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情与妒(4)
芈月脸色大变,一手在袖中攥紧,强自镇定下来道:“阿姊如何忽然说起楚国的事情来?王兄是个公正的人,弟弟在楚国,我素来放心得很。”
芈姝轻蔑地哼了一声:“你放心,我还不放心呢。”
芈月笑道:“阿姊说哪里话来?我们姐妹从小一起长大,我如何不知道阿姊是嘴硬心软之人?若无阿姊一直以来的庇护和相救,我早就死在楚宫了。阿姊对我的恩情,我自然不会忘记的。”
芈姝听芈月说得真挚,脸色也渐渐缓和,得意地一扬头道:“你知道就好。”说着,这边又吩咐玳瑁:“妹妹的首饰如何这般寒酸?再送些给妹妹挑选。”
芈月淡笑道:“多谢阿姊。”
芈姝总是这样,先是用言语羞辱你,然后以为用一点衣饰便可以安抚你,打发了你,还要教你感恩戴德。若是你敢不接受,她必会以为你不感恩,还要怀恨在心,就会闹出无穷无尽的事端来,非要将你弄得合乎她的想象,这才算完。
芈月亦是太过了解她了,也懒得同她解释。她有这个权力折腾别人,那别人也只能在她面前糊弄过去罢了。一套流程走完,芈月将首饰丢给薜荔收好,走了出来。
薜荔看到她这样,不禁心疼,叹道:“季芈,您太委屈了。”
芈月疲惫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有一种人,永远不会让你痛痛快快地喜欢和憎恨,只会不断带给你屈辱和厌恶。”
薜荔低声嘟哝道:“她还老提什么恩情,季芈您还应着她。她对您有过什么恩情?就算是她把您带出楚国,可害您的也是她的亲娘。就算这是救命之恩,可是您在上庸城救过她一命,在义渠人突袭之时还做了她的替身,也还过两次了。再加上您为了她入宫,若是没有您,她早让魏夫人给算计了……”
芈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却是喝止了薜荔,道:“你当真多嘴。这还在椒房殿呢,小心隔墙有耳。”
薜荔吓得掩口,左右一看,发现无人,这才放心。
芈月虽然没有理会薜荔的话,心中却在冷笑。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每得芈姝一分的好处,都要忍下加倍的委屈。不是她自甘伏低做小,只因这恩情不是芈姝的要挟,而是自己的免死符。只要芈姝认为还对她有恩情,自己还没回报她这份恩情,她就不舍得让玳瑁动手。她所看重的,无非是王后之位,无非是君王的宠爱,无非是儿子的太子之位。她为什么老得快?因为她时时刻刻都盯着别人,生恐这些东西被人抢了去。
芈月轻叹一声,对薜荔道:“惠子为相魏国,庄子去见他,别人同惠子说,庄子此来,是要代你为相。于是惠子恐惧,在国内搜了三天三夜。庄子听说后去见惠子,对他讲了一个故事: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鹓这种鸟,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谁晓得路上遇到一只鸱鸮刚得了腐鼠,见鹓飞过,以为对方要夺它之食,吓得护住食物去呵斥鹓。你说,岂非可笑?”
薜荔听得半懂不懂,只是傻傻地点头。然而见芈月不以为意,她心头的气愤不禁也减了些,笑问道:“季芈,您说的是什么?奴婢竟听不懂呢!”
芈月笑了笑,道:“你不必懂。这世间,不懂的人,也是太多。”
两人说着,出了正殿侧门,走到穿巷上,忽然传来几声尖厉的呵斥之声。两人扭头去看,却见旁边侧院的门开着,季昭氏立于廊下,正横眉立目地斥责着宫女:“你们都指着我好脾气呢,敢拿这种东西来给我,就不晓得给我扔回去?”
此时玳瑁服侍完芈姝刚出来,闻声便走过来,见又是季昭氏闹事,不禁皱了皱眉头,阴阳怪气地道:“媵人这又是怎么了,整天这么呵鸡骂狗的!公子荡才歇下,谁这么尊贵要这要那的?”
季昭氏看到玳瑁,欲发作的脾气只得收敛了些,忍了忍气道:“这事可不能怪我,今天送来的膳食做得实在难以下咽……”
玳瑁尖声道:“这大热天的,大王还为今年干旱操心得吃不下饭,有的吃就不错了。媵人,我们做奴婢的也是为难,您就体谅一二,如何?”
季昭氏气恨恨地一顿足,扭头就进屋里去了,那侍女小杏只得连忙跟上。
玳瑁轻哼一声,扬长而去。
芈月主仆,倒是从头到尾,看了这出活剧。薜荔欲上前说些什么,芈月却阻止了她,见双方皆已散去,便自回了常宁殿。
且说那季昭氏,自以为受了委屈,便一头跑去找孟昭氏诉说委屈:“阿姊,那老虔婆一向仗着王后的势,在这宫中横行霸道,无所不为,简直当自己是另一个王后,实在是气人啊。”
孟昭氏轻摇竹扇:“她是王后的心腹,王后一向对她言听计从,我们怎么能与她比?”
季昭氏白了孟昭氏一眼:“都是阿姊给王后献计,让王后救了她出来!这老虔婆素日欺压你我,该早早除了她才好。”
孟昭氏道:“你以为我不出主意,王后就不会保住她吗?无非是手段拙劣些,更易触怒大王罢了。你我不得大王宠爱,若无王后庇护,在这宫里如何生存?”
季昭氏哼了一声:“那又如何?你我如今皆未生子,若不厉害些,还能在这宫里立足吗?”
孟昭氏眼神闪烁,叹道:“是啊,你我实是无用,为何到今日,他人都能得子,偏你我……唉,你总算还有一个公主,好过我如今膝下犹虚……”说到此处,不免伤感,季昭氏只得又劝了一回。
孟昭氏眼望云天,心中却想着,这样的日子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她得想个破局的办法才是。
她是媵女之中最自负心术的,可惜入秦以来却无用武之地。早期,芈姝只倚重芈月一人,将她压得没有施展之地。好不容易两人交恶,偏生芈姝又更信那老奴玳瑁。她本以为自己最早侍奉秦王驷,怀孕生育的机会比其他媵女多,没想到他人都有了子女,偏生她却一直没有动静。
这是她的命运吗?她不服,也不甘。
这时候的她,表面上平静无波,但心中的焦灼、怨恨、对外界事物的在意,却远比季昭氏更加强烈。
所有的风波,其实一开始,都只是一点小小的涟漪而已。
而怨念,日积月累,终会摧毁理智的大堤。
第155章 和璧现(1)
如此忽忽数月过去,时近中秋。
中秋一过,军情忽报,公孙衍联合魏、赵、韩、燕、楚五国合纵攻秦,五国联军已经到了函谷关外。
嬴驷召集群臣,日夜商议军情,樗里疾、张仪、甘茂、乐池等大臣议论不休。
这样重大的军情,便是只晓得风花雪月的后宫,也不免听到了风声。
且不说芈姝等诸后妃惴惴不安,便是缪辛也忍不住,打听了消息,欲与芈月分说。
芈月正在为公子稷缝制衣服,她把与傅姆嬉笑玩耍的儿子抓了过来,往他身上比一比衣服的大小宽窄。嬴稷凑过脑袋来看,耸了耸鼻子道:“母亲,上回绣的就是菱纹,这回绣的还是菱纹呢。”
芈月笑道:“我心思不在女红上头,学了这几年终无长进,也就横平竖直,绣个菱纹罢了。”说着轻拍他一下,“嫌弃我手艺不好,就别穿了。”
嬴稷忙搂住这件衣裳,撒娇道:“母亲缝的,我最爱穿了。”芈月怜爱地摸摸他的小脸,想到他的衣裳多半由侍女所做,连唐夫人为他做的衣服也比自己多,不免有些惭愧。这回公子稷生日将到,她才起心动念,要亲自为儿子缝制一件衣服。
缪辛此时前来,芈月随手将针插在针垫上,拍了一下嬴稷道:“去玩吧。”
嬴稷笑着往院中树下跑去了。芈月敛容听了回报,皱眉道:“五国攻秦?哪五国?”
缪辛报道:“有魏、赵、韩、燕、楚五国。”
芈月暗暗想了一下,再问:“没有齐国?”
缪辛摇头道:“没有齐国。”
芈月轻舒了一口气道:“没有齐国,应该是有惊无险,大王能撑得过去。”
缪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季芈,您居然敢说这样的话?”
芈月也诧异:“怎么?”
缪辛道:“这可是五国联军,公孙衍真能把他们联合起来,而且已经攻到函谷关外。自大王继位以来,我大秦从来没遇上过这样危急的时候,满朝文武都惊恐万分,您居然……”
芈月不在意地微笑:“要不要我跟你打个赌?这次大秦不会有太大损失,损失的反而是五国之兵。”
缪辛连忙摇头。
看芈月若无其事地缝衣服,缪辛忍了忍,终于没忍住,道:“季芈难道能掐会算不成?”
芈月放下衣服看了看缪辛,笑道:“我哪是能掐会算?就在我入秦之前,楚国曾为合纵长,也想联合列国攻秦,结果却无疾而终。五国联军,看起来可怕,却没有领头羊,最终还会变成一盘散沙。”
缪辛揣着一肚子的疑惑,只得下去了。
不想近日来,因为函谷关外五国联军攻战甚急,咸阳街头也开始弥漫着一股惴惴不安的气氛。
因战乱导致的难民涌入引发物价飞涨,甚至还有一些权贵人家在暗暗谋划着退路,寻找与五国交好的门路。
此时秦国也流传着一个消息。据说,当年楚国的国宝和氏璧就在咸阳,有人在暗中寻机出售,只要出价够高便可得到。甚至还传说,有人在咸阳某家商肆中亲眼见过和氏璧原物。
这样的风声,自然也悄悄地传入了秦宫之中。
缪辛在芈月跟前侍候,因为他是秦宫老人,所以一些打听消息、结交人脉的事,芈月便交给他去做。他听到这个消息后,自然也告诉了芈月。
听到这消息,芈月霍地站起来:“你说什么?和氏璧在咸阳?是谁告诉你的?”
缪辛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退后一步,才回答道:“奴才也是听得宫中之人口耳相传,不知真假。若是季芈要详细情况,奴才这就打听去。”
芈月站起来,走动几步,心头却泛起了一些疑问。若论宫中之人放假消息害人,她已经遇上两次了。一次是芈茵趁她要寻找魏美人的下落,欲害她性命;另一次便是椒房殿以黄歇的消息相诱,在秦王驷面前陷害她。
和氏璧乃是她幼年所有,这件事,玳瑁必是知道的,若是以此相诱,未必不是一种手段。她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一人,对缪辛道:“你想办法,去见国相张仪,将此消息告诉他,问问他可知此事内情。”
张仪因和氏璧之事差点丧生,他不可能对此事不关心。而以张仪之智,这些后宫妃嫔玩的小把戏,断然不能在他面前得逞。
缪辛奉了芈月之命,忙寻了机会去见张仪。
张仪却也知道此事,当下沉吟一番道:“此事我亦知之,但不知道芈八子对此事有何态度,不如请芈八子与我当面一说。”
缪辛便将张仪之言转告芈月,芈月思索片刻后,便道:“那就请国相去马场,我也去马场与他见面。”
自上次黄歇之事以后,芈月已经很久没有再去四方馆了,甚至也不常出宫,唯一没有变的只是日常的骑射练习而已。
次日,张仪下朝后没有归家,而是直接转到秦宫西边,去了马场。
他站在马场上,但见一匹青骢马自远处飞驰而来,马上一人,红衣劲装,正是芈月。
那马跑到张仪跟前,芈月勒马停下,笑道:“张子,好久不见了。”
张仪退开一步,眯着眼睛像是要避开强烈的阳光,看了芈月好一会儿才回答道:“好久不见,季芈越发明艳照人了。”
芈月跳下马,将缰绳和马鞭交给随侍的缪辛,才道:“咸阳城中出现和氏璧,可是实情?”
张仪脸色沉重地点点头道:“不错。”
芈月敛袖为谢道:“多谢张子。”
张仪却摆手道:“不敢。张仪也有私心,想借这和氏璧,查出当日是何人将它盗走,害我险些一命呜呼。张仪不曾见过和氏璧,故而想让季芈帮我看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
芈月露出了微笑。她早知道,当年之事,张仪是一定不会甘心放过的。
而有了张仪,她得到和氏璧的可能性就大多了。当下点头道:“自然,我可以帮张子鉴别是否真璧,但事后,和氏璧归我所有。”
张仪倒有些诧异:“季芈也对和氏璧感兴趣?”
芈月点头,带着志在必得的神情:“张子,你当知道,和氏璧是当年我父王送给我的,你我也因为和氏璧而结识。若这宝璧下落不明,那也罢了;既然它出现在咸阳,那么这就是天意。是天意要让和氏璧重回我的手中,我一定要得到这和氏璧!张子,请你务必帮我。”说着,她向张仪深深行了一礼。
张仪忙侧身避过,不敢受她之礼,道:“不敢,不敢。季芈,此乃互利之事,若能解我心头之恨,张仪当呈上和氏璧以谢季芈。”
芈月点头道:“好,不过张子只须打探消息是否准确,以及背后是否有人操纵便可。你不要出头,免得为人所猜忌。”
张仪也点头道:“张仪正有此意。世人皆知此为楚国国宝,季芈是楚人,出面赎此宝物,名正言顺。”
芈月道:“而且这钱,由我来出。”
张仪忙道:“张仪也算薄有资产,倒是季芈在宫中……”
芈月却摇了摇头,有些伤感地道:“张子不必与我相争。这是父王留给我的念想,我定要用自己的钱来赎它。而且我倾尽财物来赎它,便与张子无关了。有些事,还需张子做个局外人,才好处置。”
张仪点点头,施礼道:“多谢季芈。”
和氏璧出现的消息,不只传到了芈月的耳中,也同时传入了王后芈姝与夫人魏琰的耳中,自然也引起了不一样的反响。
芈姝正带着侍女们在玩投壶,听了这个消息,立刻收了手,叫了玳瑁进来,让她去查探。玳瑁去打探了回来,说是咸阳城中有一名商贾姓范,手中正有这和氏璧,只是要价甚高,要五百金。
芈姝听了哂笑:“那些人忒也眼浅,五百金算得了什么?”转头吩咐玳瑁:“傅姆,你便带了五百金去买。这和氏璧原是我楚国国宝,若是能够赎回,也好让母后开心。”
玳瑁忙奉承道:“王后真是有孝心,不枉威后最宠爱您。”
芈姝摇了摇头,心中却想起小时候看到楚威王将芈月抱在怀中,芈月脖子上便戴着那和氏璧,她不知有多羡慕。想了想,回过神来,失笑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小时候的事呢!”
