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唐八子(2)
魏冉听着她的话,慢慢地坐下,问:“那要到什么时候?”
芈月道:“三年,再给我三年的时候,等我把所有的内忧外患都解决了,我们的兵马实力足够强盛的时候,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偿了夙愿。”
魏冉跪在芈月面前,哽咽道:“阿姊,我真是忍不下啊,仇人近在咫尺却不能杀了他,我实在是……”
芈月轻抚着魏冉的头,叹道:“忍字心头一把刀。要想比别人强,要想别人不对你残忍,你就要先对自己残忍。忍人所不能忍,成就别人所不能成就的功业,到那时候,你想怎么快意恩仇都成。”
魏冉深吸一口气,忽然站起来拔剑道:“阿姊,你为我弹奏一曲吧。”
芈月再度弹起秦筝,魏冉随着杀气腾腾的乐声作剑舞,将一腔杀气、一腔怒火,尽数泄于其中。
行宫走廊上,外面的楚乐已经停止,夜深人散,黄歇遥遥听着秦筝铮然之声,只觉得心惊胆寒,便循声往前走去。不料在半道上,却遇上了楚太子横。
“子歇。”太子横见了他,倒是一怔。
黄歇也是一怔:“太子,您还没有休息?”
太子横点头:“我睡不着。子歇,我听到秦筝之声,这么晚了,是谁在弹奏?”
黄歇道:“好像是秦人那边,不知道是谁在弹奏。”
太子横驻足叹道:“这秦筝杀气甚重啊!子歇,这次黄棘会盟以后,我就要正式入秦国为质了……我,很是忧虑。”
黄歇劝慰道:“太子放心,我会陪太子一起去的。”
太子横脸色郁郁:“如果没有你的话,我简直不知道有没有勇气前往秦国。接下来,就是子兰要娶秦国的公主了吧。”
黄歇知道他的忧虑,劝道:“太子,王位不是靠鬼蜮伎俩能够得到的,没有实力掌握这一切的人。纵然得到,也会失去。就像……秦国的王位之争一样。”
太子横道:“我不知道这位秦国太后,在我和子兰之间,会选择支持谁?与子兰相比。我能够倚仗的,只有你,子歇。”
黄歇摇头道:“不,你唯一倚仗的应该是你自己,因为你是楚国的太子。而我……”他看着远方。“我只希望这次去咸阳,能够完成毕生所愿。”
一夜歌舞,所有的人都在沉醉中,皆未起身。
天蒙蒙亮的时候,草上的露珠泛着微光,芈月独自走在后院,踩着晨露,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又转回头继续走。黄歇从另一头走出来,看到了芈月。芈月似乎也有感应。转头,看到了黄歇。
芈月道:“子歇——”
黄歇脱口道:“皎皎——”旋即苦笑一声,“我现在该称你为太后了吗?”
芈月摇了摇头:“你在我面前,任何时候,都可以称我为皎皎。”
两人沉默片刻,芈月又道:“听说,你这次会和太子横一起入秦,对吗?”
黄歇道:“是。”
天色渐亮,远处的喧闹声渐渐传来。
芈月看着黄歇道:“好,我在咸阳等你。”
黄棘会盟已毕。楚国人马归国,秦国人马也向咸阳进发。
唯有楚国公主芈瑶,没有随着楚人回去,如今她已经是秦王后。要随着秦人回咸阳。她坐在马车上,走过山山水水,终于进入咸阳城。
下了马车,看着巍峨的秦宫,芈瑶忍不住顿住脚步,不敢迈出。
嬴稷走过来。伸出手道:“走吧。”
芈瑶慌乱的心顿时安定了下来,她怯生生地伸出手去,握住嬴稷的手。
嬴稷拉着芈瑶,走进重重秦宫,一直走到为新婚所备的清凉殿,便见一个少妇打扮的十几岁女子率一群宫女迎上来,笑道:“妾身参见大王,参见王后。”芈瑶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嬴稷,嬴稷介绍道:“这是唐八子。”
芈瑶一怔,勉强露出微笑:“唐妹妹好,快请起。”
唐八子,即唐姑梁之女唐棣,已经在数月前进宫,被封为八子,这些日子在秦宫早已经执掌宫中事务,于行事上十分干练。
与芈瑶的羞怯相比,她显得格外干练爽利,甚至在芈瑶的眼中,有一些干练过头,让她感到有些压力。但见唐棣站起来笑道:“天气快热起来了,这清凉殿就是先王娶楚国王后的地方。妾身听说王后要来,早两个月就开始收拾,王后看着哪里还有什么缺失,只管跟我说。”
芈瑶苍白着脸,不知所措,但听得嬴稷用一种十分熟悉和亲昵的口气对唐棣道:“知道你能干,王后这里就交给你了。母后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唐棣笑道:“母后那里哪敢疏失呢,大王尽管放心好了。”
看着唐棣和嬴稷相处的默契和熟稔,芈瑶只觉得心里更加慌乱无措了,但见唐棣极为干练地布置了清凉殿中的一切,对着嬴稷微微一笑道:“大王与王后新婚燕尔,妾身就不打扰了,就此告退。”
嬴稷看着唐棣的背影,怅然若失。
他很小的时候,便已经认识唐棣,甚至在周围人半开玩笑的话语中,听说过唐棣将来是要嫁给他的。只是后来他为质燕国,自然不再想起此事。
后来他自燕国回秦,争夺王位,危机四伏时,躲在唐棣家中,是唐棣的父亲唐姑梁一力相助,他才躲过暗杀,躲过追捕,直至登上大位。
他自出生以来,便与母亲形影不离,只有那段时间,是母亲要引开那些追杀之人,不得已与他分手。那时候他心中充满了凄惶和害怕,如果没有唐棣在他身边相伴,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度过那些惊涛骇浪的日日月月。
他只道自己登基之后,便可与唐棣一生一世在一起,只可惜,他是秦王,婚姻之事不能自主。为了退五国之兵,母亲安排他迎娶楚国公主,而唐棣,只能是他后宫的一名妃子。唐棣依旧如过去那样,无怨无悔,依旧那样热情地笑着,她接受了这样的命运,甚至担心他为难,不肯接受高位分的夫人之位,而宁愿屈居八子之阶。甚至在他迎娶楚国公主的婚礼上,唐棣依旧操办着宫中事务,一点一滴用心做到尽善尽美,要让新王后无半分不适。
唐棣退出,他的视线紧跟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收回来。
芈瑶看着他的眼神,心碎神失,却只能依旧笑意盈盈。在楚宫的日子,让她懂得了,如果你想让别人喜欢你,就一定要一直保持着快乐和感恩。没有人会喜欢一个满腹怨气、委委屈屈的人。
唐棣走出清凉殿,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傅姆看到她的神情不由得心疼,为她抱不平道:“夫人,这王后来了,怕是以后又不得安宁了。唉,您和大王青梅竹马,现在忽然插进这么一个人来压到您头上,真是!夫人也太过谦让,以巨子的功劳,您完全可以有更高的位分,您自己为什么挑中这么一个低阶的八子?”
唐棣冷哼一声道:“闭嘴。”
傅姆吓了一跳,忙俯首道:“奴婢该死。”
唐棣冷冷一笑:“鸿鹄之志,燕雀安知?”言罢,拂袖往前,见侍女们都要跟上,制止道:“罢了,我一个人走走,你们不必跟从。”
傅姆有些不安,唐棣冷笑:“便当真有什么事情发生,就凭你们,也护不住我。”
傅姆知她性子,讷讷不敢言,只得率人退下。
唐棣独自一人在曲廊上走着,看向天边飞云、浩然长空,心潮起伏。(未完待续。)
第355章 唐八子(3)
她本是墨家之女,自记事起,父亲便是巨子了。她从小如墨家所有的弟子一样,受墨家学术之教,习文才武艺,受严苛的训练,她懂得搏击、暗器、机关、制械等事,甚至是诸般潜伏暗杀、藏影匿形之术。自十三岁起,她便束发与同门行走列国,锄强扶弱。
墨家本就崇尚简朴,胼手胝足不以为苦,她自幼着粗衣,吃粝食,每天坚持六个时辰以上的训练。她一直认为,自己和墨家的其他弟子没有什么不同,或许不能像她的父亲一样成为巨子,可她自信一定能够成为墨家重要的长老。在遇到嬴稷之前,她从来未曾想过,她的生命可能会有另一个转折。
第一次见到嬴稷的时候,她很好奇,她的生命里从来没见过如此白白嫩嫩、柔软富贵的小孩子,他像她吃过的最香甜最柔软的糕点,让人见了就不禁感觉软软的、甜甜的。父亲让她来陪他,让她换上女孩子的衣服,可她的衣服还是不及他的那样柔软丝滑,她的手掌远不如他的那样柔嫩光滑。她喜欢和他玩,因为只有和他玩的时候,她才会如跌进甜糕堆中一样,尽是柔软和香甜的感觉。
然后她进宫了,见到了她的姑母唐夫人,见到了大王,见到了芈八子。这种如同放假般悠闲的时光过了一段以后,她又出了宫,回复到墨家弟子往常的艰苦训练之中。
她在艰苦的训练之余,会想到他;在奔走列国执行任务的时候,会想到他。听说他在大王去世之后,被送到燕国为人质,她心里是惋惜不平的,他那样白嫩柔软的孩子,本来就应该是一生被供在锦绣堆中的,竟也沦落到去吃这样的苦头。只可惜,她没有办法去燕国救他,去帮他。就算能离开咸阳,也是率着墨家弟子去执行任务,来去匆匆。墨家弟子以身许义,是最忌以私害公的。如果她敢私自去燕国,那么她就不配做墨家弟子了。所以这样的念头,只在她脑海中偶尔闪过,毕竟,她对他的感情还远不及她对墨家的。
后来。他回来了,父亲让她跟着他,贴身保护他。她与他同行同宿,同饮同食,几番在危难中,以身相护。她曾经为他受伤,看到他抚着她的伤口泪水涟涟,她并没有觉得自己的伤痛有什么了不起,倒是觉得他依旧如往日一样,还是她的柔软甜糕。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她只当作是生命中偷来的放松和快乐。
可是有一天,父亲严肃地告诉她,她要成为嬴稷的妃子,从此以后,这一生一世,都只能做一件事,就是陪伴着他。她如五雷轰顶,一时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和反应。
她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会让她的生命和其他的同门有所不同。可是这一天,天地完全倾覆了。她是悲愤的,既然注定她不能飞翔,为什么要让她从小到大。以为自己能够飞翔?她已经养成了鹰的心性,如何能够让她折翼归于雀巢?
可是父亲从来不曾将她看成一个女儿,甚至如今也不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与她对谈。他说,此刻的他,是以巨子的身份,与墨家最出色。甚至是最能够改变墨家命运的弟子对谈。
从出生时,神灵选择她是一个女人,在她成长的岁月里,命运选择墨家与秦王结盟,而她成为这个结盟最有力的支柱,或许也是命运的决定。
墨家承墨子先师之训,多年来奔走列国,求解众生之苦,但争战却越来越频繁。一时的相助,未必能够让众生解脱,区区墨家弟子的努力,改变不了天下大势。大国并吞小国,大国互相攻伐,众人皆苦。唐姑梁一直努力想引导秦惠文王奉墨家之学,并不惜倾力相助。秦惠文王死后,武王继位,墨家不能与之相和。及至芈月回秦,与唐姑梁一番长谈,让唐姑梁坚信,芈月是能够继承秦惠文王遗志之人。
可是新一任的国君呢,他会不会完成墨家辅助王者、一统天下、解民倒悬的心愿?芈月已经付出了诚意,除了一个政治交换的王后之位已经许与楚国之外,新王的后宫,便交与墨家。
所以,墨家的弟子,必须入宫,成为新王的妃子,成为影响下一任、甚至是下下任君王的人。
从折翼之痛,到浴火重生,唐棣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之后,她成了嬴稷的妃子。
她身边的傅姆,是唐姑梁特地找来的人,深通宫廷礼仪和事务。她以前虽然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但终究只是为着执行任务临时隐藏身份不出错所用,粗粗应付尚能不出错,可真正到了宫廷之内,还是要倚重那个傅姆的。
而这个傅姆,本拟一腔雄心壮志,想要调教出一个后宫的决胜者,等到了唐棣身边,方才明白,任何人都影响不了她。
唐棣抬头望着天空,远处有鸟儿划过的轨迹,对于心灵飞翔过的人,四方天地,是永远关不住的。
常宁殿廊下,芈月穿着薄纱常服,摇着扇子慢慢踱步,卫良人跟在她的身后温声禀报着宫中事务。
芈月缓缓道:“王后住进了清凉殿?”
卫良人道:“是。”
芈月笑了,看向卫良人道:“还记得我们在椒房殿初见的情形吗?”
卫良人会意:“如今,又是新的后妃相见,时间过得真快啊。”
芈月轻叹:“是啊,我们都老了。如今是她们争风斗艳的时代了。”
卫良人道:“太后正当盛年,她们站在太后跟前,还差得太远呢。”
芈月微微一笑,薜荔从廊下另一头拐进来,行礼道:“太后,义渠君来了。”
卫良人微微一笑,知机退开道:“太后,妾身先告退了。”
芈月没有说话,转身走回屋子。过得不久,便见义渠王全身披挂大步走进内室,道:“我要走了。”
芈月见他满头是汗,叫来侍从为他解甲,正举手为他拭汗,闻听此言诧异道:“走?去哪儿?你不是在城外军营中练兵吗?”
义渠王道:“老巫派人传讯,猃狁部落偷袭我的城池,这一次我非要把他们铲除干净不可。”
芈月停住了手,问道:“你要去多久?”
义渠王道:“不知道,打完仗我就回来。”
芈月轻叹道:“你是天生不能离开战场的人啊!”
义渠王道:“如果你舍不得,跟我一起走好了。”
芈月道:“你明明知道,秦国离不得我。”
义渠王沉默了一下:“我总觉得,你的心,没有在我身上。”
芈月道:“别说傻话了,我们毕竟不是十来岁的孩子,还天天在一起情情爱爱的吗?”
义渠王忽然摸了一下芈月的肚子,芈月嗔道:“你干什么?”
义渠王遗憾道:“真可惜,这次你还没怀上。”
芈月啼笑皆非:“你说什么啊!”
