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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蒋胜男     芈月传txt下载     芈月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9章 旧事提(2)

        玳瑁又细细地将那日芈茵如何准备算计,如何将芈月诱到远处扔进河中,芈月又是如何被发现在少司命神像下,而芈茵却是发了疯的事都说了。

    芈姝听了此言,陷入深思,这种事,她不想相信,但又不得不信。她不想害人,但又不得不能为自己打算。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心如乱麻,挥了挥手,道:“你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季芈虽然有些不驯,但终究不是七阿姊这般心思歹毒。当日义渠人围攻,黄歇为救我而死,她为救我而引开追兵,又为我而入宫。虽然她侍奉大王,擅作主张,终究过不抵功,你这般煽动于我,却是何意,难道要教我害她不成?”

    玳瑁急了:“王后,王后虽无伤季芈之心,奈何怎知季芈不对王后有怀恨之意。”

    芈姝沉了脸,喝道:“胡说,她若要害我,庸城便可害我,义渠兵困更不必舍身救我。”

    玳瑁无奈,正欲说话,只是讲到这桩最隐秘之事,终是心头有些余悸,当下推开窗户开了看,又掀了帘子看了看外面是否有人。却看到窗外长廊处一个小宫女跪在地上,正慢慢地欲往这里窗下抹着地板过来,当下喝道:“这里不用你,快些走。”

    那小宫女吓了一跳,连忙拿起抹布跑走了。玳瑁见左右已经无人,狠了狠心,最终还是把藏在心头的隐事说出来了:“王后可知,她的生母向氏是怎么死的?”

    芈姝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了想,反问道:“向氏,哪个向氏?她的母亲不是莒夫人吗?”向氏在宫中存在感稀薄,她出宫的时候,芈月还小,芈姝也仅仅只比她大了一岁,亦是毫无所知,她只晓得芈月的母亲是莒姬。

    玳瑁只得解释道:“莒夫人是季芈养母,向氏是她的生母。”

    芈姝问:“她死了吗?”过后又恍然道:“我似乎听季芈说起过呢……她是先王死的时候,出宫了,还是死了?”

    玳瑁摇头:“不是,当年先王驾崩的时候,威后将向氏逐出宫去,并匹给一个性情暴戾的贱卒……”

    芈姝倒吸一口气,尖叫道:“为什么?”

    玳瑁一惊道:“王后,轻声。”

    芈姝已经按捺不住激动抓住了玳瑁的手道:“这么说,那个魏冉,真的是、真的是……”她与芈月在高唐台一起长大,只晓得芈月只有一个弟弟芈戎,可是在上庸城中,却忽然冒出来一个“弟弟”,而且很明显,和这个弟弟的感情,并不比与芈戎的关系差。刚开始芈月只说这是她母族的弟弟,可是在芈月失踪以后,她遵守了承诺,与魏冉相处日久,听得魏冉说的时候,感觉两的关系,绝非如此简单。

    尤其是芈月委身秦王驷,她曾经为此记恨,直到芈月同她解释,说是魏琰抓了魏冉,她不得不出此下策,她虽然觉得有理,但也觉得芈月对魏冉的看重十分不解,甚至有些认为她是曲辞狡辨。如今听玳瑁一说,难道竟是真的不成?

    玳瑁点头道:“是,那个魏冉,是向氏和那个贱卒所生的儿子。”

    芈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果然如此,我就疑惑,季芈与那个魏冉之间在关系,实在奇怪。”说到这里又问:“那向氏呢?”

    玳瑁沉了脸,没有说话。芈姝好奇地追问,玳瑁过了良久,才道:“向氏已经死了。”

    “死了?”芈姝诧异:“怎么死的?”

    玳瑁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

    “不知道?”芈姝怔了一怔,也没有再问下去。

    玳瑁却想起了当年的事,其实向氏的死,她和楚威后却是过了很久才发现的。等她们发现的时候,向氏与魏冉早已经死了多年,他们所居的草棚也早在一场火灾中烧光了。

    直到魏冉的出现,才让玳瑁忽然又想起那场往事来,她不知道,芈月是怎么和魏冉联系上的,而且看情况,两人的联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再联想起楚威后对芈月的忌惮之意,甚至在芈姝临嫁时,想对芈月下手而未遂,到芈月被义渠王所劫又平安归来,这桩桩件件的事,让她更觉得,芈月似一个妖孽一般,难以消灭,将来必成祸患。

    她不相信芈月会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如果她是知道这一切的,并且有心计有手段躲过这一切的,那么她将来会不会对芈姝产生报复之心,会成为芈姝的危害吗?

    不,她不能让这一切事情发生。

    她看着芈姝,她不能让她的小公主这样天真无知的继续下去,她一定要让她知道,危险就在她的眼前,她不能姑息纵容,一定要将对方尽早消灭才是。

    想到这里,玳瑁长叹一声:“那向氏虽然死得蹊跷,但究其根本,终究是威后逐她出宫所致。季芈既寻回那魏冉,奴婢猜她一定也知道了此事。细说起来,这季芈与咱们岂有不怀恨的,威后一直疑惑她是知道真相的,却一直没探出来。当日王后心善,一定要带着她入秦。威后赐下奴婢随您入秦,一来是为了辅助王后在秦宫应付妃嫔,二来就是要奴婢在沿途杀死季芈。”

    芈姝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你随我入秦,是为了杀死季芈?你……”她看着玳瑁,气得说不出话来。

    玳瑁知道芈姝不悦,然则此事,只能将一切一口气说清,方教她不存侥幸之心,坦然道:“奴婢知道王后心善,所以奴婢亦没有明着下手。原以为她中了砒霜之毒,必然不敌旅途艰辛,让她死在路上就神不知鬼不觉,让人以为是水土不服。可没想到,一路上接连出事,直到王后入宫,见魏夫人步步进逼,奴婢认为季芈还有用,于是没有再下手。”

    芈姝跌坐在地,气得流泪道:“你们、你们太过份了!”

    玳瑁扶起芈姝,耳语般轻声道:“事已至此,奴婢可是把什么都说出来了,王后您还要再对季芈心存幻想吗?就算王后放过她,她可未必放过王后。当年的事,迟早会揭出来,而她根本就是一个妖孽,若是放过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对王后不利呢?”

    芈姝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发现无言以对,想斥责玳瑁,事情已经发生,再斥责她又有何用。玳瑁所说的一切,在她的心理也形成了恐惧的阴影,扪心自问,若自己是芈月,若自己也遭遇到这一切,难道就不会怀怨恨之心吗,难道就不会思报复手段吗。

    玳瑁轻声道:“王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芈姝恨恨地瞪着玳瑁,问:“你想怎么样?”

    玳瑁刚想张嘴,芈姝忽然捂住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出去,出去!”

    玳瑁知道此时芈姝的精神已经乱到极点,待要再说,芈姝已经尖叫着推她道:“出去!”

    玳瑁毕竟不敢再行进逼,只得敛袖恭敬地行了一礼,缓步后退而出。

    芈姝看着玳瑁走出,紧绷着的精神终于不支,她扑倒在锦被上,泪流满面。

    那一刻,她心里真是极恨的,恨玳瑁、也恨她的母亲,为什么她们作下的恶孽,却要教她去承受仇恨、去承受一个心存报复的人在她的身边。而她甚至,受过她的恩,承过她的情,对她示过惠,也对她敞开过自己的心事,诉说过自己的隐秘。

    而现在,她颤抖着举起自己的手,看着自己的手,而现在,她的母亲造下的杀孽,变成她要承担的罪恶。她明白玳瑁想说的话,她不能让她说出口,她不想听到那句话。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玳瑁为什么急于告诉她秦王驷要让芈月住到常宁殿的消息,为什么煽动着让她把芈月留在自己的手中照顾,到此时再把过往的恩怨告诉于她。

    她们需要她去完成她们没能够完成的杀戳,让她也变成一个杀人者。

    芈姝浑身一颤,她忽然想到小时候曾经听过的那些流言,楚国的荷花池下,据说有许多得罪过她母后的妃子就沉在这下面;她想到了芈茵的发疯,那一次,不就是一个她王兄喜欢过的女人,再度成为后宫的亡魂。

    难道,以后她就要过这种日子了吗?去继续她母后、继续郑袖曾经做过的事?

    她不能、她也不愿,她更不甘。

    每个后宫的女人,也许在闺中时都曾经单纯天真过,但是很快你会发现,你成了你小时候所鄙视过、憎恨过的那种女人,从一开始的抗拒、逃避、到迫不得已地接招,到主动出击,甚至到无时无刻不为着阴谋所准备、所预置棋子。

    小宫女采青洗干净了手,换了衣服,走出椒房殿的时候,回头看去,里面已经开始传晚膳了。

    想到刚才差点被玳瑁所发现,她的心里仍然在砰砰乱跳中。可是此刻,她眼中更有对所获得的消息而闪亮着的得意光芒。

    炉中香依旧,香烟缭绕中,魏琰微闭双目,听着采青伏在地上,将下午玳瑁与芈姝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她声音清脆,学着玳瑁和芈姝的声腔,学得也有四五分象,魏琰听得不住地笑着,听到最后,见采青道:“奴婢见状,便不敢再上前了,所以,只听到这里。还请夫人恕罪。”

    魏琰睁开眼睛,满脸笑容,亲自伸手扶了采青坐起,道:“好孩子,难为你机灵,没听到又怎么样,你没被发现就好了。纵有再大的机密,也比不得咱们的人要紧。你们都是好孩子,折损了一个,也是教我心疼的。”

    采青心中感动,道:“夫人如此怜下,奴婢敢不效死。”

    魏琰挥了挥手,对侍立在后面的采苹道:“你们姊妹且下去好好聚聚,再送这孩子出去,小心些,休教人发现了。”

    这采青原是掖庭宫的一个小宫女,初入宫时受人欺负,是当时还服侍着小魏氏的采苹几次援手,结了姊妹之谊。后来小魏氏出事,掖庭宫重新清洗,采青这等小宫女便另调了职司。等到魏夫人又恢复了元气,便通过旧日人手,将这些不显眼的小棋子,一一派到了芈姝等人的宫中,如今便派了大用。

    见采青去了,侍女采薇忙道:“夫人,您看,咱们是不是要利用这个机会……”

    魏琰摇摇头:“不急,最有用的武器,要用在最适合的时候。如今,是那玳瑁急,咱们不急。”她拿起几案上的香块,放到鼻下嗅了一下,放入香炉,点燃香块,看着香烟袅袅升起,神秘微笑:“要让她们斗起来,怎么也得让她们都生下儿子以后吧。”

    这个时候,她们心中,还会存留着一些顾忌,还会怕脏了手,脏了心。但是,女人虽弱,为母则强,等到了她们有了孩子以后,就算她们再克制,为了儿子,也会变成母狼斗得你死我活的。那时候,再放出这个让她们不死不休的信息来,则更有用。她心中冷笑,历代列国多少英君明主,都不敢把“天现霸星、横扫六国”这样的话放到自己的头上,楚人居然会愚蠢到信这样的话,甚至会信这样的话能落到一个女子身上,真是可笑之至。

    王后的母亲会因此对季芈这样一个小女子,产生这样不死不休的执念——魏琰冷笑一声,这样看来,王后的脑子,也不见得好使多少。由母见女,可以推想,当孟芈觉得有人危及她儿子的时候,那当真是想怎么操纵,便可怎么操纵了。

    魏琰闭上眼,深吸着空气中的香气,这是她新调和的一种香气,麝鹿的香气,让人想到了春猎时的野性奔放。她想,那个酷爱打猎的男人,一定会喜欢这种香气的。

    一晃数月过去,芈月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再过一个多月,就将临盆。这时候宫中也传来消息,景氏亦是有孕了。

    玳瑁站在廊下,看着天色越来越是阴沉,此刻她的脸色,也与这天色一般了。

    这几个月里,她一直在游说芈姝对芈月动手,芈姝却总是犹犹豫豫,在这犹豫中,芈月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在她的心里,总怀着非常的恐惧,无数次在梦中她都会惊醒,她看到芈月篡夺了芈姝的位置,成了王后,而芈月的儿子,也取代公子荡成了太子。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她冲上去厮打、怒骂,可是一片血光飞起,她发现一把刀子插在自己的心口,她被杀死了。

    每当梦做到这里,她总是满头大汗地被惊醒。梦中的场景,却历历在目,恍若真的发生了似的。她有一种预感,这次芈月怀的孩子,一定是儿子,这一次,不会再变成女儿了。

    芈月不是向氏,她的危害远比向氏大得多,她的小王后啊,这次是真的不能再手软了。

    玳瑁看着天色黑了下来,一声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这个时候,她的手心握紧,终于下了决定。

第140章 生与死(1)

        女医挚心里挺着急的,眼看着芈月快要临盆了,可是有几味她用来预防难产急救所用的草药却始终不足,她托人在城内医馆找过,因秦楚医药用方与制法皆有不同,因此也没找到合意的。她本是请示了椒房殿,欲亲自出城到山上寻找这些药草,亲自炮制。不晓得为何,却迟迟不得回音。

    这日玳瑁却请了她过去,以王后的名义,细细地问了芈月怀孕诸般事宜,听她说了此事,就道:“芈八子胎儿要紧,若是当真需要,我便替你去问问王后,请了旨意,给你出宫令符。”

    女医挚连声应谢,她也知此事重大,生恐在自己身上出了差池。她自领了此事以后,一直心惊胆战,深恐向氏当年的事又再重演。等了数月,王后虽然召了她数次,不过是走走过场式地问问情况,又或者是公子荡头疼脑热感冒咳嗽之类的小症叫她过来看。

    芈月一日未临盆,她就悬着一日的心。长年在楚宫,她纵然对芈姝这样的小公主不甚了解,但对于楚威后及其心腹玳瑁的为人行事,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见此事不是芈姝亲口与自己说,而是玳瑁代传,不由地存了几分疑心,当下陪笑问:“此事小医是否要当面禀过王后?”

    玳瑁轻蔑地说:“王后宫中一日多少时,哪来的功夫理睬于你。我自传了王后的话,难道有什么不是吗?”

    女医挚不敢再答,只唯唯应了。当下也处处小心,每日早早持了令牌出宫,到得哺时之前,便匆匆收拾了药筐回宫。如此几日,见几种药材渐渐已经采足,心道再过得三两日,便可以不必再出宫了。

    这日她正出宫之时,走到一半,便有一个东胡大汉迎面而来,拱手道:“医挚,可否移步一行?”

    女医挚认得他便是黄歇新收的随从赤虎,这数月以来,她常常出宫,也与黄歇颇有接触,常常将宫中消息告诉黄歇。此时见了赤虎,并不意外,只是今日却有些不便。

    她犹豫了片刻,道:“公子歇相约,我本当急趋而至。怎奈我今日要出城采一种茜草,须得日中之前采用,过了日中,便失了药效。不如待我在城外采药归来,再与公子歇在西门酒肆处相约,如何?”

    赤虎听了,便与她约定了时间和地点,当下告知了黄歇。

    黄歇闻讯,便提早一刻,在西门酒肆相候,他坐在临窗的位置上,正可一眼看到西门出入之人。

    这家的酒似是做坏了,虽然经过白茅过滤,却仍然带着一股酸味,黄歇只尝了一口,便放下去没有再喝。只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城门。

    不知不觉,过了日中之时,太阳逐渐西斜,日影越拉越长,渐渐地黄歇觉得不对了,从日中到日昳,甚至已经过了日昳时分,眼将就是哺时了,此时若不能回城,便不能在宫门关闭之前回到宫中去。且他近日观察,女医挚从来未曾在过了哺时之后还不曾回城的。

    莫不是女医挚出事了?

    想到这里,黄歇站了起来:“赤虎,备马,我们出城。”

    赤虎一怔:“公子,再过一会儿,城门就要关了。此时出城,若有个耽误,只怕赶不上回城。”

    黄歇叹道:“我正是为此方要出城。女医挚此时未见回城,必是出事了。若是她赶不上回城,那只怕、只怕……”他说到这里,不敢再说下去了。

    女医挚每日早早回宫,便是害怕芈月会在她不在的时候出事。以女医挚为人之谨小慎微,不可能会因为采药而忘记回城的时辰,此时未归,当是有原因的。

    就是不知道这个原因,是意外还是人为。在城外山上采药,有可能遇上失足摔落,也有可能遇上蛇虫之类的,若不是此处临过咸阳,其他的山上,甚至还有可能遇上猛兽。若是女医挚出了意外,这倒罢了。若是女医挚今日不归,却是人为,那便是有人要对芈月下手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紧,直欲要冲入秦宫中去。可是他毕竟赤手空拳,只有一人,便是加上赤虎,也只有两人,这秦宫森严,又如何是他能够冲得进去的。

    唯今之计,也只有先找到女医挚,再借助女医挚之力,查明真相,才是他能够做到的。

    且说女医挚果然是出事了。

    她今日亦是记得与黄歇相约之事,她带了干粮,采药到过了日中时,吃了干粮,看看已经采了半筐的药,便果断收拾好,转身下山。

    她背着药筐正走在咸阳道上,忽然一辆马车停下,车内一个中年妇人探头出来,看了看她背着的药筐,焦急地道:“敢问您可是一位医者?”

    女医挚点头应声:“正是。”

    那妇人大喜,忙叫侍女扶了她亲自下车来,对着女医挚行了一礼道:“当真幸甚,我正是要去请一位医者。我婆母重病,已经昏迷两日了,请医者务必帮忙。”

    女医挚见那妇人衣着亦是得体,面色焦急溢于言表,不由忙还礼,为难地道:“请贵人见谅,我有要事,今日必务要赶回咸阳,贵人还是另请……”

    那妇人却不理会女医挚的拒绝,急忙上前两步,一手拉住了女医挚一手掩面哭泣道:“医者,救人要紧。我夫婿为人至孝,若是知道我看到医者不请回去,误了婆婆的病情,一定会休了我的。我求求您了,救救我婆婆,救救我吧……”

    见那妇人一边哭一边拉着自己就要下跪些,女医挚急忙扶住她道:“贵人休要如此,非是我不允所请。实不相瞒,我是宫中女医,出来采药已经一天,现在急着要赶回去,若不能按时回宫,就要被关在宫外。”

    那妇人却道:“无妨,我家离此很近,只要医者过去帮我婆婆看看,开个方子扎个针我就用马车送医者回宫,这也比医者自己走要快些,不是吗?”

    女医挚犹在犹豫不决,那妇人却直接跪下了:“医者,哪怕你不开方,只消看一眼也好,述明真情,也教我夫婿不怪罪于我。”

    女医挚见她歪缠不过,只得点头道:“医者以救人为天职,那我就过去看看,只是休要耽误我回宫时间。”

    那妇人满脸欢喜,亲自扶了女医挚登上马车,不料女医挚方登上马车,便觉得后脑如被物击,顿时人事不醒。

    那妇人对着驭者点头:“甚好。”左右一看,见此时左右无人,忙道:“速走。”

    那驭者点头,随手将女医挚的药筐抛在草丛中,便驾车急忙远去。

    女医挚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醒来。一醒来只觉得满眼漆黑,也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出了何事,当下唬得魂飞魄散,连忙扯了嗓子喊:“可有人在——这是何处——”

    她叫了半天,却是无人应答,声音只回荡在四壁,直叫得嗓子都干了,也无人理会。此时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已经超过了她对黑暗的恐惧。当下忙站起来,伸着双手,在黑暗中一步步往前走,一寸寸地摸着。

    好不容易摸到了墙壁,却似是一面土墙,她沿着土墙又一寸寸地摸过来,却发现这土墙似不是四壁见方,倒似有些方不方,圆不圆的,她摸了半天,也摸不着四堵墙的明显弯角处,且无门无窗,十分奇怪。

    她蹲下来,摸了摸地面,亦是泥土地,略有潮感,且有些凹凸不平,她沿着墙边再摸着,似乎这墙面也有些奇怪,中间凹,顶上聚拢,倒似一处洞**似的。

    她抽了抽鼻子,细细闻着这里的气息,她本是行医之人,许多药物一闻便能闻现来,此时气息中似带着一些酸腐气息,再联想到墙面地面,女医挚暗忖,自己莫不是被关进一处地窖里去了?

    她想到方才昏迷前,那个纠缠不休的求医妇人,如今想来,破绽处处。可是,她一个无钱无势的普通女医,又有什么原因,能够让人下这么大的本钱来绑架她。

    除非,要针对的不是她,而是……芈八子。

    女医挚的心顿时抽紧了,她提心吊胆了好几个月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从王后芈姝开始要她去照顾芈月养胎开始,她就开始害怕这件事,她害怕某一天王后会忽然单独召见她,如楚威后一般,给她一个无法拒绝,但又不能完成的伤天害理的任务。若干年前,她就接受过这样一件任务。

    那时候她还年轻,还胆怯,她害怕权力和死亡,她不得已应允了,她甚至已经起了害人的心思,然而少司命庇佑了她,让她没有犯下天谴的罪过。

    凭心而论,在芈姝和芈月之间,她是站在芈月这边的。因为这些年来,她亲眼目睹那个孩子如何在跌跌撞撞之下艰难地活下来,如何努力保护和关爱所有的亲人,她亦是听说过向氏的悲惨遭遇,亦是听说过楚威后手里一桩又一桩的人命。

    虽然向氏和楚威后的身份天差地别,虽然楚威后也曾给过她的家里,给过她的儿子以富贵的机会,但是在她的心里,抵不过楚威后的罪恶和向氏的悲剧,给她的心以区别对待的原因。

    她已经对不起那个孩子,她不能再对她的孩子伸出罪恶之手。

    她提心吊胆地等了好几个月,也没有听到她最害怕的事,她以为此事就可以这么过去了,也许这一个王后毕竟还年轻,毕竟还单纯,不象她母亲那样恶毒凶残。

    如今,呆在这一团漆黑之中,她才知道,她放心地太早了。她们要动手,并不一定需要让她下手,但是,却无法避开她下手。今日她们终于出手了,那么……

    想到这里,女医挚的心一紧,难道她们准备要对芈八子下手了吗?