她如今身为王后,这些年来,她所得到的一切,早已经远远胜过芈月了。
想到这里,不免向玳瑁抱怨道:“和氏璧在母后手中,本是极好的。偏生郑袖贪婪,王嫂又保不住和氏璧,昭阳居然会把它丢掉……”
玳瑁见她不悦,忙奉承道:“如今王后将它赎回,自然爱看多久就看多久了。”
芈姝点头微笑,忽然道:“你说,得了和氏璧,要不要叫芈八子过来看一看呢?”
玳瑁点头道:“是啊,她也怪可怜的……”
两人不由得笑了起来。
第156章 和璧现(2)
而此时魏夫人却不以为然:“区区一块玉璧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井离却是消息灵通,忙回报道:“可是,王后和芈八子,都对这块玉璧志在必得呢!”
魏夫人忽然睁开眼道:“你的意思是?”忽然明白过来,拊掌大笑,“不错,不错。这倒是个好机会。”自芈月生下儿子以后,她真是日夜盼着椒房殿与芈月的不和会激化。芈月那个性子,死里逃生,岂肯放过芈姝?不想此事不知怎么差三错四,不但引出了黄歇之事,还弄得两边皆安静了下来。
宫中若是安静,她还有什么机会?她心中冷笑,那自然是要让它无风也起浪,有事就会生出嫌隙来,有了嫌隙,那便是她的机会来了。既然她已经无法再在秦王驷跟前得宠,那么,她便要其他的宠妃,把那王后好好地咬下几口肉来!若是王后和芈八子都对这和氏璧志在必得,那么,她便好好地助她们把事情闹得更大吧。她越想越得意,当下低头,细细地思忖了一会儿,想了数个主意,再一一推演过,于是对井离密密地嘱咐一番。
井离奉了魏夫人之命,去打听那传说中拥有和氏璧的商贾范贾。那范贾已把消息放出数日,见有宫中寺人来到自己的商肆之中,心下大喜,忙搓着手上前道:“小人正是范贾,不知中贵人有何事吩咐?”
井离问道:“是你要卖和氏璧?”
范贾道:“是,正是小人要卖和氏璧。”
井离便道:“把和氏璧拿出来给我看看。”
范贾犹豫了片刻。井离便打开随身带来的匣子,露出满匣金灿光芒来。范贾看得眼睛都直了,连忙点头哈腰,转身自密室中取了和氏璧的锦盒打开,送到井离面前。井离定睛看去,但见那和氏璧晶莹剔透,宝光隐隐。秦国蓝田亦出好玉,他在宫中多年,眼光不可谓不高,似这等美玉,竟从未见过!他怔了一下,拿起来对着光线处看了看,手也不禁有些颤抖,惊叹道:“这样的宝璧,果然只能是和氏璧!”
范贾赔笑道:“小人只要五百金即可。”
井离冷笑一声,当下小心翼翼地将和氏璧收到锦盒中放好,将自己带来的木匣推到范贾跟前,道:“这里是五百金。”此时所谓的金,便是后世的铜,似楚国“郢爰”这种真正的金子,反而因为开采过少,流通不广。
范贾忙清点过,又称了重量,方把那木匣收了,赔笑道:“多谢客官。货银两讫,请!”说着便把那装有和氏璧的锦盒呈到井离面前。
井离却摇了摇头,问道:“你可愿发财?”
范贾一怔,忙赔笑道:“身为商贾,自然是愿意发财的。只不知,这财发得有没有风险?”
井离笑道:“简单得很,我这五百金,白送与你,这和氏璧还是留下来给你,我家主人还要再送你一千金。”
范贾听得张口结舌:“这……客官这是何意?”
井离左右一看,见室中再无他人,当下附到那范贾耳边,低声道:“足下可知,宫中有贵人想买阁下的和氏璧?”
范贾道:“莫非贵主上就是宫中贵人?”
井离摇头笑道:“非也,我家主人只是想帮足下多发一笔财。”
范贾神情犹豫,半晌,似乎还是爱钱的心思占了上风,对井离拱手道:“愿闻其详。”
井离便低低对范贾吩咐一番,范贾听得连连点头:“此计大妙,贵主上堪比管仲再世啊!”又现迷茫神情道:“只是,小人愚鲁,听着似乎是很好,就怕到时候办事时出了差错,岂不误事?”
井离道:“那足下的意思呢?”
范贾搓着手赔笑道:“若贵主上能够差遣一个能干的管事来帮小人主持其事,小人就不怕说错话做错事了。否则,小人收了这五百金,岂不也是战战兢兢?”
井离不承想他还能够想到此点,大为满意道:“不错,足下能有这份谨慎,的确不愧是个成功的商贾啊。”心下暗忖,果然还是自己疏忽了,当下决定把这个思路当成自己的功劳上报给魏夫人。
见井离离开,那范贾收起了脸上油浮的笑容,匆匆换了行装,出门去了。
若有人有心跟踪,便会看到他进了四方馆旁边的游士馆舍,不久之后又在一个中年游士的陪同下,走了出来。
咸阳城中的风风雨雨,却与庸芮无关。
这时,他正坐在酒肆中独饮。
那一年,他在四方馆中,看到了芈月与黄歇对望的眼神,也听到了芈月的决定。他想,是应该放下了。他回到了上庸城,继续着自己的事务。没过几年,他的父亲去世了,他也继承了庸氏族长一职,守完孝后,又回到了咸阳。
这一次,秦王驷便不愿意放他回去,想把他留在咸阳。他有些犹豫,又有些不舍。
这个酒肆离四方馆很近,许多游士的馆舍,亦在此处。他坐的位置,正对着一个游士馆舍的侧门。
此时,他坐在这里,看到一个青衣游士从馆舍内送一个中年商贾出门,那商贾恭敬中带着愁苦,走到门边,却又哀求半晌,就是不肯离去。青衣人沉下脸来,斥责不已,那商贾方无奈离开。
庸芮见酒保正过来上酒,便问道:“老酽,这个人你认识吗?”
酒保老酽只看到范贾背影,便道:“公子,认不出来。”
庸芮道:“那这送客出来的人呢?你可看到?”
老酽正看到那青衣人转身入内,当下点头道:“哦,刚才看到了,那是住在对面游士馆舍的东周游士,似乎人家称他为中行先生。”
庸芮若有所思,但他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中,便也不再过问。当下,喝完了酒,就慢慢地走了。
秋高气爽,常宁殿庭院的银杏叶子落了一地。
芈月踩着银杏叶子慢慢走着,缪辛跟在身后。芈月问他:“你说,那人忽然又提高了价码,本来是要五百金的,如今竟索要千金,你可知是为什么?”
缪辛苦着脸道:“奴才听说,是有人私底下也在出价,商人重利,自然是奇货可居,待价而沽。”
芈月思索着:“五百金买块玉璧,已经算少有的高价了。玉璧不过是个饰物而已,除非是爱玉成痴的人,或者是……”她忽然回头道:“知道和氏璧乃是国宝的楚国人。”
缪辛赔笑道:“季芈明鉴。”
芈月看着缪辛的神情,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看样子,你知道是谁要跟我相争了?”
缪辛没有说话。
芈月道:“你不敢说,是不是?”
缪辛退后一步,恭敬行礼。
芈月道:“你不敢说的人,想必……就是王后了?”
缪辛苦着脸劝道:“季芈,王后既然相争,不如……就算了。否则与王后失和,总是不妙。”
芈月苦笑一声,摇头道:“我与王后早已失和,也不见得我单方面讨好退让,就能求和。”
缪辛只得劝她道:“奴才以为,季芈与王后纵不能握手言和,也不宜再加深嫌隙。”
芈月摇头:“你不明白,人的一生,总要有些执念。有些东西是可以让的,有些东西,是我的底线,万不能让。”
缪辛不敢再说,只得诺诺应声。
芈月叹道:“这是我和王后的事,你管不了,也不必管。你只管替我将事情办妥就行。”说着,沉声道:“缪辛,你听着,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有多少人阻拦,你一定要把这和氏璧给我弄到手。”
缪辛只得应了声“是”。芈月见他一脸苦色,也知他为难,道:“若是钱不够,你便将我的首饰都拿去变卖了吧。再不济,国相张仪还欠着我的钱呢,叫他代我垫上亦可。”
缪辛吓了一跳,急道:“芈八子,这不可。您才多少首饰,若是都变卖了,宫中聚会,您如何见人呢?”
芈月却道:“若无此璧,我便留着这些首饰又有何用?”当下便令薜荔去将她的首饰盒都拿了出来,交与缪辛。
缪辛推辞不得,捧着这个首饰盒,如同烫手的山芋,实在是不敢收,却又不敢不收。他苦着脸,还是将首饰盒还给薜荔,道:“容奴才先去打听一下,这些东西放在奴才这里不安全。若当真是钱不够,或有人要买这些首饰,奴才再来禀过芈八子。”
芈月点了点头。当下令薜荔将首饰单子抄了一份,交与缪辛。
缪辛左右为难,想了想,还是转身去了缪监处。缪监正在服侍秦王驷,一时不得回来。缪辛只得在那里一直等着,晚上缪监回房,便上前奉承不已。
第157章 和璧现(3)
缪监心中有数,看着给自己捶背捏肩的缪辛,舒服地放松了身子,享受着服侍,好半日才道:“你这小猢狲,这般殷勤为了何事,我猜也能猜到。说吧,有什么事要求到阿耶头上来了?”
缪辛奉承道:“阿耶您真是厉害,弟子再修炼几辈子也赶不上您老人家。”
缪监也略听过宫中风声,当下道:“芈八子有什么难为的事要你去办了?”
缪辛道:“芈八子真是个善心的主子,从来也不曾打骂我们这些奴才,只是弟子看她如今为难,于心不忍,所以想找阿耶讨个主意。”
缪监轻轻地踢了缪辛一脚,笑骂道:“啰唆,我在主子面前回话的时候若也像你这样车轱辘话说个没完,早不在人世了。”
缪辛道:“是是是。是这样的,张相传来消息,咸阳商肆有人卖和氏璧,要价五百金。芈八子命弟子务必买到,可等弟子过去的时候,涨价成千金了。弟子打听到原来是王后也派人要买此璧。弟子怕她二人若是较起劲来,那可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缪监眼中精光一闪道:“那么,你看谁是渔翁?”
缪辛却不敢说,只是苦笑道:“弟子哪里知道?只不过是这么一比方罢了。”
缪监沉吟道:“这得看这渔翁是事前有谋,还是事后捡便宜,还要看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渔翁。”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唉,如今乃多事之秋,五国兵临函谷关,大王的后宫最好是风平浪静。若是真出点什么事,只怕不管谁想争胜,最终大家都是一个输字。”
缪辛机灵地道:“阿耶放心,五国兵临函谷关,看起来凶险,其实不过是有惊无险。”
缪监猛地冷扫缪辛一眼,缪辛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道:“阿耶,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缪监摆手,诧异道:“没有,我只是奇怪,你怎么会晓得说这样的话?”
缪辛赔笑:“嘿,还不是芈八子说的?她说最厉害的齐国没有参战,魏王和楚王又争当盟主,列国各怀私心,都指望别人出力自己捞便宜,所以随便挑拨一下,只要有一国撤退,其他国家就会成一盘散沙,溃不成军。”
缪监听了这话,表情顿时严肃起来:“这话,是芈八子在见过张相之前说的,还是见过张相之后说的?”
缪辛吓了一跳,忙道:“是见张相之前。对了,就是战报刚到的那日,大王带着群臣商议了一整夜,然后弟子和芈八子闲聊,芈八子随口说的。”
缪监陷入了沉思:“随口说的……”
缪辛心中着急,又不敢打断,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缪监。
缪监回过神来,看到缪辛,诧异地道:“咦,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缪辛苦着脸道:“阿耶,弟子等您拿主意啊。”
缪监看着缪辛,有些感慨道:“你小子命好,跟了一个好主子啊。你听着,从今往后,芈八子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要忠心耿耿、唯命是从,甚至是卖了这条性命,都不要有二话。”
缪辛惊奇地看着缪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是是是……可是阿耶,眼前就有个大难题,芈八子钱不够,要我私下把她的首饰全给卖了去赎那和氏璧,您说怎么办?”
缪监沉思片刻,微笑道:“我自有主意,你先等一等。”
他虽只是个寺人,却跟随于秦王驷身边,见识既广,心计亦深。那日朝会,他随侍在秦王驷身边,眼见众臣也在为此争议不下,素日那些执掌国政之人,在这个消息面前,竟然失了信心、惊慌失措,甚至丧失斗志。还是张仪站在那儿激战群雄,用那三寸不烂之舌,终于压倒群臣。
表面上是张仪占了上风,但不管是张仪还是秦王驷,对函谷关都有些信心不足。然而,张仪和秦王驷恐怕都没有想到,这样的军国大事,满朝文武加起来的信心和眼光,竟还不如一个后宫妇人。
缪监知道秦王驷是宠爱过芈八子的,也知道芈八子的见识能力比一般的妃子要强,但是这等军国大事,她却能够说得与朝上重臣一样,却实在令他有些心惊。他便留了心,次日寻了个空隙,悄悄将此事告诉了秦王驷,又将芈八子欲买和氏璧,要变卖首饰凑钱之事,也与秦王驷说了。
秦王驷当晚便去了常宁殿中。芈月只道他一时兴起,便服侍了他睡下。
待到*之后,嬴驷懒洋洋地说道:“你的性子怎么这么倔啊,区区千金,为何不跟寡人说,倒要私底下变卖首饰?”