义渠王道:“老人们都说,女人只有怀上娃娃,心才会被真正拴住。”
芈月叹气,挥手赶他:“走吧走吧。”
义渠王道:“你如果生一个儿子,这孩子有你的聪明和我的勇力,一定会天下无敌的。”
芈月无奈地笑了:“这种事,怎么能由着人想要就要呢,这是少司命的安排啊。”
义渠王哈哈一笑,忽然抱起芈月道:“那么,我们就多努力几次,让少司命看到我们的努力,也多赐我们一些机会吧。”
芈月惊呼一声,捶着他骂道:“你放我下来,你这一身臭汗的……阿骊,你这浑蛋……”(未完待续。)
第356章 故人意(1)
且不提这一边两人如何努力,那一边,却是故人重来。
黄棘会盟之后,拖延了三年的太子为质之事,终于成为定局。
楚太子横和黄歇千里迢迢,进入咸阳。
太子横看着车水马龙的咸阳大街,不禁感叹:“真是没想到,咸阳这么快就恢复了繁华。”
黄歇轻叹道:“天地万物,生生不息,不以时存,不以人废。”
一位路人走过,插了一句嘴道:”可不是。你们现在站的地方,半年前十几位秦国的公子就在这儿被砍了头。砍完不到三天,这里的集市就摆开了。”
太子横倒吸一口凉气,问道:“十几位公子在这里,被砍了头?”
路人点头:“是啊。”
太子横道:“是秦国的太后下的旨意?”
路人道:“是。”
太子横的脸色变得煞白,紧紧握住了黄歇的手。
黄歇见状,忙安慰他:“太子不必惊恐,臣能保太子入秦,也必能保太子平安回楚。”
当下两人投了驿馆,向宫中呈了文书,过了几日,便得了旨意,召楚太子及随从入宫相见。
黄歇和太子横在缪辛的引导下,走在长长的宫巷中,太子横有些迷惘地看着长长的宫巷:“这就是秦国的王宫?”
黄歇见他走神,提醒道:“太子小心,秦宫中不可分神。”
太子横回过神来,汗颜一笑道:“没什么,子歇,孤只是想到当初……”当初,楚宫之中,黄歇曾为了娶芈月而向他求援,可是十几年过去了,当初一个孤弱无依的女子已经成为大秦太后,而自己呢,十几年前已经是太子了。现如今依旧还是太子,十余年来陷入困局,竟无一点变化。与之相比,实在汗颜。
黄歇知道他的心事。劝慰道:“太子何必妄自菲薄?秦国经历这样的大变故,才成就……她的一番奇遇。天下事有早有迟,如晋文公、秦孝公等,莫不是大器晚成,只要等得到。又何必心焦呢。”
太子横有些不好意思道:“子歇说得是,是孤偏执了。”他看向远处叹道:“只要等得到,又何必心焦呢。子歇,孤与你共勉吧。”
黄歇听得出太子横的意思,却摇头道:“臣这一生,只怕是等不到了。”
太子横道:“子歇何出此言?”
黄歇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在宫人引导下,走过一个又一个甬道,两人进了一间宫殿。黄歇看着庭院中的银杏树黄叶飘落,忽然想起在燕国山中时。芈月说过:“我住的地方,有一株很大的银杏树,秋天到的时候,黄叶飘落……”心中一动,想到,莫非此处不是接见外臣的前殿,而竟是她素日所居的屋子不成?
两人候在门外,听见侍女禀道:“太后,楚国太子到了。”
便听得里面有个女声,想是女御发话。道:“请进。”
两人便依宫人所引,迈步入殿,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朝上行了礼。又听得上面一个女声道:“太子不必多礼。请坐。”两人方依言在茵席上就座,太子横居上,黄歇在他下首。
此时黄歇方能抬起头来,看向上首的秦国太后。
但见芈月端坐正中,严正大妆,表情严肃。两边侍从林立,威仪无比。他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
却不知芈月在他进来之前,已经对着妆台看了无数次自己的妆容,更了无数套衣服,换了无数套首饰。颜色淡的怕显得寡淡,颜色艳的又怕显得太过着意,颜色浅的怕显得轻浮,颜色重的又怕显得人老相。
直到黄歇进来的前一刻,她还在对镜相照,甚至在听到侍女传唤的时候,心中都有些紧张,不敢开口传召,及至见黄歇进来,看见黄歇恭敬行礼,心中极是想扑下去,扶起他,阻止他的行礼。好不容易硬生生地忍住了,这才如坐针毡地看着太子横与黄歇按次就座。
她心中越是慌乱,脸上却越是严肃,双目灼灼,只看得太子横低下头去,心乱如麻,努力想化解这可怕的气氛,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道:“姑母——”
芈月这时候方察觉到房内居然还有一个碍事之人,当下沉了脸,冷冷地道:“太子,你今到秦国为质,你我虽有亲谊,也只能先叙国事。望你在秦国安分度日,不要出什么差错,免得坏了两国情谊。”
太子横有些僵住了,他没有想到芈月的态度竟然会是如此生硬,终于强自镇定下来道:“多谢太后提点,横当恭谨自处,安分守己。”
芈月点了点头道:“这样就好。”
太子横动了动嘴,却不敢说什么,下意识地想打开这个僵局,不由得看了看黄歇。
芈月想说什么,看了太子横一眼,又忍住了,转头吩咐道:“缪辛。”
缪辛连忙应声:“奴才在。”
芈月道:“带楚太子去见大王吧。”
缪辛应了一声“是”,太子横见状站起来赔笑道:“如此,横告辞了。”待要举步前行,又有些不安,本能地看了黄歇一眼,眼中透露出求援之意,只道黄歇必会与自己同行。
黄歇欠了欠身,待要站起,芈月已经开口道:“子歇留下,我还有一些关于夫子的事,要问子歇。”
太子横恍悟,只差没有给自己一耳光,慌忙应声道:“应该的,应该的。如此外臣先出去了。”
见太子横慌忙出去,薜荔一个眼神,带着众侍女悄然退出,殿中只剩下芈月和黄歇两人。
两人四目相交,芈月看着黄歇的目光充满贪婪和爱恋。
黄歇低声唤道:“皎皎。”
芈月想笑,却忽然落下泪来。黄歇这才发觉,此处显然不是日常正殿,她的座位与自己虽然相距有一段距离,但都平铺着茵席,并无高低之分。
此时侍女皆已退了下去,黄歇横了横心,站起来迈步走到芈月身边,递上手帕,轻声道:“皎皎,别哭!”
芈月接过手帕蒙在脸上,瓮声瓮气道:“我没哭,我只是喜极而泣。”她将帕子一摔,抱住黄歇的腰,哽咽道:“我终于盼到你来了。”
黄歇轻叹一声,挣开芈月的双手,坐了下来,将芈月抱入怀中,轻轻抚慰。
他只觉得胸口一片温热,似是她的泪水渗入了他的衣服,渗入了他的肌肤,便如那一年南薰殿中,他们正少年。
过了许久,芈月轻轻地说:“你不走了,对吗?”
黄歇沉默片刻,看着芈月充满希望的神情,欲言又止,只是“嗯”了一声。
房间内的气氛一时十分尴尬,良久,芈月咳嗽一声,道:“这个院落,我住了十余年,你要不要四处看看?”
黄歇点头:“好。”
两人携手,出了房间,在廊下慢慢走着。黄歇仔细看去,方知自己刚才入的乃是西侧之殿。
银杏叶子落了满院,飞入他们的衣襟,黄歇抬头看着庭院中的银杏树,问道:“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芈月牵着黄歇的手,目光温柔:“是。”
黄歇拉着芈月的手慢慢走到树下,此时树下已经设了茵席并案几器皿饮食。黄歇拉着芈月一起坐下,抬头看去,这一株银杏树几乎笼罩了整个院子,不禁叹道:“这银杏树长得真好。”
芈月伏在黄歇的膝上,“嗯”了一声。
黄歇道:“还记得屈子家里有一棵橘树,那时候,你我就这么坐在树下,你就喜欢缠着要我吹洞箫给你听。”
芈月一声轻笑:“我也想到过去了。子歇,你给我再吹一曲吧?”
黄歇问:“你要听什么?”
芈月低声道:“《摽有梅》。”
黄歇心中一痛,这一曲《摽有梅》,似乎代表着他的爱情、他的幸福,每一次都似在眼前,却又转眼逝去。这一次,他能够再抓住他的爱情吗?
他没有再说话,只取下挂在腰间的玉箫,低声吹起。
春风拂过树梢,天地间充满了温柔的旋律。
芈月伏在黄歇的膝上,听着听着,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箫声仍然在继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芈月悠悠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榻上,身上还盖了被子。她脑子一片空白,茫然怔了半晌,方想起睡着前的事,慌乱地坐起,左右一看,看到黄歇坐在一边,这才松了一口气。
黄歇柔声道:“你醒了?”
芈月问他:“我睡着了?”
黄歇道:“嗯,睡得很香。”
芈月低头想了想:“我睡了多久了?”
黄歇看了看铜壶道:“嗯,两个多时辰了。”他入宫的时候,是刚刚隅中,如今却是快接近晡时了。他甚至在看着芈月睡觉的时候,还由薜荔服侍着用了一顿点心。
芈月一怔:“这么久。”这时候,她才发觉,自己竟有些腹中饥饿,她看着黄歇,怔怔出神。
黄歇见状,不解地问:“怎么了?”(未完待续。)
第357章 故人意(2)
芈月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从回秦国开始,每次都睡不足一个时辰。”每天都这样,睡到半夜,就会醒过来,然后睁着眼睛,无眠到天亮,吃多少药,用多少安息香,都无济于事。
黄歇手持玉箫,脸上有心疼和怜惜,他伸出手,紧紧抱住了芈月。
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听得门外文狸的声音叫道:“大王!”
芈月一怔,又听得薜荔高声叫道:“大王驾到!”
黄歇不由得松开手去,后退两步,便见嬴稷闯了进来,叫道:“母后!”
芈月脸一沉,喝道:“子稷,来此何事?”
嬴稷看到芈月躺在榻上,脸色一沉,立刻警惕地看向黄歇,发现黄歇只是衣冠整齐地坐在旁边,脸上的表情才轻松几分。
芈月也看到了嬴稷的表情,眉头一皱。
嬴稷瞧见母亲神情,连忙赔笑道:“母后,楚太子已经在宫门外等了多时,询问黄子何时能够出宫,所以寡人过来替他看看。”
芈月知道他这话不尽不实,一个楚质子还能够支使得动堂堂秦王亲自为他跑腿不成?当下眉头一皱,就要说话。
黄歇却按了一下芈月的手,他看了嬴稷一眼,知道他为何会此时来到,却宽容地站起来向嬴稷行了一礼:“既如此,臣也该告退。”
嬴稷一直看着黄歇走出门去,脸上不禁露出胜利的微笑。
芈月喝道:“子稷!”
嬴稷转向芈月,咧嘴一笑,一脸无辜的模样:“母后。”
芈月沉下脸来,问道:“你满意了?”
嬴稷连忙装出一副天真撒娇的样子,赔笑道:“儿臣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
芈月指了指外面:“不明白,就出去跪着。跪到你明白了再起来。”
嬴稷耍赖道:“母亲。”
芈月沉着脸道:“别让我说第二回。”
嬴稷气哼哼地一跺脚:“跪就跪。”他站起来,鼓着气拖了一只锦垫出来,扔到常宁殿外的石路正中,自己跪了下去,却还梗着脖子。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此时已近黄昏,但见夕阳西下,天色迅速暗了下去。
薜荔服侍着芈月吃夕食,却一直不安地看着外面。
芈月道:“你在看什么?”
薜荔道:“太后。大王他还小……”
芈月道:“他不小了。”
薜荔不敢再说,芈月放下筷子,叹道:“如果还在燕国,他这样撒娇耍赖我会心疼他,迁就他。可他现在是秦王了。周围虎狼环伺,他不能再指望会有人还继续心疼他,迁就他。”
薜荔劝道:“可太后永远都会是他的母亲。”
芈月摇头:“你不明白。戴上这顶王冠,就会拥有一颗帝王的心,然后无限膨胀,无人能够限制。孩子只想以示弱留住母亲,可帝王会想着唯我独尊,他不仅会示弱,还会用心术去掌控别人,用暴力去碾杀别人。薜荔。曾经我输了一切,而孟芈拥有一切,可她为什么最后输得这么惨?就因为她失去了为母的本分,没有用笼头勒住王位上的野马,最终葬送了自己的一切,也差点葬送了秦国。我不能让子稷的心也跟着膨胀,最终变成另一个武王荡。”
薜荔心头一惊,忙俯首道:“是奴婢浅薄了,太后说得是。”
嬴稷自然知道,自己这般闯入母亲的寝宫。实是触了她的逆鳞,他本以为跪一下做做样子便罢,谁知道等到夜幕降临,夕食上来。母亲居然还没有叫他起来。
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嬴稷已经跪得垂头丧气,他摸摸肚子,又挪挪膝盖。
却看到月色下,一双银缎鞋履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抬头。看到母亲站在他的面前。
芈月的脸色看不出喜怒来:“知道错了吗?”
嬴稷委屈地扁扁嘴:“母亲……”
芈月站住不动。
嬴稷连忙点头:“母亲……我错了。”
芈月蹲下身子,看着嬴稷的眼睛,一字字道:“心术和手段,别用在母亲身上。”
嬴稷连连点头。
芈月又道:“更别用在比你聪明的人身上。”
嬴稷顿时变成了苦瓜脸:“是。儿臣知道了,再也不敢了。”
此时,黄歇已经出宫,回到驿馆。
但见太子横像惊弓之鸟,惶恐不安地在房间内走来走去,不停地念叨着:“子歇怎么还没有回来?怎么还没回来?”黄歇走进来时,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抓住了黄歇的手,叫道:“子歇,你可算回来了。”
黄歇见状也甚是惊异:“太子,你怎么了?”
太子横神情惊恐地看了看他身后,语无伦次地说:“哦,子歇,你回来了,你没事吧?”
黄歇一怔,上前问:“太子,出了什么事,你今天遇上什么了?”
太子横欲言又止:“我、我……”
黄歇见状,忙问:“可是秦王对你无礼?”
太子横连忙摇头。
黄歇疑惑:“那到底出了什么事?”
太子横一把抓住黄歇,眼神如同溺水之人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子歇,孤可能信你?”
黄歇越发疑惑起来,追问:“太子,你今天究竟遇上了何事?”
太子横的脸色忽青忽白,忽然道:“我问你,你可知道秦国太后,她的生母姓什么?”
黄歇不解,但还是实话实说了:“姓向。”
太子横跌坐下来道:“果然是姓向。”
黄歇不解,问道:“怎么了?”
太子横忽然抓住黄歇的手,惊慌道:“你说,我会死在秦国吗?”
黄歇诧异:“太子为什么这么说?”
太子横欲言又止:“没什么。”他忽然放开黄歇的手,有些慌乱地说:“我,天色已晚,我先回房了。”说着就向左边的套间走去。
黄歇叫住了太子横:“太子——”
太子横却没有停步,反而快走几步,推开门。黄歇疾步上前,一手按在推门上,肃然道:“太子知道向氏夫人的事?”
太子横本能地说:“不,我不知道。”
黄歇严肃地说:“太子在楚国已经是危机四伏,若是在秦国会有什么不妥的事情,太子不说出来,我如何能够帮助太子?”
太子横退后几步,摇头:“不,我不能说。”
黄歇起了疑心,诈他一句道:“难道向氏夫人的死,与南后有关?”
