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王后娠(2)
芈月一怔,她没有想到,张仪早就想得这么周全,这么慷慨。她并不推辞,她欠张仪的,张仪欠她的,并不需要计算得太清楚,有些事,彼此心里知道就行。当下接过木匣打开,取了一份地契,道:“多谢张子。”
张仪问:“你定于何处?”
芈月道:“魏都大梁。”
张仪一怔,击案大笑:“善。”秦有芈姝,齐有芈姮,楚有威后,她既然要避开这些人,自然就不可长居这些地方。当她离开宫廷的时候,魏人便不会再成为她的敌人,魏都大梁,反而成为她最好的栖居之地。何况从大梁到周都洛阳亦是极近,在洛阳观察天下,则是更好的选择。
芈月微笑:“张子如此慷慨,可是哪里发财了?”
张仪道:“你也猜猜看?”
芈月道:“猜不出来。”
张仪道:“往我们都熟悉的地方猜。”
芈月吃惊地道:“楚国?你又回郢都去了?那儿你可是满地仇人啊,不是得罪了这个,就是骗了那个。”
张仪道:“哎,当初我张仪是无名游士,自然不敢再入郢都。可我如今是秦国使臣,就算回去,他们也得将我奉若上宾啊。”
芈月道:“你去做什么了?”
张仪道:“劝楚国与齐国断交,与秦国结盟啊。”
芈月吃惊道:“大王能同意?”楚王槐可不是这么容易听从别人的人,况且齐楚联盟已久,又是联姻。纵然秦人娶了芈姝,但终究不如芈姮在齐国更久,更有手腕左右齐政啊。
张仪道:“自然,我说大秦会送他商於之地六百里,他当场就答应了,还怕与齐国断交得不痛快,派了勇士去辱骂齐君。”
芈月抚额道:“那六百里地呢?”
张仪道:“大王给了我一块封地,我给它取了个地名叫六百里。”
芈月道:“那块地有多大?”
张仪笑眯眯地伸出手来比画道:“六里。”
芈月扶着头觉得不能支持了:“大王肯定会发疯的。”
张仪得意地道:“不怕他发疯,就怕他不发疯。他要发疯,就会乱来,他要乱来,就会死得更惨。”
芈月忍不住问:“张仪,你为何要这么做?”
张仪表情忽然凝住,长叹一声道:“为什么?”他忽然伸手打开一张大的羊皮卷,那是一张列国的地图,道:“季芈,你来看。”芈月探头,看着地图,张仪道:“你看到没有,这地图上的国家,在周天子时代,曾经有三千诸侯。自平王东迁以后,大国并吞小国,封臣瓜分大国,甚至臣下夺国篡位。到三家分晋之时,只剩得二十余家诸侯,势力最强者,为秦楚韩赵魏燕齐七家。此后这国与国之间的形势,看似疆域时时在变,但大国对峙之势却僵持不变,已经一百余年。”
芈月看着地图半晌,才说道:“那现在是不是又到了变的时候?”
张仪击案道:“不错。周天子之制,是维持封建之制不变,而在当今之世已经完全不合时宜,所以列国纷纷变法。其中李悝于魏国变法,吴起于楚国变法,申不害于韩国变法,邹忌于齐国变法。你可知这些变法,结果如何?”
芈月低声道:“都没有成功。”
张仪道:“为何不成?”
芈月道:“屈子曾经说过,变法害宗族之权,侵封臣之利,因此变法之臣,不是不得好死,就是妥协退缩了。”
张仪一拍桌子道:“就连秦国的商君变法,也差点人亡法消。列国之中,继任之君无不废新法,复旧法。可只有当今的秦王,杀商君,却仍然推行新法。”他眼中透着狂热的光芒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芈月隐隐有所感觉,不由得问:“意味着什么?”
张仪道:“意味着只有秦国才有可能成为破局之国,改变这天下的运势。”
芈月忍不住道:“那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张仪握住芈月的手道:“不管什么样的结果,都可以让你我不枉此生,青史留名。”
芈月抽离了自己的手,而张仪仿佛陷入了某种狂乱中,兴奋地走来走去。
张仪道:“所以我张仪,要做这个推动之人,要成为大秦青史上,最重要的人。”
芈月道:“大秦最后会走向何处?”
张仪道:“不知道。也许如长虹贯日,一气呵成冲天直上,让这个天下为之改变。也许撞得粉身碎骨,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化为尘灰。但是,大丈夫生则惊天动地,死则轰轰烈烈,绝不可无声无息过此一世。我张仪,要借秦国的风帆,若能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则不枉此生,不枉此生!再疯狂的事,我又何惧去做,再强大的人,我又何惧去得罪他!”
他近乎癫狂地来回走动,忽然停下来直视芈月道:“季芈,你不应该走的,此时此刻你能够在秦国,这是上天赐给你的机会啊。你不可以逃避,不可以放弃。”
芈月看着他的神情,仿佛受到了莫名的影响似的,竟似乎也要与他一起狂热,一起投身这种撼动天下、改变历史的行动之中。
她收敛了心神,站了起来,向张仪行礼,道:“多谢张子。只是,我不过是个小女子而已,这样的江山争霸,非我所能。”
张仪也不说话,只看着她走出去,才微笑道:“你以为你走,便能走得了吗?”
张仪以六百里地为诺,游说楚王与齐国断交。那楚王果然贪图利益,迫不及待地和齐国绝交,之后向张仪索取六百里地。谁知那张仪只给了六里地,还说那块地就叫六百里。楚王恼羞成怒,发兵攻秦。丹阳之战秦军俘楚军统领屈匄和楚将七十多人,斩首八万楚军,楚国还失去了汉中郡。
此事一出,天下震惊。
政治上的格局,也改变着后宫的格局。
披香殿,魏夫人将手中的竹简往下一拍,哈哈大笑道:“天助我也。”
卫良人拾起竹简,看完之后思索片刻才道:“楚国经此一战,在列国面前丢尽了脸。魏阿姊,此事若是运用巧妙,就可以教王后不得翻身,甚至连她腹中的孩子也……”
魏夫人道:“怎么说?”
卫良人附在魏夫人耳边低声说话。
魏夫人大喜,握着卫良人的手道:“妹妹不愧是女中鬼谷,此事若成,必与妹妹同享富贵。”
卫良人低头,掩去眼中异色道:“阿姊,我倚仗阿姊才能够在秦宫立足,这原是我的分内之事。”
魏夫人看着竹简,百感交集道:“我魏国当年本也有争霸之能,只是先王在时,先失卫鞅于秦,又失孙膑于齐,才落得受秦、齐攻击,国势衰落,而我更是因此失了王后之位。列国争霸,一步错,步步皆错,国势一弱,翻身就比登天还难。”
椒房殿外室,芈姝将手中的绢信重重拍在几案上,怒道:“张仪小人,张仪小人,枉我信他,枉我赠他厚礼,竟然如此卑鄙无耻!”
玳瑁道:“王后息怒,事情已经发生,生气也是无济于事。王后怀着身孕,凡事要多为孩子考虑才是。”
芈姝怒冲冲地道:“我如何能息怒!我为楚国女,嫁入秦国,楚国兴则我地位稳固,楚国弱则我地位不稳。这张仪害我楚国,我岂能容他!”
孟昭氏是昭阳侄女,她比芈姝更着急了解其中的政局变化。依着楚国惯例,如若政局有重大失误,楚王虽然伤了颜面,却还依旧是楚王,但负责国政的令尹却很可能要换人。当下急问道:“王后,这信里说的是什么啊?”
芈姝气得眼睛都红了:“那张仪去了楚国,欺骗我王兄,说是要赠他六百里地,换取楚国和齐国断交。”
孟昭氏吃了一惊,道:“齐乃大国,屈子几次出使齐国,才换得与齐国的结盟,更得齐国愿意拥楚国为合纵长。六国合纵是建立在齐楚联盟之上。
若是齐楚断交,则六国合纵就毁了,我楚国这么多年在列国中发号施令的地位就完了。”
芈姝痛苦道:“可不是,丹阳一战,屈匄大败,我楚国竟失去了汉中郡。”
孟昭氏霍然站起道:“此皆张仪为祸!此人当初就是个无耻小人,因盗和氏璧被我伯父毒打,此人必是因此而恨上我楚国。王后,此人不除,必将为祸。”
正说话间,阍乙匆匆忙忙地跑进来道:“王后,王后,不好了!”
芈姝道:“怎么?”
阍乙道:“大王今日在朝堂上,新设官位。封张仪为相邦,司马错为将军。”
芈姝转头问孟昭氏道:“这是什么意思?”
孟昭氏道:“公孙衍原为大良造,如同楚国令尹,集军政大权于一身,乃大王之下可以制定法令、号令群臣的至尊之人。可如今权力三分,国政归于相邦,军政归于司马错,大良造的权力,就被架空了。王后,您一定要想办法,万不能任由此佞臣既坏楚国,又坏秦国。”
芈姝看向孟昭氏道:“那怎么办?”
孟昭氏急道:“必须除去张仪。”
玳瑁连忙劝阻道:“王后,不如召季芈一起商议。”
孟昭氏冷冷地道:“玳姑姑太相信季芈了吧,却不晓得季芈与那张仪往来密切……”
芈姝脱口道:“我不信季芈会坐视张仪危害楚国。”
孟昭氏道:“季芈怎会涉及此事……不过,她与张仪交好,必会偏信张仪,袒护张仪。”
芈姝点头道:“不错。”
孟昭氏道:“王后,如今张仪成了相邦,他接下来必会推行以楚国为目标的国策,且会在行动上无所不用其极。若是秦楚交恶,王后您可怎么办啊!”
芈姝道:“不行,我必须去阻止大王。”
孟昭氏道:“不错,王后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肚子里的小公子着想。若是秦楚交恶,将来想立小公子为太子,必会招致大将的反对。”
芈姝一掌击下道:“我现在就去找大王。”说完带人坐着辇车,直往宣室殿。
见王后辇车到来,缪监忙匆匆从殿中跑出来,赔笑迎上芈姝:“老奴见过王后。”
芈姝道:“让开,我要见大王。”
缪监道:“王后请留步,大王正召见大臣,恐有要事商议。”
芈姝道:“见哪位大臣?”
缪监犹豫道:“这……”
魏夫人的声音从芈姝身后传来道:“王后还是别为难缪监了,大王正在召见相邦张仪,嘉奖备至,如何有空见您呢?”
芈姝猛地转过头来,看到魏夫人笑吟吟地走过来,芈姝怒道:“怎么什么事都有你啊?”
魏夫人道:“大王如今嘉奖了张仪,转眼他就更得宠了。王后嘛,就更奈何他不得了。楚国新败,王后,您就别这个时候进去自找没趣了。”
芈姝被激起怒火,推开缪监,闯进殿去。缪监阻止不及,深深地看了魏夫人一眼,转身追了进去。魏夫人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此时殿内秦王驷正与张仪一起站在几案上,看着地图指点江山,门外却忽然传来缪监的声音:“王后,王后,您不能进去。”
秦王驷眉头一挑,抬起头来,看到芈姝不顾缪监阻拦,已经闯进来了,不悦道:“王后,你来此何事?”
芈姝一眼看到张仪,指着张仪道:“此为何人?”
张仪一揖道:“臣张仪,见过王后。”
芈姝怒气冲冲地一甩袖,怒斥道:“哼,反复无常的奸佞小人,滚开!”秦王驷的脸顿时沉了下来,芈姝却犹未发觉,上前一步,走到秦王驷的几案前絮絮叨叨:“大王,您任这样的小人为相,岂不让列国笑我秦国无人?岂不让列国以为我秦国也是反复无常、欺诈无信之国?”
秦王驷恼羞成怒,用力一拍几案,喝道:“大胆!”
芈姝怒气冲头,全无畏惧,道:“臣妾说的难道不对吗?列国之间,以信为本,如此失去信用,将来如何能在列国之中立足?更会让列国群起排斥秦国,敌视秦国,包围合剿秦国。为图小利而失大义,得不偿失。”
秦王驷凛然而立道:“大秦自立国以来就是在别国的包围合剿之中杀出一片天地来的,大秦从来不惧与天下为敌!王后,你应该好好闭门反思,怎么样才是一个合格的秦国王后!”
芈姝急怒攻心,道:“大王,难道臣妾如此良言相劝,您竟然执迷不悟吗?”
秦王驷道:“执迷不悟的是你。妇人干政!王后,你眼中已经没有寡人了吗?缪监,送王后回宫!”
缪监上前行了一礼道:“王后,老奴送您回宫。”
芈姝用力一挥袖转身欲走:“谁敢动我!”不料她举动过大,一时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缪监吓得赶紧伸手去扶,声音都变了:“王后小心……”
芈姝捂着肚子痛叫:“啊,我肚子好痛……”
秦王驷一把推开缪监,将芈姝抱起,急道:“快叫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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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触蛮之争:出自《庄子·则阳》。蜗牛的两只触角各有一个小国,左为触氏,右为蛮氏,二者因细小的缘故而起争斗。以此讽刺世间为小利而兴的纷争。
第108章 君王心(1)
李醯匆匆赶来,为芈姝诊脉后,向秦王驷行了一礼道:“禀大王,王后脉象时促时缓,胎位不稳……”
秦王驷打断他的话:“可有关碍?”
李醯忙道:“臣让女医为王后扎上几针,以稳胎象,再开上两剂安胎之药,还得观察数日,才能看得出胎象是否能够稳定下来。”又嘱咐接下来应安卧养胎,不可随意走动,不可大喜大怒,不可操劳忧心,至于颠簸摔倒,更是大忌。玳瑁等忙一一应下。
缪监暗暗观察了一下芈姝神情,只见芈姝虽然闭着眼睛,听到秦王驷的话却仍然是任性地一转头,他心中暗叹,上前一步轻声提醒道:“大王,王后安卧养胎,不可操劳忧心。”
秦王驷已然会意,心下暗叹。这一步他不想迈出,如今却是不得不迈出了。早在刚开始知道芈姝怀孕时,他就想过,后宫事务繁多,如果芈姝不熟悉情况又有人捣乱的话,必会因为过于劳累而伤及胎儿;但若是就此让她安胎,又恐其心不安,思虑伤身。可是王后今日的举动,让他失望,更让他担忧,最终让他定了心思。当下便道:“王后既然要安胎,后宫除王后之外,位分最高当数魏夫人,就由她来主持后宫吧,况且她也有经验。从今日起,妃嫔们来向王后请安,都不必见了,只在门外问安就是。王后必须安卧养胎,无寡人之令,不得离开椒房殿。”
芈姝听到这一番话,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秦王驷已经向外走去。她现在身怀有孕,只不过为自己的母族争一下意气,为何秦王对她如此不体谅不宽容,甚至还要用这种羞辱之至的手法来处罚她,剥夺她主持后宫的权力?当下两行眼泪流下,她用力坐起,向着秦王驷的背影急喊:“大王……”
不想秦王驷听到喊声,只是脚步微一停顿,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芈姝气愤地就要掀被而起,太医李醯大惊,忙呼道:“王后,您现在要安卧养胎,休要激动!”当下玳瑁等人也忙上前按住了她。芈姝见秦王驷已经走得人影不见,便是再闹,也无济于事,气得将身边的几案也掀翻了。
而此时魏夫人的披香殿中,却正在饮宴庆祝。姬姓诸妃嫔向魏夫人道贺的时候,魏夫人亦不过矜持谦让道:“不过是因王后如今怀孕不能理事,少不得我再辛苦一回,也好为大王分忧解劳,为各位妹妹执役。但求妹妹们肯体谅我的辛苦,若这一回能够圆满妥帖地把事情混过去,待王后身体好转,我交了差,自当请客谢谢妹妹们的帮助罢了。”
诸姬皆笑,一时其乐融融。魏夫人拍手,歌舞声起,酒宴共欢。
这一夜饮宴甚久,因夜深人静,再无杂声,这丝竹之声自披香殿竟隐隐传到了椒房殿来。诸宫女和内侍亦知道这乐声从何而来,不禁窃窃私语,却不敢让王后知道。
芈姝却因为昼寝甚久,到夜间反而不易睡着,翻来覆去间,似乎隐隐听到了乐声,便问玳瑁:“傅姆,外面是什么声音?”
玳瑁亦是知道此事,忙掩饰道:“王后,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休要去管它,您如今怀着小公子,好生歇息才是。”
芈姝却因为怀孕而更显狂躁:“我这里不能下榻,日也是睡,夜也是睡,睡得全身都要烂了。这日夜颠倒地睡,有什么早晚之分?”
玳瑁无言以对,芈姝便喝道:“这室中气闷得紧,把窗子打开!”侍女不敢开窗,只偷眼看玳瑁,芈姝更加疑心,问:“你看傅姆做什么?”侍女无奈,只得将窗子打开,这一开窗,那丝竹之声便更加明显。芈姝走到窗边,侧耳听了听,转头问玳瑁:“这是哪里来的乐声,竟夜不歇?”
玳瑁的脸色更为难看,稍一犹豫,便让芈姝看了出来。芈姝便命令道:“傅姆,你莫要欺我!”
玳瑁只得用最满不在乎的语气笑道:“王后,此乃披香殿的乐声,不过是那魏姬在得意罢了。真真可笑。王后身子不适,允她代为管事,等王后日后生下小公子,一切还是恢复原样……”
她话未说完,芈姝便已经掀了几案,几案上的什物乱滚了一地,吓得玳瑁忙膝行上前,抚着芈姝心口不住安慰:“王后休恼,仔细伤身……”
芈姝掩面嘤嘤而泣:“傅姆,我如今叫人欺到这等地步,如何还能熬到日后呢……大王为何如此凉薄!我如今还怀着他的子嗣,不过稍违拗他一二,他便叫贱人欺到我的头上来了。傅姆,我当如何是好?可与我思量一二主意!”
玳瑁被她哭得心都软了,见她黄着脸儿,甚是可怜,心中一个念头盘旋良久,衡量利害,最终还是将主意说了出来:“办法倒是有,可就是不知道王后您愿不愿意。”
芈姝听得出她话中之意,思忖了一下,苦笑一声,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腹部,道:“我知道傅姆之意。事到如今,我连孟昭都已经安排去服侍大王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你的意思是,再安排谁去服侍大王;又或者是,大王看中了谁……”她的话语中,已经没有往日的嫉妒之心,却只有淡淡的无奈。
玳瑁犹豫片刻,方小心翼翼道:“以老奴看,大王对孟昭淡淡的,倒是对季芈……”
芈姝似触电般猛地坐起:“季芈?”
玳瑁吓了一跳:“王后小心些。”
芈姝脸色有些奇怪,忽然反问:“你为何有此言,是你看出了什么吗?是大王有意,还是季芈有心?”
玳瑁反问:“若是王后是大王,在孟昭和季芈之间,会更宠爱哪个?”
芈姝沉默片刻,有些软弱地道:“所以我才更不愿意……”
玳瑁亦知她的心事,只是如今她们在秦宫已经面临困境,一些小心思也只得先抛开,再怎么对芈月有心结,也好过她们这一群人当真让魏夫人扳倒,当下劝道:“老奴有罪,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可王后您细想,要拉回大王的宠爱容易,长得够美就行了;可是如果想要夺回宫中的权柄,那就只有让季芈去争宠……”
芈姝不解道:“为何是九妹妹?”
玳瑁又细细解说道:“孟昭便再得宠,可是那日见礼之时,您也看到了,她实不是魏夫人的对手。要对付魏夫人,唯有季芈。如今她欠的只是位分,只要她得到后宫的位分,那时候王后便有理由说服大王,让季芈代您主持后宫,让那魏氏贱妇空欢喜一场。”
芈姝脸色犹豫,道:“可我答应过她,不让她为媵……”
玳瑁立刻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季芈既已经入宫,她若不为媵,难道教她这一生便这样无名无分没于后宫不成?王后既然爱重她,对她有姊妹之情,自然当相携相助。你予她富贵,她辅您主持后宫,岂不两全其美?”
芈姝听了这话,只觉句句有理,渐渐变得坚定,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好,你去问问她,她若是愿意,便这么办吧。”
玳瑁一喜,斩钉截铁地道:“她如何会不愿?奴婢这便去寻她。”当下便退出,到库中寻了一套首饰,叫侍女捧着,随她去了蕙院。
此时蕙院里,芈月正为魏冉讲解秦诗,先是教魏冉背了一遍:“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才又拿起竹简,在竹刻着的秦篆边用笔写下对应的楚篆来,两种文字对应看着,以便早早学会秦字的写法。
芈月先是教会魏冉用秦语念了几遍,问道:“这首你知道讲的是什么吗?”
魏冉似模似样地点点头,道:“知道,讲的是殉葬。”
芈月又解释道:“这首诗讲的是秦穆公去世时,让子车氏三子殉葬。此三人皆为百人之敌的壮士,国人为他们惋惜,说若是能换回他们,一百个去赎他们一个也行。”既已入秦,便要尽快学会秦语,所以芈月便将魏冉原来学《诗》的顺序转换,先教秦风系列。教魏冉时,亦是尽量用雅言和秦语,楚语反而只是作为辅助的解释。
魏冉听了后,想了想,不解地问:“既然国人惋惜,穆公为何要让他们殉葬?”
芈月沉默良久,才道:“以人为殉,自古有之。君王死后,常以妻妾、爱宠、护卫等殉葬。子车氏三子,是穆公生前最喜欢的勇士,所以穆公希望到了黄泉,仍然能够得到他们的护卫和追随。”
她说完,便低头收拾竹简等物。魏冉沉默下来,忽然间,说了一句话:“阿姊,娘亲她是不是殉葬了?”
芈月整个人都僵住了,手一颤,竹简落地发出连串的脆响。她一动不动地站立了很久,那远去的记忆又一次活生生地浮现眼前,向氏的血、向氏的恨……让她心头的疮疤又似被揭开来,心里痛得简直无法站稳。她抚住心口,微稳了一下心情,沉下了脸转身严厉地问魏冉道:“谁告诉你这话的?说!”