芈月一惊抬头:“大王也知此事了?”
嬴驷点了点头。
芈月犹豫片刻,还是道:“世间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妾身得到大王的宠爱,已经招人嫉妒,若是大王再赐千金,岂非令他人心中不平?妾身不想大王为难。”
嬴驷却是嗤笑一声,道:“这点小事,寡人还替你担待得起。”
芈月抬头看着嬴驷,心中百感交集。这些年来,她与秦王驷若即若离,若近若远。这其中的距离,让她从煎熬到平静,再从平静到不甘,如此反复。
到她渐渐平息下心情时,他却又会在某个时候,用一种难以预料的方式,击中她的心。
午夜时分,或者是人心最脆弱的时候吧。芈月万没想到,此刻他能够如此及时地向她伸出援手。难道自己当真错怪了他?难道他并非只是视自己为后宫的一部分,兴来则至,兴尽则走,而是一直在关注着自己,体察着自己吗?
秦王驷有些不解地推了推她,道:“你怎么了?”
芈月伏在他的怀中,哽咽道:“妾身,妾身不知如何感激大王才是。妾身不敢惊动大王,可大王却知道了妾身的事,特来雪中送炭,可见大王是把妾身挂在心上的。妾身惭愧,以前还胡思乱想,自寻烦恼。妾身,妾身不知道应该如何说是好……”
嬴驷宠爱地轻抚着她的头发,笑道:“你现在知道是自寻烦恼了。你啊,你怕受赐千金会招惹是非,可私下变卖首饰,难道不是更会落人口实吗?”
芈月有些哽咽道:“妾身知道这事做得糊涂,可这和氏璧,也算得妾身平生执念,不免难用理智来判断了。”
嬴驷道:“哦,平生执念?”
芈月看着嬴驷的眼睛,情意流转,缓缓地道:“妾身这一生,得到过的爱并不多。得到过最多的宠爱,一是来自大王,二是来自我的父王……这和氏璧,曾是我父王送给我的……”
殿内静谧无声,只有兽炉中御香袅袅,铜壶暗中滴漏。
芈月倚在嬴驷的怀中,声音如香烟一般缥缈:“我出生的那一天,威后派人把我扔进荷花池里。我虽然侥幸存活,但却风邪入体,父王怕我性命不保,将国宝和氏璧放在我怀中为我辟邪护佑。我佩着和氏璧,享受着父母的宠爱,无忧无虑、无病无灾到了六岁,父王却突然驾崩了。威后派人从我怀中夺去和氏璧,我的额头撞在几案上,血流到了和氏璧上……自那以后,我失去了父王,失去了和氏璧,也失去了一切……和氏璧,对我来说,有着非凡的意义,是我对美好人生的执念……”
嬴驷静静地听着,这样的剖白,他只在初幸她的那一夜听过。那次她为了救魏冉,将她生母的事情说了出来。可她与生父的事,他却从未听闻。从她的诉说中,听得出她对楚威王的感情。她伏在他怀中诉说的时候,他心底也泛起了一种隐秘的欢喜——“她终于从对那个男人的怀念中走了出来,是我让她的内心有了新的倚仗”。
男女之间的感情,有时候非常微妙。他们已经在一起多年,甚至对彼此的情感有些习以为常的倦怠,可忽然间又拨动了新的心弦。他轻抚着她的长发,叹息:“寡人明白,所以,此事便交给寡人吧。”
芈月似卸下了千斤重担,不由得沉沉睡去。她已经好多天没有这么放心地酣睡了。秦王驷看着她的睡颜,见她眉间一直存在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愁意,居然散了开来,心中不由得也涌起一种满足和快乐。
他是君王,后妃侍以颜色,有时候满足和快乐来得太容易,反而索然无味。他其实更喜欢她们在他面前,能够有那种发自内心的释放和快乐。可惜,这样的情形,太少太少。太容易对他释放内心的人,他感觉不到满足。
似芈月这样心事太重的人,能够对他一点点释放内心,更令他有一种成就感和快乐。
想到这里,他不禁俯下身去,对着芈月的额头,轻轻一吻,看着她美丽的睡颜,露出了真心的微笑。
第158章 无名毒(1)
第二日,缪辛便得了秦王驷所赐之千金,从范贾手中购得了和氏璧,兴冲冲地上车回宫。谁知他在宫门处验过信符走入宫中时,却见前面挡着一群人,当先一人,就是玳瑁。
缪辛见状心中暗惊,脸上却不露声色,反而笑嘻嘻地行了一礼,道:“见过傅姆,傅姆可是要出宫吗?”说着作势相让,“您请,请!”
玳瑁早看穿这小滑头的心思,冷笑一声道:“我不出宫,我在这里,却是等着抓一个擅自出宫的人。”
缪辛不由得抱紧了手中装和氏璧的锦盒,左右一看,嘻嘻笑道:“傅姆要抓谁?”
玳瑁一指缪辛道:“抓的就是你!”
几个孔武有力的内侍便依令上前抓住缪辛的手,不顾他的挣扎,夺过锦盒,递给玳瑁。
缪辛大急,心知不妙,叫道:“傅姆,您这是何意?奴才是奉芈八子之命出宫,这是芈八子要买的东西,您椒房殿的傅姆可管不到我们常宁殿去。”
玳瑁却不理他,打开了锦盒。阳光斜照,映入和氏璧,宝光流溢,令她不禁眯了一下眼睛。昔年在楚宫,她亦是见过和氏璧的,此番一见之下,果然与她当年所见十分相似。在宫门口,她也不及细观,便合上锦盒道:“正是此物。走,咱们去见王后复命吧。”
缪辛见她居然就这样把和氏璧拿走,急了,挣脱内侍的控制,挡到前面叫道:“傅姆,这是芈八子的东西,您不能拿走!您拿走了,奴才这条贱命可赔不起啊!”
玳瑁见他居然如此不识趣,冷笑一声:“是了,我不欲与你小子为难,不想你居然还这等不识趣。你擅自出宫,目无王后,来人,将他带走,禀于王后处置!”
她身后的内侍见状,忙上前按住了缪辛。缪辛不想玳瑁如此嚣张,当下拼命挣扎,又蹦又跳,叫道:“我是大王赐下来的人,你不能随便抓我!”说着又用眼睛示意宫门处的内侍守卫,“我是芈八子的人,你不能随便抓我!”想了想又跳脚叫道:“哎呀,阿耶,我被人欺负了哎,您快来救我啊!”
他报出了缪监之名,便见不远处几名内侍果然神情游移,当下心中大定。
玳瑁亦知不好,却不能现在就放这油滑的内侍走,否则他一走,芈月便要赶来闹事。虽然这些年芈月看似性情温驯,但她却听说过昔年寺人析去取和氏璧时是闹得何等不可开交的。当下便狠狠地用眼神威慑了站在宫门处那几名神情不安的内侍:“我奉王后之命处置宫务,谁若敢胡说八道,小心宫规处分!”
几个内侍立刻驯服地低头行礼,似是已经被她威吓住了,她这才令人带着缪辛离开。
她却不知,待她转身离开后,那几名旁观着的内侍立刻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两个内侍分别朝不同的方向疾奔。
一会儿,宫中该得到消息的人,便都得了消息。
芈月一早便等着缪辛的消息,闻讯便站了起来,不及思索,便要赶出去。
女萝一见之下,忙上前挡住她,劝道:“季芈,小心,那是王后,切勿冲动。”
芈月却一把推开了她,道:“别的事情可以让,但和氏璧,万万不能!”说着径直出门。女萝无奈,只得吩咐薜荔跟上,自己去告诉唐夫人。唐夫人一听,忙令人去禀报秦王驷。
却说芈月匆匆赶到了椒房殿,便被侍女挡住道:“芈八子,未奉王后宣召,您不能进来。”
芈月用力推开侍女,昂然直入。却见椒房殿内,楚国媵女们围着芈姝,看着锦盒中的和氏璧七嘴八舌地说着。见芈月大步迈入,室里本来很热闹的气氛顿时凝滞。
芈姝亦是带着满意的笑容,正将锦盒捧在手中细细观赏,不想芈月直闯进来,顿时收了笑容,不悦道:“芈八子,你进我宫中,居然不等通传,贸然直入,你的礼仪哪里去了?”
芈月的眼睛落在了和氏璧上。她懒得与芈姝多说,只敛袖轻施一礼:“王后恕罪,只因事情紧急,所以不告而入。”
芈姝沉着脸道:“何事?”
芈月直接走到芈姝面前,指着她手中的和氏璧道:“王后,我派我的奴才去买了一块玉璧,听说在宫门连人带玉被傅姆带走了。不知是为了什么,特来相问。”
芈姝看也不看芈月,只扭头道:“傅姆,取榹千金来,赐芈八子。”
玳瑁笑着拍拍手,便有两个捧着匣子的内侍走上前。她令两人将匣子捧到芈月面前打开,里面金光满眼,诸媵女都不由得发出轻呼。玳瑁笑道:“芈八子,王后赐您千金,就当是赏您用心为王后寻回和氏璧。”
芈月看也不看那两个内侍,直接对芈姝再行一礼,道:“和氏璧我是为自己寻的,请王后还给我。”
芈姝这时才转过头,斜视着芈月,冷笑道:“和氏璧是你的吗?”
芈月道:“是。”
芈姝转头,直视芈月:“你配吗?”
两人四目相交,彼此都毫不退让。芈月亦直视芈姝:“王后,我自小就佩戴着它。”
芈姝一时语塞,更勾起心中旧事,又羞又恼:“和氏璧是楚国之宝,只属于楚国。我要它,是为了把它送回楚国去,你休要无理取闹。”
芈月半步不退:“和氏璧,从我出生起就是我的,是你们夺走了它,却又丢失了它。是我找回了它,是我赎回了它!”
芈姝看着芈月,颇为惊诧,忽然间觉得好似不认识对方了。从小到大,芈月在她面前,虽未竭力奉承,也少见故意讨好,但至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没有拂过她的意愿,每每遇事,总是以芈月的退让告终。甚至在她明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的时候,芈月最多也只是用一种冷淡和疏远的态度对待她。她让芈月为自己引开义渠追兵,让她去服侍秦王,迁怒她、责怪她,还令她险些难产,甚至到秦王驷面前用她和黄歇之事陷害她,芈月每次顶多冷淡地看着她,或是轻蔑地看着她,以沉默和忍耐面对她的故意生事、找碴责骂。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芈月会用这样强横的、毫不退让的态度,要从她的手中夺走东西。
这样的芈月让她觉得很陌生、很恐惧。她有一种不可忍受的感觉,要把芈月这种嚣张的气焰打下去。她要芈月如从前一样,纵然有再多不满、再多怨恨,也只能沉默、忍耐,不能反抗,不能指责,更不可以抢夺。
芈姝失态地站起来,指着芈月,忽然大笑起来。“和氏璧是你的?哈哈哈……”她睥睨着芈月,“我告诉你,你们……”她手一挥,将整个宫中所有的人都扫了进来,傲然道,“我是王后,你们是我的媵从、奴仆。连你,都是我的。我随时,都能处置了你!”她要让芈月知道,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没有人可以和她抢夺任何东西。于潜意识里,她对魏夫人最大的恨意,亦不过是竟敢与她“抢夺”。到了魏夫人一败涂地的时候,她便已经不把魏夫人放在眼中了。
芈月看着芈姝,她太了解对方为何如此,也太了解今日之事不能善罢了。这世间,有些事能让,有些事则不能让。她呵呵笑道:“王后,你忘了一件事。”
芈姝不禁问:“我忘记什么了?”
芈月淡淡地答:“你忘记你我如今身在秦国,不是楚宫,我没必要再处处仰你鼻息。如今再不是你在母亲怀中撒个娇,就能要什么有什么的时候了。”
芈姝怔住了,脸涨得通红,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急怒之下,她一挥手便向芈月脸上打去。芈月轻轻向后一躲,避过了这一巴掌。
芈姝反而愣住了:“你,你敢躲开?”
玳瑁一见之下也急了,高叫:“芈八子,你竟敢对王后无礼!”就要上前掌掴芈月。芈月轻盈地退后一步,借力轻推一下,玳瑁收不住力,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芈姝大怒:“反了反了,将她给我拿下!”
一群侍女蜂拥而上。芈月虽然略通武艺,但毕竟只身而来。虽然薜荔也随后赶来相护,但终究芈姝身边,亦有知武的侍婢,且人多势众,顿时按住了芈月。
只是这一番闹,也是椒房殿从未有过的。芈姝惊魂甫定,怒火便起,见芈月已经被制服,心中怒气难消,忍不住走上前去,狠狠地打了芈月一个耳光:“我看我是一向对你太过宽容了,竟然纵容得你如此不知尊卑!”
芈月瞪着芈姝,一字字地道:“要么,杀了我;要么,把和氏璧还给我!”
芈姝从未见过芈月如此疯狂的神情,不禁退后一步,也有些胆寒。她定了定神,恶狠狠地道:“来人,把她押下去,关起来让她冷静冷静。”
玳瑁急忙上前禀道:“王后,芈八子犯上,应施杖责。”
第159章 无名毒(2)
芈姝一怔,她只是觉得芈月的反应有些吓到她了,却不曾想到过这个。她本想张口驳斥玳瑁,话到嘴边,却心念一动,不禁有些犹豫。见她眼光闪烁,玳瑁急忙加上一句:“王后,执掌宫务,切不可心软。”
芈姝狠了狠心,点了点头。
玳瑁便高声道:“来人,将芈八子……”正说到一半,忽然室外传来一声冷笑,道:“将芈八子如何?”
玳瑁听到这个声音,直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下。芈姝的脸也吓得煞白。却见帘子掀起,秦王驷大步进入,冷笑道:“寡人宫中,何时可以由奴婢指手画脚给妃嫔行刑?”
众女皆一起跪下,只有芈姝强作镇定地上前迎道:“妾身见过大王。”
秦王驷扫视一眼周围,道:“王后的宫中,今日很是热闹啊!”
此时因秦王驷进来,按住芈月的人便已经松手。芈月扑到秦王驷身前跪下道:“求大王为妾身做主。”
秦王驷却故意问:“这是怎么了?”托起芈月的脸,看到她脸上的掌痕,顿时大怒起来:“谁敢打你?”