    此时,深夜,禁宫,一声极凄厉的尖叫划破黑暗的天空。

    芈月忽然腹疼如绞,离临产还有一个多月,她却毫无征兆地忽然发动了。

    这是早产,且在半夜之中,女萝和薜荔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竟是不知如何是好。

    女萝推了一下薜荔道:“薜荔,这里有我,你快去找女医挚。”

    薜荔吓得连忙跑了出去,站在院中方想起来,女医挚在蕙院中本是专门备了一个房间,这几个月她基本都是住在此处,素日芈月房中稍有声响,她便会闻声而来,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竟是毫无声息。

    她连忙转身推开女医挚的房间,却见房内无人,所有席铺枕褥都叠得整整齐齐,显然女医挚今日并不在此。

    她一惊,转心拉开旁边服侍女医挚的小侍女房间,见那侍女已经闻声坐起,头发蓬乱,一脸茫然,她拉起那小侍女急问:“医挚去哪里了?”

    那小侍女啊了一声,才道:“医挚今日并未回来。”

    薜荔一惊:“她去哪儿了?”

    那小侍女道:“阿姊你忘记了,医挚今日早上去城外采药了。”

    薜荔一惊:“你是说,医挚出门采药,至今未回?”

    那小侍女点头道:“是啊。”

    薜荔大惊:“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她有没有说是为什么?”

    小女侍道:“不知道,医挚平时出宫都会按时回来的,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不曾回来?”

    薜荔急了:“你怎么知道她不曾回来,难道不会是回了……回了椒房殿?”

    那小女侍摇头:“不是的,医挚的晚膳是要我去取了来的,今日晚膳时分我便去找她了,问了宫门口说她没回宫。”

    薜荔大惊,怒斥道:“你何不早说?”

    那小女侍怯生生地说:“阿姊你也没问啊!”

    薜荔气得差点想打她,手掌已经挥起,见那小女侍怯生生地抱着头,眼神害怕,却不敢说求饶的话。薜荔见她不过十来岁,一团孩气,素日是椒房殿中拨给女医挚作端茶递水,提膳跑腿的事情,也就是这几个月方随着女医挚在蕙院居住,素日薜荔女萝等人亦不唤她,她亦不晓得在日常事情上问过二人。

    薜荔心中暗道不好,今日芈月忽然发动,正好每日都按时回来的女医挚却不曾回宫,她是楚宫出来的人,皆是听过楚宫过往之事的,知道世间事,哪有如此巧法。如今便把这小女侍打死了,又与事何补。无奈之下,只得一咬牙又跑进芈月房中去寻女萝或芈八子拿个主意。

    她一进来,便听得一声惨叫,定睛看去,但见芈月咬着牙关,间或一声惨叫。她浑身是汗,脸色惨白,席面上漫着鲜血。女萝在一边服侍,已经是急着满头大汗。

    薜荔进来的时候已经是带着哭腔了:“阿姊、阿姊,不好了,医挚不在房中。”

    女萝大惊问道:“为什么?”

    薜荔道:“她们说医挚出宫采药,至今未归。”两人四目相交,再一看芈月,心中顿时已经明白。

    女萝已经是满头汗珠,咬了咬牙,恨声道:“这些人好狠的心肠。”转头见芈月已经痛得无法再有多一分的力气了,耳中又听得薜荔的催促,只得哼了一声道:“你、你快去王后宫中,叫王后来救人。”

    薜荔连忙点头道:“好好好,我这就去。”

    她转身又欲冲出去,却听得女萝忽然又道:“慢着。”

    薜荔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去,闻声回头问道:“阿姊?”

    女萝咬了咬牙道:“你要一路大声叫着去,就说芈八子难产了,叫王后快来救命。”见薜荔瞪大了眼睛,女萝忍住眼泪,推了她一把道:“快去啊!”

    薜荔已经明白,含着眼泪用力点头,转身跑了出去。

    这一去,她们与王后,那便是撕破了脸了。

    薜荔冲出蕙院,一边抹泪,一边凄惶地大叫道:“王后,快救命啊,芈八子难产了……”她一路哭,一路叫,一直叫得经过的宫院里头起了骚动,数处点灯点蜡,窃窃私语,只是却无人开门出来询问。

    薜荔断断续续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宫道里显得诡异变调,充满了不详之气:“王后快救命啊……”

    声音由远自近,椒房殿虽然殿门已闭,但终究有守夜的宫人,已经先听到了这个声音,掌灯出门察看。

    这一阵骚动,自然也是惊动了殿中其他的人。孟昭氏姊妹与屈氏景氏所居的两个小院也陆续亮起了灯来。

    玳瑁这一夜,并没有睡,这样的日子,让她又怎么能够有心情入睡呢。她坐在黑暗中,打算静静地等到天亮,等到她预想中的好消息。

    可是她没有想到,应该是天亮才报上来的好消息,却在半夜提前到来了,打乱了她预想中的步骤。

    薜荔一路跑着,一跑叫着,等她跌跌撞撞地自黑暗中跑到椒房殿前时,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她跑到侧门前,拍着门大叫道:“王后、王后……”

    才叫了好几声,忽然门开了半扇,玳瑁带着四名强壮宫妇走出来。

第141章 生与死(2)

        玳瑁一脸的肃杀,压低了声音威喝道:“你这贱婢好大的胆子,大半夜吵吵嚷嚷,王后和小公子睡着了,你们有几个脑袋,敢吵醒主子?”

    薜荔跪扑到玳瑁脚下,她已经满面都是泪水和汗水,连头发都是湿的,整个人也显得已经有些疯狂了。她嘶哑着声音道:“傅姆、傅姆,不好了,求您去通报王后,芈八子难产了,让王后快派太医去救命啊……”

    “住口,”玳瑁厉声低喝:“胡说,芈八子产期未到,怎么会……”

    “早产——”薜荔疯狂地大叫:“是早产,是早产。”

    “你疯魔了吗?”玳瑁厌恶地指着薜荔道:“一会儿说难产,一会儿说早产,语无伦次。惊扰了主子,你罪莫大焉!”

    薜荔见她如此作态,愤恨地尖叫道:“芈八子是早产,也是难产。她吃了今晚的药以后来就开始腹疼早产,女医挚早上出宫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是不是出事了?傅姆,王后可是向大王担保来照顾芈八子的——”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划破夜空,椒房殿里面顿时多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不想薜荔如此决绝的呼叫,换来的只是玳瑁轻描淡写道:“哦,知道了。”说罢,便拂了指衣袖,转身就要入内。

    薜荔见状,一咬牙扑过去,死死拉住玳瑁的双腿嘶声叫道:“傅姆你不能走,芈八子快没命了。”

    玳瑁冷冰冰道:“你一个小丫头不懂事,女人生孩子,痛个两三天也是常事儿,放心等明天王后起来了,我自会禀报王后,王后便会宣太医来。”

    薜荔尖叫道:“不行啊,今晚芈八子就危险了,不能等到明天。”

    玳瑁用力将薜荔踢开道:“哼,蠢货,你听不懂人话吗?太医在宫外,深更半夜的上哪儿找太医去啊。王后和公子还睡着,你敢去吵醒他们吗?”

    薜荔大叫道:“我敢,我便敢——”说着尖声大叫起来:“王后,王后——”

    玳瑁大怒,一把抓住薜荔就左右开弓一顿掌捆后才把她扔开,道:“来人,把她捆起来,塞上她的嘴,等天亮了再说。”

    薜荔似乎明白了什么,豁出性命般大叫道:“玳瑁,你们要害芈八子,给她下药,让女医挚回不了宫,现在又想灭我的口……”

    玳瑁气极败坏地道:“塞上她的嘴,塞上她的嘴,给我打……”

    就在此时,忽然夜空中传来一阵儿啼之声,却是公子荡也被这阵吵嚷惊醒了,大哭起来。

    玳瑁大急,知道公子荡若是醒来,芈姝亦是会惊醒,当下必得进去好好安抚才是,便指了薜荔道:“快将她捆起来,堵了她的嘴……”又指挥着:“关了宫门,任何人叫也不许开。”便匆匆转身入内安抚芈姝母子去了。

    可怜薜荔只叫得两声,便被打捆了起来,堵上了嘴,关在了耳房中。

    见玳瑁匆匆回转,椒房殿几处灯火顿时就灭了,黑暗中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门后,兴奋地瞧着这一切,却都无人开门,无人出声。

    蕙院中的芈月已经痛得几次昏厥过去,女萝见薜荔去了甚久,毫无回音,甚至连原来远远传来的叫声和宫中的骚动之声也没有了,心知不妙。眼看芈月痛苦,自己却毫无办法,欲要再去寻人相救,无奈是此刻芈月身边可靠之人只有自己,余者只剩下那个女医挚的侍女,年纪既小,又不聪明,更不知来历,只能够催着她烧水端物,自己却是再不敢离开芈月一步。

    眼看着芈月的叫声越来越低,流的血越来越多,握着的手也越来越冷,她心中的绝望也是越来越深。

    刹那间把前因后果,俱想了个明白。

    三日前,秦王驷率文武群臣,出城到东郊春祭,这想来便是她们准备好的下手之机了。将女医挚支使出去,困在宫外无法回来,然后在芈月的药中渗入催产伤胎之药,让她提前早产催产,教她无处求授,无人相助,便要一命呜呼。

    待得秦王驷回宫,也只推说芈月早产,妇人产育意外甚多,芈月一死,又有谁会来替她追究这碗有问题的药,去追究女医挚不能回宫的原因呢。就算有她、有薜荔为芈月不平,她们亦不过只是两个人微言轻的女奴罢了,又有何用。

    女萝握着芈月的心,低低哭泣:“芈八子,您若有事,奴婢与薜荔无能,不能救你,只能随您而去了。”

    芈月从一阵又一阵痛苦的间隙,听得到薜荔和女萝的对话,听得到这一夜的种种变化,看着女萝绝望的哭泣,她自一阵痛苦的间隙中,勉强提起一点力气,轻轻捏了捏与女萝相握的手,轻轻道:“女萝——”

    女萝扬起满是泪水的脸,强笑着安慰道:“季芈,没事的,薜荔已经去椒房殿了,太医马上就能来,您放心,您必是无事的。”

    芈月勉强笑了一笑,她的唇白得如素帛一样,已经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声音也是细若蚊声:“女萝,你放心,我能活下去,我从小就命大——我不会死,你们也不会死的——”

    女萝哽咽地点头:“是,季芈,您一定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必能……”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强笑着对着芈月连连点头,仿佛这样就可以给对方力量,让对方支撑下去似的。

    就在她越来越绝望的时候,忽然外头一声喧闹,由远至近,女萝诧异地站起身来,便见出门去提水的小侍女连滚带爬地进来,伏在地上,指着外面结结巴巴地道:“大王、大王来了——”

    女萝惊骇之至,大王明明在东郊春祭,要十日后才能回宫,此时已经夜深,城门宫门俱已经关闭多时,大王如何会在此时来到此时。

    当下也不及细思,忙带着那个小侍女迎了上前,才走出廊下,便见缪监带着女医挚已经匆匆进了蕙院,不及女萝开口,便见缪监劈头问:“芈八子如何了?”

    女萝结结巴巴地带着哭腔道:“芈八子早产、难产,如今已经……”

    缪监也不理她,只将手一挥,女医挚已经匆匆朝内而行,走到女萝身边,拉住她道:“随我进来,我还要问你。”一边又对那小侍女道:“去取我医箱来。”

    女萝摸不着头脑地被女医挚拉进内室,此时芈月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闭着断续地发出**。女医挚急忙上前,按着芈月的脉诊了一下,又掀起她的裙子看了看下身,一边急道:“将我医箱中的银针取来,赶紧将我备好的助产药、止血药熬好。”

    那小女侍虽然处事反应不甚聪明,但却是跟在女医挚身边亦有时日,见了女医挚一声吩咐,顿时整个人都利落起来,此时已经背着药箱飞奔而入,跪在女医挚身边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呈上。

    女医挚取银针,飞快地扎入芈月人中、眉心、涌泉、百会、隐白诸**……女萝紧张地看着女医挚施针,但见芈月头上扎了数根银针,有些针甚至整寸入体,明晃晃地甚是骇人。女医挚捻动银针,过了片刻,却见已经昏迷的芈月微微睁开眼睛,发出一声**。

    女医挚却已经是满头大汗,强笑着对芈月道:“九公主,医挚回来了,你不会有事的,你听我的话,提起劲来,咱们还要把小公子生下来呢……”

    芈月眼神涣散,好一会儿,才似乎意识渐渐回拢,看到了女医挚,她艰难地微笑了一下,道:“医挚,这回我怕熬不过去啦!”

    女医挚道:“别说傻话,九公主,您是少司命庇佑之人,一定能撑下去的。”

    芈月强笑了一下,道:“我也想撑下去,我还有许多事没做,我真不甘心啊,可是我撑不下去了,太累了,太累了……”

    她轻轻地说着,越说越慢,声音也渐渐地低了下去。

    女医挚见状,再看手中的脉息亦是渐渐弱了下去,心一狠,伏到芈月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季芈,你要活下去,公子歇在等着你,你死了,他怎么办?”

    听了这话,眼睛已经渐渐合上的芈月忽然瞪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女医挚嘶声道:“你说什么,公子歇,他没死?”只是她此时实在太过脆弱,声音也是低不可闻。

    女医挚含泪用力道:“是,他没死,他在宫外。”

    芈月心中一痛,只觉得腹中收缩,用力一挣,那失去的力气,竟是又回来几分,正在助她推按腹部的女萝一声惊呼:“看到头了,看到头了。”

    女医挚一喜,又换了针,再刺合谷**,直刺将近一寸,轻轻捻转。几针下来,芈月亦是勉强挣动了一下,孩子又出来了一点,但就在最关键的时刻,她却是力气尽泄,这口气一松,本来已经出到一半的孩子又往回缩了几分。

    女医挚一阵惊呼,但此叶连最后一丝力气也已经耗尽了,再无法用力。

    女医挚伏在芈月的耳边焦急地喊着:“九公主,你要醒过来,你要活下去,要活着把孩子生下来,要活着才能再见到公子歇,要活着才能不叫那些害你的人得意。”

    芈月喘了好几下,才吃力地问:“你、你说什么?”

    女医挚伏在她的耳边,低低地说:“我在宫外遇到伏击,幸遇公子歇相救,在他的相助下夜闯东郊行宫,大王为了您连夜入城进宫。季芈,有人想要你死,可更多的人为了你而努力,你千万不可自己放弃……”

    却原来女医挚采药途中被人所劫,醒来发现自己在一所地窖之中,四面漆黑,怎么呼唤也是无人理会,她预感到芈月可能会出事,正自焦灼之时。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正当她觉得口渴腹饥到快支撑不住的时候,忽然间头顶一片光亮,耳中听到黄歇的声音在唤她。

    她惊喜交加,从黄歇放下的梯子爬出地窖,看到上面已经是一地死尸。却原来黄歇久候她不至,恐其出事,便与赤虎一起出城去寻她。赤虎又不知从何处弄来一条细犬,在草丛中发现了女医挚的药筐,在那细犬寻踪指引下,找到一处农庄,这才救出了女医挚。

    待听得女医挚说起秦王出城春祭,芈月即将临盆,恐伏击她的人亦是为此而来,黄歇大惊,急忙带上女医挚欲赶回城去。奈何此时已经天黑,不论城门宫门,必是已经关了。正思无计之时,黄歇便问女医挚可敢冒一死,女医挚明白他的意思,咬牙答应。黄歇便护着女医挚驱马绕了城外半圈,从西门转奔东郊行宫,直闯禁宫。

    幸得女医挚持了出宫令符,言说宫中出了急事,要见缪监,守卫不敢擅专,悄悄通知缪监。此时秦王驷已经睡下,缪监也正要入睡,听到回禀,匆匆出去见了女医挚,听了回禀,大吃一惊,当下急忙去叫醒秦王驷,禀告此事,秦王驷当即下令,连夜自东郊赶回城中,叫开城门、宫门,直入蕙院。

    女医挚见说了方才之言后,芈月似又焕发了几分生机,正在努力之际,太医李醯也匆忙赶到,一边叫人送上太医院的秘药来帮助芈月提升精气,一边在屏风外指导着女医挚助产。此时缪监也调了三四名服侍过数名妃嫔产育过的产婆进来一起服侍着。

    此时因秦王驷回宫,诸宫皆已经知道。

    玳瑁因昨夜薜荔来闹了一场,便叫人关了宫门,任何讯息不得进去,因此到天亮才得知讯息,不由大惊,忙叫醒芈姝道:“王后,不好了,大王回宫了。”

    芈姝因昨夜公子荡啼哭闹了一场,好不容易哄得孩子睡了,自己亦是刚刚睡着,便被玳瑁推醒,自此没好气,却听得玳瑁此言,惊得顿时清醒过来,诧异地问道:“大王怎么会忽然回宫?”

    玳瑁脸涨得通红,却不敢不答,支唔着道:“季芈昨夜早产……”

第142章 生与死(3)

        芈姝一惊:“季芈未到临盆之时,如何会早产?她现在如何了,你何不告诉于我……”一边说着,一边掀被坐起问道:“季芈早产,又与大王回宫何关?”

    玳瑁无奈,只得跪下半藏半露地道:“昨夜蕙院侍女薜荔曾来报讯,奴婢看王后昨夜没睡好,公子荡又夜晚惊啼,恐扰了主子,想着妇人产育,痛上几个时辰也是常事,因此……”

    芈姝便信了,大惊顿足道:“大王本欲让唐夫人照顾季芈,是我与大王分说,担下此事。如今季芈临盆,你如何不报知与我,你、你这是要害死我啊……”当下忙唤了侍女进来匆匆更衣梳妆,就要赶往蕙院。

    玳瑁无奈,又疑秦王驷半夜赶回,必有缘故,若是问起来芈姝一无所知,岂不落人圈套。当下忙挡住她,低声道:“大王昨夜忽然赶回宫里来,必是有缘故的,王后要防人故意弄奸,陷害王后。”

    芈姝一惊:“什么故意弄奸?”

    玳瑁暗忖自己计划应该无破绽,只是猜不透为何秦王驷忽然回宫的原因,当下只得道:“恐防有人在大王面前进谗言,或用苦肉计蒙骗大王,陷王后于不义。”

    芈姝却觉得玳瑁实有些杞人忧天,皱眉道:“季芈既然难产,我当赶紧过去,你说这些又有何用。”说着便匆匆整装而去,玳瑁无奈,一边叫人放了薜荔,恐吓一番,另一边忙随了芈姝而去。

    椒房殿的大门一开,芈姝的车辇出去,但见天色已经亮了,一片金色的阳光,染遍宫阙万间。

    蕙院中,但听得宫女仆妇们进进出出,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来。芈月临盆却不似别人那般嘶声竭力地哭叫呼痛,却是一声不吭,只是痛到极处时方有一两声压抑不住的短促痛叫之声,反而听得人更是揪心。

    秦王驷坐在院中,面朝大门,背对房门,缪监跪坐下首,奉上汤水。

    芈姝匆匆赶蕙院时,见到此情此景,看到秦王驷脸色铁青,心知不妙,忙跪下行礼道:“大王!”

    秦王驷脸色阴沉,根本懒得看她一眼,这个王后,一次次令他失望,让他实在是失去了对她的忍耐之心,他冷哼一声,怒道:“寡人将后宫交与王后,王后向寡人一再要求亲自照顾芈八子,可连寡人都从东郊回宫多时,王后方才宴起啊?”

    芈姝听了此言,如万箭穿心,见秦王驷有疑她之意,方悟玳瑁方才之言,只得申辨道:“小童今日早上才知季芈昨夜早产,大王人在城外,如何会晓得宫中消息,难道竟然有人未卜先知不成……”

    忽听得冷笑一声,便见虢美人姗姗而来,闻言冷笑道:“昨夜季芈的侍女满宫叫着季芈难产王后救命,只怕整个宫中,只有王后一人,是今日早上才知道吧!”

    芈姝听了此言大怒,转头斥道:“放肆,你行礼了没有?我和大王回话,有你插嘴的地方吗?”

    虢美人撇撇嘴,慢腾腾上前行礼:“参见大王,参见王后。”行礼罢站起来,便冷笑一声道:“妾身禀大王,妾身说的都是真话,那个侍女叫得满宫都听到了,却忽然没了声响,也不晓得,是不是被灭口了。”

    秦王驷和芈姝同时问:“什么侍女?”

    玳瑁见势不妙连忙跪行向前道:“禀大王,王后确是今日早上才知此事。近日王后照顾公子荡都不曾睡好,昨夜公子荡也是半夜惊醒啼哭,王后好不容易才哄睡着,奴婢见王后刚刚躺下,忖度着胎动到落地总不至于立时三刻的,所以没敢叫醒王后。此皆奴婢之罪,向大王、王后请罪。”

    秦王驷的眼睛从芈姝身上移到了玳瑁身上,他何等人没见过,自昨夜得了女医挚报讯还尚是将信将疑,一到宫中果然看到芈月难产,险些一尸二命之时,已经是大怒,只是无处发作便是。

    再看到芈姝与玳瑁主仆言行支唔,心中更是大怒,当着人面前不好斥责王后,见玳瑁一个老奴竟敢代王后主张,当下手中玉碗便砸了出去,直接砸在了玳瑁的头上,喝道:“这么说,原来寡人的后宫不是王后执掌,倒是教一个**执掌了,拉下去——”

    芈姝不想忽然事情急转直下,见玳瑁被砸得头破血流,吓得不知所措,眼见秦王驷的口气不对,像是要杀人心的,下意识地开口阻止道:“大王,且慢——”

    秦王驷斜看芈姝一眼道:“嗯?”虽然只是哼了一声,但这一声的威压,竟是让芈姝不由地心肝一颤。

    芈姝额头出汗,却然而收中却是有些不服不忿,又岂甘看着秦王一句话便要杀了她倚仗的心腹,见状忙找了个理由求道:“大王,如今妹妹临盆才是最重要的事,要打要罚还是等妹妹生完再说,免得血光冲撞。”

    秦王驷听了此言,方稍敛怒火,看也不看跪倒在地上的玳瑁一眼,只哼了一声,挥挥手不再理会。

    缪监知其意思,当下令道:“将玳瑁暂押掖庭令听候处置。”

    玳瑁想要说什么,却已经被掩住嘴拖下。

    见虢美人幸灾乐祸地笑着,芈姝心中恨极,却不敢声张,只在袖中掐着手,暗暗记下此事。

    此时天已经大亮,唐夫人和卫良人等人亦是匆匆赶来,见秦王与王后均在,也忙上前行礼。秦王驷与芈姝此时也无心理会,只挥挥手令她们起身。

    也唯有唐夫人心里有事,见了此情此景,不禁脸色煞白,忧心忡忡地拉了缪监于一旁问道:“季芈情况如何了?”

