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归秦路(1)
赵胜和庸芮走了。
芈月坐在窗前,手捧呜嘟若断若续地吹着。
黄歇已经接到薜荔的消息,赶了过来。他本在质子府,这日是因为接到宋玉来信,说自己有事已经入燕,近日将到蓟城,便掐着日子特意出城相迎的,不想倒与庸芮两人错过了。
他走到她的身后,将披风披在她的身上。
芈月停下吹奏,问道:“你不问我,他们来是为了什么事吗?”
黄歇沉默片刻,终于缓缓道:“秦王死了,他们必是想要接你和子稷回咸阳争位。”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底也是一沉,连忙赶回来时,庸芮和赵胜已走。
有一刹那,他心底真是生出了恨意来。三番两次,他和芈月之间的结合近在咫尺,却都因为秦王而毁。如今他与芈月归楚在即,可秦王虽死,他的阴影仍然紧紧相随。此时到来的使者,对于他来说,真是致命一击。
此刻,黄歇并不想表态,他怕自己一开口会忍不住说出自私的话来。芈月却不罢休,扭头问他:“你呢,你怎么想的?”
黄歇沉默了。
芈月看着他,心如乱麻,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在面对赵胜、庸芮之时,她是嬴稷之母,她本能地知道必须抓住一切机会,不管是对庸芮正颜厉色还是和赵胜言笑晏晏,那都是一种谈判的手段和策略,最终还是要把他们的立场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可是人走了,她独处的时候,面对黄歇的时候,她却又不得不面对那个站在岔路口的自己。
未入秦宫时的芈月,可以抛下万物头也不回地和黄歇走掉。可是如今的芈月,却犹豫了,不甘心了。她有些不敢面对这样的自己。她看着黄歇,有些希望他能够替她下决断,帮她找回过去的自己。
可是黄歇看着她。神情尽是怜惜之意,却没有说话。他虽然不说话,可是他的眼神,却让芈月明白了他的意思。
芈月心情矛盾。不能自控地迁怒于他。她站起来,按着黄歇的肩头逼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啊,说啊!”这样的抉择由她来做,太过残酷。她孤飞已久,是因为无枝可栖。是不得已的,已经飞得太累太累了。如今,她终于遇到同伴,终于要落下栖息了,而这个突如其来的讯息,又将让她置身于风雨之中,甚至,要背弃已有婚约的爱人。
机会来时,她不假思索地扑上去抓住了。可是等静下心来,她却开始后怕。开始畏怯退缩了。这个岔路口,她不想再自己抉择。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会选择怎样的方向。
因为抉择一出,她将会永远孤独地飞翔。
她不愿意做燕雀,她想做鲲鹏,可是鲲鹏面对的风雨太大、孤独太久,有时候她也会退缩,也会畏怯,也会希望有枝可栖。甚至在某些时候,那些从小到大灌输给她的关于一个“女人”应该如何柔顺贞静、相夫教子的话语又会涌上心头。她也希望有人能够拥有更强大的翅膀引领着她飞。为她遮蔽风雨。
这个人曾经有过。可也正是这个人,残忍地将她从悬崖推下,教她跌落谷底、翅折心伤,不得不一点点地忍着痛。血肉模糊地重新爬起,一点点重新飞起。
她不敢再有所依赖,她又希望能够有所依赖。
她看着黄歇,眼神是殷切的,也是恐惧的。
她的心事,她的犹豫和矛盾。黄歇都能够看得明白。唯其看得太明白,他竟无言以对。在芈月的再三催促下,他才苦涩地道:“你……你叫我说什么好?”
芈月的情绪忽然变得无法自控,爆发似的说:“你同我说,说那些王位之争只是触蛮之争,说秦国这摊浑水我既然走出来了就不要再踏进去;说我们已经约定了回楚国,不要为任何事而打乱我们的终身之约;说你舍不得我,说我们经历过那么多苦难为什么还要分开……”说到这里,眼泪已经失控落下。
黄歇将芈月的头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头发,让她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心中苦涩难言。他想说的,甚至是不敢说的话,都已经让芈月说完了。此时此刻,夫复何言?
良久,他才艰涩地道:“皎皎,你心里明白的,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上天曾经夺去了你的机会,如今又把它还给你了。那个王位属于子稷,属于你,如果你就此把它舍弃了,总有一天你会怨我,你会后悔的。去了秦国,虽是千难万险,可子稷有机会成为一国之主,你有可能至尊无上。而去楚国,再安全,你也会不甘心的。在楚国,你我依旧要为人臣,居人之下,命运依旧掌握在别人手中。而去秦国,却可能为人君,决定别人的命运。”
这话,是芈月犹豫反复,心中所想的,但她说不出口。如今,黄歇已经代她说了出来。
她伏在黄歇的怀中,情绪慢慢平复,心头却是苦涩酸楚。为什么造化弄人,一至于斯?这个消息若是早来一年,甚至是半年,哪怕早来一个月,在她未见到黄歇的时候,在她未曾与黄歇有过山中之契、归楚之约的时候,她一定会欣喜若狂。这是她盼了很久,甚至以为终她一生都只能是盼望的消息。她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它会来得这么快。
天欲令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秦王荡会做出那种荒唐的事,简直是上天要证明,他不配为王。而在他身死之后,她本以为“国人拥戴、诸侯相助”这个机会还很遥远,但秦王荡那个愚蠢的母亲和妻子在秦国之内大肆争权,弄得国家大乱,反而把秦国的王位送到了她的面前,似乎上天也向她证明这一切都是她和她的儿子该得的。
可它在该来的时候不来,如今才到来,却更令她恨这天意弄人。
芈月哽咽道:“子歇,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听到这个消息。因为听到了,我就会心动,我就会抛不下……”
黄歇轻抚着芈月的头发,亦是同样酸楚和苦涩,只长叹道:“皎皎,皎皎……”
芈月饮泣:“苍天为什么这么捉弄人?每每当我追求时让我得不到,当我抛舍时拉住我,当我看到幸福时远离我……”
黄歇长叹一声:“皎皎,你随他们去吧。”
芈月紧紧抱住黄歇,用力之大,几乎连自己的手都开始酸疼起来:“我不去,不去……”她知道自己此时是任性的、不讲理的,可是此刻世间只有这一个人,可以让她肆无忌惮地任性不讲理;只有这一个怀抱,可以容得她放松警惕软弱一回。
黄歇轻轻抱着她,安抚着她道:“好,不去,不去……”
芈月低声问:“那么,你说我应该回去吗?”
黄歇轻叹:“我不知道。这是你久盼的机会,可也是最危险的选择。皎皎,你数番濒临危境,在去秦国的路上、在西市监狱、在燕国边城,我每次都会害怕,自己若差上一步,就要抱憾终生。我很害怕,皎皎,我怕失去你。对秦国来说,你是有资格继位的公子之母;可对我来说,你是我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爱。我可以为你出生入死,也可以远走天涯,默默地想着你,可我不敢面对失去你的世界,你能明白吗?”
芈月伏在黄歇膝上:“我明白的,子歇,你也是我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爱。只要想着你,只要想着这世界的一头还有一个你在想着我,爱着我,再苦再难,我都舍不得死。可是……”
黄歇轻抚着芈月,他明白她的心情:“我明白,可你是子稷的母亲,这是子稷的王国,你无权替他放弃。”
芈月伏在黄歇的身上,忽然不动了。
黄歇轻推她:“皎皎……”
芈月一动不动,半晌,忽然发出如梦魇般的声音,似哭非哭:“不,子歇,不是的!”
黄歇不解:“怎么?”
芈月慢慢离开黄歇的膝头,坐起来轻轻地抚平了衣角。她看着黄歇的眼神矛盾而复杂,摇了摇头:“不,子歇,我可以对世上所有的人说,我回秦国是为了子稷。可我只对你一个人说,我回去,是为了自己。”
黄歇看着芈月,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听明白她刚才的话。眼前的人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芈月看着闪烁的油灯火苗,神情一时间有些恍惚:“我小时候,受了很多的苦,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出生之前有一个预言,说我有天命……我曾经很恨这个所谓的天命,它让我受了这么多的罪,却没给我带来一点好处。可是说得多了,反而让我越是在逆境之中,越是想要硬起骨头挺起身子撑下去。我为这个传言受过的苦越多,这个传言就越像是变成我自己的一部分……”(未完待续。)
第310章 归秦路(2)
黄歇心头恐慌,他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他害怕她将要说出来的话——那个她会让他感到陌生。不只是恐慌,也有心痛。他以为他是世间最了解芈月的人,可此刻,他才知道,她的心中还有一些痛楚竟是自己未曾探知的。“皎皎,你别说了……”
芈月摇头:“不,我要说。子歇,跟你在一起,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支撑着我扛过苦难的甘甜。可我的心中,还从小燃烧着一种火焰,是你不明白,甚至是我自己也不愿去直面的火焰……”
芈月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着油灯上的火焰。
黄歇忙伸手拉住她:“小心烫。”
芈月摇头,看着黄歇:“不,我心中的火焰,远比这个烫得多,烫得多。子歇,想当年我离开楚国,在边境看到父王留下的国家被糟蹋成那样,我愤怒至极,但无能为力。当年,我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活下去而逃开。可是我逃开了吗?我只是逃离了一个宫廷又进了另一个宫廷,然后再度为了活下去而逃开。我从一个伟大君王的女儿变成另一个伟大君王的妾,从一场生死危机辗转到另一场生死危机,但我一直活了下来……”
她倚在黄歇的怀中,慢慢地述说着。
如果说过去的一切是她由着命运的播弄身不由己,但这一夜的选择,却是她自己做的决定。此刻,她敞开心门,让自己所有的恐惧、任性、犹豫、彷徨都喷涌而出,将自己的希望、索求、痛苦、挣扎都在他面前一一剖开来。此刻,她是一个小女人,眼前的男人,是她此生之爱恋,也是她此生唯一可以全心全意相信的人。
这一夜,她将所有曾经被压抑的软弱情感都说了出来……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自此以后。她的后半生,再没有这么奢侈的可以放纵自己的机会了。
过了许久许久,芈月没有再说话,黄歇也没有说话。室内一片寂静。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贞嫂端着食案站在门外:“夫人,天色晚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芈月没有动。
黄歇站起来走出去,接过贞嫂的食案道:“有劳了。”
黄歇关上门。把食案摆到了芈月面前问:“你吃吗?”
芈月摇头:“不。”
黄歇忽然抱住了芈月,抱得是如此之紧,如此之用力。他像是在说服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不,皎皎,那不是你的命运,没有什么注定的天命,人的命运只由自己决定。”
芈月坐着不动,沉默片刻,忽然说:“你看到贞嫂了吗?”
黄歇一怔:“怎么?”
芈月喃喃地道:“她没有天命。也无人害她。可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个活死人。她家里每一间房子中都曾经住着她的亲人,却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活得像一粒尘埃,风一吹,就没了。”
窗似乎关得不够严实,一阵无名风起,吹动室内的尘埃。
黄歇走过去,开了窗子,又重新关上。
风。停了。
芈月轻轻地说:“我既然活了下来,就要痛痛快快地爱我所爱,恨我所恨,逞我所欲。尽我所才。子歇,我知道回秦国很危险,内忧外患杀机重重,但唯其如此,我更应该回去。濒临危亡的秦国需要我,我知道没有人能够比我做得更好。更能够理解秦国历代先王的抱负和野心,更能够改变秦国的未来。”她朝着站在窗边的黄歇伸出手去,“子歇,我们一起回秦国去。当初我柔弱无力,只能逃离,可我现在有能力去挽救秦国,甚至将来我们还能够一起去改变楚国。”
黄歇看着芈月,他没有动,只是站在那儿,远远地看着她伸出的那只洁白手掌。半晌,他有些犹豫、有些迟缓地慢慢走近,拉着芈月的手,坐下来,话语中尽是苦涩:“你既然已经决定,我夫复何言?”
芈月看着眼前的黄歇,忽然发现他和自己似乎已经隔了一层,甚至不能再偎依在他的怀里了。她苦涩地一笑,低声说:“子歇,我知道,我留下来,我跟你归楚,能够得到宁静和快乐。可是,那就像鲲鹏和燕雀的区别一样。鲲鹏背负千斤,横绝万里,遇见的是狂风巨浪;而燕雀在檐下筑窝,看上去宁静安详,可是随便一股风刮过来就会像尘埃一样被吹走,不知下落。子歇,我能够做鲲鹏,就没有办法再选择做燕雀。你能明白吗,你能体谅吗?”