魏冉却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芈月惶急交加,伸手拿起竹简威胁道:“说,你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魏冉见她如此,反倒更倔强了,竟是一声不吭。
芈月扬了扬手,欲要打在他的身上,最终还是蹲下,将竹简拍在他的腿上。竹简相叩,发出一声脆响来。芈月知道自己这一下,必是有些打疼了他,便继续问:“你说,到底是哪里听来的?”
魏冉却倔强地闭口不言。
芈月大急,手中的竹简一下一下打在魏冉腿上,一边打一边喝问道:“说不说,你到底说不说?”她每打一下,都指望魏冉能够听话地妥协,不想魏冉虽然被打得皱眉缩脸,却仍然咬着牙,含着泪不肯说。
芈月放下竹简,气得哆嗦道:“你站着,我去找荆条来。”说着便真的转身进屋找了荆条出来,却见魏冉仍然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芈月将荆条在魏冉面前的石案上打得啪啪作响,威胁道:“你说不说?不说我真的打下去了!”
不想魏冉低下了头,还是不说。
芈月气极了,手中荆条当真朝着魏冉抽了下去,但见魏冉整个人痛得一哆嗦。芈月手都软了,荆条落地,跌坐在地下,自己先哭了起来:“你这样子,是要活活气死阿姊吗?”
魏冉看到芈月哭了,也慌起来,扑到芈月的怀中,哭道:“阿姊,阿姊,你别哭……”
芈月抓住他问道:“那你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听到的这种话?”
魏冉支支吾吾了半晌,终于说了实话:“就是那些女人,她们说,她们说我不是你弟弟,还说娘亲早就给先王殉葬了……阿姊,她们胡说,她们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
芈月心中一痛,知道必是芈姝宫中侍女所言,一股怒气上升,令她只想杀人。这些侍女皆是楚威后的人,她们嫉妒她、轻贱她倒也罢了,为什么要用这样残忍的话,去伤害一个还这么小的孩子?
她紧紧地抱住魏冉,一字字道:“是,她们胡说,她们说的不是真的。你和我是同一个娘亲所生的,骨血相连。这个世界上除你我之外,还有在楚国的你哥哥子戎,我们三个是最亲最亲的亲人,没有人比我们更亲近。”她一次又一次地说着,安抚着魏冉,魏冉的哭声渐渐停歇。
芈月站起来,拉着他的小手走进屋中,拿了巾子给他拭净了小脸。魏冉却忽然又问道:“那娘是怎么死的?”
芈月浑身一颤道:“你,还记得娘吗?”
魏冉点头,吭哧吭哧地说着:“我记得,娘给我唱歌,娘整夜抱着我哄我睡觉……可是有一天我醒过来,就再也找不到娘了……阿姊,娘到底去哪里了?别人都说她死了,她若不是殉葬的,那她是怎么死的?”
当年向氏死后,他就被抱走,然后在向寿身边长大。幼儿时期的记忆虽已模糊,然而午夜孤独地醒来,记忆中却有一个温柔的女子曾经抱过他,给他唱过歌,亲着他,疼爱着他。芈戎或许已经忘记了曾经与向氏共度的时光,因为还有一个母亲疼着他爱着他,让他把两份记忆混淆了,然而魏冉幼小的生命中,向氏是他所能够得到的唯一的温暖怀抱,他自然是记得牢牢的。虽然后来芈月常来看望他,甚至这一路相依为命,然而,这种感觉,终究是不一样的。
芈月轻抚着弟弟的小脸,真相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太过残忍,但望着他的眼睛,她终究不能让他怀着猜疑,再去闯祸吧。她想了想,苦涩地道:“那一天有一群强盗,闯进你们家原来住的草棚,杀死了娘亲,还有魏……你爹。那天刚好你发烧,女葵抱着你去找医者,所以躲过了这一劫。”
第109章 君王心(2)
魏冉怀着数年的疑惑,总以为可以得到解答,却不想只有这寥寥几句。他有些畏惧芈月,本不敢再问了,可终究不甘心,还是怯生生地问道:“可是,如果我们是同一个娘生的,为什么阿姊是大王的女儿,我家里这么穷?”
芈月一怔,看着魏冉的小脸,问:“你心存这个疑惑是不是已经很久了?”
魏冉低下了头,芈月道:“为什么一直藏在心里,不跟我说?”
魏冉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拉着芈月袖子看着她,满怀依恋和恐惧道:“我、我怕你不要我……”他说完这一句,便哇的一声哭起来,压抑了许久的疑惑、恐惧和忧心都随着这一场大哭宣泄而出。
芈月心情沉重地抱住魏冉,轻声地劝道:“小冉,别哭,阿姊是永远不会不要你的。小冉,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阿姊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姐弟两人相偎,互相劝慰。在这遥远的国度,步步为营的深宫里,这一对姐弟只有相依为命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萝在外面道:“公主,傅姆来了。”
芈月一怔,叫魏冉出去,这边自己对着镜子稍作修饰,便道:“请进。”
女萝掀帘,便见玳瑁手捧一个匣子进来,笑盈盈道:“我方才看到小冉出去,似乎是哭过,这是怎么了?”
芈月笑了笑,道:“不过是小孩子淘气不认真习字,我教训了几句罢了。傅姆此来,可是阿姊有什么事情吩咐于我?”
玳瑁坐下,将手中的匣子放到地板上,打开推到芈月面前。芈月定睛看去,但见一片珠光宝气,里面却是一整套的首饰,从头簪到耳饰到组佩等一应俱全。
芈月一怔,看向玳瑁:“傅姆,这是何意?”
玳瑁看着芈月,笑得饶有深意:“季芈,你的福分到了,这套首饰,乃是王后特意赏给你的。”
芈月心中一凛,勉强笑道:“我倒不明白了,这不年不节的,王后何以忽然赏我首饰?”
玳瑁盯着她,悠悠道:“季芈,你是何等聪明的人,何须我来说?王后如今的处境,你也应该看到了。你说,王后应该怎么样才能够获得大王的欢心,重掌后宫权柄呢?”
芈月已经有些明白,口中却道:“我、我不知道。”
玳瑁双手按地,双目炯炯:“不,季芈,你是知道的。你应该知道,贵女出嫁,为什么要以姐妹为媵——就是为了在怀孕的时候,有人代替她服侍夫君,代她处理内政事务。”
芈月不再回避,直视玳瑁:“阿姊不是已经安排孟昭氏服侍大王了吗?”
玳瑁笑了,膝行两步,坐到芈月身边,故作亲热地拍拍芈月的手,道:“孟昭氏如何能与你相比?你才是王后的亲妹妹,论亲疏论才能论美貌,最应该为王后分忧的是你才对啊!”
芈月忽然笑了:“这话,若是别人说,我信,可若是傅姆说,我却不信。傅姆最是疑我,慢说还有其他媵女,便是再无媵女可用,傅姆也不会让我能有与阿姊争宠的机会啊!”
玳瑁也叹息:“老奴亦知季芈不会信我,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当日老奴亦是无知,所以对季芈诸多不理解。可如今王后被困,魏氏得势,若是我等不能同舟共济,将来便生死付诸人手了。”
芈月看着玳瑁:“傅姆,你可知道,我与阿姊曾有约定?”
玳瑁却已经想到此节,只流利地道:“季芈,此事,王后亦曾言讲。季芈当知,王后若能做主,她自然愿意照应保全于你,可是如今王后身怀有孕,坐困愁城,自身难保……季芈,王后一直念着姊妹之情,多方照应于你,可你……也要为她着想。再说,你一心要为公子歇报仇,若不能够得了大王的宠,如何为他报仇?”
芈月看了玳瑁一眼。这件事,她曾经放在心头想过百遍,所以,玳瑁这样的煽动,对她并没有用,她只是淡淡地道:“时过境迁,傅姆,不必再说了。”
玳瑁没有再劝,只是站了起来,道:“季芈,老奴言尽于此,有王后在,我等才有一切。若是王后失势,我等便是刀俎之肉。季芈是聪明人,当知何去何从。”她说着往外走去,走到门边顿住脚步,又说了一句话:“王后今晚会请大王到椒房殿用膳,希望到时候季芈能够戴上这套首饰。”
芈月看着玳瑁出去,忽然一反手,将那匣子首饰掀飞,噼里啪啦一地脆响。女萝闻声掀帘进来,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公主,出了何事?”
芈月忽然站起来,向外走去,女萝连声呼唤,她也置之不理。
她一个人无意识地走着,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也不知道何时停下。此刻,她只想把这一切抛到身后,不去理会。
芈月的心里充满了愤怒和无措。从黄歇的离去,到报仇的无望,到陷入深宫的困境,本已经让她的精神不堪压力;今日在魏冉揭开了旧日的伤痕之后,再加上玳瑁的逼迫,让她连保持表面上的若无其事也已经不可能了。
她急速地奔走着,内心充满了不甘不忿。为什么,为什么?她苦苦挣扎了这么多年,还是要走到跟她母亲同一条路上去。难道媵的女儿就得是媵,世世代代都是媵妾?
不,她不信,她不甘心。
可是,她怎么办呢?她要拒绝,她肯定是要拒绝的,那么拒绝之后呢?她要带着魏冉离开,越快越好。她已经从张仪手中得到了地契,只要她一出宫,便可远走高飞。
但是,大争之世,哪儿都不是安全的地方,她一个孤身女子,带着年幼的弟弟,没有兵马没有人手,这一路上野兽、战乱、强盗、溃兵、流民、胡人、饥饿……每一种都是难以避开的危险。
她慢慢地走着,想着。她应该离开,可是离开秦宫,她要去哪儿呢?洛邑,对,就是洛邑。她可以借助张仪的力量,搭上一个商家的车队,一起去洛邑,那是周天子住的地方。要避开战争的阴影,就要去到列国都不会图谋的地方。没有一个国家能够保证完全的安全,列国之间合纵连横,没有一定的能力,很容易成为牺牲品的。但列国都不会把战火燃到周天子的身上——虽然周天子近乎傀儡,但是他所居住的地方,却是这个乱世最安全的地方。而且洛邑之中,各种政治势力交错,却无法一家独大,正可以施展手段取得一片立足之地。
她走着,走得心神恍惚,也不知道拐到了何处,忽然听得耳边有人喝道:“大胆,竟敢冲撞大王!”
芈月一惊,抬头却看到自己已经走在宫道上,前面正是秦王驷的车驾,连忙退到一边行礼道:“妾参见大王,大王恕罪。”
秦王驷见芈月神情恍惚,也是诧异,停了车驾下来,走到她身边扶起她,温言问道:“无妨。出了什么事,你这么心不在焉?”
芈月因玳瑁之言,见秦王驷挨近,下意识地一缩手,见秦王驷诧异之色,这才恍悟自己反应过度,忙立正了身子,低着头道:“妾觉得屋里气闷,所以想出来走走,不承想冲撞了大王。”
秦王驷见她神情淡淡的,便也不勉强,只聊了几句寒温,又对她说若觉得气闷,可以到后苑马场跑跑。见她今日有些心不在焉、话不对题,心中诧异,也不多问,便让她去了。
缪监见秦王驷神情,便凑在他耳边,悄悄地将听到的消息说了。秦王驷听说王后派人来请他共进晚膳,其实是欲令芈月服侍,神情忽然变得极为愠怒,沉下了脸,竟是险些发作。顿了顿,神情又恢复了平静,只淡淡地哼了一声:“多事。”
缪监见了他这般情况,心中一动,又见秦王驷回辇重向前行,心念一转,忽然上前回禀道:“大王,宣室殿还有一堆奏折要处理,司马错将军也在等候大王的召见……”
却见秦王驷看了缪监一眼,淡淡地道:“既是政事要紧,那便去宣室殿吧。你去王后宫中说一声便是。”缪监忙应下了,秦王驷又补充道:“带几个寡人日常爱吃的菜肴送与王后,就当寡人陪她用膳,好生安抚。”
缪监忙领了命,送了菜去椒房殿,先宣布了秦王驷的旨意,见芈姝不但没有失望之色,反而有点如释重负,心中亦已经有数了。也不说破,只是悄悄退了出去。走出椒房殿,他顿了一顿,似乎在犹豫着下一步的动向。
他的假子缪辛忙上前问道:“阿耶,您要去何处?”
缪监笑了笑,摆摆手,自己慢慢地走在宫道上。缪辛连忙跟了上去,却不住地打量着缪监,见他似乎在想着什么。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宫道尽处,正是两处分岔路口。继续走下去便是魏夫人所居的披香殿,若往右走,却是诸低阶后宫所居的掖庭宫。缪辛留心看缪监,却见他似乎也是怔了一怔,站在路口,竟是有些沉吟。
缪辛有些奇怪他为何犹豫,如今魏夫人代掌后宫,他走到此处,必是去找魏夫人,何以又站住了呢?他想出声提醒,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了。身为寺人,最紧要的就是有眼力见儿,不知道看眼色的,熬死了也出不了头。
缪监此时却在沉吟着。虽然他没有到楚国去迎嫁,但是从新婚大典的宴席上,他便已经看出,在王后的五个媵女中,秦王驷唯独对这个叫季芈的媵女是另眼相看的。而这个媵女最独特的一点,便是没有一点想成为秦王后宫的意愿。
秦王驷是骄傲的,唯其如此,他就算对这个女子有一点心动,却也不会想倚着君王之势,来得到这个女子。他的心里分量最重的自然是江山争霸,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这一点点心动,不会成为他在心头记挂太久的东西。而缪监也只会默默旁观,不会有什么想法和行动。
然而似乎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在一点点地推动着事情的演变。芈月追查铜符节之事,让缪监也为这个鲁莽大胆的少女,捏了把冷汗。这件事,涉及的不只是一个后宫妃子,背后是几个国家之间的角力。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卷入这件事,只怕将死得无声无息。
然而,秦王驷出手了,他踩碎了那些泥制的符节,阻止芈月探知更大的深渊,也让她避开了危险。然后他赐美玉,敲打心里有鬼的人,用更大的行动,掩盖了芈月之前的探究行为。
然后,是黄歇的玉箫,他亲自送到了蕙院,让芈月扑在他怀中哭泣。缪监自嘲是个寺人,未经历过男女之欢,不懂这里头的进退试探,然则他比谁都懂他的主上,任何微妙的心思,甚至在秦王驷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缪监就能够先看出来了。
而今日,如果说,秦王驷在撞到芈月,并且温言安抚的时候,还没有特殊的感觉,在缪监说出王后有意安排芈月侍寝的时候,秦王驷脸上的恼怒之色,虽然一闪而逝,缪监却相信,自己没有看错。尤其是在他此后又试探着随便找了个政务紧急的理由时,秦王驷竟是一口允下,令缪监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秦王驷对这个女子有些动心了。
动心和动欲,是不一样的。
身为君王,看到一个女子,有了兴趣,接受这个女子的侍奉,这是水到渠成的事。事后,有赏赐、有宠幸、有抬举,甚至这女子若运气好,生下儿子来,便能够在后宫有位列较前的一席之地,这都不难。
一个君王明明对其感兴趣的女子,要被王后安排去侍奉君王,君王为什么不喜反恼?这只能说明,他感兴趣的,不仅仅只是她的“侍奉”而已,他要的是“侍奉”之外的东西,是她的心甘情愿,是她的真情实意。
既然君王有这样的心意,哪怕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点,哪怕他还没有想到出手,哪怕他不曾吩咐过他,能够事事想在主人之前,那才是一个好奴才应该做到的事。
那么,怎么把这个女子以君王认可的方式送到他的面前呢?
王后的做法,已经证明是适得其反了,那么,从反方向呢?让王后的对手,来反推一把?
他应该去找魏夫人吗?不,这样做太明显,也落了下乘。最高明的做法,应该是风过无痕,水到渠成,要事情过后,仍然无人能够想得到,背后是有人在推动的。侍候主子,也要润物无声,而不是过于明显和刻意。
想到这里,缪监微微一笑,转向右边,进了掖庭宫,向着一处院落走去。
缪辛跟在他的身后,已经看出,这间院落便是卫良人所居之处。
第110章 绝处谋(1)
见缪监进来,卫良人的侍女采绿忙迎上去,接了缪监入内。
缪监脱了鞋子,穿着袜子走入廊中。采绿掀起帘子,缪监入内,见卫良人的住处没有华丽的布置,却带着淡雅的氛围。窗户开着,窗前一片绿荫。
卫良人正在窗前专心烹煮着**浆,见缪监进来,略停下手,带着些许恭敬和亲热招呼:“大监可是好久没来我这里了。”她手中正忙,只打了个招呼,便又继续手上的活计。
缪监进了这里,倒有些熟不拘礼,挥挥手令跟着的小内侍缪辛退到门外,见室内只余二人,这才笑道:“惭愧,老奴侍候大王,不得自便。知道良人唤老奴好几日了,今日才得前来,望良人恕罪。”
卫良人笑道:“大监说哪里话来?都知道大王一刻也离不得大监。说句玩笑话,朝上的重臣可换,我这等后宫的婢子可换,独有大监是无可取代的。”
缪监道:“良人这话,是把老奴放在火上烤了。”
两人开了几句玩笑,相对坐定,卫良人在黑陶碗里倒上**白色的酪浆道:“大监且喝喝看,我这酪浆制得如何?”
缪监端起碗,先饮一口,再于口中品味半晌,请教道:“老奴品良人的酪浆,不腻不黏,入口则五味融合,老奴的舌头拙,只品出似加了蜜和盐,却又不止这些,想请教良人,这里头还有什么?”
卫良人知他有心恭维,却也受用,忙指着几案上的几个小小陶罐介绍道:“还有果仁和姜,再加了荼。”**浆多少有点腥气,加姜去腥,加荼去腻,加果仁增香,只是这其中的分量,多则损味,少则不至,需要妙手调和。
缪监击案赞叹:“怪不得,皆说良人的酪浆宫中无人能比,也只有良人的巧手,才有这易牙之功。”
卫良人听着他的赞美,却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唉,纵有巧手有什么用?
也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
缪监微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道:“良人这是……想大王了?”
卫良人叹息:“后宫的女人,哪有不想大王的,唉……”她欲言又止,实是说不出的为难。
缪监自然知道后宫妃嫔为何要讨好他一个寺人,这些后宫妃嫔的心思,在他面前那是一览无遗。他只微闭着眼睛享受着,口中却似闲聊般道:“良人有子,还愁什么?”
卫良人叹了一声:“正因为有子,方替儿女愁。”
缪监眼神闪烁:“大王之子虽多,对诸公子,却是一视同仁,良人何愁之有?”
卫良人叹道:“我愁的是朝秦暮楚,无所适从。宫中王后和魏夫人意见相左,我们这些妾婢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若是我有什么差池,岂不连累公子?”
缪监试探着问道:“那良人想要老奴做什么?”
卫良人抬头,用诚恳的眼神看着缪监:“王后身怀六甲,可魏夫人却主持后宫,两宫若有吩咐,我等妾婢当何去何从?”
缪监悠然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卫良人就不心动?”
“大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缪监道:“卫良人不愧为良人,心地纯良得很。王后和魏夫人,可都是厉害的人,说不定瞬息之间,风云立变。”
卫良人眼睛一亮道:“大监知道了什么?”
缪监似乎不经意地道:“王后手头,可还有个季芈呢……”
卫良人诧异道:“季芈如何了?”
缪监似乎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忙打个哈哈道:“啊?老奴说什么了?哈哈,老奴刚才忽然走神了,一时竟忘记说到哪儿了。”
卫良人本是极聪明的人,见缪监故意打哈哈,当下也笑了:“哦,是我听错了,大监不必在意。”
缪监似乎有些自悔说错了话,当下便东拉西扯,说了许多废话,过了一会儿,便找了个托词,匆匆走了。
卫良人看着缪监走远,便匆匆更衣梳妆,就要去寻魏夫人商量对策。
缪监回到自己房中,听得小内侍来报,说是卫良人去了披香殿,这才露出了一丝微笑。
从头到尾一直跟着看完一切的缪辛始终如云山雾罩,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阿耶,您刚才是什么意思啊?孩儿看了半天都看不明白。”
缪监笑着看看缪辛,拿手指凿了他脑袋一个爆栗道:“看不明白?看不明白就对喽。你要能看得明白,就应该你是大监,我是你这小猢狲了。”
缪辛摸摸头憨笑道:“孩儿这不正是跟阿耶您学着吗?”
缪监慢悠悠地道:“自己看,自己想。”
缪辛苦苦思索着道:“卫良人向阿耶您打听大王的心思,阿耶说了季芈,这就是提醒卫良人,王后打算让季芈服侍大王……阿耶,卫良人真的心性纯良吗?”
缪监冷笑道:“她心性纯良?那天底下就没有心性不纯良的人了。”
缪辛继续苦思道:“卫良人一向是魏夫人的人,她若是知道了,就等于是魏夫人知道了,若是魏夫人知道了,肯定会对季芈不利……哎,阿耶您这不是把季芈给坑了吗?”
缪监摸着光光的下巴,微笑道:“孺子可教。”
缪辛有些不解,也有些为芈月抱屈,问道:“阿耶,季芈怎么得罪您啦?”
缪监眼一瞪:“谁说她得罪我了?”
缪辛迟疑地问:“可您、您似乎……是在算计她?”
