**拉下去,杖毙。”
那侍女惊叫一声,还不及回醒过来,便见一群内侍们立刻将鹊巢拉下,但听得她一路哭叫:“夫人,救我……夫人,救我……我是冤枉,我什么也没做啊……”
却见魏夫人跪地失声痛哭,只徒劳地伸着一双手,朝那侍女被拖下去的方向哭道:“鹊巢,鹊巢……”
芈姝俯下身子,看着魏夫人,恶狠狠地道:“魏氏,你管教不严,罚你在此,跪一个时辰。”说罢,抚了抚犹有些抽痛的头皮,觉得自己形容狼狈,无心继续停留,率众怒气冲冲而去。
魏夫人独自跪坐在地,捂脸呜咽。
芈月远远地看着这一出闹剧,见人都走净了,方走到魏夫人身边,蹲下道:“人都走了,你又何必再演戏呢?”
魏夫人心中一凛,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缓缓抬头苦笑道:“季芈,我痛*边爱婢,你说这话,又是何意?”
芈月叹息:“我不一定知道所有的前情后果,但我却太了解魏夫人你了。就算这个侍女是你的心腹之人,你也不会为了她而如此失去颜面,狼狈求情的。”
魏夫人掩面呜咽:“原来季芈眼中,我便是这样一个无情之人。我如今身边心腹尽去,唯有鹊巢,我纵然再无情,此时她却是我唯一可倚仗的,若没有她,我亦不知如何是好了?”
芈月轻轻摇头:“‘防有鹊巢,邛有旨苕’,魏夫人,她要当真是你亲近之人,如何会取这样的名字?”
魏夫人怔住了。
芈月轻叹:“你这又是何苦?”
魏夫人忽然:“没想到过去一直是我低估季芈了,你打算告诉王后吗?”
芈月摇头道:“侍女也是一条人命,你为什么要杀她?”
魏夫人冷笑:“杀她的是王后,不是我。”
芈月看着魏夫人,这个女人不择手段,实是令人心寒:“你坏她一条性命,就是为了让王后杀人,为什么?”
魏夫人冷笑:“王后若有仁心,谁能让她杀人?”
芈月无语,是啊,就算是自己当面告诉芈姝,魏夫人是故意激怒她杀人,坏她名声,那又如何,她几乎可以肯定,王后还是会杀了那个叫鹊巢的侍女。
计是魏夫人设的,人却是王后杀的。
她不想再和这个满心恶毒的女人再多说一句话,甚至多站一会儿,她都觉得脏。
魏夫人看着芈月远去,嘴角一丝诡异的笑容。此时王后一场大闹,宫中之人已经知道,王后一走,过一会儿,宫中之人都将会被引了过来。
她静静地等着人声越来越近,歪了歪身子,倒了下来。
她听到了人群的惊呼声,她伏在草地上,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这宫里,发生任何事,都会在第一时间传到缪监的耳中,也会传到秦王驷的耳中。
“哦,打死了?”秦王驷放下手中的竹简,缓缓地问。
“是。”缪监只说了这一个字,再不言语。
秦王驷闭了闭眼:“王后过了。”
缪监不敢说话,事涉秦王后妃,他这个老奴,只要禀报情况,等候命令就是,不必多嘴。等了好一会儿,才又听秦王驷问:“魏氏……她如今如何了?”
“听说回去就病了。”缪监小心翼翼地回话。
秦王驷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缪监心中却是飞快地过了一遍,想仔细了,才又提醒道:“如今魏夫人身边,只有旨苕一个侍女……”
秦王驷怔了一下,反问:“只有一个?”见缪监垂头不语,他忽然想起当日自己盛怒之下的命令,将魏氏身边所有的人全部押去内府审问,不留一个。直到缪监小心翼翼地问自己魏氏身边无人服侍当如何,他才令缪监随意派两个宫女便是,还亲自取名为鹊巢和旨苕。如今,便只有一个了。
“太医怎么说?”秦王驷拿起了竹简,问。
缪监提醒的用意,并不是这个,但很显然,秦王驷没有理会他话中隐约的警惕,反而此时动了恻隐之心,既然如此,自己的话风自然也是要不一样了,当下回道:“太医说,是之前曾有风寒入体,心思郁结,急怒伤肝,又曾呕血……”
“罢了,”秦王驷没有听他再继续说下去,风寒入体心思郁结急怒伤肝曾经呕血,自然是因为她长跪殿前而至,她是苦肉计,而自己当时盛怒之下,太明白她是想借苦肉计而求情,反而更是排斥。
但此时,听到她因此而带来的伤病,明明知道她是苦肉计,但是她的身她的心,同样是伤痛之至的。盛怒已退,忽然间想到了过去她曾经有过的种种好处,他帝王的心,也不禁软了一下。
正在此时,缪乙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禀地道:“大王,公子华求见。”
秦王驷看了缪乙一眼:“他来做什么?”
缪监轻声提醒:“想是知道魏夫人病了的消息了吧。”
“唔!”秦王驷摆了摆手:“叫他好生顾着学业,准其每月十五进宫见他母亲一回。”
缪乙应了出去。
秦王驷皱了皱眉,道:“魏氏毕竟也是公子之母,如今病重,也不好只有一个侍婢。缪监,找些人去服侍她吧。”
缪监应了一声,又问道:“大王的意思,是恢复原来的规制,还是……”
秦王驷道:“既是有罪之人,减半吧。”
缪监应对了,秦王驷忽然又道:“若是内府审明了不涉案的旧婢,也放回来服侍吧,毕竟有个旧人服侍,也用心些。”
缪监忙应了,当下便带着缪辛,先挑了一些宫人寺人,本拟带着她们直接去披香殿的,忽然想到一事,便搁下一。
披香殿中,冷冷清清,不过几日的时间,便显出一片颓废来。
缪监带着缪辛站在回廊下,静静听着室内的声音。
一壁之隔,门又开着,声音传到外面是很容易的。此时披香殿只有旨苕一个侍女,只在殿内服侍,他二人悄悄地进来,竟是无人发觉。
但听得魏夫人在内,似乎是病得有些迷糊,只断断续续地喃喃道:“鹊巢……王后,你饶了她吧……你恨我便是,为什么拿她出气……她也是一条命啊……”
就听着旨苕那傻丫头哽咽道:“夫人,夫人,您醒醒,您醒醒……”
似乎又听得水声、脚步声、器具响动的声音,好一会儿,又听得魏夫人悠悠道:“旨苕,你怎么在这儿啊?”
旨苕哽咽道:“夫人,您应该喝药了。”
就听得魏夫人长叹一声道:“喝什么药啊,我这个样子,也是等死,喝药又有什么用?”
旨苕哽咽道:“不会的,夫人,您喝了药便好了。”
魏夫人苦笑:“身为妃嫔,见弃君王,便是绝路,心已死,身何置?”
旨苕不再说话,只是哽咽。
魏夫人长叹一声:“我在秦宫,也曾经一呼百诺,咳唾成珠,整个后宫上下人等,有几人不受过我的好处,有几人不争先恐后地向着我献忠心?可是如今,我孤零零的躺在这儿,却唯有一个你不离不弃,偏就是你,是不曾受过我好处的。患难时节,方见人心啊。”
旨苕哽咽着道:“奴婢服侍夫人的时间虽然短,却晓得夫人是个好人,那些人狼心狗肺,当真不是好东西。夫人不必与她们计较,只管自己好好养病才是。”
魏夫人轻叹,便听得她悉悉瑟瑟,不晓得在开什么东西,又道:“旨苕,这几件首饰,原是我用过的,如今给你,只当一个念想。你现在走吧,别管我,横竖我已经是个活死人了,你还年轻,不应该跟着我受连累。走吧,走吧……”
旨苕哭得更厉害了:“夫人,我不走,我走了您怎么办。夫人您为了鹊巢而伤心病倒,我奉命来服侍夫人,绝不会抛下夫人离开。”
缪监袖着手,静静地听着,缪辛张口想说话,缪监抬手作个手式阻止他说下去,过了一会儿,里头的两人不再说话。缪监便指指外面,两人轻手轻脚地离开。
一直走出披香殿,缪监才长叹一声:“看到了没有?什么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什么叫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这位魏夫人道行深了,连你阿耶我,都甘拜下风,自叹不如啊!”
缪辛却有些不解:“阿耶,孩儿道行更低,连看都看不明白呢!阿耶同我说说看,咱们为什么不进去,不宣旨,却只在外头头听了听,便出来了。”
缪监负着手,冷笑一声:“反正我不宣旨,总有人宣旨。嘿嘿,嘿嘿!”
秦王驷厌了魏夫人,叫他随便挑两个宫女去服侍,这随便的意思,便是不喜,再加上秦王驷亲口取的这两个名字,他便知道魏夫人已经完了。
他有意挑了两个宫女去服侍魏夫人,一个机灵的,一个愚笨的。机灵的那个要紧跟着她寸步不离看着魏夫人,她便有些手段心思也会被克制住。愚笨而脑子不带转弯的那个守住宫中,油盐不进,不让人插缝生事。总以为,这个女人能就此消停。可是没想到,她转眼就能够借刀杀人坑死那个机灵的,顺带还收伏了这个愚笨的。方才他听了半晌,旨苕那个蠢丫头,被人几句好话,一点破烂东西,收买得简直要掏心掏肺了。嘿嘿,厉害,厉害!
更厉害的是,她不但借着王后手除掉了鹊巢,还借此将王后的嚣张和愚蠢放大到了君王面前。她本来已经在坑底了,大王厌恶了她,她连翻身的余地都没有。结果这件事,让她居然得到一线生机。大王在听到她病重的时候,生了怜惜之心,说她虽然有罪,但毕竟是公子华之母,不忍她受人作践令公子华无颜,所以披香殿不能只有一个侍婢,虽然不能恢复原有的服侍人数,减半也是要的的。若是内府已经审明白不曾参与阴谋的旧宫人,也可以发回,让几个宫婢寺人都放回来去服侍于她。
缪辛见他神情不悦,问道:“阿耶,您有什么不高兴的?”
缪监哼了一声,道:“她如今孤身一人,还能掀风作浪,如今大王还怜惜她,说要将那些审了无事的旧婢依旧放还披香殿,嘿嘿,宫中此后又多事了。”
缪辛不解道:“阿耶,几名侍婢能掀起什么风流来?”
缪监道:“嘿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只有几名侍婢,可她就可以腾挪出手段来啊。这次披香殿折损了一大批心腹,可以魏夫人的手段想要收伏一批人,想来也是不难。看着点儿,别学着刚才那个傻丫头,被主子一点小恩小惠收买得连命都不要了。我们做奴才的,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只有一条命。”
缪辛听着缪监教导,心中一凌,忙应道:“是。”
缪监冷笑一声,斜看他一眼道:“咱们的命,只能献给一个主子,一个值得的主子,休要为蝇头小利贱卖了。”见着缪辛神情还有些茫然,他也不欲再说,只冷笑一声。身为寺人,他这一路上来,眼看着许多的前辈、同辈,甚至于后辈,有许多便是为了蝇头小利,小恩小惠,断送了一生。眼前这个假子,到底能不能悟出道理,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第131章 聪明误(1)
本以为已经失势的魏夫人,却因为在花园中与王后狭路相逢,被王后迁怒杖毙了一个宫女,她自己也一惊而病,不想却反而引起了秦王的怜惜,虽然处罚未变,但身边原来被拘走的奴婢,却又被补了许多回来,好照顾她的生活。
王后芈姝为此,又砸了一堆玉器。
魏夫人看着跪在眼前的几个旧婢,潸然泪下。几个心腹的大宫女,自然是已经不能出来了,如今只余一个采薇,还算原来的心腹。另一个侍女采苹,却是她的族妹小魏氏即原来的魏少使贴身侍女。
当日事情发生之后,小魏氏将所有与魏夫人有关的罪名都自己认下来了,并服毒自尽。这也是为了魏人最大的利益,若是魏夫人活着,她毕竟是后宫位阶最高的夫人,她还有一个公子华,更重要的是,她的头脑手段,远胜过小魏氏。魏夫人必须保住,小魏氏只能牺牲。小魏氏毕竟只是魏国宗女,她的父母、她的弟弟,都还在魏国,她一死,才能够保全家人的富贵平安。
魏夫人现在,成了魏人在秦国最后的赌注,她握紧了拳头,这一仗她输得莫明其妙,但是公孙衍返魏,却是她们赢得的最大一笔。只要有她在,魏人在秦国的控制力,就不会输。
采苹的名字,取自《召南》“于以采苹,南涧之滨”;采蘩的名字,亦取自《召南》“于以采蘩,于沼于沚”;采薇的名字,来自《小雅》“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这些侍婢的名字,都是她所起的。不但如此,卫氏身边的采蓝、采绿、虢氏身边的采艾、樊氏身边的采葛,乃至早年魏王后身边的采萧、采菲,这些名字,都是她从《诗》上挑选出来,一一起的。
这些名字,代表着她对姬姓后妃所有人的控制力,然而,这一切的控制力都在失去。
看着采苹哭诉小魏氏之死的经过,魏夫人也不禁落泪:“好孩子,我不会负了你家主人的,我也不会负了任何忠于我的人,我自会让父王好好照顾她的母亲和弟弟。”说到这时,话风一转,问道:“你是要留在我身边,还是回魏国去?”