太子横马上回答道:“与我母后无关。”
黄歇道:“那是与大王有关?”
太子横惊恐地看着黄歇。黄歇本是诈他,一时竟怔住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道:“当真……与大王有关?”
太子横慢慢地退回席位,坐下。黄歇坐在他的对面,手按在他的肩上,鼓励道:“太子知道什么?”
太子横有些语无伦次:“我原也没想到,今日出宫的时候,在宫巷上遇到子戎叔父,他说和他同行的是他舅父,我才知道,原来他的生母姓向……怪不得姑母今日对我如此冷酷,你说,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却原来他今天出宫之时,在宫巷中遇上两人。他入秦为质,本就是持着多结善缘以得保全的心态,见两人气派华贵众人奉承,但话语中却带着楚音,便有心结交,忙问身边的宫人:“这两位贵人是谁?”
那宫人诧异地看看他,道:“这位便是太后的弟弟公子戎,应该是太子您的叔父吧!”
太子横汗颜,他在宫中,除却每年庙祭大典之时,确实不曾与这些名义上的叔父见面,而那些时候也通常是眼观鼻鼻观心地过了,饮宴之时又不在一处,自然也是不太认识。
当下也只得厚了脸皮上前请安。芈戎倒还认得他,表情却是极为古怪,只淡淡地与他叙过礼以后,又介绍了自己身边的人,说:“这是我舅父向子,讳寿。”
太子横也只得见过礼,亦觉得向寿与芈戎一样,神情有些不对,当下只是诧异,回到驿馆,便叫来了心腹之人,打听芈戎等人的事,以便将来更好地与这两人结交。不想这心腹却是南后当年留下的寺人,知晓一些宫廷秘闻。
却原来当年楚威王驾崩之后,向氏忽然被逐出宫去,便是因为楚王槐调戏向氏,楚威后震怒,将向氏嫁与贱卒。此事既涉及楚王槐,南后岂有不知之理?打听此事的,便是这个寺人。
后来太子槐又为黄歇向芈月求亲之事,请南后相助。南后甚是心细,既然准备将黄歇收为太子之用,自然要将芈月身世调查清楚,当下便追查下去,才得知向氏沦落市井,已经死去多年,究其原因,也是因为楚王槐调戏所致,去调查此事的,还是这个寺人。这名寺人见太子横追问,自然将这些事都告诉了他。
黄歇一怔,想了想还是安慰道:“如今楚国争储甚烈,而郑袖夫人在秦楚联盟之事上出力甚多,而且公子兰还将要娶秦国公主。她是一国之主,自然要以国事为先,不好对太子过于亲近。”
太子横道:“当真不是因为她怨恨父王吗?”(未完待续。)
第358章 故人意(3)
黄歇一怔,回想起黄棘会盟,他在行宫走廊看到了魏冉手按长剑,满脸杀气。魏冉被缪辛劝走之后,他又听到充满杀气的秦筝之声……
黄歇心中一凛,忙道:“向氏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太子横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也并不是很清楚……”他欲言又止,却不欲将那寺人所说之事说出,只托言道:“只是听我母后当年无意中说起过,她说先王当年有个宠妃姓向,被威后扔到宫外配了人,后来沦落市井,便穷死了。”
黄歇一怔,忽然想到了魏冉的身世,心中想芈月后来必是找到了向氏,才收养了魏冉,如此说来,她必是知道了向氏所受之苦。只是楚王槐与楚威后作恶,若是芈月迁怒到太子横身上,却也未必,他当下安慰道:“想来她身为一国之主,不至于为了此事迁怒于你……”但想到那日的秦筝之声,心中仍然隐隐不安,暗忖芈月虽然不会迁怒于太子横,但对楚王槐却未必不存杀心。
太子横不安道:“子歇,你说她知道吗?”
黄歇喃喃道:“若她知道了此事,若她知道了此事……”
太子横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若她知道了此事,只怕我没有办法活着离开秦国。”他看向黄歇道:“子歇,此事我只告诉你一人,你千万不可告诉她。”
黄歇没有说话。
太子横急了,拉住黄歇道:“你若是告诉了她,只怕秦楚之间就要刀兵相见了……”
黄歇握紧了双拳,可是此事,他又怎么能够瞒着她呢?
却听太子横急道:“子歇,这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我们楚国。我把这件事告诉你,是因为我把你当成生死之交。如今我的性命,我们楚国的命运,都在你的手中了。”见黄歇犹豫不决,心中矛盾,顿时跪下求救道,“子歇,算我求你。”
黄歇大惊,拉起太子横道:“太子,你、你不必如此。”
太子横急道:“子歇,此处不可久留,我们还是应该想办法尽快离开才是。”
黄歇面现犹豫。
太子横道:“子歇,我知道你对她有情,舍不得她。可她如今是一国太后,已经不需要你了。子歇,你留下来,世人会怎么看你?你本是国士之材,不管走到哪一个国家,都可以大展拳脚,指点江山,笑傲王侯,万世留名。”
黄歇叹道:“黄歇至今一无所成,何谈笑傲王侯?”
太子横道:“因为你太重情,所以才会为情所缚。为了她你远走天涯,为了屈子,为了我,你又困守楚国。可是子歇,离我们指点江山的日子不会太远了,父王年事已高……”
黄歇听他说到这里,忙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太子,噤声!”
太子横殷切地看着黄歇:“子歇——”
黄歇痛苦地扭过头去。
一支箭飞去,正射中靶心,紧接着,一支,又一支。
十支箭,八支中靶,内侍竖漆已经把手掌都拍红了:“大王,中了,又中了!”
如今秦王嬴稷每日除学习政务以外,也会抽出时间来学习武艺,这日他便在练武场中练习射箭。听着竖漆的奉承,嬴稷却忽然把弓箭往下一掷,烦躁道:“区区两石的弓,就算射中又怎么样?真正到了战场,连个人都射不死,只够挠痒痒的。若论武力,我非但不能与武王荡相比,比那个野人更是不知道差到哪儿去了。”
竖漆知道他说的是义渠王,这种事他可不敢掺和进来,只奉承道:“他就算再强,也只有大王伤他的份儿,他可伤不到大王。”
嬴稷“哼”了一声。上次他伤了义渠王,反而让母后每天都绕着义渠王呵护备至,他这亏吃得才叫大呢。竖漆见他不悦,吓得不敢再提,忙拿了巾帕为他拭汗擦手。
嬴稷忽然问:“你说,母后是喜欢黄歇多一些,还是喜欢那个野人多一些?”
竖漆的脸色都变了:“大王,噤声。”
嬴稷哼了一声,道:“怕什么,难道我不说,这件事就可以当它不存在吗?哼,不管是谁,都休想从我手中抢走母后。若真到了那一天,寡人何惜……哼哼!”他咬牙切齿,脸上是说不出的阴郁之色。
嬴稷自然不知道,他还要面对比他母后喜欢上一个男人更大的麻烦。
而芈月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怔住了,只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太医令,半晌说不出话来。
太医令见状,早已吓得双股战战,却强作镇定,硬着头皮道:“太后身体强健,臣给太后开一些安神的食膳之方,只要好好休息,日常饮食上注意一二便是。”
薜荔见芈月已经失神,当下上前一步,道:“你且退下。”又向文狸使了个眼色,文狸会意,便出去与那太医令嘱咐几句,不让他泄露消息。
此时芈月宫中侍女,依旧取名为石兰、杜衡、灵修、晏华、葛蔓、云容,以薜荔、文狸为首。侍女石兰捧了书简进来,呈上道:“太后,公子歇的信。”
薜荔接过,拆开,再呈给芈月,芈月就着薜荔的手看了一看,不禁一怔:“子歇要见我?”
薜荔一惊:“现在?”
芈月看了薜荔一眼:“现在又怎么了?”
薜荔吓了一跳,欲言又止:“可您现在……”(未完待续。)
第359章 故人意(4)
芈月想起方才太医之言,不禁叹息道:“可是,子歇他……”
薜荔也不禁轻叹:“您跟公子本来就应该是一对……”
芈月怅然:“是啊,我与他,一直都是这么阴差阳错。本以为这次重逢可以……”
薜荔道:“可没想到又出了这件事——”
芈月将书简一拍道:“多嘴。”
薜荔连忙跪下请罪:“奴婢该死。”
芈月长叹一声:“起来吧,给我梳妆。”
薜荔连忙欢喜地站起来:“太后要梳什么妆?奴婢给您梳一个最漂亮的发髻。”
芈月沉默片刻方道:“给我梳一个以前在楚国的时候,我常打扮的发式吧。”
薜荔服侍着芈月更衣,一如昔日芈月在楚宫之时的模样。
打扮完毕,芈月站在镜子前,竟有一丝的恍惚,朦胧间,似看到少年时的自己和黄歇携手而立。芈月定睛看去,发现又是自己一人了。的确,她如今的装扮,一如当初在楚宫,还是那样的头发、那样的衣服,可是在镜子中照过来,却有一种违和的感觉,历尽沧桑以后,过去的青葱岁月,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芈月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说了声:“更衣吧。”过去只能留在过去了,楚国的一切,已经不复存在。
她终于还是换了一个素日常服的妆容。如今的她,越来越像一个秦人了,再作楚人的打扮,竟是有些不适合。
黄歇入宫,一直被引到了秦宫后山下,但见芈月一身素衣,已经等在那儿了。
芈月手一伸,道:“子歇,可愿与我一起爬山?”
黄歇点头。两人沿山道走着,落叶翩然而下,洒落一身。
今日来见芈月,终究还是为着心头之事,走了一段路,黄歇便假作无意地问道:“我才到咸阳,听说太子昨日见到子戎和舅父了,不知他们可还好?若有空,我也想见见他们。”
芈月笑道:“很好,听说是你把他们找回来的,子歇,我谢谢你,让我一家得以团聚。”说着,她站住,郑重地向黄歇行了一礼。
黄歇忙扶住芈月,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
芈月微笑,眼睛亮晶晶的,道:“是啊,你我之间,本不必客气的。”
黄歇不敢直视这样的眼神,转过头去:“你们亲人十几年不见,如今见面,一定会有许多话要说吧!”
芈月握着黄歇的手:“子歇,其实,在我们的眼中,你也是我们的亲人。”黄歇沉默片刻,试探地问:“你昨日对太子横太过冷淡,他回去之后惶惶不安。皎皎,他,也应该算你的亲人吧。”
芈月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黄歇心一沉,问:“皎皎,在你眼中,不视他为亲人吗?”
芈月轻笑,漫不在意道:“若这样也算的话,那我的亲人未免太多了,连那威后和姝、茵都算我的亲人了。”她反问黄歇:“可她们能算吗?”
黄歇没有回应,却试探地问了一声:“那大王呢?”
芈月忽然沉默了。黄歇能够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一下子都变冷了,他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他能够感觉到芈月整个人在听到楚王槐的名字时,态度比说到楚威后和芈姝、芈茵都还要恶劣得多。说到这三人的时候,她还带着一丝漫不经心,在听到楚王槐的时候,她给人的感觉是如同冰窖一般冷得毫无温度。
黄歇苦笑,他想起靳尚对芈月的评价,真是恨不得把这蠢货的眼珠子都挖出来。这个蠢货居然会相信芈月把楚国当成倚仗,甚至让楚王槐和他周围的人都相信了这一点。
沉默良久,他问道:“看来,靳尚看错你了,你从来不曾把楚国视为倚仗吧?”
芈月轻笑一声:“难道你也相信那个蠢货?”不待黄歇回答,她自己先说了,“没有。任何人都不是我的倚仗,我的倚仗只有我自己。”她又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愿意张开羽翼,去庇护我愿意庇护的人,但不包括某些人。”
黄歇道:“不包括太子横?”
芈月道:“是。”
黄歇道:“你对楚国呢?”
芈月道:“我们是利益交换,秦楚为联盟和联姻的关系,在目前的这个阶段,我们共同对抗韩赵魏齐四国。”
黄歇道:“你会遵守盟约吗?”
芈月忽然抬头看着黄歇,问:“你今天为什么这么奇怪?只有一夜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态度如此大变?”
黄歇一惊,掩饰道:“没什么。”
芈月问:“子歇,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黄歇犹豫片刻,忽然反问:“那么,你有吗?”
芈月沉默了,半晌道:“有。”
黄歇欲伸手去抚她的肩头,不知为何,空气中有一种让他不安的气氛,令他的手停在了半空。
芈月看着黄歇,轻叹道:“子歇,有些事,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但总有一天,我会全部告诉你的。”
黄歇问:“要多久?”
芈月道:“不会太久了。”
芈月忽然拉住了黄歇的手,这时候他们已经攀到山顶了。
芈月指着前面道:“你来看。”此时他们站在后山顶上,迎风而立,秦宫和整个咸阳城一览无余。芈月看着黄歇,柔声道:“子歇,你看这江山,多美。你若愿意,可以和我一起,每天共迎这朝夕,共看这江山。”(未完待续。)
第360章 抉择难(1)
黄歇看着芈月,欲言又止,芈月已经察觉到了他的表情,疑惑地问:“子歇,你怎么了?”
黄歇忽然有些想退缩,说:“没什么。”
芈月却感觉到了:“不对。子歇,你我心意相通,你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这样犹豫迟疑过。你,不愿意留下来吗?”
黄歇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口:“不,皎皎,你如今是秦国的太后,我与你之间……”
芈月专横地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天底下还有谁能够再阻挡我们在一起吗?”
黄歇看着芈月,百感交集:“你可知道……”
芈月道:“知道什么?”
黄歇轻叹一声,试探着说:“皎皎,我是楚臣,我是陪着楚国质子来的。”
芈月不屑道:“楚国还能给你什么?楚国如今是一潭死水,老昭阳专横昏聩,郑袖和靳尚一手遮天,太子横的地位岌岌可危,你在楚国也不能有所作为。不如留下来吧。甘茂已经罢相,我让你做右相如何?”
黄歇问:“那太子横呢,你打算如何处置?”
芈月漫不经心地说:“那就连太子横也一起留下,他现在就算回到楚国也未必能保得住太子之位。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存,也许有朝一日,我可以支持他成为楚王……”
黄歇猛地抬头,他从芈月的话语中似乎听出了什么:“这么说,你要谋楚王之位?”
芈月表情一僵,一阵沉默之后,忽然哈哈一笑:“你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诸侯谋他国君王之位,也是常事。就远的说,秦穆公曾助晋文公登基;就近的说,赵王雍助燕王职登基,又助我母子回秦,都是一桩好买卖。”
黄歇看着芈月。长叹一声:“但愿你心中念着的,真的只是一桩买卖!”
芈月笑问:“子歇何出此言?”
黄歇看着芈月,似乎要看进她心底去:“皎皎,你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事。现在不能告诉我?”
芈月看向黄歇:“那么,你不能告诉我的,会是同一件事吗?”