    缪监长叹一声,拱了拱手,虽然没有说话,但表情却已经看得出事情的严重性了。

    唐夫人心中一痛,内疚之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当日秦王驷曾经托她照顾芈月,如果当日她不是畏事畏祸,而故意放出消息,袖手旁观的话,那么今日芈月也许就不会有事了。回想起来,竟是发现自己在这深宫不知不觉中,也变得如此面目可憎、冷酷无情,若是季芈当真出事,她又有何面目再对着秦王、再对着孟嬴的嘱托。

    思想至此,唐夫人不禁低声对秦王驷道:“大王,妾请大王允准,让妾进去照顾季芈。”

    秦王驷还未回答,虢美人便心里泛酸,她一听到消息,便兴奋地赶过来,如此积极主动,却哪里是关心芈月,只不过是一来为着看王后芈姝的笑话,再落井下石一番;又或者在秦王驷面前讨好卖乖,露个脸儿。乃至见芈姝虽然受了斥责,却是不痛不痒,只押下个老婢。秦王驷沉着一张脸教她不敢挨近,再见唐夫人居然讨好秦王驷成功,不禁醋意大发:“唐夫人您若是真关心季芈,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子您又不是女医,进去又有何用?”

    秦王驷早已经不耐烦了,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后宫妃嫔们的勾心斗角,闻言斥责道:“昨夜无人照应,今天倒都挤在这里凑什么热闹?除王后和唐氏外,其他人都回宫去。”

    众妃面面相觑,只得应道:“是。”

    此时不但虢美人和卫良人赶来了,其余如屈昭景等四名媵女也随着王后匆匆赶来,见此情景,不得下手,这蕙院中站了这么多人,挤挤挨挨,确是十分不便。她们赶来本也是为着讨好秦王驷,见此情况哪敢再站,纷纷行礼退出。

    此时产房中,芈月身上的针已经取下,此刻她满头大汗,力气将尽。女萝焦急地哭喊:“公主,您再用把力,再用把力就好了……”

    芈月咬牙不肯发出**,用力一挣却已经力气用尽,气泄劲松,只惨叫一声:“娘——”这声音极之凄厉,传到室外,秦王驷一听之下,心头一颤,手中玉碗落地,摔成碎片。

    秦王驷立刻站起来,厉声呼道:“李醯,怎么了?”

    太医令李醯已经是满头大汗,奔出跪伏地下不敢抬头,颤声道:“臣请示大王,保孩子还是保大人?”

    芈姝脱口而出道:“保大人!”

    唐夫人也同时说道:“保孩子!”

    芈姝这话一出口,已知不对,此时方恍然大悟,自己竟是在不知觉中,对芈月腹中的儿子怀有如此深的忌惮之意了吗?

    唐夫人与芈月本是泛泛之交,并不关心,此刻想的却是这孩子是秦王驷之子,当下脱口说出保孩子之后,对芈月不免有些愧疚之意。两人同时说出口之后,方知对方说了相反的话,两人对视一眼,唐夫人面现羞愧,芈姝却是神情复杂。

    秦王驷闻言却是大怒。她二人不通医理,他却有所涉猎。母娩子不下,时间一长,这胎儿便要窒息而死。若舍母保子,除却剖腹强取还有何计?当下不假思索地吼道:“保大人,保大人!”

    这声音极大,传到内室,人人俱是已经听到。芈月叫出这一声娘来,整个人精力已经耗尽,竟是一动不动。女医挚此时也已经是技穷,听了此言,忽然扑到芈月身前,对着她耳边大声叫道:“公主,您听到了吗,大王说要保大人!”

    她连叫得几次,本已经一动不动的芈月忽然睁开眼睛,用力大叫一声:“不,保孩子——”她这最后一口力气一挣,恰是将孩子又推出几分。

    女医挚眼疾手快,连忙在她的头上扎下几针道:“公主,用力,用力!”

    便听得下面宫中侍产的婆子大叫道:“看到孩子了,看到头了。”

    女萝哭喊道:“公主,孩子看到头了,看到头了!”

    此时李醯在外室也是满头大汗叫道:“给她几片鹿茸,再撑一把力气。告诉女医挚,扎百会**,快!”

    女医挚一针扎下,芈月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发出一声长叫。那产婆见那孩子又出来两分,知芈月这口气一泄,产道就要回缩,当下眼疾手快,将孩子一拉——

    众人欢呼一声:“生了,生了……”

    芈月只觉得身下剧痛,但又是一空,一口气泄尽,一动不动了。

    那产婆把婴儿拉出来以后,一看之下,便欢喜道:“是个小公子。”当下熟练地倒提起婴儿的脚,往婴儿的**拍了几下,那婴儿发出猫叫似地微弱哭声,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当下水已经烧开,忙给那婴儿洗干净了,包上襁褓忙欲抱出去给秦王驷。

    女医挚忙阻止道:“小公子早产体弱,受不得风。”

    秦王驷听得那微弱的婴啼之声时,已经站起,问道:“李醯,如何?”

    一名产婆自内室飞奔而出,同李醯低声一阵耳语,李醯对那产婆一点头,忙奔行到出秦王驷跟前道:“大王,生了,生子。芈八子生下一位公子,母子均安!”

    秦王驷大喜道:“好好好……”

    李醯见状忙陪笑低声解释道:“小公子早产体弱,不可见风……”

    秦王驷点了点头:“甚是,寡人进去看他。”见着秦王驷就要入内,一名产婆壮着胆子颤声道:“大王,产房血污,恐玷辱了大王!”

    秦王驷恍若未闻,只管走了进去,那产婆欲挡不敢挡,见着他径直进去,只吓得脸色煞白,缪监跟上前去,摆手令那产婆让开道:“大王战场厮杀都见过,还避讳这些。”

    但见秦王驷快步走进内屋,女医挚忙奉上婴儿,他抱起婴儿,见那婴儿虽然长得甚是弱小,但却不显衰弱,当下哈哈笑道:“不错不错,不愧是寡人的孩子……”

    芈月此时虽然一动也不能动弹,连抬起眼皮都吃力万分,但耳中却是听得明明白白,她轻吁一声,虽然已经无力说话,心中却暗道:“是的,这是我与你的孩子……”

    这个孩子的降生,让她的人生,自此底定。

    从此以后,所有的过往都随风而逝。

    过去的人,过去的山水,过去的恩怨,均已经过去。

    她从此便彻彻底底是芈八子,秦王的妃子。

    楚山、楚水、楚人,永别了!

第143章 公子稷(1)

        阳光透过纱窗,射入蕙院内室。

    秦王驷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心中一则又喜,一则以怒。他也生过不少儿子,抱过不少婴儿,今日手中这婴儿抱在手里却比其他的婴儿轻,这却是因为他的缘故,他忽略了后宫的潜伏暗流。

    早在魏氏入宫之时,他对后宫控制是极严的,他的子嗣一个个平安地活了下来。大约是他对芈姝的轻视,认为她并不是一个有手段甚至是有足够狠辣的人,以为拿唐夫人略敲打一下她,见她便主动承担了照顾芈月的责任,当会知道,芈月若出事,她也会受到牵连。

    可惜,看起来他是低估了芈姝的愚蠢,高估了芈姝的教养,芈姝还是没有足够的智慧明白到“责任”是什么意思,或者她以为,她身为王后,生下嫡子,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吗?

    唐夫人和芈姝也走入了房中,若说芈姝心中是又惊又怕,那么唐夫人心中却是悔恨交加。她虽然身处后宫,却无争心,平时只是装病而避事。但她却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畏事避事,竟令芈月母子在无人保护之下,被人算计早产,甚至差点一尸二命。此时见了秦王驷抱住婴儿沉吟,知道他此时所想。芈姝明显在此事上已经为秦王驷所厌,但芈月难产,婴儿早产体弱,必是要人照顾的,她不出来,又教秦王驷去寻哪一个教人放心的人呢。

    当下唐夫人上前一步,接过婴儿道:“大王,季芈难产,小公子体弱,需人照顾,请大王恩准允妾身照顾季芈母子,待满月后,让她们母子搬进常宁殿与妾身作伴吧。”

    她这话一出,更令芈姝羞恼交加,忙争道:“大王,此事虽是小童一时失职,可大王您是最明白我的,我亦从来不曾有过害人之心啊,求大王明鉴。”她自认当日虽然存了私心,但却真是没有害人之心,所以演变成今天这场局里,她又愧又羞,更也想借此扳回自己的过失来。若是交于别人,她这过失,去是再也扳不回来了。

    秦王驷疲惫地摆了摆手:“寡人累了,回宫。”

    芈姝见他不答,忙笑道:“大王放心,我自会好生照顾季芈。”

    却听得秦王驷温和地对芈姝道:“你也累了,都回宫吧,让唐氏留下来就可以了。”他话语虽然温和,但不容置否之意,却是让芈姝不禁打了个哆嗦。

    当下王与后一前一后,出了蕙院,各自归宫。

    芈姝满怀心事,辗转难安,只抱着公子荡,心中却是慌得没个着落。表面上看来秦王驷只是处罚了玳瑁,对她这个王后毫发无伤,可是他语气中的冷漠和疑忌,却令得芈姝比受到了处置还要害怕。

    她紧紧地抱住怀中的幼子,眼泪一滴滴落下,心中暗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为什么会置于如此无措的情况啊。

    某方面来说,芈姝并不算是一个坏人,但是她生母、她周围的人,从小到大,却将她培养成了一个凡事永远从自己的角度出发,随心所欲,从未曾顾忌过别人死活的人。如果说这世间还有什么是让她除了关心自己以外还关心的人,或者只有秦王驷了,如今再加上一个公子荡。

    此刻,当她心情低落的时候,在她的心里只会想到自己的不如意,自己的不被理解和自己以为的冤屈,却不曾想到,芈月因她险些一尸二命,死里逃生,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正在此时,便听得珍珠战兢兢来报:“王后,诸位媵人皆已经在外等候。”

    芈姝定了定心神,将孩子交与**母,道:“宣她们进来。”

    此时四名媵女进来的时候,皆也是知道今日上午在蕙院之事,当下心头惴惴不安。却见芈姝劈头就问她们两件事,一是秦王驷要让芈月住到唐夫人宫中的事,二是如何解救玳瑁之事,立时便要她们拿出主意来。

    四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此事是王后自家不厚道,芈八子险些一尸二命,昨夜薜荔奉走呼号得满宫都知道了,秦王驷连夜从郊外赶回,显见事情已经严重到让她们无法想象的地步。

    秦王驷拿下玳瑁,或者可能只是对付王后的第一步而已,也不晓得下一步是否还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此刻她们帮着王后出主意,焉知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玳瑁呢。

    可是,便是不与王后出主意,难道眼睁睁看着这个王后继续出蠢招,然后在这后宫争斗中落败。楚国媵女俱是依附于王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后若是失势,她们的日子更不好过。

    景氏此时已经承宠,亦已经怀孕三月,闻言心头暗暗算计了一下,自知接下来,芈姝头一个便是要问她了,当下便满脸忧色的捂着肚子道:“王后,妾身好难受,请允妾身暂时先告退。”

    芈姝大怒,知她仗着自己身怀六甲,有了退路,便不肯再把自己折损进去,当下指着门口厉声道:“滚出去!”

    景氏自知已经得罪了芈姝,只得装出娇弱不胜的样子来,脸色苍白踉跄着退出。芈姝怒气未歇,再转向屈氏,屈氏看着景氏退出的样子,又看看芈姝,只得陪笑开口道:“王后,以妾身看来,此事只是一个误会而已。不如王后去和季芈直接说明,让季芈出面,也好化解双方的争执。”

    芈姝不禁开口道:“本来便是一个误会……”说到这里,又自觉太过示弱,脸一沉,不再说话了。

    季昭氏窥其颜色,立刻转向屈氏质问道:“屈姊姊说得哪里话来,这不是让王后对季芈低头吗,这可万万使不得。”

    屈氏不悦,反问道:“那你说有什么办法?”

    孟昭氏在一边观察四人言论,此刻方缓缓道:“王后,季芈去不去常宁殿,只是小事一桩,重要的是要消了大王心中的怒火。妾身倒有一个主意……”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反看了看左右。

    芈姝便不耐烦地挥挥手,令其他人退下。屈氏松了一口气要退下,季昭氏却有些磨磨蹭蹭想留下来,孟昭氏一个严厉的眼神过去,季昭氏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来。

    孟昭氏走到芈姝身边,附耳轻轻地说了几句话。芈姝一听就挥手啪地打开孟昭氏的手,怒气冲冲地说道:“这怎么可以?”

    孟昭氏温言相劝道:“王后,此事已经如此,我知道这是委屈了玳姑姑。但宫里出了事,大王总要有一个问责之人,若不问责于傅姆,难道王后来承担这件事不成?”

    芈姝微微犹豫,孟昭氏低头轻声道:“反正执行刑罚的都是王后的人,事前说好作作样子就成。这样王后有了交代,还可以提前把傅姆带出来……”

    芈姝犹豫着道:“真的可以?”

    孟昭氏点了点头。

    芈姝无奈,只得道:“那便依你。”转而又狐疑地问:“那,季芈之事,当如何?”

    孟昭氏微笑:“不过区区一个八子,住到哪里,又算得什么,王后当真要处置于她,何不等傅姆出来,她于宫中见闻甚多,必有应付之法。”

    也不知过了多久,芈月悠悠醒来,刚一睁开眼睛,惊恐地转着头寻找着。

    女萝在一边服侍着,忙问道:“季芈,您找什么?”

    芈月呆滞地转头看着,道:“孩子……”

    正在屏风外照顾婴儿的薜荔闻声忙抱着孩子进来:“季芈,奴婢给您把小公子抱来了。”

    芈月被女萝扶着坐起,伸出手去,接过孩子,不禁再问一声道:“是个男孩?”

    薜荔应声道:“是啊,是个男孩。”

    芈月接过婴儿紧紧抱住,那时候她生完孩子,力竭无力,虽然看到秦王驷进来,也看到秦王驷抱着孩子,也听到众人说是个男孩,但却动弹不得,连说话也吃力,迷迷乎乎中,不知何时又晕了过去,此刻她才方真正看清了这个自己拼死生下的儿子来。

    但这仔细看着婴儿,抚着他的脸,叹道:“是个男孩,真好。是个男孩,以后就不用为妾做媵,以后可以自己挣军功,领封地,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不用像你苦命的娘,还有外祖母一样……”

    薜荔和女萝听了此言,也不禁落下泪来。两人对视一眼,还是女萝先道:“季芈,您这次难产伤身,不要久坐,奴婢还是扶您先休息一下吧。”

    芈月也不反对,由着两人扶着她躺下,却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昨夜,发生什么事了?”

    薜荔闻言,不由地看了女萝一眼,女萝忙道:“季芈,您先歇着,等好些再说吧。”

    芈月冷笑一声摇头道:“有人想要我的命,我如何能够安歇得了,你们还是说了罢。”

    女萝叹息:“季芈,昨夜您忽然腹痛,我们去寻女医挚,却发现她根本未曾回宫。我无奈之下,派薜荔去向王后求援,谁知道她未见到王后,竟被那玳瑁捆起来塞住嘴去……”

    芈月怒极反笑:“呵呵,好计谋,当真是好计谋,先叫人给我下催产药,再让女医挚不得返宫,再阻止薜荔求救,当真是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了。”

    薜荔叹道:“幸而昨夜大王及时赶到,才救回了季芈……”

    芈月皱眉道:“奇怪,大王如何竟能够及时赶到?”

    薜荔忙合什道:“幸有女医挚及时向大王求救,唉,椒房殿当真狠心,医挚方才同我们说了,原来是玳瑁要她出城去采药的。结果她在回宫的途中就遇上伏击,幸亏遇上……”她说得高兴,不防女萝在暗中狠狠地掐了她一把,她吃痛抬头去看女萝,看到对方暗示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捂住嘴。

    芈月已经着见两人的互动,便问道:“幸亏遇上什么……”

    薜荔不由地支吾起来。女萝忙笑道:“季芈累了,先歇息一下吧,小公子也应该喂奶了!”说着以眼神示意薜荔赶紧抱了婴儿出去。

    芈月叹道:“女萝,你们是随我从楚国到此的,这又是何必。”说着,她不禁流下泪来:“是子歇,对吗?子歇他没有死,他还活着,对吗?”

    女萝欲言又止,芈月的眼睛转向薜荔,见薜荔瑟缩了一下,芈月道:“薜荔,你说?”

    薜荔看看芈月,又看看女萝,支支唔唔地道:“我、我……”

    芈月掀被就要起来道:“我去找医挚。”

    女萝赶紧跪下道:“季芈,我说。”

    芈月的动作僵住,僵硬地转头看着女萝,一字字地问:“他、真的没死?”

    女萝垂首答:“是。”

    芈月的手颤抖起来:“他没有死,那他为何、为何到今日才来啊……”忽然间整个人压抑了极久的情绪再也无法自控,她崩溃地伏在被子上,泪如泉涌,放声大哭。

    女萝也哭了道:“季芈,季芈,您别这样,万事看在小公子份上,您可千万要想开些啊。”

    芈月却不理她,只管自己哭了甚久,女萝在状便早已经使眼色让薜荔抱了婴儿出去了,此时只能自己慢慢地劝着她。

    芈月直哭到脱力,才见薜荔已经将婴儿抱到西隔间,交与**母,转身到外头捧了沃盘热水进来,为她擦洗。芈月渐渐平静下来,看了女萝一眼,道:“我要见他。”

    女萝大惊,不由摇头道:“季芈,不可!”

    芈月看着女萝,神情镇定,一摆手道:“你放心,我并非冲动,只是……我若不能见着他,当面向他问个清楚,我死都不暝目。”

    女萝急了,膝前一步抓住她的手:“季芈,就算奴婢求您,为了小公子,您可不能落了把柄在王后手中啊!”

    芈月神情变得冰冷,一字字道:“王、后!”

    薜荔忙道:“大王把玳瑁拖下去交掖庭令处置了。王后、王后跟大王说,她从无害人之心……”

    芈月冷笑道:“她是不需要特意生出害人之心来,却比有了害人之心的更可恨。她又何必特意要对我起害人之心,在她的眼中,我们不过是草芥一般的人,高兴了伸伸手把你从泥潭里拔出来;若是稍有不顺意,就能一撒手任由玳瑁为非作歹,弄死再多的人,她也只不过是一闭眼装不知道罢了。”

    女萝咬牙道:“可不是!”

    芈月缓缓地抱过孩子,把脸贴在孩子的脸颊上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样的日子,我再也不要过了。就算我不为自己争,我也要为你来争。”她的话语越来越冰冷:“谁也别说,出身就能决定一切,如今是大争之世,谁强谁说了算,那些周天子的血脉一样得死,那些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转眼就国破家亡,为臣为奴。”

    女萝和薜荔听得大骇,伏地道:“季芈。”

    芈月摇摇头:“冤有头债有主,一切我都会自己慢慢去动手做的,不急。”转而又道:“子歇的事,我就交给你们去办,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总之,我要尽快见到他。否则的话,我寝食不安。”

    两人对视一眼,只得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忽然听得外面有人迎道:“参见大王。”

    女萝骇道:“大王来了。”抬眼看芈月眼睛红肿,忙道:“季芈,您的眼睛……”

    芈月深吸一口气,调转了心情:“替我梳妆吧。”

    女萝忙上前拿了梳子将芈月的头发略梳了一下,又取了一点紫茉莉粉,将她脸上遮盖了一些。此时秦王驷已经大步踏入房中,薜荔忙出了屏风在外相迎。

    秦王驷便问她道:“昨日季芈如何?小公子如何?”

    薜荔忙道:“季芈昨夜醒来一次,用过药以后又安歇到今日早上才醒。小公子好着呢,都吃了好几回奶了,吃得香,睡得香。”

    秦王驷点头,又问:“她如今可醒了?”

    芈月便在屏风内答道:“大王,恕妾妆容不整。”

    秦王驷闻声笑了:“你如今刚产育完,又有何妨。”说着便大步入内。

    见到秦王驷进来,芈月吃力地撑起身子,伏在席上磕头道:“妾身不能起身,恕妾身在这里给大王磕头了。”

    秦王驷连忙扶起芈月:“你身子不好,养好之前,就不用再行礼了。”

    芈月浅浅一笑,也倚在了秦王驷身边。秦王驷见她眼边还有红晕,起了疑心,问道:“你怎么了?哭过了?”

    芈月微一低头,轻叹:“是,我哭过了,方才醒来,才第一次正眼看到我们的孩子,想到生他的九死一生来,不禁悲欣交加,情不自禁。”

    秦王驷亦是想到了昨夜的那一场惊心动魄,生死之交,不由地将芈月抱住了。

    芈月此时心情复杂激动难言,一时竟不知道如何与秦王驷相处,扭动了一下,想避开那炽热有力的拥抱,轻咳一声道:“大王今日可见着我们的孩子了?”

    秦王驷闻言不由地松开了她,转头向屏风外地缪监道:“把孩子抱进来。”

第144章 公子稷(2)

        缪监应了一声,忙到西隔间令**娘把孩子抱了进来,薜荔从**娘手中接过婴儿递给芈月,芈月接过婴儿抱在怀中给秦王驷看:“大王,您看,这是我们的孩子。”

    秦王驷从芈月的手中接过孩子,抱在手中逗弄道:“寡人昨天已经看到了,这孩子,真是命大啊!”

