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新婚日(2)
芈姝知道自己说错话,脸也不禁红了。
秦王驷知她不好意思,亦不再说,便翻身上马:“来,上马,寡人带你们看看我大秦的山河。”
诸女皆习六艺,骑术弓箭虽然不甚精,却在楚国也经过行猎之事,当下便一起翻身上马,随秦王骑马而行。果然行了不久,便各自寻着猎物跑开。
芈月手中持弓,却无意行猎,只想敷衍了事,混过一场便罢。她看出芈姝心中欢悦,显对秦王情意已深。这秦王一边哄得芈姝晕头转向,一边随手撩拨诸媵女意乱神迷,实在是令她有些想远而避之。不知不觉中,她的马便落到了最后,她也不在乎,只悠然信马由缰,看着两边景色,不觉走神。
忽然听得耳边有人问道:“季芈,你怎么不去行猎?”
芈月一惊,抬头却见秦王驷骑马正与她并缰而行。
芈月左右看去,却见周围除了随侍的小内侍外,竟无其他人了,不由心中暗生退避之心,当下谨慎答道:“我骑射不精,所以还是藏拙的好。大王何以在此?不知王后与其他姐妹去了何处?”
秦王驷眼睛斜看她一言,笑道:“哦,你骑射不精,不知初见之日,是何人射了寡人一箭?”
芈月见他言语中有调笑之意,心中暗恼,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强笑道:“便是自那次之后,方知自己骑射不精,因此不敢卖弄。”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知她言语不尽不实,有心想问她“射义渠王的三箭连发又如何说”,旋即想起黄歇便是因此而死,此必是她伤心事,岂不是适得其反。当下只是笑了笑,抬头见天边有一行大雁飞过,便将自己的弓箭递与她道:“你试试寡人这弓,可否能射下一只大雁来?”
芈月接过弓来,略一试,只觉得弓大弦紧,比她素日所用重了许多,她却是个不甘服输的性子,暗中咬了咬牙,还是控箭上弦,慢慢地将弓拉开,瞄准天边,一箭射去。那雁群飞得甚低,竟有一雁应声而落。
缪辛远远地跟着,也瞧不清秦王与芈月行事,只见天上一雁掉落,便连忙跑去拾了起来,见那雁上之箭是秦王驷的,只以为是他所射,忙捧着雁跑回到秦王身边奉承道:“大王好箭法,一箭中的!”
秦王驷笑了,指了指芈月道:“是季芈射中的。”
芈月把将弓箭递还给秦王驷,道:“是妾失礼了。”
秦王驷笑道:“这又何妨。”
穆辛却卖乖地依例将大雁挂在了芈月的马前,又迅速退到后面去。芈月低头见雁上秦王那箭仍在,只觉得碍眼,却也无奈,道:“说起来,这也亏了大王的弓好。大秦弓弩,果然名不虚传。”
秦王驷微微一笑:“季芈果然会说话。”
他素日忙于政务,不假于人,对女色上并不在乎,宫中也算清静。此番娶新王后,罢朝三日,亦算得忙时偷闲。带着新王后与媵女们游览宫庭,骑马行猎,乃至逗弄一个一心要避开他的小姑娘,亦不过是他政务繁忙之余的调剂罢了。
芈月见他如此有调笑之意,心中抗拒,忽然想到一事,便抬头笑道:“妾说的是真心话,只是——”她有意顿了顿,见秦王注目过来,才又道:“妾不明白,以大秦之威,为什么还要对义渠忍气吞声,甚至连他们劫杀王后的罪行也轻轻放过,还要用四十车粮食来赎人?”
秦王驷见她忽然把这话带到此事上去,也笑了:“看来季芈戎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芈月盯着秦王,斩钉截铁地道:“是。”此事,她耿耿于怀,至死不忘,一有机会,她便要去追查真相,找到真凶。既然已经来到秦王驷面前了,她为何不直接说出来呢?她在秦国无援无助,但秦王驷却是秦国之君,他要去追查此事,却是一定比她自己追查有效得多。
秦王驷见了她如此执着的神情,此事他本不想对她解释,此时却觉得她似乎能懂,当下改变了主意道:“此事得不偿失。秦国大军固然可以去围剿义渠,但军队到处,义渠人躲入草原,等大军一过,他们照样骚扰边境。”
芈月恨恨地问:“难道就此算了不成?”
秦王驷摇头道:“是啊,戎人素为秦国之患,秦国的国土,便是从戎人手中一寸寸夺来的。为此多少先君沙场捐躯。每当大秦要东进征伐列国,义渠就会在大秦的背后捣乱,使得我们不得不分很多的精力去防着义渠。虽然这些年秦国之势益强,而戎人之势益弱。然则,这边患却是无法清除,此等僵局已经数百年了,征伐多次却劳而无功。所以我们只能等……”
芈月不解地问:“等?”
秦王驷颔首道:“等时机成熟,自会一举歼灭。”
芈月听了此言,沉默不语,两人并缰而行了一段路,秦王只道她已经将此事放下,不料芈月隔了好一会儿,又问了一句:“那大王就不怀疑,为什么义渠王这么巧劫到阿姊的车驾?”
秦王驷锐利地看了芈月一眼,这一眼中已经有些警告了,他并不喜欢这个胆大的小女子在这件事上太多纠着。一切都要为大局让路,他素日威仪甚重,连沙场老将也无不战战兢兢,今天这个小女子已经出格太多了,当下收了笑容,沉声道:“你还想说什么?”
芈月被他这一眼扫到,心脏骤然收紧,君王之威,一至于斯,本欲有许多质问的话,也只得咽了回去,只是心中终究还有些意气在,低下头,忍不住还是顶了一句道:“大王英明,臣妾不敢在大王面前卖弄。”你如此英明,为什么会让你的新娘在路上遭劫,为什么你不去追究真相?
秦王驷沉声道:“两国联姻天下皆知,义渠人穷凶极恶,去伏击迎嫁队伍,也不足为奇。”
芈月却想到义渠王曾经落下的铜制符节,又想到上庸城中之事,不禁冷笑:“大王真当那是意外?”
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眼光带着寒意道:“你问得太多了。”说罢,似已经对她失去了逗弄的兴趣,一挥马鞭,策马而去。
芈月看着秦王驷的背影,心中一沉,她虽然成功地引开秦王驷的逗弄,可却也看出秦王驷对于此事根本不欲追究的意思。她入宫之前,还天真以为若能够追查出指使义渠人伏击芈姝的幕后之人,交与秦王,便可报仇。
可是若秦王非但不是不知情,甚至是明明知情却不欲追究,那么,她进宫还有什么意义,而她们这些楚女在宫中的前途,岂非可怕得很。想到这样,她看着秦王驷马而去的背影,眼睛中直要喷出火来。
偏此时众随从们见秦王驷去了,便一齐跟了上去,唯有缪辛还甚是奉承地上前同她提醒:“季芈,大王和王后在前面呢,可休教他们多候,请季芈也赶紧前去吧。”
芈月恨恨地拿马鞭抽了一下马,策马飞奔而去。
及到了前面,果然见秦王与芈姝并缰而行,两人言笑晏晏,仿佛是从出发到如今都不曾分开半步似的,几个媵女也或多或少均得了猎物。
芈姝见了芈月到来,向她招手笑道:“季芈如何走得这么慢,我还只道你今日必无收获呢,不想也有所得。”
芈月强笑了笑,只低了头跟到诸媵女后面。
季昭氏马前却悬了数只狐兔,见芈月只有一雁,嗤笑出声。
芈月却不理她,径直慢慢而行。
孟昭氏倒有些不好意思,见她落后,有意也放缓了马缰,与她同行,劝道:“我也没猎到多少,你不必在意。”
芈月看了孟昭氏马前,果然也只悬了两只猎物,但她们素日都是一起行过猎的,一看昭氏姊妹所获,便知季昭氏有些猎物必是孟昭氏所让给她的,当下也只是淡淡一笑而置之。
孟昭氏见她并无不悦之情,也略松一口气,她这个妹妹其实为人并不坏,只是性子好强,爱与人争个高下,却有时候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场合。她这做阿姊的,少不得要经常帮她描补一番罢了。
当日晚宴,便以诸女所猎之物为炙,于清凉殿前水台上举宴,欢歌盛宴,水殿倒映,乐声轻扬,直如仙宫。
这一夜过去,这三朝之日便结束了。
秦王重去上朝,而新王后芈姝则由秦宫派来的傅姆教习,将秦人习俗、历代先祖诸事及宗庙祭祠等一一研习,又有掖庭令来禀以宫中事务等,连诸媵女亦是要学习宫规,帮助王后分摊事务等,此便为三月之后的新妇庙见之礼为准备。
芈姝首要问的,便是宫中妃嫔之事。
分配在她宫中的内侍阍乙便笑道:“王后放心,大王素不好色,宫中甚是清净,廖廖几个妃嫔,不是先公所赐,就只与先王后大婚时所陪嫁与周室所赠媵女罢了。”
芈姝与芈月交换一眼,心中也甚是诧异,她二人从小所见,楚宫中素来美女如云。不止是如今的楚王槐好色,便是先威王时,不管征伐所得,或者是其他大国赠美、小国献女、诸封臣与附庸之地的进贡之女,皆是来者不拒。新宠旧爱,济济一堂,争宠斗爱屡见不鲜。后宫多来多冤魂,楚宫的荷花池子底下,到底有多少美女“失足而死”只怕也不知道了。
然而听阍乙所言,秦宫之中竟甚是清静。历代秦公甚是简朴,诸后宫连名位分阶都不曾有,不过是正室称夫人,其余人称诸妾罢了。
后来列国皆开始称王,如今的秦王驷亦随众称王,便正室称王后,妾称夫人。后因几个已经生子的姬妾争列,方让内小臣议了分阶,议了夫人之下再设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
芈姝便又问诸人之封,阍乙便道:“夫人有唐、魏二氏,唐夫人乃先公所赐、魏夫人是先王后之妹;其次虢美人、卫良人,乃先王后入秦之时,为西周公和东周公所荐之陪嫁媵女。”
芈姝点了点头,列国嫁女均有媵女,有来自姊妹,有来自宗族,亦有同姓之国也送女为媵。
魏氏乃出姬姓,西周公与东周公素来不合,借魏氏出嫁而各推荐姬姓国之女为媵,乃是借故插手秦国内政,却是不好不收。后宫如此依次排列,当是一为尊重先公及先王后,一为尊重周室,
阍乙又道:“其下樊长使、魏少使、都是先王后的媵女,宫中有封号的就这些了。”
芈月暗忖,魏少使想是魏氏宗女,樊长使亦想必是附庸魏国的小国陪媵,想到这里心中一动,便问道:“这诸姬之封,是早就有了,还是近期才封的?”
阍乙尴尬地一笑,支唔道:“是、是先王后去世之后,才开始册封的。”
芈月又问:“那么诸夫人争列之事,想也是先王后去世之后,才发生的?”
阍乙诧异:“正是,季芈如何得知?”
芈月又问:“历年来主持后宫事务者,是先王后,或是唐夫人、魏夫人?”
阍乙便道:“原是先王后,后先王后多病,这五六年间,是魏夫人。”
芈姝有些不甚明白,却藏在了心底,见阍乙退下,便问芈月是何原因,芈月便与她分析,魏夫人既主持后宫多年,那么去年忽然冒所谓诸夫人争列之事,便不是无缘无故,想是魏夫人自有野心,以她主持后宫的身份,不甘与诸夫人同列,借故闹事,欲令秦王封她为后。
此时想是秦王已经决定另娶楚女为继后,便借此将诸妾分阶而册封,令魏夫人居首,避免争端。
芈姝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又想起上庸城之事,试探着问:“妹妹,你看,上庸城之事,是否也是那魏氏所为?”
芈月摇头:“这却未可知,有可能是魏氏所为,亦有可能是其他人一石二鸟,既除阿姊,又除魏氏。”
芈姝一惊:“还有这等事?”
芈月道:“虢、卫二氏,乃周室所赠,焉知不是周室阴谋?”
楚人对周室俱无好感,芈姝既嫁秦国,更以自己为秦人,当下便恨恨地道:“若当真是周室阴谋,我可不会放过她们。”
芈月轻叹:“秦魏相争,周室虽然暗弱,亦还是天下共主,这到底是何方作怪,如今还不知道啊!”
芈姝亦是长叹。
第93章 魏夫人(1)
椒房殿自先王后魏氏去后,便无人居住,原来住于椒房殿偏殿的诸妾也皆迁至掖庭。秦王娶芈姝,亦要入住椒房殿,但椒房殿是取椒子和泥糊墙,求取其温暖之意,更宜冬日入住,所以便将夏日所居的清凉殿挪为新婚之所。
芈姝率诸媵女到椒房殿时,便见殿前已经有数名宫妆女子已经站在殿外相候。
为首一人笑容明媚举止亲切,正是婚宴之上与芈月同列的女御,那人手握羽扇盈盈下拜道:“妾魏氏,参见王后。”
她身后诸人,亦随着她一齐行礼道:“妾等恭迎新王后。”
芈月微微一怔,在她的脑海中,其实已经隐隐视魏氏为大敌,想象中她也应该是一个骄横的蛇蝎妇人,却不料却是此人。想到自己初见她时,竟对她还隐隐有好感,心中更是一凛,暗道怪不得孔子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魏氏看似明媚亲切,谁又能想象得她,也许她的心底有深壑之险呢。又想到楚宫的郑袖,当日在魏美人眼中,又何曾不是这般明媚可人,望之亲切的角色呢!
她心中虽然已经闪过了千万般念头,脸上表情都是纹丝不动,她身边诸媵女,亦是听过魏夫人之名,却也都是深宫中训练有素之人,皆未变成。
芈姝也是心里一凛,脸上却笑道:“各位妹妹免礼,平身。”
众人行礼比起身,魏氏便笑道:“妾等在此久候矣,容妾侍候王后进殿。”说着,便侧身让开,矣芈姝入殿,她便立于身侧,作引导之姿。
芈姝自知来者不善,当下便处处小心,唯恐有失礼之处,落了魏氏算计,惹了笑柄。
当下诸人移步入殿,芈月留神观察,但见这椒房殿中陈设略旧,大有魏风,显见并不曾为了迎接新王后入住而重新装修布置。且这椒房殿本是注重保暖,此时除正门外所有门窗俱还闭着,隔帘处处皆用的仍是厚锦毡毯之物,并未换新。楚国诸女料不到这一招,诸人皆是正妆重衣,这一走进去,便觉得炎热潮闷,令人十分难受。
魏夫人将芈姝引到正中席位,恭敬让座,芈姝已经热头一头是汗,苦于头上冠冕身上重衣,脸上的脂粉也险些要糊开,只得以绢帕频频拭汗,却见旁边一只香炉,犹在幽幽吐香,那香气更是说不出来的古怪。
芈月心中亦是暗恼,欲待芈姝坐下之后,便想提醒芈姝,下令开门窗取扇通风。岂料芈姝坐下之后,正当端坐受礼,但见那魏氏走到正中,诸姬亦随她立定。
岂知那魏氏看着芈姝时忽然似怔了一怔,神情变得极为奇异,眼睛似看着芈姝,又似看着芈姝身后,露出似怀念似感伤似亲切神情来,竟是极为诡异。
芈姝被她瞧得毛骨耸然,一时竟忘记说话,芈月见此情况暗惊,方欲说话。
那魏氏看了半晌,却忽然转头拭泪,又回头赔礼道:“王后恕罪。妾看到王后坐在这里,忽然就想起了先王后。那一年妾随先王后初入宫受朝拜,先王后也穿着同样的青翟衣,坐在同样的位置上,如今想来,就像是在昨天一样。”
芈姝却不防魏氏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浑身寒意顿起,看着这阴沉沉的殿堂,再看着左右诡异的摆设,只觉得仿佛自己所坐的位置上,似有一个阴恻恻的鬼魂也同她一起端坐受礼一般。不由得又气又怕,怒道:“魏氏——你、你实是无礼……”
魏氏却恍若未闻,半点也不曾将芈姝的言语放在心上,只径直仍然是一脸怀念地地喃喃道:“这宫中的一席一案,一草一木,都是先王后亲手摆设的,先王后去了以后,这里的一切还都是按照先王后原来的摆设,一点都不许改动。就连今日薰的香,都还是先王后最喜欢的千蕊香呢。”
虽然此时正午阳光还有一缕斜入,然则这殿中阴森森的气氛、阴沉沉的异香、再加上魏氏阴恻恻的语气,竟显出几分叫人胆寒的鬼气来。
芈姝只觉得袖中的双手竟是止不住地颤抖,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吓的,方才浑身的潮汗浸湿了里衣,此时竟觉得又湿又冷反侵入体的感觉。她活到这十几岁上,从小到大都是宠爱中长大,接受到的都是各式人等在她面前努力展示的亲近善意。便是有时候也知道如芈茵等会在她面前有小算计、小心思,却是从来没有人敢对她表示过恶意。虽然她也知秦宫必有艰难,但知道与直面这种不加掩饰的恶意,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芈姝有生以来,从来未曾遇上这样的事,她被这种前所未有的恶意给击中了,一时竟是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如何回答,只觉得无比难堪,无比羞辱,心中只想逃走,只想立刻到无人处躲在被子里大哭一场。此时从小到大所受的教养、应对、自负、聪明,竟是荡然无存,只除了结结巴巴地指着魏氏说:“你、你、你……”之外,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脑子里完全糊成一团,不成字句了。
玳瑁大急,待要上前说话,芈月已经是抢上前一步,斥道:“魏氏,你胡说些什么?”
玳瑁见芈月已经开口,已经迈出去的脚步又悄然退了回来,她毕竟是奴婢之流,魏氏乃是如今主持后宫之人,她此时维护芈姝,说不定倒被她反斥为僭越无礼。芈月是诸媵女之首,王后之妹,由她出现才是再好不过。
与此同时,孟昭氏也悄悄地收回了迈出去的一只脚。
魏氏眉毛一挑,原本明媚的神情竟似带着几分阴森,芈姝心中一紧,不料魏氏忽然转颜又笑了,这一笑,眼神中诸般轻蔑嘲弄之意毫不掩饰,转而又收了笑容,掩口作吃惊道:“王后恕罪,是妾一时忘形,忆起故去的阿姊,竟自失神,还望王后大人大量,勿与我见怪才是。”
芈姝只觉得被芈月这一喝斥,三魂六魄方似归位,见魏氏如此作态,胸口似堵了一块大石一般,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芈月上前一步,道:“小君,此殿中气息闷滞,可否令她们将门窗打开,也好让殿中通通气……”
芈姝颔首,方要答应,那魏氏微一侧头,对站在她身后的一个姬妾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掩面泣道:“想昔年王后产后失调畏风,大王下旨,椒房殿中不可见风,自那时候起,便直至今日,未曾有人忤旨,不想今日……呜呜呜……”
芈姝一怔,话到嘴边,竟是说不出口了。
芈月大怒,斥道:“你是何人,如今小君正坐在此处,你口不择言,实是无礼。”
芈姝到此时气到极处,反而终于镇定下心神来,也不理那人,只下旨道:“把门窗都打开,让这殿中通通风,闷热成这样,实是可厌。”
那姬妾脸色也变了,连忙偷眼看向魏氏。魏氏却仍笑吟吟地摇着羽扇,似忽然想到了什么,道:“今日乃是新王后入椒房殿受礼,都怪妾身一时忘形,诸位妹妹,你们还不与我一起,向新王后行礼。”
诸姬妾便忙聚到她的身后,但见魏氏完全无视殿内殿外诸内侍宫女乱哄哄开窗打帘,灰土飞扬的情况,只率众姬妾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行礼道:“妾魏氏,向新王后请安。”
诸姬妾亦一起行礼道:“妾某氏,向新王后请安。”
芈姝只觉得一口气噎在喉头吞不下吐不出,只勉强笑道:“诸位妹妹且起。”
魏氏依礼三拜,这又率众女起身。
芈姝呆立当场,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芈月忙提醒道:“王后赐礼诸夫人。”
芈姝深吸一口气,勉强微笑道:“正是,诸位妹妹今日初见,不如一一上来,让小童也好认认人。”她本不欲第一日便以身份压人,此时却不得不自称一声小童。
魏氏脸色变了变,芈姝便已经转头看向她,微笑:“魏妹妹于宫中何阶?”
魏氏无奈,呼得上前又屈膝敛袖道:“妾魏氏,与先王后乃是同母姐妹,大王恩赐册封为夫人,生公子华。”她蓄意说到同母,眼角又瞄了芈月一眼,想是亦早已经打听过,芈月与芈姝并非同母。
芈姝点头笑道:“赏。”
玳瑁便捧着托盘上前,上面摆着白玉大笄一对,手镯一对,簪铒一对,呈给魏氏。魏氏只得行礼拜谢道:“谢王后赏赐。”她身后侍女便忙接过托盘,两人退到一边。
其后便有一个服色与魏氏相似,却更为年长的贵妇出列行礼,魏氏含笑道:“此为唐氏,唐国之后,封夫人,为公子奂之母。唐妹妹为先公所赐,是宫中资历最久的人,在大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服侍大王了。”
芈姝定睛看去,但见唐夫人打扮素净,举止寡淡,如同死灰枯木一般,心中暗叹,道:“赏。”
唐夫人之后,便是一个年轻娇艳的妇人出列行礼,魏氏道:“此虢氏,东虢国之后,封美人。”
其后又一个举止斯文,表情温柔的妇人出列行礼,魏氏道:“此卫氏,封良人,为公子通之母。”
芈姝俱赏,
其后便是长使樊氏、少使魏氏等上前行礼,芈姝凝视看去,见那魏少使却是方才假哭先王后之事,便不却理睬,转眼见那樊氏大腹便便,不禁问道:“你几个月了?”