黄歇没有说话,忽然紧紧抱住芈月,心潮起伏:“皎皎。皎皎……”
芈月伏在黄歇的怀中,轻声问:“子歇,你知道了什么,你知道什么?”
黄歇忽然放开芈月,转头道:“不,我不知道。”
芈月看着黄歇:“你是真不知道吗?”她的心底,微微失望。
两人立于山巅,良久不再言语。
芈月看着黄歇,他的容颜在这一夜之间,似乎憔悴了许多。她问:“子歇,你憔悴了,为什么?”
黄歇轻叹:“相见不能相近,是一种煎熬。”
芈月道:“既然相见,为何不能相近,为何徒自煎熬?”
黄歇长叹一声:“虽然近在咫尺,中间却是隔了太多的障碍。”
芈月道:“不过是一道门而已,你推开就可以进来。”
黄歇道:“心中的门,推不开。”
芈月道:“是你不愿意推开吧。”
黄歇道:“是我们中间隔着太多的事情。”
芈月道:“是你的心中搁着太多不必要、与你无关的事。把这些放下,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问题。”
黄歇道:“怎么会无关呢?我的根在楚国。若是拔了我的根,种到别的地方去,那便不是我了。便如夫子在《橘颂》里说的一样,就算是南方的橘子到了北方。也会变了味道。”
芈月道:“是啊,物尚如此,何况于人。”
黄歇道:“你变了吗?”
芈月道:“我,我自然是变了。”
黄歇道:“变得多疑,变得不能信任别人了,对吗?”
芈月忽然恼了。转身欲走,黄歇连忙拉住她:“你别生气。”
芈月看着黄歇:“你这算什么,你指责我多疑,指责我不信任你吗?那我问你,你向我隐瞒了什么?”
黄歇一怔,苦笑:“你看出来了。”
芈月道:“你若不知道这件事,根本就不会猜到我的心事。”
两人又沉默了。
山间远远地传来两声杜鹃鸟的鸣叫。
芈月打破沉默:“子歇,这是什么鸟在叫?”
黄歇道:“我当日经由巴蜀,也听到这种鸟的叫声,不过那是春天的时候。蜀人说,这是他们蜀国很久以前的一个王,叫杜宇。他死后就化为这种鸟,每年春天到处可以听到他的叫声,意思是:‘不归。不归。’”
芈月问:“不归?这是什么意思?”
黄歇道:“人说杜宇外出不归而亡,所以死后一直在问:‘不归?不归?’他为何不归,是真不归,还是假不归,是归不得,还是有怨不想归?”
芈月听得出他的意思,沉默片刻,才开口:“我也一直在想念着楚国的山山水水,想着我们楚国为什么每次的强盛都不能持久,为什么虽然统治了这么多年仍然有此起彼伏的部落反抗,想着只要楚国多打几次胜仗就有权臣作乱,想着楚国土地肥沃,比北方有多一倍的耕作期,为什么百姓仍然困苦,为什么每次都要被北方的国家攻打,只能被动防卫……”
黄歇怔怔地看着芈月,他没有想到,她竟是想过这些的,他有些激动又有些茫然若失:“皎皎,你变了。”
芈月道:“变得怎么样了?”
黄歇道:“你变得让我陌生,让我害怕。”
芈月一摊手,无奈道:“那我能怎么办呢,难道我能变回来吗?”
黄歇轻叹:“是,变不回来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芈月道:“我曾经深恨在楚宫的那段日子,只觉得度日如年,一心想要逃离。可如今回想起来,我一生中最快乐最无忧的日子,也是在那儿度过的。那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光。子歇哥哥,我真希望我们可以永远活在那段时光里……”
黄歇感慨万分:“是啊,如果能够回去多好。”
芈月道:“不归?不归否?不如归去?不能归去?这鸟叫了几百年了,可是,杜宇叫得再凄婉,他也是一个失败的君王。我宁愿一个人立在这山巅,也不会变成一只无枝可栖的笨鸟。”
黄歇看着芈月,一时竟无言以对。
许久,天色渐暗,两人在这山巅站了许久,说了许多的话,可是两颗本来已经渐近的心,却又不知不觉地远了。
黄歇回到驿馆,满心怅惘。
秋夜的庭院,草丛中有虫鸣之声。黄歇所住的居间,烛光自纱窗透出。
黄歇抚琴的身影投在纱窗上,激昂的琴声回响在庭院中。
太子横推窗,望着黄歇的身影,听着那琴声,竟是不敢出门,只在房中不断来回踱步,心中惶恐不安。次日清晨起来,竟是已经太阳高升了。
侍从匆忙跑进来,报道:“太子,不好了,义、义渠君来了!”
太子横怔了一怔,还未回过神来,问道:“义渠君,什么义渠君?”
那侍从急了,在他耳边低声将义渠王与秦太后的关系说了,又道:“那戎狄蛮夷之人,不识礼数,他必是听说了公子歇与秦太后之事,所以打上门来了。”
太子横惊得目瞪口呆:“这这这……当真岂有此理,当真是蛮夷之人,这种事他也做得出来。”
那侍从催道:“太子,速作决断,那蛮夷之人不讲理,此事还须太子出面去挡他一挡,否则的话,岂不教公子歇跟着他一起丢脸?况且他手下众多,一旦失控,只怕太子也要受池鱼之殃。”
太子横急出一头冷汗,慌忙就要出去,却已经迟了。
却是义渠王在与猃狁征战的时候,听说黄歇到了咸阳,与太后要重叙旧情之事,当下丢下战场给虎威,自己率着一队亲兵疾驰回了咸阳,也不去旁的地方,第一时间便直奔黄歇所住的驿馆,揪住驿丞便问:“黄歇在哪儿?”
驿丞支支吾吾地只敢指了指后院,义渠王当即走到后院去,却见院中无人,房间又都闭着,不晓得哪间才是黄歇的,当下便站在院中大喝一声道:“黄歇,你给我出来!”
却听得一声叹息,但见黄歇一身白衣,手执玉箫,掀开帘子走出来,慢慢步下台阶,微一拱手道:“义渠君。”
庭院的红叶飞落在他的衣襟上,慢慢落下,更显得他恍如玉树临风。
义渠王看着黄歇,更觉得妒意中烧,喝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滚回你的楚国去,这里不需要你。”
黄歇淡淡地道:“我是楚国质子的随从,奉王命入秦,保护质子。”
义渠王指着他,喝道:“那就让楚王换一个随从,你——离开秦国。”
黄歇眉头一挑:“为什么?”
义渠王道:“我不喜欢你。”
黄歇道:“秦楚交质,与义渠何干?”
义渠王一时语塞:“你——”他自知说不出理由来,索性拔刀指着黄歇,“上次在武关外与你交过手,可惜没打个痛快,今日我们索性再来比一场。你若赢了,我便离开咸阳,我若赢了,你便离开咸阳。如何?”
黄歇摇头:“我不比。”(未完待续。)
第361章 抉择难(2)
义渠王眼一瞪道:“你怕了吗?”
黄歇道:“这里是咸阳,谁走谁留,不是我们说了算。”
义渠王道:“那谁说了算?”
却听得一个声音道:“我说了算。”
义渠王回头,见芈月带着随从,已经走了进来。
义渠王怔住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芈月反问:“你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义渠王尴尬地咳嗽一声:“我,我只是来看看故人。”
芈月见他如此,轻叹一声,道:“我还有些事要与你商议。走吧。”她说完,转身向外行去。
义渠王连忙追了上去:“哎,你等等我。”他跑到门边,还胜利地向黄歇飞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黄歇抚着玉箫,苦笑站立。眼见着芈月与义渠王双双而去,他的心也似泡在了酸汁中,又酸又涩。那一刻,他甚至有些羡慕义渠王,可以这样公然地将自己的爱与恨说出口,甚至是光明正大地去护卫,去抢夺。
芈月也不理义渠王,径直上了马车,回到宫中,义渠王便也忙跟着她回了常宁殿,却见芈月一言不发,回到殿后,便坐在素日处理公文的地方,专心地看起竹简来。
义渠王在她的身旁绕来绕去,一脸犹豫想找话题的样子。
芈月放下竹简,叹息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义渠王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芈月道:“没有。”
义渠王顿时有了底气,提高了声音:“可我生气了。”
芈月道:“你生什么气?”
义渠王坐到她的面前,按着几案,用身高的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她:“你到底喜欢我,还是喜欢他?”
芈月笑了笑:“你说呢?”
义渠王却是越说越生气:“哼,我一不在,你就把他弄到咸阳,你为他精心打扮,你陪着他游湖游山。甚至就在这树下,你还和他,你还和他……”
芈月道:“我还在他的怀中睡着了,是吧。”
义渠王一怒砸在几案上:“我要与他决斗!”
芈月眉毛一挑:“哦。你还要决斗?”
义渠王道:“不错,我们男人的战争,你是阻挡不了的。”
芈月放下竹简,叹气道:“我不想阻挡你,我怀孕了。想清静些,你别在我面前讲打打杀杀的事情。”
义渠王“哼”了一声道:“你怀孕了又怎么样……”他忽然停住,不能置信地、僵硬地转过身来,看着芈月,“你,你说什么?你怀、怀孕了——”
芈月轻抚着小腹,点点头。
义渠王惊喜交加,冲到芈月身边,伸出手想摸一下又不敢摸,小心翼翼:“是、是我的?”
芈月白了他一眼:“除了你还有谁?”
义渠王忽然将芈月一把抱起。狂喜跳跃道:“哈哈哈,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芈月气得捶他的胸口:“你这浑蛋,把我放下来,我都被你转晕了!”
薜荔、文狸等也吓得忙抢上来道:“义渠王,快把太后放下,太医说过,太后要静养。”
义渠王嘿嘿笑着,把芈月轻轻放下,伏在她的身边。一会儿去摸她的肚子,一会儿傻笑连连,满天酸风醋雨,顿时消于无形。
芈月怀孕的消息。自然也传回了驿馆,黄歇听到消息,怔在当场:“她怀孕了?”
消息是芈戎带来的,他欲言又止,只得拍了拍黄歇,叹道:“唉。你说,这是怎么说的呢!这孩子真不应该来。”
黄歇身子晃了晃,忽然一口血喷出,芈戎大惊扶住他,叫道:“子歇,子歇——”
黄歇摇摇手,苦笑道:“我没事。”
芈戎顿时后悔道:“对不起,子歇,我不应该告诉你——”
黄歇摇头道:“不,是我无能。比起义渠王为她能做到的,我……我的确已经不适合在她身边了。”
芈戎道:“你怎么这么说呢,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对我阿姊的好。”
黄歇道:“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如今,我只希望她能够过得好,我也就安心了。”
芈戎走后,黄歇看着窗外,捂着心口,只能苦笑。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其实七分时,他错过了;三分时,他也错过了;顷筐塈之时,他又没有抓到机会。人生际遇至此,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芈月怀孕的消息,是唐棣告诉嬴稷的,她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了这件事。
嬴稷顿时跳了起来,膝盖顶上书案,书案倾斜,上面的竹简哗啦啦地倒下来,他也顾不得了,一把抓住唐棣问道:“你说什么?怀孕?”
唐棣吓得捂住嬴稷的嘴:“大王,轻声,此事可不能张扬。”
嬴稷已经跳了起来,四处去寻剑:“是那义渠野人的,还是那个黄歇的?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们……”
唐棣见嬴稷牙咬得咯咯作响,吓得连忙按住他,抚着他的胸口让他平心静气,劝道:“大王,休要动怒,冷静,冷静。太后都已经怀上了,您这时候便是杀了他们,又有何用啊。”
嬴稷一把甩开唐棣的手,叫道:“我去找母后。”
唐棣连忙拉住嬴稷:“您别去,上次就为黄歇的事,母后还罚过您,您千万别去。”
嬴稷怒吼:“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母后她、她为别的男人生孩子?”
唐棣劝道:“这事儿,您不能是第一个去的。母后毕竟是母后,还是得、还是得让别人去。”
嬴稷瞪起眼睛,狂躁道:“怎么可以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不行,绝对不行。”
唐棣忍不住道:“若是只有您和母后,您能让母后听您的吗?”
嬴稷被她这一句说中,狂怒的情绪平静下来,转头问她道:“那你说,寡人应该怎么办?”
唐棣轻声劝道:“大王,您是秦国之王,有文武百官,何人不能为您分忧啊?您可千万别自己冲动,伤了您与太后的母子之情。”
嬴稷坐下,终于缓缓点头:“不错,你说得对。”又转头问唐棣,“依你说,要当如何?”
唐棣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一番话,嬴稷握住了唐棣的手,叹道:“关键时候,还是爱妃你最知我的心啊。”
唐棣脸一红:“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让大王避免与太后失和。”
最终,还是由唐棣将这个消息带给了唐姑梁。如今能够劝阻芈月的,便只有樗里疾这位宗室王叔了。
樗里疾闻讯大惊:“她当真怀孕了?”
唐姑梁叹气:“千真万确,昨日刚由太医令诊断出来。”
樗里疾顿足:“这、这到底是哪个的?”
唐姑梁急了:“哎呀,你别管是哪个的了,难道你还打算让她生下来吗?”
樗里疾也醒悟了,道:“岂有此理!绝不可以。”
唐姑梁低声道:“大王年纪尚小,说的话太后听不进去,只怕还得您出面啊!”
樗里疾便叫道:“来人,备辇,我要进宫。”
他直入宣室殿前,叫人通传与太后时,听说庸芮大夫已经早他一步来了。
却是庸芮也闻此讯息,却不知是从何得知,忙来问芈月。
芈月看着庸芮:“这么说,你也知道了。”
庸芮苦笑:“只怕满朝文武都知道了。”
芈月道:“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庸芮道:“臣不知道。”
芈月道:“你认为我应该把孩子生下来吗?”
庸芮道:“您是孩子的母亲,您要保这个孩子,谁也挡不住您啊。”
芈月道:“庸芮,如果我想保住这个孩子呢?”
庸芮苦笑:“那也只能由得您啊!”
芈月笑道:“可是,人言可畏啊,我希望你帮我……”
正说着,南箕匆匆进来禀报:“太后,樗里子求见。”
芈月挥了挥手:“你告诉樗里子,三日后早朝再见。”
南箕一怔,又不敢违拗,只得退了出去。
庸芮忙道:“太后,何不请樗里子一起相商?”
芈月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以为,此事委你一人即可。”说着,对庸芮悄悄说了一番话,庸芮的眼睛越睁越大,听到最后,已经不能言语了。
芈月叫道:“庸芮,你倒是答应一声啊!此事,你能不能办到?”
庸芮按着头,万分头痛地应道:“太后,臣要告退,臣要去翻书。”
芈月道:“都拜托庸大夫了。”
庸芮道:“臣要看看古往今来有没有能说得通的例子。”
芈月道:“我就知道,满朝文武中,要找可以放心托付的人,第一个就是庸芮你。”
庸芮苦笑道:“臣宁可太后不要在这种事情上想到臣。”
芈月脸一红,啐道:“这种事情,同你有什么相干?”