采苹抹了了把泪,磕头道:“奴婢愿意侍候夫人。”
魏夫人点点头,转向采薇道:“你们总算出来了,可惜采蘩、井监,还有其他人都没办法再出来了。”
采薇磕头:“奴婢真是怕从此再也不见到见夫人了。”
魏夫人道:“能把你们两个捞出来,也不枉我苦肉计一场,因我而受累的人,我是不会忘记他们的,他们的家眷多赏些钱吧。唉,死者已矣,生者却要活得更好。采薇,如今有一件紧急的事,要你立刻去做。”
采薇道:“请夫人吩咐。”
魏夫人取来一只匣子,推到他面前打开道:“这颗夜明珠,你去送给张仪。”
采薇惶然:“夫人您这是……”
魏夫人道:“你送给张仪,他自会明白,然后你把他的回信给我。”
采薇吓了一跳:“夫人,我们才从内府脱身,若是再出什么差池,岂不是更加陷入不堪之境。”
魏夫人苦笑:“难道我们还能更差吗?你们就甘心这样当个活死人?若是用力一博,倒有一线生机。若是坐着等死,那才会越来越不堪呢。”
采薇动心,却无奈地道:“夫人,如今我们都没有出宫令符,只怕带着礼物也出不了宫啊。”
魏夫人轻叹一声道:“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不一定要出宫令符,可以借着其他理由……”
采苹见采薇犹豫,忽然道:“奴婢有办法。”
魏夫人惊诧地:“采苹,你有何办法?”
采苹磕头道:“奴婢可以借为魏少使送葬的时候出宫,帮夫人办事。”
魏夫人道:“好,采苹,你若做成此事,我永记你的功劳。”
次日,魏夫人请旨令采苹安葬魏少使,宫中允了。于是,魏少使出宫,魏夫人坐在房中,默默地等着。
三日后,采苹回,却是容颜惨淡,跪在魏夫人面前请罪道:“奴婢愚笨,未能成事,请夫人治罪。”
魏夫人心中一沉,强自镇定,慢慢地问道:“你东西没有送出去?”
采苹怒道:“那张仪不是好人,收完夜明珠以后,只说了一句此事也难也不难,就管自己批阅公文去了。奴婢催他,结果他翻脸不认人就把奴婢赶出门去……”
魏夫人一惊:“这不可能,张仪若是不能办事,他就不会收你的夜明珠。”
采苹急了:“可他明明什么也没说。”
魏夫人抚头,沉下了心,细细一想,张仪收了夜明珠,则必然不会白收,当下问采苹:“你且把从进门到出门,他说的每个字都重复给我听。”
采苹凝神思索着经过,道:“奴婢见了张仪,依夫之人言,呈上夜明珠,只说‘我家主人请张子给一句回话。’”
魏夫人问:“然后呢?”
然后,她看到张仪轻叹一声,依依不舍地放下夜明珠道:“此事也难,也不难!”她又磕头道:“还请张子相助。”张仪却说:“世间难事,再难的事也没有什么不能破解的,难破解的是心。”她不解:“心?什么是心”她听不明白,只不解地看着张仪,张仪却只管自己批阅竹简,她等了半天,才惴惴不安地提醒道:“张子,张子!”不料张仪停下笔,不耐烦地反问:“你怎么还没走啊?”她惊骇了:“可张子您还没给奴婢回复呢?”却见张仪不耐烦地挥手道:“出去出去,我最讨厌看到蠢人杵在我这里当柱子。”然后,她就被张仪赶走了。
这便是全部的经过。
魏夫人听了半天,将所有的话反覆回想,又让采苹复述一遍,想了半日,不得要领,于是再问:“他就没有其他的话了?”
采苹皱起眉头苦思,终于又想起一事:“他收了夜明珠之后不给回话,就低头改公文了,一边改一边念叨着大王命他出征魏国,然后一抬头,说:‘咦,你怎么还没走啊?’然后就发脾气说;‘出去出去,我最讨厌看到蠢人杵在我这里当柱子。’然后奴婢就被赶出来了。”
魏夫人猛然领悟到了什么,再仔细:“等等,大王命他出征魏国,他就说这一句吗?”
采苹努力回想:“嗯,还有,说需要派一位公子作监军,人选未定。”
魏夫人眉毛一跳道:“这一句之前呢?”
采苹道:“‘世间难事,再难的事也没有什么不能破解的,难破解的是心。’再前面就是也难也不难。”却见魏夫人猛然怔住了,采苹只得小心翼翼地唤道:“夫人,夫人……”
魏夫人醒过神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勉强应了一声:“采苹,你做得很好,我要谢谢你。你们下去,我要一个人静一下心。”
等到侍女们退出以后,魏夫人脸上的微笑顿时收了,忽然将几案上的东西尽数推下,伏地痛哭起来。
张仪,好个张仪,你够聪明,也够狠的啊!你给我指出了一条最不可能的路,却是教我先剜了自己的心啊!
最终,魏夫人站了起来,道:“来人,服侍笔墨。”
采薇进来,吓了一跳:“夫人,您这是……”
魏夫人脸色有一种绝望后的麻木:“服侍笔墨,我要给大王上书。”
采薇吃了一惊:“给大王上书?夫人,大王连您的血书都不看,这上书……”
魏夫人惨然一笑:“这书简他会看的。大王即将伐魏,由张仪率兵,还需要一位公子为监军。我这封书简,是请大王以公子华为监军,与张仪共同伐魏。”
采薇吃惊地说话都口气变了:“您您您要让公子华伐伐伐魏……”
魏夫人木然道:“是。”
采薇急了:“夫人,这可是……”
魏夫人冷笑:“这是我自己拿一把刀,一片片把我自己的心给割下来,给凌迟了……可我只能这么做,这是我唯一翻身的机会,若我不这么做,无以消大王的愤怒和猜忌,我和子华,在秦国就永不得翻身。我能表白我自己的事,就是让我的儿子去征伐我的母国,这是大王要看到的立场,也是大王要看到的诚意。真正的血书,不是割破手指头写的,是凌迟着自己的心,让自己置之死地,断绝退路才能呈上来的。”她如泣如诉,话语字字断肠,神情却一片木然。
采薇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夫人……”
这一封竹简上去,魏夫人终于得到了秦王驷的接见。
承明殿前殿,秦王驷端坐几案后,看着魏夫人走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竹简叹了一口气:“你终于想明白了!”
魏夫人踉跄着上前,伏倒在秦王驷足边痛哭:“大王,您终于肯见妾身了……”
秦王驷扶起魏夫人,神情也有些动容:“难为你了。”
魏夫人偎在秦王驷的怀中,梦幻般地口气道:“妾身不是在做梦吧,妾身做了无数个梦,梦到大王这样抱着我,我以为这种情景,此生只能在做梦才会梦见。想当日,我初入宫中,胆小畏事,是大王疼我爱我,对我说,不要躲在阿姊的影子下,要我做我自己,要找到丢掉了的自己,去欢乐去相信去爱,那段时间,是妾身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秦王驷面无表情将魏夫人放开,魏夫人不安地抓住秦王驷的衣袖道:“大王……”
秦王驷将魏夫人拉他衣袖的手握住,目光炯炯地直视她道:“你也记得过去,你也记得寡人说叫你做你自己,你也曾对寡人说,你自幼都活在阿姊的影子下,身不由已,心中痛苦。是寡人怜惜你,给你格外宠爱,册封你为夫人,让你生下儿子,让你代掌后宫……可你,你找回自己了吗,你过好你属于自己的生活了吗?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你还记得你是寡人的妃子,是子华的母亲吗?你心心念念的只有魏国,只想做魏国的人。既然你这么爱魏国,寡人还不如把你送回魏国去。”
魏夫人大惊,拉着秦王驷的手,顿时哭得肝肠寸断,表白道:“妾身没有,妾身自嫁给大王,从来都是一心一意。可妾身也无可奈何,她们从魏国一直跟着我,一直在做这样的事,从原来阿姊手里就是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我无端去告密,去杀了她们吗?没有她们相扶,我什么事也做不成。我只是一介妇人,我不懂军事大事,我只是糊里糊涂,不晓得自己陷进了什么样的陷阱里头。我们这些媵女,身不由已,并不曾可以自己作主啊,大王,你要信我,我求你信我……我又不懂这些,他们说什么我也只是不敢反对,我就是怕了……”
秦王驷冷笑一声,问:“怕什么?”
魏夫人举帕轻拭泪水,哽咽道:“怕大王不喜欢我了,不喜欢子华了,所以只要拿着这两点,我就慌了手脚,什么话也都信了,什么建议也都听了,因此才做下种种错事。可我真的没有背弃大王的心,我不过只是一个女人的痴念头,一个做母亲的痴念头罢了!大王,妾身身份卑微,所以生怕受人欺负,生怕子华受人作践,这才……”
秦王驷闭目,长吁了一口气,看着魏夫人道:“人没有身份的卑微,只有心的卑微。身卑微,寡人能给你尊荣,可心卑贱,寡人亦是无可奈何。魏氏,你说你怕受欺负,寡人封你为夫人,甚至分掌宫务。你说你怕子华身份不如人,可当先王后想抱养子华的时候,你为何又装病装傻,不肯答应?”
魏夫人额头出汗,哭得越发大声:“妾身,妾身只是舍不得,子华毕竟是妾身上的一块肉啊,妾不想失去他……”
秦王驷道:“因为子华若被先王后收养,自然算嫡子,能被立为太子,可你却失去恃为倚仗的儿子了。先王后当时病重,你以为王后死了,寡人为了立子华为太子,就要将你扶正,是也不是?你到底是多有信心,认为寡人会把扶妾为正,立庶为嫡的事为你一起办了?”
一字字,一句句,如同掌捆,魏夫人脸色惨白,羞辱之至,无声饮泣。
第132章 聪明误(2)
秦王驷冷酷地道:“子华曾经唯一的机会,被你自己一手算计掉了。依宗法,人人都能想到,王后去世寡人自会新娶王后,偏你这般有信心,认定自己能当王后?还派人给新王后下毒,还把铜节符给出去?子荡出生,你就晕了脑子,忘记你自己是大秦的妃子,忘记子华是大秦的公子,一心想削弱秦国私通魏国,你以为秦国势弱,你再暗算了王后,你就可以凭借魏国的强势夺嫡?真到那时候你信不信寡人一杯毒酒赐死你们母子,再向魏国求娶一位公主来?你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记了,这世界上除了寡人以外,还有谁能保全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这最后一句,以诗相斥,是最严厉的斥责了。
魏夫人浑身颤抖,只觉得浑身上下,所有遮羞布都被秦王驷这一番话完全扯去,这一刻她才纵于明白,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算计,都逃不过面前这个君王的眼睛,再多的狡辨,再多的粉饰,不但不能够为自己挽回什么,反而将自己最后一次的机会白白浪费了。
她浑身颤抖,她终于知道秦王驷这次见她的目的了,就如同她上了血书不见他动容,只有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挖出来,他才会接受。
这一次,他要的是坦诚,要自己对他完全的坦诚,从头到尾,将自己入宫以来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所有的算计,统统都说出来,他要她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对他敞开,这才是她最后的机会。
可是她呢,她从一进来就错了,全错了。
魏夫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忽然间无话可说了。她知道秦王驷的意思,可是她做不到。入宫以来,不,甚至是更早的时候,在魏宫,在她小的时候,她就学会了用谎言包裹真相,用蜜糖包裹毒汁,这是她在深宫中学到的生存之道,她只会这一种生存之道,从小就烙在心上,刻在骨髓里,已经无法更换。
她的心,被一层层地包裹着,连她自己也找不到了。如今要她坦诚地把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短处都说出来,都坦露开来,任由别人裁决。她做不到,不要说面对秦王坦露是做不到的,就连对着她自己,她也不敢深剖自己的内心,不敢面对自己的恐惧……
她浑身颤抖,跪在地下,双臂将自己抱得紧紧地,仍然忍不住寒颤,她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点笑脸、一点无辜的表情,露出自己脆弱的眼神、迷离的眼神、无措的眼神,这样的神情帮助她从小到大,闯过了多少难关,一刹那间,所有的灵巧百变在秦王驷言语的鞭挞下变得支离破碎,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这一种本能的表情,从三岁时,她就会使用这个表情了,她宁可用这样的表情,也无法真的把自己的心剖开来给他看。
她颤声道:“大王,妾身、妾身错了……”
秦王驷看着她的神情,闭上了眼睛,掩住了眼中的痛心与失望,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清明:“阿琰,寡人一直给了你足够的耐心,抓了小魏氏,却保住了你的脸面。寡人一直等着你什么时候能醒悟,可你却一直在做表面文章,跪宫门、上血书、跑王后跟前挑事受气、装病……你不曾诚心悔过,寡人又何必见你。可你就是一头撞到墙上不晓得回头。”
魏夫人听得秦王驷叫出了她的小名,心头一痛,如巨石撞击,只痛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小名,两人在最初的情浓欢爱时,他叫过她,后来,后来他是什么时候不叫了的?是她生了儿子以后,是她掌了宫务以后,还是她在宫中用手段算计了一个个妃嫔之后。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他只是在容忍着自己而已。
可笑自己自负聪明,却原来,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魏琰哽咽:“妾身错了,妾身原来、原来是一直在自作聪明。大王给了妾身无限包容,是妾身一次次错过机会……”
秦王驷长叹一声:“若不是寡人纵放,你焉能有机会去问张仪。此番上书,张仪指点你,可也算你自己有点灵性,终于能想明白了——”
魏琰神情惨然:“妾身从此以后洗心革面,大王……”她抬起头,充满希望地看着秦王驷,神情楚楚可怜,叫人心动。
秦王驷却长叹一声:“寡人累了。”他托起魏琰的脸庞,两人的脸距离只有两寸,他直视她的双目,一字字道:“阿琰,男女之间的事,不可说,一说即破。”
此言一出,魏琰的心,如堕冰窟,秦王驷松了手,她伏在地上,她与秦王驷如此之近,可听得声音自上面传下来的时候,竟是遥远异常,如在天边。
“寡人最后一次叫你阿琰,从今以后,你还是夫人,你还是公子华的母亲。可是寡人不会再临幸你,子华,也永远只是公子,不会有登上储位乃至王位的可能。你从此关门闭户,安心做你的夫人吧。”
她看着他站起来,看着他大步走出去,迈出殿门,脚步声自近而远。
从此,他走出了她的世界,走得一去不再回头。
她永远失去了他。
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他——
魏琰伏在地上,脆弱绝望地叫了一声道:“大王……”
宫殿中只剩魏琰一人,低低的哭声回荡在大殿中。
公元前328年,张仪与公子华伐魏,一举拿下蒲城,在武力逼迫和张仪的利诱游说下,魏国被迫呈上郡十五县与河西重镇少梁献给秦国,作为与秦国联盟的礼物。自此,黄河以西尽归秦国所有。
夫人魏琰在失宠之后,第一次盛装打扮,端坐披香殿正中,等着战胜荣归的儿子。
身着戎装的少年公子华华英气勃勃地走进来,向魏琰跪下:“母亲,儿回来了。”
魏琰抱住嬴华,泣不成声道:“我的子华,你终于回来了。”
嬴华抬头看着魏琰,一字定道:“母亲,儿子回来了,从此后儿子再不用母亲苦心周旋,该由儿子来保护母亲了。”
魏琰惨然一笑:“子华,母亲已经失去了国,失去了夫,如今只剩下你了。”
抱着已经成长的儿子,魏琰那颗本来已经失去活力的心,又有些蠢蠢欲动。有些人的天性就是如此,她们生来就是活在丛林,斗已经成了本能,不斗,就犹如行尸走肉,生而无欢。
她轻抚着公子华的额头:“我的子华,是最好的,当配得起最好的。”
秦王驷负手立于宣室殿廊下,遥望云天。
缪监静静地跟在他后面。
秦王驷轻叹一声道:“子华去见魏氏了?”