樊长使捧着肚子,露出身为人母心满意足的微笑,垂首道:“谢小君关爱,六个月了。”
芈姝盯了好几下,心中羡慕之下又有微酸之意,忙道:“妹妹快快免礼,你既身怀六甲,从此以后到我这里就免礼了。”转头吩咐珍珠:“快扶樊长使坐下。”
樊长使便娇滴滴地谢过芈姝,由珍珠扶着坐下。
芈姝与每人相见之时,便赐下诸女便每人笄钗一对、镯子一双、簪铒一副、锦锻一匹,若有生子之人,再加赐诸公子每人书简一卷,笔墨刀砚一副。
诸夫人均谢过就座。芈月亦令芈月等自己陪嫁之诸媵女与诸夫人相见,诸夫人亦有表礼一一相赠,双方暂时呈现出一种其乐融融的假象来。
此时便有侍女奉上玉盏甘露,芈姝顺手拿起欲饮,忽然觉得触手不对,低头一看竟不是自己惯用的玉盏,转头问玳瑁道:“这是——”
魏夫人却忽然笑道:“王后当心,此乃先王后最喜欢的玉盏,如今只剩下一对了,可打坏不得。”
芈姝吓了一跳,象触到毒蛇一样手一缩,玉盏落地摔得粉碎。
其他人还未说话,魏少使优夸张地叫了起来:“哎呀,这可是先王后的遗物啊,大王若是知道了必是会伤心的……”
芈姝本已经被吓了一跳,此时再听魏少使闹腾,怒道:“放肆,”转头问方才奉上玉盏的侍女道:“谁叫你给我上的此物?”
魏夫人却笑道:“王后勿怪,是臣妾安排的……”她微微一笑,但在芈姝的眼中,这笑容却满满尽是挑衅,她温言解释道:“想当年先王后第一次受后宫朝贺,就是坐的这个位置,用的这只玉盏,妾身这样安排原是好意,本想是让王后您感受到与先王后的亲近,也能够让妾身等倍感亲切,如敬重先王后一般,敬重王后您。不想却造成如此误会,致使先王后遗物受损,王后您千万别自责,若论此事之错,实是妾身也要担上三分不是的。”
芈月不禁冷笑:“不过一件器物罢了,损了便损了,魏夫人为何要强派王后必须自责?魏夫人说自己有三分不是,这是指责王后有七分不是吗?你一个妾婢,来编派小君的罪名,不是太过胆大了些吗?”
魏夫人暗忖今日之事,原可拿得定王后,偏生被这媵女处处坏事,当下脸一沉,冷笑道:“我对王后一片诚意,你胡说什么!倒是你一个媵女,敢来编派我的不是,难道不也是太过胆大吗?”
芈姝定了定神,被芈月提醒,也暗恨魏氏无礼,忙道:“季芈说的话,就是我的意思,魏夫人是在说我放肆吗?”
魏夫人素性也沉了脸,道:“臣妾不敢,只是这先王后的遗物,就这么损伤了,只怕连大王也会觉得惋惜的……”
芈月截断道:“既然是遗物,就不该拿出来乱用,所以还是魏夫人自己不够小心。小君,以妾看来,当令魏夫人将所有先王后的物件都收拾起来,送到这几位口口声声念着先王后的媵妾房中去,让她们起个供桌供上,好好保存。从今日起,这个宫中所有的东西全都撤了,摆上如今的王后喜欢的东西。”
魏夫人怒道:“季芈这么做未免太不把先王后放在眼中了,先王后留下的规矩,难道如今的王后就可以不遵守了吗?”
芈月冷笑道:“自然是不需要遵守的。”
魏夫人言辞咄咄逼人:“难道季芈要王后背上个不敬前人的罪过吗?”
芈月反而哈哈一笑,道:“什么叫不敬前人?大秦自立国以来,非子分封是一种情况,襄公时封诸侯是另一种情况,穆公称霸时又是一种情况,时移事变,自然就是要与时俱进,不见得襄公时还原封不动用非子时的法令,穆公称霸时难道不会有新的法令规矩。不说远的,就说近时,商君时不也一样有一些拘泥不化的人反对变法,可若没有变法,秦国现在还不能称王呢!”
她这一长串比古论今,滔滔不绝地说过来,不但魏夫人怔住了,连皆姬妾皆已经怔住。
芈月停下,看着魏夫人,忽然掩袖笑道:“魏夫人,您口口声声的先王后,难道忘记了,先王后活着的时候可不曾当上过王后,只是个秦国的君夫人罢了。大王称王以后,为什么不将魏夫人您扶正而是要不远千里求娶我楚国的公主为王后,就是因为魏夫人您不曾见识过什么叫做王后,脑子里还食古不化,想的是君夫人当年的规矩……”说到这里,她又幽幽一叹道:“唉,说起来也难怪,我听说商君原来就是在魏国为臣,偏生魏人容不得他,这才到了秦国,为大秦闯出一片新乾坤来。看来这魏人的眼界,唉……”
她原不是这般口舌刻薄之人,只是黄歇身死,她心中一股郁气强压,无法排解。昨日秦王的态度,又让她更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乃至到了今日,见魏夫人三番五次挑衅,心中郁气便化为口中利语,喷薄而出。
魏夫人脸色一变,商君入秦,致使秦国变法成功,魏国不但错失人才,还因秦*力大兴,河西之战,损兵折将丢城失土,致使魏秦两人强弱易势,这实是魏人大恨,芈月既贬先王后,又贬魏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无异于当面扇了魏夫人一个大耳光。
第94章 魏夫人(2)
魏夫人眼中顿生恨意冷笑笑道:“果然季芈好钢口,知道的说是季芈胸怀乾坤,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楚国嫁错了人,季芈才应该是做王后的合适人选呢。”
芈月不屑地道:“大人淳淳,小人戚戚。论口舌之辨,何须王后,身在高位,只要会用人即可,魏国这些年来既失孙膑,又失商君,想来也是不晓得用人之故。”
魏夫人冷笑一声道:“口舌之利,我是比不上季芈了,甘拜下风。”说着看了一眼虢美人。
虢美人上前笑着道:“哎呀呀,楚国来的妹妹果然不凡,能说会道的。我是个愚笨之人,有些东西不懂,可否向各位妹妹请教?”
芈月见了这愚人居然为魏夫人冲锋,冷笑道:“虢美人果然是好学之人,第一天向王后请客,就准备了一堆问题,我们才真要多向虢美人学习了。”
虢美人也不理她,径直道:“妾身以前听过许多关于楚人的故事,都觉得不可思议,难得今日王后也是楚国,特地来求证一样。请问刻舟求剑的事情是真的吗,楚人真的如何愚笨?”
樊长使亦笑道:“是啊,妾身也听说类似的故事,还有画蛇添足,买椟还珠之类的,看来楚人愚笨的事情还真是挺多的。”
楚人自周天子立国之初,受了慢待之后,便不遵周人号令,自封为王,倚长江之险,以与周室分庭抗礼的姿态而立。自周室到晋室,数番召集诸侯伐楚而不得成功,北方诸侯不喜楚人,谈书论文寓言比喻之时,便常常将楚人作为嘲笑对象,凡是有愚人妄人执人,便都派到楚人的头上来。
如今魏夫人见以先王后为难芈姝不成,反被芈月口舌所伤,她亦早有准备,故意退让一步,反让这些小妃们以楚人故事来恶意取笑。
芈姝气得将宫女新奉上的玉盏也摔了,怒道:“你们太放肆了。”
魏夫人却也不恼,芈月发现她越是当恼怒时,反而笑得越是娇媚:“诸位妹妹只是想讨王后的欢心,拉近与王后的距离,所以才找一些和楚国相关的话题罢了。初次见面,王后就忽然发这么大的脾气,是存心想给各位妹妹来个下马威吗?”
芈姝怒道:“哼,我看是你想给我一个下马威吧。”
芈月却笑道:“王后,既然各位阿姊要同我们说故事谈笑话,那我们就跟各位阿姊说故事谈笑话罢了。虢姬,我倒是听说过一个与虢国相关的故事,特来请教,唇亡齿寒这个故事的由来,虢姬可曾知道?”[注1]
虢美人一怔,顿时恼了,指着芈月道:“你、你太……”
不待芈月说,屈氏便上前一步,笑咪咪地道:“虢姬若是想不起来,那妾就代您说吧。晋献公要打虢国,想借道虞国,就送了虞公宝马美玉,宫子奇说,虞虢两国是唇齿相依,若是虢国有失,难免唇亡齿寒。可是虞公不听,还是借道给晋献公,于是虢国就灭亡了。”
景氏亦是笑咪咪地补刀:“楚国的故事虽多,不过是一二愚人的故事,可我大楚在这大争之世,仍然傲立于群雄。虢国人的愚笨,却是没有脑子,不结交强者,却误信他人把国族的安危放在没有信用也没有实力可言的人手中,结果国亡族销,实在是可悲可叹啊。虢姬,须知做人要聪明识时务,您说是不是呢?”
虢美人脸色一变,她终于听出来了,怒道:“你在威胁我?”
孟昭氏亦笑道:“我劝虢姬莫给人当枪使,免得被人出卖还不知道。至于樊姬,抱歉,我也想跟您说几个樊国的故事拉近一下关系,可我真想不起来樊国有什么故事可值得一提的。不过我还可以送您一个楚国的故事,叫狐假虎威,这山林之王,到底是虎还是狐,大家可要睁开眼睛看清楚才是。”
芈姝掩嘴轻笑,魏氏有帮手,难道她便没有帮手不成,她这几个媵女素日在高唐台也练为辨术,起初只是事起突然,自己也是被惊呆了不曾反应过来,幸而芈月先出声,诸芈便反应过来,轮番而上,这素日互相辨论惯了,一齐对外时,居然也是配合有度。
虢美人显然是怔住了,忽然间就尖声叫道:“好啊,你们一起来欺负我,我要去请大王作主……”
正欲闹时,忽然听得外头齐声道:“大王到!”
众妃嫔转过身去,看到秦王驷正大步进来,连忙下拜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走上前,扶起芈姝道:“寡人远远地就听到这殿中极为热闹,看来你们相处和睦得紧啊。”
诸妃嫔听到他这番话,脸色顿时五彩缤纷起来。
芈姝笑了,道:“正是,各位妹妹都颇为热情,与妾等相处得很好呢。”
秦王驷何等聪明,一眼看去早已经心里有数,脸上却不显露,反笑道:“如此寡人就放心了。”
芈月暗中给芈姝一个眼色,芈姝会意道:“两位魏妹妹对先王后怀念得紧,臣妾想请大王恩准,将这椒房宫先王后遗留下的东西都赐给两位妹妹保管。这椒房宫布置陈旧,臣妾想重新布置一番,也好让大王看个新鲜。”
秦王驷不在意地道:“你是这王后,这些许小事,你自己作主就成,不必请示寡人。”
芈姝看了魏夫人一眼,含笑道:“大王这么说,臣妾就放心了。”
魏夫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这一场诸芈对诸姬的初次交锋,算得是楚宫大胜,直到回到清凉殿,芈姝犹兴奋未止,笑着对芈月道:“今天看那魏夫人的脸色白了又青的,可真是太痛快了。”
芈月劝道:“阿姊,魏夫人在后宫经营这么多年,今日是轻视了阿姊才会措手不及,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芈姝恨恨地道:“哼,她居然敢给我下马威,你说得对,将来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时候教她知道我的厉害。”
芈月轻叹:“阿姊放心,总有收拾她们的时候。”
芈姝看着芈月,想到今日自己一开始惊慌失措,全仗芈月及时出面,才不至于失了王后威仪,心中不禁不住百感交集:“妹妹今日表现,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我总以来你还一直是那个让我庇护着的小妹妹,没有想到,今日却是全仗你大展才智,才把那个魏氏给压下了。”
芈月知她素来好强,今日自己出头,只怕又招她心中不舒服。若是在楚宫,她或还惧她多心,只是到了如今,她也懒得再作戏,苦笑道:“阿姊是不是觉得,我今日太过放肆大胆了?”
芈姝脸色微笑,忙解释道:“怎么会呢。其实今天真的还是多亏你了……”她对自己今日表现实是十分沮丧,素日只觉得自己聪明利害,威仪天成,只道自己一为王后,必是妃嫔俯首,秦王独钟。谁晓得一入秦宫,竟会被个妃子挤兑得差点颜面尽失。这种“原来我没有这么厉害”以及看着“那个素日要我庇护的人居然这么厉害”的心思纠结万分。但芈月这么一说,她心中又自惭愧,觉得芈月今日为了自己出头,自己居然还有这种嫉妒的心思,实是不应该,又怕芈月心中误会,急着想解释,却又解释不清,急了一头的汗。
芈月按住了芈姝,叹道:“阿姊,我明白的,身处异地,满目敌人,心中自然有怯意,谁都会这样。我其实与并不比别人强,只是我与阿姊不同,我是心中有恨,才会这样咄咄逼人。”
芈姝想到黄歇之事,也不禁心中恻然,更觉惭愧:“妹妹,过去种种辟如昨日死,人总要向前看的。”
芈月冷笑一声:“阿姊,你知道吗,我今天一直在期待,看魏夫人能被我逼到什么的程度上会翻面,我就可以直接撕下她的伪面具来,可惜,她够能忍!”
芈姝一惊:“你怀疑是她?”
芈月点头道:“她的嫌疑最大,所以我今日本是想逼她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真相。”
芈姝听了她这话,低头想了想,忽然犹豫起来道:“你说大王会不会听到我们说的话,会不会觉得我们太咄咄逼人了。”
芈月诧异:“阿姊怕什么?”
芈姝犹豫道:“大王说,想要一个清静和睦的后宫,我们若是太过强势,会不会……”
芈月叹息:“大王想要一个清静的后宫,阿姊就更不能软弱了。现在不是我们挑事,而是魏夫人她们在挑事。从下毒到勾结义渠,再到今日的闹事,她何曾消停过。阿姊若是忍气吞声,她一定会更加嚣张,只有阿姊将她的气焰打下去,让她不敢再兴风作浪,这后宫才能清静,才不负大王将后宫交托给阿姊的心意。”
第95章 魏夫人(3)
芈姝听了不禁点头,道:“那我以后应该如何行事?”
芈月斩钉截铁道:“就象今天这样啊。若以后那魏夫人再挑事端,阿姊且别和她争执,由我来和她理论,到不可开交的时候,阿姊再出来作裁决。阿姊是王后,后宫之主,宫中其他人都是妾婢,如何能与阿姊辨折。”
芈姝恨恨地道:“嗯,就依妹妹。其实依我的脾气,真是恨不得将她拖下去一顿打死。”
芈月叹道:“阿姊不可,你和她斗,大王不会管,但你若要杀了她,大王是不会允许的。”
芈姝忙道:“我自然不会亲手杀她……”
芈月轻叹一声,按住芈姝的手,道:“阿姊,你心地善良,不是郑袖夫人那种人,更何况若论阴损害人的心性和手段,你我加起来也不及那魏夫人。这种事,不要想,免得污了你我心性。”
芈姝也有些讷讷地,以她如今的心性,其实要做出这种事来,也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心中气愤,是过过嘴瘾罢了:“我只是气不过……”
芈月道:“狗咬人一口,人只能打狗,不能也去咬狗。”
芈姝笑出声来:“妹妹说得极是。”
芈月坦言道:“秦宫不比楚宫,后宫的女人存在与否,其实是看秦王前朝的政治决断。阿姊,时机未到,你我不可妄动。”
芈姝急道:“那时机什么时候才能到?”
芈月道:“阿姊,既然做了王后,你就要学会忍。”
芈姝喃喃道:“忍?”
芈月道:“人不能把所有看不顺眼的东西全除去,阿姊,嫁给诸侯,就得忍受三宫六院的生活。”
芈姝叹道:“妹妹,我亦是宫中长大的女子。诸侯多妇,我岂不知。我不是嫉妒之人,不是容不得大王与别的女人在一起,我只是容不得那些想要算计我、谋害我的人一天天在我眼前晃。”
芈月叹道:“阿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后宫这么多女人,哪一个不是在谋算着往更高的位置爬,你身为王后,坐上了这个位置,就要承受后宫所有女人的谋算,并且忍下来。只要你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就是最大的成功。”
芈姝越想越是委屈,倚在芈月的身上哭了道:“妹妹,这真是太难了,一起到天天看到这么一群人跟你斗嘴斗心计,晚上还要斗大王的宠爱,我真受不了。”
芈月叹道:“阿姊,要享受一国之母的尊荣,就得承受所有女人的嫉妒和谋算。你担得起多少的算计,才能享受得了多少的荣耀。”说着,她抬头看了看天边,笑道:“阿姊快些梳洗打扮吧,大王今日要来与阿姊一起进晚膳。三日已过,也不用我等必须服侍,也容我躲个懒罢。”
芈姝却拉住了芈月,惴惴不安地道:“妹妹,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愿意侍奉大王吗?”
芈月微微一笑:“阿姊,庄子曾说过一个故事,说楚国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锦锻竹匣而藏之庙堂之上。试问此龟是宁可死为留骨而贵?还是宁愿生而曳尾于涂中?只要阿姊答应我,五年以后让我出宫,我愿意做那只曳尾于泥涂中的乌龟。”
芈姝却莫名地有些不放心,幽幽一叹:“妹妹能真的永远不改初衷吗?”
芈月正欲站起退出,闻言怔了一怔,才道:“阿姊,若在过去,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是。但是,世事无常,到今日我已经不敢对命运说是。阿姊。什么是我的初衷?我的初衷从来不是入宫闱,为媵妇啊!”
芈姝心中暗悔,只觉得今日的自己,竟是如此毫无自信,处处露了小气,忙道:“妹妹,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她却不知道,一个女子初入爱河,又对感情没有十足的安全感时,这份患得患失,俱是难免。只是有些人藏诸于心,而她从小所生长的环境过于顺利,实是没有任何足以让她可以学会隐藏情绪的经历。也唯有在自己心爱的男人面前,在绝对的权威面前,她或许会稍加掩饰,但芈月等人从小与她一起相伴长大的姊妹,如玳瑁这些仆从之间,她实不必加任何掩饰。
但她此刻话一出口,已经是后悔了。其实自那日发现芈月与黄歇欲私奔之后,黄歇身死,芈月被劫,在她的心中,已经隐隐对芈月有几分愧疚之意,又有一种油然的敬佩,所以在发现自己又出现如在楚宫时那样对芈月的态度时,就已经感觉到了失礼。
芈月摆了摆手,叹道:“我自幼的初衷,是想跟着戎弟到封地上去,辅佐他、也奉养母亲。此后又想跟着黄歇浪迹天下,如今黄歇已死,我只愿养大小冉,让他能够在秦国挣得一席立足之地,也好让我有个依靠。男女情爱婚姻之事,我已经毫无兴趣。只是命运会如何,今日我纵能答应阿姊,只怕事到临头,也做不得主。”
芈姝叹息:“妹妹不必说了,我自然明白。”
芈月站起,敛袖一礼,退出殿外。
她沿着庑廊慢慢地走着,心里却在想着方才与芈姝的对话,她对秦王没有兴趣,她对婚姻情爱也已经毫无兴趣,她是可以答应芈姝,以安芈姝的心。
可是,芈姝的心安不安,与她又有何干呢?她入秦宫,又不是为了芈姝,她是为了让追查那个害死黄歇的幕后真凶而来。若能够为黄歇报仇,必要的时候,她什么都不在乎,就算是秦王,她也未必会放弃利用他的心思。
忽然间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季芈又在想些什么?”
芈月抬头一惊,却见秦王驷正站在庑廊另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芈月只得微一曲膝行礼道:“见过大王。”
秦王驷提醒:“你还没回答寡人的问题呢?”
芈月垂首道:“妾刚才在想,不知道晚膳会吃什么。”
这种摆明了是敷衍的回答,秦王驷却也并不生气,只道:“你不与其他人一起吃吗?”
芈月道:“我住蕙院。”
秦王驷一怔,蕙院在清凉殿后略偏僻的位置,诸媵女都在清凉殿两边偏殿居住:“你为何独自一人住这么远?”
这地方亦是芈月这两日问了宫人才知道的,亦是向芈姝要求过才得答应,诸媵女皆是为秦王准备,住在王后的附近,自然是为了就近方便,她既无意于秦王,自然住得远些,也省心些,更兼可以方便打听宫中消息,当下只答道:“妾还有一个幼弟,住在殿中恐扰了小君清静,因此住得远些。”
秦王驷点了点头,又问:“这番季芈与寡人相见,似乎拘束了很多。”
芈月行礼道:“当时不知是大王,故尔失礼。”
秦王驷摇头:“不是,寡人感觉,你整个的精气神,都似不一样了。”
芈月苦笑,她自然是不一样了,那时候的她正是两情相悦,无限美好自信的时候,如今经历大变,如何还能如初:“妾长大了,再不能象以前那样年幼无知了。”
秦王驷沉吟:“这离寡人上次见你,似乎没隔多久啊。”芈月垂头:“大王,有时候人的长大,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秦王驷道:“说得也是。”
芈月见他再无话,便退到一边,候他走过。秦王驷摆手:“你只管去吧,寡人还要在这些站一站。”
芈月只得行了一礼:“妾失仪了。”说着,垂头走出。
秦王驷看着芈月的背影沉默,他身后跟着的缪监似乎看出了什么来,上前一步笑道:“大王对季芈感兴趣?”
秦王驷笑了,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种兴趣。”他看了缪监一眼,又道:“你休要自作聪明。”
缪监却也笑了:“老奴随大王多年,大王何时看老奴自作聪明过?”