庸芮发现口误,脸也红了,长揖道:“臣一时错乱,请太后恕罪。”(未完待续。)
第362章 抉择难(3)
芈月道:“若用到你时,你可别再给我错乱了。”
庸芮道:“是。”
当下庸芮匆匆而去,樗里疾听了南箕回报,急得跺脚道:“三日后早朝就来不及了,如今已经是满城风雨了。若不处理好,只怕到时群臣能把咸阳殿给掀翻了。”
芈月听了南箕回报,却是哈哈一笑,道:“你告诉他,咸阳殿,翻不了!”
樗里疾在宣室殿前被拒的事,也飞报到了嬴稷耳中。
大朝会前一夜,夜已深了,嬴稷仍然在承明殿中焦灼地走来走去,竖漆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大王,王后派人来问……”
嬴稷暴躁道:“叫她滚。”
竖漆道:“是,是是是……”
唐棣只得温言劝道:“大王,母后既这么说,必是有了应对之策,大王不必着急。”
嬴稷急道:“明日就是大朝会,若是群臣闹腾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到时候母后如何下台,寡人如何下台?”
唐棣道:“大王,太后既然敢对樗里子说这样的话,那必然是没有关系的。”
嬴稷道:“寡人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这么快知道消息。是谁把消息走漏了?是谁?是谁?”
不管嬴稷愿不愿意,大朝会仍然如期召开了。
清晨,咸阳殿外,文武大臣已经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得起劲。
寒泉子暧昧地对乐池道:“乐大夫,那件事,你听说了没有?”
大夫乐池低咳两声道:“轻声,轻声。”
大夫冷向不屑道:“轻什么声啊,这事儿还有谁不知道。”
大夫管浅也不悦道:“唉,这种事,真说不出口啊。”
庸芮带着微笑,和每个人都一一打招呼,他的神态轻松,与众人的剑拔弩张之势大不一样。
到殿上钟磬之声响起时。大臣们顿时严肃起来,整冠理带,捧着朝笏按照顺序鱼贯而入。
群臣入殿,端正地排成两列。彼此交换眼神,坚定信心,一个个昂首挺胸,等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便听缪辛报道:“太后驾到。”
整个大殿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芈月走到殿中,扫视了周围一圈。她的目光到处,如风行草偃,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
芈月拂袖,优雅地坐下。
群臣道:“臣等参见太后。”
芈月道:“罢了。”
群臣起身,头不敢抬。
芈月道:“听说今日上朝之前很是热闹,诸位卿大夫都在议论纷纷,不知道可否告诉朕,你们在议论什么?”
群臣唯唯。原来在殿前人人都说得极是起劲,似是芈月一上朝,众人便都要群起相劝。务必要让她打消原意,维护大秦王室的体面。可是此刻到了她的面前,众人均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巴不得别人先站出来开口,自己好跟进,竟是谁也不肯做这个出头鸟。
樗里疾沉着脸,他是首相之尊,一般事情都是先由一个大夫开口,形成众臣纷议的局面以后。他才好一言定鼎,总不好他自己先站出来进言。可是眼看众人都是巴望别人出头,推诿异常,他便是再有心想压轴。此时也不得不往前站了一步,张口欲言。
却听芈月先开口道:“哦,你们没有事可以告诉朕吗?那朕倒有一件事想告诉诸位卿大夫。”
群臣抬头,诧异地看着芈月。
樗里疾道:“不知太后有何事相告?”
芈月手掩在自己的腹部,脸上充满了为人母的快乐安详和心满意足:“朕有一件喜讯要告诉诸卿,朕有喜了。”
群臣哗然。谁也想不到,她竟如此公然在朝堂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自己怀孕的消息。
樗里疾脸色涨得通红,上前一步大声道:“敢问太后,喜从何来?”
芈月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樗里疾,仿佛他说了傻话:“朕是大秦太后,怀了嬴氏之后,不是大喜吗?”
樗里疾想不到她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顿时气结。
唐姑梁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问道:“太后此言,实在是,实在是……难道先王还能……”
芈月坦然点头道:“唐卿真是聪明人。”她面作戚容道:“朕曾梦见先王,先王伤嬴氏人丁单薄,大王孤单缺少臂膀,故与朕入梦,孕育子嗣。诸卿,不为先王贺,为朕贺吗?”见群臣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言以对,她微笑着站起来,道:“看来各位竟是高兴得傻了。朕甚倦怠,先回了。”
见芈月站起来,径直转身向后殿走去,群臣似忽然反应过来,蜂拥上前试图阻挡:“太后,太后请留步!”
庸芮却上前一步,挡住群臣道:“诸位卿大夫,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请听我一言,听我一言。”
群臣眼睁睁地看着芈月远去,将一腔怒火都发到庸芮身上。
樗里疾怒道:“哼,庸芮,你挡着我们意欲何为?”
庸芮苦笑道:“各位追上去,又想得到什么?”
樗里疾道:“你说呢?”
庸芮一摊手:“各位争执了半天,无非就是想要太后给一个交代,如今太后已经给了交代,各位还想要问什么?”
樗里疾气得整个人都抖了,怒道:“哼,这算是交代吗?先王托梦,太后有娠,直是把我们当成三岁小儿了!”
庸芮道:“那各位想要什么样的交代?”
樗里疾道:“大秦嬴氏王家血脉,岂容混淆?”
庸芮道:“那各位想要太后怎么做?是要逼着一个母亲杀死自己的孩子吗?”
群臣语塞,眼神中表露他们的确有这样的渴望,但却是谁也不敢说出口来。
庸芮进逼一步道:“谁敢去,哪位敢?”
除了樗里疾站住不动外,群臣都胆怯地退了一步,管浅低声嘟哝了一句:“可那也不能冒充嬴氏血脉啊。”
庸芮道:“既然谁也没有能力阻止太后生下孩子,那这孩子生下以后应该姓什么?姓义渠王的姓吗?他成年以后,要不要分封?分封完了,这封地归谁,归义渠?”
管浅连忙摇头:“不行,大秦将士辛苦得来的疆土,岂能属于义渠人?”
庸芮道:“那就只能姓嬴了。”
管浅气道:“这,断断不可。我等身为大秦之臣,若是坐视王家血统淆乱,何以对先王,何以对列国,何以对后人?”
庸芮道:“列国,列国难道就没有先例吗?”
管浅道:“胡说,哪来的先例?”
庸芮一指正中屏风上的图腾,问道:“各位,这是什么?”
这图腾众人自然都识得,这是大秦的图腾玄鸟。
唐姑梁哼了一声:“这是玄鸟。”
庸芮笑问:“为何要画玄鸟?”
唐姑梁忽然意识到一事,当即不言,却有人还未省悟,叫道:“‘天生玄鸟,降而生商’,祖妣女脩因玄鸟感孕我大秦先祖大业,这还不懂吗?”
唐姑梁恨不得将这多嘴的人吃了,瞪起眼睛巡视了一圈却未发现此人是谁,已经心知不妙,果然听得庸芮拊掌笑道:“这样啊,‘天生玄鸟,降而生商’,昔年简狄吞玄鸟之卵而生殷商之始祖契,敢问,父在哪里?祖妣女脩亦是因玄鸟感孕秦人先祖大业,敢问大业之父又是谁?姜嫄踩巨人足迹而生周人始祖弃,则弃之父又是谁?”
樗里疾目瞪口呆,吃吃地道:“那,那只是远古传说,何以能用之今世?”
庸芮轻松地道:“好,始祖们太远,那就说说今人。当今列国,最强者七国,七国之中,国家能与我秦国相当的,还有齐国,对否?”
樗里疾已经有些晕了,下意识地点头。
管浅已经明白,扭头掩面退出人群,唐姑梁更是早早拂袖而去。
樗里疾忽然明白过来,浑身一颤,目光锐利直逼庸芮,叫道:“庸芮,你不要说了。”
庸芮冲着樗里疾苦笑一声:“樗里子,今天必须把话说开了啊。”
樗里疾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众人看看樗里疾的背影,又看看微笑着站在那儿的庸芮,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寒泉子却多了一句嘴问道:“齐国又如何?”
庸芮道:“齐国原是姜子牙的封地,齐国国君原是代代姓姜,但如今却为田氏所代,为何?田氏原为齐国之臣,虽然谋得权力,无奈族中人丁单薄,空有野心没有亲族,徒呼奈何。田成子就想了一个办法,他广纳美姬,大招宾客,令宾客舍人出入后宫而不禁,几年之间,就生了七十多个儿子。田氏因此而得以大兴,至田襄子时,取代姜氏而为齐国之王。此为荣焉?耻焉?”
群臣此时已经无言以对了,却听得庸芮道:“诸位,太后生子,当为嬴姓否?”
群臣沉默。
良久,寒泉子才艰难道:“也只能如此了。”
庸芮道:“各位,请吧。”
群臣垂头丧气,竟是不能再发一言,顿时溃散,三三两两转身出殿了。(未完待续。)
第363章 骨肉情(1)
这日早朝芈月根本没有通知嬴稷一起去,饶是嬴稷再心急,也只能待在承明殿中等候消息。
消息终于来了,可是听到消息的这一刻,嬴稷再度愤怒地掀翻了案几。
竖漆殷勤地劝道:“大王,大王,您小心踢伤了脚。”
嬴稷气得转头踢了竖漆一下,斥道:“连你也要来气我?”
竖漆却是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谁敢给大王气受,小的就算拼死也要为大王出这口气。”
嬴稷看到他这副样子,真是气得连踢他都嫌浪费力气,怒道:“你们……你们这些佞臣,寡人用到你们的时候,没有一个有用的。哼,满朝文武,衮衮诸公,就这么屈服了,竟没有一个敢再去质问的?寡人要你们何用,要你们何用!”
竖漆见嬴稷咆哮,也是无奈。他何尝不知道嬴稷为什么发脾气,想要得到什么,可如今这宫中朝上,都是太后说了算,只有太后拗了别人的,哪有别人拗了太后的。
他这个奴才,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插科打诨、取笑逗乐,当个出气筒,转移君王的怒气罢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当下只得努力赔笑道:“大王,事已至此……”
嬴稷抓起几案上的竹简扔了过去,气得发抖:“事已至此,什么事已至此!只要一天还没有生下来,我就不可能放弃。”
竖漆讨好地道:“只要大王一句话,奴才万死不辞。”
“屁,”嬴稷骂道,“你除了会说这句废话,还有什么用。”
竖漆苦笑:“大王,您说叫奴才做什么,奴才便做什么。”
嬴稷很想叫他去死一死,但毕竟这个奴才是自己幼时的玩伴,虽然没用,但终究还是舍不得让他一条小命就这么玩完。气得抓了一把剑,拔出来就要去找义渠王算账。
竖漆吓得心惊胆战地抱住他的腿痛哭相劝。嬴稷闹腾了一顿,自己倒冷静下来,又将剑放了回去。道:“不,我现在不能跟义渠王翻脸,我不能在母后面前自乱阵脚。我若是闹得凶了,母后就会把我当成小孩子,义渠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入主秦宫了。我是秦王。这里是我的王宫,我才是这里的主人,我要像个主人,也要他们打心底承认我才是能做主的人。”
竖漆崇拜地看着他,连连点头道:“大王说得对。”
嬴稷大步向外走去。
竖漆忙道:“大王,您去哪儿?”
嬴稷道:“常宁殿。”
他要去劝谏母后,不是像上次小儿耍赖那样赶走黄歇和义渠王,这次他要堂堂正正地,像个成年人一样,像个秦王。用道理说服母亲。
他一路径直到了常宁殿中。此时义渠王不在,芈月正由太医令诊脉中,见了他的脸色,也知道他为何而来,干脆挥退太医,问道:“子稷,你来此何事?”
嬴稷直直地跪在芈月面前道:“儿臣请母后收回成命。”
芈月道:“什么成命?”
嬴稷道:“儿臣是一国之君,如今母后竟、竟……”
芈月不疾不徐道:“大道理不必我说,你既然打听了今日大朝之事,那庸芮的话。你也听到了。”
嬴稷道:“儿臣不能接受,请母后治庸芮谗佞之罪。”
芈月道:“子稷,当初母亲怀上你的时候,也是受了千辛万苦。有人不想你生下来,为此用了种种计谋来算计、来逼迫,可我终究把你保了下来。因为你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血凝就的孩子。当日我还身处卑微,尚能够保住自己的孩子。如今,谁还能再迫使我杀死自己的孩子?”
嬴稷急了:“母后。这是不一样的……”
芈月截断他的话:“有什么不一样?难道你要说,当初我有了你,就是名正言顺,就可以有将来的荣宠,而这个孩子,不能为我带来荣宠,只能带来谤言,我就可以不要他了吗?子稷,我是一个母亲,这个孩子,同你一样都是我的血肉。你只想着那种可笑的颜面,就不能从心底摒弃那些世俗杂念想一想,他是你的兄弟?”
嬴稷怒道:“儿臣是嬴氏子孙,儿臣自有兄弟。”
芈月的神情变得冰冷,厉声道:“是啊,你的嬴氏兄弟们,一个个都想要你的性命,差点就把你的脑袋砍下来。你宁可认这样的兄弟,而不愿意留下母亲腹中的兄弟?”
嬴稷听着她的呵斥,心中却是满满的不平之意:“母后,难道在您的心中,就只剩下这个孩子了吗?您心里到底还有没有父王的存在?义渠君就真的这么重要吗?”
芈月站起来,走到嬴稷面前,冰冷道:“你要承认的兄弟,如今都葬在城外的乱葬岗上。我要你承认的兄弟,可以跟你一起绕于母亲膝下。你选择认哪一边的?”
嬴稷眼泪流下,伏地哽咽:“母后,你为何要逼我?”
芈月冷冷地道:“是你先逼我的。”
嬴稷站了起来,叫道:“母后……”
芈月已经斥道:“若是没有想好,你就出去。”
嬴稷愤然道:“好,儿臣出去,就跪在殿外,母后什么时候改变主意,儿臣什么时候起来。”
芈月听了这话,不禁大怒。她如今怀孕在身,本来脾气就变得格外暴躁易怒,面对群臣还能够冷静下来,权衡利弊,分别处置,对着自己的儿子,可就既没这样的客观,也没这样的理智了,当即变了脸色:“你这是要挟我吗?”
嬴稷道:“不敢。母后曾经罚过儿臣,因为儿臣对母后用了心术。可是今天儿臣用的不是心术,儿臣只凭着做儿子的一份心,求母后改变主意。”
嬴稷说完走到常宁殿外面,也不拿锦垫,就这么冲着硬石路面跪下来。
夏日炎炎,他的脸被晒得通红,额上的汗一串串流下来,但却神情坚毅,一动不动。
此时,魏冉与芈戎亦闻讯赶来,欲劝说芈月,不想一进常宁殿,便见嬴稷跪在正中。见此景况,两人倒为难了,不好大剌剌地就这么当着他的面走进去,更不能溜掉。眼看母子俩怄气,他们这些当舅舅的不出面开解,谁来开解?难道还能装作看不见,坐视他们母子矛盾激化不成?