缪监应声:“是。”
秦王驷喃喃地道:“魏氏,是个聪明的女人,善窥人心思,又能下决断……”
缪监道:“这次公子华伐魏,必是魏夫人私下有所指点。她这么做,想来心里是甚为痛楚的。大王,是否要……”是否公子华的战绩,可以给他的生母换来一线转机,一次召见?
秦王驷摇摇头道:“逝者如斯。寡人已经说过,与魏氏的关系,就只剩下子华了。”
缪监不敢再言。
秦王驷闭目半晌,掐指一算道:“今日是初几了?”
缪监道:“初五了。”
秦王驷道:“唔,再过得几日,就是……”就是那个人的祭日了吧,每到这个日子,自己就会觉得格外的孤独。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道:“去通知芈八子,备素衣素服,三日后随寡人出门。”
缪监心中大震,脸上却依旧毫无表情,只恭敬地道:“是。”
芈月接到了缪监传来的消息,却是一怔。三日后,便是公子荡的周岁生日啊。王后芈姝正准备大肆庆祝,可是秦王驷却要在这个出门。素衣素服,他是要去见谁,甚至,他是要去祭奠谁?
他知不知道,公子荡的周岁在即?他是知道却不放在心上呢,还是他根本就没注意过,那天是他嫡子的周岁生日呢?
芈月看着席上的素衣素服,那一日她要先去承明殿,然后随侍他出门。她在想,那天他是只带了自己呢,还是会带上其他人?王后会怎么想呢,她对芈月的猜忌,已经到了某个不可忍的时候,这次的出行,只怕又是往这把已经燃烧的妒火上添了一把柴,甚至是一勺油吧。
不管如何,君王的旨意下了,就没有她质疑的余地。
这一日,她还是换好了衣服,走向承明殿。
她走进来的时候,王后芈姝已经比她早一刻来了。
为了公子荡的周岁生日,椒房殿内早已经布置一新,喜气洋洋,玳瑁指挥着宫女们布置酒宴摆设,斥奴喝婢,唯恐有一丝错漏出来。
芈姝早就于前几日派人向秦王驷禀报公子荡周岁生日的事情,本以为秦王驷必然会来,谁料内小臣却来报说,前日宫中传旨,今日大王车驾齐备于宫门,看起来是要出巡。
她身为王后,掌内宫事,这等事,自然也是要禀于她知道的。
芈姝初听此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的嫡子周岁,这是何等重大的时刻,自然要父母双亲在一起举宴庆祝,大王怎么可能会丝毫不顾及此,而要径直出行?她不相信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她相信大王纵然要出行,也会在过了周岁生日以后,这是他的嫡子啊,他的第一个嫡子啊。
然而,车驾出行的事务,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甚至于前行的仪仗已经开始启动了,她再也坐不住了,匆匆起身,来到了承明殿。
直到看到秦王驷的那一刻,她才相信,她的夫婿,她爱子的父亲,真的会不顾儿子周岁生日,而离宫远行。
他换了一身素底银纹的出行衣服,此时正已经走出承明殿。
“大王——”芈姝匆匆上前,挡住了秦王驷:“您要去哪儿?”
秦王驷的心情很不好,每年到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总是很不好的,从三天前起,他就没有再召幸过后宫妇人。今天晨起之后,他便换了素服,静坐于西殿,直至起行的时辰到了,缪监才进去请驾。
他走出殿外,抬头看着一片碧空,连一片云彩也没有,这样的天气,真适合驰马远奔啊。
一个艳妆的女子挡住了他,一脸的质问,你要去哪儿?
他的心情顿时很坏:“谁叫你穿成这样的?”
芈姝怔住了:“我?我穿成这样怎么了?”她先是被斥责地愣住了,回过神来却是惊怒交加:“大王,今日是孩儿的周岁,您怎么穿这一身素服?”今天是我们孩子的周岁,你在为谁服丧?她打听过,不是先王先后的祭日,也不是什么祖先的祭日,那么你到底为了谁,穿成这样?是你曾经心爱过的女人,还是你曾经失去过的孩子?不管是谁,都不应该冲撞了我们孩子的好日子,父母爱子,难道不应该为他多着想吗?
秦王驷慢慢地沉下了脸,道:“王后,你多事了。”说着,他不再说话,往前走去。
芈姝红了眼圈,看着他从自己的面前走过,步下台阶。她顿了顿足,还是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问:“大王,你要去哪儿,你竟忘记今日是荡的周岁生日了吗?”
秦王驷微微皱起眉头,今天他实在不想多说一句,王后却不够识趣,他冷冷地问:“三朝、满月、百日、半年、周岁……一个小儿需要这么多没完没了的庆祝吗?”
芈姝怔住了,这句话,在她滚烫地心里,如一盆冰水浇下,她的手在颤抖,为什么她视若性命的孩子,在他的眼中,就这么不值得珍惜吗?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下去,芈姝顿足,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大王……你不能……”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对待我给你生的儿子。
她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着秦王驷走下台阶,看着另一个也同样穿着素服的女子早已经候在阶下,向着他行礼,跟在他身后走出去。
他们的衣服是相似的,显得她一身红裳,如此地格格不入。他们眉眼间的默契,不发一言,携手而去,显得她方才的纠缠如此难看,如此狼狈。
芈姝站在那儿,两行清泪流下。
她不知道,两人上了车以后,秦王驷就问芈月:“你怎么不说话,不怕王后误会你?”
芈月掀起帘子,回头看一看高高的冀阙,王后不会误会她,王后是已经恨上了她,但是她不可能为了安抚王后的情绪而得罪秦王,就象秦王不可能为了安抚王后的情绪而不出门一样,她是秦王的姬妾,重要过王后的媵女。
她放下帘子,盈盈一笑:“孰轻孰重,妾身能分得清楚。大王急着出门,难道还要浪费时间听两个女人罗罗嗦嗦地解释误会。王后横竖已经是误会了,回头再解释好了。”
秦王驷目视前面,并不回顾,他嘴角一丝玩昧的笑:“有时候一些事若不能当场解释,只怕以后就会是个麻烦。”
芈月一阵黯然,却倔强地道:“能解释的是误会,不能解释的是心障。”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聪明人当行事周全妥贴。”
芈月却抬头看他:“妾身自知不是个聪明人,所以妾身只求直道而行。”
“直道而行。”这四个字,是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说的,看来,她一直记住了,这很好。
第133章 商君墓(1)
马车一路向东而行,轻车简从,不过州县,只用了两天的时间,便到了秦驿山。别处春光明媚,但秦驿山却仍是一片萧杀,荆棘处处生长,道路难行。
此处已经无路,秦王驷下了马车,转而骑马而行,直至山上,马不可行,便下马步行上山,芈月一直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
到了入山口,秦王驷微举手制止,缪监等便止步。
缪监将一只提篮交给芈月,芈月接过,紧紧跟上秦王驷。
但见秦王驷沉着脸,挥剑劈开荆棘,一步步走上山去,芈月提着提篮,跟着秦王驷顺着他开劈出来的路走上山去。到了半山处,但见一个小小的黄土包,土包附近杂草丛生,上面只插了一根木条,却没有写任何字。
秦王驷走到墓前,弯腰拨去墓上的草根。芈月满心疑惑,却不敢作声,见状忙放下提篮,也跟着上前拨草,打扫墓前,不待秦王驷吩咐,便打开提篮将里面的祭品一一摆到墓前,再退到秦王驷后。
她以为秦王驷这便开始祭奠了,不料他什么也没有说,只独自站在墓前,沉默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阴风吹起,吹卷残叶。
秦王驷方坐下来,执壶倒了三爵酒,一一洒在墓前。
秦王驷忽然幽幽一叹:“商君之后,再无商君。寡人一直以为,犀首能做寡人的商君,没想到寡人却逼得他去了魏国。不能用之,不能杀之,却为敌所用之……商君,你当日离开魏国之时,可也怀着一腔恨意吗?”
芈月听闻此言,大吃一惊。商君、商君,难道这小小土坟中葬着的,竟是那名动天下的商君卫鞅吗?可是,那墓中人若是商君,为何会葬在这荒郊野外的小小土堆中,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比一个庶人的坟墓犹为不如。可若不是商君,秦王又为何不顾迢迢路远,离京来祭他?他既然有心祭商君,为什么又会让这个坟墓如此凄凉?
芈月心中无穷疑问,却不敢说出来,只静静站在一边,看着,听着。
却听得秦王驷又道:“可寡人不惧。大秦自逆境而立国,寡人亦是逆尽人意,逆尽天下。商君,你为人偏执,行事极端,寡人一直认为,你会祸乱我大秦。列国变法,均不成功,可见变法是错的。君父当年是急功近利,妄赌国运,寡人身为太子,为大秦之计,必要劝之谏之阻之。为此,触怒君父,连累太傅受劓刑,太师受黔刑,实乃打在寡人的脸上,乃平生奇耻大辱也。寡人刻骨深恨,恨不得将尔碎尸万段,生啖尔肉。”他说到此处,语气淡淡地,可芈月却听得出来,他说这话的时候,那种恨意并没有消解,反而已经入了骨髓,无可化解。
一阵急风吹得人衣袂狂乱,秋叶飞舞。芈月只觉得风中带着沙粒,刮得脸生生作疼,但她没有举袖去挡,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站在那儿,如同一个影子,此时此刻,她知道只有减弱自己的存在感,才是最正确的。
秦王驷又缓缓地倒了两杯酒,一杯自饮,一杯洒在墓前。
秦王饮下酒,忽然抬头狂笑,笑了半天,才渐渐停息。
他站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尘土,转头看向芈月:“你知道这墓中人是谁了吧?”
芈月试探地问:“是商君?”
秦王驷点了点头。
芈月诧异地问:“商君之墓如何在此?他不是当年被大王、被大王……”她说不下去了。当日商鞅死时,她尚在楚国,她所听到的消息是,商君谋逆,被五牛分尸,暴尸于市。
“寡人继位以后,便将商鞅以谋逆之罪,五牛分尸,暴尸于市。”她正自这样想着,耳边便传来秦王驷冰冷的话语。
“那……”那商君之墓,为何在此处?她只说了一个字,便住了口,有些话,不可问,不必问,当知道的时候,自然知道。
“后来商鞅的门人悄悄收其残尸,准备带到卫国去,经此关卡被查获,于是弃尸而逃,当地守将就将其尸身草草葬于此处。”秦王驷淡淡地说。
“大王这些年来,每年于这一日都会素服出宫,原来是来祭商君之墓?”芈月试探着问。
秦王驷点头。
“妾身不解,既然大王每年在商君祭日来此扫墓,为何还任由着墓地如此荒芜,又不立碑文?”芈月不解。
秦王驷冷笑一声,站起来,一拍木条,木屑纷飞:“他是寡人亲定的谋逆大罪,分尸弃市乃是应当,怎配造墓立碑。”
芈月看着他这一掌拍下之后,木条上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她来不及说什么,急忙拿起他的手。这种未经过打磨的木条上面有许多木刺,瞧他的样子,只顾发作,看样子必是没有注意到此。
果然见他眉心微微一皱,芈月细看,果然他的掌心便有几根木刺直刺入肉中。好在身为妇人,针线之事乃是家常,她虽然锦衣玉食,日常袖中却也带着针线等物,当下忙取了银针,小心翼翼地为秦王挑出手心的木刺。
秦王驷也不说话,任由她在那里忙碌,直到将掌中的木刺一一挑去,方轻叹一声:“你说,你不是个聪明人。其实,寡人也不是个聪明人。”他负手看着远方,远山连绵,一望无限,他嘿嘿冷笑:“聪明人会懂得趋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隐忍,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可是,世间要这些琉璃蛋似的聪明人何用呢?”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转回目光,看着商鞅之墓,长叹一声:“世间有一些苦难,却是必须直面以对,必须以身相抗,披荆斩棘,如此,才配屹立于天地之间。”
如此,才配屹立于天地之间。
芈月站在商鞅的墓边,想着这墓中人所激起的天地风云,看着那个杀了他又来祭拜他的人,说出这一句激荡人心的话,此刻她忽然觉得,过去以往的所有事,都不再重要。在这两个运筹天地的人身边,什么事,都微不足道。
“夏禹、商汤、周武,无不是经历绝大的苦难才能成就大业。”好一会儿,芈月才能够开口说话,她想起她的父亲曾经跟她说过的故事:“我楚人先祖当年亦是筚路蓝缕,艰苦开创。”
“寡人若是个聪明人,当日只消将不满压在心头,待寡人继位以后,自可为所欲为。”秦王驷抚着木条,想着当日之事,嘿嘿冷笑道:“当日,商君之法令秦国国政动荡,众人缄口皆不敢言。可寡人是太子、是储君,于家于国责无旁贷,所以宁可触怒君父也要上奏,不想却被那商君当成立威的靶子……”商鞅劓其太傅公子虔,黥其太师公孙贾:“这劓刑黥刑,是摆明了要施到寡人的脸上去,太傅太师虽然代寡人受了刑,可寡人也被流放,差点太子之位不保。商鞅还甚至派杀手追杀寡人……”
芈月听到这里,不禁惊呼一声,她从来不曾听过这样的事,想到此事,不免心惊。
秦王驷却看了芈月一眼,嘲笑道:“你觉得奇怪吗?列国推行新政,无不君王更易就人亡政息。寡人当日身为太子而反对新政,商鞅自然怕寡人继位新法不保,所以力劝君父废去寡人,甚至亲自派人追杀寡人……嘿,幸而寡人命大,寡人不死,就是他死了!”