秦王驷失笑:“说得也是。”
当下无话,便入殿中。
[注1]虢姬:先秦时代对女子的称呼,通常是在其姓氏之前+识别区分,这种区分可能是方位,亦可能父族的地名,亦可能是丈夫的封地、谥号,亦可能是族中长幼排行等。但不能会直呼名字。如西施,便是住在西边的施姓女子;如《赵氏孤儿》中的庄姬,便是姬姓女子,其夫谥号为庄,所以称“庄姬”。晋文公的妻子姜氏来自齐国,所以人们对她的称呼就是“齐姜”或者“文姜”。如芈月芈姝在秦国,就不会有人直接称呼她们的名字,通常是以排行称为“孟芈”或者“季芈”,如屈氏景氏,则可以称为“屈芈”和“景芈”,而昭氏姐妹可以称为昭芈,但为了区别更可能会称为季昭或者孟昭。虢美人来自虢国,姬姓,所以通常就会称她为“虢姬”,同理,魏夫人等人,可称其名位,亦可称为魏姬;卫良人、樊长使等,则也可称为卫姬或者樊姬。
第96章 铜符节(1)
暂不提清凉殿中秦王与王后共进晚膳如何恩爱,且说魏夫人等一行人在椒房殿中失了面子,一怒之下回了她所居的披香殿内,犹自恨恨。
魏少使是她从妹,便先开口道:“楚女实是无礼,阿姊可不能就这么忍气吞声过去了?”
魏夫人却故意地道:“我倒罢了,谁叫我主持后宫,新王后不拿我立威,还能拿谁立威呢?只是姐妹们好意和王后亲近,却叫人平白羞辱了一场。”
樊少使添油加醋地道:“可不是,若是王后也罢了,谁教她是后宫之主,可是一个连名份都没有的媵女也敢骑在我们头上,这日子以后没办过了。”
魏夫人长叹一声:“自我入宫以来,对各位妹妹素来关爱有加,一视同仁。只是以今日看来,只怕日后宫中楚女当道,我们姐妹们连站的地方也没有了。”
虢美人气恨恨地道:“夫人,我们可不能这么算了,得让她知道,这宫里谁说得算。”
魏夫人只是笑笑,却看着唐夫人与卫良人道:“唐姊姊,卫妹妹,你们两位也说说话啊。”
那唐夫人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只皱了皱眉,道:“我素来多病,也不管这些事儿。一切由魏夫人作主便是。”
她本就不是魏国诸姬中的一员,原是先孝公所赐,是秦王驷为太子时的旧人,在宫中资历既深,又有脸面,又有儿子。昔年魏氏诸姬在宫中得宠,她也不管不问,只专心养着儿子。到后来魏夫人借着诸妾争列闹出事来,秦王驷分了后宫位阶,她又是头一等。
她与魏夫人同阶,若论资历,原该站在魏夫人前头。魏夫人借着自己是主持后宫的名义,每每要抢在她前面,她也无所谓,退让一步也无妨。就这么个一拳打去半天不见她吱一声,叫人疑心自己是不是打错了的人,便是魏夫人再智计百出,再不能容人,竟也拿她无可奈何。
此番拜见新王后,她只不过是随大流一起见一下,转眼出了椒房殿就要分手,是魏夫人硬拖了她过来,她亦知道这是魏夫人逼她站队。只是她依旧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实在叫魏夫人无可奈何。
魏夫人又转向卫良人,卫良人素来多智,颇为魏夫人倚重,此见魏夫人问她,只笑了笑道:“各位姊妹言重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初到一处陌生的地方,不免要些强。如今王后初来宫中,便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我们自然要多体谅,多帮助,如此才不负大王对我等姐妹的期望。”
魏夫人听也一不禁暗赞此人果然心思深沉,表面上看去这话四平八稳,毫无恶意,但细一品,却是有无限陷阱,见诸姬还不解,素性挑明了道:“还是卫良人想得周到,你们也都听到了,王后新到宫中,不熟悉宫务,若是在处理宫务之上出了什么不周到的事情,大家都多多看着点,帮着留神点!”
虢美人顿时明白了,掩口轻笑道:“正是正是,我们知道了。”当下暗定了主意,要教人在宫务上设几个套叫王后出几个错来,方显得是她的本事。
卫良人暗叹一声,说实话,她为人自负,对虢姬之好胜无脑、樊姬之自私胆小,都没有好感。诸姬之中,有愚有慧,能藏话的也有特别多嘴的,若依了她的性子,有些事少数几个人心照不宣已经足够,这等事如何能够挑明了说。只是魏夫人却喜爱将众人拉在一起,行事都要同进同退,方显得自己是后宫主持之人,她也无可奈何。
魏夫人计议已定,当下遣散了诸姬,却留下了卫良人独自商议,道:“卫妹妹向来是最聪明的,这以后何去何从,还指望卫妹妹拿个主意呢!”
卫良人笑道:“阿姊已经处于不败之地,何须我来拿主意?”
魏夫人一怔:“妹妹这话怎么说?”
卫良人长叹一声,暗示道:“我笑阿姊舍本逐末,跟这些毛丫头争什么闲气,她能盖过我们的不过是名份,阿姊若能在名份上争回来,岂不是……”
魏夫人细细思忖了一下,忽然悟了:“妹妹的意思是……”
卫良人掩袖一笑,魏夫人已经明白,她指的是自己所生的儿子,公子华!
此时宫中诸妇虽然亦有数人有子,然而都不及公子华出身,且先王后无子,亦三番两次说过要将公子华记在自己名下。若能够趁孟芈初来之时,将公子华立为太子,则魏夫人已处于不败之地。
卫良人又暗悔自己刚才的暗示叫魏夫人明着宣扬出去,若出了事,必会说是她的计谋,此时忙又找补道:“我若是阿姊,此时什么也不出手最好。”魏夫人不解,卫良人忙解释道:“大王是何等厉害之人,阿姊久掌宫务,如今王后初入宫中,她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大王岂不疑了阿姊,叫子华受累?”
魏夫人虽能够接受,终究心有不甘,道:“难道我就这么叫楚女得意了不成?”
卫良人劝道:“大王要的是一个清静的后宫,谁叫大王不得清静,大王心里就会嫌弃了谁。更何况王后现在正防着阿姊,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会说是阿姊使的坏,阿姊真要对付她们,倒不如等她们松懈下来,自乱阵脚……”
魏夫人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妹妹不愧是出身卫国,当真有鬼谷子之才,得纵横心术啊!”
卫良人娇嗔道:“我为阿姊出谋划策,反倒被阿姊取笑了。”
两人说笑一番,卫良人这才辞了出去,心中却暗自嗟叹。她自负才貌不在魏夫人之下,可魏夫人仗着出身,压在她头上多年,她不但不能反抗,反要处处讨好于她,为她出谋画策,虽然得了魏夫人的看重,可自己的心中,终究是意难平啊!
七月成婚,从炎热的夏季转到黄叶飞舞的秋季,芈姝在宫中已经两个多月了。
这一日,秦王下旨,令诸芈准备动声,前往雍城。
雍城是秦人宗庙所在,接下来正是王后芈姝人生中最重大的仪式——“庙见”之礼。[注1]
这却是一个新妇人生中最重要的时间,新妇三月,乃备奠菜,行“庙见”之礼,祭过先祖,这才能正式列为夫家的一员。这三个月中,如同新妇的试用期一般,新妇要表现出自己最美好的品质,令得夫婿满意;要表现出胜任一国之母的素质,令得宗族满意。如此,才能够在庙见之仪上,告之先祖,正式接纳孟芈为秦国嬴姓王族的成员。
这一日,无数车队,前后簇拥,浩浩荡荡自城西而出,前往雍城。一路上走了十余日,终于在三月期满之前,到了雍城宗庙。
三月期满,黄昏时分,秦王驷与新后俱着礼服,在祝者所引导下进了宗庙,祭告列祖列宗。芈姝从楚国带来的陪嫁礼器悉数摆放在宗庙之内,如玉璜、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琥等六玉,如鼎、鬲、甗、簋、簠、盨、敦、豆、爵、觯、觥、尊、卣、壶、斝、罍、觚、盘、匜等诸般铜器俱刻有铭文,再加上全套青铜编钟、青玉编磬等诸般乐器俱由乐师奏乐。这等豪华的陪嫁阵,也唯有国与国的联姻之中,才能够摆得出来。
新后芈姝亲奉嘉菜,秦王驷与王后行礼如仪,王曰:“臣驷,娶新妇芈姓熊氏,今奠嘉菜于嬴氏列祖列宗,愿列宗列宗惠我长乐无疆,子孙保之。”后曰:“芈姓熊氏来妇,敢奠嘉菜于我赢氏列祖列宗,愿列祖列宗佑我百室盈止,妇子宁止。”
所谓嘉菜者,不过是五齑七菹,五齑即是将昌本、脾析、蜃、豚拍、深蒲这五样荤素各异的菜肴细切为齑,七菹便是将韭、菁、莼、葵、芹、菭、笋七种菜蔬制成菹菜。[注2]
嘉菜虽然名义上须得新妇亲手所制,奉与舅姑,以示嫁为人妇,主持中馈之意。但芈姝既为王后,自也不能亲处厨下洗手烹制,不过提早叫侍人早些时候准备好腌制七种菹菜的食材,烹煮好五齑之肴,然后在庙见之礼前,切好摆入祭器,她只是在每个流程进行中站在那里沾一下手便是。
如此诸般礼仪成了,芈姝再受册宝,更笄钗,才算正式为宗庙所接受,此后才能够行主持祭祀之仪。
庙见之后,就是行返马之仪。所谓返马,就是成妇之后,新妇将从娘家带来嫁入夫家所乘坐的马车留下,自谦战战兢兢,若不能得欢于夫家,当乘原车而返。而夫家则行“反马”之礼,就是把新妇从娘家来所驾乘车子的马匹退回,表示对新妇十分满足,一定不会有出妇之事。
如此,方算完成了整个婚礼。
庙见之后,秦王驷方才对芈姝说,先王后病逝,群臣欲为王求新妇,亦至宗庙问卜,卜得诸国皆不堪为正,数次之后,才卜得荆楚为贞,能兴秦国霸业。因此他亲去楚国,以诚其心。
芈姝听得自是心花怒放,本来有些不安的心,顿时也安定了下来,既是宗庙卜得荆楚为贞,能兴秦业,那么她又何忧之有。
自雍城回来,芈月便开始思量着下一步的行动。这些日子,她居于蕙院,与魏冉同住,身边亦只有薜荔女萝与侍候,与楚国身为公主的待遇自然是相差甚远,只是她也不以为意,反觉得蕙院狭小不惹嫌疑,侍女人少避免嘴杂,方是正好。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想办法,试图将她在义渠王那里所见到的铜符节重新做出来,这是她目前唯一的线索,很明显,这东西摆明了是过秦人关卡所用。义渠王掠劫完毕,星夜奔驰回义渠,纵有阻拦,也是一冲而过。但若义渠人潜行数个郡县来伏击送嫁队伍时,却必是通过这东西来过关卡的。
只是毕竟她只是对那铜符节只看了匆匆一眼,虽然大致的形状已经可以恢复了,但许多细节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看着手中的泥制符节,泄气地放了下来。
蜗居小院,实不是她的性格所在,她在楚宫之时,经常是会跑出去骑马射猎习武,只是到了秦宫,不免要小心三分。她想起当日秦王带诸芈去马场,便让薜荔去打听一下,薜荔来报说,那马场素日只有秦王罢朝之后,会过去骑射半个时辰,平时却是无人。之前亦有宫中妃嫔去射猎游玩,并无禁忌。
她听了之后,便不禁心动,想着今日烦闷,素性将那泥制符节袖了,就要去马场。
走到院中,魏冉又上前来缠着她要玩,她亦无心理会,只问了他已经背会了“大雅”“小雅”之后,便叫他先背“秦风”,魏冉不解,原来芈月同他说,习雅之后,诸国风当从“周南”开始,为何跳过来先习“秦风”,芈月只得道,既然到了秦国,当入境随俗,更快的融入秦国。
魏冉听了她的话,沉默良久,才问道:“阿姊,我们不去齐国了吗?”
芈月心中一酸,想到当日也黄歇共约一起入齐的计划,如今已经不再可能实现了,抹了把泪,匆匆跑出了蕙院。她一股怨怒无处发泄,跑到射场,叫寺人摆开靶子,
眼前的靶子时而变成义渠王,时而变成魏夫人,时而变成楚威后,时而变成楚王槐。让她只将一腔怨恨之情,化为手下的利箭,一箭箭地向前射去,射至终场,忽然传来一阵鼓掌声。
芈月猛然惊醒,眼前箭靶仍然是箭靶,她轻叹一声,抹了抹额头的汗,心中诧异,她是明明打听了此时是秦王在前朝议政的时间,诸姬近年来亦不爱骑射,此时又是谁来了呢?她转头看去,却是一个不认识的少女,那少女边笑边向她走来,脸上却带着善意:“好箭法,真没想到宫中还有人箭法比我还好,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芈月细看那少女英气勃勃,带着几分男儿之气,她自己的天性本也有几分男儿之气,却从未曾遇见过能够与她气味相投的女子,此时见了这人,竟有几分亲切,正欲开口道:“我是……”
那少女却顽皮的以手指唇,笑道:“且等一下,容我猜猜……嗯,你是从楚国来的季芈,是也不是?”
芈月诧异:“你如何知道?”
那少女歪着头,历数道:“看你的打扮,自然不会是宫女。那最近宫里新来的就只有王后和她的五个媵女,我听说屈氏和景氏形影不离,孟昭氏和季昭氏更是姐妹同行。我听父……听人说季芈擅骑射那么独自一人在这里练习弓箭的,自然就只有季芈了。”
芈月也笑了:“既然你猜着了,那么让我来猜猜阁下是谁呢?宫中妃嫔昨日拜会王后的时候我都已经见过,你的打扮也不象是宫人,那你不是王妹,便是王女……你方才脱口说出‘父’字,想来是要说‘父王’二字,你莫不是公主?”
那少女拍手道:“果然真如父王所言,季芈是个聪明女子,你就唤我孟嬴好了。”
孟嬴者,嬴氏长女也,芈月便明白了,笑道:“原来是大公主。”
两人相互为礼,芈月看着孟嬴,却与自己一般高矮,想来也是年岁想仿,忽然想起一事,实是忍俊不禁。
孟嬴诧异道:“你笑什么?”
芈月掩嘴笑道:“还记得在楚国与大王第一次见面,他长着一把大胡子,我管他叫长者,他还不高兴。后来就剃了胡子让我看,说他不是长者。可如今看来,他都有你这么大的女儿了。”
孟嬴笑得前仰后合道:“你真的管他叫长者,那父王不是要气坏了,怪不得回来的时候他把胡子剃了,我还以为是为了在新王后面前显年轻呢,原来是被你叫恼了。”她性子直爽,想到素来高高在上的父亲竟也有此狼狈之时,不由地对芈月好感大增:“你这人好玩儿,我喜欢你。”
芈月亦是喜欢她的直爽,两人虽是初见,竟是不到半日,便成了知交,便素性抛开身份,互以“季芈”“孟嬴”相称。
芈月听得孟嬴不住口地夸自己的父王如何英武,亦是不服气,历数楚威王当年事迹,两人竟如孩童似的抬起杠来。
孟嬴道:“我父王是世间最英伟的君王。”
芈月便道:“我父王也是。”
孟嬴道:“我父王会成为秦国扩张疆域最广的君王。”
第97章 铜符节(2)
芈月也道:“我父王在位时扩张疆域,楚国有史以来无人能比。”
最后还是孟嬴先罢战,知道:“好了好了,我们都有一个好父王,好了吧。”
芈月叹了口气,想到自己的父亲,看着孟嬴诚挚地道:“是啊,所以公主一定要好好珍惜你父王,孝敬你父王。”
孟嬴见了她的神情庄重,不禁问道:“季芈,对我父王可有好感?”见芈月点头,忙又问道:“你会不会做我父王的女人?”这次芈月却是摇头了。
孟嬴诧异了:“这却是为什么?”
芈月扑哧一笑:“孔子曰:‘吾未见好色如好德也。’吾亦好色也,天底下的好男儿多了去了,欣赏便可,何必一定要逼成夫婿呢?”
孟嬴从来不曾听过这般离经叛道却又爽快异常的话,不禁拍膝大笑:“季芈、季芈,你当真是妙人也。”说着自也吐露心事道:“我素来不爱与后宫妃嫔交往,她们一个个的心思简直都是写在脸上了,偏还装模作样,当我是傻子吗?”
芈月亦是明白:“她们亦是可怜人,宫多怨女,大王一个人,不够分啊!”
孟嬴直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季芈当真是妙人,我从来不曾笑得这般开心,哈哈哈……”
芈月也诧异了:“孟嬴,我说的话,便是如此可乐吗?还是,你我理解有差?”
孟嬴抹泪笑道:“不差不差,季芈,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耳目一新罢了。”
自此,两人便多有来往,芈月将自己手抄的庄子之“逍遥游”赠与孟嬴,孟嬴亦将自己最喜欢的一匹白马赠与芈月。
那马才四岁,正是刚成年的时候,十分可爱,芈月与孟嬴到了马厩之中挑选时,一见之下便十分喜欢。她虽然喜欢弓马,但毕竟楚国在南方,以舟楫而长,论起良马,却不如秦人。秦人善驯马,始祖非子便是以善驯马而得封,孟嬴身为秦王最宠爱的长女,亦有好几匹良驹,这匹马恰好是秦王所赐,刚刚成年,孟嬴见芈月喜欢,便转手赠与芈月。
待得两人相交颇有一段情份之后,芈月亦便将自己私下用泥土所仿制的符节交与孟嬴,托她辨认打听一下。孟嬴却只觉得这符节虽然颇似秦国高层的通关符节,但是具体要查出是谁的,却非得看这上面的铭文才是。
当日芈月只是匆匆一瞥,能够记得大致样子复原出来便已经绞尽脑汁,这上面的铭文,却实在是当日便不曾看清,又何来回忆。
但她亦知查出真凶,这才是关键所在,心中不甘,只是苦思冥想,几乎连做梦,梦到的都是当日那铜符节的样子,只是当她仔细想看清上面的铭文时,却总是糊作一团,无法看清。
这一日芈月正欲去找孟嬴之时,自廊桥上经过,却见廊桥下卫良人带着侍女恍恍惚惚地走过,她的手中居然还持着一枚铜符节。
芈月一见之下,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作响,那梦中始终糊作一团的东西此刻忽然间清晰地显现出来,与卫良人手中的铜符节重合起来。她还没来得及思索,身体已经先于思维快了一些步,一手按住廊柱,双足已经迈过廊桥的扶栏,跃了下来。
卫良人这日正是自内府中回来,接了家信,心中恍惚时,忽然间一人自天而降,落到她的面前,她还未反应过来,她身边的侍女采蓝便已经吓得失声惊叫。
这廊桥离地面也有十余尺高,若换了普通人,怕是要跌伤,幸而芈月从小就喜欢弓马,又身手矫健,这才是无事。此时见吓着了人,也忙行礼道:“吓着卫良人了,是我的不是,还望恕罪。
卫良人抚着扑通乱跳的心口,强自镇定道:”无事。“又喝斥采蓝住口,方又向芈月笑道:”侍女无知,失礼季芈了。“
季芈脸一红:”哪里的话,是我十分无礼才是。“
卫良人腹诽,你既知无礼,如何还会做出这等举动来,但她素来温文尔雅,这样的话自然是不会出口的,只不知这位新王后跟前最得势的媵女,为何忽然在自己面前做出这样奇特的举动来。
芈月却也懒得和她绕弯,直接道:”卫良人手中之物,可否借我一观?“
卫良人诧异道:”我手中之物?“她看了看自己,左手拿着父亲寄来的鱼书,右手拿着铜符节,却不知道对方要看什么。
芈月已经直接道:”卫良人手中铜符可否借我一观?“卫良人听说她只是要借铜符,松了一口气,她还怕若是对方要借她手中的鱼书一观,这可是无法答应的事,当下忙将手中铜符递过去道:”不知季芈要此物何用?“
芈月接过铜符节,在自己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似要把所有的细节都记住,但见那符节正面阴刻秦字铭文数行,秦字与楚字略有不同,她亦不能全识,连猜带闷其大约的意思是述某年某月某日,王颁节符于某人,可用于水陆两路免检免税通行,准过多少从人多少货物等内容。
卫良人看着她的举动,疑惑越来越深,却不言语,采蓝方欲问,却被卫良人一个眼神制版了。
芈月越看这铜符,心中疑惑越大,虽然那日义渠王的铜符只是匆匆一瞥,但这些日子魂牵梦萦,卫良人手中的铜符,便是她记忆中的那一枚。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强抑激动问:”卫良人,此物何用?“
卫良人诧异:”季芈不认得这个吗?“
芈月道:”不认得。“
卫良人笑道:”大秦关卡审查极严,如果有车船经过关隘,如果没有这种铜符节,都要经过检验,若是携带货物还要纳征。后宫妃嫔来自各国,与母国自然有礼物往来,所以大王特赐我等一枚铜符节,以便关卡出入。“她笑容温婉,娓娓道来,仿佛一个亲切的长姊一般。
芈月皱起眉头,抓住卫良人话中的讯息:”这么说,后宫妃嫔手中都有这枚铜符节了?“
卫良人掩袖笑道:”哪能人人都有,不过是魏夫人、虢美人还有我的手中有罢了,如今大约王后手中也会有一枚。“
芈月紧紧追问:”其中外形、内容、铭文,可有什么区别吗?
卫良人有些不解,看了芈月一眼:“季芈为何对此事如此关心?”
芈月低头思忖片刻,抬头大胆地道:“卫良人当知道,我们在入咸阳途中,曾遇义渠王伏击,而我在义渠王营中,曾见到过相似的这样一枚铜符节。卫良人以为,这符节会是谁的呢?”