缪监嘿嘿一笑,索性教他道:“算计和坑害,是两回事,知道吗?”缪辛呆呆地点头,又摇摇头,他实在不明白这明明是一回事,怎么在阿耶的口中,竟变成了两回事?缪监却负着手,缓缓地道:“一个人有被人算计的价值,是她的福分。有被我算计的价值,那就是她的大福分。”
缪辛呆呆地看着缪监,他实在看不懂,这其中的福分在哪儿。
芈月怏怏地回到蕙院,先是未进门便遇上女萝飞报,芈姝宫中已经来催她尽快梳妆前去,待得她回到房中,欲将首饰匣子退回给芈姝时,却又听得椒房殿派人过来,说是大王今晚不去椒房殿了,令她也不必过去。
芈月松了口气,便欲第二日将首饰退回,再与芈姝说明白,自己这便带着魏冉出宫而去。
不料第二日她带着女萝携着首饰去了椒房殿,却根本没有机会见到芈姝。原来芈姝本因怀孕心绪不宁,再加上自她被禁止出行之后,昨晚是秦王驷第一次答应去她宫中一起用膳,没想到事到临头却又取消,芈姝一夜辗转反侧,既惧自己失宠,又怀疑是魏夫人或者宫中其他妃嫔进谗,如此一来,一早上便有些腹痛,椒房殿顿时大乱,请旨叫御医等忙了个底朝天。
芈月等了半日,也无机会与芈姝说话,又思此时不便,只得回去。
不想才回到蕙院,却见院中一片凌乱,恰似乱兵过境一般;又见薜荔披头散发,哭着迎了上来。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早上井监带了一群人,以秽乱宫闱的名义,将魏冉抓走了。
芈月心中暗惊,井监乃是魏夫人心腹,此事看来是魏夫人出手。如今便只有寻芈姝去了。她方出了院子走了两步,旋即醒悟,此时秦王已经将后宫交与魏夫人执掌,又禁止芈姝出宫,魏夫人若是要寻机生事,只怕芈姝便是肯出手助她,单凭一句命令,也不能教魏夫人乖乖听命行事。更何况芈姝此时身怀有孕,更兼胎象不稳,若是魏夫人借此生事,实则针对芈姝的腹中孩子而来,那么,她若是举动失当,反而会惹来大祸。
芈月已经知道魏夫人的用意了。魏夫人抓走魏冉,必是因为听说了芈姝要让自己侍奉秦王,借此与自己争权之事。她来回走了几步,心中想着自己既已经准备出宫,不涉后宫之争,倒不如直接告诉魏夫人,让她也息了将自己当作对手的心思。
想到这里,便急匆匆奔到披香殿,求见魏夫人。
芈月走进来的时候,魏夫人正在试香,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盒盒香料,她正在一盒盒地闻香。
采薇行了一礼道:“夫人,季芈来了。”
魏夫人似乎没有听到,仍然慢条斯理地进行着焚香的步骤:她打开铜炉,用火钳夹起炭炉中的小块香炭墼1,放进香炉中,又将放在旁边木制小碟中的细白炉灰倒进去,埋住香炭,再取过几案上铜瓶中的银筷,在香炉上戳几个小孔,又用银筷夹起玉片放进去,用银勺舀起盒中的香丸,放在玉片上。
用手试了试火候,这才满意地盖上香炉的盖子,深吸一口气,闻了闻空气中的香味。
芈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看到魏夫人怠慢自己的举动。
魏夫人似乎沉醉在香气中,好半日,才悠悠睁开眼睛,瞟了一眼芈月,见她仍然站着不动,神情漠然地看着自己。魏夫人心中倒是暗赞一声,可惜了。
只不过,再可惜,也不能放过了她。
她抬起头,忽然发现了芈月似的,笑道:“咦,季芈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声不响站在这儿?倒是我慢待了。”这边又嗔怪采薇不早告诉她,采薇笑着连赔不是。芈月见她们这般作态,也只淡淡地笑道:“难得能看魏夫人合香,我正想学而无机会呢。”
魏夫人微笑道:“这正好,素日还请不到季芈来呢。”这边只顾绕着话题说着,芈月亦是顺着她的话题在打圆场,却不急着问她为何抓走魏冉,也不露异色,不焦不躁陪着她玩。
倒是魏夫人失了耐心,问道:“季芈素日从未踏足我这披香殿,不知今天来所为何事?”
芈月垂下眼睛,笑道:“不是夫人要我来的吗?我正听着夫人吩咐呢!”
魏夫人笑道:“我若是不说呢?”
芈月道:“那我就当来陪夫人说说话罢了。”
魏夫人笑了:“不愧是季芈。”转过头却问采薇:“我倒不知出了何事,惹得季芈来问罪于我?”
采薇亦故作不知,说自己去打听一下,便退了出去。
芈月看着她主仆一唱一和,也不说话,只静静坐着。过得不久,采薇便回来了,于魏夫人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魏夫人笑道:“原来如此。”转问芈月:“季芈可知,这宫中不可藏外男?”
芈月心中一惊,表情却不变,道:“我院中并无外男,只有幼弟,不知井监为何要抓他一介小童?”
魏夫人笑道:“季芈也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男女七岁不同席’?此处是我秦国后宫,除了大王以外,不可以有其他男子。除非……”
芈月已知其用意,却不能不问道:“除非什么?”
魏夫人笑了:“季芈何等明白之人,怎么明知故问?宫中除了女子,便是处过宫刑的寺人。你若要留他在宫中,便要将他净身才是……”
芈月已经明白她的恶毒用意,脸色一变:“此人是我母族的一个弟弟,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小童,再说此事我已经得王后许可……”
魏夫人冷笑道:“季芈,我知道你智计甚多,行事大胆。只不过我的脾气,你还不太了解。王后许可是私情,我施行的却是宫规。那个小童抓来以后,我本可以立刻施以宫刑……”
芈月脸色大变,厉声道:“你说什么?”
魏夫人悠然道:“后宫不容外男,若是偶然闯入,或可逐出了事;若是奉诏而入,也不可过夜。但你那个弟弟,在后宫居住已非一日,为避物议,只能施以宫刑。”
第111章 绝处谋(2)
芈月大怒,袖中拳头紧握,硬生生忍下来,看着魏夫人道:“律法不外乎人情,若是夫人要施宫刑,早该动手了,更不用等我过来。”
魏夫人微笑拍手:“季芈果然是聪明人。”
芈月长身立起,道:“想来是夫人要我做什么。”
魏夫人笑着站起,走到芈月的身边,蹲下来抚着她的脸,附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季芈长得真是好看,怪不得人见人爱。我听说王后强迫季芈侍奉大王,而季芈却并不怎么情愿,是吗?”她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和邪恶。
芈月的左耳边感觉到她轻轻吹来的热气,强抑着厌恶和不安,扭过头避让开道:“此乃谣言。我本王后媵女,服侍大王是应有之分,何必王后强迫,何来我不情愿?”
魏夫人低声诱惑道:“若是我令季芈出宫,安置你弟弟,你可愿意?”芈月一惊,反而更不敢相信她,冷冷地道:“我说过,我是王后的媵女,任何事皆听王后安排,实不敢自作主张。”
魏夫人轻笑一声:“好个强项的孩子。”她转坐了回去,吩咐道:“把那孩子带上来!”
芈月听着越来越近的男童呼叫声,她的手用力抠着席子,紧紧地咬着牙关,一动不动,额头的汗珠却在一滴滴地掉落。魏夫人观察着芈月的神色,越发得意,她轻轻击掌,旁边的门打开,井监揪着魏冉走进来。
魏冉在井监的手里拼命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抬头看见芈月,忽然停住了声音,紧紧地咬住了牙关。
魏夫人饶有兴趣地看着魏冉和芈月表情的变化,招手令井监把魏冉提到她的身边,抚着魏冉的小脸蛋,饶有兴趣地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芈月答:“他叫魏冉。”
魏夫人笑了,对魏冉道:“这可巧呢,你也姓魏,与我同氏呢,回头查查看,或许是我魏国的同宗呢。这么可爱的孩子,没个正经出身来路可惜了,将来如何立足!不如我收你做族弟,如何?”
魏冉年纪虽小,却极是机灵,自然看得出魏夫人是敌非友,当下怒瞪魏夫人,紧咬牙关不开口。
魏夫人说了半日,见芈月与魏冉都没有接话,掩嘴打个呵欠道:“真是无趣。井监,把那孩子带下去吧。”
井监赔笑一声:“是。”一边拎着魏冉出去,笑道,“那老奴今日又要多个假子了,蚕室已经准备好了,老奴这便领这孩子去……”
芈月听到“蚕室”二字,脸色大变,见井监拎着魏冉已经走到门口,厉声道:“且慢!”却见井监并不理她,只管往外走,她看着魏夫人,终于颓然道:“夫人有什么话,只管说,何必如此作态。”
魏夫人笑吟吟地道:“井监,你且带这孩子先下去,净身之事,待我吩咐。”
井监已经走到门外,这时候才回头行了一礼,道:“是。”
芈月心中痛恨,她纵然再智计百出,但遇上绝对碾压一切的势力之时,竟是毫无办法。她痛恨自己竟是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她甚至后悔,若是早早不顾一切地推动芈姝除去魏夫人,哪会有今日之困境!见井监出去,魏夫人犹在慢条斯理地清理着香炉,只得低头道:“夫人有话,便吩咐吧。”
魏夫人掩口笑道:“妹妹说这话就差了,我从来都是与人为善的。”她停下手,冲着芈月嫣然一笑:“妹妹这样绮年玉貌,若是只以媵女身份终老秦宫,实在是可惜了。”
芈月看着魏夫人,没有说话,她在等对方说出目的来。
魏夫人扭头吩咐道:“采蘩!”便见侍女采蘩捧过一个匣子来,送到芈月跟前打开。魏夫人道:“先王后陪嫁中有个小臣之子叫魏诚,今年二十余岁,与季芈年貌相当呢。我意欲为你们做个媒,以这一对玉笄为聘,如何?”
芈月不信道:“就只如此?”
魏夫人笑道:“我都说了,我是与人为善的,季芈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当真就是爱重季芈的为人,怜惜季芈无助,知道季芈之志,所以助季芈一臂之力罢了。”
芈月冷笑道:“夫人若是善意,只管与我说便罢了,何必摆出这般阵仗来?哪有人做这样的事,却是为了好心的?”
魏夫人掩口笑道:“我若不这么说,只怕季芈身不由己,便有这样的心,也不敢有这样的胆子违拗了王后,只好委屈着自己,倒教我空抛了好意。”
芈月跪坐于席上,双手紧紧地握着,脑中却在急速地想着魏夫人的用意。表面上看来,魏夫人的要求既简单又出于善意,简直是完全为了芈月着想,便是芈月自己所筹谋的事,也不过如此。
可是,芈月在心中冷笑,楚威后将她的母亲向氏逐出宫的时候,用的亦是“恐你绮年玉貌,空误青春,让你出宫再匹配良人”这样的名义,可最后向氏却是活在地狱之中。
她发过誓,她的命运,要由自己主宰,她不会再任由别人摆布!尤其是眼前的这个蛇蝎女子,这个杀死黄歇的凶手,用这样的手段逼迫她就范,那是绝不可能的!
芈月知道魏夫人为什么重重提起,轻轻放下,因为如果现在就把她的企图亮出来,达到目的的可能性就会很小,而唯有提出一个看似对芈月毫无伤害的主张,才会让芈月以为就这么简单便可以渡过难关而轻易答应。她只要迈出这一步,那便是对芈姝的背叛、对楚国的背叛,那么从此就落于魏夫人之手,任凭她摆布,甚至因此连累到身在楚国的芈戎、莒姬等人。
芈月垂下眼:“那夫人要何时放了我弟弟?”
魏夫人微笑着上前,亲手将匣中的玉笄取出,帮芈月梳好了乱发,再把玉笄插到她的头发上,笑道:“三日之内我会安排你们出宫成亲。你们成亲之后,就离开咸阳,随他去大梁吧。你弟弟姓魏,我可给他在大梁安排个出身,如何?”
芈月抬起眼,微笑道:“多谢夫人想得周到。”
魏夫人微微后仰,似在欣赏芈月插上玉笄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好,明日我会派人跟王后提亲,到时候季芈该知道怎么答复王后了……”
芈月苦笑道:“王后会杀了我的。”
魏夫人掩袖轻笑道:“季芈真会说笑话。有我在,自然能够保得你姊弟平安。”她有意加重了“姊弟”二字,想芈月应该能够听得懂她的意思。
芈月垂首应是。
魏夫人自然知道芈月心中暗恨,但是她却是笃定得很,一个小小媵女,就算想挣扎,又能有多少能量!便是芈姝这个王后想在这件事中出手,也是无可奈何。不管此时芈月依不依从,她这个主持后宫的夫人要找她麻烦,真是随时随刻都可以。她的弟弟,便是她永远的软肋。
芈月伏地一礼,站了起来,走了出去。她看似脸上什么情绪都没露出来,但走到门边的时候,却因精神恍惚,竟撞上了门柱,虽然她很快回过神来,挺起身走出去了。
魏夫人看在眼中,露出了会心一笑。
芈月神情恍惚,如梦游般走在宫巷中。魏夫人的狠毒、魏冉的哭叫和芈姝的冷漠、玳瑁的阴险交织在一起,让她发狂,让她恨不得杀人。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张仪当时要入虎狼之秦的心情。人到了最绝望的时候,只余恨意,什么样的代价,都愿意去付出;什么样可怕的敌人,都无惧去挑战;再疯狂的事,都做得出来。
她神情恍惚地走着,忽然被人挡住,道:“季芈,大王在此,还不见礼。”
芈月一惊,回过神来,却是缪监挡在了她的面前。抬头一看,秦王驷坐在辇上,已经停了下来,正关切地看着她。
这一场景,与昨日何其相似,恰就在昨日,她也是面临着这样一场天人交战的内心冲突,却恰巧遇见了秦王驷,然后……
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想到了昨日之事。
昨日,她抗拒芈姝给她安排的侍寝之事,然后遇上了秦王驷;当晚,秦王驷取消了与芈姝共进晚膳之事,于是,她逃过了一劫。
那么秦王驷取消此事,是临时起兴,还是……还是见着她以后,知道了她内心的抗拒而取消的?
他会是这样体察女儿家情绪的男人吗?那么,将自己面临的困境告诉他,他是不是会帮助她解决这件事,会救她于危难?
芈月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之情,向前踏上一步,张口欲言,转眼神情又黯了下来。她想到了铜符节之事,想到了自己当日的天真。眼前的这个人,就算是善解人意的好郎君,可他同样是一个君王,一个善于操纵权术、平衡内外的君王。魏夫人是什么人?是他的爱子之母,是替他主持后宫多年深受他倚重的爱妃,疏不间亲这个道理,她应该懂的。
不是吗?之前,他明知魏夫人参与了伏击新王后的阴谋,明明以赐蓝田玉的方式察觉了真相,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做。他依然在成婚的时候,让魏夫人去操办他与芈姝的婚礼,依然维护着魏夫人的体面,甚至在芈姝因怀孕心情浮躁而在无意中得罪他之时,让魏夫人来敲打芈姝,让魏夫人继续代掌后宫。
就算把真相告诉他,他又会怎么做?最多不过让魏夫人放了魏冉罢了。魏夫人已经对王后造成实际的伤害,却并未受到处罚;那么她对魏冉这个小童连实际的伤害都未造成,就更不会受到任何处罚了。
而这一次以后,她依旧还是媵女,魏冉依旧在宫中,魏夫人下一次出手,甚至可能就会让他们姐弟在宫中死得无声无息。
这一刻,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却莫名响起了张仪说过的话。他说:“季芈,你不应该走的……”他又说:“再疯狂的事,我又何惧去做,再强大的人,我又何惧去得罪他!”
是,我不能走,因为我已经走不了了。是的,人到了绝境,再疯狂的事,她亦不惧去做,再强大的人,她也要去斗上一斗!
她数番想过退,想过逃,想过离开,如今,她已经没有退路,那便进吧,那便斗吧。
她心中从茫然失措到心思千转,到下定决心,历经无数念头,但表面上看来,却是毫无异色,只避让、行礼。秦王驷略一停步,关怀地看了看她,见她行礼退到一边,便摆摆手,车驾又要起步前行。
芈月忽然脱口而呼道:“大王——”
秦王驷疑惑地转头,芈月双手握紧,无数句措词翻转,却张口结舌说不出来。许多事想到的时候容易,可是真要去实行的时候,却是千般勇气忽然消失。
见秦王驷只疑惑一下,便又转回头去,芈月忽然间一句话冲口而出:“大王想看妾身跳舞吗?”
秦王驷一怔,又回过头来,有些搞不清她的意思:“跳舞?”
芈月只觉得心跳得快要蹦出胸口了,她理了理思路,鼓足勇气上前一步,提起了旧事:“大王大婚之日,妾身欠大王一支舞。近日妾身自觉练习此舞已经熟练,不知大王有空一赏否?”她说第一句的时候,声音犹自颤抖,但这一句出口以后,不知为何,却是越说越是流利,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还不由得露出一个女师所教的妩媚笑容来。
秦王驷凝视着她的眼睛。她已经紧张到双手颤抖,但却努力保持着那妩媚的笑容,极力掩住眼里那丝惶恐和惧意,带着盈盈期盼迎上他的眼眸。秦王驷严肃的表情在她醉人的笑容中慢慢融化,露出一丝微笑来,颔首道:“寡人今日便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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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炭墼(tànji):用炭末捣制成的圆柱状燃料。
第112章 山鬼舞(1)
明月当空,丝竹声起,秦王的寝殿承明殿前的云台上,诸侍人皆已经退下。
芈月换了一身长袖舞衣,在月下翩翩起舞,这是她在楚国之时就练习很久的《山鬼》之舞。
秦王驷并不要乐师弹琴,而是亲自弹琴伴奏。他是个善于用心的人,入楚国不过数月,便把《九歌》的曲子全部学会了。此时他轻拢慢捻,偶尔取酒盏抿上一口,也沉浸于舞与乐的共鸣之中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长江以南的荆楚女子,肤白腰细,楚舞之中翘袖折腰的妩媚,是他国女子所不及的。贵女们的舞蹈是不可多见的,除了于祭祀上作祭舞之外,也只有私底下为自己的夫君舞上一曲了。
他看过芈姝的舞蹈,看过孟昭氏的舞蹈,看过魏氏的舞蹈,看过许多后宫女子的舞蹈,这种舞蹈就是一种很私密很亲昵的表达。他看到了女性的柔媚,看到了公主宗女的高贵,可是此刻,看芈月的舞蹈,他又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他曾经见过她在汨罗江边,跳的《少司命》之舞。那时候,她化身神女,与神灵应和,与天地共鸣。她高歌时,人群齐和;她低吟时,人群敛息;她狂舞时,人群激动;她收敛时,人群拜服。那一刻的舞姿,深深地埋入他的心底,在她入秦宫后的无数次回眸顾盼间,他总能想起她那一次的舞姿来。
他想,他总要见着她再跳一次舞的。然而这一次,她跳的不是《少司命》而是《山鬼》之舞。“被薜荔兮带女萝,乘赤豹兮从文狸”,这么充满野气的歌辞,这么充满野性的舞蹈,让她的身上不再是万众簇拥的气势,而是野性。这一刻,她似乎变成了山鬼,变成了那容颜如朝露的山中精灵,披着藤萝,骑着赤豹,身后跟着文狸,洁白的皮肤在山林里熠熠生辉。桂旗到处,她便是山中神祇,纵情来往,巡视着自己的领地,傲啸山林。
那不是天生血脉带来的雍容华贵,而更像是凭着自己强大的神力,令得猛兽伏首,狡狸跟从。
秦王宫似乎变成了云梦大泽,莽原荒林。她尽情挥舞着长袖,如神祇般野性奔腾,引起他身为帝王、身为男人、身为雄性的征服之欲。
他弹着琴,琴声欲发高昂,似风啸云起,冲上高天;
她跳着舞,舞姿越发狂野,像雷填雨冥,撼动山林。
琴声和舞蹈,已经不是相伴相和,而更像是挑战与征服。琴声愈高,舞姿愈狂,相抗衡相挑逗,如同丛林中的雌雄双豹,一奔一逐,追逐不上她奔跑的速度,就休想和她交欢。
芈月在琴声中狂野地舞着,那一刻她几乎忘记了今天的目的,忘记了面对着的是君王。舞蹈激起了她的野性、她的本能,挑起了她心中压抑着的不平之气。她不愿意就此伏首,不愿意就这么退让和放弃。这一刻,他们之间不是君王和媵女,而只是雄性和雌性的互相征服。
琴声直上九霄,长袖击中壁顶。
琴弦迸断,盘旋着飞舞的人儿也支撑不住,落入他的怀抱之中。
云衫飞出,珠履飞出,弁冠飞出,玄衣飞出……
枕席间,生命在搏杀,在较量,在发现,在融合……
芈月整个身体都绷紧了,她从来没有这样近地接触到一个男人的身体,尤其是马上要面临的一切,只令她觉得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前所未有的恐惧。那种感觉,仿佛楚威王带着她第一次行猎时,在马上听到那远远的一声虎啸,虽然她还不曾见着老虎,但这种感觉却已经让她恐惧到了极点,让她只想逃开。然而在极度害怕之余,却似乎又激起她的好胜之心,让她跃跃欲试,激起她无穷的挑战之欲。山鬼之舞,余韵犹存,此刻她就是山鬼,怀着征服猛兽的心情。
秦王驷轻轻地吻着她,安抚着她的情绪。他是猛兽,也是猎人。他温柔地安抚,细致地挑逗,耐心地等待,果断地捕猎……他是一个最善于安抚处子的情人,也是最善于挑起*的高手。
如山林崩,如洪水决,芈月只觉得被洪水席卷着,忽然间一箭穿心般剧痛,转眼间又如泡入温泉般欢畅。
一颗珠泪落下,落于枕间,便消失不见了。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落子无悔,她必须面对,也必须承受。
秦王驷似乎并没有察觉芈月情绪的变化。这一夜,他如同一个战士,又重新面临一场新的战争。他运筹帷幄,他冲击于战阵之中,一枪枪地刺杀,将对手一个个挑落马上,他一冲到底,却又返回来,再度冲击,数番来回,酣畅淋漓……
这一夜,无比漫长,又无比短暂,直到云板敲了三下,两人才沉沉睡去。
凌晨,宫女内侍们按时备好洗沐之物,缪监在屏风后低声道:“大王,时辰到了!”
秦王驷睁开眼睛,欲要起身,芈月已被惊醒。屏风外透入的烛光,让她在刚醒来时有刹那的迷茫,在看到秦王驷时,骤然变得清醒,她坐起身子,低声道:“大王!”