    芈月轻叹一声:“妾身昨天听到大王的话了,大王说;‘保大人。’妾身真是没有想到,在大王的心中,竟会把妾身看得比子嗣更重。”

    秦王驷轻叹道:“有母方才有子,寡人岂会重子轻母。”

    芈月沉默片刻,忽然道:“您知道吗,那时候妾身已经几乎放弃了,可是听到您这一声以后,忽然不知从何处来了力气。我一定要下这个孩子,哪怕牺牲妾身自己的性命,也要生下这个孩子。因为,这是为人母的天性。幸而少司命保佑,大秦历代先君保佑,妾身总算能够平安生下这个孩子。”

    秦王驷将芈月拥入怀中,也将芈月抱着的婴儿拢入了怀中:“是,大秦历代先君保佑,有寡人在,必不会令你母子出事。”

    芈月抱着婴儿道:“大王,您给孩子赐个名字吧。”

    秦王驷沉吟片刻道:“就叫稷吧,‘黍稷重穋,禾麻菽麦’,五谷丰登,乃令国家兴旺。”

    芈月微一沉吟,忽然笑了,她抱着婴儿亲吻着道:“稷!子稷,我的子稷!”

    见秦王驷走了,薜荔方敢不满地嘟哝着道:“大王真是偏心,王后生的就是纪念成汤,荡平列国;我们季芈生的就是黍稷重穋,五谷丰登。”

    芈月微笑道:“你懂什么?子稷,这名字好着呢!”

    新出生的小公子,起名为稷,这个消息很快地传至了后宫。

    芈姝问诸媵女:“听说,大王给孩子起名为稷,是何意思?”

    孟昭氏忙陪笑道:“是啊,听大王说,‘黍稷重穋,禾麻菽麦’,五谷丰登,乃令国家兴旺。”

    芈姝不屑而又得意地笑了:“是啊,五谷丰登,的确是好名字,好寓意。”她儿子名字的喻意是继成汤之志、荡平诸侯,这是秦王寄以君王之望;魏琰儿子的名字是光华璀璨,再好亦不过是珍宝罢了;而芈月的儿子,只不过是五谷丰登而已。可见,君心还是在她这一边的,不是吗?

    然则,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她这么乐观无知,有心人却从这个名字中,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来。

    魏琰斜倚着,手中把玩着玉如意轻笑道:“‘黍稷重穋,五谷丰登’?王后信了?”

    卫良人与她目光对视,彼此已经明白对方的所思所思,叹道:“稷者,社稷也。‘载震载夙,时维后稷’,荡之名,是为了纪念商王成汤,稷之名,却是纪念周王始祖后稷。”

    如果说魏琰在初时,对公子荡和公子华名字喻意的不同而耿耿于怀,到此时,心思却已经不一样了。她细细地品味了两人的名字以后,忽然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来,大王啊,你的心里,到底是在想着什么?

    你真的是已经决定了太子人选,还是你心底,又怀着另一种其他的想法吗?

    想到这里,魏琰看了卫良人一眼,故作忧虑地轻叹:“妹妹,你说是不是要个人,去给王后提个醒啊?”

    卫良人知她的意思,心里却不愿意,却不敢显露,只对着魏琰也轻叹:“唉,孩子还小,如今就提醒,未免太过多事。总得到将来长大一些,看着显得聪明伶俐些,才好提醒。”她的意思,自是婉言表示,如今太早说,反而效果不好。

    魏琰却不理她,只转着玉如意道:“你说,还是我说?”

    卫良人见她咄咄逼人,毫不纳谏,心中也有些不悦,脸上却依旧笑着道:“你我都生有公子,若是去告诉王后,岂不显得有了私心,心存挑拨?这话很该是由没生过儿子的人去说,才显得无私啊!”

    魏琰听了这话,已经会意,微笑道:“正是,虢妹妹一向是很心直口快的人。”

    卫良人只要不是她自己出头,她又何必多事,当下也是笑着点头。

    两人相视微笑,事情便这么定了下。

    见了卫良人离开,魏琰的笑容慢慢收敛,转而吩咐道:“去叫采青来。”

    采青便是椒房殿的粗使侍女,听了小内侍偷传的消息,她偷了个空儿,寻个借口,便悄悄地溜到了披香殿中。魏琰听了她禀报着近日椒房殿的动向,点了点头,又慢慢调着香盘中的香,对采青道:“你还记得上次听到王后的那句话吗?”

    采青点头,又道:“夫人不是说,暂时别……”

    魏琰冷笑:“我是说过,先别有举动,有什么事,等生下孩子以后再说。女人为母则强,斗起来才有意思。”

    采青会意:“是,奴婢应该怎么做?”

    魏琰举着手中调和的牙箸,轻闻着上面的香气,冷笑:“‘天现霸星,横扫六国?’挺有意思的说法,是不是?”

    采青道:“正是,奴婢也是听王后和玳傅姆私底下是这么说的,所以王后才忌惮季芈,让傅姆下手的。”

    魏琰轻蔑地道:“哼,楚人懂得什么星象,胡说八道,一个媵人所生的女儿,还敢说称霸六国?这些楚人真没见识,人云亦云,以讹传讹。”

    采青陪笑:“可不是吗,奴婢也觉得荒唐。”

    魏琰冷笑:“荒唐?倒也未必。天底下的事,何必管真假,只要有人肯信,自然就能掀起一场风波来。”

    采青会意:“夫人的意思是?”

    魏琰道:“现在是时候了,你悄悄地把这话传扬开来……”

    采青道:“奴婢应该如何说?”

    魏琰摇头:“不须令你自己出来说。”说着便招手令采青到近着,她在采青耳边细细嘱咐,见采青连连点头,方冷笑道:“只要有人传,就会有人信,只要有人信,自然就会有人掀风作浪……”

    此时芈姝还未知魏琰宫中之算计,只依着孟昭氏之计,去了暴室。掖庭令利监急忙上前恭迎道:“老奴参见王后。”

    芈姝看也不看利监,直接走进来坐下道:“玳瑁呢?”

    利监为难地道:“玳瑁乃是大王亲自下旨……”

    芈姝截断他的话道:“拟了什么刑罚!”

    利监道:“老奴还在恭候大王的吩咐。”

    芈姝道:“把她带上来。”

    利监一惊道:“王后,这可……”

    芈姝眼睛一瞪道:“怎么,不行吗,我现在可还是王后,我来执行宫规,有何不对?”

    利监道:“可是大王……”

    芈姝道:“大王为天下事繁忙,难道一个奴婢的处罚也要烦劳他不成?我身为王后,自当为大王分忧,带上来。”

    利监无奈,只得下去将玳瑁带上来。芈姝仔细看去,见玳瑁身着青衣,跪在下方显得苍老了很多,她看到芈姝先是一脸惊喜,看了看四周却又忍了下去。芈姝的手紧握一下又松开,沉着脸道:“利监,芈八子生育期间,宫人玳瑁行止失当,照顾不周,按宫规应该如何处置?”

    利监道:“这……”

    芈姝道:“说吧!”

    利监道:“杖责,削去职司,贬入粗役。”

    芈姝道:“好,杖责二十,削去职司,贬为最下等的粗使奴才。”

    玳瑁一颤,不置信地抬头,看到芈姝焦急关切的眼神后定下心来,磕头道:“老奴有罪,谢王后恩。”

    芈姝一挥手,内侍将玳瑁带到庭院,按在地上一杖杖打在她的背上,玳瑁咬牙承受着。两个内侍一边打,一边看着内庭芈姝的眼色。芈姝听着杖击声,痛苦地咬着牙关,手中紧握着拳,直至二十杖完,才站起来,看也不看躺在那儿的玳瑁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那玳瑁受了刑责,便也被抬了回去,她原来的住所却不能再回去了,只将她扔在最下等的粗使奴才所居的地方。

    利监见椒房殿的人如此处置,也是无奈,只得回禀了缪监,不消再提。

    玳瑁咬着牙忍着伤痛,过了甚久,见着两个侍女进来,又将她抬到另一个间房中,替她清洗,又换了伤药。晚上的膳食,也如旧日一般,她疼得狠了,吃了没两口,便不肯再吃。

    过了一会儿,房间开了,玳瑁抬起头来,却见正是王后芈姝。玳瑁便挣扎着要起来行礼,芈姝连忙按住玳瑁的手:“傅姆,可打得狠了不曾?”

    玳瑁忙摇了摇头:“王后,老奴没事。”她看着芈姝,忍痛露出欣慰地笑容:“王后……长大了,懂得处事了,老奴心中实是安慰。说一句心里话,老奴还怕您会冲为我求情呢,也怕老奴不在您身边,您会有事。如今看来,您是越来越象个真正的王后样子了。”

    芈姝心中难过,险些落泪:“我当真后悔,我枉为一国之母,竟是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不但要你替我拿主意,还要你替我顶罪,甚至我还要亲手去责打于你。”

    玳瑁道:“一切都是为了王后,为了小公主,老奴甘心情愿,老奴高兴欣慰啊!”

    芈姝扭头,轻轻拭泪,道:“傅姆,大王如今疑我,要将芈八子交于常宁殿照顾,我当如何?”

    玳瑁摇摇头:“王后,如今咱们已经惹得大王疑心,既然大王要将芈八子交于常宁殿照顾,我们便只能放手。”她当日一定要芈姝留下芈月,是方便自己下手,如今不但芈月未死,反而连累芈姝,她已经有些后悔。且如今一时也不便再对芈月下手,芈月难产体弱,小公子亦是早产体弱,芈姝若还是执着去将她放在自己的名下,而反不美。倒是进了常宁殿,再有什么不好的事,也与芈姝脱了干系。

    芈姝咬着牙,一脸的不甘,这种行为事在是打她这个身为王后之尊的脸面,她的媵女出了事情,秦王驷便忙着要将人挪到别人名下去,岂不是令她难堪,岂不是教人传扬她护不得人,甚至是容不得人。

    玳瑁见她如此,还是暗叹她还是经事太少,不肯拐弯,只得又劝道:“王后,如今最要紧的,便是要挽回大王的心啊。不如先依了大王,教大王对您消除一些芥蒂,何必一定要拗着大王呢。”

    芈姝经她再三劝说,只得罢了。

    此时,芈月已经稍可行动,唐夫人见蕙院实在狭小,便也芈月商量,禀了秦王驷,素性就一乘肩舆,将芈月接进了常宁殿。

    芈月下了肩舆,抬头看着庭院正中一株银杏茂叶成荫,阳光从树叶的空隙中射入,如同碎金一般。耳中听着唐夫人问道:“妹妹你看,此处可好?”

    芈月微笑:“此处甚为清静,唐夫人住在这里,心境也会宁静许多吧。”

    唐夫人笑了笑,道:“宁静倒是宁静,只是静过头,都有些发慌了,如今有了妹妹和子稷住进来,我才真是不愁寂寞,有事可作了。”

    芈月道:“此后要多麻烦阿姊了。”

    住了两日,便听说了王后亲自到暴室去责打玳瑁,将其贬为低阶奴婢之事,芈月冷笑道:“装模作样的打两下,这就又放出来了?”

    女医挚一边整理针灸箱,一边回答道:“一事不能二回罚,王后既然已经罚过了,况且也是明晃晃地当着众人的面杖责了,职司也削了,大王总不好再罚一回,所以也只能这么罢了。”

    正说着,女萝进来回道:“季芈迁宫,大王要您再挑些人来服侍,如今掖庭令挑了人在外头,您要不要传进来看看?”

    芈月沉吟道:“女萝,你去同唐夫人说,我现在身子不适,就请唐夫人代我挑了吧。”

    女萝应声而去。

    女医挚见状不解问:“季芈就如此相信唐夫人?”

    芈月道:“唐夫人在宫中最久,位高而无争,大王让我住进常宁殿,说明对她是信任的。我在宫中毕竟人头不熟,那些奴婢背后的来历,想必她比我更熟。况且是她代我挑的,出了什么事她多少也会有些责任。她既不是个藏奸的人,又比我熟悉,还肯出力,岂不是比我自己挑更好。”

    女医挚沉默片刻,忽然叹息道:“可惜你不是一个男儿身。”

    芈月道:“医挚何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女医挚看了看周围无人,忽然压低了声音,改了称呼道:“九公主,当日向夫人怀着您的时候,我就被派来服侍。您可知道,您出生前后的异兆和预言?”

    芈月一惊道:“什么异兆?什么预言?”

    女医挚道:“从来天下兴亡,自有天上的星象可以预见。列国都有善观星象之才,楚有唐昧,与甘德石申齐名,您可听过?”

    芈月道:“我不但听说,我还见过。”

第145章 公子稷(3)

        女医挚一惊道:“您什么时候见过?”

    芈月道:“就在我们离开楚国的那一夜,唐昧想要杀我。”

    女医挚惊呼一声道:“那后来呢?”

    芈月道:“后来他疯了。”

    女医挚道:“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话?”

    芈月道:“他说我是霸星。”

    女医挚怔了一下,点点头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芈月道:“不错,从我娘的口中,从唐昧的口中,虽然每个人都说得很凌乱,可是拼凑在一起,却能够推想出所有的一切来。”

    女医挚叹息道:“九公主,所以您跟王后之间,始终有着无法化解的隔阂。”

    芈月苦笑道:“我记得七姊以前跟我说过,媵生的女儿当媵,生生世世都是媵。我不信,可是今日看来,我跟王后的命运,跟我们母亲这一代又何其相似。她的母亲为王后,我的母亲为妃子。她为王后,我又为妃子。遭人百般猜忌,千般算计。我不会忘记我母亲受过的苦,更不会忘记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说到这里,芈月的眼睛中不禁透出一股凌厉之气。

    女医挚看了也不禁有些寒意,叹息一声道:“九公主,这些年来的种种事,也许真的有天命庇佑,您生来不凡,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小公子将来也必会有一番作为。”

    芈月却轻笑道:“我不信。”

    女医挚惊诧地看着芈月。

    芈月陷入了愤慨:“天地若有知,若有灵,我生而有星辰异变,则我当为男儿身。若是天命有所庇佑,我父王更是一国君王,为什么不庇佑他长命?我母何辜,若我真有天命,为何她受如此之苦难。像威后这样恶毒之人能够把持权位,像……”

    女医挚惊恐地道:“季芈,禁声。”

    芈月颓然:“我知道,如今也只不过是发泄一下怨愤,却拿他们无可奈何。可苍天在上,我会记得所有的一切,永远都记得。”

    女医挚劝道:“万事您都要从长计议啊。”

    芈月道:“我知道。”

    女医挚道:“您如今还是需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

    芈月却忽然转问:“当日我垂死之际,你曾经说过,子歇还活着,那他现在在哪里?”

    女医挚犹豫了一下道:“他在宫外。”

    芈月道:“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女医挚道:“几个月前。”

    芈月激动地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女医挚为难地道:“季芈,若你未曾封位,甚至未曾怀孕,这都没关系。可如今,你们之间,再无可能了。”

    芈月道:“可我要是早知道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掩面痛哭。

    女医挚怜惜地看着芈月,劝道:“季芈,别哭了,月子里哭伤眼睛。”

    芈月恨恨地捶着枕头道:“他到哪儿去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女医挚劝阻着道:“季芈,季芈,您可别这样!”

    芈月忽然一把抓住女医挚的手道:“我要见他。”

    女医挚大惊道:“不可,您如今是大王的妃子,又为大王生了儿子……”

    芈月眼中有着决绝道:“那又如何。当年在楚国,大王就知道我与子歇之事,如今故人还活着,我见上一面又有何妨。君子坦荡荡,我若不见他,倒是显得心虚故意避忌。”

    女医挚道:“那,您打算如何见他?”

    芈月道:“我自当禀明大王,见他一面。”

    女医挚急了道:“不可。季芈,你太不了解男人的心思了,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女人,与旧情人相见的。”

    芈月本能地道:“大王不是这么狭隘的人。”

    女医挚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季芈,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

    芈月沉默下来。

    女医挚站起来正想出去,芈月忽然开口道:“可我若想见他一面,有什么办法呢?”

    女医挚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转身扑向芈月,又急又忧道:“季芈,我都这么说了,您怎么还想不开呢?”

    芈月咬了咬下唇道:“我想见亲眼到他,亲口问他,问他既然未死,为什么无音无讯,为什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这种时候出现……”她哽咽着道:“医挚,若不能再见他一面,我死不暝目。”

    女医挚一边为芈月拭泪,一边也忍不住落泪道:“好,我去想办法,我想想办法。”

    秦宫长廊,几个宫女内侍们悄悄地聚在一起说话。

    一个宫女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芈八子未出生就不凡,被人说成是天降霸星……”

    便见另一个宫女道:“若芈八子是霸星,是不是公子稷将来会称霸列国啊……”

    头一个宫女惊叫道:“那公子荡怎么办?”

    后一个宫女道:“嘘,小心别让王后听到。”

    又有宫女道:“你说大王知不知道这个传说啊?”

    宫女又道:“你知道大王给芈八子的儿子取名为稷是什么意思啊……”

    最初的宫女便道:“你说是什么意思啊……”

    便见虢美人坐在廊桥的美人靠上,一边拿羽扇遮着阳光,一边对身边的侍女说笑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啊,稷者,社稷也,这可是大王亲口说的。哼,什么五谷丰登,王后真是会自欺欺人。”

    此时,正走过阴影处的孟昭氏脸色一变,快步离开。她是听过王后说过芈月孩子的名字的,可是却不想,这名字却有这样的解释,当下匆忙去了椒房殿。

    此时芈姝拿着拨浪鼓逗弄着爬在榻上的小嬴荡道:“荡,来,到这里来。”便见孟昭氏急忙而来道:“王后,你可曾听过宫里的流言?”

    芈姝放下手中的拨浪鼓道:“慌什么。”孟昭氏看了看左右,此时玳瑁伤也好了许多,正坐在一边看着,见状便令**娘抱起公子荡,和侍女们一起退下。

    芈姝便问:“什么流言?”

    孟昭氏看看玳瑁,欲言又止芈姝道:“我的事向来不瞒着玳瑁,你只管说。”

    孟昭氏便道:“我听宫里的人议论,说是季芈出生之日,有天降霸星的流言……”

    芈姝大惊,与玳瑁交换了一个眼色,紧张地问道:“你如何知道?”

    玳瑁也是一惊,推窗看了一下外面,又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才回到芈姝榻前,看了孟昭氏一眼,道:“是啊,这事甚是奇怪。”

    芈姝忽然想起道:“难道是那天……”莫不是那天她与玳瑁说话时,隔墙有耳?

    玳瑁使个眼色,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孟昭氏察其眼色,知道有异,也不去说破,只道:“现在宫里还说……”

    芈姝道:“还说什么?”

    孟昭氏道:“季芈既有霸星之命,那她的儿子会不会称霸列国?”

    芈姝声音顿时变得尖利刺耳:“胡说,这怎么可能……”

    孟昭氏道:“而且我听到虢美人说,公子稷的名字,并非五谷丰登之意,而是社稷的稷。”

    芈姝霍然站起道:“不可能。她的儿子、她的儿子怎么能起这样的名字,难道大王心中,也对他寄以重望吗?”

    玳瑁道:“王后,芈八子生子这件事,已经与我们结下仇怨。而且这霸星之名,不可不防。”

    芈姝心乱如麻道:“那,你说怎么办?”

    玳瑁道:“王后,以奴婢看,芈八子的心机手段若用上魏夫人身上,自是好事。若用在王后身上,那可是非同小可。”

    芈姝竖眉道:“她敢!”

    孟昭氏道:“王后,不可不防。”

    玳瑁道:“不错,还是先下手为强。王后放心,奴婢有办法对付她。”

    芈姝道:“有什么办法?”

    玳瑁看了孟昭氏一眼,有些犹豫。

    孟昭氏乖巧地道:“那妾身先退下了。”

    芈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好吧,你先退下。”

    孟昭氏退下,玳瑁靠近芈姝,压低了声音道:“王后,季芈临盆那天,奴婢不是派了人去把女医挚给关起来嘛。结果没想到,女医挚被人救走,还带着她半夜闯宫去见了大王。王后猜猜看,那个人是谁?”

    芈姝道:“谁?”

    玳瑁道:“黄歇。”

    芈姝吃惊地道:“黄歇,他没死?”

    玳瑁道:“不错,他不但没有死,而且现在就在这咸阳城中。”

    芈姝顿足道:“他、他既然没事,为什么不早点来。他若早早来,我现在就不用烦恼芈八子之事了。”

    玳瑁神秘地道:“他现在来,也正是时候啊。”

    芈姝道:“怎么说?”

    玳瑁道:“王后依旧可以成全他们双宿**啊。”

    芈姝吓了一跳道:“你这是什么话?”

    玳瑁附在芈姝耳边道:“王后就不想让芈八子消失在这宫中吗?”

    芈姝颤声道:“你、不行,我不想弄出人命来。”

    玳瑁道:“奴婢包管王后的手是干干净净的。”

    芈姝道:“你什么意思?”

    玳瑁朝外看了一眼道:“有些事,正可以让那个孟昭氏去做。”

    芈姝一怔,看了看外面,陷入沉思。

    黄歇还活着消息,秦王驷自也是知道了,他的消息却比诸人来得还早,那是从缪监口中得知的。那一日女医挚来报,他便叫缪监去查明了经过,得缪监回报道:“那日王后让太医给季芈换了催产之药,玳瑁事先叫女医挚出宫采药,中途令人绑走了她,后来黄歇赶来,救出女医挚,并将她送至行宫,向大王求助……”

    秦王驷沉着脸,手指无意识地轻扣几案:“朕当真是没有想到,黄歇居然还活着。可是他若活着,怎么会如今才出现,这些日子他到底是去了哪里,为何会在那一夜忽然出现,他又如何知道此事?”

    缪监道:“老奴查过他所住的逆旅,查到他住进来已经有数月了,身边还带着一个东胡家奴。那日下午他在酒肆之中等人,一直等到黄昏时才离开;老奴又问过守卫宫门的人,说是曾看到如他打扮的人在宫门问过医挚是否回宫;又问过守城之人,他是城门关闭之前牵着一条狗和他的家奴出城,出城之前也打听过女医挚的下落。看来应该是与女医挚曾有约,而女医挚未曾赴约,才引起他的怀疑。当日行宫的守卫,看到他陪同女医挚到来,直到女医挚进入行宫以后才离开。老奴这几日派人跟踪女医挚,果然见到她出宫与黄歇会合……”

    秦王驷沉吟片刻,道:“继续跟踪,继续查。”

    缪监道:“是。”

    秦王驷来回走了几步,满脸失望:“王后、王后,当日寡人以为她只是年轻任性,可这般步步为营的算计和狠心……缪监,后宫你要看得仔细了。”

    缪监道:“掖庭令来报,前日王后到暴室对玳瑁打了二十杖以后,把她带走了。”

    秦王驷摆摆手道:“其上不正,其下自斜。奴婢之流,趋附奉迎而已,主正则仆正,主邪则仆邪。”

    缪监道:“大王圣明,所以奴才们也个个都是好的。”

    秦王驷倒笑了,指着他笑骂道:“你这老货倒会给自己脸上贴贴金。”

    缪监见他笑了,也笑道:“大王近日心情不爽,老奴能够讨大王一笑,便是算老奴没有白费力气了。”

    秦王驷笑了一笑,收了笑容,沉吟道:“但不知……季芈可知此事?”