卫良人倒抽一口凉气,似乎想到了什么,伸手想从芈月的手中抽走铜符节。芈月观察着卫良人的神情,手中却握住铜符节不放道:“卫良人可愿教我,如何才能够分辨得出各人手中的铜符节之区别。”
卫良人已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心中暗悔,自己接到父母家书,心思恍惚,握着鱼书和铜符竟忘记藏好,竟卷入这等事情当中了。她不禁左右一看,幸而今日这条宫巷上竟只有她主仆二人与芈月,她沉默片刻道:“把符节给我。”芈月松手,卫良人拿回铜符节,指着正中一处环形内之字道:“其形制、铭文,基本相似,只有此处……季芈看清楚了吗,这个位置上是个‘卫’字,是我母族国名。”
芈月瞪大眼睛,盯住了铜符节上的“卫”字,努力回想着义渠王掉在地下的铜符节,试图看清上面的字,却是一片模糊,芈月抚额,顿觉晕眩。她回过神来,却见卫良人扶住她道:“季芈,你那日见到过的铜符节是此处刻着一个什么字?”
芈月微笑,盯着卫良人的眼睛缓缓地摇头道:“我记不清了。”
卫良人看着芈月,她口中虽然说记不清了,可表情却更显得神秘莫测,卫良人叹道:“季芈,你真的不象一个宫中的女人。”
芈月笑了:“宫中的女人应该如何?”
卫良人脸上露出无奈和忧伤道:“这宫里到处是眼睛,到处是耳朵,稍有不慎,就会给自己和身边的人招来祸患,甚至不知道风从哪里起,往何处辨别申明。所以,在这宫里久了,有许多事,不能说、不能做,装聋作哑才能明哲保身。”
芈月看着卫良人:“我明白卫良人的意思,我一向做事恩怨分明,绝不会迁连他人。”说罢,她转身而去。
卫良人凝视着芈月的背影,叹息:“季芈,你真是太天真,太单纯了。”
这样天真单纯的性子,在这样诡秘的深宫之中,能活多久呢?
卫良人心中暗叹,却知道此事只怕不能善罢甘休。
王后入咸阳的途中遇伏,此事她竟是毫无所知。不仅她不知道,只怕在这宫中除了那个主谋之外,谁也不知道吧。
而这个主谋,当真是那个呼之欲出的吗?还是……另有阴谋呢?
她正自出神,采蓝怯生生地问:“良人,我们……要不要提醒一下魏夫人?”
卫良人沉了脸,斥道:“你胡说什么,魏夫人与此事何干?”
采蓝吓了一跳,忙低了头:“奴婢也是、奴婢也是……”
卫良人冷笑:“你只是个奴婢罢了,贵人的心,也轮得到你来忧?”
采蓝连忙摇头。
卫良人叹息:“此事,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把节符收好了,今日我们什么事都没看到,没听到。”
采蓝心一凛,忙应道:“是。”
而芈月回到自己所居的蕙院之中,已经依着方才在卫良人手中所见铭文,再度重做符节了。
此时蕙院院中,芈月面前的石几上,已经摆着十来只相似的泥符节,她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刻着上面的铭文,俱是和卫良人出示的符节相同,唯一不同的就是正中圆环处各国的国名。石几边的地下,是一个盛水的铜盆,铜盆旁边是做坏了的许多泥坯。
芈月小心翼翼地把这些晒得半干的泥符节拿起来,转动着正面、反面、侧面,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努力回忆着……那日义渠王掉落地上的铜符节,那个本来糊作一团的图案,此时变得越来越清晰,那个字……每一个符节比对以后,那个字,果然是个“魏”。
芈月跳了起来,将其他符节俱收在一起,只取了那只刻着“魏”字的符节,就要回屋洗手更衣,去芈姝的宫中。
她方一转头,却看到一只青色的靴子停在她的裙边,她惊诧地抬起头来,从靴子到玄端下摆、玉组佩、玉带、襟口、一直看到了秦王驷的脸和他头上的高冠。
芈月伏地请安:“参见大王。”
秦王驷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冰冷无情:“此为何物?”
芈月一怔,有些不明白秦王驷的意思,惶然抬头,看到秦王驷面无表情的脸,顿时感觉到心乱如麻,她似乎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此时,并不是应该见到秦王的时候,这个节奏不对,她支唔道:“这似乎,是……符节。”
秦王驷面无表情:“季芈,符节是做什么用的?”
芈月道:“是……妾不知道。”
秦王驷的声音冷冷地自上面传下来:“这符节是君王所铸,赐于近臣,过关隘可免验免征,是朝廷最重要的符令,岂是谁都可以私铸的?”
芈月只觉得一阵不祥的预感升起,更是慌乱得理不出一个思绪来,只慌忙答道:“朝廷符节,乃用金铜所铸,臣妾这是泥铸的,只是用来找人……”
秦王驷的声音似在轻轻冷笑:“找什么人?”
芈月抬起头来,心头还将实情说与不说之间犹豫:“妾想找……那个伏击我们的人。”
秦王驷的声音依旧淡漠:“伏击你的,是义渠人,你在秦宫找什么?”还未等芈月说话,秦王驷伸出手,将石几上的泥符节统统拂入水盆中,冷冷地道:“不管你出于什么目地,这东西都不是你一个媵妾可以沾手的。”
泥坯入水,顿时融化成一团泥水,芈月看着自己数月费尽心血努力的一切,在他这一拂手间,化为乌有,不禁伏地哽咽:“大王……”
秦王驷并不理会,只将这些泥坯符节拂入水盆之后,便不再看芈月一眼,就拂袖而去。
芈月绝望地坐在地上,冲着秦王驷的背影叫道:“大王,难道王后被人伏击,就能算了吗!”
秦王驷转身,眼角尽是讥诮之色,只说了一句话:“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秦王驷不知道已经去了多久,可这句话,似乎一直回响在芈月的耳边,嗡嗡作响,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让她没有办法动弹,没有办法反应过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伏在地上,忽然间大哭,又忽然大笑,吓得薜荔和女萝只敢紧紧拉着魏冉远远地看着她,不敢靠近。
她真是太天真,太愚蠢了!
她原以为,她只要找到那个背后支使义渠王去伏击芈姝的人,就能够搜集到证据,把这证据交到秦王的手中,便可以为黄歇报仇。为了这个目地,她才进了秦宫,她才宁愿违背母生临死前“不要作媵”的叮嘱,以媵女的身份入宫。
可是如今,她才知道自己的计划是何等可笑,秦王驷志在天下,他岂是连自己的后宫发生什么事都不清楚的人?他若是有心,岂有查不到之理,又何须要别人为他寻找证据。就算自己找出证据来又如何?芈姝安然无恙,死的只有黄歇,痛的只有自己。他又能如何会为了一个与他毫无利害关系的人之生死,去判处一个自己的枕边人、自己儿子的母亲以罪名?
“你以为你是谁?”这话,他问得刻骨,也问得明白。是啊,自己是谁,何德何能,想去撼动后宫宠妃,想去改变一个君王要庇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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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三月庙见之礼还有一种说法,即为远古风俗,男女婚前情爱不禁,所以婚后要等三个月后的观察期确定新娘不是带孕而嫁,才能够正式算夫家的人。所以一些早期风俗如弃长子(如周朝始祖后稷就是被弃),杀头生子等,都是与此有关。
[注2]五齏,就是五种切丝的冷菜,把昌本(蒲根)、脾析(牛百叶)、蜃(大蚌肉)、豚拍(猪肋)、深蒲(水中之蒲)这五种荤素不同的菜肴煮熟以后,切成细丝的冷菜。
七菹:就是七种腌菜,把韭、菁、莼、葵、芹、菭、笋这七种蔬菜进行腌制。
第98章 不素餐(1)
芈月病了,她这病忽如其来,却病势沉重,竟至高烧不醒。
承明殿廊下,秦王驷正闲来踱步,听得缪监回报,只淡淡地说了声:“病了?”
缪监看着他的脸色,道:“是。大王要不要……”
秦王驷继续踱步:“王后叫御医看过了没有?”
缪监忙道:“叫的是太医李醯。”
秦王驷哦了一声,看了缪监一眼,道:“你这老物倒越来越闲了,一个媵女病了,何须回我?”
缪监陪笑道:“这不是……大王说看奏报累了,要散散步、说说闲话嘛。”
秦王驷看了缪监一眼,并不理他,又自散步。
缪监只得又上前陪笑道:“大王,蓝田送来一批新制的美玉,大王要不要看看?”
秦王驷摆摆手:“寡人懒得看,交与王后罢!”
缪监应了声:“是。”
秦王驷忽然停住脚步,想了一想,道:“去看看吧!”
缪监连忙应了一声,叫缪乙快步先去令玉匠入准备着迎驾,自己亲自侍奉着秦王去了。
披香殿魏夫人处,魏夫人亦听了此事,低头一笑,道:“病了?”
侍女采桑笑道:“是啊,听说是病了,还病得挺重的。”
魏夫人懒洋洋地道:“既是病了,就叫御医好好看看,可别水土不服,弄出个好歹来。”
采桑会意,忙应了道:“是。”
魏夫人皱眉道:“采蘩呢?”
采桑知她是问另一个心腹侍女,采蘩更得魏夫人倚重,早些时候却奉了魏夫人之命出宫,如今还未回来,忙禀道:“采蘩还不曾回来呢!”
魏夫人面带忧色,叹道:“真是无端飞来之祸——但愿此番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
采桑知她心事,劝道:“夫人且请放心,这些年来,夫人又有什么事,不是平平安安地度过呢!”
魏夫人想了想,便又问:“那个叫张仪的,真得很得大王之宠信?”
采桑忙应:“是,听说如今连大良造也要让他三分。”
魏夫人沉吟:“他若当真有用的话,不妨……也给他送一份厚礼。”
采桑亦又应下了。
魏夫人却越思越烦,只觉得千万桩事,都堆到了一起,却都悬在半空,无处可解。她坐下来,又站起来,又来回走了几步,出了室外,却又回了屋内,终究还是令采桑道:“你叫人去宫门口守着,见采蘩回来,便叫她即来见我。”
采桑应了。
魏夫人却又道:“且慢,你先去请卫良人过来!”
采桑忙领命而去。
魏夫人轻叹一声,终究还是坐了下来,叫人上了一盏蜜汁,慢慢喝着。这些年来,她并不见得完全相信卫良人,许多事情,亦是避着卫良人,但在她每每心烦意乱之时,叫来卫良人,她总能够善解人意地或开解,或引导,能够让她烦躁的心平静下来,也能够给她提供许多好的思路。
所以,她不完全相信她,但却不得不倚重于她。
芈月却越发沉重了,芈姝派了数名太医,却是越来越每况愈下。芈姝十分着急,便问孟昭氏,到底应该如何是好?
孟昭氏一言却提醒了她,说:“季芈妹妹之病,只怕不是普通的病吧。”
芈姝一惊,问她:“如何不是普通的病?”
孟昭氏却道:“小君还记得您初入秦国时,在上庸城所遇之事吗?”
芈姝骤然而惊:“你是说,难道在这宫中,在我这个王后面前,也有人敢弄鬼?”
孟昭氏道:“若是在小君这里,自然是无人敢弄鬼,只是季芈妹妹处,则未免……”
芈姝听了微微颔首,叹道:“都是季芈固执,我也叫她住到我这里来,她偏要独居一处!”芈姝入秦,侍女内宦辅臣奴隶数千,一切事物,皆不假于人手,如上庸城那样受制于人之事,自然是再不会发生,但芈月独居蕙院,侍从人少,自然就有可能落了算计。
孟昭氏便建议道:“不如让女医挚去看看?”
芈姝犹豫:“女医挚医术,如何能与太医相比?”其时宫中置女医,多半是宫人产育或者妇人之症,有些地方男医不好处置,故而用女医,女医亦多半专精妇科产育。芈月之病并不属此,所以芈姝自恃已经正位王后,亦是第一时间叫了秦国的太医。孟昭氏此议,实是令她吃惊万分,亦是令得她对自己的环境,产生了不安的感觉。
孟昭氏看出她的心事,忙道:“女医挚虽然只精妇幼,论起其他医术,自不能与外头的太医相比。可是若是季芈症候有错,让她去多少也能看出个一二来吧。”芈姝不禁点头,当下便令女医挚前去看望芈月。
芈月听说女医挚来了,忙令其入见。女医挚跪坐下来,正欲为芈月诊脉。芈月却淡淡地道:“不必诊脉了,我没病。”
女医挚亦叹道:“季芈的确是没有病,你是心病。”
芈月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道:“不错,我是心病。”
女医挚道:“心病,自然要用心药来医。”
芈月摇头:“我的心药,早已经没有了。挚姑姑,你是最知道我的,当日在楚国,我一心一意想出宫,以为出了宫就是天高凭鸟飞,海阔任鱼游。可是等到我出了宫,却是从一个宫跳到另一个宫。本来,我是可以离开的,可是能带我离开的人,却永远不在了。我原以为,进来,能圆一个心愿,求一个公道。可公道就在眼前,却永远不可能落到我的手中来……那么,我还能做什么,就这么在这四方天里,混混噩噩地掐鸡斗狗一辈子吗?”
女医挚听了,也不禁默然,终究还是道:“季芈,人这一辈子,不就这么过来了吗,谁不是这么混混噩噩的一辈子呢,偏你想得多,要得也多。”
芈月苦笑:“是啊,可我错了吗?”
女医挚亦苦笑:“是啊,季芈是错了。您要什么公道呢?您要公道,人家也要公道呢。她辛辛苦苦侍候了大王这么多年,连儿子也生下来了,最后忽然来了个王后压在她的头上,对她来说,也认为是不公道吧。您向大王要公道,可大王是您什么人,又是她什么人呢?从来尊尊而亲亲,论尊卑她为尊您为卑;论亲疏,大王与她夫妻多年,还生有一个公子。疏不亲间,是人之常情,不管有什么事,大王自然是维护她为先,凭什么要为你而惩治她呢?”
芈月叹息:“是,我正是想明白了,所以,我只能病。”
女医挚叹:“季芈的病,正是还未想明白啊!”
芈月点头:“是,我的确还未想明白。若想明白了,我就走了。如今正是还想不明白,所以,走又不甘心。”
女医挚沉吟,道:“事情未到绝处呢。若是有朝一日,王后生下嫡子,封为太子。到时候若由王后出面,不管尊卑还是亲疏,都是形势倒易,要对付那个人,就不难了。”
芈月摇了摇头道:“魏夫人生了公子华,大王为了公子,也不会对魏夫人怎么样的。太子……不错,若是我们能想到,魏夫人更能想到,她一定会在阿姊生下孩子之前,争取把公子华立为太子的。”
女医挚一惊:“正是,那我们可得提醒王后。”芈月看了女医挚一眼,女医挚便已经明白,点头道:“我会把这话,带给王后的。”
芈月亦是想到此节,只是这话,若她不顾一切拖着病体去说,不合适,若教侍女去说,更不合适。唯有在女医挚探望之时,叫女医挚带话过去,方是最合适的。
女医挚诊脉毕,便要起身,芈月却道:“医挚既然来了,薜荔,你去把药拿来给医挚看看。”
女医挚一惊:“什么药?”
便见薜荔捧着一只药罐和两只陶罐进来,将这三只罐子均递与女医挚,女医挚不解道
:“这是什么?”
薜荔道:“这是三个太医看过季芈之后开的药方,奴婢把药渣都留下来了。”女医挚转头,看到芈月冷笑的神情,便已经明白,当下一一察看了三只罐子里的药,抬起头来,叹息:“有两贴药倒也无妨,只这一贴……”她指着其中一只陶罐里的旧药渣道:“用药之法,热者寒之,寒者热之,温凉相佐,君臣相辅。季芈只是内心郁结,外感风寒,因此缠绵不去。可这药中却用了大寒之物又没有温热药物相佐,若是吃多了就伤身甚至卧病不起。”她看了芈月一眼:“季芈想是察觉了什么?”
芈月吃力地坐起来道:“看来我果然是打草惊蛇了,人家如今便乘我病开始下手了……”
女萝连忙上前扶着芈月坐起来,着急地道:“那怎么办?”
芈月冷笑道:“既然知道了尊尊亲亲之礼,我还能怎么办。女萝,把药罐子拿到门外,砸下去。”
女萝惊诧地道:“砸下去?”
芈月道:“不错。”
薜荔却有些明白了,便道:“季芈何不将计就计,若是她们一计不成,只怕再生一计,岂不更糟?”
芈月却冷笑道:“我不耐烦跟她们玩,装中计装上当装无知装吃药,她们还得把这些药一罐罐送过来。砸吧,砸得越响越好,这宫里的聪明人太多,我就做这个不聪明的人好了!”阴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她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些。倒是魏夫人,她既然处处爱用阴谋,只怕这要顾忌的地方,会比她更多吧。
蕙院的宫女女萝捧着季芈服过药的罐子,在蕙院门口当场砸得乒乓作响,药罐的碎片,罐中的药渣,散落一地,竟是无人收拾。
这药渣碎片便散落在门口,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时分,才见不知何处过来的两个小内侍,将这些碎片药渣都收拾走了。
芈姝闻讯也派了人来收拾时,才发现这些碎片药渣俱已不见,及至问到蕙院的侍女薜荔女萝,为什么要把这药罐摔到外面的时候,两个侍女俱是装傻充愣,只说是季芈吩咐,这样可以驱邪避瘟。而芈月又一直“病重不醒”,芈姝亦是无奈,也不知道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得作罢。
而这砸碎的药罐药渣,此时正摆在缪监面前的几案上。缪监敲了敲几案,问太医李醯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李醯久在宫中,这等事,岂有不明白之理,当下只是讷讷地道:“依下官看来,只怕是用药有误。”
缪监似笑非笑:“你确定,是用药有误?”
虽然天气已经转凉,但李醯仍不禁在这样的眼神下抹了把汗,更加小心地解释道:“大监,这人之体质不同,医者高下不同,且医科各有所长,或有或误诊误判之处,也是难免!”
缪监点了点头:“你倒是个谨慎之人,我看你开的药方倒妥,既这么着,季芈之病就交给你了吧。”
李醯只得应了:“是。”
见李醯出去,缪监收了笑了,又问缪辛:“披香殿如何?”
缪辛乖觉地回答:“披香殿魏夫人前日说自己头疼,叫了太医看诊!”
缪监悠然道:“恐怕这以后,魏夫人头疼的时候会更多呢。”
缪辛低头不敢回答。
缪监看着他,心中暗叹。他这一生,自为太子身边小竖童做起,到今日人人尊一声大监,这一生经历风雨无数,便是收养的十个义子,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为名,到如今亦只剩下乙与辛二人,其余人或是跟随秦王征战沙场而死、或因涉入宫闱阴私而死、或犯错被杀被责被贬、或对他心怀不忠而被他自己所处置。
便是如今这两个义子,缪乙外憨内奸、缪辛却是外滑内直,将来的造化如何,亦是只能看他们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问道:“大王今日可有旨意传哪位夫人侍奉?”
新王后初迎,三月庙见之前,秦王几乎日日宿于清凉殿,没有再召幸其他夫人。直至庙见返马之礼以后,返回宫中,秦王始开始召幸其他宫人。
当下,缪辛便道:“今日大王召的是卫良人。”
缪监沉吟:“哦,是卫良人啊!”
驰云殿,卫良人接了口谕,沉吟良久,便叫了小内侍毕方,道:“魏夫人宫中的采蘩若要出宫,你给我盯着她,看她去了哪里,有谁跟她说话,做了什么事情?”
毕方一惊,但他素日受卫良人恩惠良多,之前亦是向卫良人卖过魏夫人处的消息,便也应也了。
见毕方收了钱退出,侍女采蓝难掩忧心,道:“如君,您真的要这么做吗,若是让魏夫人知道了,可就……”
卫良人摆手阻止了她再说下去,轻叹一声,道:“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你也当知道,我卫国已经是衰落小国,母族无势。当日东周公送我入秦,原也不过后宫有人,可拉拢秦国之助力,为东周增加庇护。我入宫后不得已依附魏氏,只为了生存需要。可如今楚女入宫,宫中格局大变,而魏夫人行事越来越过份,我实在是惶恐,将来若是出了什么大事岂不连累我等。”
采蓝不解道:“如君真觉得,楚女会胜过魏夫人?”
卫良人摇头道:“不是楚女会胜过魏夫人,而是我怕魏夫人行事,犯了大王的禁忌。后宫之争,大王虽懒得理会,但大监的一双眼睛,却是盯着每个角落,只要不涉子嗣,不涉人命,女子之间嫉妒相争,闹得再厉害,大王也不会在乎的。但若是涉及前朝,涉及国与国之间的事,再小,大王也不会容得。”
采蓝点头:“还是良人了解大王。”
卫良人苦笑:“越是在夹缝中求生,越是要比别人多长一个心眼。好了,不可让大王久候,你赶紧帮我梳妆吧。”
这一夜,卫良人服侍秦王之后,甚得欢心,还得赐一批蓝田新贡的玉饰。
王后芈姝听到这个消息,却是砸了一只玉盏。
而这一切后妃们的明争暗斗,芈月却是全然不知,她的病自换了李醯之后,也一日日地好了起来,十几日后,便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当下,她便先去清凉殿向芈姝问安。此时芈姝正在玳瑁和珍珠的服侍下试着新的秋装,看到芈月进来,兴奋地道:“妹妹,你看我穿这件绛红色的这件衣服好看,还是那件杏黄色的衣服好看?”
芈月笑道:“阿姊穿什么都好看。”
芈姝放下衣服叹道:“唉,好看有什么用?”
芈月奇道:“阿姊怎么了?”
芈姝挥手令侍女们退下,潸然泪下道:“大王,大王前日去了驰云殿。”
芈月一怔:“驰云殿?卫良人?”见芈姝点头,神情郁郁,她亦是无奈,只得劝道:“阿姊,您嫁的是一国之君,按制他是该有六宫九嫔,八十一世妇的男人。这样的一事,也是无可奈何。”
第99章 不素餐(2)
芈姝拭泪道:“我知道,新婚他能够在我宫中三个月专宠,已经是极为难得。所以他就算去了别人那儿,我也无话可说,可我这心里就是难受得很……”待芈月劝了半日,她才略见好,强笑道:“妹妹不必管我,我如今找你来,却是有一件正事要与妹妹商议。”
芈月问她何事,芈姝才肃然道:“班进来报,说是如今外头十分热闹呢!”