黄歇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说:“我能明白。皎皎,你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你为何还要犹豫?你天生就是鲲鹏,我再想给你一个安稳的窝,用双翼为你挡风雨,都无法阻止你向往天空。我如今才知道,若是做了燕雀,你这一生都不会快乐,不会甘心的。”
芈月感叹:“我曾经以为这一生都没有机会接近放肆的梦想,可是情况变化得这么快……”她没有再说下去,然而,黄歇却是明白的。
黄歇看着芈月,心情复杂难言:“皎皎,皎皎,你即将成为鲲鹏,我的双翼已经微不足道,我怕我再也无法遮住你,我怕我太弱小了……”
芈月一惊,反手拉住黄歇急切地说:“不,子歇,我需要你。我们本来已经决定,携手并肩,共同抚养子稷,去接回小冉和小戎还有阿起来楚国团聚,还有舅舅。我们一家团聚,过自己的日子。等到子稷长大,他有他自己的心思,我们只要为他铺好路,将来的路,由他自己走。可如今,这一切都……”她说不下去了,只摇头,“我曾经想过逃避,想过跟你一起关起门来到天荒地老,甚至想拒绝再听到来自秦国的消息,因为听到了,我就会心动,我就会抛不下……”
芈月整个人颤抖着,所有压抑着的情绪此刻都爆发出来。她扑入黄歇的怀中,哽咽道:“子歇,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害怕……”
黄歇轻抚着她的后背:“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
夜深了,黄歇轻轻吹奏着呜嘟,芈月伏在他膝上听着。一灯如豆,幽幽暗暗,此刻世界安静得如同只剩下他们两人。
室外,月光如水,只余风中呜呜之声。
门客冷向站在秦质子府前院的墙边,踩上墙边的石头,向外看了看,又跳下来。
门客起贾问:“如何?”
冷向道:“外面赵兵把守,几乎一半的人马都留下来了。”
起贾兴奋地道:“好,太好了,这说明我们跟对主公了。”
室内,芈月正沉沉睡去。
黄歇坐在一边,看着芈月的睡颜,并没有动。
薜荔劝道:“公子,这里有奴婢,您还是去歇息吧。”
黄歇摇了摇头,心情沉重地道:“不,我想看一看她。也许过了今夜,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薜荔脱口而出:“公子可以随夫人一起走呀。”
黄歇却摇头:“薜荔,她说她害怕,可是她不知道,我比她更害怕。”
薜荔诧异道:“奴婢不明白。”
黄歇长叹一声,站起来道:“在我的心中,我与她是共同在云中飞翔的鸿雁,我能够成为她的倚仗,互相庇护风雨同行。但是我想不到,她要做的竟是鲲鹏,鸿雁的翅膀如何能撑得起鲲鹏的天空啊!”
薜荔一惊,问他:“那您……”
黄歇叹道:“我会继续为她做一切事情,却无法再与她一起站在人前了。我本以为……”
薜荔问:“以为什么?”
黄歇道:“我以为,她是为了儿子,那么等子稷长大到自己能够**执政,我们就能在一起。但如果她要成为一个君王的话——”
薜荔迷茫地问:“难道不行吗?”
黄歇苦笑一声:“也许这不仅仅是天意弄人,更是……人意逆天吧。”
这一夜,于芈月来说是不眠之夜,于燕王宫的孟嬴来说,也是不眠之夜。
孟嬴得知赵秦两国来接芈月,也不禁惊呆了:“这,如何是好,我们应该怎么办?”
燕王职正是来与她商议此事的,此时端坐,神情镇定:“母后,秦王已薨,秦国如今诸公子争位,我们不可放走秦公子。”不管是庸芮和赵胜,甚至是其他人,要入燕国,他与执政的郭隗又焉能不知内情?此时到此,自然是有了主意。
苏秦亦道:“大王说得是!”
孟嬴已经被搅得六神无主,喃喃地道:“可我已经允了她归楚……”
苏秦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有为王的可能,臣相信以芈夫人的聪明,不会不把握这个机会。”
孟嬴长叹一声,掩面而泣道:“如此,我又负了她了……父王啊,你……你也太……”也太会折腾你的儿女,你的妻妾了。(未完待续。)
第311章 归秦路(3)
苏秦是极聪明的人,从燕王职不断投来的眼光中感觉到了他的敌意,他朝着燕王职微微一笑,拱手道:“大王,臣有个提议。”
燕王职客气地还礼:“先生请讲。”
苏秦道:“臣以为,这正是我们报齐国之仇的好机会。”
孟嬴也停下哭泣,问:“怎么说?”
苏秦道:“齐国占我燕国,掠地杀人,燕国深恨齐国,苦于齐国势力强大,无力报仇。老子曰:‘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只有煽动齐国与诸侯结仇,才能够削弱齐国,以报燕国之仇。而今这秦王一死,正是个机会。”
燕王职眼睛一亮:“先生请详说。”
苏秦道:“如今的秦国像一头失去头颅的虎王,四邻虎视眈眈都想来啃吃一口。我们正可借这个机会,煽动齐国联合其他国家,反张仪当年的连横之说,提倡合纵之策。”
燕王职道:“这有何用?”
苏秦道:“齐国与秦国相距甚远,劳师远征,获益不多,国必乱之……”
燕王职一拍大腿,叫道:“好。”
孟嬴盯着苏秦:“你……你意欲如何乱齐?”
苏秦道:“我当亲赴齐国,游说齐王任我为相。”
孟嬴愣住。
燕王职却感动了,向着苏秦一揖道:“先生高义,是寡人错怪先生了。”
孟嬴看看燕王职,又看看苏秦,似乎明白了什么,忽然愤怒起来,道:“我不许!”
燕王职怔住了,看着孟嬴,想要说话,苏秦却上前一步阻止了他,道:“大王。此事由我来向易后解释吧。”
燕王职深深地看了苏秦一眼,点头出去了。
孟嬴脸色苍白,转头质问苏秦:“你为何要离开我?难道你对我说过的话,允下的诺言。都不是真的吗?”她的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心头悲苦。
苏秦凝视着孟嬴,长叹一声:“不,我对你的心,永如当日许诺之时。”
孟嬴的眼泪终于落下:“你胡说。既然如此,为何要走?”
苏秦坐到孟嬴身边,搂着她的肩头,为她拭去眼泪,轻声叹道:“孟嬴、孟嬴,如果世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们就这么相依相偎,直至天荒地老,那该有多好啊!”
孟嬴听得出他话语中的意思,心中酸涩。她自然知道苏秦为什么要走。燕王职对苏秦的排斥,郭隗对苏秦的忌惮,让苏秦在燕国承受了无比的压力。苏秦为了她母子而留下,为了她母子而离开,可是她还能为苏秦做什么呢?
“你可以不走的……”她哽咽着说。
苏秦轻抚着她的背,耐心劝道:“孟嬴,大王虽然登位,可是燕国危机仍在……”
孟嬴抬头看着苏秦,拉住他的袖子,急切地说:“是啊。就是因为燕国的危机仍在,所以我才需要你,所以你才不能离开啊。”
苏秦道:“大王倚重郭隗,我能理解。当日大王初回燕国,若无郭隗率群臣拥戴,大王也未必能够这么快就稳定住燕国的局面。且郭隗又辅佐大王,悉心教导他这么多年,大王对郭隗自然信任有加,甚至是离不开他……”他顿了顿。又道,“平心而论,郭隗虽然私心略重,但却不是子之那样野心勃勃之辈。有他在大王身边辅佐,对燕国有利,对大王也有利。在燕国之内抚境安民,我不如郭隗;在天下大势中纵横捭阖,郭隗不如我。我去齐国,郭隗留在国内,这才是对燕国、对大王最好的方案。”
孟嬴听得无言以对,只是哽咽:“你口口声声燕国、大王,可是我呢,我呢……”
苏秦凝视着她:“你是孟嬴,可你更是燕国的母后。你虽舍不下我,但你更舍不下大王。孟嬴,我所做的一切,若非是为了你,燕国与我何干,大王与我何干?”
孟嬴颤抖,伏在苏秦怀中,呜呜咽咽地哭着:“可我舍不得你走,舍不得你……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一看到郭隗,我就想到子之……苏秦,我害怕……”
苏秦轻叹道:“孟嬴,你放心,燕国已经出过一个子之了,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再做第二个子之。而且大王与你母子情深,远胜对郭隗的倚重。只要你有足够强势的态度,郭隗根本不敢对你无礼。孟嬴,你放心,你等着我,待我为燕国建立绝世功业回来,到时候你我并肩立于最高处,再也无人会说什么,无人敢有什么意见……”
夜渐深了,一室俱静。
凌晨,一缕阳光照入庭院,带来一天新的气象。
秦质子府被燕军迅速包围,与留在此间的赵国兵队互相对峙。
贞嫂探头出门,看到这一切,吓得连忙跑进内室去告诉芈月。这个单纯的小妇人被吓坏了,她结结巴巴地道:“夫、夫人,外面来了许多官兵,打、打、打起来了……”
芈月正坐在梳妆台前,只披着外衣,让薜荔为她梳头,闻言一惊:“谁和谁打起来了?”
贞嫂吓得摇头:“不、不知道……”
芈月站起来,披着外衣就要往外而去:“我去看看。”
黄歇却已经从外面走进来,说道:“没什么,昨日平原君离开的时候,留下一些兵马在外面。今日凌晨,易后派人来接你,两边的兵马如今在对峙着。”
芈月听到这句话才坐了下来,停了一下,才道:“继续梳妆,贞嫂,将我入宫的袍服找出来。”
薜荔已经将她的头发绾起一半,闻言又放下来,打算迅速重新梳成大礼服用的高髻。
贞嫂问:“夫人,您要入宫?”
芈月点头道:“想来是宫中得到消息,故而前来截人。这是燕都,若论兵马,必是燕国胜。赵国兵马是因为受了平原君吩咐不敢退让,若等到平原君到来,必会衡量形势而退让。薜荔,你去替子稷穿好冠服,随我入宫。我们要跟燕王和易后好好商谈了。”
贞嫂连忙应“是”,取了入宫的袍服出来,芈月梳妆之后,携嬴稷走出房间,走出府门,在两名武士护卫下,上了马车,进了燕王宫。
甘棠宫中,芈月携嬴稷坐在一边,孟嬴携燕王职坐在对面,赵国平原君赵胜也在座,中间摊着地图,不停谈判。
三方或争执,或笑谈,最终,击掌为誓,把酒言欢。
而此时,质子府外,宋玉终于到来了。
两人见面,宋玉第一句话便是:“师兄,夫子出事了。”
黄歇大惊:“夫子出了什么事?”
宋玉细述前情道:“郑袖夫**谋立公子兰为储,对太子横逼迫甚急,三番五次诬告太子,甚至要将太子送到齐国为质。大王又听信谗言,数番穷兵黩武,令得民不聊生。夫子数番上书,却触怒大王,反被流放汉北。可是……”
黄歇关切地问:“如何?”
宋玉道:“夫子在走到汉北的时候,忽然失踪。”
黄歇大惊:“什么?”
宋玉又道:“我们几个弟子在汉北流域附近找遍了,也不见夫子下落。太子如今也被郑袖逼迫甚急。师兄,太子让我来找你,希望你尽快随我回楚,一来寻找夫子,二来帮助太子。”
见他焦急,黄歇心中一动,忽然问:“你是何时入燕的?路上可有什么阻挡?”
宋玉不解其意,坦言道:“我入燕境递交符信时,曾被问过缘由,我如实告知,但不知为何,一直被滞留边城,直至数日前,才让我通过入燕。”
黄歇略一思索,已知其意,心中暗叹,口中却道:“宋玉师弟,你且先歇下来,待师妹自燕宫回来,再作商议。”
两人等到天黑之后,芈月母子方从宫中回来。知道此事,芈月心头一震,看了看宋玉,便问:“师兄如何今日方到?”
宋玉便说了自己自递交信函之后一直未能进入燕都,直至今日方得允许之事。芈月与黄歇对望了一眼,没有说话。
宋玉犹在催促:“师兄,你何时随我动身?”