    缪监见状,忙低了头,道:“老奴不知。”

    秦王驷知他小心,便摆了摆手,道:“你先盯着吧。”

    缪监应了声是,退了下来。

    宫中诸人正热议着黄歇之事,黄歇亦在为如何见到芈月而想尽办法。

    此时恐防人注意,女医挚只借口到药铺取药,与他匆匆见了一面,说不得两句,便急忙离开。他想打听芈月消息,便只能借助庸芮,此时他到了庸芮府中,便听到庸芮说过芈月产子之事:“芈八子生下一名男婴,大王为小公子取名为稷。”

    黄歇道:“稷?社稷之稷?”见庸芮点点头。黄歇想了想,又问:“你可知芈、芈八子难产,身体是否有损?”

    庸芮嘴角一丝苦涩,道:“听说她身体受了亏损,要将养上一年半载。”

    黄歇向着庸芮长揖:“庸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唯有求助于您。”

    庸芮苦笑道:“我知道您要说什么,可是,唉,难啊,难于登天!”

    黄歇毅然道:“再难,我也是要试上一试的。”

    庸芮心中又酸又涩,他与黄歇不打不相识,他与黄歇结为知交,他亦是听到了黄歇的故事。然而,黄歇并不是他自己一个人,他所魂牵梦萦的女子,也是庸芮所魂牵梦萦的女子。他看着黄歇,为了圆满他的情感,也是为了圆满自己的情感,让那个可人的女子,也圆满她的情感,他愿意为她做一切的事情。

    他拍了拍黄歇的肩头,道:“我去想想办法吧。”

第146章 重相逢(1)

        而此时,在宫中,潜伏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这日清晨起来,屈氏正要去看望芈月,却被侍女沅兮神秘地拉到花园一角,悄声对她道:“媵人可是要去看望芈八子?”

    屈氏点头:“正是。”

    沅兮便道:“媵人,有楚国故人,托我求媵人一事。”

    屈氏诧异道:“什么楚国故人?”

    沅兮附在屈氏耳边说了句话,屈氏失声道:“子歇,他还活着。”

    沅兮吓了一跳道:“媵人,禁声。”

    屈氏也吓得捂住嘴,左右一看,才轻声说道:“子歇要我做什么?”

    沅兮朝西边指了指,屈氏会意:“季芈?”

    沅兮点点头:“他想见芈八子。”

    屈氏吓了一跳:“他、他不知道季芈已经……”

    沅兮点头道:“是啊,所以想托媵人帮他带句口信,若能够得芈八子亲笔写的回信就好。”

    屈氏道:“就这样?”

    沅兮眼珠子一转:“若是媵人能够帮他们牵线,有机会见一次面,那就更好了。”

    屈氏同情地点点头:“唉,季芈真可怜,我去问问她吧。”

    沅兮道:“那就拜托媵人了。”

    屈氏点点头。

    沅兮左右看看道:“那奴婢先走了。”

    沅兮离了屈氏,便匆匆潜入孟昭氏房中,回禀道:“奴婢已经照您吩咐,把此事同屈媵人说了。”

    孟昭氏满意地点头,从袖中取出一袋钱币给沅兮道:“做得好。”

    沅兮惴惴不安地接了钱,道:“媵人,您为何不自己跟屈媵人说,却要我转告。”

    孟昭氏微笑道:“这你就别管了,身为奴婢,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回头你把回信给我,我再有重赏。”

    沅兮忙应声是,又悄悄出去了。

    孟昭氏冷笑,这一箭双雕,既中芈月,又中屈氏,除去这两人,将来芈姝有什么事,便只能倚重自己了。

    而此时,屈氏已经来到常宁殿芈月的房中,将沅兮的话告诉了芈月。芈月顿时怔住了,屈氏却还在催促她:“季芈,你快些决定,要不然,让我捎个信过去也行。”

    芈月强忍激动,脸上却显出些犹豫,只道:“屈妹妹,这件事多谢你的热心了,只是我还需三思,妹妹明日再来可好?”

    屈氏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什么,却听得薜荔在外大声道:“奴婢见过唐夫人。”当下忙了口,站了起来。

    便见薜荔打起帘子,唐夫人走进来道:“季芈妹妹可大安了?”

    屈氏向唐夫人行礼道:“唐夫人。”

    唐夫人看了屈氏一眼,思索好一会儿才笑着点头示意道:“屈媵人。”

    屈氏看了芈月一眼道:“阿姊,我先走了,明日还来看您。”

    芈月点头道:“多谢妹妹。”

    屈氏向唐夫人行礼,退出。

    见芈月吃力地欲坐起来,唐夫人连忙上前一步,按住了她,道:“季芈妹妹快别起来,你身子欠安,就这么躺着就好。”

    芈月道:“多谢唐夫人。”

    唐夫人殷勤地问着道:“妹妹住在这里,一切东西可够?新挑的侍女,可还用得顺手?”

    芈月道:“夫人照料周到,实不知该如何感谢才是。”

    唐夫人道:“妹妹不嫌弃就好。妹妹近日住着,心情可好?”

    芈月道:“有夫人在,我岂有心情不好的?”

    唐夫人看了看周围,方才却是屈氏与芈月密议,因此侍从都不在,方道:“有几句话私房话,想和妹妹说说……”

    芈月道:“夫人有话就说吧。”

    唐夫人面现为难之色,忽然咳嗽一声:“那个,妹妹,有件事我实不知道应不应该和妹妹提起……”

    芈月狐疑地道:“夫人有话但请直说。”

    唐夫人道:“有人托我带个话给妹妹……”

    芈月道:“什么话?”

    唐夫人道:“有楚国故人,想见妹妹。”

    芈月惊愕地看着唐夫人,脸上神情变幻不定,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问:“是什么人托夫人带话?”

    唐夫人沉默了。

    芈月道:“是我不该问的,夫人勿怪。”

    唐夫人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说道:“你曾经去过西郊行宫,见过庸夫人,是吗?”

    芈月惊诧地道:“是庸夫人?”

    唐夫人摇头道:“不是,是庸公子,庸芮公子,你还记得他吗?”

    芈月不禁想起当日在上庸城所见的那翩翩少年,点了点头,问道:“他与庸夫人……”

    唐夫人道:“他是庸夫人的弟弟,我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如同我的亲弟弟一般。他与那位楚国故人,意气相投……”

    芈月道:“夫人不必说了,我信得过庸公子,也信得过夫人。”她硬撑起身子,向唐夫人下拜道:“难为夫人和庸公子能为我带这一句话,人说‘白发如新,倾盖如故’,这世上确有仁义之人,一诺而轻生死。”

    唐夫人道:“妹妹别这么说,我真真惭愧了。妹妹可知,我之所以传这个口信,并不是想帮你们见面,甚至是反对你们见面的,而只是希望你能够亲口拒绝与他见面。”

    芈月惊愕道:“夫人……”

    唐夫人苦笑道:“你瞧,我毕竟不够侠义,否则,当帮你完成心愿,帮你担代了。可是我怕,如今这宫里不比庸夫人在的时候了,那些魏国女人、楚国女人,把这秦宫弄得乌烟瘴气的……”说到这里,忽然恍悟眼前就是个“楚国女人”,忙不好意思地道:“妹妹,我不是说你!”

    芈月摇摇头道:“夫人,你说得没错。庸夫人主持宫务的时候,我虽未曾进宫,但我所见的庸夫人是个霁月光风、品性高洁之人,而如今的宫中,的确是乌烟瘴气。”

    唐夫人道:“唉,真不知道大王是怎么想的,这宫中清清静静不好吗?”

    芈月道:“大王考虑的是天下这一盘棋,后宫的人过得是不是太平,实在是没有什么要紧。说句过头的话,这天底下,又有谁是真能得太平的,便是周天子,也未必太平。”

    唐夫人道:“所以妹妹,你我在宫中,更是要小心了。”

    芈月沉默片刻,道:“夫人说得有理。”

    唐夫人道:“妹妹意欲如何处置?”

    芈月道:“夫人,容我想想。”

    唐夫人轻叹道:“好吧,这件事,是得好好想想。”

    唐夫人出去了,芈月陷入了沉思。直至天色已晚,宫中点起了灯树。女医挚走进房中,为芈月诊了脉,喜道:“季芈,你的身体已经好多了,若用心安养,必能够尽快恢复。”

    芈月忽然问道:“医挚,你见过子歇了,他怎么跟你说的?”

    女医挚道:“他说他会想办法与你相见,叫你不必担心。”

    芈月道:“他有没有说,是什么办法?”

    女医挚道:“他没有说。”

    芈月叹道:“他在咸阳人生地不熟的,我就怕他胡来,反而打草惊蛇。”

    女医挚诧异道:“怎么了?”

    芈月道:“你可知道,今天有两拨人同我说,有楚国故人想见我。”

    女医挚吃惊地道:“两拨人?”

    芈月道:“是啊,他不应该这么不谨慎啊。这两拨人中,必有一拨是假的,甚至很可能两拨都是假的。所以医挚,我必须赶紧出宫去见他,否则再拖下去,我怕会被人察觉,更怕会让他陷入险地。”

    女医挚道:“那,您打算如何见他?”

    芈月苦笑道:“就算我要见他,也不能让他入宫,否则宫中若有变故,岂不是连累大家。”

    女医挚道:“季芈想出宫?”

    芈月沉吟道:“昔年大王曾带我出宫,并给我一块令符,说是四方馆初一十五皆有学辨,让我可有空出来听听。如今是初七,就约本月十五,我出宫与他见面。”

    女医挚道:“不行,您如今刚生完孩子,才满月不久,身体还未恢复,你此量出宫,岂不是明晃晃地招人注意吗?”

    芈月毅然道:“再隐秘的行动,只怕都瞒不过成日爱躲在阴处的魑魅魍魉。子歇入宫,若被揭破,他必有事,我也脱身不得,更会牵连太广。我若出宫,有什么事只在我一身,不会牵连他人,子歇亦不会有事。”

    女医挚大急道:“可是,你若猜想会出事,那就不见为好,还是算了吧。”

    芈月咬牙道:“若不见他一面,我死不暝目。”

    女医挚道:“可是,其他人呢?”

    芈月冷笑道:“我自有办法。”

    次日,屈氏再来,芈月便告诉屈氏,本月十五,她会借四方馆学辨之事出宫,日昳时分,她会到在黄歇下榻的逆旅与黄歇见面。

    屈氏离开之后,便将此事告诉了沅兮,沅兮当面应承就去通知黄歇,转眼便将此事告诉了孟昭氏。孟昭氏又将此事告诉了芈姝,当下一行人自以为得计,便在等候着事情的发生。

    而此时,庸芮亦是接到唐夫人讯息,将此事告诉了黄歇,说道:“本月十五,她会借四方馆学辨之事出宫,日昳时分,她会到我这里与你见面。”

    黄歇道:“好,我会在这里等她。”

    黄歇走到庸府,回到自己所居逆旅之时,女医挚已经来找他了。黄歇诧异:“医挚,有什么事?不是已通知我,本月十五在庸府相见吗?”

    女医挚惊诧地道:“这么说,屈媵人那边,果然不是你请托的?”

    黄歇也是大吃一惊:“什么,我并没有托过屈氏。”屈氏虽是屈原侄女,他与芈月当日在屈府之时,亦是与她见过几面,但如今屈氏在宫中,他既与女医挚已经联系上,如何还会再找屈氏,徒然牵连更多的人。

    女医挚顿足:“糟了,那屈媵人怎么会跟季芈说,是你托人请她带话,季芈还约了本月十五在此处相见……”

    黄歇诧异道:“那她怎么还约了我在庸府相见?”

    女医挚顿足道:“就是因为两拨人都说,是你托人相见,所以季芈才改换了一下地点试探于她们。”

    黄歇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到说来听听?”

    女医挚一五一十地诉说着,黄歇听了之后,也暗自心惊。他徘徊片刻,却又出了个主意,道:“你回头与季芈说,她正好已经将她们分头约出去了,素性这其中若有不对劲的地方,咱们也都不必理会了。若是有人设下陷阱,刚好是她们自己受着。教她若无事,那一日只管去了四方馆,平安而去,平安而回,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女医挚便问道:“那您呢?”

    黄歇道:“我会在十五之前,离开咸阳。若无事,下月十五再约四方馆相见。这个月她们扑空一次,下个月必会无人注意。”

    女医挚长叹一声:“如此一来,便又要多候一月时光了。”

    黄歇忍着心中的酸涩,道:“我如今,也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若是因此牵连于她,岂非是我害了她,我是断然不能这么做的。”

    女医挚同情地看了看他,想到两人明明是天生一对,偏生如此被司命之神捉弄,每每好事多磨,欲近还远。

    到了十四那天,黄歇见逆旅之外,亦有人影晃动,也不理会,直与庸芮约好,自己虚幌一招,与庸芮约了酒肆饮酒,又叫庸芮扶着一人回了逆旅,监视的人见到,便只以为是庸芮扶着黄歇回去。

    而此刻的黄歇,却已经离开咸阳城,向着未知的前方进发了。

    六月十五,晴,诸事宜。

    芈月更了男装,带着女萝,走出宫门。

    她的脸色还带着一丝苍白憔悴,甚至上下台阶也需要女萝扶着一把,但却神情坚定,目光直视前方,不曾回头。

    孟昭氏远远地站着,看着芈月出宫,低声道:“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沅兮垂首道:“是,奴婢知道了。”

    椒房宫,沅兮跪在王后芈姝的面前,将“芈八子私会黄歇”的所有故事,通盘托出。芈姝早已经由孟昭氏汇报,知道了一切,当下仍然是故作诧异道:“你说什么?芈八子出宫私会外男?此事不可胡说。”

    沅兮战战兢兢地道:“是,奴婢就是证据。”

    站在一边的屈氏身子一颤,脸色苍白,上前一步刚想说话,却被身边的景氏紧紧拉住。屈氏想要张口,景氏握紧了她的手,紧得让她险些失声痛叫。

    芈姝扫视了一圈众人,见屈氏脸色惨白,景氏神情紧张地拉住了屈氏,孟昭氏嘴角含笑,季昭氏却是兴奋地东张西望,当下便道:“好,来人,备辇,我要去见大王。”

    屈氏失声叫道:“王后……”

    芈姝冷冷地看了屈氏一眼,直看得屈氏把下面的话,都咽到了肚子里去,才冷笑一声道:“哼,愚蠢。”

    见芈姝带着沅兮等人出去,室内只剩下屈氏和景氏两人,屈氏整个人就已经瘫倒在地,幸而景氏扶着她。等定了定神,屈氏跳了起来,就想冲出去,被景氏紧紧拉住,厉声道:“你去哪儿?”

    屈氏愤怒地道:“我要去告诉季芈阿姊,我真没想到,这贱婢居然敢出卖我,居然敢陷害季芈阿姊。”

    景氏道:“你傻了,现在你把自己洗脱罪名还来不及,你若跳出来,大王震怒之下,你也是个死。”

    屈氏哭了道:“那、那怎么办?”

    景氏道:“你我这样的人,死了同蝼蚁一样。你我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谁会爱惜我们的性命。你听着,这种事,死也别承认,就说你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

    屈氏道:“可、可谁会信啊!”

    景氏道:“这件事,分明是王后作局,你看她刚才只带走沅兮没带走你,就是没打算把你也弄死,所以现在,你必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听明白了吗?”

    屈氏哭泣道:“我,我做不到啊!”

    景氏长叹一声:“你做不到,也要做到,否则,就是个死。”

    屈氏痛哭:“可我害了季芈,我是帮凶,我怎么这么蠢、这么蠢啊。我对不起季芈。”

    景氏见了她这副样子,狠狠地拉了她一下,斥道:“季芈还不见得一定会出事呢,你倒先哭成这样。”

    屈氏迷茫地:“你说,季芈真不会出事吗?”

    景氏沉着脸:“你放心,至少她比你我聪明得多,而且,有大王为她作靠山,这次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景氏心中酸楚,她在四个媵女中,属于中流,既不像屈氏这样完全单纯无知,亦不能像孟昭氏这样努力成为芈姝的心腹,也不如季昭氏爱掐尖要强。她与季昭氏不和,每次都因为季昭氏有孟昭氏相助,而让她处了下风。也因此她虽然看不上屈氏的单纯,却不得不紧紧拉住屈氏,为自己添一个盟军。

    此时的芈姝,已经闯进宣室殿,洋洋得意地将沅兮这个证据亮于秦王驷面前,并将芈月出宫私会黄歇之事,加油添醋地说了。

    秦王驷表情不动:“哦,有何凭证。”

第147章 重相逢(2)

        芈姝索性坐到秦王驷的身边道:“大王,她如今坐褥期未满,身体还病着,大王连她向妾身的请安都免了。这个时候她硬撑着病体出宫,难道不是心中有鬼吗?”

    秦王驷道:“你想说什么?”

    芈姝压低了声音道:“妾身刚刚接到消息,说是黄歇未死,季芈今日出宫,就是与他私会,甚至是私奔……”

    秦王驷将竹简重重掷在几案上道:“大胆。”

    芈姝吓得不敢作声,好一会儿才不服气地道:“大王若是不信,可去黄歇住的逆旅相候,她和黄歇约在日昳时分相见。”

    却听得秦王驷冷笑一声:“黄歇已经于昨日黄昏,离开咸阳。”

    芈姝闻言大惊,脱口而出:“不可能,我叫人看着呢。”话一出口,便觉失言,忙掩住了口。

    秦王驷看着芈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了起来,走了出去。芈姝觉得被这一眼看得遍体生寒,见他走出去,忍不住问:“大王,您要去何处?”

    秦王驷转身,嘴角带着讥讽的笑意:“寡人与季芈约了去四方馆听策士之辨,王后也要去吗?”

    芈姝目瞪口呆,看着秦王驷出去,细品着他话中含意,知道不但是自己心中计谋已经被他识破,甚至连芈月心中存着私意,他也要包庇下来。心中嫉恨交加,却又自伤自弃,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此时芈月和女萝走入四方馆,喧闹依旧,人流依旧。

    芈月看了一眼辨论中的众人,走向后堂,她才进入后堂,抬头一眼就看到了黄歇。

    隔着后堂的天井,阳光明暗交界之处,黄歇一身青衣站在那儿,神情强抑着激动和深情。

    芈月惊呆了,泪水不觉流下,身边所有的人和事都虚化幻灭,天地间只剩两人隔着天井,痴痴对望。

    然而,她却不知道,此刻秦王驷站在四方馆后堂阴影处,表情冰冷,如同刀刻。

    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氛围,让人看不到,却让人有所感觉。

    只除了深情凝望的两人之外,陪着黄歇到来的庸芮和陪着芈月到来的女萝,却都似感受到了这种诡异的气氛。

    女萝忙推了推芈月,芈月如梦初醒,看着四方馆的喧闹噪杂,忽然转身而走。

    黄歇也忽然回醒,看了周围一眼,发现人们正在起劲的喧闹,无人发现。他转身想向反方向而去,走了两步,却终于再度转身,向着芈月离开的方面跟着过去。

    四方馆内,本就设有单独论辨的厢房,芈月在前走着,转入走廊,走进一间厢房。黄歇跟到这里,驻足,左右看了看,犹豫了一下,终于跟着走了进去。

    女萝留在房外,与追随而至的庸芮对望,两人都感觉到了不安,但最终,还是没有进去阻止芈月与黄歇的相见。此刻便是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还不如让这一对小情人,能够享受一下最后的时光。

    四方馆厢房内,芈月一动不动地坐着。黄歇走进来,轻叹一声,坐到芈月的对面。

    两人无语。

    芈月想要张口,口未张,泪已如雨下。

    黄歇轻叹一声,递上绢帕,道:“别哭了,伤眼睛。”

    芈月将绢帕捂在眼上,好一会儿才放下来,凄婉一笑:“心都伤透了,伤眼睛怕什么?”

    黄歇沉默。

    过了一会儿,两人同时张口。

    黄歇道:“你——”

    芈月道:“你——”

    两人同时住口,想先听对方说话,一时沉默。

    芈月道:“你……”

    黄歇轻叹道:“是我来迟了。”

    芈月道:“你去了哪儿?”

    黄歇道:“我那日和义渠人交手,受伤落马。后来被东胡公主所救,养了好几个月的伤,才能起身……”

    芈月道:“你、你伤得很重?”

    黄歇道:“险死还生。”

    芈月道:“怪不得……”

    黄歇道:“我托东胡人打听你的下落,他们说,你被义渠王抓走了。我养好了伤,去了义渠大营,又打听了很久,见到了义渠王,才知道你又被秦王赎回去了。于是我到了咸阳,遇上了医挚,才知道、才知道你已经有喜了……”

    芈月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忽然提高了声音道:“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我?”

    黄歇道:“是我让医挚不要告诉你的。你、若是过得好,不见也罢,就这么过下去,也是一辈子!”

    芈月眼泪流下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黄歇道:“告诉你,你会怎么做?”

    芈月语塞:“我……”

    她会怎么做呢?她是随着黄歇不顾一切地离开,还是与黄歇抱头痛哭,难割难舍。

    她是会走,还是会留?

    她与黄歇总角之交,多年来相伴相依,少司命祭的共舞,废宫中的两心相知,这桩桩件件,刻入骨髓。

    可是秦王驷呢?芈月想到了两人骑马飞奔,两人在清晨持剑对练,两人在商鞅墓前相交,两人在四方馆的天井下听新着策士辨论,在蕙院,秦王驷将她和初生婴儿搂在怀中。

    何去,何从,何进,何退?