当下两人对视一眼,不敢叫嬴稷看见,便如做贼似的从走廊一边的侧门溜了进去,却见芈月倚坐在榻上,看着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出神。
魏冉先开口:“阿姊。”
芈月回过神来,见了两人道:“冉弟、戎弟,你们来了。”
芈戎表情复杂地看了看芈月的肚子,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竟一下子说不出来,顿了一顿,又看向魏冉。
魏冉只得开口道:“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看到大王跪在门外……”他想问原因,却忽然间说不下去了。
芈月见状,苦笑一声,自己先把事情说了出来:“他想让我打掉孩子。”
魏冉跳了起来:“他怎么如此糊涂?”
芈戎却带着一丝不赞同的眼神看了看魏冉,放缓了声音,对芈月劝道:“这也难怪大王,他毕竟年少,遇上这种事的确是难以接受。阿姊,你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吗?难道在你心中,义渠君比大王更重要吗?”
魏冉怒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阿姊已经怀上了,怎么可以打掉?妇人堕胎是多么危险的事情,你怎么不顾阿姊安危?”
芈戎急了,横魏冉一眼,忙对芈月道:“阿姊,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想了想,又道,“为阿姊考虑,就算要生下这个孩子,暗中安置,又有谁敢说什么。只是事情如今宣扬得这么大,却叫人不好办啊,也让大王颜面无存。”
魏冉也愤愤道:“是啊,本是内宫的消息,是谁把它宣扬出去的?”
芈月冷笑道:“我独掌朝政这么多年,不服气的人自然很多,只是无可奈何,却不是甘心臣服。宣扬此事,不管是拿它做文章用来胁迫我让步,还是挑动子稷与我母子不和的,都大有人在。戎弟,你的建议未尝不可,但是却不是在这个时候,更不是用在我身上。”
芈戎一怔:“臣弟……不明白阿姊的意思。”
芈月冷笑道:“言论汹汹,无非是逼我让步。那些士族们,拥有封地军队,敢与国君抗衡,就算当日先王在,也不得不让他们三分。我平定季君之乱,也把秦国的地方势力镇压下去;推行商君之政,又剥夺了他们许多旧有权力。他们如今只是暂时示弱,但随时会抓住各种机会来打压我的权威。我退一尺,他们就要进一丈。我若堕胎,那接下来我与义渠君之事,亦成了罪过,无论我做什么事,都会被指责。若是我生孩子暗中抚养安置,这就是我一生的把柄。”
芈戎也是从楚国的勾心斗角中出来的,听到这话冷汗涔涔,忙道:“阿姊,是我考虑不周。”(未完待续。)
第364章 骨肉情(2)
芈月冷笑道:“魑魅魍魉,最喜人过,专喜窥人阴私,杀人于无形。所以遇上这种事,我从不退让。你要把阴私之事当成把柄,我就干脆摊开在阳光底下,看你又能如何?”
魏冉道:“不错,天底下的事,再多弯弯绕的心思,终不如以力制胜,以强克弱。周室东迁以后列国争胜,那几百个灭亡的国家,就是用在弯弯绕上的心思太多,敢于直面强敌的太少。”
芈戎叹道:“阿姊既已决定,不管有什么事情,我们都会与阿姊同心协力去面对。只是阿姊对大王也不要如此严厉,母子之间若是生分,岂不是得不偿失?”
芈月轻抚着腹部,心中也不禁软了,眼睛不由得看了看外面,想到嬴稷跪在外面,还是不能放心:“我这一生,唯有与你们二人,一母同胞,同气连枝,这种骨肉亲情,是经历多少分合,隔着千山万水,都断不了的。”她顿了顿,看着两个弟弟,诚挚道:“我想留下这个孩子,却不是为了顾忌和牵制义渠王,也不是一定要和群臣赌一口气。我只是觉得,子稷太孤单了……”
魏冉已经明白,动容道:“阿姊……”
芈月伸出手来,握住两个弟弟的手,叹息道:“若非母亲留下你们两个,这些年以来,我当真不知道,有什么能够支撑我度过这么多的苦难。所幸我尚有你们二人,可是子稷,我却只生了他一个。我只会走在他前头,异日在这世上,就只剩下他孤单一人了。他若有个兄弟,也可扶持一二,减轻些孤单。”
芈戎动容:“阿姊既有这样的话,为何不与大王细说?”
芈月叹气:“我哪有机会说啊,我跟他才说了两句,就没办法再说下去了。他现在跟我赌气。自己在外面跪下来逼我让步,我能怎么办?”
芈戎站了起来,道:“我去跟他说吧。”
芈月道:“好,冉弟脾气急躁。你脾气和缓,还是由你去说吧。”
芈戎又想了想问:“阿姊,你与子歇……”
芈月叹了一口气,轻抚着腹部,有些怅然:“这也是天意。如今有了他,我、我也只能选择义渠君。”
芈戎道:“子歇他……司命之神,未免太过捉弄于他。”
芈月道:“你去看看他吧。”
芈戎叹道:“他需要的,并不是我啊。”
见芈月神情郁郁,芈戎不好再说,只好道:“我先出去看看大王吧。”
芈月点头。芈戎走出常宁殿,走到嬴稷身边,也跪下来:“大王。”
嬴稷已经晒得满脸通红,却仍然倔强地坚持着:“舅舅。”
芈戎劝道:“大王,这样顶着也不是办法。你母后的性子你是从小就知道的,她素来是遇强则强,对她只能以柔克刚,不可硬碰硬。大王,事缓则圆,您跪在这里,伤的是太后的心,太后目前这个情况,脾气容易暴躁,更难听得进话去。大王身系一国。身体要紧,不如听臣一句话,先回去歇息,让臣帮您转圜。如何?”
此时嬴稷脸上的汗一滴滴落下,芈戎递过帕子,嬴稷看芈戎一眼,眼中忽现委屈之色,将头一扭,不接帕子。也不搭理他。
芈戎无奈,只得伸出手去擦拭嬴稷头上的汗水。嬴稷本是咬着牙要杠到底的,但听了芈戎提醒,方悟母亲从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自己这样硬杠,只怕适得其反,但终究心底不甘。被芈戎这一番温柔对待,心中委屈忽然似决堤之水涌了上来,终于又叫了一声道:“舅舅,母后她,她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说完,眼眶不禁一红,他一把抓过帕子,用力擦了一下。
芈戎伸手用力去扶嬴稷,嬴稷撑了一下,欲待不愿,终还是放弃了,任由芈戎将他扶起。
芈戎叹道:“你母亲若不关心你,怎么会让我来劝你?”嬴稷听到这句话,忽然倔强劲上来,又想跪下。芈戎扶住他,低声道:“大王,各让一步吧。”
嬴稷手一僵,芈戎半扶半搀地将他扶起来,走出常宁殿,便上了辇轿。一路到了承明殿中,由小内侍扶他下来,方觉得膝盖抽痛,不禁将脸皱成一团。当时的人跪坐本是常事,但他和芈月赌气,硬要跪在硌硬的石板地上,自然是要吃些苦头了。
芈戎见状,忙令人去拿热水和药膏。嬴稷倒有些不好意思,道:“算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芈戎却沉了脸,道:“这须不是耍的,要立刻熬了热汤,揉开,上药才行。”
嬴稷见他脸色严肃,同时也觉得自己膝盖疼痛,便不言语了。
芈戎扶了嬴稷坐到榻上,掀起他的衣服下摆,两个已经跪得通红的膝盖露出来。芈戎见状,倒抽一口气,立刻叫道:“快拿热水来。”
小内侍迅速顶着铜盆跑进来,呈上热水。竖漆将葛巾浸入盆中,指尖触到水温便觉得烫手,只能以指尖轻轻提起葛巾,拈了一点边儿,一点点拧着。不想却有一双手伸过来,从他手中接过葛巾,捻了捻,将葛巾又浸入热水中,竟是不畏烫热,直接拧干水分,就盖在嬴稷膝上。
嬴稷只觉得一股暖流触到膝头,本来又麻又痛的双膝顿时活泛起来,这种既难受又舒服的感觉让他不禁**一声,见芈戎不畏热烫为他敷揉,心中感动,瞪了一眼竖漆斥道:“你怎么敢让舅舅动手?”这边又忙问道:“舅舅可有烫着?”
竖漆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却不敢说自己皮娇肉嫩怕烫。事实上他都不明白那么烫的热水,似芈戎这样的贵人如何就能够毫无感觉地伸下手去。若是说他没有感觉,却也不会,他明显是试了试温度,才敷到嬴稷膝上的。
芈戎却笑道:“无妨,这孩子的手太嫩,这么烫的热水伸不进去的,可只有这么烫才对你的膝盖有好处。舅舅手上茧子厚,不碍事的。”
嬴稷心头一跳,拉过芈戎的手来,却见他手中果然布满厚厚的老茧,这应是长期刀剑弓马所留下的痕迹,心头一痛,忽然想起芈月昔年说过的话“你两个舅舅,都曾经吃过许多苦”。此时此刻,握着这样的手,他才明白这句话中沉甸甸的含义。
他自幼便与魏冉亲近,知道这是自己的亲舅舅。魏冉身形高大威猛,性子耿直强硬,对一个小男孩来说,绝对就是崇拜的榜样。可是芈戎这个舅舅,虽然才结识不久,人不如魏冉强势,脾气也显得温和,但是就这番一劝说一敷药,顿时让他们之间的情感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嬴稷默然,欲言又止,想说一声“舅舅受苦了”,可是看到自己娇嫩的双手,想到眼前的这个舅舅,却是在比自己还小得多的时候,与自己母亲,唯一的姊妹无奈分开,一个人在危机四伏的楚国度过这么多艰难岁月,顿时无法开口了。对比自己方才与母亲的一番赌气,再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显得矫情?
嬴稷想了又想,见侍从已经呈上了药膏,终于还是讷讷道:“舅舅,这药膏脏得很,如何能让您动手?还是让竖漆来吧。”
芈戎笑道:“不妨事,我行军打仗,敷药是常事,算不得什么。我是你舅舅,你是我外甥,我照料你一下,又有什么奇怪的?”
嬴稷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芈戎用滚烫的热水为他敷揉。反复数次之后,芈戎才将药膏为他敷上,又用细葛布包了,方替他放下衣服下摆,笑道:“这几日都不要正坐了。你这孩子,赌气也不弄个垫子!”
嬴稷忍不住道:“我才不是赌气,若用了垫子,才叫赌气呢!”
芈戎不禁笑了。嬴稷见芈戎笑了,也不禁脸一红,还是挥手令诸人退下,咬着下唇问芈戎道:“母后是不是真的,真的,真的……”
他一连“真的”好几次,也没将他要说的话说出口来,芈戎却能够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轻叹一声道:“我曾经问过你母后,是什么原因让她坚持要生下这个孩子。她说,她只生了大王一人,怕大王在世上太过孤单,想要给你一个兄弟,可以互相扶持,互相照顾。”
嬴稷脸色变得通红,又褪作苍白,哼道:“荒唐,荒唐。这样的话,舅舅你也相信吗?”(未完待续。)
第365章 骨肉情(3)
芈戎却沉声道:“我信。她若说出其他理由,纵有一百个,我也会为大王驳了她。可是这个理由,我信,我也无言以对。”
嬴稷一怔:“为什么?”
芈戎指了指自己:“你看看我,看看魏冉,我们不是同父所生,可你母亲不管走到哪儿,不管多苦多难,从未放弃过我们,一有机会,就要使我们团聚在她身边。甚至在你出世之前,这世间唯一能够令她低头的事,就是跟我们有关的事。”
嬴稷叹道:“母后姐弟情深,实是令我感动。”
芈戎却道:“你自然是知道,我与她也有同父的兄弟和姐妹,可是,这些人却没有一个是值得信赖的。她在这些人中间唯一收获的东西,就是自相残杀。你母亲这一生吃了很多苦头,唯一支撑着她走下来的力量,一开始就是我们这两个弟弟,再往后,就是有了大王你。她常说,先民之初,人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便无手足相残之事,待知有父,便有手足相残。兄弟同胞从母是天性,从父只是因为利益罢了,所以是最靠不住的。她之所以执着地要生一个孩子,就是要给你留一个骨肉至亲。不知大王可明白吗?”
嬴稷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道:“我,不太明白。可是,母亲的心思,我却能够明白一些了。”
芈戎道:“大王……”
嬴稷摆摆手道:“舅舅不必再说了,我脑子很乱,我要想想……”
芈戎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道:“舅舅不勉强你,你自己静一静,慢慢想一想我今日与你说的所有话吧。”
见嬴稷沉思,他站起来退了出去,走到外面,将嬴稷膝盖养伤一应事务。吩咐了竖漆之后,便出了承明殿。
内侍小心翼翼地问他,是要去常宁殿,还是出宫。芈戎抬头。见日已西斜,本拟出宫,但心中一动,还是道:“去常宁殿见太后吧。”
到了常宁殿中,他便去寻了芈月。道:“阿姊,你去看看大王吧。”
芈月怔了一怔,看着芈戎反问:“你的意思是,要我先去看他?”
芈戎点头,坐到芈月面前,问道:“你知道大王为何反对你生下这个孩子吗?”
芈月开口想说,是为了颜面为了物议为了君王的尊严,可是她看着芈戎的神情,发觉他要说的并不是这个,不由得问道:“为什么?”
芈戎长叹一声:“大王是你的孩子。他之所以反对,其实并不一定是为了君王的颜面,或者是外面的物议。阿姊,他只是怕失去你。你去告诉他,他不会失去你,你会一直把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就不会再坚持了。”
芈月怔了一怔,她当真是没有想到,嬴稷的心事,竟会是如此:“你能确定吗?”
芈戎苦笑一声。看着芈月摇头:“阿姊,你这个母亲,当得真是粗心啊。纵有再多理由,再多物议。可母子之间,哪会当真因外物而生分?生分的只能是因为感情真的出了问题啊。”
芈月看着芈戎,忽然想到幼年之时,自己也曾经因为嫉妒莒姬对芈戎更好,而喜欢捉弄这个弟弟,却原来孩子的心。一直是这样的啊。如今当年这个眼中憨傻的弟弟已经长大,并且有了自己不曾认识的深度和厚度,芈月不禁感叹一声:“子戎,你当真是长大了。”
芈戎却是笑了笑道:“阿姊,我如今也是为人夫、为人父了。”
芈月笑道:“正是,正是,我竟糊涂了。你如今都为人夫、为人父了……”她却忽然想到一事,抚额道:“小冉在军中,虽然已经早定亲事,如今却还未曾成亲,这男人的确需要成亲生子之后,才会懂事长大啊。怪不得他和阿起,都还是一副孩子的脾气。”当下就道,“如今你和舅舅都来了,咱们也要尽快为小冉和阿起准备娶妻生子之事了。”
当下便要议魏冉和白起的婚事,芈戎无奈一笑,又提醒道:“阿姊如何安抚大王呢?”