黄歇看了芈月一眼,犹豫道:“这……”
芈月看了宋玉一眼,又看向黄歇,目光殷切:“子歇……”
黄歇只有一人,若要随宋玉回国,便不能与芈月入秦。黄歇垂下眼帘,两人都看不清楚他的意向。
宋玉待要说话,忽然心觉有异,欲言又止。
一时寂静无声。
好一会儿,宋玉有些坐立不安,道:“我、我先出去,你们慢慢商议吧。”
“不必了,”黄歇忽然说,“我随你回去。”
芈月看着黄歇,震惊地叫:“子歇……”
宋玉见状,连忙站起来道:“我先出去了,师兄、师妹,你们慢慢商议,慢慢商议。”说罢,逃也似的出去了。
室中只剩下两人,忽然间就沉默了。
黄歇端坐不动。芈月看着黄歇。那种突如其来如潮水般的惊怒,又似潮水退去,只剩下三个字:“为什么?”(未完待续。)
第312章 归秦路(4)
黄歇扭过头去,勉强道:“没什么。”他似有些慌乱地解释:“庸芮大夫和公子胜都是当世才智之士,有他们在,我的作用也没有多少。况且,此番你有燕赵两国重兵保护,想来不会有事的,倒是夫子失踪之事,事关重大,不可拖延。我、我先回楚国……”他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直直地看着芈月,“皎皎,任何时候,你若有需要,只要一封书信,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赶到你身边的。”
“可你就是不愿意与我一起入秦,为什么?”芈月看着黄歇,质问。
黄歇沉默不语。
他会为了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作出任何牺牲都无怨无悔。可是,如果说楚国是芈月的畏途,那么秦国又何尝不是他的畏途?
在秦国,他与芈月快要结为鸳侣之时,却遭受劫难,险些生死两途。等到他终于死里逃生,历尽艰险再度找到她的时候,却遭遇了秦王的胁迫,眼睁睁看着芈月在他的面前,选择了他人。
他的心底深处埋藏着对秦王驷的怨恨,是秦王驷,给了他生命中第一次全面碎裂的重击。他的爱情、尊严、自负、才气,被他全面碾压。他输给他的不仅仅是他的权力,还有他的手段和心计,甚至是他的肆无忌惮和阴暗狠辣。
他可以不在乎芈月的过去,可以把嬴稷当成自己的儿子去疼爱。可是要他如何能在秦王驷的国家,和秦王驷遗妾身份的芈月出双入对,对秦王驷的继承人视若亲生?
至少,这时候的他,办不到。
“世事如棋,胜负难料!”良久,黄歇才答,“皎皎,此去秦国,我的作用并不大。我跟着你去秦国。又算是什么人?”他不是苏秦,只能在燕国起步。他还有楚国,还有无限可发挥的征途。然而就算是苏秦,也不能忍受这种压力。宁可冒着偌大风险去齐王地这种疯子身边卧底离间,在建立不世功业以后再回到孟嬴身边,也不愿意再这样不尴不尬地继续待着。归楚,他是举足轻重的国士,若她愿同归。他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妻子;而入秦,情势险恶无比,就算芈月母子侥幸能够成功,他也只能永远立于她之下,被人当作她的一个情人。
“在楚国,我会帮你照顾子戎和小舅舅。若你在秦国成功了,我会把他们送到你身边。若是你……一时不顺,也希望你记得,你在楚国,永远有个退身之所。有一个我在等着你。”又沉默了片刻,黄歇才缓缓地道。
他的根基、他的人脉、他的抱负都在楚国。他选归楚,在此时看来,远比人秦要明智得多。芈月明白这一切。她选择了自己的志向,而黄歇也选择了他的志向。但面对如此残酷的分离,她却不能不心碎,不能不痛苦。她苦笑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亦是无可奈何。”她转过身去,肩膀微微颤动,“我以前看庄子文章。总是不明白那句话:‘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黄歇的心,如被一支利箭刺穿。他嘴唇颤动,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最终只得叹息一声:“皎皎,是我负你。”
芈月轻咬下唇。强忍泪水,哽咽道:“不,子歇,是我先负了你。我们说好一起归楚,一起去见夫子,让他为我们……证婚的。是我毁约,是我负你。你回去是对的,夫子有难,我也悬心。你去救夫子,也是代我这个弟子向夫子尽一份心。子歇,拜托了。”说着,她跪伏于地,向黄歇行礼。
黄歇连忙将她扶起来,心情复杂地叫了两声:“皎皎,皎皎……”一时竟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芈月看着黄歇,似哭似笑道:“子歇,我舍不得你去。你我如今各奔险途,不知成败如何,都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我只怕这一去,你我可能生死两别。”
黄歇摇头,坚定地道:“不,不会的,你我都能够活着,你我一定会重逢的。”
芈月转身,拿着小刀削下一缕头发,用红绳系好,递给黄歇:“子歇,若我死了,你把我这缕青丝,葬在我爹娘的陵园中吧。这样我就算死了,千里之外,魂魄也能回归故里,也不算孤魂野鬼了。”
黄歇手握青丝,心头忽然升起一个强烈的念头,想要抛下一切,就这么不管不顾随她而去,也不愿意见她此刻如此伤心。可是话到嘴边,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只缓缓摇头道:“不,你不会的。”他将青丝收入怀中,强笑道:“这缕青丝我会留着,留到再见你的时候,亲手交还给你,好不好?”
月上中天,秦质子府后院中央,已经铺上锦垫,摆上酒菜,芈月、黄歇与宋玉对饮。
酒过三巡,芈月停杯投箸,叹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重逢。”
宋玉也叹道:“是啊,你我师兄妹一别十几年,今日匆匆一会,又将别离,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
芈月道:“我当为二位兄长歌舞一曲,以助别兴。”
宋玉击案道:“好,我来击缶,子歇吹箫,为师妹伴奏。”
宋玉击打着酒坛子,黄歇吹箫,芈月舒展长袖,边歌边舞:“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宋玉击打着酒坛子,应声和歌:“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不知不觉中,黄歇亦已停下吹奏,三人齐歌: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悲莫悲兮……生别离……生别离……”
《少司命》的旋律犹在回响,芈月母子的马车,在举着“燕”字旗和“赵”字旗的两国兵马中,由乐毅和赵胜带队,出了蓟城,向西而行。
蓟城外小土坡上,黄歇与宋玉骑着马,遥遥地看着芈月的车队远去。
黄歇举起手中的呜嘟,轻轻吹着《少司命》的旋律,终究吹得破碎不堪,颓然而止。
宋玉在黄歇的身后,想要劝阻却又无奈地道:“师兄……”
黄歇毅然拨转马头,道:“走,救夫子去……”双骑向着反方向而去。
芈月坐在马车中,掀开帘子,看着渐渐远去的蓟城。
嬴稷道:“母亲,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哭了?”
芈月用手绢擦了一下眼睛,强笑道:“母亲没有哭,只是沙子吹到眼睛里去了。”
嬴稷不服道:“母亲你骗人,冬天哪来的沙子吹到眼睛里,你就是哭了……”
芈月紧紧地把嬴稷抱在怀中,带着一丝鼻音道:“母亲没有哭。子稷,母亲再也没有可倚靠的肩膀让我哭了,所以,母亲不会再哭了。”
嬴稷问道:“母亲,子歇叔叔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芈月道:“因为,子歇叔叔有他自己的人生,有他自己的路。他已经帮了我们太多太多,接下来的路,该我们自己走。”
嬴稷又问:“子歇叔叔会回来找我们吗?他知道我们在哪儿吗?”
芈月道:“会,会的!”她抱着嬴稷,心中默念:“子歇,永别了,永别了……”
行行复行行,直至赵国边境,赵胜忽然招手让马车停了下来。
芈月掀帘问:“出了何事?”
赵胜骑马来到芈月马车边,回道:“芈夫人,燕国五万兵马随我们一起走,赵国十万兵马也将来会合,为了节约时间,我们就不入邯郸了。父侯会派兵马在此与我们会合,所以我们要在此稍等。”
芈月点头:“原来如此,多谢赵侯了。”(未完待续。)
第313章 归秦路(5)
一行人等了片刻,远处尘沙滚滚,“赵”字旗先出现在众人面前,然后是胡服骑射的赵国兵马铺天盖地而来。当前一人,红盔红甲,率先而出,叫道:“前面可是秦国公子稷的车队?”
赵胜看到此人,却似整个人呆住了,直到那人又问一次,他才被身边副将推醒,赶紧迎上前去,似要行礼,又似不知道如何是好,结结巴巴地道:“您……您如何亲自来了?”
那人似笑非笑,看了赵胜一眼,道:“秦公子母子何在?”
素来伶牙俐齿的赵胜此刻忽然失去了机灵,呆呆地指了指芈月母子所乘马车,道:“就、就是那边。”
那人便道:“还请平原君通传……”
赵胜更口吃了:“通、通、通传什么?”
那人不再说话,只横了他一眼,赵胜忽然一个激灵,连忙拨马转身到芈月马车边,道:“芈夫人、子稷公子,我国兵马已到。”
芈月按住好奇的嬴稷,自己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却见一个中年将军,越众而出,他看到了在马车窗中露出半张脸的芈月,在马上一抱拳道:“赵国右将军赵维,见过芈夫人、公子稷。”
芈月一怔,看向赵胜。
赵胜还未从惊诧中回过神来,赵维咳嗽一声,他才连忙介绍道:“赵将军乃是我的……”
对方截断了赵胜的话道:“族叔!”
赵胜忙答:“是是,是族叔。”
芈月心头诧异。这平原君虽然年轻,甚至在芈月眼中略显稚嫩,但性情爽朗、挥洒豪迈,片言可与人交,只语可窥人心,端的是诸国少年公子中的佼佼者,他能够只身代表赵侯雍前来燕国,参与这等重新划分天下权力的大事,可见赵侯对他的倚重。可是这等人如何竟在这“赵维”面前举止失措。敬畏十分?当下也提高了警惕,不敢失礼,忙拉起嬴稷,走下马车。郑重行礼:“未亡人季芈,见过公叔维。”又叫嬴稷行礼。
那赵维也已经跳下马来还礼,目光炯炯地看向芈月道:“芈夫人多礼了。”
芈月看着那人,年纪四十多岁,容貌与赵胜倒有几分相似。只是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睥睨八荒、吞吐万象的气概。芈月心头一跳,暗道:此人是谁?这一身的气派,竟不下于当年的秦惠文王,甚至豪放之处犹有过之。
当下心中将自己所知的赵国王族俱数了个遍,都无赵维其人。能够让赵胜这个赵侯爱子忌惮之人,猜来猜去,唯一的可能便是此人或许与公子成有关。
若论在赵国的权势之盛,当数国相公子成,他是赵侯雍的叔父。当年赵肃侯长年征伐,国事托于公子成,拜其为相。待赵侯雍继位之后,亦是十分倚重,诸事都要通过他的意见。听说此前公子成反对赵侯雍胡服骑射之事,令得赵侯雍这一计划无法全面铺开,只能在军中逐步缓慢推行。
若是这公叔维是公子成倚重的子侄,赵胜敬畏于他,倒也可能。只是看赵胜的神情,对那人敬畏之外。又透着亲热,这又有些不像了。
她心头盘算,面上却看不出来,只与对方应答。
当下双方见天色已晚。于是不再前行,两军会合后安营扎寨。
当夜,荒原上营帐座座,火光点点,兵马巡逻往来。
最大的营帐边守卫森严,“赵”字旗下。当与燕人交接又安置好大军的“赵维”进入营帐,早已经恭敬候在营帐内的赵胜立刻伏地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王。”
“赵维”坐下,方摆了摆手道:“子胜,起来吧。”此人正是当今赵国国君赵雍,此番却用了半边名字,自称赵维,怪不得芈月想了半天,亦想不出此人底细。
赵胜站起来,惶恐道:“父王,此等小事,何必父王亲自出马?而且,父王何以……”
赵雍爽朗地大笑:“整日宫中闲坐无事,趁这机会出来跑跑马,透透气。你这小子不必如此聒噪,还没老呢,就学你祖叔一般啰唆。”这却说的是公子成,那位老人家素日对赵侯雍这种天马行空的行事也是颇有微词。
赵胜只得苦笑道:“叔祖也是担心父王,父王喜好亲身上阵,又喜欢白龙鱼服,涉险过多,实是……”
赵雍不在乎地道:“十万兵马在我身后,说什么白龙鱼服涉险过多?”