芈姝连忙上前解释:“禀大王,咸阳商肆有人叫卖和氏璧,此乃楚国之宝,妾身正打算派人去赎回此物,不想芈八子已经买回来了。所以妾身把千金还给芈八子,还要重赏她能够为楚国寻回此宝。不想芈八子忽发狂性,闯入妾身宫中,强要此物,真是无礼。”
秦王驷微微冷笑:“那王后打算如何处置此物?”
芈姝不假思索地道:“和氏璧乃我楚国之宝,妾身自然要送回楚国。”
秦王驷忽然笑了。他看着芈姝,慢慢说道:“寡人耳朵不好,王后能再说一遍吗?王后打算如何处置这和氏璧?”
芈姝这才感觉气氛有异,却不知哪里不对,犹豫着回答道:“臣妾,想把它送回楚国……”
秦王驷便问她:“和氏璧是何人买下的?”
芈姝迟疑着回答:“是……芈八子……”
秦王驷目光炯炯:“既然是芈八子买下来的,那你打算如此处理的时候,问过芈八子的意见了吗?”
芈姝一惊,自知话已经说错,犹不甘心地挣扎着道:“可,这是楚国的……”
秦王驷截口问道:“你如今是哪国人?”
芈姝脱口而出:“我,我是楚国……”
玳瑁已经听出来了,急忙叫了一声,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王后……”
芈姝不知所措地看向玳瑁。玳瑁压低了声音急切地示意道:“秦国,秦国!”
芈姝虽听懂了玳瑁的意思,可这一句话竟哽在喉间无法出口,好不容易才艰难地道:“我,我如今是秦国人……”说完,已经抑制不住心中的委屈,泪水夺眶而出。
秦王驷笑着问她:“既然是秦国人,和氏璧落在哪儿,重要吗?”
芈姝备感羞辱,两行眼泪流下,倔强地咬着牙不肯说话。
玳瑁见她如此,心中着急,忙劝道:“王后……”此时此刻,王后怕是又要闹起意气来了。
不想她这边替芈姝着急,却已经惹得秦王驷大怒。他与后妃说话,怎能让这老奴在旁不停指点?当下便不耐烦地斥道:“聒噪!”
缪监会意,使个眼色,两个内侍便上前按住玳瑁,塞住她的嘴,将她拖了出去。芈姝大惊,欲上前阻止,叫道:“傅姆……”
玳瑁见她冒失,着急地连连摇头,阻止她继续行动。芈姝只得站住,看着玳瑁被拖出去,痛苦地无声流泪。
玳瑁被拖到门边时,急忙丢了一个眼色给珍珠。珍珠会意点头,明白玳瑁是要她趁机去抢和氏璧。
玳瑁被拖到椒房殿庭院。缪辛一挥手,几个内侍按倒玳瑁,打起板子来。室外杖击声传来,夹杂着玳瑁的痛呼,声声传入芈姝耳中。
芈姝紧紧掐住自己的手,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大王,您、您忽然闯入妾的宫室,责打妾的傅姆,那接下来,您还打算怎么做?”
秦王驷微闭了一下双眼,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芈姝问道:“什么意思?”
秦王驷看着芈姝,心中已经不耐。可这是他的王后,他愿意再给她解释一次:“谁买的东西,归谁,如何处置,谁说了算。这是规则,也是公平。大秦治下万民,就算寡人以君王之尊,也没有看上谁的东西,就强买强卖的。”
芈姝怒极反笑:“那么大王的意思,是要将这和氏璧强判给芈八子了?”
秦王驷心中更是不悦,反问:“是寡人强判?还是你强夺?”
芈姝心中委屈之至,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掩袖哽咽道:“和氏璧乃楚国国宝,就算流落秦国,身为君子也应该成人之美,归还旧主。奈何大王竟偏心至此,无视我为人子女的孝心。”
秦王驷听了她这糊涂话,冷笑一声,将手一指宫外:“此处,数百年前,乃周天子之都城,周天子之宫殿,如今周天子安在?数百年前,天下十分,七分属姬姓,而今,姬姓之国还有几分?万物无主,唯有能者居之。这大争之世,若是无能者,上至周天下,下至庶民,大则难保国域疆土,小则难保妻儿性命。这天下,没有谁的东西生生世世都是他的,谁失去了,是他自己无福保全,又如何能规定别人一定要送还于他?”
芈姝听了这话,顿时亦得了理由,当下冷笑着驳道:“大王说话好生颠倒,既然说规则和公平,不可强买强卖,那为何又说无福保全者是活该?”
秦王驷看着芈姝,摇头轻叹:“有能力的,改变规则;无能力的,遵守规则。你既无能力改变规则,又岂能不遵守规则?大秦疆域之内的,守着规则,寡人能庇护他。大秦疆域之外其他人的得与失,又与寡人何干?”说到这里,不禁加重了语气。他娶这个王后时,便知道她并不是特别机灵聪明之人。但想着养移体居移气,若让她做了王后,多年历练下来,也应该有所进步。哪晓得她自生了嫡子以后,以为万事皆如意了,便做出了一桩桩一件件愚蠢之事,糊涂至今。“王后,寡人一直在等你自己想清楚:你自己到底是谁,应该做些什么。你想做大秦国母,就应该有身为大秦人的意识,以有为争有位。你不想当大秦王后,就守着规则,自有寡人庇护于你。不为大秦付出,又想恣意享受大秦王后的权力,天下哪有这样便宜之事呢?”
芈姝只觉得这简直是无端飞来的责难。当着这一室宫婢媵女的面,她气得掩面失声痛哭:“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我哪里不能承担王后之职了?我拜过宗庙,我对你一心一意,我为你生下儿子,为你打理后宫,我如何不称职了?你偏心,你偏心!”
秦王驷本欲借此让芈姝明白作为后宫之主应有的思量,见她如此不顾一切地大哭,不觉也皱起了眉头。他按了按额头,无言以对,只得轻叹一声,对芈月点头道:“走吧!”
芈月大喜,行了一礼道:“是。”便上前欲取和氏璧。
芈姝不想自己一番哭泣,秦王驷竟毫无触动,反而完全无视她的存在,依旧偏向芈月。一时之间惊惧交加,忽然尖叫起来:“你休想!休想!我的东西,谁也休想夺走!我宁可砸了也不给你!我宁可毁了它,也不会让你踩在我的头上!”她激动之下,竟亲自冲过去要夺和氏璧,芈月连忙一只手挡住她,一只手去拿和氏璧。不料原本站在一边的珍珠却忽然冲上前撞倒了芈月,自己也伸手去夺和氏璧。
混乱中,芈姝摔倒在地,珍珠和芈月的手同时拿起盒中的和氏璧,两人却同时尖叫一声,如被针刺。
芈月看到手指上一点血痕,猛然一惊,想起昔年在楚宫听过的一些旧事来,当下更不犹豫,将手指含在口中吮吸,一口口地将污血吸出,吐了出来。
珍珠却以为自己和她是不慎被锦盒划到,不以为意。芈姝尖叫道:“把和氏璧拿来给我!”珍珠忙去拿和氏璧,待触到那玉璧,却又被玉璧下面不知何物扎了几下。
此时芈月连吸了几口血吐出来,见状刚说了一句:“别动……”珍珠却已经拿起和氏璧,跑到芈姝身边,讨好地将和氏璧递给芈姝道:“王后,给……”
不想芈姝没有伸手去接那和氏璧,却惊骇之至地往后缩,指着珍珠的脸颤声道:“你,你的脸……”
众人皆闻声望去,看见珍珠的脸已经变成青黑之色。珍珠刚一抬头,想说什么,却喷出一口黑血来。血溅上了芈姝的手背,吓得芈姝连忙缩回手来,在衣服上拼命擦着。再一抬头,却见珍珠已经软软地倒在地上。
薜荔尖叫一声:“芈八子,您怎么了……”
第160章 无名毒(3)
众人连忙转头看向芈月,却见芈月脸上已经呈现青气。缪监脸色一变,手中出现几根银针,扎在芈月手臂上,拿起几案上的水递给芈月,急道:“快漱口!”
芈月勉强支撑着,漱了口,将水吐出。薜荔已经跪下,拿起芈月的手指,为她**伤口的血。
众人骤见变故,顿时呆住了。
秦王驷喝道:“谁也不许动那和氏璧与匣子,快传太医。”转头见芈月的脸色已经苍白发青,强撑着对他笑了笑,眼睛却还看着那和氏璧,明白她的心意,对她点了点头,道:“你放心。”
芈月松了口气,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椒房殿中,顿时乱作一团。
此时唐夫人也已赶到,急忙率人将芈月带回常宁殿西殿,又忙唤了太医来。太医李醯诊完脉,转身向秦王驷行了一礼道:“大王,臣惭愧。”
秦王驷急问:“芈八子怎么样了?”
李醯苦着脸道:“芈八子是中了毒,幸亏及时将伤口上的毒液吸了出来,否则的话……”
秦王驷道:“否则如何?”
缪监上前一步,轻声道:“大王,奴才得报,王后的那个侍女,已经中毒身亡了。”
秦王驷倒吸一口凉气:“芈八子现在如何?李醯,你还不快快救治!”
李醯无奈,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道:“大王,微臣只能初步诊断芈八子中的是蛇虫之毒,可是却无法辨出是何种蛇虫之毒,到底是一种,还是多种。蛇虫之毒的治法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不能明确毒素,对症下药,只怕适得其反。”
秦王驷皱眉道:“那现在怎么办,就这么干看着?你身为太医令,居然没有办法吗?”
李醯道:“臣现在只能先以连翘等药拔毒,再以犀角牛黄祛毒,但也只能起到缓解作用,拖延时日,并不能真正解毒。若不能在三日内找到解药,只怕……”
秦王驷道:“只怕什么?”
李醯道:“只怕芈八子性命难保。”
秦王驷大惊,对缪监喝道:“三日之内,不计任何代价,必须找出解药来!”
不说秦王驷下令寻找解药,此刻椒房殿中,已是鸡飞狗跳。
玳瑁受了十杖,便被侍女们扶着慢慢爬起来。正要让侍女们扶她回房去上药,却听得殿内尖叫连声,诧异地问:“出了何事?”
话犹未了,便见秦王驷带着芈月匆匆离去,殿内乱成一团。玳瑁见秦王驷走了,方敢进殿。一进去便见众女缩成一团尖叫,地上倒着珍珠的尸体。
玳瑁大惊,又听侍女们说了事情原委,急忙踉跄上前扶住了芈姝,问道:“王后,您可碰到那东西了?”
芈姝先是摇摇头,又有一丝犹豫,似要点头,又似要摇头,有些不知所措。玳瑁急了:“到底有没有?”
芈姝此时已经连气带吓,整个人都晕了。她方才一直捧着那锦盒,后来芈月去抢那锦盒,珍珠亦过来抢,她当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碰到和氏璧。她深吸口气,总算想起珍珠把黑血喷到了她的手背上,忙伸手给玳瑁看,带着哭腔道:“珍珠的血,溅到我手上了。”
玳瑁大惊,忙唤了人来给芈姝洗手。此时殿中乱成一团,她拖着受伤的身体实是不能控制。不想孟昭氏却挺身而出,先是安抚了诸媵女,接下来又指挥椒房殿诸人先扶芈姝进了内屋,再将珍珠尸体抬出,又打水清洗芈姝的手。
孟昭氏照顾得井井有条,还劝玳瑁:“傅姆受了伤,还是赶紧去更衣敷药吧,这里有我便可。”
玳瑁虽然万般不放心芈姝这边,却有另一桩更要紧的事要做,当下便托了孟昭氏照顾,扶着侍女们的手出了殿。她不急着回房治伤,却拖着受伤的身体直奔库房。扶着她的侍女见她后背已经渗出血来,忍痛忍得一头是汗,时不时还痛呼一声,心中不忍,劝道:“傅姆如今伤重,何不回房治伤?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们就是。”
玳瑁阴沉着脸,摇头道:“你们不懂的,此物只能由我亲自去找。”
说着,她便指挥着人,将原来芈姝嫁妆中的数个箱子打开,各种小匣子小盒子小瓶子俱摆了一地。却又不让她们寻找,而是亲自翻箱倒柜。偏她刚受了伤,不时地因为举手抬足碰到伤处而停下来,忍痛**,却又咬着牙继续寻找。
却说芈姝安顿好以后,唤了侍女琉璃去看玳瑁。琉璃一直找到库房,才找到玳瑁,诧异道:“傅姆,王后说您受伤了,要您躺着休息,让太医给您治伤。您不养伤,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玳瑁正吃力地扶住一个侍女的身体做支撑,见状道:“你来得正好,帮我把这些箱子打开,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给我看,小心千万莫要摔了什么。”
琉璃一边顺从地依着玳瑁的指点搬取匣盒等物,一边好奇地问:“傅姆在找什么?”
玳瑁没有说话,只吩咐道:“你们小心些,不要粗手笨脚的。给我找一个镶了螺钿的黑漆匣子,里头有三只陶瓶。”
琉璃满腹疑惑,却没有说什么,当下也帮她一起找。楚国多贝,这种镶了螺钿的漆匣极多。但芈姝的嫁妆,琉璃亦是经手过的,还算熟悉。找了一会儿,便从数个螺匣中找着了玳瑁所说之物,但见那匣子上镶着螺钿珠贝,雕花上漆,十分精巧。里头放着三只色彩各异的陶瓶,一为纯黑,一为偏绿,一为偏红。她便将匣子打开,递与玳瑁:“傅姆,可是这个?”
第161章 无名毒(4)
玳瑁见了,顿时激动道:“快拿来给我看。”又指挥琉璃把正中一只黑色陶瓶打开,闻了闻其中气味,点头道:“就是这个,快扶我去见王后。”
芈姝刚安顿下来一会儿,便见侍女们扶着玳瑁进来。玳瑁一身血淋淋的伤衣未换,伤药未上,一瘸一拐走上前来,将一只黑瓶塞给她,急切道:“王后,你快把这药吃下去。”芈姝不解地问:“傅姆,你如何还不去治伤?这又是何物?”