芈月忽然想到一个传说,小心翼翼地问:“有人猜测,大王实则深为欣赏商君,之所以杀商君不废其法,是为了保新法而不得已弃商鞅。”
她一说出口,看到秦王驷的样子,便知道自己猜错了。
“有趣,有趣,居然有如此猜测,哈哈哈……”秦王驷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半日,才停下来,问:“你知道什么是君王?”
“受命于天,是谓君王?”芈月小心地说。
“不错,受命于天,岂受人制。”秦王驷点了点头,轻拍着木条道:“寡人要保商鞅,岂会保不了。可寡人不杀他,如何泄寡人心头之怒。天子之怒,伏尸千里,只让他五牛分尸,嘿,便宜他了!”
这就是君王,君威不可犯。他可以因为你的才能而暂时容忍你,可是对于他权威的冒犯,却是任何功劳都抵销不了的。君王的心最宽大,但君王的心眼也是最小的,君恩宽广是手段,睚眦必报才是君王的本性。
芈月不语。
沉默片刻,秦王驷轻抚墓上木条,轻叹一声:“可杀了他以后,寡人又有些寂寞。挥斥方遒,群臣俯首,快意是快意了,却终有些意气难平。寡人有时候会来,跟他喝喝酒、说说话,有时候打赢一场胜仗,很想如果他还活着,寡人当如何取笑于他,看他当日何敢辱寡人说‘非人君之相’?有时候用着他的谋略,又很想起他于地下再问问,他当日是如何想到这一招的……”他叹息一声:“有些人活着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还继续活着……”
他坐下来,倒了酒,给墓上洒一杯,自饮一杯,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了很久的话,一直到带来的酒都饮尽了,他也喝得半醉,就这么倚在商鞅的墓前,睡着了。
风起了,黄叶飞舞,芈月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
她看着秦王驷倚在商鞅墓前,醉意朦胧,有时候嘴里还喃喃地说着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她不知道,这时候商鞅是否入了他的梦中,两人若是相见,是互相闲聊呢,还是仍然互相憎恨呢?
对于秦王驷来说,他到底是希望商鞅活着,还是他死了?
或许,他是希望他死了的吧,只有死人,才是让人凭吊的,让人怀念的,活着,只会让人想杀了他。
她坐了下来,与秦王驷背对背地靠着,天冷了,这样可以互相取暖吧。她有些发愁,太阳已经西斜,如果秦王驷不早点醒来,她一个人可拖不了他这么大个的男人下山。若是不下山的话,天黑了,他们住哪儿,吃什么?
她希望缪监足够聪明,会想到秦王驷喝醉了酒,如果这位大监过于机灵了,以为秦王驷不让他跟随上山,他就这么乖乖地呆在山下,那她可怎么办呢?
她抬手看着自己的掌心,秦王驷杀了商鞅,又来祭奠他。那么,她有没有什么人,是她想杀了以后又会来怀念的?她摇摇头,她想杀的人,有楚王槐、有楚威后,可他们死了,她是不会有任何怀念的,她只会觉得杀得不够快。她怀念的人,有她的父亲、有她的母亲、有不幸惨死的魏美人,还有活着的莒姬、芈戎。
黄歇呢,一想到黄歇,她的心就牵着疼,疼得厉害,她不能想,一想就觉得自己现在站在这儿都不应该,她应该在那天,就跟着黄歇一起去了。
很奇怪,她想到那些死去的亲人,她觉得不能把黄歇放到这些人中,她不能想到黄歇的死,她知道黄歇死了,可她从来没有感觉到,黄歇是一个死去的人,她就是有一种感觉,黄歇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等她。总有一天,她会去到所有黄歇想去的地方,邯郸、大梁、临淄、蓟城,她觉得去了哪里,就能够找到黄歇。
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正想裹紧自己身上的衣服,却听得一个声音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芈月一抬,看到的是秦王驷那双冷清的眼睛,很奇怪,他一点也不像刚才喝醉过了的样子,芈月忙扶住他,两人一起站起,一边回答道:“妾身不知道,不过,我们应该赶紧下山了。”
秦王驷抬头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走吧。”
说着便往山下走去,芈月忙收拾了提篮,跟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山下走。
幸而秦驿山不高,下山的路又不似上山时一路要披荆斩棘的,所以下来得很快。饶是如此,到达山下时,天也已经黑了。
当下,便在山下安营扎寨,直至次日方上路继续前行。
这番回行,便走得从容了,次日甚至两人一齐纵马而驰,走到一处村庄处,秦王驷忽然停下。
芈月纵马上前问道:“大王何事停下?”
秦王驷马鞭指着远处,神情中带着怀念:“前面那处……”
芈月好奇地看向远处,问道:“怎么?”
秦王驷忽然翻身下马,道:“寡人想走一走。”
众人皆翻身下马,秦王驷独自在前面走着,缪监等人要跟上,他却道:“你们不必跟着了,免得惊扰乡人。”说罢,独自前行着。
芈月正踌躇着要不要跟上前去,却见缪监猛使眼色,要她跟上。
她自是知道,因为缪监被阻止跟上,便要让她跟上,免得大王身边无人。她虽然也有些担心自己跟上,会不会拂了秦王之意,但最终还是大着胆子跟上去了。
秦王驷走了一段路,眼见将近村口,但见村口一间小小棚屋,一个青衣老妇人在卖着浆水。
秦王驷站住了,没有继续走,只是看着那间棚屋,眼中露出又怀念、又伤感的神情来。
见着他半天不动,芈月鼓起勇气问:“大王,您曾来过这里?”
秦王驷摇了摇头:“不曾。”
“那您……”芈月欲言又止,她实在想不出,他不曾来过这个地方,那为何对着一个卖浆水的棚子,露出这样怀念的神情?
“寡人……”秦王驷的神情带着一丝回忆和游离:“寡人曾经到过这样的一个村庄,村口,也有这么一个卖浆水的棚子,也有这么一个青衣妇人……”
但是,她并不是这么一个老妇人,那时候,她还很年轻。
秦王驷的神情,似回到了很久远的过去:“寡人当年被流放的时候,走过了许多地方。寡人曾经居深山筑野居饮山泉食生果;也曾经在边荒小城与狄戎野战;也曾在田里与农奴们一起劳作;也曾在市井里与庶民们一起斗殴;在酒肆中与游士们一起辨论……不过记得最深的是那次在荒山野林中迷失,差点没饿死,走了十几天终于走出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小村庄,村口就是这么一个卖浆水的棚子……”
也是同样质朴的小村庄,几处农舍和粮仓,衣着简陋的农夫在田里劳作,村尾一个铁匠在打铁,村口一个卖浆水的小娘子……
他倒在地上,濒临死亡,然后他看到阳光里,走出来一个仙子似的女人,她救起了他,给他喝了浆水,那种酸酸甜甜的感觉,他一生一世也忘不了。
他在那个村庄里住了十几天,慢慢养好了伤……
芈月幽幽问:“那个小娘子长得好看吗?”
第134章 商君墓(2)
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芈月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然而天底下的女人,听到自己的男人说起另一个女人来的时候,“她长得好看吗”这句话,是一定想问一问的。
秦王驷轻叹:“很美,寡人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觉得世间再无一个女子,比得上她的美貌,仿佛天上的仙子一般,圣光普照……”
正说着,两人已经走近村庄农舍,芈月好奇地问:“后来呢?”
秦王驷苦笑一声道:“后来,寡人养好了伤,就离开了那儿。”
芈月道:“她有没有留您?”
秦王驷道:“这个村庄留不住寡人,她自然也是留不住的。”
芈月道:“后来您去接她了吗?”
秦王驷没有说话,他转身,大步走着。
芈月不敢再问,也只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秦王驷走了好一段路,听得后面的女子跟得很辛苦,她在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可是她没有要求他停下来,没有显示自己的娇弱不胜。
他停了下来,忽然说:“寡人后来找过她了。”
他是去了,可是他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个人了。他见到了她,却与她擦身而过,甚至没有认出她来,还唤她大娘,向她打听她的下落。
她没有说,只匆匆地指了个方向,就走了。
直到他到了村里,再三打听,才明白,她曾经与他擦肩而过,可是等他再跑回去的时候,却再也没有找到她了。
芈月不胜唏嘘:“如果是我,我也不愿意让您看到我。”
秦王驷道:“为什么?”
芈月轻抚着自己的脸,叹道:“她一直以为您会很快来接她,却没有想到红颜易老,等您来接她的时候,居然会唤她一声大娘了。如果是我,我也宁可您当我已经死了。”
秦王驷亦是轻叹:“只是寡人却想不到,再相见时,居然会故人当面不相识。”
芈月道:“大王,宫中女子富贵娇养,自然不易老。乡间女子日晒雨淋,不堪劳作之苦,自然老得快。还有……”
秦王驷道:“还有什么?”
芈月低头:“妾身不敢说。”
秦王驷道:“说吧。”
芈月鼓气勇气,道:“有人怜惜的女子自然不易老,失去呵护的女子,自然历尽沧桑。”
秦王驷震憾,久久不语,终于长吁道:“是寡人有负于她。”
芈月幽幽地道:“愿大王再勿负其他女子。”
秦王驷转头看向芈月,淡淡地道:“辜负与否,但论心迹。君王和后妃,论的是礼法,若是论心,寡人只有一个人,一颗心,如何能令后宫所有的女人满意。”
芈月低头道:“是妾身失言了。”
秦王驷再度看了一眼小村庄,幻觉中似看到村口的茶棚,青衣妇人,秦王驷仔细定晴再看去,却依旧如故。
秦王驷轻叹一声,转身而去。
车马辚辚,一路而行,终于又回到了秦宫。
“故为国者,边利尽归于兵,市利尽归于农。边利归于兵者强,市利归于农者富。故出战而强、入休而富者,王也。”芈月坐在窗口,手中持着竹简,轻轻吟着。
自秦驿山归来,芈月足不出户,只去叫人寻了《商君书》,日日研读。
以前在楚国的时候,她曾经学过这卷书。但那时候是在屈子的教导下,拿着《商君书》研读的是其中的严苛之处,想的是商君之政,为何会激起秦人的反感。
她一直觉得屈子的说法是对的,列国都在推行新法,而变法则往往不得好死,人亡政消。但是唯有商君变法,人亡而政存,这是什么原因呢?
她想,她得好好研读一下,商君的变法,与其他人的变法,有什么不同,如何能够在死后,依旧人死法存,令得恨他的秦王,仍然对他念念不忘的原因
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天研读着,她越读,越觉得,商君之法实在是极为打动人的,莫说是君王,便是她一个小女子,依旧会为其所动。
若能行商君之法,出战而强,入休而富,则天下皆归也,这是何等的宏图展望。
她倚柱畅想,不胜向往。
正在此时,薜荔悄悄地进来,道:“芈八子,王后有请。”
她轻叹一声,放下竹简,站起来,道:“更衣。”
该来的,总会来的。
想起当日她与秦王一齐离开,还不知道芈姝会有如何含恨呢。明知道对方恨自己,但她仍然还是要送上门去,让对方发泄愤恨。
她回头看着地上的书简,心中暗嘲,有时候一卷在握,只觉得自己能上天入天,揽尽四海,叱咤风云,可是一放下竹简,对着的却是后宫妇人,一地鸡毛。
有时候心飞得越高,反而越不能忍受现实中的浊泥纠结。
芈月走入椒房殿内时,但见席上一堆衣料,几案上各种首饰,诸媵女围于芈姝身边,争相奉承。
芈姝见了她进来,却恍若不见,只对孟昭氏道:“中元节快到了,这些衣料首饰要赏给各宫妃子,你来帮我算算该如何分配为好?”