芈月便问:“阿姊说的是什么事?”
芈姝冷笑:“听说魏夫人派人向那些擅长游说的客卿行贿,让他们去游说大王和朝中众臣,支持立公子华为太子。”
芈月眉头一皱:“那些游说之士,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游走列国搅起风云无限。一言可以兴邦,一言也可以乱邦,若是他们真的游说成功,让公子华当上太子,那魏夫人可就横行宫中了。”
侍立有一边的玳瑁亦道:“可不是,听说魏夫人下得最重的礼,就是送给那个最会游说的客卿,叫张什么……对,张仪的。”
芈姝眉头一挑:“咦,张仪,我好象听说过这名字。”
芈月忙道:“阿姊忘记了,当日我被义渠人抓去,大王就是派他去游说义渠,用四十车粮食把我赎回来的。”
芈姝却摇了摇头:“不对,不是这个……”她忽然双手一拍,道“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次,我们一起躲在章华台后面,看着那个人胡说八道,把王兄还有王嫂和郑袖哄得晕头转向,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他啊?”
芈月忙点头:“阿姊记性真好。”
芈姝叹道:“我这辈子才见过这一个巧舌如簧到不可思议的人,怎么会记不住呢。”说到这里又有些惊道:“若是他的话,那可糟了。这个人要说什么话,没有人会不上他的当。怎么办呢?大王那样端方的男子,可不知道这种人翻云覆雨的心计。”芈月听了心中腹诽,秦王这般的人,翻云覆雨的心计却是远胜旁人,在芈姝心中,竟还是一个“端方”之人,实是笑话。
玳瑁忙劝道:“小君别急,我们也可以同样向他行贿啊。”
芈姝道:“对对对,这个人是死要钱,如果我们给他的钱比魏夫人的多,肯定有用。妹妹,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芈月愕然指着自己道:“我?”
芈姝抓住芈月的手热切地道:“当然是你了,好妹妹,除了你以来,我还有谁可以信任可以托付的呢!”
芈月便想推开道:“只怕我难以胜任啊。”
芈姝嗔道:“不就是送个钱吗,有什么难的啊?”
芈月摇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张仪这个人看似无德无行,但实际上却是胸有丘壑,极为自负,他如果爱财,以他的能力只会自取,却绝不会为钱财所驱使。如果单纯以金钱贿赂他,只怕会得罪了他,适得其反。”
芈姝急了:“那怎么办呢?”
芈月劝道:“阿姊勿急,这个人既然难以为钱所驱使,只怕魏夫人的钱财,也未必能打动他,还是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
芈姝大喜,忙叫人取来出宫的令符塞到芈月手中道:“妹妹,一切都交给你了。
芈月无奈,只得取了令符,回房梳洗更衣之后,出宫去见张仪。
张仪此时已经有了府第,一应童仆姬妾皆有,芈月到了张仪府前,叫人通传,过得不久,便有一个侍童出来,引着她入内。
一路上直到了张仪书房前,那童仆推门,芈月一眼望去,却见张仪科头跣足,爬在竹简地图堆中也不知研看些什么,当下便笑了:“秋高气爽时分,正可登高望远,赏菊品茗。张子倒将自己关在屋里,可是在研究什么军国大事吗?”
张仪抬起眼,又举手挡了一下光,仔细看了一看,方点头笑道:“季芈好久不见,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芈月见了这室中气息甚浊,皱眉退后一步,挥了挥手,道:“这里气闷得紧,你这小竖不会侍人,连待客也不知吗,赶紧把窗子打开,薜荔,你去院中采几枝菊花来……”她四周看了看,欲寻一个插花之器,却无奈张仪这书房中,实是极简,只得指了指几上一只四方形的尊器,道:“先将这洗洗,把花就插在这里吧。”
张仪叫道:“喂喂喂,那是酒尊、酒尊——”
芈月瞪他:“插了你就不用喝酒了,正好。”说着又取了两只锦袋来给那侍童道:“这里一袋是晒干了的木樨花,给你先生蒸饭烹茶的时候放一点进去,倍增香气。这一袋是茱萸子,放在荷包里佩在身上,可以驱邪去恶。好了,把这东西收好,赶紧出去帮薜荔拿花。”
那侍童早被她支使得团团转,连张仪的叫声也未听到,便慌里慌张地连声应是,跑了出去帮助薜荔剪花了。
张仪叫:“喂喂喂,这是我家,你到支使起我的侍童来了。”
芈月挑了挑眉头道:“不行吗?”不知为何,她一见到张仪,便无法再有淑女之仪了。她对谁都可以温婉相待,唯有张仪此人,实在叫她觉得不把最恶劣最真实的态度拿出来,便无法与他交谈,甚至会被他气得半死。
张仪搔了搔头,见了她如此只得让步道:“行行行。只是你既然拿了茱萸子来,我没有装它的荷包,一事不烦二主,季芈若是有空,帮我做一个可好?”
芈月白他一眼:“上次借给你的钱,还没还我,这次却又向我要荷包,你又打算怎么还我?”
张仪索性也不站起,就趴在席上道:“我说过,季芈若要我还钱,我十倍奉上,只是这样却显不出我的诚意来,而且也不是还钱给你的最好时机。”
芈月冷笑:“你就这么肯定我就有落魄到要你给钱接济的份上?”
张仪笑道:“人生自有起伏,我也但愿季芈一生都不需要我还钱。”
芈月叹道:“我不需要你还钱,却需要你指点迷津。”
张仪歪头看她:“哦,你还需要我来指点迷津吗?”
芈月索性坐下来,叹道:“当日在咸阳城外,张子指点我回头,如今我又遇上事情,却不晓得如何前行了。”
张仪道:“季芈已经做得很好,何须我来指点。”
芈月诧异地指着自己道:“我?做得很好?”
张仪微微一笑,将自己的铜符节扣在几案上道:“这个!”
芈月已知他明白自己之事,不禁引起伤心事来,转头拭泪道:“张子别提这件事了,这是我最失败的事。”
张仪诧异道:“怎么会是失败呢?你有没有听说大王赐了一批蓝田玉给后妃们作中秋节礼。此次玉质甚好,后宫各位夫人都选了上好美玉呈献母国国君。”
芈月坐正,惊诧道:“张子的意思是……”
张仪微笑,笑容中似看透一切:“大王自然不会明着让各宫妃嫔们拿出铜符节来验证,就算拿不出来的人,也可以借口刚好派使节送礼物回国,算不得罪名。可是他赐下美玉,大家都送玉献君,若是有谁此时没有动作,又或者虽然也装作送玉归国,但在过关卡的时候却没有验铜符节的记录……”
芈月已经明白,惊喜地道:“原来大王是这个用意……”
张仪笑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有时候一时看不到成果,或者甚至是看到相反的成果,都不足作为最后的定论啊!”
芈月沉默片刻,忽然站起,向张仪行礼道:“多谢张子提醒。”
张仪道:“好说,好说。”
两人说着话,此时薜荔与那侍童已经摘了花过来,将花便插在酒尊中,又因刚才开窗开门,驱散气息,此时再闻菊花清香,方令人精神一振。那侍童又将那桂花拿去,沏了蜜水奉上,两人才开始说到今日正式的话题。
“张子,听说最近有人重金拜托张子行游说之事?”芈月先问道。
张仪点头:“正是。”
芈月便说:“若我要以重金,让张子放弃对方的托付,如何?”
张仪看了看芈月,笑着摇头道:“太亏,太亏。”
芈月笑了:“若是觉得张子太亏,自还有厚礼奉送。”
张仪看着芈月却摇头道:“我不是说我太亏,而是说你太亏。”
芈月诧异道:“张子这话怎么说?”
张仪道:“据我所知,魏夫人可不止托付了我一人,甚至有更位高权重的如大良造公孙衍、以及司马错、甘茂等重臣,要我放弃魏夫人的托付容易,可是我放弃了,王后又打算怎么去说服其他人呢?”
芈月道:“这……”她看到张仪的笑容,忽然明白过来,向张仪行了一礼道:“还请张子教我。”
张仪道:“你所求的是自己之事,还是王后之事?”
芈月道:“是王后之事。”
张仪摇头:“季芈,人情之事,最忌混杂不清,世间事有多少由恩变怨,就在这混杂不清上。既是王后之事,就应该王后付酬劳。”
芈月不解。
张仪亦不解释,只斜倚着,拍打着大腿哼唱着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芈月低头,思品着这首《魏风》,恍悟道:“君子不稼不穑,不狩不猎,却能够空手得富贵。就在于君子从来不素餐,张子这是索要酬劳了?”
张仪一拍大腿:“季芈真是聪明。”
芈月问:“不知道张子要多少酬劳。”
张仪反问:“一个太子位值多少酬劳?”
芈月问:“张子的意思是,只要王后付得出足够的酬劳,张子就能够解决掉此次风波?甚至包括大良造公孙衍,大将司马错、甘茂等重臣?”
张仪微笑点头:“孺子可教也。”
芈月当下便试探着问:“五百金?”
张仪冷哼:“张仪这辈子没见过五百金吗?”
芈月又问:“一千金?”张仪索性也答也不答,只哼哼一声作罢。
芈月便问:“到底多少?”张仪便伸出一只手。
芈月失声道:“五千金!张子这口也太大,心也太狠了吧。”
张仪冷笑:“季芈此言差矣,我若不要足了重金,王后如何能相信我有这样的能力……”他瞄了芈月一眼,又慢吞吞地道:“又如何知道你季芈出力游说之不易。”
芈月若有所悟,叹息:“张子此言,真是至理名言……可惜,我知道,却做不到。”
张仪叹道:“季芈……时候未到啊,有些事,非得经历过,你才能悟。”
张仪的话,让芈月不禁有些恍惚,直到走到咸阳街头,依旧有些回不过神来。
第100章 不素餐(3)
咸阳街头,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远处一行车马驰来,众人纷纷避让。
芈月亦避到一边,看着那一行车马越来越近,来人轩车怒马、卫士成行,咸阳街头似这样的排场,亦是少见。
但见前头两行卫士过去,中间是一辆广车,车中坐着两人似正在说话。就在马车快驰近的时候,背后忽然有人用力一推,将站在路边的芈月与薜荔推倒在地。
顿时人惊马嘶,乱成一片。
眼看那马就要踏到芈月身上,广车内一人眼神一变,一跃而起跳上那马的马背,按住惊马。同时人群中冲出一人,将芈月迅速拉到路边。
芈月惊魂甫定,便见那制住惊马之人冷眼如刀锋扫来,道:“你是何人,为何惊我车驾。”
芈月抬头一看,但见那人四十余岁,肤色黝黑,整个人站在那儿,便如一把利刃一般,发出锋利的光芒,稍不小心便要被他的锋芒所伤。
芈月方欲回答,便听有人喝道:“大良造问你,你为何不答?”
芈月心中一凛,知这人便是如今秦国如日中天,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大良造公孙衍,当下忙低头敛袖一礼道:“妾见过大良造。妾是楚国媵女,奉王后之命出宫行事。大良造车驾过来,妾本已经避让路边,谁知背后拥挤,不知是被谁误推了妾一把,跌倒在地。多亏大良造及时相救,感激不尽。”
公孙衍此时已经跳下马来,目如冷电,迅速扫了芈月背后一眼,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径直而去。
但那与公孙衍同坐的人,却在听到芈月自称“楚国媵女”之时,眼神凌厉地看了芈月一眼。芈月察觉到不知何处过来的眼神,似不怀善意,忙抬头一看,却与那人打了个对眼。但见那人年近五旬,脸色苍白瘦削,看上去亦是气度不凡,不知为何,全身却一股郁气缠绕。
芈月只看了一眼,便见那马车驰动,转眼便只见那人背影。芈月眼见马车远去,那股莫名不安之气才消失,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回头去看方才到底是谁拉他一把,却见缪监身边的缪辛扎在人群中一溜烟跑了,心中疑惑,难道方才竟是他拉了自己一把?
若不是他的话,芈月再凝视看着人群,却再没有一个其他自己所认识的人了。难道,真是他?他为何会在这时候出宫,为什么会刚好在自己有难的时候拉自己一把,难道说,他一直在跟踪自己不成?
这时候薜荔亦是已经被公孙衍拉起,退在路边,见了马车远去,这才惊魂未定地来告罪:“季芈,都是奴婢的不是……”
芈月便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薜荔泪汪汪地道:“奴婢什么也没看到,就觉得背后被人推了一把,不但自己摔倒了,还连累公主……”
芈月举手制止她继续请罪,只问道:“方才是谁拉我一把?”
薜荔一脸迷茫,芈月只得再问她:“是不是缪辛?”
薜荔恍然:“对,对,好像是他……咦,他人呢?”
芈月心中有数,道:“别理会这些了,我们赶紧回宫。”
回到宫中,芈姝已经派人在宫门处等她,却见她一身狼狈,只得候她更衣之后,再去见芈姝。
芈姝已得回报,知她街头遇险,吓得脸色苍白,拉住她的手不住上下看着,道:“好妹妹,你无事吧?”
芈月摇头:“无事,只是虚惊一场,也幸而大良造及时勒马……”
芈姝急问:“可看清是谁干的?”
芈月摇头道:“不知道,我根本没看清对方。”
芈姝紧紧握着她的手道:“好妹妹,出了这种事情,你别再出宫了。”
芈月安抚了芈姝半日,才道:“阿姊,我已经见到了张仪,那张仪说,要五千金,就能帮阿姊完成心愿,让公子华无法再被立为太子。”
芈姝一惊:“五千金?”
玳瑁也吓住了,喃喃道:“一张口就要这么多,这张仪可真是够狠的。”
芈姝却道:“给他。”
玳瑁诧异:“小君……”
芈姝高傲地道:“莫说五千金,便是万金又何足惜,能够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
芈月点头:“阿姊说得对。”
芈姝又拉着芈月的手,叹道:“此人要价如此之高,必是十分难以对付。那人我当日也见过,口舌翻转,十分利害,妹妹能够说服于他,想是出了大力了。”说着便叫玳瑁取了无数珠宝安抚于她。
芈月心中暗叹,张仪果然观人入微,这五千金的大口一开,不但芈姝将他高看了几分,甚至亦对芈月的功劳也高看几分。但既然芈姝不在乎这五千金,自己自然乐观其成了。
“公子卬?”秦宫前殿耳房中,缪监亦有些失声。
缪辛恭敬地答道:“正是!”
缪监又问:“可看清是谁推了她一把?”
缪辛恭敬地答:“孩儿只顾着拉了季芈一把,来不及看清那人,但是已经让人跟下去了。”
缪监问:“哦,有回报吗?”
缪辛道:“果然是同一批人。”
缪监哼了一声,脸色阴沉:“越来越嚣张了,当真把咸阳当成大梁了吧。”却又叹息:“公子卬与大良造在一起?看来,他果然是不甘寂寞了”
缪辛不敢答,只低下了头去。
缪监叹:“咸阳只怕多事矣!”
诚如缪监所言,此二人在一起,谈的自然不止是风月雪月。
此时公孙衍与魏公子卬携手而行,直入云台,摆宴饮酒。但见满园菊黄枫红、秋景无限,魏卬却是只喝了两杯,便郁郁不能再食,停杯叹道:“想当年你我在大梁走马观花,如今想来,恍若昨日。”
公孙衍亦不胜感叹:“衍想起当日初见公子的风范,当真如《召南》之诗中说言;‘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魏卬苦笑一声:“卬此生功业,都已成笑话。如今我已经垂垂老矣,犀首再说这样的话,实在是令人无地自容了。”
公孙衍听了他这话,也不禁黯然,道:“此商君之过也。”
魏公子卬,本是魏惠王之弟,人称其性豪率,善属文,七岁便能诵诗书,有古君子之风。在先魏武侯时,事宰相公叔痤,与当时中庶子之卫鞅(即商鞅)相交为莫逆,后卫鞅出奔秦国为大良造,魏卬并不以为意。魏惠王任公子卬为河西守将,魏卬为政威严,劝农修武,兴学养士,为政无失,为将亦多战功。
不料商鞅入秦,奉命伐魏,两军距于雁门。商鞅便致书魏卬,大述当年友情,并说不忍相攻,欲与魏卬会盟,乐饮而罢兵。当时士人虽然各奔不同的国家,各为其主,各出奇谋,然则公是公、私是私。在公事上血流成河亦不影响私下的惺惺相惜,托以性命。因此魏卬不以为意,毫不怀疑地去赴了盟会,不料商鞅却早有算计,便在盟会之上暗设埋伏,尽出甲士而将魏卬俘虏公子,又派人伪装魏卬回营,诈开营门,可怜魏军数十万人马,便被商鞅轻易覆灭,魏军失河西之地。再加上之前与齐国的马陵之战又大败,本来在列国中魏国属于强国,这两战之败,国力大衰,与秦国竟是强弱易势。
魏卬被俘入秦,虽然商鞅对他有愧于心,多方礼遇,除不肯放他归国之外,并不曾对他有任何限制。便是连秦孝公亦是敬他有古君子之风,不以俘虏视之,起居亦如公卿。
后秦王继位,与商鞅不合,商鞅曾欲逃魏,但魏王恨他欺骗公子卬,拒不接受,以至于商鞅失了归路,死于车裂。商鞅死后,秦王欲放魏卬归魏。但魏卬自恨自恨轻信于人,以至于丧权辱国,为后世羞,无颜见君,不肯归魏。
魏卬虽得礼遇,但常自郁郁,不肯轻与人结交。公孙衍在魏时,亦曾与魏卬是旧识,也因此两人有些往来,如今见他神情郁郁,也不禁劝道:“公子有古君子之风,奈何季世多伪。
胜败乃兵家常事。以公子之才德,岂可甘于林泉之下,多年来秦王一直想请公子入朝辅政,公子却不曾答应,实是可惜?”
魏卬摇头道:“我多年来已经惯于闲云野鹤,不堪驱使,不过于你们这些旧友往来而已。前日樗里子来与我说起,似乎你在朝政的意见上与秦王有所分岐,可是为何?”说到这里,素来淡漠的神情,倒也有了一丝关心。
唯其少见,更觉珍贵。
公孙衍心中亦是触动,不禁也将素日不肯对人言的心事说了出来:“唉,秦王以国士相待,我当以国士相报。可惜我无能,与秦王之间,始终未能达到先孝公与商君这样的举国相托,生死相依的默契。唉!”
魏卬安慰道:“如管仲遇齐恒公,这种际遇岂是天下人人可得?”
两人又互饮一杯,半晌无语。
魏卬忽道:“有一件事我想请教犀首……”公孙衍昔在魏国任犀首一职,魏国旧人常以此相称,魏卬虽身在秦国,却始终心向魏国,自不肯称呼他在秦国的官职之名大良造。更何况这大良造一职,原为秦孝公为商鞅而设,更是令他不喜。
公孙衍便应道:“何事?”
魏卬问:“犀首以为张仪此人如何?”
公孙衍不屑地道:“小人也。此人在楚国,便以偷盗之名被昭阳逐出,到了秦国又妄图贩卖他的连横之说。哼,列国争战,从来看的就是实力,只有确确实实一场场的胜仗打下去,才能屹立于群雄之上,徒有口舌之说而无实力,徒为人笑罢了!”
魏卬劝说:“犀首不可过于轻视张仪,此人能得秦王看重,必是有其才干,你的性格也要稍作收敛。时移势更,当日秦国贫弱,秦孝公将国政尽付商鞅,那是以国运为赌注,不得不然。如今秦国已然不弱于列国,甚至以其强横的态度,有企图超越列国的势态,而我观秦王驷之为人,并不似孝公厚道,他曾借公子虔之手对付商鞅,回头又收拾了公子虔等人,实非君子心肠。犀首,你毕竟是为人臣子,这君臣之间相处的分寸,不可轻忽。”
公孙衍哼了一声:“君行令,臣行意,公孙衍离魏入秦,为的是贯我之意,行我之政,若君王能合则两利,若是君臣志不同、道不合,我又何必勉强自己再留在秦国。”
魏卬长叹一声道:“你这性子,要改啊……”
公孙衍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这把年纪了,改不了啦!”
魏卬不语,只一杯杯相劝,两人说些魏国旧事,推杯换盏。
夕阳余辉斜照高台,映着台下一片黄紫色的菊花更显灿烂。
这一片繁花暗藏下的杀机,却时隐时现。
第101章 谋士策(1)
公孙衍在魏卬面前虽然自负,但他的内心之中,却着实有些焦虑不安。
商君之后,再无商君。
商鞅之后,天下策士看到了这份无与伦与的成功,纷纷向着咸阳进发,自信能够再创商君这样的功业。然则,秦国再不是当初那种穷途末路到可以将国运孤注一掷地托于策士的秦国,秦王驷自商君之后,好不容易在维持新政与安抚旧族中间找到平衡,亦不愿意再出来一个商君经历动荡。
国不动荡,何有策士的用武之地?
公孙衍虽然坐在商鞅曾经坐过的位置上,但内心却知道,他永远不可能再造商鞅的神话。拨剑四顾,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焦虑,他寻找着每一个可以建立功业,可以操纵政局的切入点。
与魏卬的交往,是旧谊,也是新探索。而魏夫人试图立太子的游说,又何尝不是一个试探秦王心意的方式。
公孙衍冷眼旁观,一开始,秦国诸臣亦是观望。但不料近日却渐有风闻传说,说秦王本就有意立太子,所以才会纵容说客游说。
此言流传,便有一些臣子们悄然动心。之前秦宫之中几乎都由魏女独宠,公子华亦可算得秦王最喜欢的儿子。之前许多人猜测魏夫人可能为继后,虽然这个猜测被楚女入秦的事所打破。但是,焉不知秦王会不会为了势力上的平衡,而立楚女为后,魏子为储呢?