赵胜只有苦笑。
赵雍又道:“我把兵马带来了,如今明面上,你就是他们的主帅,再过几日,函谷关下与其他国家的兵马会面,就由你出头啦。”
赵胜只得应道:“儿臣遵旨。”
赵雍指了指前面席位,道:“不必这么拘束,坐下吧,咱们爷俩也有些日子没见面啦。”
赵胜素来得他宠爱,当下便依命就座,又涎着脸赔罪道:“儿臣有罪,未能侍奉父王膝下。”
赵雍知他卖乖,当下轻踢他一脚:“胡说八道。少年人,难道不应该多出去闯闯吗?不像你的两个兄长,只晓得争斗内宫,这点出息,嘿。”
赵胜见提到他两个兄长,却不敢说话了。赵雍长子赵章是赵雍当年娶韩女为王后时所生的嫡长子。但后来赵雍又宠爱吴娃,于是先以韩女失德为由,废了韩女,又在列国放了一圈再选新后的烟雾,最后却是扶立了吴娃为王后。此时赵国宫中,亦是为了夺嫡之事乱象纷呈,吴娃一心要让自己所生的儿子赵何立为太子,但韩女虽然失宠,赵雍终究对赵章这个长子感情仍深,因此近年来赵国宫中,为了争嫡之事,也颇为纷乱。
赵胜虽然是个得宠的幼子,但也不敢涉入两位兄长的争位之事,当下只是赔笑不语。赵雍见他神情也顿感失言,遂换了话题:“子胜,你看这芈夫人与公子稷如何?”
赵胜坐直身体,兴奋道:“依儿臣看,芈夫人刚毅果断,不下男儿。公子稷虽然聪慧,毕竟年纪尚小,诸事都操纵在其母之手。这天下大势,果然一切如父王所料。”
赵雍点头笑道:“那就好。”说着,不禁叹道:“女人嘛,若无心计还想什么争权斗势?她有些心计倒好,值得我们押注。嘿嘿,秦人性格彪悍,她的心计手段越厉害,秦国的内耗越大。若是他们成功,此后母壮子弱,以后的秦国……也就那样了。一个力量被削弱又处处依靠我们赵国的秦国,是最好的选择。”他想了想,摊开地图,沉吟片刻,筹划道:“倒是燕国可以再加扶植,能扶植到他们一直给齐国找麻烦最好。所以此次燕国大起高台招揽贤士,为父甚为支持。我刚才与燕将乐毅商量了一会儿,既然燕赵联兵已经出动,此番平定秦国之乱以后,我们就可以在回程的路上,再把中山国给灭了。”
赵胜闻听之下,惊喜交加:“父王,您真的要灭中山国?”
赵雍嘿了一声,道:“中山国处于燕赵交界,依附于齐国,这么一大块骨头,若不吞下,教燕国以后怎么找齐国的麻烦?而且吞并中山国,周围的林胡等狄戎小国,正可成为我们骑兵的补充力量。等到燕国与齐国消耗殆尽,嘿嘿……”
赵胜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接口道:“秦国势弱,然后长江以北,父王就可以一统……”
赵雍哈哈一笑,自负地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平王东迁以后,天下你杀我,我打你,小国被大国并吞,大国又内部分裂,这乱世已经四五百年。天下苍生,苦于征战,每日出门不知能不能活着还家,只为了活命挣扎。人心厌战,这一统天下之势,已不可挡。只是不晓得,到底是哪一国能够一统啊!”
赵胜奉承道:“胜者生存,败者灭亡。有父王这样的盖世英雄在,赵国必是最后的胜利者。”
赵雍哈哈大笑,笑声中却透着极大的自信。(未完待续。)
第314章 入咸阳(1)
一路行来,眼见快到秦国边城。
这一夜,嬴稷坐在芈月的怀中,芈月指点着地图与他解说:“再过两天,我们就能到崤山了。过了崤山,就是函谷关,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嬴稷好奇地问:“母亲,崤山是什么地方?”
芈月轻叹一声,说道:“崤山——是秦人的伤心地。秦国到穆公手中,才开始参与天下称霸,只可惜在这崤山一战,断送大秦百年东进之路。秦人伐晋,在崤山受到晋国伏击,全军覆没。整个崤山当时密密麻麻,尽是白骨露野,无人收拾。秦人经此一战后,经历百年,才恢复元气。”
嬴稷听着秦人往事,想象秦人当年的失败与痛苦,不禁同仇敌忾,眼泪流下,恨恨地问:“母亲,那晋国人呢?”
芈月轻抚着嬴稷的头,问道:“子稷想怎么样?”
嬴稷握拳道:“我也要让晋国人尝尝这满山白骨露于野的滋味!”
芈月笑了笑,道:“傻孩子,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晋国也灭亡一百多年了。”
嬴稷睁大了眼睛问道:“是谁灭了晋国,是我们秦国吗?”
芈月摇头道:“不是,是晋国自己灭了晋国。”
嬴稷傻了眼:“为什么?”
芈月手抚地图,缓缓道来:“因为晋国的国君为了开疆拓土,把权力交给了手下的重臣,后来晋国又出了一些昏庸的国君,控制不了局面。于是,权臣们的势力越来越大,渐渐地架空了晋国的国君,赵、魏、韩三家权臣,就把晋国给瓜分掉了。”
嬴稷本来满腔的雄图大志,听到此言却泄了气,沉默片刻,他忽然又抬起头来,眼睛闪闪发光:“这就像是母亲说的周天子一样。是吗?周天子把权力分给了诸侯,于是诸侯的势力越来越大,架空了周天子,结果现在周天子连个小国的国君也不如。”
芈月笑了笑。抚着他的脑袋说:“子稷真聪明。那么,子稷如果做了国君,会怎么办?”
嬴稷握拳道:“不把权力分给臣下。”
芈月又问他:“那么,如果有外敌来袭呢,子稷要自己上阵吗?秦国的土地很大。每一处的收成子稷都要自己去收吗?”
嬴稷愣住了,他的眼珠子转啊转,却一时说不出话来,转头看着芈月,脸上已经尽是羞愧之色,低声忸怩道:“母亲……”
芈月却抚着他的头欣慰地道:“子稷,你还小,这个年纪能够想到这些,已经是不容易了。”转而又道:“《周礼》你都已经学完了吗?”
嬴稷点点头。
芈月打开箱子,取出最上面的一卷竹简递给嬴稷:“那么。从今天起,你开始学《商君书》,要跟《周礼》对比,它们之间的区别在哪里,又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改变。”
嬴稷双手郑重地接过书,应道:“是,母亲。”
芈月又慢慢道:“我们这一路行来,都是随着燕国兵马行动,是不是?”
嬴稷道:“是。”
芈月问:“你有没有留心,燕国兵马如何行事?而今日赵国兵马加入。与燕国兵马有何区别?”
嬴稷皱起眉头思索着:“嗯,燕国兵马,是马车还有徒从。而赵国兵马,是胡服的骑兵。”
芈月问:“那么你想想。若是两国兵马数量相同,燕赵两国打起仗来,哪一方会胜?”
嬴稷皱起眉头,苦苦思索。
芈月微笑:“这不是看一下子就能明白的,你要天天看,慢慢就会看出来了。”
嬴稷看着母亲。点点头。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朝行暮宿,不管是在马车中,还是在营帐里,芈月总是抓住一切机会,或现场指点,或旁征博引,把关于列国征伐历史和政治的心得告诉嬴稷。
这一路行来,她心中隐隐有着很大的不安,她预感到一旦入了秦国,进了咸阳,他们母子面临着的,将是最残酷的搏杀,前途路,将成败难料,生死未卜。
函谷关外,各国兵马的营帐已经驻扎得密密麻麻。
当芈月的车队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立刻就有了回应。自“魏”字旗下的营帐和“楚”字旗下的营帐各出来一队人马,迎了上去。
魏国信陵君魏无忌是个英俊青年,他飞驰到赵胜的面前,跳下马便抱着赵胜哈哈大笑道:“姊夫,你也来了。我说呢,这般热闹事,赵国岂有不来之理。”赵胜之妻,正是魏无忌的亲姐姐。
赵胜笑着捶了魏无忌一拳,道:“你来了我还能不来吗?”
魏无忌身后,楚国使臣靳尚呵呵笑着行礼道:“楚臣靳尚,见过平原君。”
此时马车已经停下,由赵胜和乐毅与诸国使臣交流,当下赵胜便介绍道:“这位是燕国上将乐毅。我们是护送公子稷回秦,还望几位让开一条道路,如何?”
靳尚这些年仕途得意,甚是养尊处优,人也变胖了,看上去倒是显得和气几分,当下只拱手慢腾腾地道:“让路,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公子稷之母芈夫人,也是我楚国的公主,我这为臣的,也应该前去拜见一二。”
赵胜意外地挑挑眉:“哦?”
靳尚又看了看魏无忌,苦笑道:“其余的事嘛,信陵君、平原君,你们郎舅至亲,自然是最好说话了,如何?”
乐毅上前一步问道:“那我燕国呢?”
靳尚拱手笑道:“自然是一体对待,一体对待啊,哈哈……”
当下这些列国在函谷关外的主事之人,便入了魏国营帐,共商如何趁秦国内乱之际,瓜分利益之事去了。
芈月等人便先安营扎寨,静候列强的商议结果。
直到月上中天,诸国真正的统帅或者名义上的统帅,才三三两两地从魏国大帐出来,各自归营。
赵胜离了魏营,又钻入赵雍的营帐请示商议之后,才到芈月营帐外求见。
芈月亦在焦急地等候信息,闻听赵胜到来,忙请了他进来。
两人落座,便见赵胜一脸无奈。芈月心头一紧,就先开口问道:“平原君,今日列国商议,可有什么消息?”
赵胜轻叹一声,道:“夫人可知,为何列国兵马都在函谷关外?”
芈月急问:“函谷关内怎么样了?”
赵胜摇头道:“很不妙。”
芈月一惊:“怎么?”
赵胜道:“我们原接到消息,说是惠文后与王后争立自己的儿子,而诸公子不服。但既然秦惠文王有遗诏给公子稷,那么我们燕赵两国,拥立公子稷继位,应该不是难事。可是如今秦国已经内乱了,不但惠文后和王后打成一团,甚至全国上下,各郡县封地,都在自相残杀。”
芈月惊得站起:“怎会如此?”当日庸芮言道,芈姝与魏颐不和,芈姝有嫡子壮,而魏颐已经怀孕,两人相争不下。但这毕竟是后宫两个女人的小私心,且也只是内部矛盾,有樗里疾在,当可平息,如何竟会引动诸公子之乱?
赵胜叹道:“事情还是从原来封为蜀侯的公子恽开始。因为诸公子在咸阳争位,而公子恽自恃握着巴蜀之地,与惠文后大闹,结果却被惠文后诬其下毒毒害大王,将其夫妻二人赐死。”
芈月脸色铁青,从齿缝里迸出四个字:“愚蠢之至。”樊长使的长子恽因为体弱多病,所以留在咸阳,自卫良人之子公子通死后,诸人视巴蜀为畏途,樊长使失宠多年,因此也护不住其子,被封到了蜀国去。不料公子恽竟是不曾死于巴蜀,倒死在惠后芈姝的手中。
赵胜叹息道:“不错,诸公子齐聚咸阳,这时候只宜安抚,杀鸡儆猴之举岂能奏效呢。结果这一举动令得诸公子人人自危,一夜之间纷纷逃离咸阳,回到各自的封地,拉拢臣下招兵买马,各拥郡县,与咸阳的王军展开厮杀,而咸阳军中,又分成拥护公子壮一派,和拥护魏王后一派……”
芈月皱眉问道:“那樗里疾呢,难道压不住局面不成?”
赵胜冷笑:“秦王一死,这边王后便要借秦王之‘遗诏’,封公子华为上将军,那边惠文后亦借着秦王‘遗诏’,封公子壮为大庶长……”
芈月脸色一变,不禁又骂道:“愚蠢!”大庶长位高爵尊,形同国相,芈姝封公子壮为大庶长,那是不待群臣公议,就先要将权力抢到手,可那摆明是要视樗里疾为无物了。怪不得庸芮说,樗里疾已经气病在床了。
赵胜又道:“更有甚者……”
芈月颤声问道:“怎么?”