孟昭氏笑道:“王后赏赐,凭谁还敢争不成,您喜欢哪个,就给哪个好了。”
芈姝笑嗔道:“要这么算就简单了,宫里的女人闲极无聊,就好比个衣服首饰的。这种素纱是用最细的蚕丝织就,质地轻透,如云如雾,可惜只有三匹;这种菱纹锦要经三次反复交织,才能呈现这种菱纹效果,这种矩纹锦又次之,只要两次反复交织;这种绉纱最是难织……
芈月知她故意冷落自己,这样的手段,是常见的,在人群中被冷落、被排挤,自然会惶恐不安、会被人落井下石,然后知道了畏惧,知道了臣服。
然而这样的手段,对于她来说,浅陋了些,她不以为意,只淡淡一笑上前行礼:”参见王后。“
芈姝如同没有看见,仍然对着孟昭氏继续说话:”库里还有各式毛皮,单论狐皮、貂皮、狼皮、猞猁皮等,我嫌味重,没让他们拿过来,但也得按册子上来分。你帮我算算,这宫里要分的是人,各按位份又怎么个分法。“
孟昭氏一边应声,一边偷偷观察着芈月。
芈月镇定地行完礼,站在一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芈姝却不安起来,瞟了几眼芈月,终于烦心地将账册一推,道:”今日就说到这里吧,我也烦了。妹妹辛苦一下,把这册子拿去,明日合计好了再来跟我说。“
孟昭氏得意地看了芈月一眼,行礼道:”是。“她拿着账册从芈月身边走过,嘴角不禁得意地微笑。王后不喜欢季芈才好,如此,她便可以出头了。
这时候,芈姝方如忽然才发现芈月似地,忽然笑了,招手道:”妹妹来了,你是大忙人,如何今日有闲到我这里来?“
芈月不卑不亢,道:”王后见召,安敢不来。“
芈姝阴阳怪气地说:”我若不召,你便不来了,是吗?“
芈月也懒得与她多嘴,只道:”王后是怪大王不赴周岁宴,还是怪我跟大王出门?“
一句话说得芈姝变色道:”你还敢说,我儿的周岁,你居然敢这般触他的霉头。素日你违逆我什么事,我都忍了,可是此事,你实在过份。“
芈月也懒得与她争辨,直接道:”王后可知,大王每年这个日子都会素服出宫?“
芈姝怔住了,好一会儿方道:”有这种事?“
芈月道:”那日王后盛妆而去,幸而是王后,大王不计较,若是换了其他人,必会受一顿迁怒。“
芈姝一怔,方道:”原来如此,但那日,为何是你?“
芈月微笑道:”阿姊是希望魏夫人跟着去,还是卫良人虢美人跟着去?“
芈姝道:”啐,让那几个贱人去,岂不是要气死我!“她终究性子简单,点头:”也是啊,咱们这边,我不能去,自然只能你去了。“她被芈月这一说,又转过来了,转而与她商议:”可惜孟昭氏始终不得大王喜爱,你说要不要安排别人侍奉大王?“这说的便是剩下的三名媵女季昭氏、屈氏与景氏了。
芈月看着芈姝故意观察的神色,心中暗晒,难道她还会嫉妒这些人不成:”这些事,当然是阿姊作主了。“
芈姝紧紧盯着芈月的神情,道:”素性都一起安排了,也免得让剩下的人老悬着心。“
芈月敷衍道:”阿姊总是对的。“
芈姝终于放下了心,这才回想起方才的故意生事来,不免心中也有些愧意,自己转回场子故作热络道:”对了,妹妹,如今换季了,我正要发放这些衣料首饰的。你来了就由你先挑,这匹素纱,还有这两匹锦锻赏给你做衣服,回头还有貂皮给你做冬衣,这案上的首饰,你挑三件自己喜欢的吧。“她兴兴头头地说着,几件衣料首饰赏出去,又俨然自以为慈善无比,广施恩惠了。
芈月只淡淡地谢了,又陪了她闲话几句,这才叫,叫女萝捧了芈姝所赠锦锻和首饰盒,回了蕙院。进了蕙院,她便觉得一阵恶心,俯下身子干呕起来。
女萝急忙上前轻抚道:”季芈,您怎么样了?“
芈月摇头,无力地道:”恶心。“刚才的敷衍,陪笑,让她觉得疲累已极,让她只觉得耐心全无,刚才不晓得按捺下了多少次翻脸走人的*。
她又抄起那卷《商君书》来,只觉得上面的一字字一句句都迸出竹简来,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人家在谋天下,谋万世,而她呢,陪着一个嫉妒的小妇人,曲意奉承,真是不知所谓。
她扔下竹简,颓然倒地,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啊。
芈姝这个人,从小受宠,唯我独尊惯了的。以前她能够不招她的嫉恨,不过是在楚宫的时候,有芈茵掐尖好强挡在她前面,后来到到秦国,又有个魏夫人成了她敌人。如今魏夫人失势,她自然就恢复了本性。若是可以,她自然想独占秦王。可是秦王不是她能独占的,那么任何得到秦王宠爱的人,都会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表面上的市恩,施惠,掩不住她内心的狂妒,更因着如此,只要还不想和她翻脸,就得忍受她的小恩小惠,也忍受着她以小恩小惠一起赠送而来的言语讥讽和怨毒。可惜她偏偏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些刻意亲热的话有多僵硬有多勉强。可她却能够感觉得到,人人和她并不贴心,她越是不安,越是要广施财物,但每一次的恩赐,都要伴随着她的尖酸话语,这简直成了她的恶性循环。
芈月坐下来,看着几案上的一堆竹简,拿起一卷来,翻看两下,又扔开,再拿起一卷,翻看两下,又扔开。素日心情不好的时候,她都是借此来平心静气,此刻,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平心静气了。
终于,有一卷竹简能够让她看得下去了。她拿起来,轻声朗读:”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念着念着,她的心思慢慢平静了下来。
忽然间眼前一黑,她斜斜地倒了下去。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眼前围着许多人,人人都是一脸喜色。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怎么了?“
薜荔已经扑到她的面前,一脸喜色地道:”季芈,季芈,太好了,您有喜了。“
芈月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茫然的抚着腹部,道:”我?有喜了?“
薜荔抹了把泪,道:”刚才太医院的李醯太医来亲自看过,他说您有喜了,已经两个多月了。如今他已经向大王去回禀此事了,大王也许就会有旨下来呢,甚至大王可能会亲自召您的……快、快,咱们赶紧准备起来啊。“
芈月坐在那儿,有些茫然,看着一屋子的侍女,七手八脚地为自己准备,为自己更衣,为自己梳妆,她忽然觉得这一切好生荒谬。
很奇怪,虽然受宠日久,她似乎一点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怀孕的可能。或者是因为,自己对于这个秦宫,对于秦王,都持着一种游离的状态。
她竟是从来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长久地留在秦宫,成为这秦宫的一份子,繁衍生息。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在某一天,因为某一个契机而离开。
然而,她怀孕了,她有了秦王的孩子,她可能因此,而改变了人生的命运吗?
她有些迷茫地半倚着,看着人群喧闹,忽然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薜荔吃惊地挽髻的手,问道:”季芈,您怎么哭了?“
芈月摇摇头,有些混乱地说:”我本来想逃避,没想到每次当我想逃避的时候,总有一些事,逼得我不得不去继续挣扎。“
薜荔迷茫地看着芈月,听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这不妨碍她继续为芈月妆扮,过得一会儿,便道:”季芈,你莫要流泪,奴婢在为您傅粉呢。“
一片混乱中,芈月终于被妆扮完毕,果然秦王驷也不负众人所望地亲自来了。
芈月正欲站起来,秦王驷已经走进来,以手制止她迎接的动作。他走到芈月身边,将她拥入怀中,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腹部,喜欢地道:”这里,已经有了寡人的孩子吗?唉,想来当日你随寡人出行,就已经有了这孩子了。当真是很强韧的孩子,这么颠覆都全然无事。“
芈月看着肚子,眼神复杂道:”是啊,这孩子很强韧呢,一定会是个勇敢的孩子。“
秦王驷道:”嗯,给寡人生个男孩,寡人要带着他驰骋四方,征战沙场。“
芈月道:”妾身却只愿他平平安安,无争无忧。“
她心中五味横阵,难道这是天意吗?她在渐渐忘记过去,秦王对她的宠爱,像干涸的土里渐渐渗入的泉水,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无法再分离了。
她一直以为,象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纵然有喜欢有宠爱,可是这跟两情相悦不一样。可他也从不忌讳让自己看到他的另一面,沉溺于他的好,清楚地知道他的无情,又能明白他无情背后的无奈和真情。
她轻抚着自己的腹部,默默地想,这孩子偏要到前日他把心底最*的心事都告诉我以后,才有了反应。那么孩子,你也是认可了这个父亲,是吗?有了他以后,自己跟秦王,就是骨血相连,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当自己是这个宫庭的旁观者,当自己还可以抽身而逃。生与死,都只能绑在这个宫里,再也无法离开了。所以,为了孩子,自己的必须直面宫中的风风雨雨,无惧任何人,任何事。”
两行眼泪缓缓流下,芈月的嘴角却有一丝为人母的喜悦微笑。
第135章 故人来(1)
芈月怀孕了。
缪监接到这个消息,首先就禀告了秦王驷。秦王驷只点了点头,不以为意,便挥手令缪监出去了,他自又重新看起简牍来。
只是不晓得为何,过得片刻,他心中总有一股隐隐不安的感觉,想了想,他放下书简,站了起来,走到外面,见是缪辛跟着他,不禁问了一句:“大监呢?”
缪辛忙恭敬地道:“方才王后有召,所以大监去了,大王要召他吗?”
秦王驷摇了摇头:“不必了。”他在廊下走了几步,忽然道:“去常宁殿。”
唐夫人是服侍秦王驷最久的人,近年来已经渐渐不再受幸,且她体弱多病,为人也是低调无争,所以在宫中存在感也是较低。后宫妃嫔,虽然不敢来踩她,亦也是无人奉承。她所住的常宁殿,也是稍嫌偏僻,素日都是冷冷清清,无人往来。唐夫人本人倒也是并不以为忤,也乐得清静。
秦王驷走入常宁殿,见这院中正中一棵银杏树,黄叶如华盖,院中亦是落一地金黄的叶子,站在院中仰头看,但见天高云阔,不觉得心情舒朗。
见了唐夫人迎上来行礼,秦王驷忙扶起了她,笑道:“你这院子倒是不错。”
唐夫人亦不似其他妃嫔见着秦王驷来,便要盛妆艳服,如今她与秦王之间,男女情爱的意味淡了,倒是那种多年以来熟捻不拘的感觉更重。见了秦王来,她也只是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衣衫,头发挽了低髻,只用一根白玉大笄插住,见秦王驷夸她的院子,也笑了:“大王说得是,妾这里最好的便是这院子。”说着一边陪着秦王驷往里走,一边又说:“妾素日最喜的便是在院中晒晒太阳,下下棋。大王如今是要在院中坐坐,还是到里面喝口浆水。”
浆水又叫酸浆,是将菜蔬果物发酵变酸,再加上些蜜或柘汁,便是酸酸甜甜十分可口。秦王驷听了便道:“甚好,寡人好久不曾饮过你制的浆水,正可一品。”
说着便在唐夫人的引导下走进内室,室内光线略暗,唐夫人忙叫侍女将四面的帘子都卷了起来,阳光射入,秦王驷转头看了看室内摆设,却见室内各式摆设非但比别处都少些,甚至还略显陈旧,心中不悦,道:“你这室内的摆设如此这般少,显又陈旧,可是魏氏和王后没有照应到?”
唐夫人见他生气,忙陪笑道:“大王休要错怪了人,王后和魏夫人不曾忽略于我,她们倒年年都问我要不要换新的。我原是因为当日子奂还小,十分淘气,容易打烂东西,所以干脆就摆着旧的。后来子奂搬出去了,”她看着室内的摆设,露出怀念的眼神道:“我看着这些东西反而舍不得换了。”
秦王驷细看,果然有些摆设明显是小儿之物,也轻叹一声道:“你原也不必如此自苦,宫中什么没有,用得着你节俭成那样。”
唐夫人笑道:“妾身并不是节俭,只是习惯了,如今比起当年已经好多了……”说到这里,发现说错,忙止了声,请罪道:“是妾失言了。”
秦王驷长叹一声,扶起唐夫人道:“你何须请罪。当年之事,原是我年少气盛触怒君父,却不该连累你们受苦了。”当日他为太子时,因为反对商鞅变法,而被秦孝公放逐,朝中甚至有另立太子之呼声。他既失势获罪,他宫中女眷,自然也难免过得艰难。
唐夫人忙摇头道:“妾身自属大王,当与夫君忧戚与共。妾只是惭愧自己生性愚笨,便是那时候,也多半是庸姊姊撑着家里,妾是什么事也帮不上忙的。这么多年以来,又是多亏大王照应,妾十分惭愧。”
秦王驷叹了一声:“桑柔她……她的性情若有一两分似你,朕与她也不会……”
桑柔便是庸夫人之名,唐夫人听了这话,便是十分退让的性子,也忍不住道:“庸姊姊若是妾这般的性子,只怕当年便撑不过了……”
两人述起旧事,不禁唏嘘。过得片刻,侍女捧上调制好的浆水过来,唐夫人亲手奉上,秦王驷饮了一口酸浆,略觉得好些,放下陶盏,咳嗽一声道:“寡人看你这里院子虽大,人却太少,不免冷清。”
唐夫人不解其意,看着秦王驷,欲待其述说下文。
秦王驷后宫与其他诸候相比,算是十分清净的。不过是早先为太子时以庸氏为正,唐氏为侧,再加几个侍婢均是住在一个院子里。后来继位为王,庸氏出走,唐氏便与那几个旧婢同住一宫。其后便是之前的魏王后与她的几个媵女,又另住一宫。再次便是楚女入宫,再立一宫便是。
她这里均是服侍秦王的老人,这些年也不曾承宠,次第衰落。自其子公子奂到十岁以后也搬了出去,这里不免就显得空落落的。魏夫人的宫殿,与她一般大,但里头住了魏媵人等数名妾姬,又因代掌宫闱,里头婢仆无数。便是芈姝所居的椒房殿,比她这里多了两个侧院,但人数却也比这里多了七八倍。
却见秦王驷道:“寡人觉得,你这里太过冷清不好,不如搬几个人进来,与你同住也好。”
唐夫人不解其意,知他这般说,必有用意,忙顺着他的口气下来道:“大王说得是,这一整座宫殿只住了我们主仆几人,倒显得空空落落。自子奂搬出去以后,妾身也觉得,真是冷清了不少。”
秦王驷正中下怀,道:“那寡人就安排个人跟你一起住,如何?”
唐夫人也笑道:“妾身正缺个妹妹做伴呢,只要她不嫌妾身这里冷清便是。”
秦王驷便问:“在宫中你素日跟谁交好,想挑谁过来?”