秦王驷倒有些诧异,只摆了摆手:“你且歇着,不必起身。”
芈月却已经迅速坐起,披了衣服,这边缪监亦已经闻声进来。芈月的侍女女萝、薜荔进来服侍芈月更衣,这边缪监带着人服侍秦王驷洗漱更衣。
两个侍女直至昨日芈月承幸,才被通知前来服侍,心中虽然惊骇,却也不免有几分欢喜。此时进来,两边分头服侍,却也时不时偷瞥一下。
却见秦王驷嘴角含笑,神情甚是愉悦。可是她们服侍着的主子,却并不像传说中那些初承君恩的女子那样又是羞涩又是得意的样子。正相反,此时芈月的神情却颇为复杂。女萝在为她着衣的时候,听到芈月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女萝脸色一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来,却见着了芈月坚毅的神情。
她自是知道芈月与魏冉的姐弟之情,思来想去,这的确是无奈之举,只得依命。当下便故意带着紧张的神情左右顾盼,引得几个内侍好奇地看过来的时候,再在芈月耳边装模作样说着悄悄话,芈月装模作样地听着,脸色却是数变,甚至低呼出声,引得秦王驷转头看来,问道:“何事?”
芈月却恍若初闻惊变,满脸是泪,扑倒在秦王驷脚下,颤声道:“求大王救我幼弟!”
秦王驷一怔:“你幼弟?”
芈月扑在他的脚下,仰起脸来,如梨花带雨,哭诉道:“侍女方才与我说,魏夫人抓了我弟弟魏冉,说是要对他施以宫刑,求大王救救我弟弟!”
昨日她不假思索,欲留住秦王驷以图解救魏冉,但是对于要如何向秦王驷诉说此事,才能够安全救回魏冉,却是苦思半日。若是昨日便去求秦王驷救人,那么,必然会扫了秦王驷之兴,亦显得她对他的献媚非出诚心,而变成利用,那么其结果如同她直接向他求助一样,只能救得一时。她要先得到他的宠爱,然后在次日,再就这件事向他求助。这样,她的求助,就不是自己走投无路,而变成她侍奉秦王而为魏夫人所嫉妒的后果。她相信男人的自负和保护欲,足以让他在魏夫人对魏冉下手之前,将魏冉救回来。便是退一万步说,魏夫人可以拿捏她一个小小媵女,却未必在知道秦王已经过问此事后,还敢对魏冉下手。
不管是被芈姝安排成为棋子,还是被魏夫人所迫成为牺牲品,两种选择,她都不愿意。就算她无可选择,就算她注定不得自由,但是自己的命运,哪怕是粉身碎骨,她也要自己选择。
与其成为别人的棋子,不如成为自己的赌注。就算要做秦王的女人,她也不愿意只是一个被安排侍寝的媵女,就像她的母亲一样,身份不由己,儿女不由己,连命运也不能由己。
如果注定要取悦秦王,那么,就让她以自己可以把控的身份吧。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秦王驷听了她这句话,先是怔了一怔,然后看着她,脸上闪过极为复杂的神情。他并没有如她所料想的勃然大怒,甚至也不如她所料想的先是不信,然后派人去查。那一刻,他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她跪伏在他的脚边,甚至看得到他的手指在一二三四地数着,似乎在分析着什么。
然后,秦王驷弯下腰,扶起了她,表情很是和气,但他口中说出的话,却令她心胆俱碎,他问:“魏夫人是今日早上抓的魏冉,还是前日下午啊?”
恍若九天惊雷,当头劈下,芈月听了此言,整个人都僵住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醒转过来,顿时身子不能自控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汗透重衣。
秦王驷神情安详地看着芈月,芈月近乎绝望地抬头,看到秦王驷面无表情。
芈月放开抓住秦王驷衣服的手,一步步退后,五体投地,绝望地道:“妾身无知,向大王请罪。”
秦王驷对缪监使了个眼色,缪监会意,悄悄退了出去。
秦王驷俯视着芈月,道:“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芈月伏地颤声道:“是,妾身知罪。”
秦王驷却忽然笑了:“若寡人不治你的罪呢?”说罢,只提了剑便又要出去。
芈月闭目,身形微颤,见秦王驷似乎不在意,终于鼓足勇气重重磕头:“求大王治罪。”
秦王驷轻轻托起她的下巴,问道:“为何?”
芈月闭目,用尽所有的力气道:“妾身有罪,愿受大王治罪。只是幼弟无辜,不应该受此酷刑,求大王救幼弟一命。”说罢,重重地磕下响头来。
秦王驷斜着眼睛看她一眼,却不理会,转头伸了伸手,众侍女上前为秦王驷披上外衣。
芈月孤零零地跪在外面,想伸手却又犹豫不决,见秦王驷更衣完毕,整整衣冠,提剑欲出门进行每天清晨的练习之时,芈月再也忍不住,绝望地叫道:“大王——”
秦王驷挥了挥手,众侍女退了出去。芈月心生期望,膝行到秦王驷面前,伏地不语。
秦王驷却将剑放下,坐了下来,问她道:“那魏冉,当真是你的弟弟?”
芈月应声道:“是,是我同母所生的亲弟弟。”
秦王驷一怔:“据寡人所闻,你的生母不是在十一年前就跟着楚威王殉葬了吗?这魏冉如今看上去不过*岁,却到底从哪儿来的?”
芈月犹豫了一下,秦王驷观察着她神情,伸过手去相扶道:“你若不想说,就算了。”
芈月退缩一下,直起身子,决绝地道:“妾身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魏冉的确是我的亲弟弟。我的生母侍奉先王的时候,生下了我和弟弟芈戎。父王驾崩以后,母亲本欲为先王殉葬,但却因为曾遭威后所忌,所以被强遣出宫,被逼嫁给一个姓魏的贱卒,受尽折磨,后来又生下魏冉……”
秦王驷微微点头:“嗯。”
芈月再度犹豫了一下,有些孤注一掷地说:“妾身十岁的时候,发现生母的下落,去寻生母,谁知……”她想到向氏死状之惨,想到向氏临死前的要求,要自己不入王室,不为媵女,而这两条自己已经违背,难道自己的命运,当真要如母亲一样吗?想到此不禁悲从中来,哽咽道:“我的生母将弟弟托付于我,便……自尽了,妾身答应一生照顾弟弟,所以就算明知道会冒犯大王,也不敢放弃。”
秦王驷看着她,像是要看穿她最隐晦曲折的心思:“所以才会被别人当作把柄,所以你才会为了救他不惜算计寡人。”
芈月决绝地说:“是妾身欺君,妾身愿领罪。只是稚子无辜,不应该受宫中恩怨连累,还请大王施以援手。”
秦王驷忽然大笑,探头到芈月面前道:“在你眼中,寡人就如此暴戾,如此可怕吗?”
芈月诧异地看着大笑的秦王驷。秦王驷伸手将她拉了起来:“你手足情重,是为仁;遵守亡母遗托,是为信;敢为此来算计寡人,是为勇;能够差点算计到寡人,是为智。有仁信勇智,是为士之风范。寡人的后宫有如此佳人,寡人当高兴才是。”
芈月有些反应不过来,吃惊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大王……大王不……不怪罪妾身算计吗……”
秦王驷不在意地道:“寡人每日见天下策士,个个都一肚子的心计,无中生有、恐吓吹嘘、下套设陷的,那才叫算计。若是只以谋略取富贵倒也罢了,如果是敌国派来下套设伏的,若是不小心错允一句,就可能损失几十万将士的性命,乃至割土失地,丧权辱国,毁却百年基业……你们这些后宫妇人的小心计,也叫算计吗?”
芈月不知所措,慌乱地道:“可妾身毕竟欺君……”
秦王驷微笑道:“为人君者,荫德于人者也;为人臣者,仰生于上者也。就算是为君者,又岂能期望一厢情愿的忠贞?故而君使臣以德,臣待君以忠;夫待妇以恩,妇待夫以贞。寡人不曾荫德于你,又怎么能苛责你未曾全心全意倚仗寡人呢?”
芈月怔在当场,所有的倔强忽然崩塌,颤声叫了一声:“大王……”崩溃地伏入秦王驷怀中大哭,仿佛将楚威王死后所有的痛苦一泄而出。
秦王驷轻抚着芈月的背部,默默无言。
事实上,就在芈月伏地向他求救的那一刹那,他已经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那一刻,他陡然升起的怒火,令得他不得不站在原地,慢慢地压抑着,调和着,而不愿意在情绪愤怒的时候,做错误的决定。
他是君王,也是男人,于他来说,后宫女子唾手可得,可是他亦有着某种隐秘的骄傲,他要征服人心,并不想只靠他的君王身份,他希望的是用他自己的手段、魅力和智慧令世人倾心相从。
芈月,这个生命力蓬勃的少女,的确可令男人心动,可是,于他而言,女人从来不是一个问题,所以他更喜欢用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方式得到她。若是不成,亦不为憾。
可是世间总有无数双看不到的手,在推动着事情的变化。
前日他遇见她的时候,知道了王后准备安排她来侍奉,他看到了她内心的抗拒,亦不喜这样的安排,于是取消了那次安排,放过了她。
结果,昨日,她又如前日那样,失魂落魄地走到他每日所行的宫道上,同样的两天,如出一辙的行为模式,他开始觉得有些意思了。以他的经验,判断这并不仅仅是意外,很可能是某种精心的安排。
第113章 山鬼舞(2)
果然,在他要走的时候,这个少女叫住了他,向他送上最妩媚的微笑,要向他献舞。他同意了,他的内心有着洞察一切的微笑。这是个他喜欢的女人,若是她自己心不甘情不愿,他亦是懒得勉强。既然她自己含情脉脉,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一夜,月下抚琴,翩翩起舞,水到渠成的征服,软玉温香,令人沉醉,他将之视作与平常无异的又一夜而已。然而这个早上,这个小女子扑到他的面前,泪流满面地向他救援,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巧、如此之奇,令得他这个在无数谎言和阴谋中浸**过的君王,在刹那间明白了真相。
这个小女子,从昨晚勾引他开始,便怀着心计。
那一刻他有些难堪,有些愤怒,还有些更复杂的感情。
她的确是欺骗了他,可他昨天吞下了这个甜蜜的香饵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便不只是骗与被骗这么简单了。他忽然有些想笑,已经好多年没有人骗到他了,尤其还是一个女人,一个非常美丽的小娘子。好吧,他承认,出于男人的劣根性,长得如此漂亮又如此聪慧狡黠的小娘子,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轻易获得男人的原谅的。
他有些怜惜她,想通了她在骗他以后,很快就可以想通她为什么骗他。
她是个骄傲的小娘子,若不是走到绝路,又何至于如此?她不曾向他求助,或者是因为,她不信任他吧,不相信他能够为她做主,保护于她。想到这里,他有些轻微的难堪,但却也更欣赏对方的理智。她不会作不切实际的妄想,她知道他的公平也是有亲疏远近的,既然无法要求到他的绝对公平,那么她就把自己变成他更亲近的人。他看穿了这一切,却反而对她更多了一分爱怜。她是如此可怜可爱的小娘子,她所求于他的,与其他人相比,是何等微小、何等无奈。这样年纪的少女,应该是青春无忌,肆意放纵才是。他这一生,从出生即为公子、太子直至君王,人人均对他有所求、有所算计,他已经习惯。旁人所求的是富贵,是权势,是操纵一切的*,甚至包括后宫女子,所求的无非也是宠爱、子嗣、荣耀家族等等。大争之世,人人都是这么肆无忌惮地张扬着自己的*,而她所求的,不过是自保,不过是保护至亲之人罢了。
或许当真是她所信奉的那个“司命”之神的注定吧,如果在昨日知道她所有的目的和想法,他未必会顺水推舟地接受她的投怀送抱,可是如今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那么,他何不用一种更好的方式,走进她的心呢?
他抱着怀中的女子,她还这么年轻,这么有青春活力,她不应该承受这样的压抑、恐惧和无奈,她希望自己能够活得更自在些、更从容些、更张扬些,他既然给得起,又何乐而不为呢?
人心是最幽暗难测的东西,但用不同的手段去征服人心、改变人心、束缚人心甚至释放人心,这才是世间最有意思的游戏。
秦王驷微微笑了,他轻抚着芈月的头发,温言道:“寡人知道你亦是无奈之举,只是此事可一不可再。须知世间事,最好直道而行,卖弄心计若为人看穿,反而适得其反。”
芈月迷茫地抬头看着秦王驷,问道:“大王的意思是,妾身以后有事,只管倚仗大王,直言就是?”
秦王驷温柔地道:“你这个年纪,原该无忧无虑才是,何必时时忧心忡忡,眉头不展?从今以后,寡人就是你头上的一片天,你是安全的、自由的,不必再怕有飞来灾祸,也不必怕言行上会出什么过错,只管无忧无虑、言行无忌。”
芈月惊愕地看着秦王驷,半晌,忽然又伏在秦王驷怀中痛哭起来。
整个宫殿的人皆已退了出去,偌大的宫殿中,只有芈月伏在秦王驷的怀中低低哭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王驷已经离开,芈月犹伏在地上低泣。直到女萝重又进来,将她扶起,服侍她梳洗之时,她犹有些回不过神来,如梦游般道:“女萝,你掐我一下,我刚才是不是在做梦?”
女萝笑道:“季芈,您不是在做梦,刚才大王就在这儿,而且并不曾问罪于您。我看,小公子马上就可以救回来了。”
芈月依旧有着不真实的感觉,抓住女萝的手道:“我曾经设想过无数回会是怎么样的结果,可我想过最好的结果,都没有似这样好得不像真的一样。大王他,他……”她说不出来,她曾经设想过最困难的过程,却没有想到,得到的是最不可思议的幸运,她似乎还沉浸在感动到要哭的感觉中。
门打开了,她转头,以为是秦王驷又回来了。
可是,门口站着的并不是秦王驷,而是缪监牵着魏冉的手站在那儿。
芈月怔怔地坐在那儿,脑子有些错乱。是狂喜,还是失落?是激动,还是混乱?一时间,她理不出头绪来。
魏冉见了芈月,一下子挣脱了缪监的手向前冲去,一直冲到她的怀中,搂着她的脖子,这才放声大哭起来,不住口地叫着:“阿姊,阿姊,小冉以为再也见不到阿姊了……”
芈月再也顾不得其他,只紧紧抱住了魏冉,如同劫后重生,眼泪也不住地落下,哭叫道:“小冉、小冉,你放心,阿姊再不会让你有事了……”
姐弟俩抱头痛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停息。女萝与薜荔忙替两人净面梳洗,芈月这才想起微笑着站在门边的缪监,知道必是他刚才去救了魏冉回来,连忙向缪监行礼道:“多谢大监!”
缪监不敢受礼,忙侧身避让:“季芈说哪里话来,这是老奴分内之事。”
芈月沉默了一下,才道:“是,我应该谢的是大王。”
缪监恭敬地垂手:“大王要的,可不是季芈的感恩啊。”
芈月想了想,让女萝等将魏冉带了下去,这才看着缪监,行了一礼,直率地问:“请教大监,我应该怎么做?”
缪监忙侧身避过,恭敬地道:“季芈客气了,您是贵人,老奴何敢言教,能教您的只有大王。”
芈月看向缪监,渐有所悟,她思索着方才与秦王驷的对话,沉吟道:“大王……”停了停,看着缪监,却见缪监虽不说话,嘴角却有一丝微笑,芈月慢慢地说,“大王跟我说,君者荫德于人,才有臣者仰生于上。大王荫德于我,我当仰生于上。”
缪监微笑不语。
芈月继续思索着道:“大王说……凡事直道而行……”
见缪监眼中露出赞赏,芈月敏感地抓住这点,上前一步问道:“我还应该做什么?”
缪监慢吞吞地道:“宫奴卑微,不敢言上。若是季芈不嫌老奴多事,老奴就随便说说,季芈爱听则听,不听也罢。”
芈月点头道:“有劳大监。”
缪监垂手侍立一边,半闭着眼睛,似漫不经心地道:“大王国事繁重,后宫应是他安心歇息之处;大王是绝顶聪明的人,看得穿真心和假意。”说到这里,他朝芈月长揖道:“请季芈勿令大王失望。”
芈月看着眼前的老内侍,他今日在这里提醒她,是一分好意,但这分好意,并不是冲着她来,而是希望她能够令君王消烦解颐,若是她做不到这一点,他自然也会收回他的好意。想到这里,她已经明了,当下点头道:“多谢大监。”
缪监行了一礼,走了出去。
芈月回到蕙院,独坐窗前,犹自心悸不已。
这一夜,似乎让她明白,当日芈姝为何见了秦王驷一面就以身相许,甚至不在乎是不是会因此失去王后之位。这个人,他的确有令人心折的魅力,哪怕他不是秦王也一样……
他聪明,聪明得可以将人一望到底;同样,他也温柔,温柔到愿意看穿你以后,仍然给你以庇佑。
芈月抱紧双臂,蜷缩在地上,如同小时候受了惊一般,只要这样蜷着,就有一种安全感。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风雨深宫,她一直是孤独一人,黄歇能够给她慰藉,给她温暖,可是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在羽翼之下的安全和无畏——不管你如何天真率性,都可以全然无畏地快乐着、伸展着,不必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不必害怕突如其来的灾难和伤害。
好多年了,她已经忘记应该如何任性了,她已经忘记了那种可以飞翔的感觉。自楚威王死后,她以为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可是今天,她似乎又被护佑到了一片羽翼下,有人告诉她,她可以安心,可以任性,可以快乐地生活。
这种感觉,是甜蜜的引诱,亦是恐惧的深渊。这种感觉对她的吸引,可以让她如飞蛾扑火。可是从小到大,太多的失去,太多的希望破灭,又让她觉得害怕,害怕真的不顾一切地相信了、踏入了,结果却是再次失望,甚至跌落深渊。如果真的如此,那么,她是否还有力量重新站起来?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洒落窗前。
芈月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月光,秦国和楚国,不管远隔几千里,看到的都是同一轮明月吧。
第114章 山鬼舞(3)
在楚国,她曾经无数次与黄歇携手并肩,在这样的一轮明月下,互诉衷情。但此时,天人永绝,只剩下她独自对着这一轮明月,无处可诉。
子歇,你魂魄安在?你若有灵,能够看得到我,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子歇,对不起,我负了你,委身了他人,你能原谅我吗?
我知道,我原该随了你去,可我抛不下活着的人;我本想代你去齐国,可阴差阳错,为了给你报仇,却踏入了我最厌恶最想逃开的后宫。一步错,步步错,深陷泥潭再也无法脱身。
我曾用尽一切办法企图逃脱宫廷,以避免像我母亲那样可悲的命运,不想落到魏美人那样可怕的结局。可是司命之神阴差阳错,却驱逐着我一步步陷入后宫争宠、为媵为妾的命运。
如今我成了秦王的媵侍,与你阴阳相隔,只怕将来到了黄泉也无法同归。我只能将你深深地烙在心底,从此以后不能再提、不能再念,甚至不能再想,可是你在我的心里,什么时候都不会消失。
子歇,我以前只想快意恩仇,结果我对母亲的寻找害得母亲身死;我想了结与芈姝的恩怨,结果却害了你;我想为你报仇,结果让自己陷入绝望,还险些害了小冉。对不起,子歇,我错了,如今才明白,再快意的恩仇也比不上为生者的忍耐和保全。
子歇,我心里很苦,你可知道?自父王驾崩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宠着我、爱着我、庇护我,叫我无忧无虑。我本以为可以与你比翼**,可是你中途折翼,我如惊弓之鸟,再也没有独自飞翔的勇气。如今,却有人为我撑起一方天空,让我不再孤苦挣扎,惊惶流离,我竟开始依赖他的羽翼了。子歇,我甚至害怕我快不是自己了。子歇,子歇,我怎么办?我一个人已经没有力气逃开了,我快要真的辜负你了。子歇,你在哪里?你今夜能入我梦中给我支持吗?
这一夜,黄歇没有入梦。入宫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梦到过黄歇。她不知道从今以后,还会不会再梦到他。可是她却知道,不管经历了什么,黄歇是她心中永远不可触碰的伤痛。
月光如水,不管远隔多少路。
此时东胡的营帐中,黄歇静静地倚在树下,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直来到黄歇的身边。那人蹲下,却是一个戴着彩色羽冠、一身宝石璎珞的胡族少女。
那少女的脚步如同春天的小鹿一般轻盈,笑声却如云雀一般清脆,但听得她笑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在帐篷里头躺着,非要出来看月亮!
月亮在天上,天天都是一样的,有什么好看的?”
黄歇淡淡地道:“不一样,今夜的月亮,特别地圆。”今夕何夕,千里之外,她可安好?
那少女咯咯娇笑:“唉,你们南蛮子就是讲究多。对了,你上次念的那个什么辞的,你再念给我听听?什么兰汤啊彩衣啊……”
黄歇无奈地纠正她:“是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这一段是说云中君的祭辞。
那少女拊掌笑道:“正是正是,你念这些的时候,当真是叫人喜欢。”说着,她也坐了下来,倚在黄歇的身边,也抬头看着月亮。
黄歇轻叹一声:“公主,我的伤什么时候能好?”
那少女嗔道:“你都问了多少遍了,你以为伤问问便能好吗?你可知道,我把你从战场上救回来,你如今能够活下来,便已经算是命大了!”
黄歇长叹一声:“我知道,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急着去做。这件事,比我的性命更重要。”
那少女问道:“什么事?”
黄歇道:“我要早些养好伤,去找我的未婚妻。”
那少女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什么未婚妻,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黄歇,难道你真是个铁石心肠,我怎么都焐不热吗?”
黄歇叹息:“公主,你对我有救命之恩,黄歇不胜感激,若有机会自当报答。可是,情之为物,不可相强。”
那少女的眼睛顿时红了,她愤怒地指着黄歇道:“我要你什么报答,你拿什么报答得了我?我为了保你,早早从战场上撤退,白让义渠占了大便宜,让儿郎们白跑一趟,枉费了他们流汗流血,还惹了我阿爹动怒。我救你回来的时候,你几乎就是个死人,只差了一口气,躺在那儿几个月,都是我亲手服侍你穿衣吃饭……你现在翻脸不认人,你、你对得起我吗?”