玳瑁却不回答,只道:“王后,时间紧急,您还是先服了药,再容奴婢慢慢告诉您吧。王后放心,奴婢是不会害王后的。”
芈姝虽然不解,但见玳瑁拖着伤痛为自己拿了这药来,神情又如此急切,到底还是信她,便倒出一粒药来,接过琉璃奉上的水冲服下去,才又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玳瑁见她吃下药,这才松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却欲言又止,看了看左右。芈姝会意,便叫其余人退了出去,只留下孟昭氏、琉璃等几名她素日视为心腹之人。
玳瑁这才道:“那芈八子包藏祸心,竟然在和氏璧上下毒暗害王后,幸而王后吉人天相,只折了珍珠。老奴恐王后也拿过这盒子,不知是否会沾上残毒,所以赶紧去找了此药,王后服之,有备无患。”
芈姝有些诧异:“你这又是什么药?”
玳瑁便把螺钿漆匣打开,指点着道:“您出嫁的时候,威后曾经让太医院精制了许多药物让您带着上路,其中就有几种解毒秘药,所以奴婢这才赶着去翻找出来。王后您看,这三瓶解毒药,左边偏绿色的专解草木之毒,右边偏红色的专解矿石之毒,您方才服的这瓶黑色的乃是专解蛇虫之毒的龙回丹。”
芈姝听得不住点头,冷不防孟昭氏细声细气地道:“傅姆,您为何只让王后服那黑瓶之药,若那不是蛇虫之毒呢?”
玳瑁怔了一怔,迅速看向孟昭氏。孟昭氏却神情腼腆,见玳瑁眼神凌厉,反而脸儿微红,一副怯懦之态:“可是我说错了吗?”
玳瑁转头看向芈姝,见芈姝神情亦有不解,当下解释道:“王后,奴婢当日听太医说过,草木矿石之毒需要吞服或吸入,只有蛇虫之毒,是伤及皮肤血脉的……因珍珠触了和氏璧即死,所以奴婢猜这必是蛇虫之毒!”
芈姝一想到珍珠死状,心有余悸,再想到玳瑁不顾伤势为自己找药,心中亦是感动,抓住她的手道:“傅姆,你为我受刑,我却不敢为你说情。如今你受了刑杖,还未及看太医上药,就赶着为我找药。这些媵女奴婢,若能有你一半忠心,我何至于这么烦心?”芈姝说着,便已哽咽。
孟昭氏见状,亦以帕拭泪,且又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劝道:“王后如今已经服了药了,傅姆亦当安心,还是快让傅姆下去疗伤吧。”
芈姝回过神来,连忙点头:“说得对。琉璃下去,快宣太医。”
孟昭氏却又柔声劝道:“以妾身看来,王后虽然服了解毒药,却也要看是否对症。您凤体要紧,是不是再宣太医来为您诊脉,也好让我们安心?”
玳瑁正被琉璃扶着要出去,闻言也回头紧张地道:“对对对,王后,您要先让太医为您确诊一下,老奴才能安心。”
芈姝连忙点头:“好好,让太医先给我诊脉,再去给玳瑁治伤。”
见玳瑁退下,孟昭氏道:“王后,刚才可把妾身吓坏了,若不是珍珠护主,那可就不堪设想了……”一句话又唤起芈姝的惊恐,她神经质地一把抓住孟昭氏的手:“你休提了,方才吓死我了。”孟昭氏不动声色继续道:“王后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大王也不在您身边安慰,倒去了芈八子宫中。她如今昏迷不醒,就算在她那儿又有什么用?大王又不是太医。您这儿才正需要人安慰。”
芈姝愤恨地道:“你别说了,他如今一心在那狐媚子身上,眼中哪里还有我啊!”
孟昭氏又道:“听说,芈八子那边还诊不出伤情来,到处在找解毒药呢。您这里的药,要不要送去给她……”
芈姝却听也不听,摆手恨声道:“休想,天晓得她是不是存心害我。如今她怕阴谋败露,在装昏迷不醒呢。”
孟昭氏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却依旧顺从地道:“您说得是。”她劝了芈姝几句,把芈姝身边的事情都安排妥了,又亲自去看了玳瑁,见玳瑁果然已经上了药,又令侍女回报芈姝,这才慢慢地走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晚,各处灯火慢慢地上了。侍女捧着灯在走动,见了她连忙曲膝避让。她笑着摆手,态度十分和气。
她走在前面,仍然可以听到侍女们在说着悄悄话:“孟昭可真是个和善人……”
她听在耳里,却没有停下来,只是嘴角现出一丝微笑。
如今她在椒房殿中,已经可以代芈姝处理许多事务了。那些有了孩子的媵人,自然会把重心移到孩子身上,对芈姝来说已经算是“不够忠心”的了。因此,在与芈月明显失和之后,芈姝更加地倚重于她,十件事中倒有四五件事要听听她的意见。
如今,在和氏璧这件事上,芈姝和芈月会分裂得更厉害,而玳瑁挨的这一顿打,也会教她老老实实地躺在房间内,一两个月内休想再指手画脚了。
甚至,还可以让她躺得更久一些。
孟昭氏走回自己的院落,便让侍女们出去。等到房间内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摸摸袖内暗袋中的半瓶丹药,露出一丝冷笑。万万没有想到啊,珍珠的死竟让玳瑁神志大乱。芈姝若要中毒,岂不早就中毒了?既然她没有毒发,又何须再多服那一粒龙回丹?
她从袖中拿出丹药,拈起一粒来,凝神看着——这一粒龙回丹,便让玳瑁陷入了死地。
第162章 龙回丹(1)
这日清晨,卫良人正走到花园边,忽然听得隔墙有两个女子在说话。最近宫中多事,各种流言便飞快流传,因此她一开始并不以为意。不料风中隐约传来“芈八子”“解药”之类的话语。她自然听说过芈八子昏迷不醒,秦王驷在遍寻解药之事,当下上了心,连忙驻足细听。
却听得一个女子道:“王后手中明明有解毒的龙回丹,可是却不许我们声张,这是为何?”
另一女子道:“听说芈八子再没有对症的解毒药,可能就活不过三天了。”
头一个女子便道:“唉,别说了,小心祸从口出……”
卫良人正欲再上前一步细听,忽听得那两人“啊”了一声,似发现了什么,便噔噔噔地跑了。
卫良人急忙穿过屏门追了过去,却见两个宫女的身影远远地一晃便不见了。卫良人惊疑不定,却不晓得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忙急急去寻魏夫人商议。
魏夫人也对发生在王后殿中之事十分不解。她本是想借此挑动芈姝芈月姐妹相争,但最终发展到一人毒发身亡、一人生死不明的状况,却教她也十分疑惑。此时见卫良人来找她,便做出一副恹恹的样子,笑了一笑:“我这里,早就无人走动了,倒是妹妹还难得肯来。”
卫良人深知她不甘寂寞的性子,也不客气,坐下来道:“我正是有事想向阿姊请教呢。”
魏夫人眉毛一挑,问道:“怎么说?”卫良人左右一看,见无人在旁,便将方才听到的话,附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了。魏夫人听了这话,心头已是惊涛骇浪,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依旧摆出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冷笑道:“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卫良人见她如此,也不禁有些疑惑。若换了往常,魏夫人听到这样的事情,必是不会放过的。当下她心里也有些捉摸不定起来,问道:“魏姊姊,您说要不要让大王知道这件事呢?”
魏夫人却依旧懒洋洋地笑道:“妹妹尽管告诉去,大王知道了,一定嘉奖你的忠心。”
卫良人更是疑惑,当下试探道:“我这不是想向阿姊讨个主意吗?”
魏夫人冷淡地回答她:“有什么主意好拿?我不过是个坐着等死的废人,任是谁得宠,谁不得宠,谁算计,谁等死,与我何干?”
卫良人狐疑地道:“阿姊素日可不是这样的……”却被魏夫人凌厉地看了她一眼。卫良人心中一惊,忙改口笑道:“那我就听阿姊的。我先走了。”
见卫良人匆匆去了,采薇进来不解地问:“夫人,卫良人说了什么,您为何……”却见魏夫人脸色阴沉,吓得不敢再说。
魏夫人一扫方才懒洋洋的样子,腾地站起,握紧了拳头,道:“事情做出祸来了。从今天起紧闭门户,千万不要做任何事,说任何话。”
采薇大惊,连忙应“是”。
卫良人离了披香殿,回到花园蹙眉细思,却百思不得其解。魏夫人今日的举动,实是令她疑惑万分。她当即叫人去观察披香殿的举动。若是魏夫人口头上说不感兴趣,实则要借此对付王后,她便可以旁观事情的发展。但若是魏夫人因此吓得收敛手脚,那么……卫良人心底一沉,那事情便比她想象的更为可怕。也就是说,和氏璧一案,很可能就是魏夫人做的手脚。那么,她就要考虑,在事情发生之后,如何让自己不受连累。
此外,她还有一件更疑惑的事,那就是到底是谁在她的必经之路上说出那样的话来,诱导她怀疑王后,甚至诱导她把这种怀疑传给魏夫人?
卫良人回到自己房间里,叫来侍女采绿道:“你且去打听一下,近日大监在做什么。”
采绿一怔:“良人,您打算……”
卫良人冷笑:“如今这宫中,也只有他算得一个聪明人。”缪监虽然算计过她,但归根结底,在那件事上,真正被算计到的是魏夫人、王后以及芈月。若要在这宫中找到一个能够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又不至于连累她的人,也只有缪监了。
采绿去打听回来,说是缪监奉了秦王驷之命,正在全城紧急搜捕嫌疑人,寻找解药。
此时咸阳城已经戒严,秦王驷下令,全城搜索。尤其是在城门口,更是查验得厉害。出城的人正一个个排队交验竹符,宫中派来的侍卫亲自监督,拿着那载了“卖和氏璧的范贾”形貌特征的文书,见着中年、肥胖、不是咸阳口音的男子,便不管士庶,不论贫富,统统拿下。一时间,拿了十几名身材肥胖的中年人,便要押送到廷尉那里,由那些见过范贾的人,一一辨认。
此时魏冉正在司马错帐下为将,一听说芈月中毒之事,便自请效力,率人冲入那范贾所居的商肆之内,不想却已是人去楼空。他只得自己再带了人,在咸阳街市一家家搜查过来。
正在此时,有军卒跑过来找魏冉,说是已经在城门口抓到范贾了。魏冉大喜,便要去城门口押解那范贾。
原来各处城门,今日已经抓了几十名符合范贾相貌特征之人。大部分人畏于秦法,只能自认倒霉,老实被拿,只希望廷尉府能够审辨明白,得以脱身。不想中间却有数人拒捕,当下就被抓获,其中一人被认出正是范贾。
消息报到宫中,缪监忙去回报秦王驷。
此时秦王驷正在常宁殿中。因芈月仍然昏迷不醒,且今日已是第二日了,离李醯所说的时限越来越近,秦王驷心中不安,下了朝便去守着芈月。
虽然暂时没有找到解毒之药,但女医挚依旧每日施针,李醯亦开出缓解毒性之药。只是芈月病势越发沉重,这日连药也喝不进了。嬴稷不肯吃饭,也不肯好生睡觉,只是担忧地牵着母亲的手,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他只知道母亲病了,可能快要死了,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恐惧着失去母亲后未知的一切,又恨不得一夕间长大,拥有移山倒海、号令天下的力量,能永远永远地保护母亲。
秦王驷走进来的时候,嬴稷正趴在芈月榻边睡着。见秦王驷进来,侍女连忙上前,轻手轻脚托起他的小身子,把他抱去休息。秦王驷近前,只见芈月的嘴紧紧闭着,女萝和薜荔两人一齐动手,一人扶着她,一人喂药,虽勉强将药灌入她的口中,但药液很快涌出,沿着芈月的嘴角流到枕头和被子上。
秦王驷看不下去了,上前沉声道:“让寡人来。”女萝等连忙让开。秦王驷将芈月抱起来,让她斜躺着倚靠在他怀中,舀了一汤匙的药汤喂入她口中,在芈月耳边低声道:“季芈,寡人命令你,把药喝下去。你不是一向都努力活着吗?这次,你也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芈月似乎听到了他的话,这一次,口中的药没有涌出来。秦王驷满意地笑了一笑,又继续喂了两口,不料芈月忽然一咳,将方才喂入的药全部咳了出来。
女萝大惊,连忙拿着手帕擦拭道:“大王恕罪,大王——”
秦王驷摆摆手,自己擦了一下胸口的药汁,看着昏迷不醒的芈月,心中甚是怜惜。他轻抚着芈月的脸,道:“季芈,你不是说过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活下去吗?为什么你现在躺在这里,一动不动?你的活力哪儿去了,你的聪明哪儿去了?”他说到这里,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心中默默道:季芈,你如今躺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晓得寡人的担忧、寡人的心痛。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够救醒你?到底是谁在利用你对亲情的执念害你?你不顾一切地想得到和氏璧,是因为你曾经得到的爱是独一无二的,是毫无保留的吗?寡人要如何才能得到你全心全意的对待,有朝一日能让你为了保留一份你我之间的纪念而不顾生死?
他沉默着,众人也不敢上前,只屏气侍立一边。
过了好一会儿,便见缪监匆匆进来:“大王——”
秦王驷将芈月交给女萝,自己站起来道:“发现什么了?”
缪监行了一礼:“那个卖和氏璧的商人已经抓回来了。”
秦王驷看到他的神情就明白了三分:“没有找到解药?”见缪监有些犹豫,秦王驷看了看昏迷着的芈月,摆手道:“出去说。”
说着,便率先走了出去,缪监连忙跟上。
秦王驷步入庭院。时值秋天,院中一株老银杏树叶落满地。他踩着遍地的银杏叶子,慢慢踱着,道:“问出什么来了?”
缪监恭敬道:“此事果然背后有人作祟。那范贾招供,和氏璧早就被人买下,却叫他继续叫卖甚至抬高价格,直至千金。”
秦王驷道:“可查出是什么人在背后操纵?”
第163章 龙回丹(2)
缪监犹豫了一下:“是——魏夫人。”
秦王驷停住脚步,声音陡然变冷:“谁?”