便有臣子暗忖,若秦王当真有此时,此时能够抢先上书,拥立公子华为太子,便能够向未来的储君卖好。便是猜错了,此时楚国来的王后连孩子都未怀上,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这样一来,在朝堂上便有大夫上书,请立太子。
此时并非立太子的最好时机,秦王还在盛年,王后新娶,嫡子未生,而庶子却有数名。然而,如果秦王计划对外扩张,那么他不会在此刻立太子,因为他对江山有无限的期望,那么他对于储君,同样有着无限的想象。如果秦王想对国内进行政策的变更,则他会在娶楚后之后,再立魏子,以安抚两个强邻,好让自己推行对内计划中无掣肘之苦。
公孙衍想试一试,只有零星的上书是不够的,只有演化成让秦王驷不得不应对的事情,才能够测试出秦王真正的心意来。
且他身处高位,对君王心意更要测知一二,魏夫人素日常有信息与他,他亦投桃报李,加之魏卬又曾向他请托。如此,种种原因聚在一起,于是他在推动着群臣把此事越演越烈之后,最终也顺水推舟,加入了请立的队列。
公孙衍在等着秦王驷的回答,然而忽然有一人加入进来,打乱了他的节奏。
客卿张仪直至公孙衍发出请立的建议之后,忽然发难,而站起来表示反对,他以秦王春秋正盛,议立者是有意推动父子对立。又云王后尚无嫡子,若是将来王后生下嫡子,则二子之间何以自处?
张仪于朝堂,洋洋洒洒,大段说来,看似直指公孙衍,却又句句抓不着把柄,他的话语又极富煽动力,最后甚至让许多原本保持中立的人,不知不觉亦对他的话连连点头。
秦王驷不置可否,只说了一句容后再议,便退了朝。
消息传至后宫,魏夫人心中一凉,知道最好的时机已经失去,不由地将张仪恨之入骨。
芈姝听到消息,却是欣然已极,忙找了芈月来一起庆祝:“妹妹,今日朝议,张仪驳了公孙衍等人议太子之立,这真是太好了。”
芈月也笑着恭喜道:“想来大王必是正等着阿姊的嫡子出世,才好立为太子呢。”
芈姝得意已极:“我亦作此想。”说着便令人去请示秦王是否与王后共进晚膳,并说要亲手制楚国之佳肴,请秦王品尝,这边又令人准备厚礼,令芈月再去谢过张仪。
她今日心情极好,于是又再一次劝芈月搬回到她殿中居住,见芈月又以与幼弟居住不便为由拒绝,便不在意地道:“有什么关系,让你弟弟也一起住进来罢了。”
见芈月不以为然,她想了想,还是附在芈月的耳边低声把原委说了:“我听说,男孩子的阳气足,有助于妇人怀上儿子……”
芈月瞪着芈姝无言以对,这种忽发的奇想,也不知道是谁灌到她脑子里来的,想了想,正色问她:“阿姊,这种事,你还有什么听说过的,甚至已经在做过了?”
芈姝脸红了红,欲言又止,芈月还待再说,却见玳瑁已经笑得一脸殷勤地过来了,她素来厌恶这个楚威后身边的恶毒妇人,又知芈姝是因着楚威后的缘故,又是极易听信玳瑁的话,当下便不愿再说,只叮嘱一声:“大王是个心里有数的人,魏夫人又虎视眈眈,阿姊莫要多做什么,落人话柄。”
芈姝亦知她是好意,也忙应下了,芈月便让女萝取了礼物,再度出宫去了张仪府中。
芈月将一盒金子放到张仪面前,问他:“张子早知道有今日?”
张仪坦然叫侍童把金子收下:“张仪爱财,只会自取,不会乞求,也不会被钱财所驱使为奴。”
芈月看了他的神情,忽然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狡黠之色,忽然若有所悟:“我记得当日张子在楚宫时,亦曾放风说要往列国,为大王寻找美人……”
张仪大笑拍膝道:“知我者季芈也……”
芈月惊得不再跪坐,而长身立起,双手按在几案上,似居高临下俯看张仪:“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张子一人操纵?是你放风说大王要立太子,把所有的人都算计进去了?”
张仪摇头道:“起初这事,我倒是没有插手。原只是那位魏夫人想要我游说大王立太子。我本来不感兴趣,但后来听说她又向公孙衍等许多重臣都一一送礼……”
芈月便已明白:“那她真是自作聪明,却不知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若是人人都求到,人人都答应帮忙,那不成功也就是人人都没有责任了。而且,她尤其不应该在求了张子以后,又去求大良造。”她揶揄道:“以张子你比针眼还小的心胸……”
张仪大笑:“季芈不必挤兑我!不错,我张仪的心胸可以容纳四海,却也会锱铢必较。我与公孙衍不合,她却先求了我再去求公孙衍,是欺我不如公孙衍吗?”他自负地一挑眉:“所以我故意放出风去,说大王有意议立太子……”
芈月又坐了回去,还舒缓了一下坐姿:“结果,魏夫人上了当,王后也上了当!”见张仪微笑,不禁有些诧异:“张子挑起这种事端,难道就仅仅只是为了取财吗?”
张仪笑道:“敢问季芈,这天下是什么样的天下。”
芈月道:“大争之世,人人皆有争心,不争则亡。”
张仪点头:“对极了,不争则亡。可我问你,争从何起,为何而争,争完以后呢?”
芈月一怔:“这……”
张仪伸出双手,握紧又放开:“这双手可能抡不动剑拉不开弓,可是天下争斗,却在说客谋士手中。大争之世,只要有争斗就是说客们谋利之处。说客没有王权没有兵马也没有财富,如果天下太平无事,说客们就永远是说客。可是人心不足,争权夺利,想要付出最少代价得到最多的东西,那就必须借助说客谋臣的力量,说客们挑起争斗,就能够借别人的势为自己所用,今日身无分文,明日就可一言调动天下百万兵马为他的一个理念、一个设想而厮杀争斗。在这种争斗中,轻则城池易手,重者灭国亡族。争由说客起,各国君王为利而争,争完以后,仍然是说客来平息争战。”
芈月听着张仪这一番话说完,忽然只觉得有一些自己原来的观念受到了冲击,她自幼就学于屈原,学得是家国大义;她喜爱庄子的文章,讲的是自在逍遥。却从来不曾有人似张仪那样,将玩弄人心、谋算山河的事,说得如探囊取物,说得如案几游戏,甚至说得如此激烈动人。
她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久久不语。
张仪亦不再说,只是面带微笑,静静地看着她。这个女子,在他最落魄的时候见着了他,看过他最狼狈的样子,他亦见过她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
他是国士,她亦是国士。在他的眼中,她是楚国公主也罢、是秦宫后妃也罢、是一介妇人也罢,对于他来说,她是那个与他第一眼相见,便能够与他在头脑上对话的人。他能懂她,她亦能懂他,这便足够。
现在,她是一只未曾出壳的雏鹰,混混噩噩,不敢迈出最关键的一步来,便如他当日混混噩噩地在昭阳门下一样。但他很有兴趣,看着有她啄破自己的壳,一飞冲天的那一刻。
他愿意等,因为对于他这种过份聪明的人来说,这个世界其实会在大部份时间因此显得很无趣,能找到一两件有趣的事,是值得慢慢等的,若是太急,反而无趣了。
其实黄歇亦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只是,黄歇的身上少了一些有趣的东西。那些东西,非经黑暗而不足有,却因经历了黑暗,显得更危险、也更吸引人。
这种体质,他有、秦王有、眼前的这个女子身上,亦有。
也唯其如此,有些话,他愿意告诉眼前的这个女子,因为他知道她能懂,哪怕她现在不懂,终有一天会懂的。
而她一旦懂了,这个天下,将会有不一样的走向。
芈月独自出神了很久,才幽幽地道:“张仪爱财,只会自取。所以你利用了王后和魏夫人之争而获利,更在挑起风波和平息风波后,抬高了身份。”
张仪微笑:“你要这样理解,也算可以。”
芈月道:“难道还有其他的用意不成?”
张仪冷笑:“后宫如何,与我何干,太子谁做,与我何益。你忘记了,我是什么人?”
芈月慢慢地道:“张子是策士,要的就是立足朝堂,纵横列国。”
张仪点头:“不错。”
芈月继续想着,她说得很慢,慢到要停下来等着她想好:“你不是收礼办事,是借礼生事,
张仪抚须微笑:”知我者,季芈也。“
芈月却叹了一声:”我却宁可不知你。“
两人沉默无语。
这时候,庑廊上的脚步,或许才是打破沉默最好的插入。
张仪身边那个侍童恭谨地在门外道:”先生,魏夫人又派宫使来了。“
芈月站了起来:”张子,容我告辞。“
张仪却举手制止道:”且慢。“见芈月诧异,他却笑道:”季芈何妨暂避邻室,也可看一出好戏。“
芈月会意,当下便暂避邻室,但听得那侍童出去,不久之后,引了数人,脚步杂乱而沉重,似还抬着东西进来。便听得邻室有人道:”奴婢井监,见过张子。“
但听张仪淡淡道:”井监有礼。
又听得井监令小内侍将礼物奉上:“张子,这是魏夫人的一点心意,请张子笑纳。”
张仪道:“无功不受禄,张仪不敢领魏夫人之礼。”
井监挥手令小内侍退下,陪笑道:“张子说哪里话来。其实我们夫人对张子是最为看重的,只是身边总有些过于小心的人,想着人多些事情也好办些,却不晓得得罪了张子。夫人也晓得做事差了,因此特派奴才来向张子赔礼。”事实上,魏夫人恨得差点想杀了张仪,幸好卫良人及时相劝,又请教了人,这才决定结好张仪,这个人既然不能除之,便不能成为自己的障碍,若能为自己的助力,才是上上策。所以,最终还是派了井监来示好。
张仪故作思忖:“非是我张仪无情,只是你家夫人断事不明。人人都以为大良造是国之重臣,求他自然是更好。只是越是人人都认为可做之事,做起来就越不容易成。”
井监道:“张子这话,奴才是越听越糊涂了。”
张仪道:“凡事有直中取,曲中取,这两条路径是不一样的。敢问立公子华为太子,你家夫人意欲直中取,还是曲中取?”
井监尴尬地道:“嘿嘿,张子,瞧您说的,此事若能直中取,还来求您吗?”
张仪一拍大腿道:“着哇,求我是曲中取,求公孙衍是直中取,一件事你们既想直中取,又想曲中取,以昏昏思,能成昭昭事焉?”
井监恭敬行了个大礼道:“张子之言,如雷贯耳。还请张子教我。”
张仪道:“大王春秋正富,嫡子未生,他哪来的心思这会儿立太子?若早依我,以非常之法曲中取,此事早成。偏让公孙衍在朝堂上提出来,岂不是打草惊蛇?以后若再提立公子华为太子的事,只怕张不开嘴了。”
井监抹汗道:“正是,正是。”
张仪道:“唯今之计,那就只能曲中取。我且问你,大秦以何立国?”
井监不假思索:“大秦以军功立国。”
张仪微笑不语。
第102章 谋士策(2)
井监顿时明白:“张子之意,是要让公子华先立军功?”
张仪漫不经心地道:“当日楚国屈原曾经试图联合五国同共伐秦,此事虽然在楚国被破坏,但诸侯若生此事,合纵还是会继续实施。大秦与列国之间,战事将发。我自会设法奏请大王,和公子华一起领兵出征。公子华若以庶长之名久在宫中,而大王其余诸子不谙兵事,你说大王将来会考虑立谁为嗣?”
井监如醍醐灌顶,激动地站起来向张仪一揖:“多谢张子。此后魏夫人当只倚重张子,再无他人。”
张仪却只呵呵一笑:“好说,好说。”
见井监走了,芈月推开门,从邻室出来轻轻鼓掌道:“张子左右逢源的本事,又更加厉害了。”
张仪矜持道:“季芈夸奖了。”却见芈月向他行了一礼,张仪诧异:“季芈何以多礼?”
芈月叹道:“妾身如今身在深宫,进退维谷,还请张子教我。”她此时实在是有些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她自年幼时起,便一心要脱离宫庭,逍遥天外。不想一步错,步步错,为了替黄歇报仇,为了胸中一股不甘不服之气,为了张仪的激将,她又入了宫庭。
而如今,她在宫庭中所有的努力和挣扎却无法达到目地的时候,她想,她是不应该抽身而出了。可是,如何才能够再一次离开这宫庭呢?
她想请教眼前这个似乎已经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得到他的聪明人。
不想张仪却摇了摇头道:“季芈,旁人我倒有兴趣教,只是你嘛,实在是不用教。季芈,许多事其实你都知道,也能想到,只是如今你却不肯迈出这一步来。一个人过于聪明其实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许多应该经历和面对的事情,都想凭着小聪明去躲开。许多摆在眼前的事,却非经大痛苦大挫折,而不肯睁开眼睛去看。”
芈月恼了:“你又是这句话来敷衍我,亏我还当你是朋友,告辞。”
见芈月转身离去,张仪看着房门叹息:“季芈啊季芈,你掩耳盗铃,还能维持到几时?”
宣室殿内,秦王驷正与樗里疾议事。
在外人眼中,或云过去大良造公孙衍深得秦王倚重,或云近来客卿张仪可令秦王言听计从,但事实上,真正能够被秦王驷倚为心腹,无事不可直言之人,却只有樗里疾这个自幼到大一直紧紧追随,任何时候都可以让自己放心把后背交给他的弟弟。
此时秦王驷便将公孙衍策论交给了樗里疾,问道:“你看这公孙衍上书,劝寡人或伐义渠、东胡等狄戎部族,或征楚国,你意下如何?”
樗里疾看了看,沉吟道:“臣以为不可,魏国自雕阴之战以后,国势衰弱,这只病了的老虎我们不抓紧时机把他打下去,恐怕以后就难办了。再说,魏国是大国,不管割地还是赔款,都有利可图。而义渠、东胡等狄戎,是以游牧为主,一打就逃,一溃就散,得不偿失。更何况……”
秦王驷见他吞吞吐吐,便问:“更何况什么?”
樗里疾直视秦王,劝道:“大王,公孙衍身为大良造,执掌军政大权,手中的权力几乎和商君无异。当日先公封商君为大良造,将国政尽付商君,为的是支持商君变法。而公孙衍的对国家的作用却远不能和商君相比,臣以为封他为大良造,实有权力过大之嫌。公孙衍不能警惕自守,为国建功,却把手插进后宫之争中,意图谋立太子,大王不得不防啊。”
说到这里,樗里疾也不禁叹息一声。
且说公孙衍虽为大良造,乍看上去,与商鞅权势相当,秦王驷对他也甚为倚重。但实际上,秦王驷与公孙衍之间的关系,却远不及当日秦孝公与商鞅之间互为知己,以国相托的默契和信任。
公孙衍心中亦知此事,心中不免有些不安,以商君曾刑太傅公子虔、黥太师公孙贾之前例,欲寻一个有违法度的公子重臣处置而立威。樗里疾知其意,处处小心避让,两人这才没有发生冲突。
然而终究心中埋下怨气,且公孙衍于秦之功,实不如商君,尤其在头几年见其征伐之利后,这几年无所建树,见秦王驷已经有些不喜,便终于把忍耐了甚久的话说了出来。
秦王驷亦知其想法,安抚道:“樗里子,寡人知道你的意思。如今军国大事,还离不开公孙衍。”
樗里疾摇头,不以为然:“大王,商君变法,虽然国力大振,军威大壮,可我大秦毕竟国小力弱,底子单薄。这些年来虽然取得了一些胜仗,可是青壮年都派出去连年征战,田园荒芜啊。虽然也得到一些割地赔款,但是收不抵支,这些年来都是靠秘密派出商贾向楚国和巴蜀购买粮食才能够运转得上。大王,秦国不能再继续打仗了,要休生养息啊。”
秦王驷沉默。
铜壶滴漏的声音一滴滴似打在樗里疾的心上。
过了好一会儿,秦王驷才长叹一声:“是啊,秦国是不能再继续打仗了,打不起了啊。可是秦国却又不能不继续打仗,大秦立国,一直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是大秦一味休生养息,只怕什么样的东西都敢欺上来了。”
樗里疾叹气道:“说得也是啊。”忽然想起一事,忙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呈上道:“大王,这是臣入宫前,客卿张仪托臣交给大王的策论。”
秦王驷接过竹简,诧异道:“哦,这张仪自楚国跟着寡人来咸阳后,寡人故意冷着他,就料定他一定不甘寂寞,如今这是要写一些惊世之论出来了。”
秦王驷飞快翻看着竹简,看着看着,忽然又卷到开头,再仔细地一行行研读过来。拍案赞道:“善,大善!疾弟,你可曾看了没有。”
樗里疾摇头苦笑:“臣弟自然是看过了,可是觉得忒荒唐了些,诚如其说言,就这么不动一兵一卒,能够搅得列国如此?我们只消打几场小战,能够得到大战更有利的结果?”
秦王驷叹道:“此人有些鬼才,你看他当年一文不名,就能够将楚王及其后妃耍得团团转。”他抬头,看着樗里疾,两人相视一笑,秦王驷继续道:“他既然敢夸此海口,且让他试试也好。如果他能够三寸舌胜于百万兵,那么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
樗里疾鞠身应道:“是。”
见樗里疾离开,缪监悄悄进来,又向秦王驷低声回了芈月再度奉王后之命出宫与张仪会面之事,秦王驷点了点头,不以为意。王后能有什么心思,他闭着眼睛也能猜得出来……终究,不过是后宫女人的心思罢了。
缪监退出,秦王驷却看着几案上的匣子沉吟,这是当日樗里疾在打扫战场之后,找到的一只玉箫。只是当日芈月已经被义渠王所劫,因此这只玉箫,就留在了他的手中。
只是,如今……
他想到了那个小女子,倔强、大胆、无所畏惧,又心志坚定。他喜欢芈姝那样的女子,省心、简单,可是他亦是不由自主会去欣赏那个跟她完全不一样的女子。
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顺手取上木匣,沿着庑廊信步慢慢走到了蕙院门口,却见芈月正在院子里教魏冉用沙盘写字。
但听得她轻声说:“这四个字是什么,小冉认得吗?”
但听得魏冉脆生生的童声道:“是‘岂曰无衣’。”
秦王驷笑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你这么快就教到这首诗了吗?”说着,推门走了进来。
芈月闻声抬头看见竟是秦王驷到来,心中一惊,连忙行礼:“大王。”
秦王驷进来时,便见院中一场沙地,上面用树枝写着诗句,芈月与魏冉正蹲在旁边,显见正在教弟习字,见了他进来,忙站起来行礼。
秦王驷凝目看去,见芈月低着头,神情拘谨,心中有些不悦,他看着芈月好一会儿,才笑道:“你怎么如此拘谨,莫不是你还记恨寡人毁了你的心血吗?”
芈月知他说的是之前自己私制节符为他所毁之事,不禁汗颜,垂首道:“臣妾岂敢,是臣妾愚蠢冒失,若非大王睿智,臣妾做出这样失当的事情,必会被人治罪了。”
秦王驷也笑了:“你能自己明白,也算是一件好事了。”
女萝正侍立一旁,见状连忙领着魏冉行了一礼之后退出,院中只余芈月与秦王驷二人。
芈月低头,却不知他忽然到此,出于何因。她当日入宫,原就是存了查出幕后黑手为黄歇报仇之心而来,如今人是查出来了,可是却仍然无法报仇。细想之下,此番入宫也不过是助得芈姝一点助力,但秦王驷为人精明,便是没有自己,芈姝也当无事。自己查了许久,却不如秦王驷轻轻巧巧,便查出幕后之人来。细思量此番进宫,竟是完全无用,反而将自己陷在宫中,不如早谋脱身之策。
也是因此,她对秦王驷实是没有半点的遐思,实是避之不及,心中正思忖着如何早早将他打发走,思考半晌才道:“臣妾还未来得及向大王道谢,幸亏有大王派缪辛跟着臣妾,臣妾才免得杀身之祸。”
秦王驷并不知此事,闻言一怔:“怎么?你出了什么事?”
芈月诧异地道:“大王不知此事?”当下便将自己奉命去见张仪,回程之中却被人在背后推了一把,险些被惊马踩踏之事说了一遍。
秦王驷听了一半,皱眉打断:“你遇上的是大良造的车?”
芈月点头:“是,还幸得大良造及时勒住了马车。”
秦王驷沉吟片刻,温言道:“哦,那也是赶巧了,你以后出门,要多加小心才是。”
芈月一时不知如何接话,顿了顿才道:“大王今日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秦王驷这才想起,便将手中的木匣递给她,道:“哦,不是。是前日樗里疾跟我说,收拾战场的时候发现黄歇留下的玉箫,寡人想这件东西还是你收着最好。”
芈月打开盒子,看到盒中的玉箫,心中又惊又喜,更是悲伤得不能自抑,她轻抚着玉箫,眼泪不由地一滴滴落下,终于不禁咽哽出声:“子歇……”
秦王驷原本只是准备将玉箫交与她便罢了,然则看着她的悲伤不能自抑,心中亦不禁有些伤感,脚步欲行,终于还是留了下来。
自黄歇出事,芈月压抑已久,此刻在这支黄歇所用的玉萧面前,终于所有的悲伤如开闸而泄,此时她忘记了自己是在秦宫,也忘记眼前的人是秦王,更忘记了自己在秦宫的身份。此刻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秦王驷不动声色,将她轻轻拥住,叹道:“你若是伤心了,就哭一场吧。”
芈月只觉得在极度的孤单悲伤之中,有一个人在身边轻轻安慰,那种悲伤和痛苦,仿佛也得了宽解,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对我这般残忍……子歇,为什么你将我一个人抛下……你曾经说过只为我吹乐,到如今物是人非,教我情何以堪……”
她又哭又诉,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到底对谁说,只是生死惊变数月来,所有的忧虑、忿怒、悲伤、矛盾、逃避、无助等种种混乱和情绪,尽在此一泄而出。
她素日绷得太紧,已经到她不能承受之尽,只是这一刻见着这玉箫,便是长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尽情倾尽,竟是完全失去了素日的警惕,而完全忘记了周遭的环境。
她不知道秦王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房间,只知道自己曾经哭过诉过甚至捶打过,然后,昏昏沉沉地一觉睡去,直至第二天醒来,才忽然想起昨天黄昏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事情。
然则这些事情,亦是在她极度的悲伤中,变得模糊混乱,让她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其中的细节来。
她打开木匣,看着匣中的玉箫,心中一痛,黄歇已经永远不在了,而自己想要为黄歇报仇的目标,又不知何时能够实现?想到当日,与黄歇在上庸城中,那样无忧无虑的三天,她那时候天真地以为,她已经逃离了楚宫,逃离了命运的捉弄,可以放下过去所有的阴霾,自此步入幸福和快乐。
可是幸福和快乐却如昙花一现,转眼即逝。如果这个世界真有幸福存在,为什么给了她,又要将它夺走。如果她从来未曾获得过,那么,她在秦宫的日子,就不会这么难熬,这么绝望。
她苦笑,曾经在楚国这样处处小心,防着受猜忌而克制压抑自己的生涯,难道还要在秦宫继续上演吗?