黄歇看着这少女,长叹一声,无言以对。
那少女便是东胡公主,名唤鹿女。那日东胡一族受义渠之邀,去伏击楚国的送嫁队伍。黄歇与义渠人交手,先是中了暗箭,后落于马下又被奔马踏伤,险些死于乱军之中。
那鹿女却是在乱军之中,一眼看中了黄歇,因此在黄歇落马之后,便救了他回来,甚至连战利品也来不及分,便带着黄歇直接从战场撤离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千万人之中,只看中了这一个。或许是他峨冠博带风度翩翩的样子,大异于她素日所见的戎胡男子;又或许是他虽然看着文弱,但弓马娴熟,不弱于人,若非遇上义渠王这样天赋异禀的男子,若非中了暗箭,他未必会败;又或者是他在昏迷不醒的时候,仍然念念不忘叫着“皎皎”的名字,如此痴情,如此真挚,感动了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因为一个男人对别的女人的痴情而爱上了他,却又希望他能够以同样的感情对待自己。
她相信只要自己付出的足够多,足够感动他,也能够收获他这样的一份感情,得到这个男人。
黄歇欲要站起,却因为伤势未愈,无法直立,险些跌倒。鹿女忙扶住了他,道:“你现在还不能走动呢,你且等着,我叫人来抬你回去。”
黄歇长叹一声,无可奈何。他这次的伤势实在严重,不但背后中箭险些穿胸而过,而且还跌断了腿骨,连肋骨都伤了几根,因此他纵然心中焦急,但却无法自主,只能躺着养伤,而不能离开。
见鹿女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黄歇想了想,还是狠狠心道:“公主,我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感激你折节服侍,我这条命是公主所救,公主若是不忿,只管将我这条命拿走。”
鹿女愣在那儿,伤心之至,嘴唇颤抖:“你说这话,你说这话……是生生把我一颗心往脚底下踩。我鹿女堂堂东胡公主,难道就没羞没臊到这地步了!我只问你,那个女人是谁,凭什么就能这么牢牢占住你的心?”
黄歇轻叹一声,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她、她是楚国庶出的公主,这次我们本打算借秦楚联姻之际,在路上一起私奔,可没想到,中途遇伏……”
鹿女一怔:“私奔?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她说到这里,似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这次楚国有几个公主出嫁?”
黄歇不解,还是道:“只有嫡出公主为王后,另外就是她为媵陪嫁……”
鹿女忽然笑了,笑靥如花:“好,好,黄歇,我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吧。你那个心上人,只怕早就嫁给义渠王了!”
黄歇大惊,厉声问:“你说什么?”
鹿女道:“我当日带你先走,后头的儿郎们回来后,同我说这次伏击劫的竟不是财物,我们东胡劫了个男人,他们义渠劫了个女人,听说还是楚国的公主……”她自劫了黄歇回来,一开始便摆明态度说自己喜欢黄歇,黄歇便不太敢与她多作交谈,唯恐被她误会。今日月圆之夜,黄歇一定要出了帐篷来看月色,她拗不过,便只得令侍女抬了他出来,也是黄歇觉得伤势渐好,今夜又思念故人,才说了这许多话。
黄歇听了鹿女所言,心中一紧,只觉痛得差点无法呼吸。他本以为芈月一定是进了咸阳,没想到还有此一遭,想到这里,惶急之情更是无法抑止:“你……你说的是真的?不!她不会有事的,义渠王要劫的,应该是嫡公主才对……”
鹿女摇头:“不对,我可听说了,我们回来没过多久秦王就大婚了,王后就是楚国公主。若是楚国只有两个公主出嫁,你那个心上人,不是被义渠王掳走,便是嫁给秦王,此时你再去找她,也是迟了。”
黄歇看着鹿女,暗暗咬牙:“你、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鹿女冷笑:“就算早告诉了你,你那时候半死不活,连动弹都不能,又有何用?”
黄歇心中一痛,喃喃地道:“她在义渠,她居然在义渠……我要去义渠找她,她必不会负我……”
鹿女见他如此,恨恨地道:“好,你去,去了就死在义渠不要回来。别以为你回来我还会再要你,别指望我给你收尸……”话到一半,已经说不下去了,一顿足,便哭着掩面而去。
黄歇仰头对月,如痴如狂,只恨不得身插双翼,飞到义渠,飞到咸阳,飞到芈月的身边。然而他空负一身武艺,空怀一腔怨恨,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令他心焦如焚,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被烤焦了。
第115章 芈八子(1)
秦王驷又增了一个新宠。
在秦宫,秘密永远不成为秘密,或者,秘密永远是秘密。后者,是对有些人而言。但对于魏夫人来说,前者才是永恒。
她一夜睡醒,便听到了芈月承宠的消息。这令她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自己费尽心力布下的罗网,竟然变成对方助飞的踏足点。而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她还在部署应对之策的时候,缪监已经来到,提走了魏冉。
她虽然心计甚多,手段厉害,然而在缪监面前,却是无从施展,对方是比她更高明、在深宫中浸**更久的老狐狸。这些年来,她主持后宫,拿谁都有办法,就是拿这个老内宦没有办法。
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人质被带走,魏夫人实是咬碎银牙。然而等到卫良人闻讯匆匆赶来时,魏夫人已经恢复了脸色,反而取笑道:“你急甚?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
然而一向温文尔雅的卫良人,此时的脸色却比魏夫人还难看:“魏姊姊,这是我的错,我昨日不应该来与姊姊说这样的话,不但事不成功,反而适得其反。”
魏夫人本是心中如梗了一块大石,辗转不安,此时见卫良人的脸色比她还差,心中诧异,反而安慰她道:“妹妹,这不是你的错,谁也算不到她竟有这一招。”
一边说着,一边也慢慢理出了头绪来。其实算来此事未必全输,王后本就已经安排芈月侍寝,若她们不动手,王后又添一羽翼。但如今季芈自己去勾引大王,以王后的心性,岂能容她?若是操纵得当,能让她们姐妹失和,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今日卫良人的神情实在太过奇怪,在这件事上,她的恼怒和愤恨,实是超过了对“秦王又多一新宠”的正常反应。魏夫人心中诧异,难道卫良人与那季芈另有过节不成?如此一来,倒是更有好戏看了。
果然过不得多久,卫良人便是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只勉强说得几句,推说“头痛,明日再来商议”,便起身告辞,匆匆而回。
卫良人走出披香殿,便一路疾步而行。侍女采绿见她出来,忙跟随其后,竟因她步履匆匆,险些无法赶上。她一路小跑跟着卫良人回到掖庭宫的庭宇中,见卫良人踢飞双履匆匆上阶入内,方欲喘口气,却见卫良人因走得过急,不知道踢到了哪里,竟是痛得俯身握足跌坐在地,失声叫了出来。
采绿见状大吃一惊,连忙也踢飞双履匆匆追入,扶住卫良人惊呼道:“良人,您怎么了?”
这才看清原来是卫良人只着了足衣的趾尖踢到了室中铜鼎。她小心地扶着卫良人坐下,为她脱去鞋袜察看,抬头却见卫良人竟是泪流满面,不由得吓了一大跳,惊呼道:“良人,您何处踢伤,可是痛得厉害吗?”
卫良人怀着一肚子郁闷而回,匆匆之下竟是误踢到了铜鼎的一足。她这肉足如何能与铜足相比?这一踢之下痛极,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这满心痛楚索性借此皮肉之伤,尽情流泻。当下也不理会采绿,只扑在席上,捶打着席面,失声痛哭起来。
采绿吓坏了,只在一边徒劳劝解,自然是毫无效果,心里不禁着了慌。
卫良人一向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从来不曾这样失态。采绿只劝得语无伦次,越来越是慌张,当下便要叫其他侍女去请太医。卫良人这才止住了哭泣,哽咽着道:“不过是小伤罢了,你这样闹起来,教人以为我娇气倒罢了,弄不好还当我是借故生事呢。罢了,你去拿些药膏与我擦擦吧。”
采绿无奈,只得取了药膏来,一边为卫良人揉着足尖擦药,一边不解地问:“良人莫非是为季芈承宠不高兴?可是这件事,最不开心的不应该是魏夫人吗?我看良人素日,也不是特别厌恶季芈啊!”
卫良人阴沉着脸,也不说话,听采绿多说得几句,便令她闭嘴,却是一口气无可出,拿起小刀,将几案上正在绣的一幅蔓草龙虎纹的绫罗绣品割裂成了碎条。
这绣品原是她断断续续绣了几个月,欲为秦王驷做一件骑射之服的。此时采绿见她割了此物,吓得忙来抢夺,却是已经来不及了,吃惊地劝道:“良人纵然有气,也莫要拿这个来撒气,数月辛苦,岂不是可惜了?到底是什么事,教您如此生气?”
卫良人恨恨地捶了一下席子,低声咒骂:“我恼的是,我从来自负聪明,不承想却被这老阉奴算计了!”
采绿吃了一惊,忖度着她的意思:“您是说……缪监?他怎么算计您了?”
卫良人摆了摆手,不说话,心中却在冷笑。她怎么如此天真?这老奴从来没有把她们这些后妃放在眼里,就算送他再厚的礼也换不得他的半点诚意。可她却为他素日那点卖好示惠所骗,竟当真以为,他会对一向低调温良的自己另眼相看,会真心帮助于她。却不曾想到,这个在深宫底层奴隶堆中搏杀出来的人,自己心计再深,又如何能够比得上!你以为他跟你说真心话,实际上他却是挖坑给你跳!
采绿看着卫良人的脸色,也知道了她心中所想。她在卫良人身边能被倚为心腹,自然也不是心思简单的人,想了想,近日来缪监的举动无非是把芈月将要承宠的事告诉了卫良人,而卫良人又将此事告诉了魏夫人,在这一系列举动之中,似乎没有什么计谋可深究。当下便问:“可奴婢想不通,大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挑拨良人出手,季芈不也照样会侍奉大王吗,何必多此一举?”
卫良人闭目,两行泪水流下,冷笑:“哼,这老货才不会多此一举,他是大王肚子里的虫子,这么做自然是为了大王。”
采绿连忙递过绢帕为卫良人拭泪,不解地问:“为了大王?”
卫良人接过绢帕拭泪,看着采绿的神情,欲言又止,终是挥手令她出去了。
她独自倚在窗前,握着足尖,心中痛恨。她已经完全想明白了缪监的用意。这个老奴,太会迎奉上意了,甚至迎奉得秦王驷已经承了他的安排,还没有感觉到他的用心。
缪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心中冷笑,无非就是为了秦王驷心中那点男人的小心思罢了。
这世间之人穿上衣服论礼仪分尊卑,可若脱了衣服在枕席上就只分男女。一个女人的妆容可以是伪饰的,笑容可以是虚假的,情话可以是编造的,可偏偏在床笫之间,这具身体是从命服侍还是真心爱慕,是迎合还是高兴,是欢悦还是做戏,那是半点也假不了。
秦王驷自负聪明过人,若是他不怎么上心的女人倒也罢了,可若是他上了心的女人,这床笫之间,必是不肯将就的……一想到秦王竟然对一个女子有了这样隐藏的心思,不但不肯硬召强令,甚至不肯诉之于人,这般前所未有的用心,她从来不曾见过。
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扭成了一团,又酸又涩,痛不可当。而自己和魏夫人这两个自作聪明的蠢货,偏还在这其中凑了一手,帮助缪监将芈月推向了秦王的怀中,这更是让素日自负的她,有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她对秦王驷有情,她自认在后宫妃嫔中算得上是最聪明的人,可是在她出手谋划的行动之后,换来的却是芈月承宠的结果。这个结果,是结结实实扇在她脸上的一记耳光。
秦王驷是她的夫君,多年夫妻,而且生有一子,素日与秦王驷相处之时,她也能够感觉得到秦王驷对她是另眼相看的,因为她是后宫妃嫔中难得的既聪明又懂得进退的人。可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秦王驷会对一个女人有这样的用心,这种感悟,让她只觉得从足尖一直到心口都酸痛难言。
她一向自负,从一开始就对缪监刻意笼络,她从来不认为这个能够爬上大监位置的人,会是简单之辈,所以她处处对他示惠卖好,甚至可以说,后宫妃嫔中,她算是与缪监关系数一数二的人,所以她想不到缪监提供给她的信息,竟是一通算计。愤怒过后,她再想着昨日的一言一行,却是惊出一身冷汗来。如果缪监认为只要将这个消息略一透露,自己便有办法将芈月逼得不得不投身于秦王怀中,那么,自己素日自以为聪明的手段,为魏夫人私下献计的事情,则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而是*裸摆在缪监面前的事情了。
缪监知道,便等于秦王驷知道了。自然,缪监不会闲着没事,把所有鸡毛蒜皮的事都告诉秦王,可是只要秦王需要,那缪监所知道的一切,就不再是秘密了。
想到此处,卫良人脸色惨白,接下来的事情,她应该如何应对,如何策划?她想,是到了慢慢把自己从魏夫人的亲信这个位置抽离出去的时候了。
这一夜,月光如水,魏夫人看了看月色,令人点了灯树,照得室里一片通明。她拿着“六博”之棋,百无聊赖地摆放和算计着棋盘。
有时候人的欲念太过炽热,的确会让人有如置身火山一般,烧灼不安,辗转反侧,日不能食,夜不能寝。
她不知道,这是她的第几个不眠之夜了。
她轻轻地敲着棋子。她手中,还有几个棋子,而对方手中,又还有几个棋子呢?
卫良人病了,自那日从她宫中离开以后,就病了,甚至一病不起。魏夫人不相信她是真的病了,这么聪明的人,真是太懂得什么时候卧病了。她很了解卫良人,这个人如果打定了主意要退缩的话,那是谁也没办法叫她往前冲的。她这时候病,是表示,现在不宜行动了吗?
接下来,就是虢美人,那个蠢货本是一杆最好使的枪,只可惜……只可惜她做的蠢事,差点把自己蠢死。魏夫人是知道她蠢的,却不晓得她居然会蠢到这种程度,叫她做一场戏,她居然假戏真做到差点弄死自己。幸而她昏迷了数日醒来后,竟然对当日的事情记得不甚清楚了,自己便令采艾蛊惑,令其深恨芈姝与芈月等人。只是她如今还未完全恢复,却不好使用。
另一个樊长使,却是刚刚早产完,还要卧病静养,且这个人一向自私畏事,前头有人,她倒好跟着助个太平拳,若是叫她出力,只怕装死得更快。
再一个,魏少使,是她的族妹。她太了解她了,胆小无能,不过是个凑数的罢了。
再一个,就是唐夫人,这个人从来就不能算是她的人。当日诸姬势大,她不敢反抗,如今诸芈得势,她更不可能为了诸姬而对抗诸芈。
魏夫人手中的棋子,撒进了玉盒之内,又抓起对面的黑子,一粒粒地数着。
王后芈姝已经怀孕,若是她生下儿子,那便是嫡子,天然就立于不败之地。想到这里,魏夫人暗暗咬牙,她不能接受她在秦宫熬了这么多年,最后落败于一个愚蠢无知的傻丫头,就因为她是楚公主,就因为能够生个儿子。
她愤愤地想,她也是魏公主,她也生了儿子,她的儿子已经长大到可以出征,可以议政,就这么败给一个还在娘胎里的小东西,她不甘心,更是替她的儿子不甘心。
她冷笑着,既然她现在没有人手可调用,那么,让诸芈之间自相残杀,岂不是更为有趣?
不知不觉,远处隐隐传来敲更声,魏夫人放下棋子,看着窗外,天边已经露出一点鱼肚白了。
又是一夜过了。
天边,一弯新月如钩。
宫阙万重犹在寂静中。
承明殿内,秦王驷看了一眼犹在睡梦中的芈月,悄悄起身。缪监轻手轻脚地捧着衣服进来。芈月却在秦王驷起身的那一刹那醒来,支起身体,看到秦王驷的举动,眼神一闪:“大王,可是晨起习武吗?”
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笑着摆摆手道:“你继续睡吧。”
芈月却掀被起身,眼睛闪闪发亮:“妾身可否有幸,也与大王一起习武?”
秦王驷失笑:“你?”他本以为是开玩笑,然而看着芈月的神情,却忽然来了兴致,点头道:“好,来吧。”
芈月大喜,连忙去了屏风后,换了一身劲装出来,跑到廊下,候着秦王驷出来。
秦王驷提剑走出来的时候,看到廊下这个少女,心中一动。这些年来他不管在哪儿,都是每天准时晨起练剑,侍寝的姬妾们一开始也忙着服侍、旁观,但他却不耐烦这些事,时间长了,姬妾们便只是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房中,但却从来没遇上一个女子要与他一起对练。
或许,若干年前也曾经有一个跟他对练过的女子,但是……秦王驷摇摇头,把那段记忆强压下了。他看着眼前的芈月,或许,这个小女子,能够给他带来一段新鲜的感受吧。
可是等到两人一起练剑的时候,秦王驷倒有些诧异了,这个小女子还真是练过剑的,一看就明显不是为了讨好他的举动,而是自己真的沉浸于其中。
他想起初幸那一夜的山鬼之舞,山鬼的野性,在她身上,是一直存在着的。她真的很适合作山鬼之舞,因为她身上有山鬼之魂。
这一种野性的东西,是他在别的女人身上不曾感受到的。而她,不光有野性。她的身体是山鬼,她的头脑却是一个男人。他和她,与他和芈姝相处的时候不同。那时候,他与芈姝谈得更多的是宫务,是交代整个秦宫的过去和未来。但与芈月在一起,两人更多的时候,是讨论着诗书,讨论着时政,讨论着稷下学宫的辩论,讨论着国与国之间的争霸。
他们讨论管子的轻重之术,讨论孟子的义利之辩,讨论鬼谷子的谋略……但讨论更多的是芈月所熟悉的老子、庄子,还有屈原。
第116章 芈八子(2)
秦王驷尤其喜欢《天问》这一卷书:“‘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这《天问》之篇,问天问地、问鬼问神、问古问今,实是难得的好文章。此等辞赋,长短不拘,与《诗》之四字为句十分不同,却更能抒发胸怀,气势如虹。”他看到酣处,不禁击案而叹:“此子若能入我秦国,岂不妙哉!”
芈月笑了:“大王如富人行街市,见着所喜之物,便要收入囊中。岂不知世间之物,见之用之,倒未必样样收入囊中。屈子志不在此,您看这篇《橘颂》,乃他自抒胸怀。”
秦王驷接过来看了一看,叹道:“嗯。‘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心志如此,倒是不可勉强。”他放下书卷,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道:“你给寡人推荐这些书卷,可有用意?”
秦、楚文字有异,秦王驷虽然博学,但有些字形和典故,还是需要芈月的解说。这一个多月来,两人同行同宿,一起骑射,一起观书,尽情享受着在一起的美好和欢乐。
这一个月,芈月没有要过财物,没有要过封号,他在等待着,她提出她想要的东西来。
芈月直率地道:“大王曾对妾身说过,凡事当以直道而行,妾身对大王就直言了。”
秦王驷笑了:“你想直言什么?”
芈月这才说出了用意来。楚人送嫁,嫁妆虽然在武关外被劫过,但义渠王只掠走了少量珠宝金器,最珍贵的百卷书简还有全套青铜乐器都还完好无缺。只是这套嫁妆自入宫以后就没有动用过。秦、楚两国文字不同,这些书简若是无人整理,白放着实是可惜。乐器虽在,但有几个乐人遭逢意外,因此全套乐舞不全。芈月便自请整理书卷,重训乐人。
秦王驷听了她这话,沉吟道:“王后欲让你侍奉寡人,是想你有了名分,可以帮她打理后宫,魏夫人也因此生了事端。如今你正可因此而扬眉吐气,为何反生退缩之心,可是以退为进吗?”
芈月坦然直视:“妾身初入宫的时候,因为放不开执念,所以做了一些糊涂的事情,也把自己置身于是非浪尖。如今妾身只想和弟弟过自在安静的日子,看几页书,练几段歌舞……”
秦王驷摇了摇头:“寡人不同意。”见芈月惊诧,秦王驷便说道:“你若是喜欢书籍,喜欢乐舞,任何时候都可以去翻阅整理,去观赏训练。可是寡人不愿意看到你为了避是非而躲进这些事物里去。寡人不缺打理后宫之人,也不缺整理书籍之人。天地广阔,宇宙无垠。月,寡人知道你自幼生长在楚宫,拘住了你的眼和你的心,但大秦不一样,你尽可放下忧惧。须知寡人带你去骑马、行猎,与你试剑、共阅书简,让你去结交张仪,就是为了不让你成为那些浅薄妇人,为了让你按自己的心愿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必活得枯燥无聊、钩心斗角……”
芈月怔住了,一种莫名的情愫涌上心头,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她颤声道:“大王……”
秦王驷摆了摆手,道:“寡人一直很怀念当时见到你的时候,那无畏无惧的样子,还嫌寡人留着胡子,叫寡人作长者……”
芈月扑哧一声笑了,不好意思地道:“大王……”
秦王驷看着她微笑道:“终于笑了?”
芈月欲抑制自己,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忽然之间,她只觉得身上沉重的枷锁,似在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中,一层层被卸下了。是否从此之后,她真的可以不必再忧惧,不必再如履薄冰,而可以自在地哭、自在地笑了呢?
秦王的诏书终于还是下了,丹书放在案几上:“册封季芈为八子,位比中更,禄秩千石。”秦宫规矩,王后以下称夫人,然后是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八子这个位置,属于中等偏下,不至于引人注目,又不至于太低。
薜荔欣喜地捧入丹书,贺道:“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如今您封了八子,王后以下,只比魏夫人、唐夫人、虢美人和卫良人低,若到将来,还不定谁低谁高呢……”
芈月沉着脸喝道:“住口,这样的话若是叫别人听了去,将你立毙杖下,我都救不得你!”
薜荔吓了一跳,连忙伏地求饶道:“奴婢再不敢了,求公主饶我。”
见芈月神情严肃,正在为芈月卸妆的女萝不禁停下手来,也走到薜荔身边跪下,求情道:“公主,念在薜荔服侍您多年的分上,这次就饶过她吧。”
芈月自己伸手取下簪环,放在梳妆台上,轻轻一叹:“女萝、薜荔,你们还记得,当日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吗?”