唐夫人却是答得滴水不漏:“宫中姐妹人人都好,妾身个个都喜欢。”
秦王驷沉吟半晌,问道:“你看,芈八子如何?”
唐夫人心中一凛,但面上不露,反而笑得更加欢畅:“大王说的可是大公主素日常夸的季芈?她自是极好的孩子,只是……”
秦王驷一怔,想不到她竟会为难,反问道:“只是什么?”
唐夫人长叹一声:“大王,季芈终究是王后的媵女,不晓得王后可知此事?”
秦王驷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王后不会有意见的。”
唐夫**言又止,最终还是道:“既是大王吩咐,妾身自当遵从。”
秦王驷皱了皱眉头,道:“两人相住,终究还是要性子相投,你若不愿意,倒也罢了。”
唐夫人忙笑道:“妾身知道大王的意思,也知道这是体贴我。我听孟嬴说起过她,若是她来,那真是妾身之幸呢。”
秦王驷方点头道:“嗯,如今她怀了身孕,现在住的蕙院太过荒僻,地方小,也安排不开太多奴婢。且她年轻,也缺乏经验,所以想让她换个地方,也好多个人照顾。”
他听到消息的时候,也想到了蕙院狭窄,本就想给芈月挪个院子。一是因为芈姝所居椒房殿中已经住满媵女,且芈月的性子有些不合群,芈姝对芈月又有些小小嫉妒,且自己的儿子也刚出生,这几件事累积起来,则芈姝不见得会尽心。虽然他吩咐下来,她未必会拒绝,但用不用心,却是不一样的。二来唐夫人宫中冷清,若是令她照顾芈月,两人皆得便利。所以当时一想,便想到了唐夫人身上去。
唐夫人笑容不改:“哦,季芈有喜了,这真是件好事,妾身好歹也养过孩子,大王就尽管放心把她交给妾身好了。”
秦王驷满意地点头道:“如此寡人就放心了。”
见秦王驷大步离开,唐夫人**院中,怔怔出神。银杏树的叶子飞旋而落,唐夫人伸手,接住了一片落叶。
见唐夫人怔立,侍女绿竹不安地唤道:“夫人。”
唐夫人被这一声轻唤顿时回神:“嗯?”
绿竹轻声道:“夫人,大王已经走了。”
唐夫人有些恍惚:“哦。”
绿竹见她如此,不免忧心,问道:“夫人,您想什么想得如此出神?可是大王说的事,有什么不妥……”
唐夫人却止住了她继续问,道:“绿竹,你去内府去领些东西来吧。若是芈八子要搬进来,还要好生布置呢。”
绿竹诧异道:“这么早便要布置吗……”
唐夫人叹道:“反正早晚都要准备,不如早些准备。”
绿竹低下头,细细地思量一回,似有所悟,试探着问道:“若是有人打听,奴婢应该如何说呢?”
唐夫人淡淡道:“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绿竹恍然:“夫人,您莫不是……”莫不是不愿意让芈八子住进来?
唐夫人并不是一个挑剔的人,更何况这事情是大王所托。她若是这么做,只代表一件事,那就是芈八子住进来,会带给她们很大的麻烦。
唐夫人摇头轻叹:“绿竹,后宫从来争斗多,我只想寻个清静的地方,好好过我自己的日子。”
绿竹欲言又止:“可是……”可是为什么明知道是麻烦,还要接下来,既然接下来,为何还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
唐夫人淡淡地道:“大王既然吩咐,我怎么可以拒绝。”所以她只能应下,若是芈月住进来,她也会好好照顾。但是她身上的风风雨雨,她没有替她接下来的义务,见绿竹不解,解释道:“若是她身上真的带着麻烦,就算住进来以后,照样避不开这些麻烦,最后还会连累我们。”
绿竹道:“可大王他……”大王这么说,肯定是要夫人帮助季芈,夫人这么做,真的合适吗,会不会触怒大王?
唐夫人轻叹一声,秦王驷是个很英明的君王,他能够一眼看穿别人的性情,真的发生了大事情,谁也无可法隐瞒于他。可是后宫的事情,却不是军营和朝堂,不是用铁腕和军事手段能够解决得到的。有时候那种细细碎碎的恶心人的小事情,上不了台面,用不了刑罚,他也懒得理会懒得管。但有些人的野心,就这么慢慢滋长,认为只要足够聪明足够有手腕,不犯着他的底线,就可以永远无所顾忌下去。
的确,后宫女人,做不出大的事情来,可人心幽暗的地方,便是用铁血手腕也是无法根除的。
也许他只是隐约意识到了会有人芈月的怀孕有会招致后宫某些女人的不满,所以他就把芈月放到她的院子里,因为他信任她能够好好地照顾那个可怜的姑娘。可是他却没有完全意识到,那些女人会用出什么样的心思和手段来对付她。
他是君王,他是男人,他是夫君,后宫那些起了可能有的不良心思的女人,都曾经是他的枕边人,在她们还没做出真正的罪恶时,他不愿意去把她们想得太坏,甚至为她们未曾做出的行动去进行威慑。
但是她不一样,后宫那些女人,所有阴暗的手段,在她这个已经失宠的妃子面前,是毫无顾忌的,是放大了的恶行。但她也没有说出来,也许她想象落到那个姑娘身上可能的罪恶,也是放大了的。她不可能拿她的想象,去劝说君王,这听起来有些点是危言耸听。会显得她在君王面前把别人的心思想得过于恶毒,或者让她变成一个神经衰弱的受害狂。所以,她不能拒绝,也不好过多地解释。
那么就把这件事放风出去吧,那些有着不轨心思的人,一定会阻止那个新宠进入她的院子,因为这样就为她们下一步的侵犯增加了不方便之处。她要让那些魑魅魍魉自己跳出来,如果她们能够阻止那个姑娘进来,那么,她也问心无愧。如果她们行动了,依旧没有阻止那个姑娘进来,那么,她也能看出秦王驷保护她的决心有多大。
而今天他的行为,太过象一场兴之所致,而她,只能把自保当成第一行动了。
椒房殿也很快听到了消息,芈姝大为不悦,这日秦王驷来看公子荡的时候便与秦王驷道:“大王,我的媵女怀孕了,为什么要托给常宁殿?”
秦王驷倒没有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他手中正抱着公子荡,见芈姝质问,怔了一下道:“寡人觉得你宫中已经十分拥挤,且子荡还小,寡人见你时常抱怨,所以也怕烦了你,因此托了唐夫人。”
芈姝眼圈一红,笑道:“是小童性急了,原是宫中闲言,说大王疑了小童容不得人,因此才将季芈托于唐夫人。大王也是知道小童的,遇到这种事,岂有不着急的。方才是我言语失当,却不想大王原来是体贴于我才是这般安排。”说着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道:“只是大王虽是好意,我却不敢领。若是当真让季芈住到常宁殿,小童这名声岂不坐定洗不清了。”
秦王驷将公子荡递于**母,转头看着芈姝道:“你多虑了,宫中从来是非流言甚多,岂能一一计较。”
芈姝上前,偎着秦王驷撒娇道:“大王,季芈是我的媵从,她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且我身为王后,就算是其他的妃子怀孕,难道不应该也是王后的职责吗?如今大王置小童于不顾,反去让唐夫人照顾,这叫小童日后如何处置宫中事务?”说着心里一阵委屈,不禁哭了起来。
秦王驷闭了闭眼,他到后宫从来是放松身心的,并不打算陷身烦恼,回思及唐夫人应允时的言不由衷,再看芈姝的急切委屈,心中也懒得计较,他本来想到芈月怀孕,独居蕙院不便,乏人照顾,他能够为她去向唐夫人说情,已经是很难得了,再加上芈姝如此委屈,她毕竟是王后,料得如此一来,她为了表现自己的负责任,当会好好照顾于芈月吧。
想到这里便挥了挥手,道:“好了好了,既然你主持后宫事务,这些小事就由你作主吧。”
芈姝破啼为笑道:“是,小童定当不负大王所托。”
芈月一觉睡醒,清晨起来,便听院中雀鸟的叫声,便披了衣服,走到在蕙院廊下,逗弄着笼中的雀鸟。
女萝见状,忙拿了一件披风过来加在她的身上,劝道:“季芈,清晨露重,您还怀着身子呢,要多保重。”
芈月抬头看着青天,道:“女萝,你说如果我把笼子撤了,这黄雀能飞多高呢?”
女萝也不禁抬头看着天空:“它翅膀这么短,飞不了多高吧。”
芈月叹道:“小时候父王给我看刚生出来的小鹰,也只有一点点大,和刚生出来的小黄雀相差不大。可是,最终黄雀只飞到树梢就落下来,被人捕获,关于笼中。而鹰会越长越大,越飞越高,最终翱翔于蓝天之上……”
第136章 故人来(2)
女萝听着芈月忽然话题跳转,有些不解,但她服侍了这些年,却是知道芈月若是提起楚威王,必是怀了心事,忙劝道:“季芈,人怀孕了就是容易多愁善感,看到黄雀也能想到这么多。您莫要多想,小心受寒,还是回屋换件厚的衣服吧。”
芈月也不与她争辨,只笑了一笑,被女萝拥着进屋,捧着一杯刚烧好的粟米粥,喝了两口,感觉胃里也暖了许多。她放下碗,笑道:“你说这黄雀飞不高,是它害怕高度,还是贪恋美食,或者是心有牵挂呢?”
薜荔拿着一叠婴儿的衣服进来,试图转变芈月的兴趣,笑道:“季芈,您看,这些是我给小公子新做的衣服,您看看可好?”
芈月本是一个内敛之人,素不与她们多说心事,可是自怀孕以来,时常多愁善感,感时伤怀,倒令得薜荔与女萝两人颇为担心,经常试图引开她的注意力,以婴儿、大王等事来岔来。
见芈月只是懒洋洋地拿起衣服翻看一下,又放下来,女萝忙笑着提议道:“季芈,您喜欢鹰,要不要在小公子的衣服上绣一只鹰啊?”
芈月笑了,摇头:“女萝,你不懂。”
女萝忽闪着眼睛道:“奴婢懂啊,男人是鹰,女子是雀;男人高飞千里,建业立业;女子养在宅院,生儿育女。”
芈月见了她如此说,轻轻一叹:“是吗?难道女人就不能是鹰吗?”
女萝不以为然地道:“做黄雀多好,不必太过辛苦,只要叫得好听,自有人喂养,不用栉风沐雨,流浪荒野。”
芈月道:“可是黄雀虽然安逸,却不能抵御风雨,而风雨,却无处不在。”
女萝正不解时,外头却有声音,薜荔接了来人的话,进来禀道是椒房殿来人,说是王后有事相请。
芈月看着女萝,笑道:“你看,风雨这便来了。”
芈月更了衣服,带着女萝一起慢慢地走向椒房殿,她知道芈姝为何召她。前日宫中忽传消息,说是秦王驷要让她住进唐夫人所居的常宁殿,她听了这个消息,便知道不成了。
不管这消息是如何出来的,以她对芈姝的了解,她是不会让自己的媵女,接受别人的庇护的。此时芈姝召她过去,必是以此事,要求她主动拒绝此事,表示自己的忠诚之心。
进了椒房殿,果然芈姝一张口便提起此事,道:“妹妹如今身怀有孕,我当好好照顾,蕙院狭窄冷清,我听说唐夫人有意欲接你到常宁殿却,你意下如何?”
芈月心中苦笑,口中却道:“多谢阿姊关心,我住蕙院习惯了。”
芈姝满意地点头,道:“终究住在蕙院不便,不如你搬进椒房殿来住吧。”
芈月忙笑道:“椒房殿中已经住了太多人,再说阿姊还要照顾公子荡,我搬来搬去也是麻烦,还是照原样吧,若有什么事情再向阿姊求助也不迟。”
芈姝犹豫着道:“可是大王原本想让你入住常宁殿的,是我说要让你就近更方便照顾。”
芈月暗叹,她这个人到底就是如此气量,非要逼着自己亲口说出不住常宁殿来,才肯罢休。她是时时刻刻,都要逼着人向她表示效忠,却不知这种行为,只会逼得人生厌生憎。当下只得笑道:“阿姊放心,原是我自己爱住那儿,就算阿姊不跟大王提起,我也是不愿意搬到常宁殿的,毕竟我才是阿姊的媵侍,对吗?”
芈姝大喜道:“对,妹妹,你真是贴心。”转而指着女医挚道:“这样吧,我让医挚来照顾你,如何?”