只是当初她在楚宫的忍耐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摆脱这样的生涯,若是在秦宫还要继续忍耐,又有什么必要呢?
若说是在楚宫中,她还有着对未来的期盼、还有着黄歇的爱和安慰,这秦宫,她有什么?
这冷冷秦宫、漫漫长夜,何日,是尽头?
第103章 乱象起(1)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大意为:草虫鸣叫,蚱蜢跳跃。不见君子,忧心忡忡。如果看到了他,如果遇见了他,我的心便可放下了。]。
——《诗经·国风·周南·草虫》
此时天气转凉,芈姝已经从避暑的清凉殿中搬到了以椒泥涂壁取暖的椒房殿中,她入宫多月,早已经适应了王后这个位置,早不是当年初入宫时的茫然无措。且之前又挫败了魏夫人的一次阴谋,正是心满意足的时候。
这时候却忽然有人来报说,大王昨日去了蕙院看望季芈,玳瑁更是大惊失色地,将芈月昨日意图勾引秦王,扑入秦王怀中的事情,加油添醋地与芈姝说了。
“奴婢早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王后就是心地太善良,对那季芈太信任了。她的母亲是个惯会勾引人的贱人,她也好不到哪儿去。您这般信任于她,她却背着您勾引大王!”玳瑁说着越发觉得自己早有先见之明,眼前的主子却是一昧的善良宽容,更觉得要铲除狐媚子的重任在肩。
芈姝却知她性情,摇了摇头:“她身为媵女,便是要侍奉秦王,何必私下勾引,不与我说?”想了想还是道:“你去叫她过来吧,若是当真有事,我也当问她。”
玳瑁一惊,忙阻止道:“王后,慎勿打草惊蛇。”当真要除去对方,怎么能够容她狡辨。
芈姝不以为然:“有什么可打草惊蛇的?傅姆,你太多疑了。”
玳瑁急得顿足:“王后待人太诚,须防着有人狼子野心才是。”她在楚宫干惯了这些的,如今看着眼前的王后,却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急切与无奈。
芈姝却扭过头去,倔强地道:“我知道傅姆的意思——若是母亲在,必会严加提防。可是——”可是,她在心里说,我不要做母亲那样的人,心太小,苦了自己也害了别人,更令得夫君疏远厌恶。
她虽然在感情上更亲近楚威后,但从小所见所闻,却实实在在地看出来,为什么父王与她的母亲不亲近,而更愿意亲近莒姬这样温婉顺从的女子,实在并不止是男人喜新厌旧或者是什么狐狸精勾引,她母亲的多疑多忌、性子暴燥,莫说男人不喜欢,便是为她一心所宠爱的儿女们,有时候也会受不了她的那种恶劣脾气。
她也是年少女子,正青春年华,她有她的骄傲和自信。她就不信,凭着自己的努力,凭着自己的真心,不能打动一个男人?她要让她的夫君真心喜欢她,信任她,而不是让他厌恶她、防备她。
玳瑁看着她的神情,心中暗暗叹息,却是无可奈何。她亦是服侍楚威后多年,眼看着一个也曾经是骄傲自负的女子,在这深宫中,渐渐磨成了一副浑身长着尖刺的模样,却依旧不肯放下自己的骄傲。而今,她看着眼前的小公主,她如她的母亲一样的骄傲自负,但是,她还没有经历世事,内心仍然保留着柔软和温暖。
她暗自想,若是她下不了决定,她就替她去弄脏双手吧,横竖,自己的手,在楚宫之中,也早已经不干净了。
王后的旨意,很快得到了实施,过了一会儿,芈月便已经来到了椒房殿,见礼之后便问:“阿姊寻我何事?”
芈姝试探着问她:“妹妹,天气渐凉,你看这椒房殿如何?”
芈月已知其意,笑答:“椒房殿以椒和泥,在秋冬的确更增温暖,大王关爱阿姊,实是令人羡慕。”
芈姝又问道:“妹妹若是羡慕,是否有与我共享之心?”
芈月听到她此言,便知她已经得悉昨日之事,沉默片刻方道:“阿姊何出此言?”
芈姝眼睛紧紧盯着芈月,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变化,脸上却笑道:“妹妹当日曾说,你进宫只是权宜之计,你不会对大王有非份之想,求的只是过几年出宫去,是与不是?”
芈月点头:“自然。”
芈姝见她表情不动,心中也有些疑心,终于还是把话说出了口:“那怎么会有人来跟我说,看到妹妹扑在大王的怀中,十分亲热。”
芈月轻叹,她这样的性子有什么话都藏不住,虽然完全意识不到对别人的无礼和羞辱,但说开了,倒是好事。只是昨日之事,却有些难讲,此事若完全承认,实是有些暧昧难说,但纵然解释起来也是叫人难信,索性否认了事。便道:“昨日大王说发现了子歇的遗物,就还与我。我见物伤感,哭了一场,大王只是站在一边相劝了两句,怎么传到阿姊耳中,就传成这般谣言?”
她心内冷笑,有本事便叫那看见之人与她当面对质,她只消抵死了不认,便是叫了秦王来,难道秦王还能当着王后的面说曾与她有亲热行为不成。
芈姝本就听了这些的话将信将疑,如今见芈月澄清,顿时放下心来,只是心中终究还是有些小醋,便又问了一声:“当真?”
芈月镇定地道:“阿姊不信可以去问大王。”
只是她虽然举止镇定,心中却不免暗忖,昨日自己确因悲伤而失态,但细想来,秦王的举动却有些可疑,难道是他竟有意……她暗中摇摇头,甩开这个念头。
见她敢如此说,芈姝不禁将信将疑又道:“那怎么会传成那样?”
芈月心中一动,见芈姝神情,倒不像是她派人监视于自己,想起魏夫人曾经于她药中动了手脚,亦知蕙院外头,也有魏夫人所派之人监视,索性倒来个一石二鸟,当下坐到芈姝身边道:“阿姊可知,众口亦能烁金,天下之事在君子眼中自然处处是坦荡,若是在小人眼中自然能想象出许多龌龊来。更况且我那日得罪了魏夫人,后宫一直是魏夫人主持多年,那些跑来告诉阿姊寺人宫女,焉知不是受了她的支使,来离间我们姐妹,分而治之?”
芈姝顿时就信了,大怒:“妹妹说得有道理,我险些中了别人的计谋。”心中却是越想越有理,抓住了芈月的手,表白道:“妹妹放心,以后若有人再来跟我说这个,我必是不信的。”
芈月见她信了,心中忽生一计,道:“阿姊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不过,阿姊还可以试探一下……”她想了想,附在芈姝耳边说了几句话。
芈姝挑起了眉头,看她一眼:“当真?”
芈月微笑:“阿姊不妨一试。”芈姝听了此言,不免心动,当下便点了点头。
两人计议已定,室外侍女便听得室内传出芈姝的骂声:“你给我滚,花言巧语,休想我相信你。”随着骂声,还传来一两声重物掷地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便见芈月狼狈退出,呜咽一声,掩面疾走。
众侍女惊愕地看着她匆匆而去。芈月强自镇定,看了几人一眼,更远远地看到庭院中几个内侍匆匆走避,露出一丝冷笑,走了出去。
秦宫虽不比楚宫奢华,但毕竟此处亦曾是周人旧宫,回廊曲苑亦是处处,芈月走了一段路,便独自于苑中坐了片刻,又转回宫道,却见虢美人带着侍女采艾迎面而来。
芈月便避到一边,让虢美人先行走过,不料虢美人却并不前行,反而停了下来,走到她的面前,笑得甚是得意:“咦,这不是季芈吗?”
芈月见了是她来,心中倒是诧异,当也亦是点头示意:“见过虢姬。”
虢美人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这番又与椒房殿初见不同,细看着她果然年轻美貌,心中妒意升起,当下便冷笑:“自大王不再专宠椒房殿,王后心里是不是急坏了,当真把季芈派上用了场?看来再过不久,我可真的要称你一声妹妹了。”
芈月微笑:“看来虢姬果然消息灵通,连王后跟我说什么话都知道。”
虢美人矜持道:“好说,好说。”
芈月看着这个面容娇好脑中却是一包稻草的蠢人,心中暗叹,脸上却带着有意激怒她的冷笑:“虢姬可还记得初次朝拜王后的时候,我几位姊妹给虢姬的忠告?”
虢美人一时不解:“你说甚么?”
芈月冷笑着提醒:“虢姬若是忘记了,我便再提醒您一声,休要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没有信用也没有实力的人手中,免得累及自身。”
虢美人气冲上头,当下不假思索便上前一巴掌就要打在芈月的脸上,却被芈月伸手接住。
旁边侍女见她鲁莽也是吓了一跳,见芈月已经避过,方松了一口气。却见芈月握着虢美人的手看着她摇了摇头,啧啧连声:“虢姬可知,为何其他的妃子们都有了子嗣,您位份不低亦是长相甚美,却唯有你没有子嗣?”
子嗣之事,原是虢美人心中之痛,被当面揭了疮疤,她实是气到发疯:“你、你大胆?”却见芈月甩开她的手,也不理她,径直向前走去。
虢美人被她挑起怒火,岂容走一走了之,当下便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了芈月的衣袖:“你站住。”却被芈月凛然一眼看得心头一怯不禁松了手,却听得芈月冷笑一声,当下怒气不息,便指挥着手下寺人道:“你竟敢顶撞于我?来人,将她拿下。”
芈月正往前走,却见在虢美人的招呼之下,几名寺人挡住了她。芈月只得站住,看了看虢美人,叹道:“可怜,可叹。”
虢美人见她身边并无侍从,自己已占上风,心中得意,冷笑道:“现在你想向我乞怜,却是迟了。”她素来骄纵,又得了人挑唆,只个当要借此给诸芈一个教训,以显示自己在后宫的份量。且又看到芈月与芈姝翻脸,这落水狗她不去打,岂不是可惜。当下便一步步上前,冷笑道:“你躲,我看你能躲到哪儿去,你敢胡言乱语,我非打烂你的嘴不可。”当下便伸出手去要来打芈月。
芈月退后一步,却并不畏惧,只是冷笑道:“虢姬误会了,我是你说可怜。”
虢美人方自诧异,便听得一人道:“大胆虢姬,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在我面前擅施非刑。”
虢美人惊愕地回过头,便看到芈姝率人站在不远处,方才这话,便是她说的。她心中一凌,只得勉强侧身行礼道:“参见小君。”
便听得芈姝喝道:“跪下。”
虢美人不防被她这样一喝,还未回过神不,惊愕地看着芈姝,见芈姝沉着脸,虢美人一脸委屈,却不得不跪下。
芈姝脸色恼怒,直问到虢美人脸上:“我竟不知道,在这宫中竟有人可以越过我,去处置我的媵侍。敢问虢姬,你一介美人如何就敢主持后宫刑罚?”她顿了顿,又故意悠悠地道:“还是你得了大王的特许,可以无视我的存在不成?”
虢美人见芈姝出来,知道已经上了当,只得忍气吞声道:“妾身不敢,请王后恕罪。”
这便是方才芈月与芈姝所定之计,昨日秦王去了芈月院中,便有流言传到芈姝耳中,显然是宫中有人设计离间她们姐妹,若是她们之间故意发生一场吵闹,想来那离间之人必会迫不及待地出来幸灾乐祸了。
芈姝便依计而行,故意装作与芈月吵架,让芈月出宫之后,稍作停留,再引那幕后之人出来,自己便跟在后面,果然就有虢美人迫不及待地出来示威。
芈姝想到这拨人自自己入秦开始,上庸城的下药、草原上的伏击、椒房初见的难堪、宫中处处设计的陷害,越想越怒,当下皆对着虢美人发作出来,冷笑道:“你既知罪,便自己掌嘴吧。”
虢美人大惊失色:“王后,你……”她只是骄纵,此时已经明白自己中计,当下只想退让一步胡混了事。却不想芈姝不肯放过她,当下喝问:“还是要我叫人帮你掌嘴?”
虢美人只得求道:“求王后给妾身存些颜面。”
芈姝冷笑:“我若不来,你便要掌季芈了?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要颜面,却不肯给别人颜面,这公平吗?”
虢美人大惊失色,迫不得已只得求饶:“妾身错了,求王后饶妾身这一回……”见芈姝不为所动,只得含恨又转头向芈月求道:“季芈妹妹,我向你道歉,是我冒犯了你,请你向王后求求情,我侍候大王这么多年了,若是今日受此羞辱,如何能活下去?”
芈月本意亦不是要与虢美人为难,只是借此摆脱芈姝猜忌,也不愿意让芈姝把矛盾激化,结下仇怨来,只得向芈姝求情道:“阿姊,略施薄惩即可,掌嘴还是算了吧。”
芈姝暴燥地道:“妹妹不必为她求情,你以为她欺负的是你吗?你有什么值得她恨到这样咬牙切齿的,不过为的是你是我的媵侍而已,她要打的也不是你的脸,而是我这个王后的脸。”见虢美人还不动手,喝道:“虢美人,你自己不动手,是要我叫人帮你动手吗?”
虢美人见芈姝不依不饶,她亦是骄横之人,虽易受人支使,但连魏夫人对她也要拉拢哄劝为多,虽然明知道一时失措叫人捉住把柄,却也是受不得气的,当下便闹了起来,哭道:“王后何必如此刻薄,妾身就不信,大王会让您这般对我,妾身要去见大王……”
芈姝气得脸色涨红,怒道:“来人,给我掌嘴。”便叫内侍们捉住虢美人,喝道:“想给人家当马前卒,看你有没有这个命。阍乙,掌嘴!”
阍乙只得上前,卷起袖子,对着虢美人掌起嘴。
虢美人从来不曾受过这样的羞辱,被掌了两个耳光,已经是破口大骂:“孟芈,我是先王后的媵人,你以为你是谁,居然敢打我……你们是死人啊,还不赶紧去找大王给我作主,我不活了……”
虢美人身边亦是带了寺人,虽然不敢在王后面前相争,但见虢美人被掌嘴,又这样叫着,当下便有两个寺人拔腿就跑。
芈姝厉声道:“挡住他们。”当下便有几个寺人去追那两个寺人,却不料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芈月抬头一看,脸色也变了。
却原来刚好樊少使由侍女采葛扶着,正往那一头来,那两个寺人一边奔跑一边回头看着追兵,不想其中一人,正一头撞上了樊少使。
虽然那寺人及地收腿,但樊少使已经怀胎七月,这一撞之下,便跌到在地,惨声痛呼起来。
采葛冲上去扶住樊少使,尖叫起来道:“不好了,樊姬出血了……”
顿时将众人都吓住了,当下七手八脚,忙将樊少使送回宫室,又急召了太医来。
第104章 乱象起(2)
樊少使提前早产,这事情迅速传遍了后宫。秦王驷得报,急忙赶来。芈姝连忙迎上去,正欲解释,偏此时秦王驷心急如焚,哪有功夫理她解释,拨开她斥道:“休要挡在寡人面前。”说着也不管芈姝如何,径直向里面走去。
便见太医李醯从室内匆匆出来,向秦王驷行礼道:“樊少使是受到了惊吓早产,里面有医女正在施救,请大王放心。”
秦王驷微觉安心,便坐了下来,芈姝亦是急着要脱开自己的干系,又要上前含泪解释:“大王,此并不关妾身的事……”
秦王驷来之前也略听到说是王后要处置虢美人,误撞了樊少使以致于早产之事,心中本是焦急,哪有心思听芈姝罗嗦,再听她一张口并于半点对后宫妃嫔和子嗣的关心,尽是为自己开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住口。”
芈姝吓得住口,也不敢说什么,委委屈屈地坐在一边,紧紧拉住了芈月的手,心中尽是担忧。
这一夜,十分漫长,樊少使的尖叫,响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已经变得十分微弱,太医院的太医们,俱被召了来,宫中女巫女祝,亦在彻夜跳祭。
就在近乎绝望的时候,忽然传来了婴儿微弱的哭声,秦王驷站起来便要往里冲去,便见女医抱了襁褓出来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秦王驷站起,快步迎上去接过襁褓,欲问:“是……”
李醯已经是满头大汗地随后出来道:“恭喜大王,樊少使生了一位公子。”
秦王驷露出一丝微笑:“善!樊少使如何了?”
李醯微一犹豫:“樊少使失血过多,身体虚弱。”
秦王驷道:“李醯,寡人将樊少使交给你,务必要让她恢复。”
李醯忙应声道:“是。”
芈月见状,忙推了推神情恍惚的芈姝,提醒道:“阿姊,快去向大王道贺。”
芈姝回过神来,勉强笑着向前贺道:“臣妾恭喜大王又得了一位公子。”
秦王驷本来心中甚怒,乃至见了樊少使生了一位小公子,心中已经将怒火冲得淡了些,见芈姝上前来贺喜,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不料内室帘子掀开,一个侍女端着满是血水的铜盆出来,芈姝陡然闻到血气,忍不住冲到门边,大声呕吐起来。
秦王驷忍无可忍,挥袖道:“王后,你要不愿意在这里,便出去,不要碍事。”
芈姝呕得泪水涟涟,心中十分难受,见了秦王驷的嫌恶神情,心中一慌,忙想解释道:“臣妾,臣妾不是故意的……”
不料正在此时,却见虢美人的侍女采艾披头散发地闯进来,扑在地下哭道:“大王,大王,救命啊……”
秦王驷大怒:“又怎么了?”
采艾扑在地下,仰起头来,便已经泪流满面,泣告道:“大王,虢美人被王后施以掌刑,不堪受辱,投缳自尽了!”
一室皆静。
只有婴儿微弱的哭声,更让这份寂静变得让人心寒。
秦王驷转头,看了芈姝一眼,这眼中的冰冷之意,让芈姝整颗心都如堕冰窖,芈姝握着芈月的手,颤抖不停。
芈姝张口欲言,秦王驷已经转回头去不再看她,只对采艾道:“带路。”便大步走出,缪监等人连忙跟随而出。
芈姝倒在芈月的怀中,浑身颤抖。芈月忙推她道:“阿姊,阿姊,你快起来,虢美人那儿,你要有所防范!”
芈姝脸色惨白,不住摇头,握住芈月的手已哭出声来:“妹妹,妹妹,大王恼了我了,他一定记恨上我了,怎么办,怎么办?”
芈月用力摇着她:“阿姊,你镇定下来。听着,这不是你的错,你一定不能自乱阵脚,一定要想办法挽回大王的心。”
芈姝慌乱地道:“我、我能怎么办呢?怎么会出这种事情,怎么会出这种事情?”
芈月轻叹一声:“虢美人挑起事端,虽然有错在先,阿姊对她略施薄惩,也是没有错的。只是没有想到遇上樊少使难产,虢美人又再度生事……”
芈姝眼睛一亮:“你说,虢美人她是故意的?”
芈月却摇头道:“阿姊,就算她是故意假装自尽,阿姊却也不可说出来。阿姊毕竟是后宫之主,大王将后宫交与阿姊掌管,阿姊自有权力处置后宫妃嫔,但后宫妃嫔不管发生什么事,却也均是阿姊的责任。如今阿姊只有向大王请罪,求得大王原谅才是。”
芈姝脸色惨白,又呕了几声,芈月见她如此娇弱的模样,心中大急,劝道:“阿姊,你见了大王,千万不要再这样一副过于娇贵的样子,我观大王为人,是希望阿姊为他承担起后宫事务来,若是阿姊显露不能胜任的样子,只怕就会让魏夫人得逞了。”
芈姝一惊,连忙点头,当下便匆匆而去。
那时她因为樊少使早产,忙只急着叫太医等,又去通知秦王,并不理会虢美人之事,本以为此事便可了结。细究起来,她责罚虢美人,原是虢美**对芈月动手,撞到樊少使,亦是虢美人的寺人所为。她自忖问心无愧,谁想到虢美人竟然会以自尽来逃避追究,却不免只将她一个置于事态中心了。
樊少使与虢美人均住掖庭宫,两人相去不远,待芈姝赶去之时,已经有太医诊断,虢美人悬梁虽然未死,但却因为抢救误时,至今仍然生命垂危,情况竟是比樊少使还要严重。
芈姝本以为虢美人是伪装自尽,不想她竟真的生命垂危,当下大惊,又见掖庭宫中人来人往,将虢美人所居的小小院落挤了个水泄不通。又见秦王驷并不理睬于她,她又插不下手去,又过得一会儿,魏夫人、唐夫人、卫良人等人皆又来了,人人都显出焦急万分,对着虢美人、樊少使关切万分的话来,她更是觉得形单影只。
当下见秦王驷出来,也忙跟了上去。
秦王驷见她如此,更觉得她对虢美人、樊少使无慈爱之心,心中已经不悦,脸上却不显出什么来,只道:“王后,你还是回去吧。”
芈姝委屈地咬了咬下唇,虢美人院中站了魏夫人,樊少使院中站了唐夫人,两人均是极为熟练地指挥着侍人行事,她竟是插不上手,便是回去又能如何。更何况此时她需要和秦王解释清楚事情发生的始末,当下道:“臣妾来向大王请罪。”
秦王驷皱眉,叹道:“你是后宫之主,出了乱子,你首要之事,便是应该去处理事端,而不是向朕解释原委。”
芈姝心中委屈,却想起芈月嘱咐,只得强忍了道:“臣妾有罪,大王定罪之前,可否容臣妾申辨。”
秦王驷站住,侧转半身道:“哦,你还有申辨?”当下看了看左右,便一路直去了自己所居的寝殿承明殿,方问芈姝:“你要说些什么?