两人对视一眼,不觉有些心惊。女萝左右看了看无人,才道:“是,奴婢记得。”
芈月看着两人:“当日你们向我效忠的时候,我曾经说过,那时候尚无法允你们什么,但倘若以后我可以自己做主时,一定不会辜负你们两个的。”
两人又对视一眼,齐声道:“是。”
芈月肃容道:“当日你们原是威后指派过来的,我能够明白你们身不由己,就算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无枝可依,所以不敢给你们什么许诺,也不敢完全要求你们的忠诚。”见两**张口说话,她摆了摆手,“大王说得很对,世间没有一厢情愿的忠贞,衣食财帛换的是效力和服从,但忠诚和贞节却只能以诚意和恩德交换。可如今我的命运不再操纵在威后的手中,也不会再操纵在阿姊的手中。”
女萝道:“奴婢和薜荔这么多年以来,从未对您做过任何不利的事情。”
芈月点头道:“我知道。从在楚国开始到现在,玳瑁都会定时向你们打听我的事儿,我也曾许可你们这么做过。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要身边之人对我绝对忠诚。我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完全听命于我,从此只有我这一个主人,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出卖我,背叛我。二是如果不愿意的话,那么从今天开始,我另给你们安排去处,只是不能再留你们在我身边了。”
女萝先反应过来,磕了个头道:“奴婢尽忠之心,至今未变。公主如有吩咐,无不效命。”
薜荔也反应过来,磕头道:“奴婢也与女萝阿姊一样。”
芈月点了点头:“你们若还有顾忌,也只管告诉我。莫说你们,便是我,亦还有戎弟与母亲在楚国,掌于人手。你们若是还有亲眷,先告诉我,我或可令人相助脱身。”
女萝苦笑:“我是云梦泽的夷族,如今连部族也没有,哪里还有亲人?”
薜荔亦道:“我家原是奴籍,只是年幼时旧主人家落了难,我一家都被分卖,如今都不记得谁是谁了。我们这些奴婢若不是自己得了势记得亲人回去找,谁会管我们这些微贱之人有无亲眷?”
芈月也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当日她挑中你们的时候,也不过以为我是一只随手可以捻死的蝼蚁,哪会有这般深的安排?女萝、薜荔,今日我给你们选择的机会了。若是要留下来,从此之后,我会给你们想要的一切,是放你们脱籍出宫成家立室,还是在宫里权倾一方,都不是问题。可我也要你们绝对效忠,因为我的身边不能有不安全的存在。”
女萝和薜荔对望一眼,一齐拜伏下来道:“奴婢愿为主人效死。”
芈月站起来,走到窗边,抬头望着天空,晴空万里,一鹤长唳。
从今天起,她的人生,又是一个新的篇章了。
既然她避不开入宫为妃的命运,既然她避不开为妾为媵的命运,那么,所有对纷争的逃避已经不可能,她必须直面后宫的搏杀。今后的生活,她要好好把握,她不会给任何人以机会,把她踩落。
芈月初封,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来道喜的竟是卫良人。芈月收了礼物,看着卫良人的神情,见她颇有憔悴之色,但却和蔼可亲。
两人坐下,侍女均在室外侍候着。芈月观察着卫良人的神情道:“还未谢过卫阿姊上次出手相助。”
卫良人一怔,脸庞忽然变得十分扭曲,好一会儿才恢复道:“季芈说笑话了,我何时助过你?”
芈月微笑道:“当日若非卫良人的铜符节,我还不知道是谁令我们差点死在义渠人的手中。”
卫良人定了定神,方悟芈月说的是这个,想说什么又忍下了:“季芈妹妹误会了,那日我不过是接了家书,无意中失落了铜符节而已。你能查到,那是你的能耐高,我可没有任何暗示。”
芈月道:“可我却因此而找到了真凶,并且让大王也知道了一切。卫良人可还记得大王赐下蓝田美玉并要你们送回母国之事吗?”
卫良人叹气道:“我知道,从大王赐下蓝田玉开始,我就知道魏夫人必有一劫。”她眼望着窗外红叶飘落,叹息道:“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身后都站着一个母国。母国若强,是一种倚仗,也是一种负累。母国若弱,虽然矮人三分,但也不必担心风云变幻连累己身。”芈月听得她这番肺腑之言,亦是深有同感。见了芈月神情,卫良人微微一笑,转过话题道:“大王专宠妹妹近一月,妹妹可知宫中因此议论不已?”
芈月却不解,问她原因,卫良人道只有先王后和当今王后初入宫时,大王才专房独幸了三个月以上。其他如魏夫人、虢美人和卫良人初承恩的时候,只有十来天的专房独幸,如今芈月专宠一月,自然令得宫中议论不已。
芈月听了她这番话,知道是特意来提醒自己,也深为感激,却问卫良人何以提醒自己。
卫良人苦笑:“在你眼中,是不是把我和魏夫人算成一党了?”
芈月亦道:“我亦不解,魏夫人似与樊长使、魏少使更为亲近,但却又倚重卫良人。”
卫良人却同她解释:贵女出嫁,以同姓为媵。当年魏国嫁女于秦,一嫁四媵,除魏夫人是先王后的亲妹妹,小魏氏是她的族妹外,樊氏和死去的温氏是同姓小族。但卫良人和虢美人却非魏女陪媵,而是周天子所赐同姓之女。
芈月诧异:“周天子为何要赐嫁媵女?”
如今周天子已经衰落,列国对周天子也不过是讨一纸诏书的时候才会送点礼物,秦、魏结亲,又与周天子何干?
卫良人却道,周天子如今也只剩下个名号,实则连个小国都不如,偏偏还内斗连年。周天子怕见各国诸侯,于是仿周公的例子,封公子根为东周公,出面应付诸侯的要求。后来韩、赵两国占据王城并瓜分,周天子带着九鼎又寄住西周公处,西周公拿捏着天子和玉玺又想要和东周公分权。所以秦、魏联姻,两家都想插一手进来,就抢着各送一个媵女。卫良人是东周公所赠,虢美人却是西周公所赠。
芈月这才明白,为何魏国诸姬,似合似分,却是各不相同。听了卫良人如今这一番话,便感激她的提点。
卫良人却道:“我看到你,就像看到我当日初入秦宫时的样子,自以为聪明得能看穿一切,却因为身份低人一等,不得不屈从于环境。你与我一样的心高气傲、不甘不愿,无可奈何,却又想努力改变……我帮你,就像帮助过去那个孤立无援的我一样。”她说得动情,芈月也听得不禁唏嘘。
卫良人又道:“妹妹是聪明人,当知后宫的鸡争鹅斗不过是闲极无聊自寻烦恼罢了。女人安身立命一靠的是母族,二靠的是夫婿,三靠的是子嗣。你便掐死九十九个女人,男人转眼迎进第一百个,你除了落得两手血腥一身肮脏,还有什么可剩的?”
芈月见她说得诚挚,似是句句金玉良言,心中既有感激,又有疑惑。宫中楚、魏两边相争不下,卫良人此番跑来表明立场,故示亲近,不知却是何因。
卫良人却又东拉西扯,屡屡提到秦王驷,又提到王后,甚至对宫中诸女的印象,芈月却是无心于此,只是淡淡敷衍几句罢了。直到卫良人离开,她犹在思索着对方的来意。
卫良人走出蕙院,却是心中暗叹。她与芈月接触并不多,除了头一次的唇枪舌剑,见芈月将魏夫人等一干人压倒,不过是靠着反应敏捷、口舌厉害,且那次是她起了个引子,此后诸芈一齐开战,也并不见得她有多突出。其次就是那次的铜符节之事,但是此事已经被秦王驷压下,便是秦王驷以赐下蓝田玉试探后宫,亦可视为秦王驷对王后受伏之事本来就会追查,并不觉得她有什么高明之处。
但是,能够让秦王驷这么上心,独宠一月,这却不能不让她开始改变对芈月的看法。旁人的观察永远是有偏差的,最好的办法,便是亲自来试上一试。
她一半为的是试探,另一半也是示好。她能够在宫中混得如鱼得水,凭的便是“与人为善”四字。于魏夫人跟前,她是个出主意递刀子的人,但魏夫人的刀子落下的时候,她又是那个递药救伤的人。如此一来,宫中人人只感激她的好处,魏夫人示人以威,她却能示人以惠。
她坐在蕙院中,与芈月不动声色地聊着天,却是越试越疑心。这少女虽然容貌艳丽,却也不是难得的绝色,算不上特别玲珑剔透,亦没有突出的特点。论能干不及魏夫人,论美貌不及虢美人,论温柔不及自己。再细想起自己接触过的楚国诸女,她亦是论高贵不及王后,论心计不及孟昭氏,论活泼不及季昭氏,论才气不及屈氏,论英气不及景氏……
唯一可取者,不过是她心气极高,并不以后宫位分、男女情爱为意。对秦王驷,并无其他宫中妃嫔那种情不自禁的争宠之意;对王后芈姝,却也无其他媵女对自家主母的倚仗之念。或者说,她和卫良人一样,是宫中绝少的想借着自己能力立足,而不是寻找依附之人。
想到这里,卫良人不禁微微一笑。也许,芈月和芈姝之间的裂缝,她可以利用。但是这一次,她不会再去提醒魏夫人了,缪监的事情之后,她会更警惕这个老奴对后宫的掌控手段。
第117章 公子荡(1)
当时她很高兴,“光华璀璨,是父母的骄傲和珍宝”,她以为这会是一种暗示,表示子华会是他最心爱的儿子,可是如今,他却为王后的儿子取名荡,“纪念成汤”“荡平列国”,她终于明白了他当初为自己的儿子取名华的真正含义。
什么光华璀璨?什么父母的骄傲?什么父母的珍宝?哼,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一个爱子,不是嫡子,更不是寄予“纪念成汤”“荡平列国”等深远期望的储君。大王啊大王,你可真会玩文字游戏,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立子华做太子啊!是我傻,我真傻,我怎么会让你哄得以为你会立我做王后,会立子华做太子呢?你一个字也没说,却让我这个傻子自作多情,白日做梦!甚至为此不惜一切,做了许多利令智昏、不能回头的事情!
魏夫人的眼泪一滴滴落下,落在满地的残叶碎叶中。她抹去眼泪,镇静地吩咐采蘩:“叫井监来。”
既然已经不能回头,那就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井监来了,在等着她的吩咐。
魏夫人道:“明日你准备一批礼物,给相邦张仪送去。”
井监有些不解,欲言又止。
魏夫人看出了他的意思,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想问,他坏过我们的好事,何必还要寻他?”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你却不知,此一时彼一时也。这世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如今王后恨透了张仪,那张仪若还想在秦国扎下根来,就必须跟我们合作。”
井监有些羞愧,忙问:“夫人要张仪做什么?”
魏夫人眼中光芒一闪:“告诉他,我会在大王面前进言,帮他排挤走大良造公孙衍,让他独揽大权。他的回报就是给我多坑几次楚国,要让秦国上下以楚国为主要敌人……”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王后,你是怎么失去了执掌宫务之权的?这样的错误,只要你再犯几次,就算你生了嫡子,只要你的儿子跟你一样愚蠢,那么什么纪念成汤,什么荡平列国,就都是空话了。
见井监退下,魏夫人看了欲言又止的采繁一眼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采蘩已经有些兴奋了,喜道:“大王有密旨,让夫人想办法让公孙衍离秦入魏,夫人可是要行动了?”她说的大王,自然不是指秦王驷,而是指如今的魏王,魏夫人的父亲。
魏夫人轻叹一声:“那张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公孙衍才是真正的国士无双。本来公孙衍若在朝,我儿立为太子的筹码就会更多。可惜王兄一意孤行,再三催促,要我尽快促成公孙衍离秦入魏之事。唉,若是公孙衍离秦入魏,则秦必衰弱,魏国必兴。”
身为女子,应该如何在夫族与母族之间保持平衡,这对于她,对于王后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问题。没有母国,便没有她们在夫族中的立身之本,可若是为了母族而失欢夫君,那她们这些孤身远嫁的女子,命运又能何寄?
见魏夫人愀然不乐,采蘩劝慰道:“夫人这么做是对的,若能令魏国强大,令得秦又与楚交恶,对夫人和公子的将来会更好……”
魏夫人轻拈着花枝,一枝枝插入瓶中,她的眼神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对子华更好。可如今王后生下嫡子,我若不行动,只怕机会越来越渺茫了。且大王如今权力三分,对大良造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公孙衍一向心高气傲,就算我不动手,他也会负气而去。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负气离秦可以,却必须要入我魏国……”她细细地嘱咐着,“你去见公子卬,此事,当小心谨慎……”
采蘩睁大眼睛,不住点头。
椒房殿内,欢声笑语。
众人皆围着刚出生的婴儿,啧啧称赞。
季昭氏好奇地逗弄着婴儿,笑道:“才出生的婴儿就是这样的啊,真有意思。”
孟昭氏抱了一会儿婴儿,又递给了芈月。芈月看着襁褓中的婴儿,一时有些出神,此情此景,似乎激起了她久远的回忆。记得当日芈戎初生的时候,云梦台中,也是这样一片欢声笑语。母亲向氏温柔地倚在软枕上,莒姬抱着婴儿应付着他的顽皮,然后是父亲走进门中,将她和弟弟一起抱起,纵声大笑。
眼前的婴儿无知无识,可是长在这深宫里,却是注定他这一生不能平静。
芈月逗弄了一会儿婴儿,忽然感觉到了一股令人不悦的视线在注视着她。她并不抬头,不动声色地将婴儿递给了一边的侍女琥珀,顺势抬头看去,就看到玳瑁似乎松了一口气。
她忽然觉得好笑,玳瑁以为自己会怎么样,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婴儿害了不成?这个老婢心底有太多不能诉之于口的隐秘恶事了吧,所以才会这么处处视她为敌,这么处处防着她、算计着她。或许只要她不死,玳瑁对她的杀机和恶意,就不会消除吧。
如今与在高唐台时不同。在高唐台的时候,芈姝毕竟是个单纯的被宠坏的孩子,任性天真,而且有更明显不怀好意的芈茵在,反而令得芈姝对她更为信任。但如今在秦宫,有这样一个心思恶毒、对她怀着敌意的人日日夜夜在芈姝面前,只怕,她和芈姝之间,难以善了。
过了一会儿,**母将婴儿抱下,喧闹才止。
玳瑁便状似无意地道:“王后,季芈所居蕙院僻静,老奴觉得她往来实是不便,不如搬回殿中来,大家也好一起热闹。”
芈姝看着芈月,笑道:“妹妹之意如何?”
芈月手一摊,笑道:“我搬回来,却要住在什么地方?”
几个媵女听了这话,脸色便有些不安起来。
椒房殿虽然不算小,但芈姝一开始便不愿意分宠,主院中便只有她一人独居,两边侧殿均作了别用,只拨了后面两处偏院分别住了昭氏姐妹和屈氏、景氏。芈月若是搬回来,要么住于两间偏院,挤占她们的空间,要么便住在主院,更是叫她们不安。
芈姝看了众人神情,也是有些意外。她听了玳瑁的话,便有意试探芈月,却不曾想到此处。
芈月却又笑了笑道:“如今公子荡降生,将来必还有许多弟弟妹妹,阿姊这殿中,只怕将来连几位妹妹都要挪出去让位呢。我可不想才搬回来,又要搬出去。”
芈姝见她这话说得吉利,不禁也笑了。可转眼看到芈月头上一对蓝田玉钗剔透晶莹,雕琢成流云弯月之状,自己从未见过,想是秦王驷所赐,不觉心中又酸楚起来:“妹妹头上的蓝田玉钗当真不错,我看这玉质,实是难得。”
芈月知道她有些小酸,却不应答,反若无其事地伸出双手笑道:“若说珠玉珍宝,秦宫如何比得上楚宫?玉钗虽好,可我手上还缺一对玉臂钏,阿姊便找一对给我吧。”
这般有些小无赖的举动,反将芈姝一丝酸意冲散,掩袖一笑嗔怪地说:“你啊,真是个孩子。成!珍珠,你开我的首饰箱子,找一对玉臂钏给季芈。”
芈月也笑道:“多谢阿姊。看来我今天不亏啊,送了块金锁片,却换了对玉臂钏。”公子荡三朝,她不过是随大流送了块金锁片而已。
芈姝也笑了,心中升起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宽容之情,也打趣道:“何止不亏,赶明儿你再来,我得紧闭大门了。来一次我就要损失些首饰,这样的恶客可招待不起。”
两人嬉笑着,一场醋意酸风微妙和解。
芈月走出椒房殿,心中暗叹,看上去她和芈姝似乎一如既往,可是芈姝对她却是越来越有猜忌之心了。做姐妹和做服侍同一个男人的女人,终究不一样。但这种猜忌若有若无,就算是挑明了,芈姝恐怕也根本不会面对,更不会承认和改变。可是若不破解,时间长了,就越发恶化了。她再怎么插科打诨,也只能解得一时,敌不过日积月累的猜忌。
魏冉已经出宫了,芈月请求秦王驷将他送至军中。秦王驷有些不解,曾经问她:“沙场凶险,刀枪无眼,这么小的孩子,你真的就忍心让他从军吗?”
芈月却道:“后宫原不应该有外男,哪怕他年纪再小,终究是个事端。在宫里我纵然庇护得他一时,庇护不得他一世。我知道沙场凶险,可是大好男儿,宁可战死沙场,也不应该死于后宫妇人的阴谋和算计。”
魏冉还是走了。看着他小大人似的,束好行装,跟着缪监出去,芈月不禁泪如雨下。
纵然心底有再多的不舍,然而,他终要长大的。外面的天空广阔无比,他是男孩子,不必像她这样,终生只能困于这四方天地中,只能倚着父、夫、子立身。
他将来,注定会比她好。
第118章 公子荡(2)
披香殿内,魏夫人正在为瓶中的花朵修剪枝叶摆放位置,听到了这个消息,手一颤,将正在修剪的一朵牡丹花剪了下去。她停了停,方问道:“哦,不知道大王起了什么名字?”
采蘩战战兢地道:“大王取名为荡?”
“荡?”魏夫人怔了怔,轻声问道:“是什么意思?”
见采蘩低头不语,魏夫人反而笑了:“你又何必支支唔唔,若是有什么好的寓意,我自会听到,你早些说,我亦早些知道。”
采蘩只得道:“大王说,荡之从汤,乃纪念成汤之意;荡字又有荡平列国之意。”
“纪念成汤?荡平列国?”魏夫人神情恍惚,重复了一次,竟似觉得胸口一股气堵着出不来,直捂着心口,跌坐在地。
她的儿子,名华,亦是秦王驷当日所起,她清楚得记得秦王驷当日对着她说:“吾儿就名‘华’吧,光华璀璨,是父母的骄傲和珍宝。”
当时她很高兴,“光华璀璨,你是父母的骄傲和珍宝”,她以为这会是一种暗示,表示子华会是他最心爱的儿子,可是到了此刻,他却为王后的儿子取名这“荡”,“纪念成汤”、“荡平列国”,此刻,她终于明白了他当初为自己的儿子取名“华”的真正含义。
什么光华璀璨?什么父母的骄傲?什么父母的珍宝?哼哼,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一个爱子,不是嫡子,更不是寄以‘纪念成汤”、“荡平列国”这种深远期望的储君。大王啊大王,你可真会玩文字游戏,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立子华做太子啊?是我傻,我真傻,我怎么会让你哄得以为你会立我作王后,会立子华当太子呢?你一个字也没说,却让我这个傻子自作多情,自作白日梦!甚至为此不惜一切,做了许多利令智昏、不能回头的事情。
魏夫人的眼泪一滴滴落下,落在满地的残叶碎叶中,她抹去眼泪,镇静地吩咐采蘩:“叫井监来。”
既然已经不能回头,那就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井监来了,在等着她的吩咐。
魏夫人道:“明日你再准备一批礼物,给相邦张仪送去。”
井监有些不解,欲言又止。
魏夫人看出了他的意思,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想问,他坏过我们的好事,何必还要寻他?”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你却不知,此一时彼一时也。这世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如今王后恨透了张仪,那张仪若还想在秦国扎下根来,就必须得跟我们合作。”
井监有些羞愧,忙问:“夫人要张仪做什么?”
魏夫人眼中光芒一闪:“告诉他,我会在大王面前进言,帮他排挤走大良造公孙衍,让他独揽大权,他的回报就是给我多坑几次楚国,要让秦国上下以楚国为主要敌人……”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王后,你是怎么失去了执掌宫务之权的,这样的错误,只要你再犯几次,就算你生了嫡子,只要你的儿子跟你一样愚蠢,那么什么纪念成汤,什么荡平列国,都是空话了。
见井监退下,魏夫人看了欲言又止的采繁一眼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采蘩已经有些兴奋了,喜道:“大王有秘旨,让夫人想办法让公孙衍离秦入魏,夫人可是要行动了?”她说的大王,自然不是指秦王驷,而只指如今的魏王塋,魏夫人的父亲。
魏夫人轻叹一声:“那张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公孙衍才是真正的国士无双。本来公孙衍若在朝,我儿立为太子的筹码就会更多。可惜王兄一意孤行,急着再三催促要我尽快促成公孙衍离秦入魏之事。唉,若是公孙衍离秦入魏,则秦必衰弱,魏国必兴。”
身为女子,应该如何在夫族与母族之间保持平衡,这对她,对王后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问题。没有母国,便没有她们在夫族中的立身之本,可是若是为了母族而失欢夫君,那她们这些孤身远嫁的女子,命运又能何寄。
见魏夫人愀然不乐,采蘩劝慰道:“夫人这么做是对的,若能令魏国强大,令得秦又与楚交恶,对夫人和公子的将来会更好……”
魏夫人轻拈着花枝,一枝枝挺入瓶中,她的眼神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怎么样算是对子华更好。可如今王后生下嫡子,我若不行动,只怕机会越来越渺茫了。且大王如今权力三分,对大良造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公孙衍一向心高气傲,就算我不动手,他也会负气而去。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负气离秦可以,却必须要入我魏国……”她细细地嘱咐着:“你去见公子卬,此事,当小心谨慎……”
采蘩睁大眼睛,不住点头。
椒房殿内,欢声笑语。
众人皆围着刚出生的婴儿,啧啧称赞。
季昭氏好奇地逗弄着婴儿,笑道:“才出生的婴儿就是这样的啊,真有意思。”
孟昭氏抱了一会儿婴儿,又递给了芈月。芈月看着襁褓中的婴儿,一时有些出神,此景此景,似乎激起了她久远的回忆。记得当日芈戎初生的时候,云梦台中,也是这样一片欢声笑语。母亲向氏温柔地倚在软枕上,莒姬抱着婴儿应付着她的顽皮,然后是父亲走进门中,将她和弟弟一起抱起,纵声大笑。
眼前的婴儿无知无识,可是长在这深宫里,却是注定他这一生,不能平静。
芈月逗弄了一会儿婴儿,忽然感觉到了一股令人不悦的视线在注视着她,她并不抬头,不动声色地又将婴儿递给了一边的侍女琥珀,顺势抬头看去,就看到玳瑁似乎松了一口气。
她忽然觉得好笑,她以为自己会怎么样,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婴儿害了不成?这个老婢对她的敌意到底有多大,她心底有太多不能诉诸于口的隐秘恶事了吧,所以才会这么处处视她为敌,这么处处地防着她,算计着她。或许只要她不死,她对她的杀机和恶意,就不会消除了吧。
如今与高唐台不同,在高唐台的时候,芈姝毕竟是个单纯的被宠坏的孩子,有着任性与天真,但有更明显不怀好意的芈茵在,反而令得芈姝对她更为信任。但如今在秦宫,有这样一个心思恶毒,对她怀着敌意的人日日夜夜在芈姝面前,只怕她和芈姝之间,难以善了。
过一会儿,**母将婴儿抱下,一时喧闹才止。
玳瑁便状似无意地道:“王后,季芈所居蕙院僻静,老奴觉得她往来实是不便,不如搬回殿中来,大家也好一起热闹。”
芈姝看着芈月,笑道:“妹妹之意如何?”