缪监垂着眼,面无表情地回道:“老奴又询问过,魏夫人派井离买下和氏璧,又派其弟井深在范贾身边操纵。魏夫人又派人让王后知道和氏璧的消息,甚至买通王后宫中的宫女,挑拨王后争夺和氏璧……”
他话未说话,便听得秦王驷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贱人!”一甩袖子,疾步而出。缪监还有一个消息未及禀报,却不防秦王驷怒气勃发,一路疾走,他只得将此事咽下,急趋跟上秦王驷。
秦王驷一路直奔披香殿,魏夫人闻讯,慌张地整着衣服出来,跪下相迎。却见秦王驷阴沉着脸,不理不睬走进去。魏夫人心知不妙,连忙站起来跟进去。
魏夫人身后跟着的侍女也想跟进去服侍,缪监却挡住她们,并拉上了门,自己站在门外。采薇和井离对望一眼,见彼此都吓得脸色苍白。
秦王驷走进室内,坐下。魏夫人跟着进来,忽然听到背后门响,回头看门已经被关上,脸色大变。
此时室内只有他二人在,魏夫人心知不妙,连忙跪下颤声叫道:“大王!”此时,她已经知道秦王驷为何而来了。她派井深去杀范贾灭口,好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谁晓得井深这个蠢货,居然让范贾逃了出去。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就知道不妙了。本以为真相没这么快败露,可是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她跪伏在地,饶是素日胆大包天,也不禁浑身颤抖。
秦王驷按着太阳**,神情疲惫,语气却变得极为平和:“寡人给你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不要再自作聪明。”
魏夫人听到秦王驷这样的话语,只觉得眼前一黑。她非常了解秦王驷,他若是怒气冲冲,她或许还有机会,但他这般语气平和,却显然已经不打算听她任何辩解了。她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扑在地上,向前爬了几步,急声泣告:“大王,大王,您一定要相信妾身最后一次,妾身没有下毒,妾身真的没有下毒。”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站起来就欲向外走去。
魏夫人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抱住秦王驷的腿大叫:“大王明鉴,妾身再糊涂也不敢做出这种事。和氏璧送进宫要经过多少人的手,没人能算计到一定会害到谁,这毒可能伤害到任何一个人,甚至是大王或者子华。妾身再糊涂也没有这个胆子,更不会愚蠢到用这种手段来杀人。能做出这种事的,除非……”她咬了咬牙,还是抛出了杀手锏,“除非是早有解药,早就安排下替死鬼的人。”
秦王驷本对她失望已极,还肯耐心来见她,无非是想知道解药的下落。此时听她说话,只觉得怒从心头起,脸色变得铁青,咬牙抓起魏夫人的衣襟怒斥:“到这个时候你还不忘记拉别人下水,拿别人当替死鬼吗?”说着,便将魏夫人狠狠踢翻在地,走到门边伸手欲开门,却听得魏夫人不顾一切地高叫:“是王后,这和氏璧从头到尾都只有她的人拿着,她手中就有解毒之药。”
秦王驷的手顿时停住,僵立不动。
候在门外的缪监听了此言,也不禁僵住了。他得了卫良人的私下情报,两下一结合,顿时就信了。心下暗自后悔方才一时犹豫,不曾在秦王驷入披香殿之前将此事说明,如今倒陷入被动了。
此刻的魏夫人已经披头散发形如厉鬼,见了秦王驷如此,顿时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伏地高叫:“大王可以去搜王后的宫中,她有解药——芈八子再不服下解药就会死了!大王,救人要紧,救人要紧啊!”
秦王驷转身,看着魏夫人,厉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魏夫人此时已经被恐怖所驱使,恨不得拿所有知道的消息来换取秦王驷的信任,听了这话急忙应道:“是卫良人——是她听到王后宫中有人说话,说季芈中毒以后,王后就赶紧开箱服药,生怕染上余毒。这毒不是王后所下,她何来的解药?”
秦王驷深深看着魏夫人,似要看到她的骨髓中去。魏夫人整个人都缩成一团,却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机会,一定要抓住。当下咬着牙,噙着泪,却不敢回避秦王驷的目光,只死死地看着秦王驷,希望他能够*如昔。
秦王驷忽然道:“寡人这就去王后宫中。”魏夫人一喜,待要说话,却见秦王驷指着她厉声喝道:“可是——别以为你就能免罪!”
说罢,此时早候在门边的缪监已经开门,秦王驷大步走出去。
魏夫人望着他的背影绝望地叫道:“妾身只是想恶作剧,妾身绝对没有下毒,更无害人之心。大王明鉴啊!”
秦王驷顿了一顿,却没有回头,径直向外而行。
缪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边之人,连忙跟着出去。
便见两个内侍迅速上前,将魏夫人的房门关上,锁住,并站在门口把守着。缪乙便指挥着其他内侍将庭院中的内侍和宫女们统统带了出去。
一时间,披香殿人仰马翻。
魏夫人伏在地上,听着外面的响动,心中顿时一片冰冷。如果说上一次是无妄之灾,她还能翻身的话,这一次她知道,自己真的彻底失去秦王驷的信任与怜惜了。
她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了,或许只是出于一种深深的不甘。她在这宫中,亲眼看到庸夫人的败退,她阿姊魏王后的失宠和不甘,以及唐夫人如同影子一样活着的人生。她从小聪明好胜,入秦之后,秦王驷更是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宠爱和权力,这一切都养成了她的自信和妄念。她不甘心眼看着新人得宠,不甘心居于人下,不甘心让出权力,不甘心失去在秦王驷心中的位置,更不甘心只做一个君王手中“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的玩物。让她像唐夫人那样寂寂无声地活着,还不如让她去死。
因着这一股妄念,她为了当上王后,为了阻止芈姝的入宫,甚至不惜与魏国势力勾结。她何尝不知这样的事被秦王驷知道,她便是死路一条。可是,就算她什么也不做,她又能获得什么?不也是失宠失势吗?她太了解秦王驷了。她是姬妾,但公子华是秦王驷的亲生儿子,就算她获罪,子华依旧还是公子,只不过是宠爱多些少些,封地大些小些罢了。但是她若成功了,子华便是太子。这其中的得失,她算得太清楚了。
若换了旁人,如卫良人之流,只会计算着点滴的君恩,想让自己在宫中的岁月过得好一点,给子嗣谋算多一点——她们算计着这些残羹剩饭的多与少,小心地去维护、去争夺,而不敢冒得罪秦王驷的危险。可是,她岂是这种蝇营狗苟之辈?她曾经得到过最多的、最好的,再教她为了这些次一点的东西去忍让,她不屑。
但这一注,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败得要将自己的心割出一片来,献与秦王驷,才换得一方容身之地。她本以为,自己是不在乎失败的,但直到命运临头,她才知道,她舍不得死,舍不得就此认输。只要她活着,就有再坐到棋盘前的机会。
王后芈姝、八子芈月,这些人从来就不是她的对手。她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秦王驷注意到她,看到她的不甘,看到她的怨愤。
她像个天生不甘寂寞的斗士,宁可死于战场,也不会安于平庸终老。所以,她在战败以后,在烂泥地里又慢慢爬起来,养精蓄锐,重新积累起力量,在有出击的机会时,她依旧忍不住会出手。她想让秦王驷看到,他所喜欢的妃子,他所倚重的王后,有多么不堪一击,有多么容易被操纵。
她只想躲在暗处冷笑。
她是失去了所有的机会,可是那些看着她倒下的人,也不能站在她面前得意!她宁可让她们也一起倒下,然后……大家做个伴儿。至于秦王驷再找新人来,那又是另一轮的博弈了。她甚至想,她未必不能在其中寻找机会继续插手。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疯狂,甚至有些自取灭亡,可是她如同一个赌徒一样,站在赌桌旁,看到有新的机会就会忍不住出手,哪怕输得精光,仍然舍不得离开。甚至不惜赊账,拿自己所有的一切去抵押,以换取再下一注的机会。
魏夫人翻了个身,在地板上仰面躺平,脑子里一团混乱。她甚至不再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却只是想着,这一次,她能够拖下多少人来陪她?
第164章 龙回丹(3)
秦王驷一路不停走出披香殿,缪监急忙跟上,低声请罪,将自己所知情报说了一遍。秦王驷更是信了几分,当下一气直走到椒房殿中。见芈姝匆忙迎出,秦王驷根本不看她一眼,径直走进去。
芈姝不知所措地看看玳瑁,在玳瑁示意下,也跟进去。
秦王驷坐下,冷眼看着芈姝。芈姝在这种眼神下感觉心虚,迟疑地左右看看,扶着玳瑁一步步挨近坐下,赔笑道:“大王,今日朝政不忙吗,怎么到妾身这儿来了?”
秦王驷劈头就问:“芈八子中毒已经快三天了,王后就不关心她的死活吗?”
芈姝猝不及防,失声道:“她,她还……”她险些就想说出“她还活着吗”,话到嘴边,猛然醒悟,改口道:“没事吧?”只是这话转得硬了,听来颇有些不太自然。
秦王驷何等聪明,如何听不出其中的勉强来?当下冷冷地看了芈姝一眼,问:“王后是希望她死,还是希望她活?”
芈姝被他看得不安起来,支吾道:“妾身……妾身自然是希望她活着。”
秦王驷不再理她,却缓缓地扫视了殿中诸人一眼。所有人见着他的神情,都不禁胆寒,纷纷低下了头。
秦王驷将众人神情皆看到眼中,才缓缓道:“朕听说楚国有一种解毒之药,那日事情发生以后,王后就吃了一颗解毒药,不知道此药是否对症?”
芈姝听了这话,惊得站起来:“我……我……”玳瑁见芈姝心神大乱,忙拉了拉芈姝,芈姝一紧张,立刻否认:“没有……没有这种事情。”
玳瑁见芈姝连连说错话,连忙替她描补:“王后出嫁时,嫁妆中就有各种药物。老奴见王后也接触过那个匣子,怕染上余毒,所以找了一颗解毒的药让王后吃下去——其实只是求个安心罢了。”
芈姝见状,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秦王驷收起慑人的眼神,轻笑道:“原来是求个安心啊!”忽然问道:“那药还有吗?”
芈姝被秦王驷笑得心惊肉跳,听了这话不及细思,连忙应声道:“有,还有……”说着伸手取过还放在几案上的药匣,端到秦王驷面前,抖抖索索地解释:“红的解矿石之毒,绿的解草木之毒,黑的解蛇虫之毒。”
秦王驷接过药匣,打开看了看,转向芈姝微笑道:“王后吃的是哪一种药呢?”
芈姝本已经吓得有些晕头转向,忽然见秦王驷换了和颜悦色,一心只想讨好于他,哪里还顾得这许多,忙笑道:“黑色的。”
秦王驷接过药匣道:“其他两种没有吃吗?”
芈姝脱口道:“不需要。”玳瑁听得脸色大变,直欲去捂住她的嘴,却在秦王驷的眼光下不敢有所举动。
秦王驷点头道:“好,好!”
芈姝还待他再说些什么,不料秦王驷却忽然站起,转身疾步离去。
众侍人忙跪地相送:“送大王。”
玳瑁战战兢兢地抬头,见秦王驷已经远去,芈姝却还呆立着没有反应过来,急得站起来拉住芈姝道:“王后,您怎么就这么轻易把解药给了大王,还什么都说了!”
芈姝还未回过神来,反问道:“怎么了?”
玳瑁顿足:“季芈中了毒,整个秦国都没有解药,偏我们有解药,岂不令大王生疑?”
芈姝便问:“生什么疑?”她这话一说,忽然想起情由来,吓得脸色都变了,此时又闻玳瑁解释:“大王岂不是要怀疑这毒是我们下的,否则哪会这么巧!”
莫说秦王驷怀疑,芈姝自己一细想,也是大吃一惊,吓得白了脸色。她一挥手令诸人退下,自己抓住玳瑁的手,惊疑不定地问道:“傅姆,这毒是你下的吗?”
玳瑁急了:“王后,你如何连老奴也信不过了?若老奴当真要下手,何必这般麻烦!”
芈姝越想越怕,白着一张脸,连手都抖了起来:“那……那我们怎会有解药?”
玳瑁百口莫辩,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奴婢找这药只是以防万一,求个安心。但愿这药不对症才好。”
芈姝也不由得点头。也不知是向玳瑁解释,还是向自己解释,她喃喃地道:“嗯,不会这么巧吧,这药必是不对症的。对,必是不对症的。”
不提两人提心吊胆地等着消息,且说秦王驷带着药匣,回了常宁殿,便召来太医李醯,将那药匣给李醯验看。李醯打开黑色药瓶,倒出仅剩的三颗药丸来,又倒回两颗,拿起剩下的一颗,闻了闻,用小刀刮下一点药粉尝了尝,闭上眼睛仔细分辨其中的药性成分。
秦王驷坐在芈月身边,只是看着芈月,并不说话。
李醯将药丸递给身边的女医挚:“医挚,你来看看。”
女医挚也似李醯一样,试过了药性,才抬头道:“的确是解蛇虫之毒的药,可是……”
李醯会意,道:“是不是能完全解芈八子之毒,却不能确定,是吗?”
女医挚点点头,又说了一句:“此乃楚宫秘药龙回丹,能解荆山蛇、云梦环蛇、双头蛇这三种楚国至毒之蛇的毒,但若芈八子中的不是这三种毒蛇之毒,就难说了。”
李醯便向秦王驷一拱手,禀道:“大王,蛇虫之毒变化多端,其解药或取其经常出没之地的药草,或取其血提炼成药,必须对症下药。请恕臣无礼,能否再取芈八子身上的蛇毒做个试验,看看是否有效?”
秦王驷点头:“准。”
李醯看了女医挚一眼,女医挚便走到芈月身边,拿起银刀,正欲在芈月受过伤的手指尖上再割一刀,只是刀子贴近芈月手指,她却有些犹豫,不敢下手。
第165章 龙回丹(4)
秦王驷见状,抱起芈月,让她倚在自己怀中,拿过女医挚手中的银刀,亲自动手在指尖割下,但见红中带着紫黑的血,一滴滴落在女医挚手上拿着的药碗中。
李醯取了血,便小心翼翼端了出去,到庭院中叫内侍寻来几只小兔,将那血沾了银刀,划破兔子的皮毛,弄出伤口来,见那兔子开始抽搐,再将那黑色药丸给那兔子服下。如此几番试验之后,才回来禀道:“恭喜大王,此药完全对症,芈八子服药以后,三天之内当能醒来。”
秦王驷点头,又问:“怎么要这么久?”