赵胜道:“巴蜀之地,因蜀侯恽被赐死,于是蜀中又起叛乱。而义渠那边所占十四县,也一起叛乱。”
芈月跌坐在地,在案几上撑着头,哑着声音问赵胜道:“平原君,这么说,秦国已经……”巴蜀已失,义渠再乱,新君未立,诸公子各拥郡县,内忧外患,四分五裂。(未完待续。)
第315章 入咸阳(2)
果然赵胜亦道:“内有叛乱,外有诸侯虎视,依在下看来,秦国已经完了。诸侯兵马在函谷关外不进去,恰是为了坐山观虎斗,不愿意浪费自己的兵马,坐视秦国内部自相残杀,到最后一刻再进去瓜分秦国,岂不是好?”
芈月颤声问:“赵国也与他们商议好了如何瓜分秦国,是吗?”
赵胜无奈拱手道:“赵国拥夫人回秦,是为了赵国利益。而此时若有对赵国更大的利益所在,我们亦不得不改变计划。赵国儿郎亦是血肉之躯,若是能够少死些自家儿郎,何乐而不为呢?如今列国兵马,都列兵于函谷关外,赵国如何能与列强相悖?”
芈月的手紧紧按在膝上,此刻她只想一跃而起怒斥这些趁火打劫的强盗,但却不能发作,尤其面前还是她唯一能争取的力量,她更要冷静。当下平息了一下心神,缓缓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若是列国当真入了咸阳,秦人最是不屈,反而会联手共抵外侮,只怕列国的算计,未必成功。”
赵胜手一摊,无奈道:“我们也没打算完全把秦国给抹掉,秦国这么大,岂能朝夕灭亡?顶多只是列国瓜分大部分的国土,再各扶植一位公子,让秦国分裂成若干小国,继续内战而已。像巴国、苴国,都可以支持他们重新复国,再比如支持义渠等边境上的狄戎部族立国,甚至像庸公子这样原来的小国被秦国所灭成了封臣的,还可以恢复故国,甚至还可以请西周公回咸阳重建周室旧宗庙……”
芈月听得心胆俱裂,颤声道:“你们……你们好狠的心,这是要对秦国蚕食鲸吞,赶尽杀绝了。”
赵胜却苦笑道:“芈夫人,您别这样看我,我同您一样,也是今天刚到函谷关外,哪能有这么多思量?这是他们几个先到的国家商议的计策。我也不过是听了一耳朵,拣几条过来转告于您罢了。”
芈月看着赵胜,缓缓地道:“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你再同我说。又是何意?”
赵胜同情地看着她,摇头道:“依在下之见,芈夫人,您与公子稷此刻已经没有进函谷关的必要了。此事既由赵国而起,我等当负责到底。您若要回燕国去。我便派人护送你们回去。您若不肯走,就留在我军营之中,等函谷关内打得告一段落,估计列国会各扶植一个公子给一座城池。魏国已经带了当初在大梁做人质的公子繇,楚国当是支持惠文后所生的公子壮,若是您愿意留下,我赵国也当为您争取一座城池,如何?”
芈月却问道:“魏国为何要支持魏媵人所生的公子繇呢?他生母身份低微,本身也不甚出色,所以才会被先王当成人质送出去。魏王后乃是魏国嫡出公主。她已经有身孕了,她生的儿子是秦王嫡子,魏王的外孙;再不济魏夫人所生的公子华,也是魏国的外甥啊!”
赵胜一摊手,笑道:“夫人,难道您还不明白吗?就因为他们的生母血统高贵,所以容易成为秦国旧臣拥护的对象。公子繇在魏国多年,已经很听话了,若是换了公子华,他年富力强。岂不是个大麻烦!”
芈月又道:“惠文后虽教子无方,秦王荡举鼎而死,公子壮嬉游无度不得人心,但毕竟也是先王嫡子。既有楚人拥护。恐怕嬴面较大吧。”
赵胜叹道:“是啊,楚人当真愚昧。楚王和他的母亲一味护短,根本不是站在国家角度去考虑,却不知便当真支持惠文后母子上位,也对楚国没有多少好处。可若当真再出点什么事,他们必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芈月轻击几案。看着地图,沉吟良久,忽然问赵胜:“我若是两样都不接受,而要现在入函谷关呢?”
赵胜大吃一惊:“芈夫人,我既是赵国公子,就必须站在赵国角度去考虑。赵国一个国家是不能和其他国家作对的,所以赵**队也会跟其他国家军队一样,列阵于函谷关外。您若现在入函谷关,只怕无人护送,纯属寻死啊!”
芈月轻叹一声:“平原君,想来你也知道,我原本是楚人。”
赵胜点头:“是。”
芈月道:“可楚国已经无我容身之地了。但我的夫婿是秦人、儿子是秦人,在情在理,我都不能眼看着秦国四分五裂,被瓜分,被毁灭。我只想入函谷关去,尽我最后一分力量。”
赵胜轻叹一声:“夫人,您此番入秦,只有死路一条。”
芈月却道:“天底下的生路,都是从死路闯过去的。”
赵胜站起来,长揖一礼:“夫人的心胸,赵胜不胜佩服,我与谋臣们商议一下,明日再答复夫人如何?夫人也不必现在就决定,这一夜的时间,还请夫人再好好想想,若是改变主意,明日再说也不迟。”说着,他走了出去,急急去寻赵雍商议对策。
过了一会儿,薜荔带着嬴稷掀帘进来。嬴稷见芈月一脸沉思之色,心中一惊,这样的神情,他在燕国时见到过,只有芈月在下重大决策的时候才会这样。
莫名地,他从母亲的神情中感觉到一丝恐惧,为了掩饰这种恐惧,他扑到芈月的怀中撒娇道:“母亲,你怎么了?”
芈月看着儿子,轻轻地问:“子稷,明天你要随母亲进函谷关了,你怕不怕?”
嬴稷抬头看着母亲,眼中满是信任和依赖,大声道:“母亲不怕,儿子也不怕。”
芈月遥望前方:“前面或者是刀山,或者是火海。退后一步,一辈子寄人篱下地活着;往前一步,或可能粉身碎骨,也可能闯出一片天来。”
嬴稷伸出双手搂着母亲的脖子,叫道:“不管前面是什么,只要母亲去哪儿,我便也去哪儿!”
芈月低头看着儿子一笑:“是,我们母子不会失败的。”
次日,芈月便由赵胜和乐毅陪同,一一拜会列国使臣,陈说缘由。列强虽然不解她孤身送死的原因,但也佩服她的胆气,便商议燕赵两国兵马留在函谷关外,芈月母子在少量兵马护送下,进入函谷关。
自函谷关一路而行,很快便进入咸阳。
一路行来,战乱不止,芈月越走,越是心惊。昔年她曾经与秦惠文王所到之处,举目可见农夫忙于耕作,市集秩序井然,军队纪律严明,百姓往来熙熙攘攘。可如今举目所见,却是无数村寨架起栅栏挖起壕沟,以邻为壑,戒防甚严,田野中没有农夫,市集上不见人烟,路边荒野,到处可见的只有血迹、残肢和断刃,处处昏鸦号叫,野狼出没。
她忽然想到自己离开楚国的那一天,她看到曾经属于楚威王的国家,在如今的楚王槐统治之下,边境不宁,百姓苦于战乱抛荒逃难,田野无人耕种,到处荒芜。
或许在踏进函谷关的那一刻,她曾经是有过犹豫的,甚至产生过后悔,可是当她进入秦境之后,越往里走,看到的场景越触目惊心,心中的决断却越是坚定。
她父亲的国家,曾经繁华但却落在一个昏庸之君的手中被糟蹋,她如今无可奈何。但她丈夫、她儿子的国家,亦曾经繁华,如今却被糟蹋成这样,她既然有机会可以去拯救,如何还能置身事外!
一刹那间,她觉得肩上沉甸甸要背负起的不只是她和嬴稷的国家,更是他的父亲、她的夫婿,甚至是曾经为大秦付出过的历代先君和无双策士们的国家。
“张子,我现在或可明白你当日的意思了……”忽然间,芈月心头浮上了当年张仪对她说过的一句句期望和鼓励之语。这个世间最聪明的人,他的眼睛真可以看破将来吗?当日她不过是个小小媵女,他何以肯定,她将来会承担起大国之命运来?
此时诸公子正在争抢地盘,主要就是为了抵御咸阳城中王军势力,知晓嬴稷母子归来,见她有燕赵两国兵士护送,虽然人数不多,却也是一种象征,且嬴稷舅父魏冉在西北坐拥大军,也是一支要拉拢的力量,所以都不想无谓地多树敌人。所以一路上诸公子互相攻击虽烈,但即便不明嬴稷底细,也纷纷派出使者表达拉拢联合之意。芈月一一周旋,却并不承诺什么。
马车辘辘,进入咸阳城中。
眼前依旧是咸阳大街,但昔日的热闹已经荡然无存,家家掩门闭户,整个街市上没有商铺开门,却时不时地见到地上的黑色血迹,街市的坊口,高高吊着一具尸体。
芈月掀开帘子,看着这街市如同鬼域,不禁轻叹道:“离开咸阳不过几年,却恍若隔世。想当初,这条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如今却如同废墟一般。当年先王外拒强敌,内修国政,而如今却是街市横尸,血流沃野,商君之法荡然无存矣。”(未完待续。)
第316章 入咸阳(3)
庸芮也不禁轻叹,道:“商君之法,规定若是私斗者,各以轻重论刑罚。盖因私斗者,非个人意气之争,乃是各封主指使手下兵马,为争田地、水源、财富而斗。国家若内斗成风,不亡亦亡。如今,这咸阳大街上的一切,便足以说明了。唉!”
芈月道:“我记得当日与你在上庸城中初见面,你说,秦人不喜欢商君之法,因为恨其太过严苛。”
庸芮沉重地道:“再严苛的法度,亦好过全无法度。世间若无法度,则杀人盈野,衣食不保,没有安全之所了。所以……”他转头看着芈月,目光炯炯,“若有人能于此时止杀戮,重兴商君之法,必得秦人拥戴!”
芈月停下马车,走了下去,四顾而望,问道:“现在城中一片死寂,那原来城中的人,到哪里去了?”
庸芮道:“如今王后占冀阙,惠文后占萯阳宫,各纵兵马,原来城中的人,都逃到城外去了。”
芈月听得此言,眉头一挑:“还称王后吗?看来王荡还没有定谥号?”
庸芮苦笑着摇摇头:“都杀红了眼了,谁还管得上这个?”又对芈月道:“如今我们还是先去见樗里子吧,然后再去取遗诏。”
两人正说着,只听得一阵马蹄声喊杀声传来。
芈月抬头看了看前面,嘴角浮现一丝讽刺的笑容:“看来,我们暂时无法与樗里子会面了,因为我们的故人等不及要来接我们了!”
只见前面出现一队人马,向着芈月等冲来,一看便知属于王军之列。此时芈月身边尚有燕赵两国少量士兵以及庸氏家族的私兵,便上前挡住了这些人。
正是且战且退的时候,从两边的小巷中又窜出一些人马来,混战中,芈月、嬴稷、庸芮等因均被自己身边的士兵护卫着与人搏杀,不知不觉便隔离开来了。
此时正是厮杀激烈的时候,芈月虽然心中焦急。三方也是极力企图靠拢,但终究还是太过混乱,反而越分越开。
就在此时,不知何处又杀出一队人马。竟将芈月与庸芮、嬴稷等人的交战圈给隔断了。
那拨人马为首之人却道:“芈夫人,我等奉命特来相救,请与我等冲杀出去。”
此时芈月身边的护卫已经越来越少,虽然不愿,无奈对方人马太多。截断交战圈之后,只留少量兵马拖住众人,其余之人便裹挟着芈月和身边近卫,不由分说地向另一处撤去。
待到庸芮冲杀出来之后,却发现芈月和嬴稷均已不见。而先后出现的两股交战势力,也都已经撤退,现场只余伤亡护军,残尸遍地。
芈月与身边护卫被那股人马裹挟而去,直至一道冀阙之前,长长的甬道正中有一排宫人。一乘小轿。见了芈月到来,为首的宫女上前行礼,道:“我家主人有请芈八子上轿。”
芈月看了看身边的护卫,道:“就我一人?”