芈月手一摊,笑道:“我搬回来,却是住在什么地方去?”
几个媵女听了这话,脸色便有些不安起来。
椒房殿虽然不算小,但芈姝一开始便不愿意分宠,主院中便只有她一人独居,两边侧殿均作了别用,只拨了后面两处偏院分别住了昭氏姐妹和屈氏景氏,芈月若是搬回来,要么住于两间偏院,挤占了她们的空间,要么便住在主院,更是叫她们不安。
芈姝看了众人神情,也是有些意外,她听了玳瑁的话,便有意试探芈月,却不曾想到此处来。
芈月却又笑了笑道:“如今公子荡降生,将来必还有许多弟弟妹妹,阿姊这殿中,只怕将来是连几位妹妹都要挪出去让位呢,我可不想才搬回来,又要搬出去。”
芈姝见她这话说得吉利,不禁也笑了,转眼看到芈月头上一对蓝田玉钗剔透晶莹,雕琢成流云弯月之状,自己从未见过,想是秦王驷所赐,不觉心中又酸楚起来:“妹妹头上蓝田玉钗当真不错,我看这玉质,实是难得。”
芈月知道她有些小酸,却不应答,反若无其事地伸出双手笑道:“若说珠玉珍宝,秦宫如何比得上楚宫,玉钗虽好,可我手上还缺一对玉臂钏,阿姊便找一对给我吧。”
这般有些小无赖的举动,反将芈姝一丝酸意冲散,掩袖一笑嗔怪地说:“你啊,真是个孩子。成,珍珠,你开我的首饰箱子,找一对玉臂钏给季芈。”
芈月也笑道:“多谢阿姊。看来我今天不亏啊,送了块金锁片,却换了对玉臂钏。”公子荡三朝,她不过是随大流送了块金锁片而已。
芈姝也笑了,心中升起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宽容之情,也打趣道:“何止不亏,赶明儿你再来,我得紧闭大门了,来一次我就要损失些首饰,这样的恶客可招待不起。”
两人嘻笑着,一场酸风醋意微妙和解。
芈月走出椒房殿,心中暗叹,看上去她和芈姝似乎一如既往,可是芈姝对她却是越来越有猜忌之心了。毕竟做姐妹和做服侍同一个男人的女人,终究不一样。可是这种猜忌若有若无,就算是挑明了芈姝恐怕也根本不会面对自己会有这么狭小的心胸,更不会承认和改变。可是若不破解,时间长了,就越发恶化了。她再这么插科打诨地也只能解得一时,敌不过日积月累的猜忌。
魏冉已经出宫了,芈月请求秦王驷将他送于军中,秦王驷有些不解,曾经问她:“沙场凶险,刀枪无眼,这么小的孩子,你真的忍心就让他从军吗?”
芈月却道:“后宫原不应该有外男,哪怕他年纪再小,终究是个事端。在宫里我纵然庇护得他一时,庇护不得他一世。我知道沙场凶险,可是大好男儿,宁可战死沙场,也不应该死于后宫妇人的阴谋和算计。”
魏冉还是走了,看着他小大人似的,束好行装,跟着缪监出去了,芈月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泪如雨下。
纵然心底有再多的不舍,然而,他终要长大的,外面的天空广阔无比,他是男孩子,不必象她那样,终身只能困于这四方天地中,只能倚着着父、夫、子而立身。
他将来,注定会比她好。
第121章 庸夫人(1)
孟嬴拉着芈月的手飞跑在长廊上。长廊很长,曲折迂回。一路进来,但见奇花异草,遍植其中,争艳斗香。
她们奔跑着,在这条春风沉醉的长廊上,片片花瓣飞舞洒落在她们的身上、发髻上,落于她们的足边,留下一地香迹。
远远便听到丝竹乐声和女子曼妙的歌声,转过一个弯,便见长廊两边开满了牡丹花。
长廊尽头,几个乐人在演奏各式乐器。牡丹花丛中,一群女伎随着音乐且歌且舞。
歌曰:“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花园正中的银杏树下,只见一个白衣女子半敞着衣襟,斜倚在树下,长发束起不着簪环,双眉斜飞入鬓,如男子般英气的脸上带着慵懒之色。她抱着一只酒缶,喝了一大口酒,酒水洒在她的衣襟上,银杏叶子落了她满身。
但见她满不在乎地抹了抹嘴边的酒水,击缶而歌:“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芈月被孟嬴拉着从长廊奔来,看到此情此景,不禁惊呆了。
她这一生,见过无数女子,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潇洒、英气、豪放不羁的,却让她一见之下,就心向往之。她见过无数女子,从来不曾要引为楷模,但是见了她以后,她想,做人就要做这样的女子,才不枉一生。
孟嬴已经放开芈月的手,欢呼着扑到那白衣女子的怀中道:“母亲——”
庸夫人懒洋洋地抬起手来,轻抚了一下孟嬴的头发:“孟嬴,你来了。”
孟嬴到了庸夫人面前,便成了一个被宠坏的小女儿,再无秦宫大公主的气势了,只撒娇道:“母亲这里好生欢乐,也不叫女儿来共赏这美景与歌舞。”
庸夫人朗笑:“我这里的牡丹花,年年到这时候盛开,你何须我来叫?倒是今日这支歌,是刚刚排练的。幸而你这时候来了,再过半个月花期尽了,我就要带人入山郊游,你可就会扑空了。”
孟嬴顿了顿足,急道:“母亲,我有事要同你说……”
庸夫人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会儿都不必说。美景当前,不许扫我的兴。”说着,将酒递给孟嬴,“喝。”
孟嬴仰头喝了一大口,放下酒坛子,张口呵着气,抬头向着芈月招手:“季芈,你也来喝。”
芈月站在一边,只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上前去。
庸夫人看到了她,懒洋洋地问孟嬴:“她是你带来的?”
孟嬴连忙向芈月招手:“季芈,快过来见过我母亲庸夫人。”转头对庸夫人道:“季芈是我的朋友。”
芈月小心地绕过歌舞着的女伎,走到庸夫人前面,行了一礼:“见过庸夫人。”
庸夫人亲切向她招招手道:“季芈?楚国来的王后是你阿姊?”
芈月带着惶恐不安的心情,低声道:“是。”她既知道庸夫人是秦王原配,那么对于如今的王后,不知道她会是什么样的心理,如果她因此也厌恶了自己,可怎么办?
庸夫人拍拍身边:“坐到我身边来吧!”
芈月看了看,小心翼翼地走到庸夫人身边,和孟嬴分坐在庸夫人两边。
庸夫人拿起酒缶,问道:“你喝酒吗?”
这个突兀的举动反而让芈月忽然感觉拉近了距离,去了拘束感,她怔了半晌,忽然笑了,也接过酒缶,学着庸夫人刚才的动作豪爽地举缶大饮。
秦酒性烈,她被呛到了几口,咳嗽着放下酒缶,一抹嘴边的酒水,笑道:“好酒,都说秦酒性烈,果不其然。”再将酒缶递给孟嬴,孟嬴也接过来,举起酒缶大喝起来。
庸夫人微笑着,看着两个姑娘轮番喝酒。两人的脸很快就红起来,身体变得摇摇摆摆。
庸夫人哈哈一笑,拉着两人站起来,拍掌道:“来,我们跳舞。”
两人晕头晕脑地跟着庸夫人转到正在歌舞着的女伎中,跟着音乐不由自主地一起跳起舞来。
女伎长袖飞舞,曼声而歌:
阪有漆,隰有栗。
既见君子,并坐鼓瑟。
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两人在女伎的推动下,酒兴上头,不禁手舞足蹈起来,所有的忧啊愁啊,顿时在这种欢歌曼舞的环境中,自然而然地被掩盖了。
孟嬴拉着芈月,醉醺醺地一边跟着哼歌儿,一边转着圈子。见芈月没有跟着唱,笑嘻嘻地冲芈月大声问:“季芈,你知道这首歌是什么意思吗?”
芈月也笑嘻嘻地被她拉着转圈,大声地问:“你说是什么意思?”
孟嬴笑得东倒西歪,手足挥舞着解释:“高处漆树,低处栗树,见到喜欢的人,就并坐鼓瑟作乐。有乐当及时行乐,否则转眼人就老了……”
芈月也东倒西歪地笑着:“嗯,有理,有酒且乐,有歌且舞……”也跟着拍手唱起来:“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孟嬴嘻嘻地笑着拍手:“对,有酒且乐,有歌且舞,管他什么该死的燕国,管他什么混蛋的父王……”
芈月张开手作飞翔状:“我是鲲,击水而去三千里;我是鹏,扶摇而上九万里。飞啊,飞啊……”
孟嬴也张开手作飞翔状:“我也要飞,飞过昆仑,飞过青丘……”
庸夫人已经停住歌舞,退回银杏树下,斜倚着又喝了一口酒,看着两个姑娘放纵地又唱又跳,露出微笑。
芈月和孟嬴唱着跳着,终于体力不支,相扶着倒在女伎的身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芈月终于从沉醉中醒来,只觉头疼得厉害。她**一声,捂着头坐起来,便听得一个女声笑道:“季芈醒来,喝杯解酒汤吧。”
芈月感觉有一只手扶住了自己,她倚着双手撑定,那人又用热的葛巾捂在她的脸上,她自己伸了手出去,用葛巾抹了把脸,这才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个陌生的宫室,她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转身看到一个宫女,却是极为陌生。
芈月迟疑地问:“这是哪里?你是谁……”
那侍女笑道:“此处是西郊行宫,奴婢名唤白露,奉庸夫人之命,服侍季芈。”
芈月听了“庸夫人”三字,这才回过神来,渐渐想起醉前之事:“啊,我想起来了。”说着亦是想起孟嬴,忙问道:“大公主呢?”
那侍女白露笑道:“大公主在隔壁房间里,由白霜照应着呢。”
芈月想起自己昨日又喝又跳的样子,不禁赧颜:“哎呀,昨日我在夫人面前,当真失礼了,夫人可会怪我?”
白露却如哄孩子般微笑道:“您既跟大公主一起来,夫人就把您和大公主一样当成幼辈来疼爱,怎么会怪您呢?夫人还吩咐说,您若醒了,这行宫中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芈月低声道:“虽然夫人不怪我,可我总是于心有愧,想拜见夫人当面赔礼。”
白露道:“夫人在宫墙上看落日呢。季芈若过去,沿着那边的回廊走到底,沿着台阶上去就是宫墙了。”
芈月在白露服侍之下换了衣服走出来,转身去了隔壁房间,却见房间内无人,问了侍女才知道孟嬴比她醒来得早了些,方才已经出去了。
芈月看了看方向,沿着回廊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宫墙下,又沿台阶走了上去。
但见夕阳西下,映得墙头一片金光。
芈月沿着墙头慢慢地走着,却隐隐听到哭声。芈月好奇地走过去,转过一个拐角,此处便是墙头的正楼,却见庸夫人坐在楼前,孟嬴扑在她的怀中,低低哭诉。从芈月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庸夫人的背影。
芈月顿感尴尬,此时走出去也是不对,若是匆匆退走,怕要惊动两人,倒显得自己故意偷听似的,进退两难,只得隐在楼头的阴影里。
她已经猜到,孟嬴此时来找庸夫人,必是为了远嫁燕国之事,来向庸夫人求助的。她站在那儿,心中亦是隐隐期盼,庸夫人能够帮到孟嬴。
但见孟嬴扑在庸夫人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十分可怜。
庸夫人长叹一声,轻抚孟嬴的头发:“孟嬴,你想让母亲怎么办?”
孟嬴哽咽着道:“母亲,你去跟父王说,让他收回成命。父王一向对您抱愧于心,您又从来不曾求过他什么。所以您若去求他,他一定会答应的。”说着抬起头,充满希望地看着庸夫人。
庸夫人没有回答,沉吟片刻,才说:“孟嬴,你父王在所有的子女中,最宠爱的就是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孟嬴低声说:“因为我是母亲唯一亲手抚养过的孩子,父王一直对母亲还怀着感情。”
庸夫人叹息:“是啊,因为你是我唯一亲手抚养过的孩子,所以你父王爱屋及乌。可是,傻孩子,你忘记了吗?就算是我,在大局需要的时候,也是不堪一击的啊。当年你父王为了娶魏国公主,也是毫不犹豫地抛弃掉了我。喜欢、愧疚,这些感情你父王都有,可是放在国家的利益前面,在他必须抛弃的时候,是一刹那的考虑都不曾有的。”
孟嬴抬起头,眼中尽是惊恐:“不,不会的,父王他……”她满心俱是不甘和愤怒,但在看到庸夫人的表情时,忽然泄了气,伏在庸夫人腿上大哭,“可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庸夫人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传来,似隔得十分遥远:“在魏家姐妹嫁进来以后,我原本以为,可以如他所想,退让一步。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所以我只能离开。因为我知道,对于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来说,你想在他面前直起腰,就只能比他更为铁石心肠。”
孟嬴打了个寒战:“不、不……”她抬起头,急切地抓住庸夫人,仿佛要从她的身上汲取力量似的,“母亲,我怎样才能像你一样坚强啊!”
庸夫人的眼睛越过城墙,看向远方,那个方向,是咸阳城。她轻轻叹息:“其实我并不坚强……”她的手轻颤,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刚到这里的时候,她站在这个墙头,心里充满了愤恨和绝望,“刚到西郊行宫时,我每天都会站在这宫墙上看夕阳。其实刚开始我看的并不是夕阳,而是宫道,是咸阳城。我天天看着,明知道已经不可能了,可总还是会傻傻地期盼着,从那个方向,会有宫车来到,你的父王会出现在这宫道上,他会来接我回宫,告诉我一切都只是一个幻梦,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依旧还可以像从前一样。更多的时候,我想的是,若是朝前迈一步,跳下去,就可以结束这无穷无尽的痛苦……可你父王没有来,我也没有跳下去。我想,我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不能让自己过得更好……”
孟嬴看着庸夫人,两行眼泪流下:“母亲,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跟你一起……”她伏在庸夫人怀中,浑身颤抖,“我不要回去,我不想回咸阳宫,我再也不想见到父王了。我们就这样,一直在西郊行宫住下去,好不好,好不好?”
庸夫人轻轻摇头:“你还记得吗,当日我离宫之时,曾经问你,你是要跟我走,还是要留下来?”她轻叹,这叹息却似敲打在孟嬴的心头,“你选择了留下来。”
孟嬴吃吃地说:“我、我……”她抬起头,有些惊惶地看着庸夫人,“母亲,你生我的气了吗?”
庸夫人伸出手去,轻抚着她的额头:“不,我岂会因这种事生你的气?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既然我能坚持我自己的选择,又怎么会责怪你有自己的选择呢?”
孟嬴用低低的声音说:“我知道,傅姆也说过,我既然做了秦国的大公主,享受了国人贡奉,那么便要付出代价。秦国的公子们要沙场浴血,秦国的公主便也要作为诸国的联姻……”她说着,却是越说越愤慨起来,“不,我不愿意,我宁可去沙场浴血,也不想去嫁一个老头,我一想到我要和一个这么老的男人……我,我就觉得恶心!”
庸夫人摇了摇头:“孟嬴,你可知道,你若要留在西郊行宫,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吗?”
孟嬴摇了摇头。
庸夫人冷冷地道:“那么从此世间再无秦国的大公主。大公主死了,那么燕王自然也不能要求一个死人嫁给他。可是,你从此不能再回咸阳宫,再不能行走于人前。”她转向孟嬴,声音渐渐转高,“你将和我一样,你的名字只代表一个存在于过去的人。孟嬴,我能够离开秦宫,那是因为我承担得了寂寞,抛弃得了荣华,忍受得了放逐,受得了名字被埋没……可是,你呢?”
孟嬴迷惘地回答:“我,我也做得到的。母亲,你告诉我,我也可以做得到。”
庸夫人摇了摇头:“不,你做不到,因为你想的不是改变自己,不是承担自己的决定,而是寄希望于别人能够怜爱你,让别人为你的命运去做改变,去迁就你。你绝食,你闹脾气,你跑到我这里来,无非就是希望,你父王能够改变决定……”她的声音忽然转为冰冷,“孟嬴,我来告诉你吧,谁也改变不了你父王的决定,他的心,比你想象的更冰冷。”
孟嬴的身形颤抖得越发厉害,忽然间失声尖叫道:“谁也不能逼我,谁要是逼我嫁燕王,我、我宁可去死!”
庸夫人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嘲讽:“你当真要死?”不等孟嬴回答,她抬起手来指了指宫墙道:“你若是想回去继续绝食,倒不如往前走几步,跳下去,来得更痛快一些。”
孟嬴转头看着宫墙,下意识往后一缩,紧紧抱住了庸夫人,哭道:“不、不,母亲,你不要逼我——”
庸夫人没有说话,城墙上,只余孟嬴的哭声。
良久之后,庸夫人才长叹道:“你若下不了决心,那就嫁吧。”
孟嬴瑟缩了一下,哽咽道:“不,我不甘心。”
庸夫人不再说了,沉默良久,忽然说:“你听说过南子吗?”
孟嬴不知道她提起南子是何意,诧异地看着庸夫人,道:“是不是昔年的卫灵公夫人,‘子见南子’故事里的南子夫人?”
庸夫人:“是的。”
孟嬴讷讷地说:“自然是知道的,南子美貌天下皆知……”
庸夫人叹息:“是啊,南子美貌天下皆知,可她却没有能够嫁给一个年貌相当的人,而是嫁给了足以当她祖父的卫灵公。更可叹的是,卫灵公不但年老而且脾气暴躁,还喜欢男人……”
第122章 庸夫人(2)
孟嬴听到最后一句,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岂非生不如死。”南子以美貌闻名,她自然知道她是卫灵公夫人,可是卫灵公好男风,她过去却是不知道的。
就听得庸夫人继续道:“南子不但美貌,而且有才情,有能力。她遇上这样的婚姻,自然也是不甘心的。南子嫁到卫国,自然也经历了痛苦和难堪,甚至是绝望。可是最后,南子却得到了卫灵公的愧疚和宠爱,执掌了卫国的国政,甚至拥有了年轻美貌的男子为幸臣……”
孟嬴听到最后,俏脸涨得通红:“母亲,这、这,女儿怕是做不到……”
庸夫人低声道:“我告诉你这个故事,并不是让你也要像南子一样**,但是我希望你能像南子一样坚强。这乱世之中,你我身为女子已经是一种不公平,所以我们的心,要变得很刚强。只有拥有足够刚强的心,女人才能经得起一次次伤害而仍然站立不倒。男人的心里,只有利益关系,情爱只不过是一种调剂,他再爱你,你都别相信他会为你放弃利益、改变决定。孩子,虽然你父王的决定不可更改,但我们却可以努力让自己活得更好,教谁也不能折了你的志、你的心。若是命运摆在你面前的是残羹冷炙,你也要把它当成华堂盛宴吃下去。”
庸夫人这话,是对孟嬴说的,可是听在芈月的耳中,却是震撼无比。她倒退一步,倚在宫楼的石壁上,竟是觉得心潮激荡,不能平复。
过去她曾经在无数的困苦境地,无声呐喊,无处求助,无人可诉,甚至找不到一股支持的力量。她迷惘、挫败、激愤,如同一只困兽,只凭着本能挣扎,凭着天生一股不服输的心气,撑过一关又一关,却常常只觉得前途迷茫,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撑过下一关。
庸夫人的话,却似乎给她在黑暗中点了一盏灯,虽然不算是足够亮,却让她有了方向,有了力量。
芈月倚在壁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同样,倚在嬴夫人身边的孟嬴,也已泪流满面,好一会儿才吃力地道:“我、我……”
庸夫人轻叹:“是,你可以留在这里,可是,我不想你和我一样。我已经拥有过婚姻,拥有过情爱,拥有过至尊之位,也拥有过指点江山的机会。可是你还年轻,你还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不能因为一场你觉得不能忍受的婚姻,就此放弃犹未可知的将来。若是这样的话,我宁可你成为南子那样的人,熬过苦难,也收回报酬。”
孟嬴茫然站着,她的脑子里,在这一刻塞进了这么多东西,实在来不及消化,令她无法反应。
庸夫人轻叹一声:“去吧,我的一生已经结束,可你的一生才刚刚开始。”
见孟嬴怔怔地点头,被侍女扶起,走下宫墙,庸夫人转过头去,看着阴影后道:“出来吧。”
芈月从阴影中慢慢走出来,施了一礼:“见过夫人。”
庸夫人道:“你都听到了。”
芈月默然。
庸夫人抬头看着天边,夕阳已经渐渐落下,只剩半天余晖。“秦国历代先君、储君和公子们,死于战场者不知道有多少,而女子别嫁,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战场呢。”她看着孟嬴远去的方向,“我们改变不了命运的安排,唯一能改变的只有自己。”
芈月心中积累的话,终于冲口而出:“夫人,大王他真的……可以这么无情吗?”