这回芈月倒是真心道谢:“多谢阿姊。”这么多年来,她是深知女医挚为人善良,且又医术精湛,有她照顾,她倒是可以安心了。想到这里,也不禁长吁了一口气。
芈姝又转而对女医挚训诫道:“医挚,你是我从楚国带来的心腹,这次妹妹怀孕,你要精心照顾才是。”
女医挚听到芈姝叫她来时,又听说芈月怀孕,当年的旧事不禁升上心头,只觉得心惊胆战,惴惴不安。见了芈姝吩咐,忙一叠声地应道:“是,小医谨遵王后旨意。”
芈姝见诸事已经安排定了,也满意地点点头道:“妹妹需要什么,只管说来,我叫玳瑁开了库房给你取去。再不济,有什么事,只管去与掖庭令说去。”又对女医挚道:“医挚,你听到了吗,妹妹可就交给你了。”
她絮絮叨叨地吩咐了一大堆,这才放了两人出去。
女医挚一直心惊胆战地听到最后,也不见芈姝单独另外吩咐她什么事,只得惊疑不定地跟着芈月出去。
芈月见她一路频频回首,笑道:“医挚不必担心,王后不会单独吩咐你什么事的。”
女医挚一惊,欲言又止。
芈月轻叹一声:“若当真有什么,会是玳瑁来找你的。”芈姝毕竟还年轻,还单纯,便是如楚威后那样的人,真正恶毒起来,也是后来与楚威王关系变坏以后的事。倒反而是玳瑁,在楚威后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这个老奴婢的心,早就黑了。有什么事,会是她比芈姝更恶毒。
女医挚微一犹豫:“那……”
芈月拍了拍女医挚的手:“放心,若是玳瑁对你有要求,你便悄悄告诉我,大不了,大家撕破面,到王后面前,到大王面前,我还惧了这个老奴不成。”
女医挚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自此女医挚便搬入蕙院居住,蕙院中本就是由女萝薜荔两个大宫女,再带着两个洒扫的小宫女侍候,女医挚搬进来,女萝便将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女医挚,自己搬了与薜荔同住。
女医挚便开始为芈月调理养胎之事,开了许多药膳方子。只是秦楚医道不同,秦国太医院中许多药物并不符合她的开方习惯,之前芈姝怀孕,也多半是太医院太医用药较多。
女医挚既受托,便自当精心照顾。当下便向芈月请示,欲趁着芈月胎息尚早,就要在这段时间到城中内外去寻药购药,甚至要亲自出城去山上采药,自己制药。芈月禀了芈姝,便给女医挚一面出入令牌,也好方便她去采药。
这日她正在咸阳城中一间药铺中寻找适用之药,正站在药铺门口,看着那药铺中摆在外面晒着的药,忽然听得外头人声喧闹起来,她一个不防,被后面的人挤推,摔倒在药堆上,便听得远处有一人大声叫道:“抓逃奴,抓逃奴……”
此时众人已经是你挤我逃,情景更是纷乱,那药铺主人忙上前来扶起女医挚,解释道:“人市离此不远,想是有贩卖的奴隶逃了出来,女医无事吧?”
女医挚忙点头:“无事。”
说着随了那药铺主人入内,铺子里地势略高,两人顺势看起热闹来。但见前头的人都躲了开来,中间有个大汉,看上去远比周围的人高出一个头来,却在人群之中逃窜,那追他的人在后面不断地叫着:“抓逃奴,抓逃奴……”眼见着人群拥挤过不去,那人急了,又叫道:“谁快住前面的逃奴,我谢五金!”
五金不是一个小数目,简直足够再买一个奴隶了,当下便有人应声去抓,那逃奴身形高大,力气颇足,人群中只传来痛呼之声,想是去抓他的人反被那逃奴打了吧。
女医挚忽然听得一声小儿啼哭之声,然后传来大声喝彩:“公子好身手,好!”
过得一会儿,人群散开,却是一个过路的公子,制住了那逃奴。
女医挚见人群散开,也随着走出来,但见那贩奴之人已经追上来按住逃奴,感激连连道:“多谢这位公子。”
那公子看了看仍然在强力挣扎的奴隶,赞叹道:“好一位壮士。”便问那贩奴之人:“这个奴隶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那奴隶贩子抱怨道:“这是跟东胡人打仗时的战俘,因为没有人赎他,所以就烙了印给卖掉了。小人还以为此人孔武有力,会是一桩好买卖,不曾想此人吃多的,不干活,还经常打伤人。小人拉出去卖了好几次,都让主家退了回来。”
女医挚在人群中远远地听了声音,不禁一怔,急忙扒开众人向前行去。
远处,那公子正与那奴隶贩子道:“你这奴隶要多少金?”
那贩子苦笑道:“小人也实不指望他能挣到钱,只保个本儿,十五金罢了。”
那公子道:“我给你二十金,你把身契给我罢了。”说着拿了十五金给那贩子,那贩子便从袖中取了购那奴隶时的契书,也就是一根刻字盖章的竹条递给那。
那公子转过头去,将契书递给精壮奴隶道:“给。”
那精壮奴隶愣愣地接过契书,还没反应过来道:“你,你这是何意?”
那公子道:“你自由了,拿这契书去官府销了你的底册就是。”
那奴隶正拿着木条发愣,女医挚已经挤过人群走到进前,仔细看到了那公子的模样,不禁失声叫道:“公子歇——”
那公子闻声看去,也吃了一惊道:“女医挚——”
这人,却是当日芈月入秦之时,路遇义渠王伏击之战中,落马失踪,被诸人以为已经尸骨无存的黄歇。
黄歇转头看到女医挚,也是惊喜异常,快步走到女医挚面前,帮她提起药筐道:“挚姑姑如何在此,你可知道九公主的下落?”
女医挚惊疑不定地看着黄歇,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见他手是温的,阳光下也有影子,这样相信他仍然是活人,一刹那五味横陈,颤声道:“你、你没死?”
黄歇也不禁唏嘘万分,叹道:“是,我没有死。”
女医挚垂泪看着黄歇道:“公子,你、你那日遇险之后,遇上了什么事,如何今日才到咸阳?”
黄歇叹道:“实是一言难尽……”
那一日,他落马受伤,被东胡公主鹿女救走,因乱军之中,他被马匹踩踏,受了极重的伤,昏迷不醒,待他醒来之时,发现已经是在东胡军营。他本欲就要去寻芈月,怎奈受伤太重,连骨头都断了数根,竟是不起,只得耐心养伤。鹿女将外界的事瞒了个密不透风,他多方打听,也打听不出。
待得伤势稍好,他能够下地走动,便要去找芈月。鹿女不肯放他离开,他三番四次欲逃走,却总是被抓了回来。他无奈之下,虽然思及鹿女救命之恩,但却心系芈月安危,只得在东胡制造了几场混乱,这才逃了出来。
第137章 故人来(3)
在东胡之时,他又听说义渠王劫走了秦王后的妹妹,想来便是芈月了,当下便一路辛苦,跋涉数月,才到了义渠王城,只听得义渠王数月之前纳了一个美女,他以为便是芈月,又辛苦潜入王宫之中,一处处宫室寻来,直到与义渠王照面,两人打了数次,义渠王原是心怀嫉恨,不肯告诉他真相,后来与他数番打斗,最终也是服他的心性,便将芈月下落告诉了他。
他连夜赶到咸阳城中,这几日便在设计努力寻找楚宫旧人,想办法打听芈月消息,谁知这日竟这么凑巧,遇上了女医挚。
女医挚听了经过,忍不住拭泪:“公子,你何不早来,九公主她、她……”
黄歇紧张地问道:“她怎么样了?”他只觉得双手颤抖,生怕听到不利的消息。
女医挚道:“她已经侍奉了大王。”
黄歇怔了一怔,心中虽然酸涩难言,但终究舒了一口气,叹道:“她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女医挚见状,心中也是难受,叹道:“公子,具体的事,我们身为臣仆虽然不明内情,但也听说九公主初进宫,原是不放心王后,后来则是因为王后怀孕,所以才侍奉了大王。”
黄歇苦笑一声,摇头道:“医挚,谢谢你,你不必劝我。我了解九公主,她天性倔强,岂是轻易妥协之人,她必是遇上了绝大的难处,才会,才会……”
女医挚轻叹道:“是啊,你总是最了解她的。”
两人沉默片刻,此时街上人多,两人便到了街边一处酒肆中暂坐。
黄歇忽然道:“医挚,我欲与她相见,你可有办法?”
女医挚心中暗道:“果然如此。”不禁叹息:“公子,你若是早上四个月也罢了,如今却是不能了。”
黄歇一惊:“怎么?”
女医挚同情地看着他:“我说你来迟了,便是这个原因,她如今已经被封为八子,并且已经怀了秦王的孩子,我如今便是服侍她安胎,这才出宫寻药……”
她再继续说着什么,黄歇已经听不到了,他木然坐在那儿,只觉得觉得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已经模糊,所有的声音变得遥远。
女医挚轻叹道:“她若没有怀孕,就算她委身秦王,你们一样可以远走高飞,可是这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她同情地看着木然的黄歇,知道他此时已经无法再回应什么,只得看了看周围,却见那精壮奴隶站在黄歇身后。方才黄歇将契书给他的时候,他虽然收了契书,却一直跟着黄歇,形影不离,当下作个手势相询,见对方应了,方才放心。
此时天色已晚,宫门将闭,女医挚纵然不放心,也只得很站起来走了。
黄歇仍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背后的人来人去,直至人群散去,天色昏暗,他却是恍若未觉,直至一人轻推着他唤道:“公子,公子……”
黄歇眼神渐渐聚集,看着眼前之人从模糊到清楚,细辨了一下,竟是方才释放的奴隶:“是你?”
那精壮奴隶担忧地看着他,道:“公子,你怎么了?”
黄歇僵硬地一笑道:“你怎么还没走?”
那奴隶道:“我不放心公子。”
黄歇自嘲地一笑道:“不放心,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忽然一拍桌子道:“店家,拿酒来!”
店家迟疑着不敢上前,那奴隶便也一拍桌子道:“快上酒。”
店家见了这么一个壮汉,不敢违拗,忙送上酒来。黄歇一瓶又一瓶地灌着酒,很快就酩酊大醉,拍着桌子混乱地吟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此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诸人也纷纷要离开。却见黄歇喝得醉薰薰地占住大门,一个大汉抱臂守在他身边,让人出去不得。众人不敢上前,相互挤在一起窃窃私语。
此时内室走出几人,见状也是一怔。便有一个上前问话道:“喂,兄台……”
黄歇抬头,举着酒瓶傻笑着问:“你想喝酒吗?”
那人摇头道:“不想。”
黄歇道:“你想打架吗?”
那人摇头道:“不想。”
黄歇呵呵一笑道:“可我想喝酒,也想找个人打架,你说怎么办?”
那人沉默片刻道:“好,那我就陪阁下喝酒,打架。”
他身后跟着的人急了,道:“庸公子……”
那人手一摆,道:“你们且先走吧。”自己却坐了下来,道:“在下庸芮,敢问兄台贵姓?”
黄歇抬头看了看他,见也是个年轻公子,气质温文,当下呵呵一笑,道:“在下黄歇。”
庸芮笑道:“可否令你的从人退在一边,让酒肆诸人离开。在下亦好与兄台共饮共醉。”
黄歇看了身边那人,摆手道:“我没有从人,他也不是我的从人。”
不想那奴隶听了这话,反而退开一边,让出门来,诸人纷纷出来。
黄歇又低头喝了一杯酒,抬头看那庸芮居然还坐在面前,奇怪道:“咦,你怎么还在?”
庸芮道:“你不是说,想喝酒,想打架吗?”
黄歇又问:“你不是说,你不想喝酒,不想打架吗?”
庸芮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可是我现在忽然就想喝酒,想打架了。”
黄歇问:“你为什么想喝酒,想打架?”
庸芮苦笑:“我喜欢的姑娘嫁给了别人,还怀上了他的孩子,所以,我心里难受,却又不好与人说,只好闷在心底。”
黄歇已经喝得半醉,闻言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也是,这真真好笑。我告诉你,我也是。”
庸芮一怔:“你也是?”
黄歇呵呵笑着,举起酒壶,再取了一个陶杯,给庸芮也倒了一杯酒,道:“是,我喜欢的姑娘嫁给了别人,还怀上了他的孩子……我、我只想杀了我自己……我若不是来得太慢,就算她嫁给了别人,我也可以把她带走,可是,可是为什么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呢……”
庸芮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觉也是痴了,喃喃地道:“就算她嫁给了别人,我也可以把她带走。我当日为何不敢想呢,是啊,我不敢,我都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
两人各说各的伤心事,却不知为何,说得丝丝合拍,你说一句,他敬一杯。不知不觉间。两人喝酒如喝水一样,把店家送上来的酒俱都饮尽。
忽然间一声霹雳,大雨倾盆而下,此时天色全黑了下来,街市中诸人本已经不多,此时避雨,更是逃得人影不见。热闹非凡的大街上,竟只余他二人还在饮酒。
黄歇拿起盛酒的陶瓶,将整瓶的酒一口喝下,拍案而笑道:“痛快,痛快。”说完,便拔剑狂歌起来:“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
庸芮也已经喝得大醉,他酒量本就不高,此刻喝得尽兴处,见黄歇拔剑高歌,也不禁击案笑道:“痛快,痛快,来,我与你共舞。”说着也拔出剑来,高歌:“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未见君子,寺人之令……”
见庸芮也拔出剑来,黄歇笑道:“这酒肆甚是狭窄,待我们出去打一场。”说着率先一跃而出。
庸芮哈哈一笑,也一跃而出。
黄歇和庸芮两人执剑相斗,从酒肆中一直打到长街上。
大雨滂沱,将两人身上浇了个透彻。两人方才亦是饮酒不少,此时浑身燥热,这大雨浇在身上,反而更是助兴。当下从长街这头,打到长街那头。
两人都是醉得不轻,打着打着,黄歇一剑击飞了庸芮手中之剑,庸芮却也趁他一怔之机,将他的剑踢飞,两人素性又赤手空拳地交起手来,最终都滚在地上,滚了一身烂泥。
黄歇和庸芮四目对看,在雨中哈哈大笑。
此时两人俱已经打得手足酸软,自己竟是站不起来,两人相互扶着肩头站起,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泥水前行,手舞足蹈,狂歌放吟。
黄歇便用楚语唱道:“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庸芮亦用秦语唱道:“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两人也不顾别人,只管自己唱着,一直走回到酒肆那里,也不知道是谁接了上来,道:“公子,小心。”
此时两人俱已经支撑不住,索性一头栽倒,再不复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黄歇悠悠醒来,耳中听得一个声音兴高采烈地道:“公子,你醒了?”
黄歇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他扶着头,**一声,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他细看那人,身躯高大形状威武,脸上却带着烙印,却正是昨日被他所救的奴隶,颇觉意外:“是你?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大汉呵呵地笑道:“这里是庸府。昨日公子与那庸公子都喝醉了,是那位庸公子的手下与我扶着公子回府,也是庸府之人相助,为公子沐浴更衣,在此歇息。”
“庸公子?”黄歇扶着头,宿醉之后头疼欲裂,好不容易才定住心神,想起昨天那位陌路相逢,却一起喝酒打架的人来,正是姓庸:“他叫庸、庸什么……”
那在叹忙提醒道:“是庸芮公子。”
黄歇点了点头,又问:“你又如何在此,我昨天不是把你的身契还给你了?”