那宫女笑道:“芈八子但请放心,这些人,我们会有所安排的。”
芈月冷笑一声,掀开轿帘上轿,轿子转而行向冀阙,宫门开了,一行人走进去。宫门又关了。
此时,那队人马的为首之人一声冷笑,手一挥,芈月仅余的护卫便被一阵乱箭。当场射杀。
芈月坐在轿中,虽然隔了一道宫墙屏蔽了声音,但她多少也能够猜得到那些护卫的下场,心中一声叹息,默念祷文。归秦路,必多血腥。这一路行来,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倒下,甚至下一个倒下的,也许就是自己。
大争之世,是最残酷的。
宫女带引着小轿,走在空落落的宫巷中。
小轿停在椒房殿前,宫女打起帘子道:“芈八子,请。”
芈月走下小轿,她脚上的鞋子上仍沾有咸阳大街厮杀时的鲜血,步步行来,在干净的地面上,在轿子里,都留下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她抬头看着熟悉的宫门,一时竟有刹那的恍惚。
芈月定了定神,在阶前脱鞋,她的袜子上也沾了血迹,那服侍她脱鞋的婢女看着她的袜子,不免犹豫了一下。芈月笑了笑,干脆连袜子也一并脱了,赤着脚走进殿中。
她走进椒房殿,看到端坐在上首的便是如今的王后魏颐。
魏颐对芈月点头道:“芈八子,好久不见了。”
芈月见魏颐身着素服,小腹微微隆起,依着时间算来,果然似是怀孕六七个月的样子。她行了一礼道:“见过王后。”
魏颐点头道:“免礼,赐座。”她虽然怀着孕,但看上去却没有多少孕妇正常发胖的样子,反而比平时还更瘦削一些,显得肚子更加突兀。她虽然贵为王后,甚至可能怀着未来的秦王,但她的脸色似是极差,连厚厚的粉也掩不住憔悴之色。
芈月却不近前,只远远地坐在下首,道:“不知王后接我来,却是何事?”
魏颐苦笑一声,忽然落下泪来,拿绢帕拭了拭泪,道:“先王宾天,百草凋零。未亡人苦撑大局,实是左支右绌。若不是舍不下这腹中的孩子,我早随先王去了。”她说着声音便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只低头拭泪不止。
旁边的侍女见状,也陪着一齐落泪。
芈月却不为所动,只道:“我初回咸阳,发现人事全非,实是不胜惶恐。幸有王后接我进宫,不知有什么可以效劳,还请王后吩咐。”
魏颐挥了挥手,两边侍立的宫女退得只剩两个贴身侍女。
魏颐目光炯炯地盯住芈月,道:“听说你一来,我那母后……”提到芈姝,魏颐就不禁一声冷笑,声音也变得尖厉刺耳,充满讽刺之意,“可就寝食不安,非得派出兵马,要把你母子半路截杀。幸而我早有准备,派人把你救下。”
芈月淡淡道:“多谢王后相救。”
魏颐看着芈月,逼问道:“我听说母后如此紧张,乃是因为先惠文王曾给芈八子留下一封遗诏,不知这遗诏现在何处?”
芈月一脸平静地反问:“遗诏?什么遗诏?王后是从何处听来?可知这遗诏是什么内容吗?”
魏颐观察着芈月的脸色,试探道:“我也是从母后那里听来的,听说当年母后为了追查这遗诏,还毒杀了先惠文王的宦者令缪监。”
芈月却忽然急问:“王后可知,那遗诏现在在谁的手中?”
魏颐见了她这副神情,信心不由得也开始动摇起来,将信将疑地问道:“你当真不知此事?”
芈月苦笑一声,也掩面哽咽:“若有遗诏,我母子当年何至于被赶到燕国为质,险些死于冰天雪地之中?”
此时两人互相做戏,魏颐辨不出芈月的真伪,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喃喃道:“若是连你也不知道,那遗诏会在谁的手中呢?”
芈月却抬头急问:“真有这份遗诏吗?”
魏颐点头:“当然。我打听到的消息不会有错,那缪乙说他亲眼见过那份遗诏,只可惜现在不知道在谁的手中。”
芈月又问:“那遗诏上说了什么?”
魏颐观察着芈月的表情,似乎有些放松了,试探着说:“那遗诏说,先惠文王驾崩后,当传位于公子稷。”
芈月霍地站了起来,神情震惊之至,乃至于失控地叫道:“那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先王、先王,你害得我母子好惨,你既然有传位子稷的心,为什么又临时改变主意?”
魏颐看着芈月失态,心中暗暗得意,若是如此,自己这边控制她便好说了,当下假意劝道:“芈八子,请少安毋躁,这世间的东西,该是你的,总会轮到你头上的。”
芈月坐了下来,看着魏颐殷切地道:“王后要妾身做什么?”(未完待续。)
第317章 入咸阳(4)
魏颐轻叹一声,忧愁地抚着自己的肚子道:“先王早去,未立太子。照理说应该父子相继,母后应该辅佐于我,安定局势,等我生下这个孩子,才能够再立新君。可母后私心太重,欲擅立幼子,才惹得诸公子争位,如今秦国大乱,皆因无人有名分可以继位也。所以我听说先惠文王竟有此遗诏,真是喜出望外……”
芈月怀疑地看着魏颐,一脸不信地问:“难道王后竟甘愿让子稷来坐这个王位不成?”
魏颐长叹一声,道:“我知道芈八子未必会轻易信我。可于我而言,先王驾崩,此时若能够平定局势,让诸公子罢争,我何惜让此王位?况且,我腹中孩儿到底是男是女,还未确定,但此时局势不定,杀声四起,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够让他平安落地。我若助你儿为王,于你有恩,你我联手总好过其他人得势,伤我母子性命。”
芈月的表情这才放缓下来,露出微笑:“王后既真心待我,我何敢不真心待王后?我亦可对王后承诺,王后若能全力相助我儿登上王位,日后王后生子,则当立为太子,十年之后,当传位于太子。”
魏颐微笑道:“如此,你我击掌为誓。”
芈月道:“好!”
芈月上前两步,两人正在击掌为誓,忽然听得外面有呼啸之声。
一个宫女匆忙跑进来道:“王后快走,缪乙勾结惠文后,已经攻入宫来了。”
魏颐一惊,跌坐在席上,叫道:“她是怎么进来的?”
那宫女道:“宫中有秘道,贼人潜入秘道,打开了外面的宫墙之门。”
顿时众宫女一拥而上,扶起魏颐,魏颐顿足道:“走。”又看芈月一眼:“你可愿与我一同撤离?”
芈月点头:“那是自然。”
魏颐顿时松了一口气,便率宫女和芈月转到宫后。自廊桥撤退。
芈月跟随其后,亦自廊桥跑过,忽然间她似觉察了什么,驻足向前看去。
却见廊桥下宫巷尽头。芈姝坐在翟车中,在众人簇拥下刚刚转出来。
忽然间她抬起头,看到了芈月。
两人遥遥相对,恍若隔世。
但见芈月冲着芈姝笑了一笑,忽然便消失于廊桥上。
芈姝见状。似要喷出血来,她站了起来,指着芈月消失的方向,厉声尖叫道:“给我抓住她,抓住芈八子,我重重有赏!”
魏颐带着芈月,在侍卫们的保护下且行且退。不料到了西宫门附近的时候,忽然,一队内侍宫女尖叫哭闹着冲出来,乱七八糟的顿时将队形冲散。便是魏颐的心腹内侍大声喝叫弹压也是无效。魏颐被众侍女护着,倒也无妨,只是一转眼间,却不见了芈月。
魏颐失声尖叫起来:“芈八子呢,怎么不见了?”
侍女战战兢兢地答:“王后,方才奴婢等护着您,顾不上芈八子……”
话犹未了,已经被魏颐一掌掴在脸上,尖叫道:“你们这些蠢货,若无芈八子。我们拿什么同那老妇去争?”
宫女们俱不敢答,魏颐的心腹宫女清涟忙劝她道:“王后,惠后已经攻进来了,事情紧急。咱们先避一避吧。再说,这宫中的控制,有魏夫人在,不怕找不到人。”
魏颐无奈,顿了顿足,只得放弃。这时候前面的宫门已开。马车在外相候,魏颐急忙上车,会合魏琰去了。
却说芈月在混乱之际,被一群内侍宫女冲到面前,她心知有异,迅速脱离魏颐身边。果然一个宫女挨近她的身边,低声道:“芈八子,请随奴婢来。”
芈月听她的声音十分熟悉,正是唐夫人的侍女绿淇,当下更不犹豫,随着她乘乱而去,转了几个弯,来到一间小院中,却正见到了唐夫人。
唐夫人一身黑衣,站在槐树下,看着芈月微笑:“季芈妹妹,好久不见了。”
芈月看到了她,心中也平静了下来,亦是微笑道:“唐姊姊,好久不见了。”
一阵风吹来,槐花落下,唐夫人张开手掌,托住了几瓣落花,送到芈月面前,轻叹:“花开、花又落,故人终回,不胜欣喜。”
芈月拈起花瓣,微笑:“故人重逢,不胜欣喜。”
唐夫人郑重敛袖行礼:“我奉庸夫人之命,相迎未来国君母子。”
芈月亦郑重敛袖还礼:“多谢庸夫人,子稷无恙,在安全的地方。我盼能早见庸夫人,受诏聆训。”
唐夫人点头,转而取出一块令牌,吩咐:“玄鸟卫何在?”
忽然听得一个声音道:“在!”虽然同声,但应答的人绝非一人,且均都压低了声音,但这么多人一起应声,却也令人有些震惊。
随着声音,从廊下、树后等阴影处,走出数十名黑衣护卫来,芈月认得清楚,这些人果然与当年嬴稷在承明殿时身边的护卫气宇服饰相似。
芈月吃惊地看着唐夫人:“唐姊姊,你……”她当真是没有想到,素日在宫中如同隐形人般存在的唐夫人,竟然才是玄鸟卫的执掌者。
可是一转念,心中却是释然。宫中后妃来自各国,鱼龙混杂,如缪监这样的内侍,就算再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尽皆防范到。而唐夫人这样无声无息的存在,才是秦惠文王真正放心后宫的原因吧。怪不得当日他要让自己交托于唐夫人。而唐夫人的拒绝,估计也是不愿意让自己从隐形的状态中变得显眼吧。
唐夫人将玄鸟令交于芈月,道:“此令原是庸姊姊叫我代掌,如今我把它交给你,让玄鸟卫护你前去见庸姊姊。”
芈月接令,郑重一礼,就要转身,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住脚步转身向唐夫人道:“唐姊姊,你……”
如今芈姝、魏颐都在搜寻她,她这一走,若是让她们知道是唐夫人相助,那唐夫人岂不危险?
夕阳西下,映得唐夫人身上黑衣泛起一道金边,她微微一笑,郑重敛袖:“今日一别,或不能再与妹妹相见,若妹妹得偿心愿,我儿子奂,当托妹妹照应。”
芈月心头一震,转身急拉住唐夫人的手:“唐姊姊,我们一起走。”
唐夫人摇头道:“不成的,得有人拖住她们。”
芈月哽咽:“可为什么是你……”
唐夫人镇定微笑:“因为只有我,才能够掌控剩下来的事情。”
芈月道:“为什么要舍命救我?”
唐夫人道:“我不是救你,是救我自己。既然我不可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那我不如救一个值得我救的人,能够记得住我的付出,善待我儿子的人。”
芈月道:“你是为了子奂?”
唐夫人道:“我是为了子奂,也是为了庸姊姊,也是为了先王,这三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将一枚玉佩递给芈月,“这一代的墨家巨子唐姑梁是我的族弟,如今你拿这玉佩去见他,他当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芈月诧异:“唐姊姊,他能帮我?”
唐夫人道:“既入墨门,世俗的家族交情恐怕于他无用,讲的只能是利益。当日他的女儿唐棣曾入宫与我相伴,大王与他换佩,信物暂留我手。你若许可,就把他的女儿唐棣订为你儿子的妃子,如何?”