芈月微笑:“我既知此情,自有主意。”
第二天清晨。
阳光刚照进承明殿,嬴稷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忽然感觉眼前有异。他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却看到芈月坐在他的榻前。
嬴稷一怔,连忙掀被站起,叫道:“母后,您怎么来了?”又转头欲斥内侍如何竟不禀报。
芈月却摆手笑道:“不妨事的,做母亲的来看儿子,有什么关系?是我叫他们不要吵醒你的,让你好好睡足。”
嬴稷怔怔地站在那儿,木偶般被宫女内侍穿上衣服,梳洗完毕,方回过神来,慌乱道:“母亲,您,您可用过朝食了,要不要在儿这边用一些?”
芈月笑道:“我已经备下朝食了,你来看看,这几样小菜,是母后亲自为你做的,你看看可喜欢?”
“亲、亲手做的?”嬴稷吓了一跳,他这辈子吃芈月亲手做的菜,当真是没有几次。并非芈月不擅厨艺,事实上芈月做菜的技巧,远胜过她的女红。盖因女红这种东西,需要足够的耐心和练习,做菜这种事,却是天分和聪明更重要。芈月虽然下厨不多,但却是天生的易牙手,她亲自下厨做的几次,全是教嬴稷吃了都不能忘记的。
芈月斜睨他一眼:“过来吧。”
嬴稷梦游般地点点头,被芈月牵着手走到几案边坐下来。他怔怔地看着上面的饭菜,主食是黄粱米粥和鸡白羹,旁边是炙肉、鱼脍以及几样菹菜,再加上以梅、桃、豆制的几种酱料,拿起玉箸,握在手中,竟是忘记去夹菜。
见芈月夹了一箸笋菹过来,嬴稷怔怔地接过,忽然问:“母后,为什么?”
他这一问,问得没头没脑,芈月却是明白的,见状放下玉箸,挥退近侍,轻叹一声道:“我十二岁的时候,亲眼看着生母死在我面前。从那以后,我决意不让自己的血亲再死去。子稷,人在世间如同浮萍,朝生不知暮死。活着有什么意思?活着就是为了有一份牵挂,一份骨肉至亲的牵挂。这样人才会有了根,知道自己是谁,为了什么而奋斗。君王之位至高无上,登临绝顶后回望,看不到一个人,会迷失自己。在这世上有你的骨肉至亲,你会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就不会丢了自己。”
她说得字字入心,嬴稷听得出她的诚挚来,可是,他这一生,却真的没有过这种牵挂之念,他想要附和地点头,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儿臣仍然不明白。”
芈月看着眼前的儿子,且笑且叹:“子稷,你还小,你不明白才是对的。真明白了,才是大悲痛。”她伸手掀起嬴稷的衣襟下摆,嬴稷脸一红,欲退缩,终究还是勇敢地硬撑着不动,看着芈月轻轻抚着他膝盖上的细葛布叹息,他的心头一颤,也欲落泪。听得芈月问道:“疼不疼?”嬴稷摇头:“不疼了。”他不愿说,其实还是有一点点疼的。
却听得芈月叹道:“不管你明白不明白,下次都别在母亲面前,做这种亲痛仇快的事,好吗?”
嬴稷扭过头去,咬着下唇,忍住了夺眶而出的眼泪,忽然转过头来,抱住了芈月,伏在她的怀中哽咽道:“儿臣就算不明白,但是为了母亲,儿臣愿意去退让,去迁就。但是……”他用力地咬着牙关,一字字道,“母亲要记得,这是儿臣的退让和迁就。”
芈月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来,心中又酸又涩,这个孩子长大了,有了君王的心术了,甚至会放到母亲身上了。可是,他此刻愿意退让,这说明他心底已经能够把情感和权术放在一起衡量了,这说明他不再是个孩子,以为自己能用权术而自得,或者只一味使性子不肯转圜。
她轻抚着嬴稷,缓缓道:“子稷,你是母亲最爱的孩子,最重要的孩子。不管什么时候,在母亲的心中,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但是人生在世,我们要跟其他人一起生活。你有你的妻子、儿女,母亲也有和母亲一起生活的人,你能明白吗?”
嬴稷抬起头来,认真看着芈月,重新一字字地告诉她:“儿臣不明白,但儿臣愿意为了母亲而迁就退让。”
芈月轻叹一声,没有再说话,心中涌上一股无力之感。这时候她忽然想,让唐棣或者芈瑶快快怀上孩子吧,或许这个倔强的儿子,有了自己的孩子,为人父母之后,才能够理解她吧。(未完待续。)
第366章 不能留(1)
秋夜,蝉唱。
向寿带着两瓶酒,走入楚国使臣所在的驿馆,便听到了一阵琴声。
这琴声他很熟悉,是楚乐,是《少司命》。
君子奏乐,理当哀而不伤,可是此时琴声中透出的伤感,却是教铁石人儿也要心痛。
向寿跟着琴音心中默和:“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驾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可是到了“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这两句时,却是无法继续,只是反复循环,至于无限。
向寿走进院内,轻叹:“子歇,如今你是‘悲莫悲兮生别离’,人家却是‘乐莫乐兮新相知’啊……现在你徒自悲伤,又有何用?”
黄歇停下琴,苦笑:“我不怪她,我只是恨自己优柔寡断,不能痛下决心,断不得,连不得,心中牵挂太多……”
向寿默然,走到黄歇身边坐下,将手中的陶瓶递了一个给黄歇,打开自己手中的那瓶,先喝了一口,叹道:“唉,你叫我怎么说你呢?不管是在燕国,还是在秦国,甚至是在楚国,你都有大把机会,为什么如此优柔寡断,把机会错过?”
黄歇也打开瓶子,大口饮了近小半瓶酒,停住,喘息几下,黯然道:“总之,是我的错。”
向寿反问:“为什么?”
黄歇苦涩地摇头:“你就别问了。”
向寿瞪着他:“不,我今天还非要问出个为什么来。否则的话,我不甘心,戎不甘心,她更不甘心,而且,难道你就甘心吗?”对于向寿来说,与那个素不相识的狄戎之族义渠王相比,他自然是宁可选择这个与芈月自幼一起长大、温文如玉的黄歇。
黄歇长叹一声,对着月色。缓缓地道:“我与皎皎青梅竹马,却鬼使神差,人生关头总是阴差阳错。在燕国的时候,我以为一切的折磨都将结束。谁知道秦国的内乱来了。”
向寿一拍膝盖,叫道:“我正是要说,那时候正是你和皎皎最好的时机,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要在那时候离开?”
黄歇沉默良久。这件事,却也是他心头的痛。在那一刻,他犹豫了、逃避了,于他来说,便成了永远的错过。当他后悔了,想要努力去挽回,不惜再度入秦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
他黯然一叹:“舅父,你当知道,不管秦国还是赵国甚至燕国。他们希望的是拥着秦王的遗妾遗子回咸阳争位,并且名正言顺,没有任何被人诟病的把柄。我知道皎皎选择了回秦,就不能变成她的阻碍。回楚国救夫子,只不过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一个理由罢了。”
向寿叫道:“可这次你来到咸阳,再没有什么人和事可以阻止你了。甚至皎皎也是一心期望与你再续前缘的,可你又为什么犹豫反复?唉,你若是早早踏出这一步来,哪怕她怀了义渠君的孩子,我相信你也会视若己出的。”
黄歇沉默良久。道:“是。”
向寿急了:“你别这般死气活样的啊,我这时候来找你,难道就只为了跟你喝酒吗?你这时候若不下决心,等那孩子生出来后。这义渠君就赶不走了。”
黄歇沉默片刻,忽然问:“你们是不是在准备伐楚?”
向寿猝不及防,表情僵住。
黄歇见状,凄然一笑:“果然如此。你们,唉,这也怪不得你们。”
向寿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黄歇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事,叹道:“虽然是宫中禁忌之事,但是,南后当年执掌宫中,许多**,别人未必知道,却瞒不过她的眼睛。”
向寿目光闪烁,看着黄歇,试探道:“这么说,太子也知道了?”
黄歇坦然言道:“他也是不甚清楚,只是来探过我的口风。”
向寿看着黄歇:“你、你终究是选择何处?”
黄歇摇了摇头,艰难地道:“我,不知该从何选择……”他站起来,拿起酒又喝了好几口,才艰难地开口:“我来秦国,本来就是想辅佐于她,甚至连策论都备好了,哪怕是跟那些游士说客一样,从招贤馆开始也行,只要能够堂堂正正站在她的身边。可是,走近她的身边,我却知道了这件事,舅父,我,我不知道如何选择啊!”
向寿也站起来,按住黄歇劝道:“你若是顾虑黄氏家族,我可以保证不会伤害他们……”
黄歇忽然大笑起来,推开向寿,摇头道:“舅父,你今天来,皎皎一定不知道吧!”
向寿愕然。
黄歇摇头:“她若是知道,不会让你这样说的。若只是为了黄氏家族,我便劝他们潜形匿影,搬来秦国,又有何难处?舅父,我知道皎皎心底有怨,她生于宫廷,离于宫廷,楚宫留给她的只有怨恨。可是你呢,离开楚国的时候,难道你和子戎就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向寿看着黄歇,心中渐渐明白:“你是说……你是为了楚国……”
黄歇苦笑:“呵呵,我是个楚人啊!生于兹长于兹,家族繁衍,亲朋故旧,那块土地上有我太多割舍不下的感情。虽然我知道,那块土地给皎皎的多半是伤痛和仇恨。但是,我与她固然可以同欢欣、共伤痛,却没有办法与她同仇同恨,我没有办法和你们一样,成为楚王的敌人。屈子是我的恩师,太子横是我的至交,宋玉、景差、唐勒,与我自幼一起读书、游历……甚至、甚至大王也曾经于我有赏识之恩。这山山水水,我走过的每一条街巷,都是我的故地啊!这一步,我迈不出去,迈不出去啊!”为此,他反反复复、犹犹豫豫,直到最终再次失去了她。
向寿长叹一声道:“唉!我能够明白,你不是我们,若是换了我在你的位置上,也未必有别的选择。”
黄歇拎着酒瓶,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向寿连忙扶住他:“小心。”
黄歇此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他一把抓住向寿的手,呵呵笑道:“舅父,你能明白吗,你能明白吗?我……”他指指自己的心口,“我可以为皎皎而死,我这一生,都可以交给皎皎,可我却不能为了皎皎,而抹杀我生命中其他人的存在。你明白吗?”他大声问着,问的又岂是向寿,他问的是所有的人,问的是苍天鬼神,问的是他的心上人。
向寿老泪纵横,哽咽道:“我明白,我明白。”
子歇,司命之神,对你当真何其残酷啊!
芈月与黄歇对坐。
芈月问:“你真的要走?”
黄歇沉默。
芈月苦笑一声:“你真的不愿意留在秦国吗?”
黄歇轻叹一声:“我曾经想过,但是现在,却不能了。”
芈月神色黯然:“我知道,是我伤了你的心。”
黄歇摇头:“不,是我没有及时在你的身边,是我错过……”他停住,不欲再说,只道,“皎皎,往事已矣,我们只能面对现实,不能再回头了。”
芈月看着黄歇,心中伤痛:“子歇,我纵然得到世间的一切,可终究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黄歇没有说话。
芈月试着再努力劝说:“子歇,难道我们不能成为夫妻,就连这样在近处看着,也不行吗?”
黄歇摇头:“可这对我来说,太过残忍。皎皎,我做不到。我宁可在天涯远远地想着你,念着你,我做不到日日在你身边,看着你和别人在一起,更不想影响到你的幸福。皎皎,既然你已经选择了义渠君,就不要再让自己左右为难。”
他抬起芈月的手,放在她自己的心口,抱了抱她,转身离去。
芈月目送黄歇离去,两行清泪流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义渠王走进来,见室内只有芈月一人,微怔:“咦,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芈月没心情理会他。义渠王问了一声,见芈月不理,也有些讪讪地,不过他素来脸皮厚,坐到芈月身边,又自说自话起来:“嗯,那个,黄歇走了?”
芈月瞟了他一眼:“嗯,走了。”
义渠王有些不安地问:“他、他没说什么?”
芈月没好气地道:“你希望他说什么?人家是君子,如今打算回楚国去了。”
义渠王一下子跳了起来:“真的?太好了!”见芈月瞪他,这才又讪讪地坐下:“嗯,我是觉得……我们应该送送他的,他毕竟也是旧友,我上次那样,有些失礼,嘿嘿……”
芈月本来因着黄歇离开,内心积郁,是准备拿他当出气筒的,见他如此,心里的气也不由得消了大半,横了他一眼,道:“难为你如今也晓得什么叫‘失礼’了。”
义渠王如今正是满心欢喜,莫说这小小讥讽,便是芈月当真劈头骂他一顿,也是毫不在意,当下嘿嘿笑道:“是啊,我不懂,我不懂你可以教我啊。以后这孩子便由你来教,免得像我一样成了野人。”(未完待续。)
第367章 不能留(2)
芈月“哼”了一声道:“我的孩子,自然是由我来教,你半个人都长在马身上,还有空教孩子吗?”
两人拌了一会儿嘴,就歇息去了。
义渠王便待在宫中,耐心十足地一直陪着芈月到临盆之时。
六个月后,芈月在义渠王的陪伴中,在侍女太医无微不至的服侍下,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儿子,取名为芾。
芈月抱着婴儿,义渠王坐在她身后,揽着她和孩子。这孩子长得甚好,看上去比嬴稷初出生时更加肥壮。
两人逗弄着婴儿,笑成一团。
义渠王看着芈月的笑容,一时有些失神。
芈月问他:“你怎么了?”
义渠王却认真地问她:“你高兴吗?”
芈月看着义渠王,点头:“高兴。”
义渠王问:“因为孩子?还是……有多少是因为我?”