    芈月不能选择,她伏案痛哭。

    黄歇伸手轻抚,颤声道:“皎皎……”

    芈月扑入他的怀中,捶打着他:“你何不早来,何不早来……”

    黄歇轻轻地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芈月却下不了手了,她抚摸着黄歇的胸口、手臂,夏日衣薄,虽然隔着衣服,依旧可以摸到他身上未愈的伤口。

    黄歇忽然道:“皎皎,你跟我走吧!”

    芈月惊愕道:“你说什么?”

    黄歇道:“我原以为你已经过上新的生活,所以不敢再来打扰你。可是没想到,医挚被人绑架,你被人暗算差点母子俱伤,我才知道我错了……皎皎,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心如被凌迟,寸寸碎裂。恨不得拨三尺剑闯宫去见你,恨不得驰骏马将你带到天边去。我恨我自己为何来迟一步错失机会,恨我自己当日为何听到你已经怀孕就以为与你已经今世缘断,恨我自己为何会以为你已经开始新生就犹豫不决……早知道你在秦宫过得不好,我早就应该将你带走。皎皎,跟我走吧!”

    芈月听到他前面说时不禁泪下,直至他说到最后,惊呆了道:“可是、可是我已经生了子稷……”

    黄歇道:“把孩子也带走,我带你们母子一起走。”

    芈月道:“我……”

    她抬起头,看着黄歇目光炯炯地看着芈月,充满深情和期盼,而她的内心,却是充满了纠结和无奈。

    而此刻,厢房外,秦王驷负手而立,面沉似水。

    其他的人均已经跪伏在地,一声也不敢吭。

    厢房内外,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提在半空,等着芈月说出她的决定,这一决定,甚至可能改变许多人的生死。

    沉默良久,久到厢房内外的这两个男人都已经无法再忍下去了,芈月才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子歇,逝者如斯夫。或许真是天意弄人,你我阴差阳错,终究不得在一起。我如今已经有夫有子,我再不是以前的九公主了。人事已非,无法回头。”

    黄歇道:“我不在乎。”

    芈月道:“可我在乎。”

    黄歇沉默良久,问:“你在乎的是我,还是他?”

    芈月抚住自己的心口,叹道:“我在乎的是我自己,是我的心。子歇,对不起,我的心已经无法回到过去的纯净,有太多太多的人和事,混杂在了我们中间。”

    黄歇苦涩地问:“他,对你如何?可能继续周全你,护住你?”

    芈月微微点头:“他对我很好,比我能想象的还更好。他能周全我,护住我。”

    黄歇喉头似被堵住一般艰涩:“你、爱他吗?”

    厢房外,秦王驷站立如枪,表情如刀刻。

    厢房内,芈月道:“是。”

    黄歇忽然大笑,狂笑。

    芈月看着黄歇的狂笑之态,泪如泉下。

    黄歇忽然提高了声音道:“秦王,你看够了吗?”

    芈月大惊,霍然站起,颤声问:“你说什么?”

    两边的门忽然大开,秦王驷站在门外,负手而立。

    芈月怔住

    秦王驷负手慢慢进入厢房,芈月回醒过来,向着秦王驷盈盈下拜道:“妾身参见大王。”

    黄歇亦是负手,看着秦王驷。

    两人眼光如刀锋交错。

    秦王驷语调温和,却有风雷欲来之势道:“子歇,郢都一别数年,今日咸阳再会,实是令人欣喜。”

    黄歇挑眉正准备顶撞,看了芈月一眼又把气压下去,终于长揖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道:“季芈,寡人与子歇也是旧识,你去叫他们备酒来,我与他煮酒相谈。”

    芈月揖礼道:“是。”

第148章 重相逢(3)

        芈月一走出房门外,只觉得整个人站立不稳,扶着板壁才站定,抚着长吸一口气,才缓过来。她抬起头来,看到缪监站在跟前,顿觉心头狂跳。

    芈月强自镇定心神,道:“大王要与公子歇煮酒相谈,有劳大监备酒。”

    缪监笑咪咪地拱手:“是。”

    缪监看了跟在身后的缪乙一眼,缪乙飞跑而去,过一会儿,便捧了酒肉回来,奉与芈月。芈月接过托盘,转身进入厢房。

    厢房内,秦王驷与黄歇对坐。

    秦王驷道:“早闻公子歇聪明过人,果然名下无虚。”

    黄歇苦涩地一笑道:“我本是死里逃生的人,人世间太多留恋和亏欠,如今见故人甚好,心中也少了亏欠。”

    秦王驷道:“寡人诚揽天下英才,何不留在秦国,与寡人共谋天下?”

    黄歇摇头道:“我离家日久,当早日返还家中,与亲人团聚。”

    秦王驷道:“好男儿志在天下,求田问舍,岂是英雄所为。”

    黄歇道:“我学业未成,原还应该在夫子门下侍奉,岂敢效法天下英雄。”

    秦王驷道:“如此,当真可惜了。”

    芈月捧着托盘一言不发,对他们之间的对话恍若未闻,只将酒菜一一布让好,又给两人倒了酒,才又悄然退出。

    黄歇低垂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芈月一眼。

    芈月走出来,把门轻轻关上。

    缪监上前一步,拱手低声道:“老奴送季芈回宫。”

    芈月点头,带着女萝随缪监离开。

    厢房内,秦王驷举杯道:“请。”

    黄歇也举杯道:“大王请。”

    秦王驷道:“难得遇上公子歇这般才俊之士,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黄歇朗声大笑道:“能与大王一醉,黄歇何幸如之。”

    秦王驷道:“干。”

    黄歇道:“干。”

    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再倒,再饮。

    这是男人与男人的较量,也是王与士的较量,纵然结局早定,然而就算是这种方寸之地,也是谁也不肯让步,谁也不肯退后。

    两人一杯杯对饮着,直至两人都酩酊大醉,不能支撑。

    最终,秦王驷半醉着由缪监扶着走出来,缪乙也扶着大醉的黄歇走出来。

    庸芮已经站在一边,从缪乙手中接过了大醉的黄歇。

    秦王驷醉薰薰地拍着庸芮道:“小芮,我把他交给你了。”

    庸芮微笑道:“是,大王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公子歇。”

    庸芮带着黄歇回到自己府中,把黄歇送到客房榻上。

    黄歇扶着头,**一声。

    庸芮道:“子歇,你没事吧,我去叫人送醒酒汤来。”

    黄歇手握紧,又松开,摇头道:“我不碍事。”

    黄歇睁开眼睛,看上去已经清醒了不少。

    庸芮道:“你没醉?”

    黄歇苦笑道:“我岂敢醉。”

    庸芮道:“你不是已经离开咸阳了吗,怎么又忽然回来了?”

    黄歇道:“我昨日离开咸阳,半途却被人挡截……”

    庸芮一惊道:“是谁挡截?”

    黄歇道:“对方却没有恶意,只是将我挡回,还将我安置在四方馆的客房中住下。我本来不解其意,结果今年看到季芈走进来,才恍然大悟……”

    庸芮也明白过来道:“是大王?”

    黄歇道:“不错。”

    庸芮忙拭着额头冷汗道:“这、这如何是好?”

    黄歇苦笑道:“还好,看到她已经把我放下了,我也放心了。虽然秦宫勾心斗角之处甚多,但这次的陷阱,是秦王所为,至少可以让我知道,她尚能自保或者是秦王能够庇护住她。”

    庸芮道:“可是大王会不会因此而耿耿于怀呢?”

    黄歇看着窗外落日道:“不会。他若是这样的男子,我不顾一切,也会将月儿带走。”

    庸芮叹道:“可是,她以后会如何呢?”

    黄歇也长叹:“此后的一切,只能靠她自己度过了。”

    芈月先回到了宫中,但她没有回常宁殿,只是在马车中呆着,等候着秦王的下一步吩咐。

    等了好久,她的车帘被掀起,缪监那张常年不动的笑脸出现在她的面前:“季芈,大王有旨,请季芈回常宁殿。”

    芈月一怔,却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先回了常宁殿中,更换回常服,躺了下来。

    她的身体本已经虚了,这一日凭的全是一股意念,此时倒下来,便如同整个身体都要散了架似的,女医挚上来为她用了针砭之术,她虽是满怀心事,然则这股气一松下来,便再也支撑不住,便昏睡过去。

    直到醒来,便见已经将近黄昏,夕阳斜照着庭阳,她站起来,便叫薜荔为她梳妆打扮。薜荔有些不解,她如今又不需要侍奉君王,何须此时梳妆打扮。

    不想到她替芈月梳妆完毕时,便得到秦王驷传来的命令:“召承明殿相见。”

    承明殿,夕阳落日,尚有余辉。

    芈月下了步辇,一步步走上承明殿台阶。她走得额角冷汗,脚步也有些发软。女萝伸手欲扶,却被她一手推开。

    芈月独自走入承明殿,秦王驷坐在殿中,手轻轻地捂着头,捧着一盏苦荼在喝着。他亦是酒醉方醒,此刻便喝着这东西解酒,一手执竹简在看着。

    夕阳的光从窗间门缝中透入,在阴影中一缕缕跳跃着。

    芈月走到他的身边,跪下道:“大王。”

    秦王驷并不看她,继续批注简牍道:“身体好些了吗?”

    芈月道:“好些了。”

    秦王驷道:“好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芈月轻咬下唇道:“可以走一段时间的路。”

    秦王驷道:“要人扶吗?”

    芈月道:“偶而还要扶一下。”

    秦王驷放下竹简,轻抚着她的头发,将一缕落下的头发挽起,叹道:“身子还这么虚弱,就要硬撑着出去见人,你急的是什么?”

    芈月手指轻颤,她强抑恐惧,用力握紧拳头,大胆抬眼直视秦王驷道:“人有负于我,不可不问;人有恩于我,不可不问;恩怨未明,心如火焚,一刻不得安宁。”

    秦王驷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回答,怔了一下,忽然俯下身子,他的脸与她的脸仅有一隙之隔:“你倒敢直言!”

    芈月道:“妾身初侍大王,蒙大王教诲,世间事,最好直道而行,卖弄心计若为人看穿,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妾身无私,妾身无惧。”

    秦王驷抬起身子,微笑。

    芈月轻轻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这一关,终于过去了一半。

    秦王驷执起芈月的手,翻过来,像是拿着艺术品一般赏玩片刻:“你的手很凉。”

    芈月道:“妾身毕竟也是一介凡人,是个弱女子。内心虽然无私,天威仍然心悸。”

    秦王驷微笑:“你很聪明。”

    芈月道:“妾身不是聪明人,聪明人会懂得趋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隐忍,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秦王驷指着芈月纵声大笑:“你会拿寡人的话来堵寡人的嘴了?”

    芈月微笑:“妾身一直在努力效仿大王的言行,如同飞蛾仰望和羡慕日月的光芒一样。虽不能及,心向往之。”

    秦王驷一把将芈月拉起:“你不会是飞蛾。”

    芈月轻伏在秦王驷的膝上:“可我向往接近最强烈光芒的地方,我希望置身于阳光下,哪怕烧灼得浑身是伤,也不愿意在阴影里,在黑暗中去隐藏真我,扭曲心志。”

    秦王驷轻抚着芈月的头发,殿内的气氛静谧安详,夜色渐渐弥漫,只余一灯如豆。

    又过了许久,芈月走出承明殿。

    她一步步走下承明殿台阶,天色已经全黑了下去,两边灯火依次点亮。

    芈姝闻讯匆匆而来,看到芈月微笑着走下来,她今日上午秦王驷毫不留情的驳斥之后,心中本是极沮丧的。但后来却得到密报,说是芈月先回来,此后秦王驷才回来,直到黄昏,方又召了芈月到承明殿去。

    她听了此事,便知道事情有变,顿时转而产生新的期望,忙兴冲冲地也赶去了承明殿,以为可以看一场好戏。不承想她刚到承明殿,便见芈月毫发无伤地从里面出来,甚至神情步态,都毫无异样。

    两人一照面,芈月不由得又是惊诧又是尴尬,寻思了半边,才说出一句道:“妹妹,你没事吧。”

    芈月微笑:“王后以为我会有什么事?”

    芈姝失口道:“你今日出宫——”她说了一半才惊觉掩口,惴惴不安地看着芈月。

    芈月一脸淡然:“我今日是出宫了,又怎么了?”

    芈姝不由口吃:“我、我……”

    芈月又问道:“王后还有何事要问妾身吗?”

    芈姝心中有些慌张:“没,没什么事。”

    芈月道:“那我就先告辞了。”她走了两步,微觉力弱,扶住了旁边的栏杆,略作**。

    芈姝神情复杂地扭头看着芈月走下,忍不住开口道:“你、你就不想问问——”

    芈月微笑着回头道:“问什么?”

    芈姝看到芈月的神情,终于镇定下来道:“没什么!”

    芈姝扭头一步步走上台阶。

    女萝连忙跑上来,扶着芈月一步步走下台阶。

第149章 心未平(1)

        屈氏站在椒房殿廊下昏暗的角落里,她的眼睛哭得红肿,夜风吹来让她瑟瑟发抖。

    她知道自己中了别人的计,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芈月。沅兮的尸体已经被拖出去了,罪名是偷盗。接下来,又会是谁,是芈月,还是她?

    她听着寺人宫女们轻浮的议论,无数的角落里,有人在窃窃窃私语,这一步,让她每一步迈出,都心惊胆寒。

    忽然她的袖子被拉了一下,屈氏吓了一跳。却听得她的侍女幽草压低了声音道:“媵人别叫,是我。”

    屈氏连忙拉住幽草的手道:“幽草,芈八子怎么样了?”

    幽草正是奉了她之命,去打探芈月消息的,当下便道:“她刚从承明殿出来,已经回常宁殿了。”

    屈氏心惊胆战地道:“她、她没事吧?”

    幽草摇头道:“奴婢也不知道,媵人,这个时候你去看她,会不会有麻烦……”

    屈氏顿足道:“顾不得了。”

    芈月方从承明殿回来,身心俱疲,却听得女萝来说,说是屈媵人求见。芈月怔了一下,本想拒绝,却想到屈氏也是为人所欺骗,想到她为人单纯,此时赶来,也算得甘冒风险,当下便道:“好,请她进来。”

    屈氏哭得双眼红肿进来,见到芈月就扑到榻边跪下了,泣道:“季芈阿姊……”

    芈月伸手欲扶,忽然心念一动,她如今处于风波之中,她若对屈氏太好,只怕别人能利用屈氏骗她一次,还会再继续利用屈氏,她终究不能与屈氏太过亲近,当下只道:“屈妹妹这是做什么?”

    屈氏道:“阿姊,我对不起你,我上了人家的当,害苦了你。”

    芈月见了她如此,只得长叹一声道:“医挚,你代我扶一下屈妹妹。”

    女医挚上前扶起屈氏。屈氏泣不成声道:“阿姊,我是给沅兮给骗了,她、她是王后的人。”

    芈月心中已经有数,问道:“沅兮,便是她骗了你吗?”

    屈氏点头道:“是,而且她被王后灭口了……我、我真是怕极了。”

    芈月仔细看着屈氏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道:“屈妹妹为人单纯,君子可欺之以方,以后切不可如此轻信他人。”

    屈氏连连点头:“我知道,阿姊,你没事吧。我怕极了,我真怕害了你。”

    芈月见状,心中一动,问她:“你就不怕我若真出了事,以为是你害的,迁怒于你,甚至报复于你?”

    屈氏却道:“你若真的出了事,那也是我害的,你要向我出气,我也是自作自受,心甘情愿。可要我去害人,甚至利用我去害人,还要我同流合污,我做不到。”

    芈月看着屈氏,心中终于松了下来,不由握住了屈氏的手:“屈妹妹,你很好,很好!”

    屈氏喜道:“阿姊,你相信了我?”

    芈月点了点头,但却也沉下了脸,道:“屈妹妹,你当知宫中险恶,从今往后,为了避免连累于你,你我之间,还是……少些往来吧。”

    屈氏再单纯,经历了这些事之后,也知厉害,心头一痛,却无奈地点头道:“我、我都听阿姊的。”

    屈氏走出常宁殿,回头看去,但见银杏树叶已经渐渐变黄,她轻叹一声,走了出去。一路上避着人,悄悄回了椒房殿,却见玳瑁又入了芈姝的内室。这个老奴,虽说是明面上被贬为最低层的洒扫奴婢,但在椒房殿中,人人皆知,她依旧是奴婢中的第一人,甚至还有敢胆傲视她们这些媵女的权力。

    屈氏想到之前的一切,看着玳瑁的眼光,不由地生了恨意,实是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初入宫时,若无芈月相助,芈姝早让魏夫人等压过。可是她不但没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反而纵容着玳瑁这样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恶奴,一次次弄得诸芈人心分崩离析,算计着自己内部的人,弄得自己众叛亲离,她却不知道,越是这么做,越是险自己于不堪之境,就越离不开玳瑁这样的人。

    而房中的玳瑁,却从来不曾意识到,造成芈姝目前困境的罪魁祸首是她自己。毫无疑问,她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然而,她终究只是一个奴才而已,她不识字、没有受过为“人”的品格教育,只有为“奴”的奉高踩低、勾心斗角之薰陶。她会的,只有一路奉高踩低,从低阶奴才爬到高阶奴才所学会的一身小阴谋小算计,她的见识、学问、心胸,都不足以能够帮助芈姝走向正确的方向。然则芈姝本身就不是一个有足够智慧和能力的人,在远离故国,陷身于宫庭内斗时,又对身边相同年龄和身份的媵女们心怀疑忌的时候,对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看上去在她陷入麻烦的时候有着不断应付的主意,又不断提醒她要加强自己身份和手段的玳瑁,不免越来越是依赖。甚至有时候会忘记掉,恰恰是玳瑁一次次的主意,才让她陷身于麻烦之中。  玳瑁为芈姝揉着肩膀道:“王后,大王怎么说?”

    芈姝道:“大王什么也没说。”

    玳瑁大急道:“那,那季芈……”

    芈姝紧紧皱着眉头道:“她也什么都没有说。”

    玳瑁道:“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芈姝忧心忡忡道:“我也不知道,玳瑁,我好害怕。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从季芈生子到今日的设计,大王可都看在眼中,若是大王对我起了疑心甚至是反感,我、我可怎么办呢……”

    玳瑁道:“王后,帝王的宠爱从来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依奴婢看,这件事大王若是从头到尾毫无所知倒也罢了,若是大王真的插手此事,那我们就不算白费劲。”

    芈姝诧异地道:“这话怎么说?”

    玳瑁道:“这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不爱面子的,他但凡知道过去季芈与黄歇的那一段情,黄歇若是死了倒也罢了,黄歇如今还活着,还来到了咸阳,甚至和季芈还继续纠缠不清。不管昨日季芈有没有与黄歇相见,只要有与黄歇相会的风声,而她还是依旧抱病出宫,那她就是水洗不清。”

    芈姝道:“可是,我们设下的陷阱,她不是根本没踏进来吗?”

    玳瑁道:“这种事,何须证据,只要大王有这疑心便罢了,难道她还能跑到大王面前分辨不成?男女之间的事,当事人越辨越没清白可言。”

    芈姝脸色变幻道:“但愿,你说的话是真的。”

    送走屈氏,芈月回到房中,女医挚过来诊断,因她昨日出去,病势又加重了,到了晚上,又改了方子,让她用药。

    唐夫人叹道:“唉,病情又重了是不是,你啊,就是死硬脾气。”

    芈月知道她这是责怪自己不应该出去,忙陪笑道:“慢慢养着就是了,心宽了,自然身体也好得快。”

    便听得外头秦王驷的声音道:“你真的能心宽吗?”随着话声,便见秦王驷走了进来。

    唐夫人连忙行礼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向唐夫人摆摆手道:“免礼。”见芈月也要挣扎着起来道:“寡人已经说过了,你身子未好,不用特意起来。”

    唐夫人眼角一扫,便善解人意地道:“妾身去看看子稷。”说着便转身出去了。

    秦王驷走到芈月榻边。道:“你看上去气色似乎好些了。”

    芈月笑了道:“唐姊姊刚才还骂我不注意,加重病情了。”

    秦王驷比划了一下眉头之间道:“好与不好,不在脉象,在眉宇之间,你的气色看上去反而好些了。”

    芈月点头:“是。有些东西放开了,放下了。”

    秦王驷坐了下来,道:“你生育时那件事,王后已经以宫规处置过了。”

    芈月点头道:“过去之事皆已过去,愿宫中从此不再多事。否则的话,事涉大王的子嗣,万不可让人从此起了祸乱的源头。”

    秦王驷倒有些意外:“你不在乎吗,不想深究到底吗?”

    芈月笑了笑道:“我自然在乎,可是与其为过去的事在乎,不如为将来的事未雨绸缪。哪怕不为自己在乎,也得为孩子在乎。”

    秦王驷沉默片刻道:“寡人明白。”他听得懂芈月的意思,过去的事,她可以不计较,但她要求的却是以后的保障。

    他看着芈月,心中有些诧异,他对于后宫女子的心思,基本上算是清楚,一则求宠爱、二则求身份、三则求子嗣;再或有要得锦衣华饰的、要权柄威风的、好炫耀生事的……芈月的心算是最捉摸不定的,有些游移、有些不在乎、有些对宫庭的厌倦,可是今天,她所提出的这个信号却是明明白白的,她想要地位,想要有保障,想要有别人不可侵犯的力量。

    这的确也是一个正得他宠爱,生下过他子嗣的姬妾应该有的态度。

    他笑了笑,道:“寡人心里有数,你便放心好了。”

    芈月毕竟是王后媵女,此事最好由王后提出,芈月住到常宁殿,是他对王后的公然警告,回头再由王后提出晋升,则也算在外人面前,圆回楚籍妃嫔的颜面来。

    只可惜,王后芈姝在这件事上,又不顾一切地犯了左性,在秦王驷向她提出此事的时候,一口咬死了不肯:“大王要喜欢谁,想要提升位份,大王决定了就下诏罢了。可既然大王问到妾身,妾身不得不说出看法来。如今宫中职位比季芈高的,一个是魏夫人,她是在先王后时就代掌宫务,所以自然无话可说;另一个是唐夫人,也是在大王为太子时就服侍大王的老人,也是名正言顺。此外,虢美人、卫良人,是周天子作媒的王室陪嫁之媵,也是应有之份。余下来樊氏,纵生了儿子,也只封了个长使。季芈初幸就封了八子,早就越过了樊氏,如今再往上升,岂不是更不平衡。再说妾身宫中的媵女还有孟昭、季昭、景氏、屈氏,景氏且还怀了孕,如今大王连个位份都还没给她,大王您说,这后宫岂不是不平衡了吗?”