芈月点头:“既是大王之意,我岂有不遵之理?”当年交换信物,订下的是唐姑梁之女与秦公子的婚约,如今事情有变,则这个婚约要变成未来秦王与墨门之约,唐姑梁岂有不愿,岂有不尽力之理?
一名玄鸟卫奉上卫士之服,唐夫人与芈月在厢房更衣,芈月换上了卫士之服,唐夫人却换上了芈月的衣服,她再以面纱相掩,两人身形相似,不到近前,是万不能发现有异的。
天黑了下来,芈月与众玄鸟卫一身黑衣,掩于黑暗之中,无声无息,藏影匿形。
她离开小院的时候,回头看去,唐夫人一身白衣,犹如夏日最后一朵栀子花,开到极盛处,发出最后的幽香。(未完待续。)
第318章 穷尽处(1)
西郊行宫,一队黑甲骑士飞驰而入,一直到了正殿台阶前才停下来。队伍分开,一人越众而出,取下黑色头盔,长发如瀑落下,正是芈月。
魏冉从殿内迎出:“阿姊!”
芈月惊诧地看着他:“小冉,你如何在此?”
庸芮从魏冉身后走出道:“是我通知魏将军在这里等你的。”他向芈月拱手:“芈夫人,阿姊已经在殿内久候了。”
芈月将头盔交给魏冉,往里走去:“你们在外等着,我去见庸夫人。”
正殿之中,庸夫人着青翟衣,副笄六珈,端坐正中。
芈月吃了一惊,这身衣饰,显然应是秦惠文王昔年继位为君,她身为君夫人时之礼服,此时穿上,意义不言而喻。她镇定心神,走上前去拜见道:“见过庸夫人。”
庸夫人点了点头:“季芈,你能够有勇气来,我很欣慰,先王总算没有看错人。”
芈月不语。对于这份迟来的遗诏,她盼望欣喜,更怨恨抵触,她对先王的情感太过复杂,反而不如庸夫人纯粹忠实。当下只说了一句:“先王?”表示疑问。
庸夫人点头:“先王的确留下了遗诏,传位于公子稷。”
虽然这个消息芈月已经从别处听到过,可是真正确认的时候,她仍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芈月掩住脸,抑住夺眶而出的泪水,百感交集,是愤懑亦是委屈,又或者是一个长久以来的悬疑得到了解答,可是却没有庸夫人想象中的感动和快乐。
芈月勉强平定了一下心神,向庸夫人发问:“我知道,此时问这样的话,已经毫无意义。可是我真的很想问问,夫人可知道,在先王的眼中。我和子稷,到底算什么?”
就算她已经压抑住怨恨,但庸夫人仍然可以听出她话语中的不甘来,长叹一声道:“你不要怪先王。他也是不得已……公子荡居嫡居长,多年来是他认定的储君,亦是众人眼中认定的储君。公子稷的年纪太小,你的能力被他认可的时候太迟了。他是考虑过你们,并且筹谋过。但他的病来得太快,他没有时间去安排更换太子,他不能冒着让江山动荡的危险。到最终的时候,他先是君王,然后才是众多后妃的夫君,和二十多位公子的父亲。这封遗诏,其实只是他最后的不甘心,留下来也只不过作万一的考虑,但是这种万一的情形,甚至是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发生的。他把这遗诏留给我却希望什么事也没发生。到我闭眼的那一天,把这封遗诏给烧了。”
芈月苦笑:“一个临死之人的突发奇想,却制造了无数的麻烦。他以为留这道遗诏,只是一种临终的不甘心,甚至是无用的。可是遗诏的存在已经被泄露了,若无这道遗诏,惠文后也不会如此逼迫于我,甚至我与子稷可能与其他公子一样,得到一小块封地……”
庸夫人也长叹:“本来这道遗诏,很可能永远不会面世。可是天意弄人。晋文公重耳流亡了十九年,人生将至绝望,才等到晋国的王位空缺而得以复国。我大秦献公,更是流亡了二十九年。才重返王位。谁能想到,年富力强的新王荡,会亲自去做这等市井搏力之事,自己把自己玩死。只区区五年时间,秦国的王位,就空出来等你们回来了。莫非这真是天意吗?”
芈月肃然道:“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天意。天地若有灵,不应该夺我父母,令我流离失所,多年来命悬一线。我只相信,若不能夺我之命,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就算是天地,我也要与它争上一争。”
庸夫人点头道:“好!不愧是先王看中的人。”
说着,庸夫人站起来,缓缓脱下两层的外衣,走到芈月面前道:“你把衣服脱了,把我这件衣服穿上。”
芈月惊诧地看着庸夫人手上的衣服,似有所悟道:“这件衣服……”
庸夫人眼睛扫过屋内显得纷乱的竹简衣箱,点头道:“先王宾天以来,孟芈派人搜过我这里多次,甚至亲自来了两三次,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被她细细搜查过了。只是我就坐在她面前,她却拿我无可奈何。”
芈月问:“遗诏在衣服中?”
庸夫人却将手中的衣服分离,将最外面的一套扔在地下,将中间一层白衣递给芈月道:“准确地说,在这件中衣上。所以她每次来,看我穿的衣服都不一样,虽然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拆开检查过了,却最终还是没敢真的直接脱我的衣服……”
芈月站起来,脱去盔甲,穿上庸夫人的中衣和外袍。庸夫人帮芈月穿上衣服,在绣着纹饰的衣领处捏了捏,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芈月。
芈月会意的眼光看过,若无其事地穿上衣服,又帮庸夫人穿上衣服。
庸芮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阿姊,孟芈的人马追上来了。”
芈月一急:“来得好快……”芈姝来得这么急,莫不是唐夫人已经……她心头一紧,不敢再想下去了,忙道:“庸夫人,我们一起走吧。”
庸夫人却道:“不,是你走,我不走。”
芈月惊诧地问:“为什么?”
庸夫人淡淡地道:“我们必须要有一个人留下来,拖住她的注意力。”
芈月道:“那也犯不着夫人留下来,夫人,你可知唐姊姊她或许已经……”
庸夫人点点头,道:“我知道。欲成大业,怎能没有牺牲?你去吧,先王选定的人是你,我盼你早日接位,平定内乱,驱逐外敌,兴我大秦。”她拍了拍手,玄鸟卫们进来,向着庸夫人行礼。庸夫人指了指芈月道:“你们见过芈女君。”
芈月诧异地望向庸夫人:“夫人……”她为何称自己为女君?
庸夫人道:“先王遗诏,立你子为储,你自然算得是女君了。”说着,郑重向芈月施了一礼,道:“玄鸟卫乃是先王为太子时,我与先王一同训练的。先孝公驾崩后,先王曾被流放,亦有诸公子试图夺位,也是幸得玄鸟卫之助,方能坐稳王位。”
芈月道:“我曾听说缪乙毒死缪监,除了打听遗诏下落,就是为了夺取玄鸟卫。”
庸夫人轻叹一声道:“玄鸟卫本来就是先王流亡时的游戏之举,芈后已经正位,何须再掌控玄鸟卫?时移势易,连国策都要不断变化,更何况玄鸟卫本就是奇兵偏门,只能倚仗一时,历代君王都要根据自己的国策而调整。先王的玄鸟卫,自当随先王而散。只是先王遗愿未了,才暂时由我执掌。如今我把玄鸟令暂交给你,希望将来,你能够训练出只属于你自己的亲卫来。”
芈月行礼道:“谨受教。”
此时庸芮、魏冉等人亦进来,带着芈月从地道离开。
芈月等人离开以后,庸夫人整了整衣服,端坐下来。
但听得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响,不久之后,便有内侍急报,说是惠文后已经率军前来,到了宫外。
却说芈姝闯入冀阙,魏颐已经在护卫拥护下逃走。她大肆搜寻冀阙,寻找芈月,却被唐夫人的伪装引向歧途,不但不曾找着人,还与魏琰在冀阙还潜伏着的人打了一场。她气急败坏,调来重兵将冀阙重重包围,层层推进,方在一间小院堵上了唐夫人。直至此时,她才知道芈月早已离去,一直牵制着她的是唐夫人。
唐夫人言毕自尽,芈姝大怒。此时甘茂也已经赶来,预料到芈月所去方向,可能就是庸夫人所居西郊行宫,当下就先派了快马急行军赶到西郊行宫,将行宫包围。
芈姝方坐了马车,赶往西郊行宫。
此时西郊行宫的大门已经被杜锦率人攻破,缪乙在前领队,芈姝带着大队护卫,杀气腾腾地闯入西郊行宫。
一路上杜锦低声禀报,方才西郊行宫各处都奔出一队黑衣人来,向着不同方向逃离,他已经派人跟了上去。芈姝却问:“那庸氏可还在?”
杜锦忙道:“庸夫人并未离去。”
芈姝冷笑:“这个老弃妇未走便好,我如今要一个个收拾过来,她也休想再逃脱。”
一路行来,直至正殿。
芈姝在众人簇拥下闯入正殿,见庸夫人端坐在上首,看着芈姝微笑道:“孟芈,别来无恙乎?”
芈姝看着庸夫人的打扮,忽然笑了,她迈过门槛,一步步向庸夫人走去。
缪乙殷勤地上前想先行探察,被芈姝一手推开。
芈姝走到庸夫人面前,坐下,看着庸夫人恶毒地微笑道:“我真是看错了你,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先王的一个弃妇,没有想到你居然还隐藏着这么大的秘密。”(未完待续。)
第319章 穷尽处(2)
庸夫人表情平静得近乎漠视,“我与先王,乃是结发夫妻,我与他之间并不在乎是否在一起,也并不在乎他身边那个后位到底是谁在坐着。 . d t . c o m我知道他这一生,有许多女人,但魏王后也罢,你也罢,都只不过是政治的交易品而已。他真正信任的人,只有我一个。他临终前,交代我一些事情,我现在把这些事情交托了,便可以随他而去了。”
芈姝听了此言,如同被扇了一记耳光。她整个人顿时颤抖起来,尖叫道:“你胡说,胡说……先王喜欢的人,是我,是我——我才是他的王后,我才是将来百年之后,与他同墓而葬共享配祭的人;只有我和他的儿子,才能继承大秦的江山,传之后世……”
庸夫人轻蔑地笑了一笑:“事情真相如何,你心里最清楚,不是吗?”
芈姝忽然冷笑起来:“你想刺激我,扰乱我的心神,让我忘记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吗?可惜我是不会上当的。我问你,芈八子在哪儿,先王的遗诏在哪儿?”
庸夫人反问:“先王的遗诏在哪儿,对你有用吗?如果真有这道遗诏,你奉不奉诏?你若是不奉先王的诏令,你口口声声以先王遗孀自命,拿先王来当令箭,又是何等虚伪!你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与我论先王的情真和情假?”
芈姝素来骄纵自负,从来不曾将其他女人放在眼中,此时在庸夫人面前,虽然明知自己是大秦母后,对方不过是个弃妇,不知道为何,竟会产生自惭形秽,甚至是愿意俯首称臣的感觉来。这样的感觉,她之前,只有在秦惠文王面前才会产生。
她痛恨,她大怒。她不能容忍!她猛地站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够阻止我吗?我不妨告诉你,我进来之前,整个西郊行宫都被我包围了,她就算插翅也飞不出去。来人,给我搜!”