芈月沉吟片刻,缓缓地道:“因为我能够拥有幸福,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获得幸福。”
义渠王会心一笑,道:“不错,只要拥有足够的力量,就能够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芈月微笑点头。此时薜荔来报,唐八子求见,芈月点头,义渠王只得避去内室。
但见唐棣走进来,捧着一些婴儿用的玉石玩物,笑道:“恭喜母后,贺喜母后。”
芈月知唐棣一向聪明伶俐,也喜她识得进退,善能在她与嬴稷母子之间转圜,见了她来,也笑着点头:“我儿,难为你想得周全。”太后这一声“我儿”,却是从来不曾给过王后芈瑶的。
唐棣献了礼物,上前看着婴儿,满口夸奖:“这就是王弟,长得真可爱。仔细看看。与大王小时候,还有几分像呢。”
芈月见她语气真诚,也微笑,只是没有说话。
唐棣知她心意。掩嘴轻笑道:“大王也为母后高兴,只是他不好意思来,所以妾身其实是代大王来的……”
她甚是聪明,知道嬴稷不来,怎么恭敬解释。只怕芈月心中都是不悦的,如今这一掩嘴轻笑,倒把事情弄得轻松了。芈月知她心意,便也配合道:“我也明白,其实母子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叫了文狸一声:“去将新制的玉席拿来。”又对唐棣解释道:“今年天气暑热,我知道子稷畏热,你捎过去给他,让他晚上睡这个。”
唐棣忙笑而谢之:“妾身代大王谢过母后。”
唐棣又说了一会儿亲热的话,芈月亦将产孕之事悄悄同她说了,催问她几时有孕。唐棣羞红了脸。芈月又将一名得用的太医拨给了唐棣,叫他为唐棣调理。
过了好一会儿,唐棣圆满地完成了母子之间弥补促和的任务,这才退下。
义渠王见她走了,这才过来,不悦道:“真是。有事没事总见她跑过来碍事,如今总算走了。来,我来抱抱我的儿子。嗯,乖儿子,一看就知道我们是亲父子。哪儿都像。”
芈月含笑倚着凭几踞坐,抬腿踢了踢他,笑道:“谁说的?这孩子的额头长得是像你,可眼睛像我。”
义渠王抱着儿子搂住芈月。赔笑道:“像你,像你。你是他的母亲,岂有不像你的?”他乐呵呵地将孩子举到高空,摇了摇,听孩子咯咯发笑,才道:“儿子。儿子,父王带你回义渠,我们骑马,牧羊,游猎,打仗,我们义渠又多了一位勇士了。”
芈月诧异,顿时坐起来问:“你要带他回草原?”
义渠王毫不在意地道:“当然。我们义渠的小勇士,当然要回到属于他的草原去。”
芈月不悦道:“孩子还这么小,当然要留在母亲身边。”
义渠王扭头看她,诧异道:“那是自然,本来我们就是要一起去草原的。”
芈月怔住了:“我们一起去草原,那秦国怎么办?”
义渠王道:“你儿子已经长大了,他已经成婚了,可以自己统治这一片土地了,我们也可以一家团聚了。”他越说越是理直气壮,当日与芈月成亲,芈月要留在咸阳辅佐儿子,他没话可说,总不能让母亲离开未成年的儿子。可如今嬴稷已经娶妻,此后还要生子,完全可以自己管理这一片国土了,而且芈月如今也生了儿子,他自觉有了底气,便想要带着芈月回草原去。又道:“这些日子,我又打下了许多部族,如今草原上没有人是我的敌手了,你喜欢去哪里便去哪里,我给你筑一座城。”
芈月怔了一怔,心中百感交集,看着义渠王,当真不知如何对他解释才好,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只摇了摇头道:“不,他还不行。”
义渠王却不悦道:“可我不愿意住在这儿。”
芈月诧异道:“你不喜欢这儿吗?”
义渠王“嘿”了一声,道:“若不是为了你,谁喜欢住在这儿,受这份拘束?在草原上,天高地阔,八荒**,迈开步子哪儿都可去得,不管怎么走都行。可这儿,围墙连着围墙,一重重的门,一重重的规矩,还有那些……”他嫌恶地皱眉,“被阉割掉的奴仆们。这个地方,感觉一进来就像要一辈子都圈在这个笼子里出不去似的,我不喜欢这儿。”
芈月心头震动,想到自己当日进宫的时候,何尝不是这种感觉。这宫里,她已经住惯了,可是义渠王这样的男人,却当真是一辈子都不会喜欢的。想到他初次住进来的时候,就对用“阉割掉的驴子”来服侍之事大为光火,便要召素日亲近的侍从进宫,但樗里疾如何能让一堆“义渠野人”进来“秽乱宫闱”,当下只得折中,芈月宫中统统用了宫女,只余缪辛等几个管事的内侍。
如今听他再提此事,芈月也是无奈:“是啊,天上的雄鹰喜欢的是自由翱翔,咸阳宫的确不是适合你久留的地方。可是,就像你不能离开草原一样,我也不适合留在草原,我长在这里,去了草原,我也同样会不适应。”
义渠王“哼”一声,道:“如果不是看在你的分上,看在这个孩子的分上,我昨天可能就会杀人了。”
芈月诧异:“怎么了?”
义渠王坐下来,把孩子交到芈月手中,轻抚着芈月的背部,道:“我知道,每一片被征服的土地背后都要有一批原来的权贵死去,强者立下新的规则。可是,你这儿,还做不到啊。”
芈月内心隐隐觉得不太好,急问:“怎么回事?”
义渠王却不说,只站起来往外走去,走到门边才说了一句:“你刚生了孩子,如果你不能解决这件事,我可以帮你解决。”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芈月竖起了眉头,把孩子交给乳母,叫道:“来人,宣缪辛。”
缪辛已知情况,急忙赶到,问:“太后有何吩咐?”
芈月沉声问:“最近义渠人是不是与我们发生过冲突?”见缪辛似在犹豫,当下沉声喝道:“你连我也敢瞒着吗?”
缪辛一惊,忙道:“回太后,近几个月来,咸阳城中发生过多起义渠王的人马在集市上买东西不给钱还打伤商贩的事,还有街市醉酒、蓄意伤人等事,屡犯商君之法。左相曾经派廷尉围捕,却被义渠王支使人打伤廷尉,劫走犯人。京中禁军与义渠人也发生过多起冲突,甚至如今义渠人一走进咸阳城中就人人喊打……”
芈月问道:“近几个月?多起?为何无人告诉我?”她便是在孕中,也不曾停止过处理公文,可却为何没见过这类公文?
缪辛苦笑:“那时候,太后正是临盆之时,樗里子和大王怕您操心会动了胎气,所以把与义渠人有关的公文都扣了下来……”
芈月掀被坐起,怒道:“召樗里疾到宣室殿中。”
缪辛见状吓了一跳:“太后,您如今的身体还不能出门……”
芈月冷冷道:“那便宣他到常宁殿。”见缪辛还要再劝,她竖起柳眉斥道:“我不过怀个孩子,便成了聋子瞎子,你们想瞒我什么便瞒我什么,真当我是死人了吗?你是我的奴才,居然也要一起瞒着我!你自去领三十杖,不得再有下次!”
说罢,便更衣去了宣室殿,见樗里疾到来,芈月质问他:“为何发生这种事情你还不告诉我,若是当真演变成激烈的冲突,岂不是不可收拾?”(未完待续。)
第368章 不能留(3)
樗里疾亦是脸色愤然道:“太后今日不问,臣也是要说了。太后纵容义渠君,还要到何时啊?若是说当日他助大王登基有功,当年禁军中鱼龙混杂之时护卫有劳,那太后以金帛土地封赏之也就够了。若太后与义渠君有情,单留义渠君于宫禁,纵有风议,也是小节。可如今义渠人在咸阳屡犯商君之法,虽然臣曾经答应过太后辅佐内政,但太后若再这样纵容下去,臣恐怕就无法再继续坐在这个位子上了。”
芈月心中暗叹一声,果然这些男人自以为是,非要把好端端的事情延误到如此严重才肯说出来。
她倒也奇怪,这两拨人彼此看对方这般不顺眼,却偏偏在此事上如此有默契,不过怀了孕就当她是个易碎的陶器了,如今等她一生完,便又不约而同地表示自己为了她忍受了很久。
见樗里疾气鼓鼓的,芈月都不忍说这是他们双方隐瞒导致的后果,只得叹道:“义渠人生长在草原上,放马牧羊,行猎征伐,全没有市集交易的概念。他们在外征伐,回到部族之内,大家的东西都是共享的,所以也不懂得在咸阳拿东西是要给钱的。他们习惯了大块吃肉,大口饮酒,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原也是旧时风气。若在草原之上,是习俗,可是到了咸阳,才是犯禁,是违法。”
樗里疾昂然道:“可如今这里是咸阳,不是义渠。我记得太后曾经说过,秦国推行商君之法,无论王公大臣、庶民百姓,都必须遵守,违法必究。若是义渠人成了法外之臣,这大秦的法度,恐怕会成为一纸空文。”
芈月摆摆手:“我会劝义渠君在咸阳城外设一军营。义渠人不得擅出军营,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可以开列单子。由我的内库出钱购买送到军营中去。他们自己军营里头,行他们自己的法度,要喝酒要斗殴,也由他们。我说过。商君之法必须执行,任何人都不可以违背。之前若有违法之事,是我未曾昭示于他们,所以就由我出钱,以钱代罚如何?”
樗里疾却不满意:“太后既言商君之法不可违。为何违法之人,还能够逍遥法外?”
芈月沉默良久:“你意欲何为?”
樗里疾道:“将犯法的义渠人一一依法处理,而不是这般轻描淡写地揭过。”
芈月摇头道:“我若不同意呢?”
樗里疾吹胡子瞪眼道:“这须不是一二桩小事,而是多起恶**件,太后要庇护义渠人,不怕乱了秦法吗?”
芈月盯着樗里疾:“义渠人进咸阳,是我同意的,但义渠人在咸阳闹事,你却不应该隐瞒于我,以致我不能及时处置。到如今事情越闹越大。你才告诉我。这是我之过,还是丞相之过?”
樗里疾脸微一红,他与嬴稷按下此事,固然有避免芈月孕中受惊的好意,却也有等事态恶化了趁机收拾义渠人的打算,如今被芈月揭破,反而镇定下来,道:“太后是大秦太后,自当站在我大秦的立场。义渠人不能成为法外之民,太后的内库拿来为义渠人偿付。这未免是以私情而害公义了。臣请太后明鉴。”
芈月盯着樗里疾,直到对方不得不低下头来,才道:“我自然还是秦国太后……缪辛,把上次那个竹简给他。”
缪辛忙去取来竹简。递给樗里疾。樗里疾低头慢慢地看着竹简上的内容,脸色越来越是严峻,他合上竹简道:“老臣愚钝,太后之意是……”
芈月冷笑一声:“樗里子,我说过,国政交给你。征伐交给我。可你的眼睛,却不能只盯着国政。我们的邻居可是一点也没有松懈啊。你看看赵侯雍的举动吧——三年前,赵国与燕国联兵拥我入秦,成为这六国中的大赢家。可他们回师途中,又联手灭掉了中山国。赵国扩张至此,仍不罢休,赵侯雍在国内强势推行胡服骑射,此后数次战争,赵国均未有败绩。为了得到更多的良马,他收服了林胡和楼烦两支胡族,并趁我们对付季君之乱无暇分神之际,入侵我秦国榆林之地,得到大批草场和良马,他意图何在,你当看得清楚?”
樗里疾不由得点头:“车战亡,骑战兴。赵国如今推行的胡服骑射,对国势的影响,不下于先孝公推行的商君之法啊!”
芈月点头道:“三年来我们困于季君之乱,让赵国占了骑战的先机啊。如今我们已经失去榆林之地,就不可再失去义渠。樗里子,过去打仗以兵车为主,有千乘之国才能称为大国。可是车战的时代已经过去,接下来的战争,有多少骑兵才是关键。”
樗里疾肃然:“太后的意思是,要与赵国在骑兵之战上争个高下,就必须要有义渠之骑兵?”
芈月摇了摇头道:“不,我要训练的是我们秦国的军队。从今天起,秦军要与义渠军队一起作战,学会骑兵之术的运用。义渠人是长在马背上的民族,但他们虽然是草原的霸主,却不会利用工具。”
樗里疾道:“工具?”
芈月道:“不错,秦人的兵器,秦人的弩箭,秦人的甲胄,与义渠的骑兵结合,必将所向无敌。”
樗里疾看着芈月良久。他看错了,眼前的女人,并不是一个刚生下孩子的妇人,也不是一个为情所惑的妇人,而是真正的君王。她有君王之才,更有君王之心,他之前的设想都错了,他之前的担心也是多余的了。
此刻,他终于伏地臣服:“臣明白了。”
当晚,义渠王亦知道了芈月的处置,有些释然,又有些不甘地问她:“这件事就这么解决了?”
芈月点头:“是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义渠王悻悻道:“我的儿郎们是自在惯了的,好不容易到了咸阳,现在让他们全部住到城外……”他的声音,却在芈月的微笑中,越说越低了下来。
芈月劝道:“阿骊,秦国和义渠不一样。我说过,得到秦国,你就有了永久的粮仓,不怕子民们会在冬天的时候饿死,不怕一场战争的失利就会让一个部族十年二十年无法恢复。但是,这个永久的粮仓之所以能够存在,就是因为它和义渠是不一样的。你不能把秦国也当成义渠的草场,这样的话,你就会失去这个永久的粮仓啊!”
义渠王终究还是被她说服了:“好吧,男人外出征战,女人管理后方。既然秦国是你在管理,只要不让我的勇士们受委屈,不让他们前方流血以后到了后方还要流血,我会迁就你的意思。”
芈月微笑道:“放心,我不会让你的勇士受委屈的。”
义渠王有些兴味索然:“你既然已经控制住了咸阳城,那我的兵马其实也无谓留在咸阳。草原上的部族未曾扫荡干净,我也要带他们出征了。”
芈月知道以他的性子,在咸阳一待数月,也是超过他的忍耐极限了。对义渠王来说,他们这些诸侯国的繁华、文明、智慧和绮丽固然是让人一见之下,心醉神驰,但他最喜欢也最习惯的,仍然是草原上的生活方式,他的思维,依旧是草原上的思维。
人不能离开他的根,义渠王更是如此。
她喜欢他肆无忌惮的野气,也喜欢他直爽质朴的心性,他身上的好与坏,她都要一一去接受,去包容,去喜爱。
她凝视着义渠王片刻,笑道:“草原很大,想要剿灭那些部族,非一日之功。我想,让魏冉和白起带着我的兵马,和你们一起去荡平草原,如何?”
义渠王有些意外,他沉默片刻,深深地看了芈月一眼,叹道:“现在我相信,你的心里是真的有我的。”
芈月伏在他的怀中,低声道:“阿骊,早去早回。”
这一去,便是三年。
这三年里,义渠王来来去去,芈月又在次年生了另一个儿子,取名为悝。
这三年里,义渠王和魏冉、白起等带着军队,在草原上与其他部族的人厮杀,渐渐统一了草原。
这三年里,秦人学会了骑兵之术,再加上原有的兵甲之利,自此纵横天下。
这三年里,秦国攻取魏国蒲坂、晋阳、封陵,韩国武遂、穰城等城池。芈月昔年为释五国之兵而许出去的所有城池不但完全收回,而且秦国的疆域在此基础上又扩张了不少。
而这三年里,赵人推行胡服骑射,夺林胡等地,亦已经训练成了铁骑。
诸侯观望,这下一次争霸,将会是秦赵两国之间的骑兵之战了。
赵侯雍为了亲自训练骑兵,让位于太子何,时人称其为赵主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