    秦王驷听了这话,心中益发不悦,问:“那依你之见呢?”

    芈姝见了他这脸色,也有些害怕,转而巧言道:“妾身倒想为景氏讨个封号,至于季芈,总不好与姐妹们太不一样吧。她如今已经是八子了,不算低了,想提升位份,不如再过几年如何?”

    秦王驷似笑非笑:“不过是小事一桩,你堂堂王后,何至如此失态。”

    芈姝道:“大王,季芈本是妾身的媵女,妾身自有处置之权,何且一碗水端平有什么不对?”

    秦王驷冷笑:“一碗水端平?王后,你扪心自问,真的处事公平吗?”

    芈姝咬了咬牙,忽然跪在秦王驷面前:“大王,大王把后宫交与妾身,总得给妾身一个尊重和体面吧。若是真的看不上妾身,认为妾身不配当这个王后,不如妾身也卸下这份担子,大王另请高明如何?”

    秦王驷闭目,长长地吁了口气,睁开眼睛扶起芈姝:“王后何出此言,既然如此,就依王后吧。”

    见秦王驷大步走了出去,芈姝浑身瘫坐在地上,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玳瑁疾步进来,扶起芈姝,芈姝神经质地抓住玳瑁的手,急问道:“我是不是赢了,大王放过此事了。”

    玳瑁扶起她,赞道:“是,王后。奴婢早就说过,您是秦楚联姻的王后,是祭庙拜天过的王后,您有宗族地位,您有嫡子,任何人也动摇不了您的位置。”

    芈姝嘴边一丝自得的微笑:“对,就算是在大王面前,我也可以坚持自己的尊严,我也坚持住了,我第一次坚持住了。”

    芈月亦得了消息,诧异:“大王这话何意?”

    秦王驷坐在她的榻边道:“寡人向王后提起过为你晋位之事,但王后不肯同意。你是王后媵女,寡人不好越过王后搅乱内宫。”

    芈月失望反而淡笑道:“妾身明白,妾身从来也没有要讨封,大王真是误会妾身了。”

    秦王驷看着芈月这种淡定的表情,反而令他心头火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寡人特来与你解释,你不要恃宠而骄。”

    芈月道:“妾身有何宠可恃,妾身何时可以骄过?”

    秦王驷道:“你现在就是恃宠而骄。”

    芈月强忍恼怒:“可大王体谅过妾身的惊恐和痛楚吗?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大王体谅过了吗?妾身和子稷差点连命都没有了,大王为妾身讨过公道吗?妾身体谅大王,忍耐下来,什么要求也没有提,大王还想怎么样呢?”

    秦王驷道:“玳瑁已经行过刑了,难道你要寡人惩治王后吗?”

    芈月微笑:“妾身不敢,尊卑有序,妾身怎么能与王后相比。”

    秦王驷看着她的微笑却越发刺目:“你既明白尊卑有序,当知道寡人不可能为了你而废后,寡人也不能为了你而出面压制王后,否则后宫就会乱序,寡人不能要一个乱序的后宫。”

    芈月道:“所以大王就宁可放弃我和子稷,是吗?既然如此子稷出生那日,大王何必从行宫赶回来,不如当日就撒手不管算了。”

    秦王驷被激怒了也口不择言起来:“是啊,当日救你的可是黄歇。你是不是后悔了,后悔没有跟着他走?”

    一言既出,两个人都愣住了。

    芈月仿佛不能置信地看着秦王驷:“大王、您说什么……”

    秦王驷欲言又止,一顿足大步走了出去。

    芈月木然而坐,泪如雨下。

    院子里唐夫人正在嘱咐缪辛一些事情,看到秦王驷走出,连忙笑迎上去,道:“大王……”

    秦王驷视若未见,怒气冲冲而去。

    唐夫人愕然道:“这是怎么了?”

    唐夫人转身急忙走进室内,看到跌坐在地的芈月,连忙将她扶起来。

    唐夫人道:“妹妹,你这是怎么了?”芈月伏在她怀中上痛哭起来,唐夫人道:“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

    芈月哽咽着道:“没什么。”她拭了拭泪,强作无事。

    唐夫人却已经有些猜到了:“可是关于晋升位份的事?”

    芈月勉强一笑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我岂敢为这件事而争执。”

    唐夫人轻叹一声,转而对外外吩咐:“缪辛,你进来见过芈八子。”

    缪辛进来磕头道:“奴才参见芈八子。”

    芈月诧异地问:“怎么是你?”

    缪辛道:“大王吩咐,奴才从此以后就侍候芈八子。奴才给季芈请安,日后季芈有什么跑腿的事尽管交给奴才便好。”

    芈月有些不解,转向唐夫人:“这……”

    唐夫人道:“妹妹,你要体谅大王。王后执掌后宫,她若坚持,大王也没有办法。所以特别把跟在他身边多年的缪辛派来到妹妹身边,就是来给妹妹撑腰的。大王的苦心,妹妹可明白。”

第150章 心未平(2)

        芈月冷淡地道:“我明白,也多谢唐姊姊替我周全。”

    唐夫人道:“妹妹明白就好。大王为妹妹着想得如此周到,妹妹一时不能明白,拌个嘴儿,回头向大王陪个不是也就罢了。”

    芈月摇头,眼睛夺眶而出,哽咽道:“唐姊姊,你不明白,不是这么简单。我也不是为这个而哭。”

    唐夫人挥了挥手,令缪辛退下,这才坐到芈月身边,叹息道:“我怎么不明白啊,我是再明白不过了。妹妹,你生了儿子,心里头自然对大王更亲近了也更依赖了,女人都是这样,真心待一个男人了,就会少了许多畏惧和戒防,原来不敢想不敢提的事,现在就忍不住想再索取些,想试试看一个男人会待你是不是更好一些。”

    芈月脸色一变:“阿姊!”唐夫人这话,正中她的心事,倒教她一时无言以对。

    唐夫人劝慰道:“妹妹,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再委屈又能如何呢,我们毕竟是妾妇之身。在大王的心中,国事才是大事,后宫的事再大,都是小事。后宫的女人再委屈,都只是她自己心里想不开,难道还要大王为后宫几个女人的争执去主持公道吗?你看大王派来了跟在身边多年的缪辛,为你挡住宫里的诸般乱事,这份体贴是宫里谁都没有的,你如何不懂呢?”

    芈月道:“阿姊,你别说了”

    唐夫人轻叹道:“说白了,我们这些人再委屈,你想想庸夫人,谁有她的委屈大……”

    芈月怔住:“庸夫人……”

    唐夫人自悔失言,连忙改口道:“好妹妹,你如今在病中,心绪不宁,纵然有一二违逆之言,我想大王也不会放在心上的。你只管安心养病,养好了病,才有大王更多的宠爱,再为大王生下公子,这位份也是迟早的事啊。”

    芈月苦笑一声道:“阿姊,谢谢你,我累了!”

    唐夫人轻叹一声,吩咐随后进来的女萝道:“好好照顾芈八子。”

    女萝道:“是。”

    见唐夫人出去以后,女萝扶着芈月躺下,劝道:“季芈,上次的风波未平,您又何必再和大王发生争执。”

    芈月轻叹一声道:“不错,就是上次的风波未平。大王、我、唐夫人,都在努力回避提起这件事,可终究还是耿耿于怀。”

    女萝吃了一惊道:“可是……”

    芈月道:“他的心内有火,我的心内有火,唐夫人更是心里明白,才借位份的事来劝我。”

    女萝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芈月道:“只能等。”

    秦王驷怒气冲冲地走过秦宫宫道,缪监不明其意,连忙率人跟上。

    秦宫马场,秦王驷策马飞奔,心中狂乱的情绪,却无法按捺。刚才的脱口而出,令他简直不能置信,这是自己说出来的话。

    他想,我竟然说出这么荒唐的话来,当真是可耻,可笑!就算她去见黄歇又能如何,我特意安排了他们相见,也听到了她的真心话。难道我心里,竟还不曾放下这件事,否则那句话如何会脱口而出?难道我心中,不是把黄歇视为国士,竟是耿耿于怀在季芈的心中谁更重要?难道我竟也如妇人一般,纠缠这些情情**的分毫差别?

    他心神混乱中,忽然马一声长嘶立马,秦王驷竟然跌落马下。

    缪监大惊驰马上前道:“大王,您没事吧……”

    秦王驷早已经身手利落地站起,沉声道:“没事。”

    承明殿,秦王驷批阅简牍。

    缪监道:“大王,今夜驾临何处?”

    秦王驷头也不抬道:“你不看寡人正忙着。”

    缪监应了一声道:“是。”

    缪监悄悄退后,向门口的小内侍摆摆手。

    小内侍正要退出。

    秦王驷忽然停下手,沉默片刻道:“宣卫良人。”

    接下来的日子,秦王驷似变了一个人,他对后宫从来是懒得费心思的,若是喜欢了谁,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便是召幸一人,要么甚至数日不召专心政务,也是有的,可如今倒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六宫妃嫔,雨露均沾。

    常宁殿内,唐夫人一脸忧色地看着芈月道:“妹妹,你倒说话啊?”

    芈月勉强一笑道:“说什么呢?”

    唐夫人道:“如今你的身子已经调养好了,我也帮你禀上去了。可大王却迟迟不召见你,也不派人问候,再这样下去,你失去了君王宠爱,可怎么办呢?你跟大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去赔个礼,认个错也就罢了,这么拗着,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芈月摇头道:“阿姊,并没有什么事。”

    唐夫人摇摇头,叹气道:“好,我管不了你,也拿你没办法。”

    见唐夫人离开,女医挚忍不住道:“季芈,唐夫人说得有道理,您好歹不为自己想,也为小公子着想。”

    芈月佯笑的表情收起,面露茫然道:“医挚,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也没有办法啊!”

    女医挚关切地道:“到底怎么了?就象唐夫人说的,不管谁对谁错,他总归是大王,您总归是妃嫔,您去低个头,认个罪也就罢了。”

    芈月叹息道:“问题是,我不能低这个头,请这个罪。”

    女医挚道:“为何?”

    芈月长叹一声道:“是大王失口说错了话。”

    女医挚诧异道:“大王怎么会说错话呢?”

    芈月无奈地道:“是啊,大王怎么会说错话呢,他说的话永远是对的,如果不对也要变成对。所以,我只能避开他,让他淡忘,免得让他看到我,会让那句错的话变成对的事。”

    女医挚摇头道:“我不明白。”

    芈月道:“现在的困局是,我不能做任何事,甚至不能去澄清。越澄清就越显得我着急,越澄清就会越让他恼羞成怒。

    女医挚道:“那怎么办呢?”

    芈月道:“所以,唯有用时间让他把这件事淡忘了。”

    女医挚急了,道:“那怎么行,要知道疏而生远。这宫中人人唯恐大王记不得她们,您倒要让大王忘记了您。更何况,被君王淡忘的人,在宫里的日子可不好过。”压低了声音道:“你看唐夫人,还有樊少使,在这宫里活得都没有人感觉到她们的存在了……”

    芈月道:“医挚,有些事,我们只能等。”

    女医挚茫然地:“等……”

    天气渐渐炎热了,夜晚的蝉声叫个不停。

    芈月为摇篮中的婴儿打着扇子,薜荔也在挥汗如雨地为她打着扇子,叹道:“这宫中之人,真是势利无情。见大王不宠幸季芈了,就一个个敢怠慢起来,整个六月里连冰都不供了。”

    芈月亦道:“今年的夏天也热得格外奇怪,天时不正必误农时,农时若误而又将会有战争。”

    薜荔道:“哎呀,季芈,这远到天边的事儿,可同您没关系。倒要看看如今这局面如何破?”

    芈月道:“别说了,我如今什么都不想,就盼着我儿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罢了。”

    不想睡到半夜,婴儿的啼声闹得不停,小宫女忙来报知:“季芈,季芈,不好了。”

    漆黑的房间,灯亮起来,女萝披着衣服从下首席子上爬起来,点了灯,上前扶起芈月。

    芈月惊问道:“怎么回事?”

    女萝去打开门,小宫女进来跪在地上道:“季芈不好了,小公子忽然又吐又泻,浑身发热。”

    芈月大惊,披衣起来道:“快带我去看看。”她带着女萝和小宫女匆匆走过长廊,走进婴儿房,见**母正抱着婴儿满头大汗地哄着。

    芈月道:“把孩子抱给我。”

    婴儿在芈月的怀中,哭得声音都嘶哑了,芈月心疼地抱着婴儿道:“稷,稷,你怎么样,你难受吗,娘应该怎么办啊!”

    女萝道:“季芈,得赶紧去请太医。”

    芈月道:“好,你赶紧去请医挚过来。”

    女萝刚要出去,芈月却忽然道:“等一下。”

    女萝停住,芈月犹豫了一下,又道:“叫缪辛,去禀报大王,说子稷得了急症。”

    女萝喜而泣道:“是,季芈,您终于想通了。”

    芈月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紧了婴儿。

    这一夜,秦王驷正于椒房殿王后之处安歇,却被半夜惊醒,坐起身来道:“何事?”

    缪监站在屏风外恭敬地道:“芈八子差人来报,公子稷忽然得了急症,请大王示下。”

    秦王驷坐起披衣道:“子稷?寡人这就过去。”

    芈姝夜半惊醒,听到此事,不悦地道:“大王,不过是小儿之症,差太医过去就行了。大王又不是御医,去了又能有何用。”

    秦王驷沉着脸推开她走出屏风外,叫道:“来人。”缪监和缪辛上来为秦王驷穿衣,秦王驷边系带子边匆匆而去。

    芈姝恨恨地捶了一下枕头,玳瑁见秦王驷去了,忙进来道:“王后可否受惊?”

    芈姝怒声道:“你是死人吗,这点小事也让他们惊动大王?”

    玳瑁为难地道:“若是别人,老奴挡下也就是了。可季芈上次出了那件事,这次老奴就更不能挡了。再说,还有缪监那个老狐狸在,老奴实在挡不住啊。”

    芈姝道:“一个小儿急症,就能把大王从王后的床上叫走?宫中这么多妃嫔有孩子,将来都有样学样,以后还了得?”

    玳瑁道:“王后,要不然您也更衣过去看看吧。”

    芈姝道:“你昏了头了,她半夜扰了我,叫走大王,还要我去看她?她也配?”

    玳瑁道:“王后,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您有母后懿范啊,而且还可以看看她是真否的有事,若是拿着孩子来争宠,正可以就此揭穿她。”

    芈姝来了兴趣,掀被就要起来道:“来人,给我更衣。”

    玳瑁连忙捧了衣服上前道:“再有,她上次生育时的事大王虽然没有追究,可心里毕竟有芥蒂,王后这一去,也把大王心里那点芥蒂给掩过去了。”

    芈姝没有伸手去穿衣,玳瑁愣了一下,道:“王后。”

    芈姝气愤地将衣服丢在地下踩了几脚:“不去,不去,我不去,什么抓她的错?她这人哪有错等着给我们去抓,你分明就是哄我过去给她讨好,滚出去。”

    玳瑁想说什么,看着芈姝怒气冲冲地样子,只得咽下话,收起衣服退出去。

    秦王驷匆匆而入常宁殿西殿,问道:“子稷呢,怎么样了?”

    芈月抱着婴儿神情凄惶,看上去楚楚可怜,听到声音像是不能置信地抬头,看到秦王驷后两行眼泪落了下来:“大王,您、您真的来了?“

    秦王驷心生怜惜:“你怎么搞的,不是说病好了吗,怎么比病中还憔悴?”

    芈月将婴儿递过去道:“大王,您看看稷,看看稷……他这是怎么了?”

    秦王驷接过婴儿,婴儿啼哭不止。

    芈月惊惶地道:“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又吐又泻……”

    秦王驷摸了摸婴儿的额头,又按了按肚子,还看了看眼睑和舌头,安慰道:“应该不会是什么大症候,不是中暑就是着凉。”

    芈月诧异:“大王,您也懂医?”

    秦王驷笑道:“行军作战,什么情况都会遇到,一点起码的医道要懂。况且,寡人也有过这么多的孩子,一些小儿常见症状也是遇上过的。”

    芈月道:“大王您真是什么都懂。妾身、妾身一看到子稷生病,就方寸俱乱……”

    秦王驷道:“你们女人自然是不明白这些事情。”

    芈月仰慕信赖地看着秦王驷:“有大王在,妾身就放心了。”

    此时女医挚也匆匆赶来秦王驷把婴儿交给她道:“快来看看子稷怎么样了。”

    女医挚也象秦王驷一样察看以后又诊了脉,道:“小公子是中暑了。”

    秦王驷有些诧异:“中暑?”他看了看周围,发现没有冰鉴,问道:“难道子稷这里没有送冰吗?”

    芈月隐忍地道:“大王,都是妾身的错,就不必再问其他了。”

    秦王驷嗯了一声,看着芈月没有趁机告状,有些意外。

    缪监站在门外听到了,轻声走到院中吩咐道:“快去取冰来,大王今夜看来要在此处歇息。”

    小内侍道:“是。”

    新加的冰放入了冰鉴中,散发着凉气。秦王驷和芈月坐在摇篮前,看护婴儿。见芈月额头都是汗,递给手帕,芈月接过,眼神复杂地看秦王驷一眼道:“多谢大王。”

    秦王驷无奈地叹息一声道:“你总是太倔强。”

    芈月道:“妾身向来都是不聪明的。”

    秦王驷轻叹一声道:“你啊!”

    芈月道:“妾身虽是弱质女流,却有一些不合时宜的脾气,这也是父母所生的脾气,无可奈何。妾身知道这样的脾气,注定是不讨人喜欢,要撞得头破血流……”

    见芈月哽咽,秦王驷不禁伸出手去为她拭泪道:“傻丫头。”

    芈月哭着扑倒在秦王驷的怀中:“我后悔了,我早就后悔了,我想你,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迈出这一步来。我才不在乎什么名份,我只是在乎在你心里我算什么,我只是太委屈了……”

    秦王驷轻抚着芈月的头发道:“寡人知道,我知道……”

    芈月伏在秦王驷怀中低声哭泣。

    婴儿的哭声忽然响起,打断两人的抒情,芈月哭声停住,两人彼此对望,有些不好意思和尴尬。

    芈月抱起婴儿轻声哄劝着,秦王驷将她拥入怀中,一家三口格外温馨。

    清晨,秦王驷走了,但见外头掖庭令派人,将甜瓜冰块等物流水般地送上来。

    薜荔带着得意和不屑,道:“哼,看季芈重获宠爱,这些势利之人就见风使舵,上来奉承了。”

    芈月神情淡漠,轻摇扇子:“薜荔,你要记住,得意时休燥,失意时休怨。”

    女萝见芈月神情不悦,挥手令众人退出,轻声问:“季芈已经重获大王宠爱,为什么还是不高兴?”

    芈月有些自厌地:“我为什么要高兴?为求这一份男人的宠爱,去算计、去扭曲心志、去委曲求全,连子稷的病也要成为手段,我的面目有多可憎、多可怜?”

    女萝劝道:“季芈,这满宫里谁不是这样,要说手段算计,您能有多少手段算计。再说从前……”

    芈月冷笑道:“从前?从前我可以安慰自己,说那是为了救小冉,是为了生存,可我现在……”

    女萝劝道:“季芈,莫说是宫中,天底下的女人,难道不都要讨好夫君吗,不是为了母族,就是为了地位,或者是为了儿女,或者是为了情爱。男人只有一个,女人却有很多,不争不抢,难道还坐等天下掉下来,或者神灵开眼吗?”

    芈月沉思。

    女萝悄悄退下。

    可是她方才的话,却在芈月耳边久久回响,为了母族?为了地位?为了儿女?为了情爱?

    她为了什么?母族没有用,地位她不在乎,难道能说,完全是为了儿女吗?

    想到这里,她忽然惊愕不已。

    难道,我真的对大王产生了情爱吗?