那大汉憨笑道:“公子买了我,我自然要跟随公子。”
黄歇摆摆手道:“我不是买了你,只是不愿意看到壮士沦落而已。再说,你不是从来就不服主人,每次都会反抗的吗?”
那大汉摇摇头,执着地道:“我是东胡勇士,战场上是被人暗算才沦落为奴,被人随便转卖呵斥,我自然不服。公子武功比我高,又待我仁义,我岂能不报。反正我的部族也被灭了,我也无处可去,只能跟定公子了。”
黄歇捧着头,无可奈何,良久才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便翻身跪地,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道:“小人赤虎,参见主人。”
黄歇忙摆了摆手:“我敬你是壮士,休要如此多礼。”
赤虎起身,憨笑着搓搓手,站在一边。
黄歇沉吟片刻,道:“既到此间,也要拜会主人。此人意气飞扬,倒是可交。”
正说完,听得外面院中呵呵大笑:“黄兄可曾起了?”
黄歇一笑,也大步走向外面,道:“庸兄起得好早。”
这个世界上有人白发如新,有人倾盖如故。黄歇和庸芮的相识,便是只这一场酒醉,一场打架。
第138章 旧事提(1)
一夜雨后,清晨,满园新芳初绽。
秦王驷携着芈月,慢慢走在花园中,指着木芙蓉花道:“下了一夜雨,这木芙蓉花开得更鲜艳夺目了。”
芈月也叹息道:“一分雨露,一分滋长。世间事,莫不如此。”
秦王驷听了这话,以为她因自己怀孕不得承宠而生了嫉意,开玩笑地道:“哦,季芈是想知道寡人的雨露恩泽由何人承幸吗?”
芈月却是对这个话题略沾即走:“大王说笑了,妾身焉敢如何大胆。妾身是前些日子看《商君书》,想到这君恩和利益的事情。”
秦王驷一怔:“哦,你如何想到的?”
芈月笑道:“妾身自怀孕以来,镇日枯坐,闲来无事,便看此书。”
秦王驷有些兴趣上来了:“哦,你看出了什么来?”
芈月想了一想,道:“想商君变法,原为奖励军功,禁止私斗。可如今各封臣权力如故,真正因军功而受勋者势力薄弱,各封臣的封邑之间为了争夺利益的私斗仍然不绝。妾身心中疑惑,若是长此下去,商君之法最根本的实质只怕会无法推行。”
秦王驷微怔,看着芈月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他妻妾不少,能够与他一起练兵一起习武者有,能够与他一起赏花吟月者有,可是能够与他谈商君书的,却是不曾有。
女人的天性,可以有才,可以有性子,可是却当真没有多长,喜欢论政。他长叹一声:“你果然很聪明,一眼就看到了实质,一国之战,需要各封臣出人出物,齐心协力作战,战后共享战利品和土地战俘。商君之法就是要让国君以军功为赏,让这些听从封疆之臣命令的将士们,听从君王的号令,因为君王能够给予他们的,比他们听从封臣效命得到的更多。但是……”
芈月诧异道:“但是什么?”
秦王驷道:“寡人问你,君何以为君?”
芈月一怔,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答道:“上天所授,血统所裔,封臣辅弼,将士效命……对吗?”
秦王驷摆了摆手:“你可知周室开国有三千诸侯,如今只得十余国相争霸业,那些被灭掉的数升诸侯,何曾不是上天所授、血统所裔?”
芈月怔了一怔,仔细想了一想,似有所悟:“是啊,莫说中原诸国,便是我楚国立国这数百年,也是灭国无数。”黄国、向国、莒国,甚至庸国,都是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消失了的诸侯啊。
秦王驷看着眼前的小女子,眼神有一丝玩味。他宠幸她、纵容她,只能算是自己政务繁忙之后的闲暇;带着她去看商鞅墓、亦只能算得一时兴起。但眼前的这个小女子,居然会因此,去看那普通女子难以理解的商君书,甚至她真的有所领悟,能够把自己的疑惑和见解向他询问。他忽然生了兴趣,他想知道,对于王图霸业,一个小女子能够知道多少,理解多少,能够走到哪一步去?
这是个很有趣的试验,他想试试。鲁人孔丘说“有教无类”,眼前的这个女子,如一颗未琢的美玉,他想亲手去把她雕琢出来。他之前有过许多的女人,但每个女人不是太没有自我的存在,就是太有自己的心思。而一个既聪明,又不会太有自己想法的小女子,最后能够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想到这里,他沉吟片刻,解释道:“君之为君,关键不在于血统所裔,而在于封臣辅弼,将士效命。寡人为太子时,之所以反对商君之法,就是因为商君之法侵害封臣之权,稍有错失,就会引起封臣们的反对,最终秦国将会如晋国一样四分五裂。等寡人继位为君,虽然杀商君以平众怒,但坐上这个位置以后,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商君之法虽然伤封臣,但强君王,兴国家。所以寡人杀其人而不废其法,但商君之法毕竟已经伤到封臣之利,所以寡人继位之始,国中封臣数次动乱,虽然都被压下,但却伤及了国家命脉。”
芈月诧异地道:“妾身听糊涂了,依大王之意,变法是对国家有利,还是对国家有伤?”
秦王驷仰望青天,沉默片刻道:“各国行分封之法至今,到周幽王的时候,已经是害多于利了。但是却没有一个国家有办法摆脱它,以至于争战不止,人人自危。不改分封之法,要么如鲁国等被灭亡的诸国一样,虽然削弱了封臣,但却坏了自身的实力,最终被别国所灭。要么如晋国齐国一样,虽然国势强大,但是强大的却是封臣的权势,最终国家被封臣取代。分封之法,早已经走到了末路,只是列国不敢承认而已。”
芈月似有所悟:“似吴起在楚国变法,李悝在魏国变法,甚至如齐国的稷下学宫等,列国其实都在或多或少地实行变法,只是变法通常一世而斩,人亡政销,无法再继续下去而已。”
秦王驷点头道:“所谓居其位,谋其政,实是不虚。寡人为太子,观的是国内之势。寡人为国君,观的才是天下之事。列国变法,其实是挖掉自己身上的烂肉,切掉自己的残肢,以求新生。但是谁能够真正下定壮士断腕的决心呢?列国撑不过来,最终变法失败,而秦国撑过来了,却也必定要面对元气大伤一场。”
芈月听得暗惊,细思却是越想越是骇异,喃喃地道:“所谓大争之世,虎视之境。若想自己不落入虎狼口中,就得将自己脱胎换骨,撕皮裂肉。想不让别人对自己残忍,唯有先残忍地对待自己。能够撑过对自己的断腕割肉,世间还有何惧之事?所以秦是虎狼之秦,也是新生之国。”
秦王驷点头,赞许地:“能与寡人共观天下者,唯张仪与你季芈了。”
芈月听到这个的评语,心潮澎湃,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欢喜,谦逊地道:“妾身只是旁观者清。”
秦王驷嘿嘿一笑:“嘿嘿,旁观者、旁观者,天底下人人争着入局争胜负,又或者闭起眼睛缩进龟壳做尊王复礼的大头梦,又能有几个旁观者?”
芈月想了想,又问:“大王看那张仪是入局者,还是旁观者?”
秦王驷道:“他曾想作个旁观者,最终却被逼上做了一个入局者。”
芈月轻叹道:“是啊,张仪曾对妾身说,如果不是昭阳险些置他于死地,他还不至于入局。”
秦王驷点头赞道:“当日我入楚,一是达成秦楚联姻,第二便是这张仪入秦,老实说,此二事,不相上下。”
芈月点头,若有所悟:“妾明白了,为什么张仪能够逼走公孙衍。那是因为,大秦已经不需要公孙衍的治国方式,而是需要张仪的策略了。”
秦王驷来了兴趣:“你且说说看?”
芈月肯定地说:“张仪游说分化诸侯有功,得封国相。而大秦借张仪恐吓诸侯,休生养息。”
秦王驷忽然长叹一声,芈月有些惴惴不安:“大王,妾说错了吗?”
秦王驷摇摇头:“不,你说得很对”他长叹道:“变法,乃是逼不得已的自伤自残,想要恢复如初,就得要有足够的时候休生养息。但商君之法想要稳固,却需要发动战争,获得足够的疆土和奴隶,才能兑现对将士军功的赏赐。有了军士的分权,才能消解分封之制。”
芈月心中暗叹,这实是一种悖逆的两极。为了变法的成果,需要对外的作战,而变法带来的创伤,却需要国内的稳定。所以虽然秦王驷杀商鞅而不废变法,但是同旧族封臣们的对抗与妥协中,在国内的稳定需要中,商鞅变法最关键的军功鼓励,却被迟迟不能阅现而推迟了。所以秦国才需要张仪,需要张仪在外交中以恐吓换来利益,换来秦国的休生养息。
秦国所需要的,是时间,为了变法的真正推行,大秦必要再次展开对外作战,但这个时间,却起码得再等上十几年。
秦王驷虽鼓励民间生育有赏,却也得十几年以后,这些初生的孩子才能成为新一代的战士,那时候,或者是下一代的国君,才能够实行开疆拓土,以战养战的国策。
芈月轻抚着自己的腹部,陷入沉思。
秦王驷从她身后搂住她,手覆在她的腹部,轻声道:“给寡人生一个儿子,将来为我大秦征战沙场吧。”
芈月嗔怪:“大王都已经有十几个儿子了,还要儿子?”
秦王驷大笑:“儿子永远不嫌多,越多越好。”他轻抚着芈月的腹部,道:“尤其是这个儿子,有一个聪明的母亲,将来必然是我大秦最出色的公子。季芈,寡人喜欢你,因为你够聪明,寡人跟你说什么你都懂,而且你会自己再去找答案,再去学习。后宫的女子虽多,但是象这样无处不合寡人心思的,却只有你一个。”
芈月握着秦王驷的手,转身面对秦王驷,笑吟吟地:“大王,天下男子虽多,但知我懂我,信我教我的男人,却只有您一个。我但愿这腹中的孩子,能有我夫君的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
秦王驷笑道:“一半怎么够,寡人的孩子,必要强爷胜祖,方能扬我大秦霸业。”
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此刻,远处,芈姝站在廊桥上,远远地看着花园中秦王驷和芈月两人恩爱,脸色僵硬,手指紧紧握住衣袖,咬紧牙关。
芈姝走进椒房殿,便见**母抱着襁褓中的公子荡迎上来。小婴儿冲着母亲啊啊地叫着,芈姝满脸怒火在看到儿子的时候软化下来,微笑着抱过儿子,逗弄着。
玳瑁跟在她身后进来,窥伺芈姝的神情:“不知王后为何不悦?”
芈姝强笑了笑:“无事。”
玳瑁自然知道她是为何不悦,见状又道:“王后,您看小公子何等天真可爱,就算是为了他,您也得早下决心啊。”
芈姝沉下了脸,把孩子交给**母,往内室走去,玳瑁忙跟了进去。
芈姝一屁股坐下,见玳瑁一副非说不过的架式,不耐烦地道:“好了,你又想说什么?”
玳瑁一脸忠心耿耿的模样:“王后,您可要以您的母后为鉴啊,当年向氏险些逼得您的母后失去王后之位,险些逼得您的王兄失去太子之位。那季芈象她的母亲一样善于媚惑君王,您可不能心软。”
芈姝心烦意乱地斥道:“你有完没完,总是这么喋喋不休地说这种话,季芈怎么惹你了,你老是看她不顺眼。”
玳瑁咬咬牙,道:“王后,奴婢就实说了吧,若不是您当日阻止,威后是万万不会让那女人活着出宫的。”
芈姝吃惊地问:“为什么?”
玳瑁道:“王后可知,当年先王为何如此宠爱向氏?”
芈姝道:“不是说向氏妖媚吗?”
玳瑁沉重地摇了摇头,道:“不是,是当年向氏怀孕时,天有异象,唐味将军对先王说,‘天现霸星,应在楚宫,当主称霸天下,横扫六国’……”
芈姝一怔,只觉得荒唐可笑:“哈,一个女人,而且还是媵侍生的庶出女,称霸天下,这种话也有人信?”
玳瑁道:“可先王却信了,他自怀孕起,就将向氏移到椒宫,宠爱有加。季芈出生那日,正是王后您的周岁之宴,先王扔下威后和您,就赶去椒宫等着那个孩子的出生。而那个孩子的确诡异,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脱了襁褓只穿着肚兜扔进御河里飘了十余里,居然安然无事,这实在是太过妖孽。所以王后一直防着她,多少次想弄死她,却总有一些阴差阳错的事不能得手。”
芈姝打了个哆嗦,强自镇定地斥道:“这么荒唐的事你们都相信?”
玳瑁见她不信,不得不抛出杀手锏:“王后您可知道七公主为什么会疯掉?”
芈姝一怔:“七阿姊?这事与她又有何关系?”
玳瑁在芈姝的耳边低声道:“七公主一向有野心,图谋秦王后之位……”
芈姝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事儿我知道,你不必多说了,哼!”
玳瑁双道:“威后知道这件事儿以后,就对七公主说,若她杀了九公主,就满足她的愿望。可您知道吗,就在威后对七公主说完这话以后,没过两天,七公主就疯了!”
芈姝大惊,失声道:“你是说七阿姊是被……”她诧异地看着玳瑁,惊得说不出来话,难道她的意思是,因为芈茵要害芈月,所以反而被某种不知事的力量给暗算了?
芈茵发疯之事,她早就怀疑过楚威后暗中下手,只是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为尊者讳,她不敢多想,更不敢多问。如今玳瑁自己把这话说了,倒叫她一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