李醯道:“大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芈八子被蛇毒伤了经脉,要祛除余毒,恢复身体,还需要更久。”
秦王驷点了点头,让李醯退下,叫人将那药丸与芈月服下之后,沉默不语。过了片刻,他忽然发出一声冷笑:“王后手中,居然有对症的解药……”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众人吓得不敢说话。
秦王驷看了一眼缪监,缪监会意,忙上前恭敬听命,就听得秦王驷道:“将椒房殿与披香殿封殿,在事情查清楚以前,不许任何人进出。”
椒房殿内,芈姝拿着诏书,晕了过去。
披香殿内,魏夫人青衣散发,端坐在那儿,神情如死灰,一动不动。
宫中变故,亦是飞快地传遍咸阳城中,各卿大夫的府第。
此刻,张仪书房中,庸芮与张仪对坐。
庸芮问道:“张子之智,非常人能及,这后宫之事,您如何看?”
张仪反问:“以庸公子之见,当是谁人所为?”
庸芮知道自己的思维只在常理之内,而张仪的思维,却常在常理之外。若要得张仪之智,自己亦当先说出猜想来,当下微一沉吟:“都有可能,都有破绽。若是魏氏所为,便是欲借此挑拨起王后和芈八子之争,甚至除去对手。王后一死,公子荡难保,而魏夫人就有可能推公子华上位。”
张仪抚须,微笑不语。
庸芮见状,又微一沉吟,说道:“若是王后所为,便是故意引魏氏入圈套,一举除去芈八子和魏夫人,一箭双雕。”
张仪微笑,却问:“那这毒呢?”
庸芮一时语塞,想了想:“若从毒来论,只有王后有此毒,其他人也无此条件。这样算来,便是王后所为了?”再看张仪神情,却颇有一些不以为然,转口又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魏夫人知道王后有此种毒物,盗取此毒,借此陷害。但……魏夫人如何能够得知此事,又如何能得到此毒?依在下看,可能性不大。”说到最后,又摇摇头,自己也有些不能确定了。
张仪又问:“还有呢?”
庸芮一怔,将自己方才的话细想了想,看还有什么遗漏之处,但觉得再说,亦脱不出这几种可能,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张仪笑着喝了一口茶。这苦荼的味道,他原来并不喜爱,可是自那日在楚国与秦王共饮之后,他亦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初喝时又苦又涩,品得久了却有一丝回甘的饮品。他喝了几口,才放下茶盏,轻敲几案,缓缓地道:“如果有第三个人呢?”
庸芮一怔:“第三个人?”
张仪慢条斯理地又品了一口茶,才道:“我总疑心,王后没有这样缜密的心计,而魏氏的势力在公孙衍的时候被连根拔起,哪里又能布得下这么大的局?”
庸芮听了张仪之言,也陷入了沉思。他坐在那儿,沉默半晌,忽然猛地一击案:“我想起来了。”
张仪正一口茶饮入,被他一吓,茶水自鼻孔喷出,呛了半日,才问道:“你想起什么来了?”
庸芮连忙一边道歉,一边道:“那个范贾……我来之前,于街市上见着那范贾被人押送而过,当时只觉得眼熟。你方才说,是否有第三个人,我想着与此事相干之人,却忽然想起……上个月,我曾经在游士馆舍见到过一人,长得颇似那个范贾。他当时正与人私下见面,态度还甚是恭敬,不晓得此人有无嫌疑?”
张仪眼睛一亮,拉住了他叫道:“你如何现在才说?”
庸芮苦笑摇头:“我那些日子心不在焉,所以根本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他将信将疑,“那人当真可疑?”
张仪道:“总是一条线索,值得一探。”
庸芮跳了起来:“我这便去。”
张仪忙叫住他:“且慢,你怎可自己这样便去?待我拨一队人马与你同去!”
且不说庸芮领兵而去,却说那游士馆舍,本就是列国游士所居,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庸芮到了那里,寻遍所有地方,却找不到那日所见之人。他不肯死心,当下便召来管理馆舍的中丞,对着人一个个点去。
那中丞见他如此细究,便搬了名册出来。秦法素来严密,那些游士入馆便要登记,中丞便据此名册发放供养之米粮,若要离开,也要去中丞处登记,换取过关的符节。
他们查看了这一月之内离开馆舍的名单,发现一名魏国士人中行期甚是可疑,当下便由张仪禀了秦王驷,满城围捕。
如此几番搜捕,直将咸阳城弄得人心惶惶。原来因为五国联军围城而躲入咸阳城的一些巨族大户,也吓得要迁出去。
樗里疾见此情景,忙进宫去劝秦王驷。正劝着,便得到禀报,说是庸芮已经抓到了中行期。秦王驷大喜,当即派甘茂去审问,不料这回却审出一个了不得的结果来。
秦王驷得了禀报,惊诧不已,立刻召来樗里疾,将供词给他看。樗里疾见了以后,也甚是惊骇。两人面面相觑。良久,樗里疾才道:“既有此供词,大王少不得也要召他面询了。”
秦王驷沉默片刻,还是点头道:“召张仪入宫。”
第166章 真与伪(1)
次日,张仪奉召入宫。
张仪只道是自己指点相助庸芮有功,因而不以为意。他一进宣室殿,便见秦王驷和樗里疾坐在上首,神情严肃。他心中疑惑,莫不是函谷关前军情有变?
行礼之后,君臣对坐,便听得秦王驷开口道:“张子可知后宫和氏璧一案?”
张仪点头:“知道。”
秦王驷问:“张子怎么看?”
张仪便将自己的分析说出:“臣以为,此事非一人所为。王后、魏夫人,甚至还有第三人、第四人,此事夹杂了他们每个人的私心和手段,才会如此复杂多变,而非一人起初所愿。”
秦王驷听了此言,并不说话,只是看了樗里疾一眼。
樗里疾接话道:“张子说得对。张子可知,昨日我们抓到一人,乃是范贾身后支使之人?”
张仪点头:“吾亦知之矣。庸芮公子曾与我说过,当日他见着范贾曾在游士馆舍,与另一人见面。怎么,此人抓到了?”
樗里疾不由得与秦王驷交换了一个眼色,疑虑更甚,嘴上却说:“正是,昨日庸芮抓获此人,送至廷尉府,与那范贾对质,终于得知此人背后的操纵者……张子可要听听此人的供词?”
张仪隐隐感觉不妙,神情却是不变,笑着拱手道:“臣恭聆。”
樗里疾向缪监示意道:“宣甘茂大夫。”
过不多时,缪监便引着甘茂手捧竹简走进来,行礼如仪。
樗里疾问道:“甘茂大夫,那犯人的口供,可是有了?”
甘茂本是傲气之人,但这些年来在秦国的位置始终不上不下,不免将原来的傲气消磨了些,此时眉宇间的不驯之色已经减了许多,添了几分沉稳。他听了樗里疾之言,便应道:“是。”当下呈上竹简,跪坐在下首陈说案情:“此人姓中行,名期。乃先晋中行氏之后,居于魏国,与张子乃是同乡……”
张仪霍地直起身子,他感觉到一丝阴谋的味道,瞪大了眼睛看着甘茂。
甘茂又继续道:“他说,和氏璧乃是一月之前,张相交给他的……”
张仪勃然大怒,长身而立:“胡说,我何来和氏璧?”
甘茂表情严肃依旧,板板正正地道:“当日张相弃楚入秦,原因天下皆知,乃是因为楚国令尹昭阳丢失和氏璧,而张子是唯一的嫌疑人。”
张仪提起旧事,便有些咬牙切齿:“昭阳老匹夫轻慢士子、草菅人命,他冤枉我,毒打刑求,可是我张仪清清白白,没有拿就是没有拿。”他转向秦王驷,急道:“大王,臣当日与大王一起入秦,两袖空空。臣有没有和氏璧,大王当一清二楚。”
秦王驷微微点头,他其实在昨日已经听过回禀,此时再转向甘茂问:“你可问清,这和氏璧是如何到了咸阳的?”
甘茂此人,素来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板正面孔,昔年迎楚公主入秦,也不曾有过半分好颜色,今日对着张仪陈述案情,更是一张铁面。当下只向张仪拱了拱手:“张子,在下初审此案,比张子更为惊骇,所以问得很细。此人招供,当日张子得到和氏璧以后,因为昭阳追查甚严,怕带不出关卡,所以将和氏璧藏匿起来。后来借着楚国公主和秦国联姻,将和氏璧混在嫁妆里带到秦国,此后由张子自己收藏。”
张仪此人,游说列国面不改色,镬鼎当前毫不畏惧,玩弄诸侯巧舌如簧。他只道世间,再无什么可以撼动他心神之事了。谁想到今日遇上了此事,他竟抑制不住内心怒火如狂,一时间无法平静下来,只觉得眼前的人都变得极为可笑。他眼睛都红了,击案怒喝道:“这是诬陷,诬陷!此人必是五国奸细,施离间分化之计!”
樗里疾见张仪如此,不敢刺激他,转头再问甘茂:“且不管这和氏璧是谁所有,你可问出此案究竟来?”
甘茂垂着眼,语气平板冷漠,毫无抑扬顿挫:“此人言,公孙衍联合五国兵临函谷关,秦国必败。张子想逃离秦国,这才变卖和氏璧筹钱……”
张仪怒极反笑:“哈哈哈,一派胡言!五国兵临函谷关,只消分化离间,便可令其溃散。我张仪身居相邦之位,深得大王倚重,重权在握,我为何要逃离咸阳?我又没疯!张仪有三寸不烂之舌,千金聚合,不过瞬息之事,何须变卖和氏璧筹钱?如此胡言乱语,大王怎么可能相信?”他一路说来,自以为理直气壮,却看到秦王驷和樗里疾看完甘茂手中的竹简,神情便有些不对了,不由得惊诧道:“大王,难道你们真的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吗?”
秦王驷看了樗里疾一眼,樗里疾便将手中的竹简递给张仪:“张子,你细看这里头的供词,关于和氏璧如何从楚国到秦国的细节,非经历过的人,是写不出来的。”
张仪拿着竹简迅速一看,却见里面细说他如何得了和氏璧,如何收买奴隶,将和氏璧藏在楚公主入秦的嫁妆箱子里;中途义渠人劫走嫁妆,他如何假借赎芈月之名,亲入义渠取回嫁妆,趁乱收回玉璧,藏于心腹家中;逢五国之乱,他又如何召来旧友中行期,托他变卖和氏璧筹钱逃亡。这桩桩件件周详之至、一气呵成,若非他是张仪本人,险些也要相信这竹简上的内容了。
张仪将竹简往下一掷,怒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他抬头看向秦王驷,只道秦王驷必会好言安抚表示信任,不想却见秦王驷脸色苦涩,长叹一声:“张子,寡人不相信你会背叛寡人,更不相信你会因为五国之乱而胆小逃离。可是,这供状在案,你教寡人如何向群臣解释,如何向天下解释,这和氏璧与你无关?那中行期乃你同乡,他的供词,你如何反驳?”
张仪愤怒地道:“臣愿与他对质!”
秦王驷却沉默了下来,沉默得令人心惊。
众人也一起静了下来。殿上只闻得铜壶滴漏之声,一滴滴、一声声,似打在人的心头。沉默的时间越久,众人的心越是不安。
好一会儿,才听得秦王驷长叹道:“寡人本欲差你出使函谷关外,游说列国。可你既然已经身处嫌疑之中,在未弄清事情真相之前,只怕不能再处理国政。你先回府闭门谢客,待事情查清之后,再做打算吧。”他不相信这件事,可是,纵然他不相信,又能如何?如今这件事似乎铁证如山,他身为君王,又岂能完全不顾证据,不顾其他臣子的反应?更不能当真为了自己的意气,将江山社稷的命运轻托。
张仪难以置信地看着秦王驷,手指颤抖:“大王这是……要软禁臣吗?”
甘茂板着脸道:“张子,若是其他人遇上这种事,是要下廷尉之狱的。大王如此待你,已经是格外宽容了。”
张仪愤怒地仰天大笑:“哈哈哈,不错,不错。比起昭阳将我杖责,大王待我,的确是格外宽容了。张仪谢过大王。”说完,张仪站起来朝着秦王驷一揖,便转身大步离开。
秦王驷伸手,想叫住张仪,但张了张口没有出声。眼看着张仪出殿,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叹息一声。
樗里疾见状,忙对甘茂道:“甘茂大夫,你也可以退下了。”
甘茂行礼:“臣告退。”
见甘茂退出,秦王驷看了樗里疾一眼,道:“樗里子,你有何见解?”
樗里疾长叹一声:“大王,依臣愚见,此案主要与三人有涉。先是张仪想要变卖和氏璧……”
秦王驷却截断他的话道:“疾弟,你也相信张仪会是偷盗和氏璧之人吗?”他不叫他樗里子,而称为疾弟,便是抛却君臣之分,说起推心置腹的兄弟之言了。他不愿意相信张仪会做出此等事情来,可对张仪不利的证据都毫无破绽。他身为一国之君,无法忽视廷尉府的奏报。若此事一开始不曾交与廷尉府,而由他的私人谍报上传这样的信息,他倒好叫来张仪,君臣交心,掩下这桩事来。如今,便只有争取樗里疾的支持,帮助他将此事按下。
樗里疾却不愿意接下秦王驷的话头,只道:“大丈夫不拘小节。臣以为,张仪有没有盗取和氏璧,是否私藏,甚至变卖和氏璧,那都与我们无关。和氏璧是楚国国宝,又不是我秦国国宝,楚失其宝,乃是他们自己失德,何人得宝,以何种手段得宝,在这大争之世,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若是张仪真的身居国相之位,却对秦国没信心,甚至打着逃走的主意,这才是最不可原谅的。”
秦王驷一怔,问道:“难道你也相信张仪想逃跑吗?”