第151章 情与妒(1)

        日月如飞梭,一转眼,嬴稷已经满六岁了。

    这数年中,列国发生了许多事情。

    先是公孙衍离秦入魏后,联合了齐国共攻赵国,赵国大败。公孙衍的合纵之计首尝胜果,也令得列国开始重视公孙衍的杀伤力。此后在公孙衍与魏相惠施的合力下,魏惠王与齐威王互相推尊为王,又派魏太子出使齐国为人质,与齐国结成盟友。公孙衍更奔走楚国,欲形成魏齐楚三国合纵之势。

    而张仪接替公孙衍为秦相后,自然也一直在关注着这位老对手。一看到公孙衍在列国推行合纵之计,他亦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破坏了齐楚两国与魏国的合约。

    公孙衍自然不甘失败。他不久便联合韩、赵、燕、中山四国,与魏国共同发起“五国相王”之事。

    像中山国这样“披发左衽”的狄夷之人所建的二流国家也来凑数称王,顿时引动齐楚之怒。先是齐王表示:“我万乘之国也,中山千乘之国也,何侔名于我?”此后楚国更直接,当即宣布在魏楚联盟时被送到楚国的魏公子高为太子,将现在魏国的太子嗣视若无物,然后令昭阳领兵攻魏,在襄陵大败魏军后占领了魏国八个城邑。

    秦人趁机出动,张仪先是与樗里疾联手率兵夺了魏国的曲沃、平周,再以中间调停人的身份,约齐、楚、魏三国执政重臣在啮桑相会。“五国相王”的联盟计划以失败告终,魏国罢免了提倡合纵的宰相惠施,公孙衍也被迫出走韩国。

    张仪又出一计,让秦王驷罢去自己的相位,然后出奔到魏国。张仪之前在秦国的所作所为虽对魏国伤害很大,但也确实让魏国看到了他的能量。见到张仪来投,魏王实是喜出望外,当即任命张仪为相。

    张仪在魏为相不过几年,便将公孙衍在魏国的合纵力量破坏得七七八八,更是一味向秦臣服,魏国有识之士自然瞧出不对来,尤其太子嗣更多番进谏。魏王罃年轻时也曾几番谋取霸业,但他活得太久了,已经快八十了,之前数番失败让他只想颐养天年,因此宁可妥协退让。

    然而秦王驷终究按捺不下野心,这边已经折服三晋,笼络了楚国,便想借此机会将齐国的势力也一并打压下来。于是在公元前320年,赢驷向魏国、韩国借道进攻齐国,齐王地紧急起用匡章为将,结果秦军因劳师远征而大败。这次战败迫使秦为了与齐国议和,又将另一位秦国公主嫁与了齐国。

    这位被称为“愍嬴”的公主,不管在秦在齐,生平皆如一滴水珠落入大海,不曾溅起一丝浪花。这件事导致了后面一连串的变故。同年,在位五十年的魏王罃去世,谥号为惠,即魏惠王。原来主张合纵之议的太子嗣继位。他一继位,就立刻罢免了张仪之相位,重新请回惠施为相,公孙衍主政。

    齐国因为与秦国这一场战争,也加入了合纵大军。在燕国,燕易王去世,燕太子哙即位为王,委政宰相子之,政治意向暂处于不明状态。

    同年,在位四十八年的周天子扁也去世,谥号为显,史称周显圣王。这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平生实在无足称道,但着实活得长久。在他的“统治期”内,他眼看着诸侯国个个称王,不但齐楚秦这样的大国称王,甚至连中山、宋这些二流国家也跟着称王。他能活这么久而不是早早被气死,也算得忍耐力非同寻常。

    如此诸事变动,天下政局,又将面临重新洗牌。

    秦国保持了数年的优势,却又面临新的危机。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闷热,蝉声鸣唱,声声聒噪,在白天根本不能出门,唯有到了傍晚的时候,芈月才能够扶着侍女,到荷花池边走走。

    荷花池中,红莲盛开,鸳鸯成双。

    芈月只着了一袭雨过天青色的薄衫,不着饰物,手中轻摇纨扇,看着池中鸳鸯,闻着荷花的香气。在宫里久了,有时候要学着自己去欣赏美的东西,保持快乐的心情才是。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在这四方天地里,生活如同死水一潭。什么列国争霸、什么合纵连横,这样的大事,根本不是后宫妃嫔们能够听到的。

    她所能听到的,无非是王后宫中赏衣饰,这个媵女和那个媵女为了争衣饰掐起来了;公子华为魏夫人献寿,让王后生气了;虢美人和孟昭氏狭路相逢互不相让,各自到秦王跟前哭诉;椒房殿和披香殿的侍女打架,背后到底是谁主使之类的事情。

    如果她的生活中真的只剩下这些东西,那她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当真只剩下看着公子稷一天天长大而已。

    幸而,她还是偶尔能听到一些外界的消息的。刚开始张仪会传一些消息给她,等到张仪去了魏国,她也断了消息的来源。然后,她开始让缪辛去帮她打听,甚至唐夫人也会把所知的一些消息告诉她。

    偶尔,她会去西郊庸夫人处走走。庸夫人是个很睿智的女人,芈月能够从她那里,知道许多秦国往事,听到许多真知灼见。

    自那次以嬴稷生病为契机,而与秦王驷重修旧好、再获宠爱以后,她恢复了往日“宠妃”的待遇,但她和秦王驷之间的关系,反而有了一种若有若无的疏淡。而这种疏淡,不知道是从谁开始的,或者是她自己吧。她知道秦王驷的心结仍在,而她自己的心结也仍在。一开始,她仅仅视他为君王,而非自己的夫君,从来不曾想过留下。然而当她拒绝黄歇之后,她本以为身心已有归宿,却不得不面对他不仅仅是一个男人、一个夫君,更是一个后妃成群的帝王的狼狈处境。嬴稷生病,让为人父母的他们,因着孩子的缘故而表面上放下这种看似“无谓”的心结。但是,当她求和的时候,她意识到了自己和秦王驷之间的不平等,她为自己的主动求和感到羞辱,也因此而生出对秦王驷的怨念。这种羞辱和怨念,让她再度面对秦王驷时就无法安然,自然而然生了隔阂,心也冷了下来。

    芈月的这种变化,秦王驷作为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又怎么会没有察觉到?然而纵然察觉了,但他有身为君王的高傲,在芈月已经为他生下孩子、拒绝黄歇,甚至主动求和之后,他再执着于“她心中爱他几分”,也觉得十分丢脸。而且,他对她甚至还有心动和期待。所以,他只能选择隐忍。表面上看来一团和气,然而私底下两人之间的相处,却渐渐地疏淡下了。只是又没有淡到如唐夫人这般真正疏远,毕竟他们之间,仍然有着一些牵挂和不舍,甚至在某些地方仍然有许多投契和欢乐。他自然也是经常来看她,对公子稷也十分疼爱,但这种感觉,渐渐像对所有已经生了公子的后妃一样,失去了最初最动心一刻的热烈和契合,而成了一种习惯。

    有时他们还能够说一说读到的书,也有出去骑马射箭行猎的时候,但是共同去四方馆听辩论、见了面就有说不完的话的岁月,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一起的时候,除了说说孩子之外,便是偶尔提一提宫中诸事,也就如此罢了。

    可是这样的日子,她真的甘心就这么过下去吗?

    她正想得出神,不想秦王驷走到她身后,轻轻抽走她手中的扇子道:“你在看什么?”

    芈月吓了一跳,嗔怪道:“大王干吗不声不响的,吓我一跳!”

    秦王驷只着了一袭薄葛衣,也不着冠,看上去倒是十分轻闲,见她嗔怪,反笑道:“是你太入神了,寡人走过来的脚步声也没听到。你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芈月也不好说出自己刚才所想,只从湖边大石上站了起来,道:“妾身在看鸳鸯。”

    秦王驷刚才站在她身后也已经看了一会儿了,此时听得她的话,不由得又看了一下,还是摇头道:“鸳鸯有什么好看的?”

    芈月轻叹:“看,它们总是成双成对的。”

    秦王驷觉得有些听不懂了,又看了看,不确定地道:“朕觉得……禽鸟都是成双成对的吧。”

    芈月微微一笑,也不解释,又转了话题道:“妾身昨日看书,看到齐庄公四年,大夫杞梁战死,其妻姜氏迎丧于野,哭声至哀,城为之塌圮。”

    秦王驷听了这话,触动心事,沉默了片刻,方道:“怎么忽然想到看这个?”

第152章 情与妒(2)

        芈月轻叹:“列国征战已经数百年,至今未息。思想当日至今,不知有多少女子送别夫君,征人不归,肝肠寸断。不知道这战争什么时候才能停啊?”

    秦王驷也轻叹:“不知道,谁也不知道。生于这大争之世,生命就是永不停息的战斗。前有狼,后有虎,每一战都只有拼尽全力厮杀,才有可能活下去。而明天,又是一场新的战争。”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寡人小时候看君父出征,也曾经问过母亲,战争什么时候结束。母亲告诉我说,她小时候也这么问过,她的母亲小时候也这么问过,她母亲的母亲,小时候都曾这么问过……数百年以来,人人都这么问过,人人都不知道如何解答。”他已经很久没有和芈月议过朝政了,此时不如为何,忽然触动了心事,多说了两句。

    芈月轻叹:“如果当此世,能够有一个像周武王那样的圣人出世,让诸侯听命,讨伐首恶,结束战争,那该多好。”

    秦王驷只觉得她这想法实是天真,失笑道:“便是周武王重生又能如何?周武王的时代,人少而地广,诸侯分得土地后仍有余裕,所以专心耕种即可。可这千百年来,人丁繁衍,不胜负荷,所以农夫也只得放下锄头拿起刀剑,争夺自己和子嗣的口粮。”

    芈月抬起头来,认真地道:“《商君书》上说,若能够有君王以绝大威权,依人口和贡献重新划分土地,则可减少争端。只可惜,不要说在列国没有这样的人,就算在秦国,以先君和大王之威,也只能勉强推行。这其中到底缺了什么呢?”

    秦王驷见她皱眉的样子,不禁伸手去抚了抚她的眉头,失笑道:“你一个小女子,想得太多了。这是历代明君圣主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何况是你。”

    芈月也失笑,将之前的话语一句带过,道:“可见杞人忧天,并不是杞人自己多事,而是人心皆是如此。”

    秦王驷摇了摇头,道:“你的心中,总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和事情。一般女子看到杞梁妻这一段故事,难道不应该是感叹真情难得,感天动地吗?”

    芈月心中轻叹。她跟了他七年了,这七年来,后宫的新宠也是三三两两地出现,她冷眼旁观着,总是有一段时间,秦王驷对她们会特别有耐心,呵护备至,怜香惜玉。然则,渐渐他就失去了新鲜感,也懒得继续以前的话题。如今的秦王驷,已经失去了哄小女孩的耐心,两人的对话就显得乏味起来。当她讲到他不愿意继续的话题时,他总是有办法迅速地把话题结束掉。然而他的转移方向,又是她不愿意接应的。见他如此,她亦笑了笑,显得有些敷衍地道:“妾身若非感动,岂有此思?那么大王也会感动于这个故事吗?”

    秦王驷顺口道:“世间真情难得,如何能不感动?”

    芈月不语,低头。

    秦王驷见她如此,倒起了兴趣,托起她的脸道:“鸳鸯同心,你对寡人有几分真心?”

    芈月无奈,只得问道:“大王要几分真心?”

    秦王驷戏谑地道:“十分,你有吗?”

    芈月看着秦王驷,眼中火花一闪,也微笑道:“从来真心换真心,妾身有十分真心,大王用几分真心来换?”

    秦王驷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你竟反将寡人一军了。”

    芈月微笑着不说话,随着秦王驷转身向宫道走去。走了一会儿,似有意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大王的真心有多少份?给了妾身的是真心,给了王后、魏夫人的,还有后宫其他女人的,又有多少真心?”

    秦王驷站住,笑着指指芈月道:“你这算是嫉妒了吗?”

    芈月手执纨扇,笑吟吟地道:“嫉妒如何,不嫉妒又如何?”

    秦王驷收了笑,凝视着芈月,认真地说了一句:“小妒怡情,大妒伤人,更伤己。”

    见秦王驷大步而去,芈月的笑容收起。这是他的真心话吧。后宫妃嫔无数,而他只有一个。这就注定,哪怕有感情有真心,也是不对等的。她心底暗自嘲笑自己又一次碰了壁,向身后道:“薜荔,我们走吧。”

    薜荔道:“季芈,今日是月圆之夜,您要不要去椒房殿?”

    芈月一怔,想了想,摇头道:“罢了。我懒得理会她们,自去一处清静的地方赏月吧。”

    这几年下来,楚国陪嫁来的诸媵女也陆续承宠,各生子嗣。不晓得为何,最初承宠的孟昭氏一直无子,季昭氏也只生了一个女儿,倒是屈氏生了公子池,景氏生了公子雍。

    前不久,王后芈姝又生了第二个嫡子,名壮。这椒房殿中,便更热闹了。

    芈月不想参与,她好不容易避到了常宁殿,这几年在常宁殿中甚是逍遥,又何必再去理会她们呢。

    她知道芈姝这些年越发喜欢这种众星捧月的场面,更喜欢在妃嫔们面前把架子端得高高的。她知道椒房殿必会派人来唤她,于是索性带了薜荔,去了园中。

    她知道园中有一处云台,极为清静,四下无遮无挡,想来正是赏月的最佳处。只是宫中之人,每逢月圆必要开宴相聚,谁又会正经去赏月华的凄清之美呢?

    她前日路过云台时,已经打定主意来此赏月,当下回宫匆匆用过晚膳,将公子稷交与唐夫人,便去了云台。

    一路走来,但见一轮圆月高挂在天上,从云台下一步步走上去,更觉得月随人行,步步上升。走到尽头,她却是一怔,这云台之上,居然已经有人在了。

    但见魏夫人独坐在云台之上,对着月亮自酌自饮,已至半醺。侍女采薇远远地站着,不曾近前来。

    芈月捧着一壶酒上来,不想在此遇上魏夫人。正犹豫间,但见魏夫人转过头来,看到她,站了起来,笑着举杯向她致意道:“不想季芈妹妹你也来了。”

    芈月捧着酒走到魏夫人面前,放下酒壶,席坐在魏夫人身边道:“没想到魏夫人也会到这儿来饮酒。”

    魏夫人轻笑道:“伤心寂寞人,不到这儿来,还能够到哪儿去?我只是没想到,正应该是烈火烹油般得意的季芈,也会到这儿来。”

    芈月道:“妾婢无专夜之宠,月圆之夜,大王自然要去王后的宫中。”

    魏夫人吃吃地笑着,指着芈月道:“你也太老实了,这又不是大规矩,争一争又何妨?我当初得意的时候,可没有管过什么初一十五,就是抢了,又能怎么样?”

    芈月道:“那是先王后厚道。”

    魏夫人已经有了些醉意,哼了一声道:“厚道?啐!她厚道,通天下就没有不厚道的人了。她在大王面前装贤惠、装隐忍、装慈善,把我推出来当恶人,害得我在大王面前坏了名声,在宫中坏了人缘,她还想抢走我的子华……哼哼,那是我的儿子,我十月怀胎,历尽千辛万苦生下的儿子!我怎么可能忍?我争我抢我闹,最终,我赢了,保住了我的儿子;而她输了,输掉了性命!可我也输了,输掉了王后之位;她也赢了,她临死前在大王面前装贤惠,让我的子华,当不成太子。”

    芈月轻叹一声,公允地评价道:“她已经算厚道了。”

    魏夫人道:“当然,跟你的那个王后比起来,真算厚道了。我看你素日也算得厉害的,怎么在她面前,竟厉害不起来了?可笑,真可笑。如果谁在我生产的时候,想要我的性命,要我孩儿的性命,我就算豁出去,也要咬下她一口肉来!你居然就这么算了?奈何不了她,居然连她身边的一个老奴也奈何不了?你我在母国让她们这些人几分倒也罢了,那是上头还有父王母后,无可奈何。可到了秦国,位分又算得了什么?她和你我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大王的女人罢了。大王喜欢谁,谁就得势;谁得势,谁就可以踩下别人去……你真傻,真傻!”

    芈月扶着魏夫人道:“魏夫人,你喝醉了。”

    魏夫人道:“我没醉,我比你要清醒得多。大争之世,男人争,女人更要争。当争不争,就活该被欺负被铲除,就算身后也要被人取笑无能、愚蠢!”

    芈月道:“魏夫人,你真的醉了,我叫你的侍女过来吧!”

    芈月扶着魏夫人站起来。

    魏夫人醉醺醺道:“芈八子,我原是过来人,我劝你一句:朝花易落,月圆则亏,红颜易老,覆水难收。女人能够挟制男人的时光,就只有这最好的几年,错过了,就永远没机会……”

    芈月扶着魏夫人道:“来人!”

    薜荔和采薇忙上来,扶着魏夫人下去。见她咯咯地笑着,似醉非醉地离开,芈月坐了下来,不觉拿起酒壶,自己倒了一盏,喝了下去。抬头看着月光,喃喃地道:“朝花易落,月圆则亏?”

第153章 情与妒(3)

        薜荔已经回来,听了这话,不禁心中一惊,忙上前劝道:“季芈,魏夫人从来就不是好人,她分明是在挑拨离间,您可别上当。”

    芈月淡淡一笑:“是啊,我知道她是在挑拨离间,可是,每句话,都打在人的心上啊。”想到此处,不禁又倒了一杯酒喝下。魏夫人的确是工于心计,她的话看似自己发牢骚,可是,每一句都让她心有戚戚。与芈姝的相争,与秦王驷的疏远,何尝不是她心头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呢。

    这一夜,月光如水,她忽然想到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人曾经唤她“皎皎”,因为她皎洁似月光。可是如今,还会有人把她这样记在心上,视她如月光吗?

    一夜无话。只说次日,芈姝在清凉殿临水台边乘凉,听着声声蝉鸣,在这炎夏更觉心浮气躁。芈姝只嫌侍女们拿着大羽扇扇风的动作太轻,索性自己拿了把小扇轻摇,烦躁无比地道:“这天气,真烦。都说我们楚国在南方,气候炎热,可也从无这般闷热!”

    玳瑁知她心意,道:“王后是心头烦热吧。”

    芈姝放下扇子,不悦地道:“胡说!”

    玳瑁知道她是为昨日月圆之夜,诸人皆来奉承,却不见芈月到来,因此心头气闷,劝道:“奴婢曾劝王后拉拢季芈……”

    芈姝没好气地放下扇子,道:“我是堂堂王后,用得着拉拢她吗?”

    玳瑁慢条斯理道:“王后说得是。但后宫之中,女子争宠乃是自然。季芈若不能为王后所用,也不可任由她坐大。纵然季芈不懂得感恩,王后也应该去驯服她。”

    芈姝停下扇子,有些心动道:“如何驯服?”

    玳瑁神秘一笑道:“王后忘记了,咱们手中可捏着她的命脉呢……”说着便附在芈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芈姝听得心动,不禁点头。

    过了数日,芈姝便派人来请芈月,又说要让她带公子稷来。芈月却不敢带着孩子过去,只自己一人去了,见了芈姝便赔礼道:“我原该带着子稷来向王后请安才是,只是子稷前儿个不巧有些伤风,我怕他来这儿过了病气,反而不好。所以不敢让他来,还请王后见谅。”

    芈姝本就是随口带一句罢了,见状笑道:“既如此,那就罢了。”说到这里,又习惯性地开口教训道:“你也实是不仔细,子稷总是这么体弱多病的。我看就是他一个人在常宁殿,没有玩伴的缘故。要不然,你们都搬回来,椒房殿中,男孩子这么多,一起玩玩,自然就好了。似你这般老是把他养在常宁殿不出来,岂不是将男子汉养成女孩儿了?”

    时间久了,芈月早对她这种有事找碴、没事教训的烦人脾气习以为常,知道只要左耳进右耳出,给她一个貌似恭敬的态度便可,等她叨唠够了,便能逃过一劫。便敷衍道:“多谢姐姐关心,唐夫人亦很关照我,我住得很好。”

    芈姝亦知她是敷衍,心头懊恼,却也拿她没办法,只是每次假借“关心”的名义训斥一顿泄泄自己的火罢了。如今再看看她,一晃数年过去了,大家都生了儿子,她却比自己显得年轻许多。芈姝因为常常焦躁的缘故,睡不安枕,又好于妃嫔中争艳,常厚粉敷面,生次子时保养不善,近年来卸了妆,更是老得厉害,肤色也黄暗起来,再厚的粉都怕盖不住新生的细纹了。

    此时细看芈月,却见她脸上薄施脂粉,依旧姣美如昔。岁月如此厚待于她,随着时间的推移,非但没有削减她的美色,反而让她更增成熟和美艳。若说她初入秦宫时还只是花骨朵,如今却是盛放的鲜花了。芈姝这样想着,不禁带了几分嫉妒之意道:“妹妹的脸色可好多了,想是深得大王宠爱的缘故吧。”

    这话一出,便连旁边的玳瑁也觉得过了,不禁咳嗽一声。不想芈姝反而横了一眼玳瑁,道:“傅姆何必如此?我与妹妹之间无分彼此,这般小心翼翼,反而生分了。妹妹,你说是不是?”

    芈月苦笑道:“阿姊说得甚是,只是我蒲柳之姿,如何比得阿姊雍容华贵。阿姊真是太夸奖我了。”

    芈姝听了她这话,方才满意,笑容也真挚了几分。忽然想到了自己叫她来的目的,收起笑容道:“妹妹不要以为得了宠爱,就得意忘形。须知你是我楚国之人,若是在宫里太过得意,也会得罪其他妃嫔。做人要处处谨慎留心,不可轻易落人把柄……”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初时还有些气虚,但见芈月低眉顺眼的样子,便越说越是得意,俨然自己便是楷模,在苦心教导不懂事的妃嫔要如何周全妥帖行事一般。

    芈月低垂眼帘,掩饰心中的不耐烦,转身端了一杯茶递给芈姝道:“王后训诫得是。”

    芈姝喝了一口茶道:“你看我,身为王后,大王如此宠爱我,我仍是处处留心,没惹起过后宫的闲话……”

    芈月一皱眉,听得她话里有话,便问道:“是谁向姐姐说我闲话了吗?”

    芈姝一噎道:“没……呃,我也是劝你要防微杜渐嘛。”

    芈月道:“多谢姐姐提醒。”

    芈姝被打断话头,忽然脾气上来,喝道:“我看你的样子,就晓得你从来是不驯服的。须知我是王后,你是八子。我的子荡必是将来的太子;你的子稷,将来能不能有封爵还未可知。你怎可不知敬我?”

    芈月忙道:“姐姐多心了,我断无此意。”

    芈姝道:“无此意就好!”她心中得意,暗想自己借故生事,先呵斥对方一顿,教她摸不着头脑,自然就会为了讨好自己而出力效劳。当下才说出自己的目的来:“你如今正得宠,怎么不晓得借此机会为子荡出把力,让大王早日立子荡为太子?”

    芈月只得道:“我只是个小小八子,立一国储君这样的大事,如何轮得到我说话?我若真有这样的能力,王后才真要防范我。”

    芈姝轻哼一声,想想也是,待要退让又不甘心,挖空心思便想找一个打压对方的由头来,当下沉了脸道:“说得也是,谅你也没这个本事。就算你有这个本事又如何,你还能翻得出我的手掌心?别说你是我的媵侍,你,还有你儿子,俱都在我掌握之中,更别忘记你还有个在楚国的弟弟,还有你的舅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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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介绍:
一个跟着秦兵马俑同时开挖的故事。
当秦兵马俑开始第三次挖坑的时候,我也跟着他们一起挖坑了。
因为本故事讲的,就是传说中秦兵马俑的真正主人——大秦宣太后的故事。
她是秦始皇的高祖母。
她是楚国公主,她是大秦太后。
她执掌大秦四十多年,称霸六国,实现了大秦一统天下的可能。
如果没有她,也许最终一统天下的,未必是秦。
她活着让六国胆寒,她死后带着世界上最大的军阵陪葬。
芈月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芈月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芈月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