芈姝忙道:“臣妾有罪,臣妾昨天只是见她太过嚣张,所以略施薄惩,臣妾并非故意辱她,也没有想到她竟然如此想不开,更没有想到樊少使居然那么巧会出现在那儿……”
秦王驷见她狡辨,沉了脸:“寡人当着人前,欲为你留些情面,不想你毫无悔意。须知打人不打脸,你身为王后,初掌宫务,就行此刑罚,实属太过狠毒。寡人还听说虢美人曾经向你求情,说念在她服侍寡人多年的份上,休要辱她至此,否则会让她无颜存活,可你却不但不听,反而加倍辱她。孟芈,寡人只道你为人单纯,却不知你竟还如此骄横,轻贱宫人至此?”
第105章 乱象起(3)
芈姝大惊,跪地泣道:“大王明鉴,臣妾从未罚治过人,又怎么会想到行此刑罚。臣妾是气那虢美人对季芈蓄意挑衅生事,无端就要对季芈掌嘴,所以才叫她自刑,为的只是告诫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并无他意啊!”
秦王驷一怔:“哦,这么说,是虢美人生事在前,你只是让她自作自受?”
芈姝想到芈月嘱咐之语,忙道:“是,臣妾只是太生气了。因为,因为……”
秦王驷问:“因为什么?”
芈姝咬咬牙,说道:“因为之前就有内侍来密告臣妾说,大王和季芈在蕙院举止亲热,臣妾召季芈过来询问是否属实,臣妾好安排她给大王侍寝。幸得季芈解释说原是一场误会,谁知转眼季芈出去就遇上虢美人挑衅,指责季芈勾引大王,甚至连臣妾为什么召见季芈也知道。她还想无端生事,借此对季芈下毒手。若非臣妾及时赶到,无辜受刑的就变季芈了。臣妾恼怒她居然窥探中宫……”
秦王驷心中恼怒,他昨日不过一时兴起,去看了芈月,不想今日就演变成一场风波。听了芈姝解释,他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就想到了原因所在,一摆手道:“寡人知道了。哼,她不但窥探中宫,更胆敢窥探寡人的行踪,王后起来吧,此事……”他正想说,此事就此作罢,一转头却见芈姝皱着眉头,一脸娇弱不胜地扶着头喘气。一想到樊少使险些难产,虢美人亦是还在昏迷不醒,虽然虢美人有错在先,但她身为王后,不能安抚后宫,处事不当,略有委屈便矫情至此,实是令他失望。当下又转了态度厉声道:“可是你身为王后,不能很好的尽职,控制后宫的是非,甚至自己还跟着听信谣言,举止失常,惩罚失当,以至于虢美人投缳自尽,樊少使受惊早产。王后,寡人把后宫交给你,是指望能让寡人省心,而不是频频出事。甚至在出了事以后,还这般没心没肺,毫无悔意。”
芈姝正是只觉得肺腑之中一阵阵难受已极,直想反胃呕吐,已经是忍得十分辛苦,闻听秦王驷之言,更是如万剑穿心,她脸色惨白,软软地跪倒,抚着胸口泣道:“臣妾,臣妾不是有心的,臣妾实在是难受……”说着,再也忍不住反胃之意,捂着嘴巴强忍。
秦王驷见她如此,又想起甘茂曾有奏报,说她入秦之时,诸般矫情生事以至于行军拖延,才被义渠人所伏击。虽然他知这也是甘茂为自己脱罪之辞,但芈姝矫情还是给他留了一些印象。如今见她如此,仿佛更是印证,心中更加不悦,也懒得理会与她,只警告了她一句:“你如今是大秦王后,不是楚国公主,不要指望别人替你解决烦难,而是要主动为寡人排忧解难,解决好后宫的纠纷。你若管不好后宫的事,寡人也没办法让你继续管。好了,你出去吧。”
芈姝闻听此言,再也无法支撑下去,只脆弱地叫了一声:“大王……”就晕倒在地。
秦王驷本是心烦意乱,竟是不曾注意到芈姝有异,此刻方觉察到不对,忙冲上去扶住芈姝,见芈姝脸色惨白,额头都是汗水,心中也急了,叫道:“王后,王后……来人,叫李醯!”
太医李醯急忙而来,诊脉完毕,便笑着向秦王驷道贺:“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秦王驷听出了他的意思,当下一喜:“如何?”
李醯道:“王后有喜了。”
秦王驷大喜,扶住了芈姝叫道:“王后,王后!”
芈姝睁开眼睛看到了秦王驷,便急切地抓住他的手欲解释:“大王,您要相信臣妾,臣妾绝非故意……”
秦王驷忙温言安慰:“寡人知道了。王后,你是有喜了,要好好安胎,来日为寡人生一个嫡子。”
芈姝闻讯,也是怔了一怔,方惊喜地抚着自己的腹部,仿佛不能置信:“有喜了?”
李醯亦是见着刚才在樊少使院中,芈姝晕血惹得秦王驷生怒之事,趁机进言讨好道:“想是因为王后怀孕,所以容易心情急燥,身体虚弱,闻不得血腥气……”
秦王驷闻言,不觉点头,芈姝知道李醯有意助她,不由地感激地看了李醯一眼。
李醯见状心中暗自得意,知道自己这般适时为王后进言,必将得王后感激,进而将来必将得到更丰厚的回服。
秦王驷心情大悦,又令李醯照顾于她,当下亲自将她送回椒房殿,安扶半日方离开。
他虽然生有数子,却至今未有嫡子,先王后多年不孕,如今娶得芈姝有孕,心头自是一喜。走了数步,忽然想起一事,便问缪监:“虢姬怎么样了?”
缪监早已经向诸太医打听得明白:“虢美人如今还是昏迷不醒中,能不能醒过来也是未知。”
秦王驷手一握紧,沉吟:“她不似会自杀的人,给寡人查!她身边的人统统拿下拷问。”
缪监忙答应了。
秦王驷又道:“以虢美人的心术手段,若不是她窥探寡人行踪,必是听人挑唆,你说会是谁在挑唆?”
缪监怔了一下,欲言又止:“老奴不知。”
秦王驷看着缪监,心中已经有数,脸上升起怒气,他走了两步,平息一下情绪,问:“你当真不知?”
缪监从容道:“大王,后宫清静了这么多年,那是因为有人管着。可如今事出两主,到底如何处置,那要看大王心意如何?”
秦王驷一怔,好半日,才指着缪监笑道:“你这老货,都成精了。”
缪监仍然恭恭敬敬地道:“老奴除了服侍大王外一无所长,岂敢不用心。”
秦王驷问他:“那依你之见呢?”
缪监沉吟片刻,方谨慎道:“那要看大王是要让王后更清静,还是让王后更能干。”
秦王驷已明白他的意思,后宫多年无事,那是因为自魏女入宫之后,他便将后宫交于魏王后执掌,待魏王后生病,便由魏夫人执政。这两人均是极为聪明,政出一门,任专一人,此人便要战战兢兢,不敢出错。
而如今王后入宫,表面上看来,是王后执掌后宫,可是实际上魏夫人多年执掌后宫,各种人事上,只怕仍然掌握在魏夫人手中。如今政出两头,若是魏夫人有意为难,王后与魏夫人相斗,只怕后宫多事矣。
秦王驷略一思索,问道:“你看王后接手后宫,需要多长时间?”
缪监圆滑地回答:“王后自是才慧过人,可后宫事务千头万绪,劳神耗力,便是无人制掣,也得一年半载的才能熟悉起来。”
秦王驷反问道:“若是有人制掣,就更麻烦了,是不是?你说,后宫是否仍然交给魏夫人主持呢?”他心下暗叹,若换了平时,他既立了王后,自然要将后宫之事交与王后。魏夫人纵要为难,只要王后权柄在握,自然慢慢也磨练出来了。
只是此时王后有孕,却实不是让她劳心劳力的时候,索性,还是借着她“犯错”之事,将后宫仍然交与魏夫人执掌,这样的话,若是后宫有事,便只问责魏夫人,反而可以借此套住魏夫人不敢再生事。
缪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恭敬地道:“就恐王后不安……”
秦王驷微一犹豫,不答:“去查查是谁敢窥测寡人行踪?”
缪监立刻应声:“此事掖庭令责无旁贷。”
秦王驷顿时被提醒:“唔,现在的掖庭令是井监?”井监原是魏夫人所任,若是王后有孕,须得换一个掖庭令才是。
缪监又恭敬道:“樊少使忽然会出现在那儿,老奴以为,她身边的奴婢就是逃不了职责。”
秦王驷冷笑:“查,彻查到底。”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若不能查个水落石出,他这个秦王还敢说争霸天下,岂不成了活生生的笑话。
第106章 王后娠(1)
披香殿,金兽香炉香烟袅袅。
魏夫人微闭着眼睛,轻摇白鹤羽扇,叹息:“王后有孕?她运气也太好了些,刚好这个时候怀孕。”她本来算计此番樊长使早产、虢美人生死不明,这王后是无论如何难以翻身了,岂料她运气竟是如此之好,不由得甚是可惜:“唉,山高九仞,功亏一篑。”
卫良人却一直阴沉着脸,听了此言,幽幽地看她一眼:“你倒真是狠心,差点就出了人命!”
魏夫人见她如此,也有些尴尬,解释道:“昨日你也在跟前,当知道我也是为了她好……”
虢美人投缳自尽,自然也是魏夫人计划中的一环了。虢美人听了她的挑拨而去生事,若是秦王驷问起,自然要追究当事人责任。虢美人既受了掌掴,羞辱已极,更惧秦王驷追问,当下便叫人去请魏夫人,闹着要魏夫人为她出头。魏夫人便劝她道,妹妹若是忍了下去,自然大王也就息事宁人了;妹妹若是大吵大闹,大王也未必有耐心管你;但若是妹妹不堪受辱,以死相抗,则王后就不能这么轻易脱身。虢美人便依了她的计,假装投缳。
谁知道其中却出了岔子。虢美人本是关上了门假装自尽,待侍女推门进来的时候,门后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时竟未能推门进去。直至采艾吓得叫来一群内侍撞门进去的时候,才发现虢美人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
一场假自尽变成了真自尽不算,本以为这样至少可以让芈姝不死也脱层皮,谁晓得芈姝竟然怀孕了,整个计划赔了虢美人,反而教芈姝安然无恙。
此时见卫良人脸色不好,魏夫人知道她是为了虢美人之事,起了兔死狐悲之心。卫良人素来智计百出,是她得力的智囊,此时她也不愿意冷了卫良人之心,忙叹道:“我原本是为了虢妹妹好。她昨日被芈家姐妹那样欺负,丢尽了脸,若不制造事端,日后如何能够在人前立足?这样一来,她就从一个即将被取笑的角色,变成受人同情的身份,岂不是好?虢妹妹情况越严重,王后岂不是越下不了台?谁又晓得会出这样的事?我心中,也是不好受啊。”
卫良人见她假惺惺,心中不免兔死狐悲,脸上却不显,叹道:“阿姊却想不到吧,大王不但没有怪罪王后,反而为了她换了永巷令,还帮她把后宫都料理干净了。”
魏夫人闻听此言,顿时脸色铁青,一下子坐了起来,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卫良人反而笑了,显见魏夫人还未知道这消息,心中甚快,坐在那里轻摇着竹扇道:“是真是假,转眼便知。阿姊这么辛苦在后宫布局,如今被大王亲自出手拔了,感觉如何?”
魏夫人恨恨地站起来,来回走动着,忽然停下来,双目炯炯地盯着卫良人道:“你说,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卫良人停下扇子,看着魏夫人道:“阿姊,楚国也是大国,大王千里迢迢把人求娶来立为王后,王后还陪嫁了全套乐器和百卷书简,其中有许多都是孤本。休管大王宠爱是真是假,这人刚进门,新鲜劲儿也得有个一年半载的,这一年半载不管什么事,大王都会偏向她,扶着她,她对也是对,错也是对……想当年先王后刚进宫的时候,不也是这样一言万钧的?你平白出手,还惹了大王猜忌,这又何必呢?”
魏夫人恨恨地道:“一年半载?如今不到半载她就怀上孕了,我还有什么可作为的!”
恰巧此时井离匆匆进来,回道:“夫人,出事了。”
魏夫人冷笑道:“是你阿耶的事吗?我知道了。”这井离便是井监义子,皆为魏夫人心腹,井监被撤了永巷令,魏夫人不免要另外设法。
不料井离却急道:“夫人,大王让公子华搬出披香殿,住进泮宫,另择傅姆教习。”
魏夫人冷不防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呆住了,惊道:“子华,我的子华……”
她心如电转,已经明白原委:“大王果然开始疑我了……”光是撤了井监,还能够说是为王后怀孕安全考虑,但是让公子华搬出去,而事先全不打招呼,只能说是秦王驷对她的一个警告。
卫良人见状,只得跟着站起来,劝道:“阿姊,我倒有一计。”
魏夫人一喜:“妹妹快说。”
卫良人附在魏夫人耳边轻声说了一番话,魏夫人大喜:“果然还是妹妹聪明。”
王后怀孕的消息,也传到了芈月耳中,此后秦王驷的一系列举动,亦是由薜荔打听了来报:“果然不出公主所料,大王不但没有怪罪王后,反而下令更换永巷令,还将公子华移出宫去了。”
女萝道:“这是在惩治魏夫人了。唉,若不是季芈早有预防,叫王后向大王陈情,恐怕王后这次不会这么容易脱身。不过王后怀孕,更是意外之喜。”
芈月长吁一口气道:“是啊,总算是借这件事,洗清了自己,也躲开了旁人的暗算。”
薜荔道:“是啊,您看这次樊长使虽然生了儿子,却伤了身子。虢美人挑衅季芈,反而是自己找死,这真是大快人心。”
芈月叹道:“触蛮之争1,有什么可高兴的?女萝,你去问一下太医院,虢美人的伤怎么样了?”
薜荔怒道:“公主,她根本就是该死,而且她还装自杀,就是为了陷害王后,您何必这么好心?”
芈月摇头叹道:“我只是怀疑,她不是一个会自杀的人,如今弄成这样子,我猜背后必有人作祟,她也不过是个工具而已。这后宫之中的争斗,输赢都是同样的可悲,虢美人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女萝小心地看着她的脸色,道:“公主,您这是,同情虢美人吗?”
芈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摇头道:“一个虢美人生死不明,另一个樊长使早产伤身,只不过是一天的时间,物是人非。她们让我想到楚宫的那些女人……我不是同情,只不过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
薜荔嘟哝着道:“您跟她哪是一类啊!”
芈月苦笑道:“后宫的女人,都是一类。譬如一个罐子里,放着两只蛐蛐,主人拿着草棍子,看着一只蛐蛐咬死另一只。那只蛐蛐赢了吗?没有,转眼主人就会放进另一只来。”
女萝百感交集:“季芈……”
芈月道:“那罐子虽然镶金嵌玉,可是当罐子里那锦衣玉食却整天掐斗的蛐蛐,却不如当草丛里饮清水食草根自由自在的蛐蛐。”
薜荔道:“公主,您怎么会这样想?”
芈月道:“我是要好好想想,我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这宫里是泥潭,我不能为了一时的意气,让自己陷在泥潭里出不去。”
夜深人静,只有芈月的屋子仍然亮着灯。此时天色已经全黑,一轮圆月升起。
芈月推开窗子,坐在窗边,拿着呜嘟吹奏悲悯的楚乐。
这悲悯的乐声,穿过围墙,在夜空中幽幽传去,却只有有心人,才能够听得懂其中的意味。
秦王驷坐在御辇上走过宫道,忽然听到了呜嘟之声,顿了顿足,御辇停下,他侧耳听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缪监亦侧耳听了听,道:“奴才见识浅陋,似乎是楚国的呜嘟所吹奏的乐曲。”
秦王驷道:“哦,是谁在这时候吹曲?这时候,不应该是人人心里头都只有算计吗,居然还有悲悯之音?”
缪监看了看方向,赔笑道:“大王,那个方向似乎只有季芈住的蕙院。”
秦王驷道:“是她?难得她竟然是一个有心的人。”
缪监道:“大王要过去看看吗?”
秦王驷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不了。”
椒房殿内室,芈姝抚着肚子喝完一碗保胎药,放下碗,烦躁地道:“我就是不明白,明明大王知道我是冤枉的,我也跟大王解释清楚了,大王为什么还要放纵毒妇,让她继续待在后宫。那个虢美人不过闹场假自杀,就什么都不追究了!”
玳瑁道:“王后,您入宫以来,大王不也是对您处处呵护吗?何况大王不是为了让您能更安心地养胎,还把永巷令的人选给了您来定吗?”
芈姝恨恨地道:“可我还是不愿看着那个毒妇得意。大王为什么不追究虢美人闹假自杀的原因,为什么不管樊长使是怎么被惊吓到的,为什么不治那个毒妇的罪,反而抬举她?”
玳瑁劝慰道:“王后,魏夫人毕竟主持后宫多年,如今我们没有证据,只能等下次机会。不过,有件事,王后却要早作准备……”
芈姝道:“什么事?”
玳瑁道:“王后您怀孕了,这一年半载没办法服侍大王,若您不安排媵女侍寝,那大王岂不都被魏夫人那边的人拉走了?”
芈姝沉默了。
玳瑁小心翼翼地道:“王后——”
芈姝忽然抬起头来,恼怒地道:“我做不到,玳瑁,我做不到。大王后宫有妃子,我没有办法,谁叫我认识他的时候,这些女人已经存在了呢?可我这边怀着他的孩子,那边还要亲自找别的女人去服侍他……我这心里,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玳瑁心疼地道:“王后,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芈姝幽幽地道:“你说,为什么男人要有这么多的女人呢?”
玳瑁扶着芈姝缓缓躺下道:“王后,庶民奴仆,自然只能娶得起一个女人,甚至好几个人合娶一个女人;越是尊贵的人越是要妻妾众多,如此才能够繁衍子嗣,绵延万代啊。”
芈姝沉默着,一动不动。
玳瑁给她盖上被子,转身就要出去。
芈姝道:“玳瑁,那你看安排谁服侍大王为好?”
玳瑁转身道:“以奴婢看来,不如按年纪大小来排列,孟昭氏最为年长,就安排她先侍寝吧。”
芈姝看着玳瑁道:“依亲疏,应该是九妹妹,你为什么不提呢?”
玳瑁尴尬地一笑道:“王后,您不是答应了季芈,不安排她服侍大王吗?”
芈姝道:“我知道你心里在顾忌着什么……算了,就依你吧。”
孟昭氏侍寝了,这样的小事,似在后宫只溅起了一点小浪花,随即就湮没无声了。
然而,对于芈月来说,却迫使她不得不面对一件事:身为媵侍,很可能在某一天就要面对孟昭氏同样的问题。
她相信芈姝并不愿意她来争宠,可是从那日秦王将黄歇留下的玉箫带给她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异样,以及后来发生的事,却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决定进宫时的草率与天真。
当时,她只是想为黄歇报仇;当时,她并没有想过更远乃至于一生一世的事情。而如今,她已经知道凭个人的力量,哪怕找到了证据,也不能为黄歇报仇,这一切操纵在秦王的手中,而秦王只要还想庇护魏夫人,她就无法报仇。
那么,再继续待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她想,不如离开吧。
她逃离了楚宫,不是为了陷入另一个后宫的。想起向氏临死前的嘱托,想起她的含恨而死……不,她绝对不能让自己再走向和母亲一样的命运。
她必须离开。
想到这儿,她站了起来。她想,她要寻求一个人的帮助。
这个人,就是张仪。
此时张仪的府第,又换了一个,因为,他又升官了。
芈月打量着张仪的新居处。此时的张仪居室整洁,整个人也再不是当日那种科头跣足、钻在竹简里爬不出来的样子了。
如今他身边日日有美姬侍候,自然不会如此不修边幅。
芈月见了面便戏谑道:“恭喜张子!好些日子不见,张子又是得了谁的馈赠?如今起居举止,都更上层楼了。”
张仪笑了笑,挥退侍人,单刀直入问道:“季芈寻我,想必有事?”
芈月笑了笑,道:“你猜!”
张仪道:“我猜猜看。王后怀孕,必要安排媵侍,季芈不是想进一步,那就是想退一步了。”
芈月点头道:“不错,我想出宫。”
张仪道:“为何要出宫?”
芈月坐下来道:“我离开楚国,原是为了逃出泥潭,结果却陷入了另一团泥潭。后宫的触蛮之争,看似可笑,可落入局中,照样也是非死即伤。如今阿姊已经怀孕,孟昭氏作为媵女已经被派去服侍大王。你说得对,我以前说我入宫却不服侍大王是掩耳盗铃,既为媵女,有些事只怕轮到头上就身不由己了,还不如及早逃开。”
张仪微微点头,道:“难得你有如此清醒的认识。”一伸手,从旁边的柜中取下一个木匣,递给芈月道:“你的东西,我早就备下了。这里有三份地契,一份在秦都咸阳,一份在魏都大梁,最后一份在齐都临淄。你选定一个地方,等你出宫以后,我再赠你奴仆百名、一千金备用,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