樗里疾犹豫了一下,看到秦王驷的神情,很想如往日一般赞同他的判断,但最终还是忍下了,只道:“张相为人性格,与臣不合,臣不敢为他作保。但依臣愚见,张仪未必就是不忠。身为国相,何等荣耀,未到最后关头岂会轻易弃之?且他曾经分析过,五国联盟并不可怕,并可亲自前去分化……”
第167章 真与伪(2)
秦王驷听得入耳,不禁微微点头。
樗里疾却话锋一转:“然人在危难之时,想为自己多筹钱找条退路,也未必没有一时半刻的失措之举。在未能发现和氏璧案有新的进展前,张仪仍然是最大嫌疑,这是再多理由也无法解释的。若以当前证词分析,当是张仪欲变卖和氏璧,此有中行期和范贾证词,亦有张子被昭阳刑求的旧事为证。接下来,此事为魏夫人所知,故意传扬后宫,挑拨王后和芈八子相争,以为公子华图谋。此有范贾、井离以及井深的证词。王后得知芈八子先行买下和氏璧后,乃派人守在宫门,夺去和氏璧,因嫉妒芈八子得宠,所以在盒中暗藏毒针。此有芈八子生产险些送命之前例,又有芈八子所中之毒,唯有王后才有解药龙回丹这个疑点为证。且当日王后和芈八子争夺和氏璧,一片混乱中芈八子中毒,王后却毫发无损,只死了一个贴身侍女,实在是令人起疑。”
秦王驷听得樗里疾一步步推断,竟是处处严丝合缝,无懈可击,且将人人的私心图谋皆说了出来,不由得脸色铁青,截然道:“好了!”
樗里疾亦知自己的分析大胆,已触及宫中阴私。此事,众臣皆有议论,却也只有他胆敢将魏夫人、王后之私欲图谋一一说出。他看着秦王驷的脸色,见他已经到了发作边缘,便不敢再说下去。
半晌后,秦王驷的神情才渐渐平息下来,叹了一声:“寡人实不敢相信,王后会有杀人之心。”
樗里疾却沉吟道:“王后或许最初并无杀人之心,可她身边却有楚国的旧宫人。楚威后、郑袖等人在楚国,暗害后宫妃嫔多人,行事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不计后果……这,原是楚国旧风啊!若是这些人为王后图谋,擅自下手,而此后王后默认此事,亦未可知!”
秦王驷听着樗里疾之言,心头一股寒意升起。王后芈姝的为人行事,以及她身边宫人的手段,确如樗里疾所说的那样。他相信王后并不会生出杀人之心,无他,因为王后从小到大的生活太过一帆风顺。但是王后身边的楚宫旧宫人,却实实在在有这样的狠毒心肠与手段,而王后自己服用龙回丹后,不思将此药拿去救芈月,也是默认了这场图谋。
其实,这种事后默认的行为,与事前图谋,轻重虽然略有区别,性质却是一般无二的。
秦王驷无力地挥了挥手,令樗里疾退出。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软弱,但此刻,他全身无力,再也无法支持,伏在案几上撑着头,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想,难道去楚国求娶王后,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吗?他本以为,一个有数百年历史的大国的公主,心性单纯不甚强势,娶了她可以令后宫宁静。不想,她居然连同胞姊妹也容不下。她第一个对付的是芈月,等到将来羽翼渐丰、胆子渐大,谁又会再度成为她的目标呢?他冷笑,他竟看错她了。是,她没有害人的胆气,但她却带着害人的爪牙,而她并没有能力也无意约束这些爪牙。
他要剪除这些爪牙容易,可是,王后若真是这样的人,宫中那些微贱的充满野心的奴仆,会趋之若鹜地愿意成为她的爪牙。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后宫若是不靖,他又如何于诸侯间图谋称霸?秦王驷喃喃道:“难道,寡人竟要废后吗?”
夜色降临。这一夜,秦王驷没有去别的地方,仍然留在了芈月身边。
他虽有满宫妃嫔,却觉得无处可去。王后、魏氏,这一个个女人,似乎都变成了藏在他枕席间的蛇蝎。他无人可倾诉,只有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这个昏迷不醒的女人,他才能够将内心所有的痛楚和压力倾泻出来。
秦王驷长叹一声,轻抚怀中人的脸庞:“你为何还不醒来?你可知道,寡人今天真是心力交瘁。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够接受自己身边睡着的妻妾,都是一条条毒蛇;自己倚重的国相,却有可能暗藏叛意。”他将芈月抱在怀中,喃喃自语,将自己这些日子来的压力,将今天所面临的张仪之事,将自己对魏夫人和王后的失望,一句句对着芈月倾诉。
他喃喃地说着,却未发现他说的时候,芈月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
他又絮絮道:“寡人不愿意去相信,可一桩桩证据摆在眼前,却由不得寡人不信。满宫只剩下你一个干净又聪明的人了,如果你也不醒,寡人还能够跟谁说话呢!季芈,你快些醒来,好不好,好不好!”
正在这时,秦王驷忽然觉得身上的人一动。他一怔,连忙低头,却见怀中的人紧紧皱着眉头,似在挣扎。
秦王驷又惊又喜,忙叫人道:“快来人,季芈好像醒了!”
侍女们忙一拥而入。这几日女医挚白天守着,晚上亦在旁边耳房随时候命,这时候也闻讯匆忙赶来诊脉。诊完,她面露喜色对秦王驷道:“恭喜大王,芈八子已经醒了。”
当下由侍女们扶起芈月,用热巾子为她净面之后,但见芈月的眼皮眨了两下,又眨了几下,便缓缓睁开眼睛。
秦王驷又惊又喜道:“季芈,你醒了?”芈月迷茫地看着秦王驷,似乎还有些呆滞。秦王驷有些着急,放缓了声音又道:“你还认不认得寡人?”
芈月盯了他半天,眼神才渐渐聚焦:“大王!”
秦王驷大喜:“你醒了,当真太好了!”
只是芈月毕竟刚刚醒来,只清醒得片刻,又有些支撑不住,沉沉睡去。次日李醯亦来请脉,开了调理之方,如此数日,这才渐复旧观。
芈月恢复了精神,便叫缪辛去打听宫中之事。
此时前廷后宫,乃是一片混乱。五国围困函谷关不去,打了一仗又一仗,双方俱有伤损。五国势大,但秦人却仗着地势之险,双方僵持不下。此时,公孙衍却联合了已在数年前向秦称臣的义渠,在秦人背后发起攻击,占据了西部不少城池,使得秦国东西不能相顾。
朝中,张仪身涉嫌疑,案子一直悬而未决,再加上樗里疾要面对函谷关之战,秦王驷顿时觉得政务乏人相助,便下诏令原来四方馆的几名游士入朝辅助,如管浅、冯章、寒泉子等俱为大夫。
张仪因“闭门思过”,便上了辞呈,将国相的印玺也一并送回。秦王驷欲送回相印,但樗里疾却认为,此时张仪嫌疑未脱,若如此迁就,反而令众人不服。于是建议干脆收了张仪的相印。
乐池原在中山国为相,此时亦来到秦国。樗里疾向秦王驷建议,可倚重他在列国中的游说之能,任他为相。秦王驷同意了,但为了缓和与张仪的关系,又将张仪推荐的大夫魏章升为左庶长,令他去函谷关镇守,减轻樗里疾的压力。
第168章 真与伪(3)
而后宫之中,因王后与魏夫人俱涉和氏璧一案,所以都被软禁起来,宫中事务交给唐夫人和卫良人、孟昭氏三人管理。
芈月一边养着身体,一边听着前廷后宫的变化。过了几日,病势稍好,她便记挂着和氏璧之事,向秦王驷要求看和氏璧。
秦王驷见芈月苦求,犹豫了一会儿,便让缪监去拿。过了片刻,便见缪监托了个匣子进来。这个匣子自然不是当日的锦盒。那日案发后,秦王驷便让缪监将那装和氏璧的盒子拆了个彻底,方查出原因来。此时这和氏璧已经彻底清洗检查过数回,方被端了进来。
芈月激动之下,差点就要站起来亲自去接,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转而看着秦王驷,眼神殷切:“大王——”
秦王驷连忙按住她道:“休要着急,等缪监送过来。”
缪监将匣子呈放到几案上,打开匣子。匣内玉璧莹然,果然是天下难得的美玉。
秦王驷也不禁赞叹了一声:“荆山之玉,果然名不虚传。”回头见到芈月急切而渴望的眼神,笑道:“不急,不急,这和氏璧已经是你的了,不必着急。”
芈月嗔道:“妾身为它差点送了命,自然急着想看看它是否完好,才能安心。”
秦王驷也笑了,当下便将那匣子推到芈月面前。芈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却欲拿而不敢拿,惴惴不安地转头看向秦王驷:“大王,臣妾,可以拿起它吗?”
秦王驷点头:“寡人已经让太医检查过了。原来那个匣子里有个机关藏着毒针,但和氏璧上并没有毒,如今都已经清理了。”
芈月听了这话,终于还是克制了心理上的不安,拿起了那和氏璧,热泪盈眶地将它捧在心口,爱怜地抚摸着。秦王驷看她如此,心中也略觉安慰。不想芈月摩挲半日,手忽然停住,不敢置信地睁大眼,拿起枕边的绢帕用力擦了擦眼睛,再仔细看着手中的玉璧,表情变得愤怒和不知所措。
秦王驷见状,问:“怎么了?”
芈月的手都颤抖了,拿着那玉璧愤恨道:“假的,假的,它是假的!”
她已经气得发抖,愤愤地将玉璧往地上一摔,那玉璧摔在地上,飞了出去,撞在铜鼎上,摔碎了一个角。但见玉片飞溅,饶是缪监身手极快,也是不及救下,只连忙将破损的玉璧拾起。
秦王驷脸一沉,道:“假的?”他伸出手来,缪监连忙奉上玉璧。秦王驷接过玉璧,仔仔细细看了看,才叹道:“这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玉,雕工也十分精巧,在我秦国也难找出同样的玉质来。”想着倒有些犹豫,问芈月:“你……你真能确定是假的?”
芈月却不再看那玉璧,愤愤道:“妾身自能确定。那和氏璧自我出生时就戴在身上,整整戴了六年,我咬过啃过,还抱着它一起睡,上面甚至还有我流过的血,怎么可能认错?这是假的,再好也是假的!”
秦王驷轻叹一声道:“就算是假的,也不必摔破啊!”
芈月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和氏璧是独一无二的珍宝,岂容假货混淆?”她说到激动处,又眩晕起来,摇摇欲倒。秦王驷连忙扶住她。芈月看着秦王驷,握着他的手,只叫了一声:“大王——”便哽咽起来。秦王驷知她心情,轻抚着她的手安慰道:“你不必说了,寡人都能明白,你还是好生休息吧。”说着便要扶她去休息。
芈月却抓住秦王驷,固执地说:“不,妾身以前也以为,许多话不用说出来,许多事有的是机会说。可是这次差点不能从鬼门关回来,才深深体会到,有些话若不说,很可能就没机会说了。”
秦王驷知道她此时精神脆弱不安,安抚道:“好,寡人就在这里听你说话。”
缪监见状,忙收拾起那假和氏璧,悄悄与众人退了出去。
“这一次,我差点死去,此中心境更易,实是天翻地覆。”好半日,芈月才幽幽说道,“我从小被父王当成男孩子一般教养,后来又遭遇人生大变,万事藏于心中,在楚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人对事,不敢轻付信任,更不敢轻付感情。我也从不曾像姐妹们那样幻想着夫婿情爱,更不屑于说出感情。这世上,我不怕别人伤害我,因为我从小已经习惯被伤害。可是我怕别人对我好,我会不知所措,甚至逃避和恐惧。别人伤害我,我可以冷漠以对;但别人对我好,我却不知能还报别人什么。我受不起,也付不起,更伤不起。大王对我的好、对我的情,我点点滴滴都记在心上。可对大王的心动,我却不敢承认,羞于出口,甚至有意逃避。我知道大王会很失望,因为对我再好,我都没有像别人那样,还报大王以深情厚爱。我的心、我的情,连我自己都害怕,都不敢面对,又如何能让大王看到……”
说到这里,芈月两行眼泪缓缓流下。两人自相识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对秦王驷打开心扉,说出素日万万不会说的话来。
秦王驷默然片刻。他是君王,平生最擅长的,便是洞察人心、掌控人生。他有过许多妻妾,对他来说,女人反而是最容易掌握的。她们的生活无非是从闺阁到宫门,有一点点虚荣心,喜欢华服美食,喜欢受人重视和宠爱,最大的危机不过是失宠、无子。只有芈月,她足够聪明,却又足够封闭。他曾经试图打开她的心,可是她的心扉闭得太紧,只肯打开她自己认为安全的幅度,但这对他来说,还是远远不够的。
没想到一块和氏璧,竟令她心防大破。但他能够理解她这种心态,因为他也是同样的人。他的心防,也是深不可测的。
他知道她此时心情激荡,却不愿让她在这种心情下将心事一泻而尽,之后又将心门关起,当即安慰道:“你别说了。你的心,你的情,你的逃避,你的害怕,我都能够明白。”
芈月却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幽幽道:“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小狗,很可爱。它很喜欢露出肚皮来给我挠。可有一天,它在露出肚皮给我的时候,被人踢了一脚……”
秦王驷诧异于她为何忽然转了话头,但还是顺着她的话语问道:“是谁?是楚威后吗?”
芈月摇头:“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只小狗后来再也没向任何人露过肚皮。它见了人就逃,就躲。就算是我,也只能远远地给它喂东西。大王,我就是那只小狗啊……”
秦王驷已经明白芈月的意思,心头一紧,却没有说话。
芈月的话语越来越轻:“我就像那只小狗一样。如果我露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却让人重重伤害了的话,那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再露出自己的肚皮了……”
秦王驷紧紧地抱住芈月。她的身体柔弱微凉,他的身体却带着强势和热量。渐渐地,她的身体也被温暖了,开始回应他的力量。
他把嘴唇附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寡人知道。”
烛影摇红,一室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