庸夫人看着芈月,眼中却是一片清冷:“你想要一个君王有什么样的情?周幽王宠褒姒?还是纣王宠妲己?”
芈月语塞:“我……”
庸夫人摇了摇头:“身为女人,我怨他。可若是跳出这一重身份来看,失去江山的人连性命都保不住,还有什么怨恨可言?”
芈月不禁问:“您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走?”
庸夫人冷冷地道:“明白和遵从,是两回事。君行令,臣行意。他保他的江山,我保我的尊严。既然注定不能改变一切,何必曲己从人,让自己不得开心?”
芈月似有所悟,却无言以对,只得退后行了一礼:“夫人大彻大悟,季芈受益良多。”
庸夫人却不回头,只淡淡地道:“非经苦难,不能彻悟。我倒愿你们这些年轻的孩子,一生一世都不要有这种彻悟。”
芈月看着庸夫人,这个经历了世间的大痛之后,却活出了一片新天地的女子。她很想再站在对方的身边,想从她的身上,汲取面对人生的力量,她有许多话想问,可是又觉得,答案已经在自己的心头了。
庸夫人点了点头:“孟嬴刚才下去了,你去陪陪她吧!”
芈月不禁问:“那夫人呢?”
庸夫人道:“我再在此地待一会儿。”
芈月随着白露一步步走下城头,最后回头,但见庸夫人站在墙头负手而立,衣袂飘然,似要随风而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天边只余一点残阳如血。
庸夫人独自站着,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叹息。
庸夫人并不回头,只淡淡地道:“大王来了。”
一个男子高大的身形慢慢拾阶而上,出现在城楼之上。他走到庸夫人身后,抚上她的肩头,轻叹:“天黑了,也凉了,你穿得太少。”说着,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了庸夫人的肩头。
庸夫人仍未回头,只伸手将系带系好,道:“大王可是为了孟嬴而来?”
秦王驷苦笑:“寡人……”
庸夫人截住了他的话头:“大王不必说了,我已经劝得孟嬴同意出嫁了。”
秦王驷神情阴郁:“如此,寡人在你眼中,更是只知利害的无情之人了吧!”
庸夫人缓缓回头,看着秦王驷的眼神平静无波:“大王说哪里话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列国联姻,年貌不相称者常有,孟嬴想通了就好。”
秦王驷不禁脱口问:“那你为何又要离开……”
庸夫人嘴角有一丝似讥似讽的笑容:“大王,说别人容易,落到自己身上就难了。我看得透,却是做不到。天生性情如此,却也是无可奈何。”
秦王驷语塞,好一会儿才叹道:“是啊,天生性情如此,却也是无可奈何。”他和庸夫人的性格,都是太过聪明,看得太明白,而且太过刚强。两人的性格太相像,是最容易合拍的,却也是最容易互相伤害、互不让步的。
夕阳终于在天边一点点地湮没了,月亮冉冉升起。
月光如水,两人沿着宫墙慢慢走着。
庸夫人道:“那个楚国来的小姑娘很难得,她是个有真性情的姑娘,你宫中那些都不如她。”
秦王驷停了一下脚步,扭头对庸夫人道:“宫中烦扰,寡人常想,若有你在,就会清净得多。”
庸夫人却没有停步,慢慢地走到前头去了:“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住在这里自在得很,不想再作冯妇。”
秦王驷无奈,跟了上去:“魏氏死后,寡人原想接你回宫,可你却拒绝了。”
庸夫人道:“孟芈家世好,比我更有资格为后,对大王霸业更有用。”
秦王驷忽然问:“你还在怨恨寡人吗?”
庸夫人摇摇头:“我有自知之明,我为人性子又强,脾气又坏,做一个太子妇尚还勉强,一国之后却是不合格的。再说,我现在过得也很好。”
秦王驷苦涩地道:“是吗?”
庸夫人指了指远处的山脉:“去年秋天的时候,山果繁盛,我亲手酿了一些果子酒,给了小芮几坛子。大王若是喜欢,也带上一些尝尝我的手艺吧。”
秦王驷神情有些恍惚:“寡人还记得你第一次酿酒,酿出来比醋还酸,却硬要寡人喝……”他说到这里,不禁失笑,摇了摇头道:“如今可是手艺大有长进了吧。”
庸夫人也笑了:“如今也无人敢硬要大王做什么了。”
秦王驷轻叹:“逝者如斯,寡人如今坐拥江山,却更怀念当初无忧无虑的岁月……”说到此处,不胜唏嘘。
庸夫人亦是默然。过去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此时两人相对,亦是无言,最终,只能默默地走一小段路,他还是要回到他的咸阳宫去,做他的君王,而自己,亦仍是在这西郊行宫,过完自己的一生。
芈月走下城头,正要去寻孟嬴,刚转过走廊,却见廊下孟嬴扑在一个青年男子的怀中,又哭又笑地说着。
芈月吃了一惊,那男子却抬头看到了芈月,笑着缓缓推开孟嬴,递上一条绢帕给她擦脸,道:“孟嬴,季芈来了。”
孟嬴忙抬头,见了芈月,破涕为笑:“季芈,你来了。”
芈月细看之下,却认得这人竟是当初她刚入秦国时,在上庸城遇到的士子庸芮,当下惊疑不定,只又看向孟嬴。孟嬴这时候已经擦了泪,情绪也镇定下来,方介绍说:“这是我舅父,庸芮。”
芈月先是一愣,旋即从对方的姓氏上明白过来,当下忙行礼道:“见过庸公子。”
庸芮亦是早一步行礼:“芈八子客气了。”
孟嬴又道:“他虽是我舅父,年纪却也大不了我们几岁,自幼便与我十分熟识,季芈不要见外才是。”
芈月笑道:“我与庸公子也是旧识,不想在此处遇上。”
孟嬴好奇:“咦,你二人如何是旧识?”庸芮便把当初芈月在上庸城的事说了一番,孟嬴这才道:“既然如此,那我先去净面梳洗了。”她有些赧颜,刚才又哭又叫,脸上的妆早花了,幸而都是自己亲近之人,这才无妨,却不好顶着一张糊了的脸站太久,只说了这一句,便匆匆地走了。
看着孟嬴远去,芈月不禁暗叹一声,扭头却见庸芮也是同样神情,两人在此刻心意相通,俱都是一声轻叹。
庸芮问:“季芈在为孟嬴而叹息吗?”
芈月默然,好一会儿,才苦涩地道:“我原只以为,她能够比我的运气好些,没想到,她竟然……”
庸芮苦笑一声:“君王家,唉,君王家!”这一声叹息,无限愤懑,无限感伤。
芈月知道他联想到了庸夫人的一生,而自己又何尝不是想到了自己呢。
两人默默地走在廊下,偶尔一言半语。
庸芮说:“孟嬴之事,宫中只有季芈肯为她悲伤着急,唉,真是多谢季芈了。”
芈月说:“孟嬴一直待我很好,她也是我在宫中唯一的朋友。”
庸芮叹息:“她虽小不了我几岁,却从小一直叫我小舅舅,我也算看着她长大。她今日如此命运,我却无法援手,实在是心疼万分。”
芈月亦叹:“我本以为,庸夫人可能帮到她。唉!”她不欲再说下去,转了话题,“真没想到,庸夫人会是公子的女兄。”
庸芮走着,过了良久,又道:“庸氏家族,也是因为阿姊的事,所以宁可去镇守上庸城,不愿意留在咸阳。”
芈月诧异:“那公子……”
庸芮道:“我当时年纪幼小,族中恐阿姊寂寞,所以送我来陪伴阿姊,孟嬴也经常过来……”
芈月点了点头,又问:“那公子这次来是因为孟嬴吗?”
庸芮摇头:“孟嬴之事,我来了咸阳方知。实不相瞒,我这次上咸阳,是为了运送军粮,也借此来看望阿姊,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芈月听到“军粮”二字,不禁有些敏感:“军粮?难道秦楚之间,又要开战吗?”
庸芮笑了,摇头:“不是,若是秦楚之间开战,那军粮就要从咸阳送到上庸城了。”
芈月松了一口气:“那就是别的地方开战了。”却见庸芮沉默不语,芈月感觉到了什么,“怎么,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庸芮却是轻叹一声:“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芈月内心有些诧异,看了庸芮一眼,想问什么,但终究还是没问出口来。
庸芮眉头深皱,默默地走着,忽然扭头道:“季芈,你与从前不一样了。”
芈月一惊,强笑道:“庸公子,何出此言?”
庸芮摇了摇头:“若是在上庸城,你必要问我什么,何以你今日不问?”
芈月看着庸芮,这个人还是这般书生气十足啊,可是她,已经不是当日的她了。她想了想,还是答道:“庸公子,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对这些,已经没有兴趣了。”
庸芮站住,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叹息一声,拱手道:“是我之错,不应该强求季芈。”
芈月低头:“不,是我之错,是我变了。”
庸芮摇头:“不,你没有变,你对孟嬴的热心,足以证明你没有变。”
芈月眼中一热,侧开头悄悄平复心情,好一会儿才转头道:“多谢庸公子谅解。”
庸芮看着芈月,眼中有着忧色:“宫中人心叵测,连我阿姊这样的人,都不得不远避……季芈,你在宫中,也要小心,休中了别人的圈套。”
芈月点头:“我明白的。庸公子,我也是从宫中出来的人,也见过各种残酷阴谋,并从中活下来了。”
庸芮低头:“是,我交浅言深了。”
芈月朝着庸芮敛袖为谢:“不是这样的,庸公子你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实在是很感激。”
芈月慢慢走远。庸芮伫立不动,凝视着芈月的背影走远,消失。
芈月走到孟嬴的房间中,推门进来,见孟嬴已经梳洗完毕,也更了一身衣服,此时坐在室内,却看着几案上的一具秦筝发呆。
芈月走到孟嬴的身边坐下,问:“你怎么了?这具筝是……”
孟嬴轻轻地抚着这具秦筝:“这是母亲送来的。”她露出回忆的神情,轻轻说,“母亲当年最爱这筝,我从小就看着母亲一个人弹着它。母亲说,我远嫁燕国,一定会有许多孤独难熬的时光,她叫我有空抚筝,当可平静心情……”
芈月一惊,拉住孟嬴的手问:“你当真决定,要嫁到燕国去?”
孟嬴的神情似哭似笑:“我决不决定,又能怎样?父王的决定,谁能违抗?无非是高兴地接受,还是哭泣着接受罢了。母亲说得对,我还年轻,还有无限的未来。燕王老迈,哼哼,老迈自有老迈的好处,至少,我熬不了几年,就可以解脱了。我毕竟还是秦王之女,我能够活出自己后半生的精彩,是不是?”
芈月抱住孟嬴,将自己的头埋在她的胸前,努力让自己的哽咽声显得正常些:“是,你说得对,你能活出自己后半生的精彩来。孟嬴,我会在远方为你祝福的!”
一行马车,缓缓驰离西郊行宫。
高高的宫城上,庸夫人孤独地站着,俯视马车离去,一声叹息,落于千古尘埃。
第123章 别远人(1)
孟嬴自西郊行宫回到咸阳宫,方一进宫门,就接到了旨意:“大王宣大公主立刻到承明殿。”
那一刻,孟嬴已经心如止水,听到这话,平静地走到承明殿外,跪下道:“儿臣奉诏,参见父王。”
殿内没有声音。
孟嬴静静地跪着。
殿内依旧寂静无声。
孟嬴跪在殿外,秦王驷在殿内,若无其事地翻阅着各地送来的奏报竹简,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传召女儿的事情。
计时的铜壶滴漏一滴一滴,声音在殿中回响。
承明殿外,孟嬴静静地跪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晷的指针慢慢地偏转,孟嬴的影子慢慢地变短。
日已当空,孟嬴额头已经显出汗珠,仍咬牙坚持着,她的脸色变得通红,身体也不禁摇晃了一下,但又马上直起了脊背。
承明殿内,秦王驷扔下竹简,对外说道:“进来。”
孟嬴想要站起来,却一下子坐倒在地。侍女青青上前要扶她,她推开青青,自己站起来,走进殿中。
秦王驷端坐在上首,表情严肃,孟嬴走进去,无声跪下。
秦王驷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你可想通了?”
孟嬴伏地,镇定地说:“儿臣想通了。”
秦王驷站起来,身形有着无形的威压:“你想通了什么?”
孟嬴抬头,看着她的父亲、她的君王:“我身为秦国的大公主,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坐享其成,岂能心安?若是国家需要,当联姻他国,自然义无反顾。”
秦王驷忽然笑了起来,他一步步走到孟嬴面前,孟嬴看着他的黑舄慢慢地一步步迈近,停下,听着他的声音自上面传来下,在空落落的殿中回荡着:“寡人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才十三岁,当时想的跟你一样,既然我身为嬴氏子孙,就算再害怕,但是上战场仍然是义无反顾的事情。”他一掀衣裾,跪坐在孟嬴面前,伏地看着她,声音低沉,“可是真正上了战场以后,才知道我当初的那一点反复犹豫的心情是多么可笑。”
孟嬴抬头,诧异地看着秦王驷,不明白他的意思。
秦王驷拍了拍自己的身边,道:“你坐过来。”
孟嬴有些诧异,但终究还是听话地走向秦王驷,重新坐下。
秦王驷扶着自己的膝头,闭目半晌,才睁开道:“等你真正到了战场上的时候,要面对的难堪、痛苦、害怕、绝望、恐惧,远远超出你今天以为自己能够承载的想象。做决断不是最难的,难的是就算你已经决定面对,但是困难仍然远远超出你所能承受的范围。”
孟嬴咬了咬下唇:“所以父王今天让我跪在门外,是要我提前感受这种选择以后面临的难堪和痛苦吗?”
秦王驷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孟嬴的脸,微微颔首。
孟嬴虽然无可奈何放弃了反抗,但心中怨恨、愤怒之气却不曾平息,本是强自以恭敬顺从的姿态保持着对秦王驷的距离和抗拒。她跪在外面的时候,只觉得秦王驷对她越是无情,她越是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可是当秦王驷召她进来,对她说了这一番话之后,她忽然很想大哭。但是,她还是忍住了,抬起头对秦王驷说:“对我来说,最困难的是承受被父王抛弃的痛苦。既然真正下了决断,未来什么样的关口,我都不怕。”
秦王驷扶起孟嬴,解下自己身上的玉佩为孟嬴系上:“你是父王最值得骄傲的女儿,去了燕国以后,要想着你背后还有一个秦国,有什么事,只管派人送信回来。”
孟嬴看着秦王驷,父女亲情到此,竟是复杂难言,只说了一句:“多谢父王。”便捂着脸,跑了出去。
燕王遣使,向秦国求娶公主,秦王驷下诏,令大公主嫁于燕国。六礼俱备,工师制范开炉,铸造铜器,为公主庙见祭器之用。
如同当日芈姝出嫁一般,珍宝首饰、百工织染、铜器玉器、竹简典籍等等,都热热闹闹地准备了起来。
秦王驷将这件事交与已经出了月子的王后芈姝,芈姝借此重新将宫务掌握回来,她的心情也是大好。听说芈月陪着孟嬴去了一趟西郊行宫,孟嬴便准备出嫁了,还以为是芈月劝说有功,将之前怨恨芈月的心思全部改了,甚至又叫了芈月过去,表示了一番姊妹亲情,又赠了她许多首饰衣裳,以便她在公主出嫁之时得以盛装出现。
芈月看着众人欢娱,自己却有一种抽离似的荒谬之感,只觉得在这深宫之中,更是孤独。
剩下的日子,她尽量用所有的时间来陪伴孟嬴。孟嬴将一枚令符送给她:“这是出宫及前往西郊行宫的令符。你现在在宫中,身份尴尬。我特意带你去见母亲,就是希望将来有事她可以帮到你。我跟父王说过,我嫁到燕国以后会常写信来,有些带给母亲的信,就由你帮我带到西郊行宫。”
芈月默默地接过令符:“我知道,你这是为了帮我。其实书信根本不需要我来送,对吗?”
孟嬴笑了:“宫里待久了很闷的,这样你可以多些机会出宫去玩玩。你拿着这枚令符,早上出宫,在咸阳城玩一整天也没关系,只要晚上前能到西郊行宫便是,到时候就说母亲留你住一夜,父王也不会怪罪的。而且,我出嫁之后,母亲那边就更没有多少人去看望了,你就代我去多看望她几回也好。”
芈月接过令符收好,忽然间抱住孟嬴:“孟嬴,你真的就这么嫁到燕国去吗?你会不会不甘心,会不会怨恨?”
孟嬴苦笑:“同样是为了国家,远则列祖列宗,近则父王、王叔,将来还有我的兄弟们,要么征战沙场,要么为国筹谋。父王当年比我现在还要小,就已经担负起家国重任。我是他的长女,理应为他分忧解劳,做弟妹们的表率。小儿女情绪,偶一为之,是天性使然,若是没完没了,就不配做嬴氏子孙了。不就是嫁到燕国去吗?想开了,也就没有什么了。”
芈月苦笑:“是啊,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关。不管命运如何改变,甚至所有的努力挣扎最终一一破灭,人还是照样能适应环境活下去。”
孟嬴出嫁,要辞殿,要告庙,这些场合,芈姝能去,她去不了,她只能站在城头,远远地目送孟嬴离去。
孟嬴走过宫门,驻足回望。
宫阙万重间,宫墙上有一个小小身影,她知道那是谁。
两人四目相交,孟嬴眼角两滴泪水落下。
秦宫宫门外,孟嬴上了马车,车队向着与落日相反的方向而行。
秦宫宫墙上,芈月看着孟嬴的马车远去,伏在墙头痛哭。
孟嬴曾经犹如她的影子和她的梦想,她一直认为能在仍有父亲庇佑的孟嬴身上看到幸福,弥补自己的遗憾,没想到孟嬴却落得这样的结果,这令她连最后一丝童年的幻想也就此破灭。
这么多年,她一直想着,如果她的父亲楚威王还活着,一定不会让她吃这么多的苦,受这么多的罪。她是真心羡慕孟嬴,有父王,有人保护,有人宠爱,可如今连孟嬴也要受这样的苦……原来每个受父王宠爱的小公主,都只是人世间的幻觉,原来就算曾存在过,最终也会消失……
秦王驷站在墙头,看着孟嬴的马车消失在天际。
他孤独地站了很久,终于,转身,落寞地走回来时路。
缪监近前两步,秦王驷摆手,缪监会意,只远远地跟着,看秦王驷一人慢慢地走着,似还沉浸于心事中。
这时候一阵低低的哭声传来。秦王驷惊诧地转头,他看到了芈月,那一刻她的背影让他有些恍惚:“孟嬴?”
芈月回过头,秦王驷看清了她的脸:“是你?”
芈月用力擦去眼泪,哽咽着行礼:“大王。”
秦王驷看到了她的眼泪、她的悲伤。公主离宫,大家知道他的心情不好,宫中许多女人,在他面前装出对公主的惋惜和不舍来,可是她们的眼睛里头没有真诚,而此刻这个躲在这里偷偷哭泣的女人,却是真心的。
秦王驷哑声问道:“你在哭什么?”
芈月强抑着哭声,抹了把眼泪:“没什么。”
秦王驷道:“你是在为孟嬴而哭吗?”
芈月扭过头去:“不是。”
秦王驷走近,抬起她的脸,看着她脸上妆容糊成一团,摇摇头:“真丑。”
芈月只觉得一阵难堪,她知道自己此时很丑,可是他明知道她在哭泣,明知道她此时很丑,为什么还要这样硬将她的脸托起来,再嫌弃这张脸呢?
芈月忍不住扭头,哽咽着:“妾身知道自己此时很丑。大王,你不要看,让妾身走吧。”
秦王驷的手放开了,芈月连忙自袖中取了帕子来拭泪。
秦王驷摇摇头:“越擦越难看,不必擦了。”
芈月站起来,敛袖一礼,就要退开。
秦王驷却道:“寡人还没有让你走呢。”
芈月只得站住。
秦王驷向前慢慢地走去。
芈月一时不知所措,站着没动。
缪监急忙上前,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快跟上去。”
芈月哭得浑浑噩噩,只依着本能跟上去。
秦王驷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走着。他一步迈开,便是她两步大,就算慢慢地走着,芈月也依旧要紧张地跟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大半座宫城都绕过了,芈月只觉得双腿沉重,险些走不动了,然而前面的秦王驷却仍然如前行走,甚至还有些越走越快的趋势,而她却只能喘着粗气紧紧跟着,既不敢停下,更不敢走得慢了离远了。
很是奇怪,她所有的愤怒和悲伤,所有的失落和痛苦,却在这一步步边走边跑的同时,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此刻她唯一的念头就是,秦王驷的脚步何时可以停下。
就在她觉得双腿沉重得无法拖动时,可能是她喘气声太大,抑或是秦王驷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停了下来,一转头,看到芈月扶着墙垛,喘着粗气的样子,居然微有些诧异:“你……”
话一出口,他已经想起刚才的事了——他心情不好,却又不愿意一个人待着,但又不乐意开口说话,于是就索性让这偶然遇上的小妃子跟在自己身后,他却没有想到,她的体力竟是如此不行,当下摇头:“你的体力太差了。”
芈月已经累得连和他争辩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的体力差?她的体力是高唐台诸公主诸宗女中最强的好不好?明明是他自己完全无视男女体力的差别,明明是他自己走得完全忘记她还跟在他身后了。而且之前芈月大哭过一场,就算有些体力也哭光了好不好?
可这样的话,她却不能说,只得低下头,装聋作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