之前,她虽然数次前来寻衅和寻找遗诏。但不知道为何,接近庸夫人的身边。她就会有畏怯之意,到了关键时刻总会因气馁而放弃。而此刻,她已经知道自己一败涂地了。
她真的很想把眼前的人狠狠推倒在地,踩上一脚,上的笑容是不是还这么嚣张。她很想让她跪下来向自己求饶,让她崩溃绝望,让她在自己面前,不再露出这么居高临下的眼神。她才是惠文后,她才是先王正式的妻子。入祖庙,共陵寝,万世列名在一起。
庸夫人漠然闭目,不再理睬她。
缪乙带着随从,在整个西郊行宫进行搜索,各个房间的宫女都被赶出来,站到大殿外。环抱着手臂,瑟瑟发抖。可是搜遍全宫,既没有芈月,也没有遗诏,甚至连他们先头部队明明交手过的魏冉和庸芮都不见了。
缪乙气急败坏地将情况向芈姝禀报。芈姝大怒,冲到庸夫人面前。待要发作,又忽然止住了脚步,似想到了什么,轻轻地笑了起来。一伸手,向侍女道:“你们拿镜子来。”
侍女忙奉上镜子,芈姝拿起镜子,嘿嘿冷笑一声。将铜镜递到庸夫人的面前道:“老虔婆,你睁开眼睛,好好面镜子。你知道自己有多老多难先王爱你?哈哈哈,先王爱你什么?是爱你的鸡皮鹤发,还是爱你的齿摇发落啊?就你这样的老弃妇,随便来个人哄哄,就真的上了当。你知道外面的天是什么,地是什么?就算有遗诏又怎么样呢?我的长子已经继位为王,我的次子也将继位为王,我的孙子也快要出生了。你真可怜,抱着一个男人的谎言,自欺欺人,孤苦伶仃这么多年,就算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无人祭祀。你拿什么跟我比?我正青春年少时,得到君王的宠爱,成为一国之母,天下皆知。我的儿子成为太子,成为君王。我配享宗庙,千秋万载享受子孙的祭祀……”
庸夫人睁开眼睛,凌厉地姝一眼,芈姝不禁往后一缩。
庸夫人却又闭上了眼睛,轻蔑地道:“你得不到——”
芈姝道:“我得不到什么?”
庸夫人道:“你得不到子孙绕膝,也得不到宗庙配享。你没有教好你的儿子,让大秦陷入内战,你是秦国的罪人,你最终将什么也得不到——”
芈姝终于忍不住发作起来:“好,敬酒不吃,你倒要吃罚酒。我也不必问遗诏在哪里,更不必问芈八子在哪儿,也不必问你有什么算计什么筹谋。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啊恨啊,所有的盘算和不甘,都比不上权势,能够把你们一把抹平!”她拂袖站起,走到门口停住,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缪乙!”
缪乙连忙上前听命。芈姝的眼光瞟向庸夫人,傲慢地提高了声音道:“你听着,西郊行宫因宫人举火不慎而失火,片瓦无存。”
缪乙道:“是。”
庸夫人端坐不动。
缪乙便很快行动起来,行宫的宫女内侍们,被宫卫们驱赶进了一间间屋子里,又被锁上了门,惊慌失措的宫女们拍打着门,尖叫着,哭喊着。
那些芈姝手下的内侍虽然执行着命令,见此惨状,也不禁脸上露出恻然之色,掩着耳朵匆匆跑开。
芈姝走出大殿,站在台阶的顶端,左右四顾,见西郊行宫周围几处烟火已起,夹着宫女们远远飘来的尖叫声哭骂声。
芈姝回头望去,缪乙手持火把,向着殿内掷去,一会儿殿内的帷幔已经烧着,远远可见庸夫人端坐在正中,闭目不动,大火很快将整个正殿吞没。
庸夫人的侍女们伏在她的身边,一动不动,俱是垂泪。
忽然间,为首的白露抬起头来,轻声歌道:“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
众侍女也止了哭声,抬起头来,跟着白露轻轻和声:“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歌声传出正殿,渐渐传开,那些被关在房内哭叫咒骂的宫女也听到了这歌声,慢慢地停下哭叫,跟着和唱:
“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芈姝已经步下台阶,忽然听到歌声,她惊恐地回过头来,火已经将庸夫人和她的侍女们吞没,可是庸夫人的脸上,仍然保持着一丝轻蔑的笑容。
歌声越来越响,歌者越来越多,声音汇成一道合流,在火光摇曳中,更显得飘忽不定:
“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芈姝尖叫一声,整个人软倒在缪乙身上,闭上眼睛不敢再,颤声道:“走,快走……”
缪乙扔掉最后一根火把,匆匆跑下,扶着芈姝上了马车,仓皇离开西郊行宫。
行宫秘道中,几名黑衣玄鸟卫在前面举着火把引路,庸芮紧随其后,中间是芈月,魏冉手执长剑随后护卫,最后面又是几名玄鸟卫执刀警戒跟随。
众人走着,不断有土粒掉在头顶上。
魏冉挥开掉在芈月头发上的土粒,一边问:“走了这么久,还没走出吗,这秘道有多长?”
玄鸟卫首领道:“这条秘道原是预防行宫被人包围,用来脱身的,只挖到行宫外并不保险,所以要挖更长。”
芈月点头道:“这秘道要走多久?”
玄鸟卫首领道:“要走一个时辰左右。”
芈月点点头,忽然皱了皱眉头,问道:“什么气味?”
魏冉也闻了闻道:“好像是着火了的烟味。”
玄鸟卫首领脸色一变,抬头,似乎想到了,面露痛苦,却没有说出来,反而加快了脚步道:“芈夫人,我们快走。”
庸芮却忽然站住,扶着秘道的手也颤抖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咬牙道:“走,快走!”
芈月也已经想到,失声道:“庸姊姊——”
她站住欲回头庸芮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近乎粗暴地挟持着她快步向前走去。
不一会儿,秘道后面也开始传来一缕缕青烟,众人顿时一齐奔跑起来。
也不知跑了多久,芈月扶着墙壁大口喘息,庸芮也喘息着。
魏冉走到芈月面前蹲下身子,道:“阿姊,我背你走。”
芈月摇摇头道:“地道太矮,你背着我走更不方便。”
一名断后的玄鸟卫忽然说道:“烟气没有了。”
这秘道虽长,但每隔一段路程便有通风口,若是西郊行宫着了火,烟气自然也会透过通风口进来,如今这烟气已经没有了,玄鸟卫首领便判断道:“我们已经离开西郊行宫有一段距离了。夫人,快点走,前面应该离秘道出口不远了。”
芈月回头望去,也不知道离开行宫多久了,从这烟气中,她也能够预料到庸夫人和西郊行宫的人遭遇了什么。她跪下来,恭敬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行了三礼,方站起来,一咬牙,继续往前。(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320章 穷尽处(3)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秘道仍然朝前延伸,那玄鸟卫首领却道:“且慢。”他在壁上摸了一会儿,扒开土堆,一推开却是另一扇门,道:“夫人,请走这边。”
魏冉诧异:“前面不是还有路吗?”
那首领道:“前面的路是通到咸阳城中的,这条路,才是离开咸阳的。”遂引了芈月进入这条岔道,又留下两人,让他们将诸人行踪掩盖了,然后继续沿着这条路前行,一路上留下痕迹,引开追兵。
一行人又走了一段路,这路越行越窄。不久之后,那首领便推开顶上的木门,一跃而上,先观察了一番周围情况,方道:“夫人,外面没有人,可以出来了。”
于是前面几个玄鸟卫也跟着一跃而上,依次拉庸芮、芈月、魏冉上来,最后拉殿后的其他玄鸟卫出来。
芈月举目看去,这秘道出口却是一间农舍的杂物间,一块破草席胡乱铺在泥地上,此时已经掀开,露出洞口来,旁边却扔着几件旧锄破犁之类的农具,还有大堆乱柴。
最后一名卫士出来之后,便用木板合上洞口,盖上泥土,又掩上破草席,再将那些农具乱柴堆上,掩了众人痕迹。
芈月走到窗口,向外望去。农舍外面是一个小农庄,散落着三三两两的草棚泥屋。远处几个老农在晒太阳,有一些孩子跑来跑去。
更远的地方,黑烟升腾,火光熊熊。
一夜过去,天色已亮,那玄鸟卫派出几人,悄悄打探回来,说是王宫禁军在这边来回搜查,只怕要多加小心。
正说着,那派出去的几人俱都回来了,说村口来了禁军。众人便躲在柴堆后面观察。却见一队秦兵驰入农庄,惊得几名老农伏倒在地,小孩才哭了一声,就被老农紧紧地掩住了口。
秦兵在整个村子驰骋来回。将村子中的老老少少都从屋子里赶了出来,细细盘问,可有陌生人出入村庄,又到各屋子里去草草搜查了一番。
村人自然不知道所为何事,答得也是茫然一片。那秦将又细细地将村口出入痕迹看了。也无发现。咸阳城外这样的村庄甚多,自然也不多问,便走了。
玄鸟卫首领伏在窗口,紧张地看着外面秦兵远去,才站起身来道:“夫人,他们已经走了。”
魏冉道:“他们必然还在附近搜索,我们等到晚上再出去。”
芈月点了点头道:“子稷怎么样了?”
魏冉道:“已经依阿姊吩咐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芈月又道:“你的兵马何在?”
魏冉道:“孟芈和魏氏防我甚紧,我的营帐只能驻在大散关一带,这次只随身带了一些亲卫过来。唉,不晓得他们有几人能够脱身。”
芈月转头向玄鸟卫首领问道:“我们如何离开?”
玄鸟卫首领躬身道:“等天黑以后。我们会护送夫人和将军前往大散关。”
芈月转向庸芮道:“庸大夫,你呢?”
庸芮道:“等你们走后,我先回咸阳,再带人去西郊行宫,为我阿姊……收殓。”
芈月默默地向庸芮行了一礼。
夜晚,整个农庄寂静一片,只偶尔有几声狗叫。芈月等人悄悄潜出农庄,分头没入黑暗之中。
荒原上,芈月和魏冉等人骑马飞奔,数日之后。到了魏冉预定的接应地点。有一队校尉早已在此等候,其中一人见了魏冉便急忙道:“魏将军,不好了……”
魏冉勒住马,惊问:“怎么了?”
那人禀道:“惠文后派人。将我们前往大散关的必经之道给封了。”
魏冉跳下马来,连声咒骂。
芈月问魏冉:“现在还有何办法?”
魏冉踌躇道:“若是只有我一个人,无非杀出一条血路来罢了。只是我们这么多人,只怕无法通过……”
芈月叹道:“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再作商议。”
众人也都跳下马来,拉着马避到小树林处。
芈月坐在地上。抬头仰望月亮,玄鸟卫首领取出水壶来准备递给芈月,却犹豫了一下,才道:“夫人,天寒地冻,此处又不敢生火,这水恐怕寒得很,您要不要……”
芈月苦笑一声道:“这时候哪里讲究得这么多?”
芈月正欲接过水壶,却被魏冉挡住,魏冉从怀中取出一只水壶递给芈月,道:“阿姊,你喝这个。”
芈月一怔,看了看魏冉半敞开的胸口,倒吸一口凉气。她不接水壶,反而先替魏冉理好衣襟,责备道:“你这孩子,你当阿姊是什么人,喝冰水又能怎么样?你若受了寒,可怎么得了?”
魏冉笑了笑,在黑暗中露出一口大白牙道:“阿姊,我在军中,若遇上埋伏,伏在雪地里几天也没事。倒是阿姊你……”
芈月一瞪道:“我怎么了?”
魏冉不敢再说,只是憨笑着又把水壶递给芈月,道:“阿姊喝一口吧,要不然又要冰冷了。”
芈月接过壶,却先递到魏冉嘴边,道:“你先喝吧。”
魏冉只得喝了几口,又递给芈月。芈月喝了两口,将水壶放入自己怀中。
魏冉急了:“阿姊你……”
芈月看着他:“下次若再这样,阿姊也会同样做,听到了没有?”
魏冉垂头丧气地道:“是,阿姊,我再也不敢了。”
芈月坐了下来,拍拍地上道:“你也坐吧。”
魏冉坐下,却又说:“阿姊,我还想再喝两口。”
芈月看出他的心思,将水壶又还给了魏冉。
魏冉喝了两口,又递给芈月说:“阿姊再喝两口吧。”
芈月拍了拍魏冉的脑袋,抬手又喝了两口,才把水壶扔给魏冉:“喝完了,你的小心思也收了,是不是?”
魏冉憨笑两声,转了话题:“阿姊,你可有办法了?”
芈月看了看远处,道:“当务之急,就是要让你回到军营中,要不然,只怕芈姝会派人接管你的军营。”
魏冉冷笑一声:“我的军队,除了我,谁能接管?”
芈月沉吟:“看来,她要堵的是我。干脆你我分头行事,你一个人可能冲破重围回你的军营?”
魏冉自信地道:“哼,就凭妖后的手下,还无人能挡得住我!”
芈月道:“好,剩下的人护送我继续走。”
魏冉道:“阿姊要去哪儿?”
芈月怔了一怔:“去哪儿?”她的脑海中,忽然想起临行前黄歇的话,若是你万一不利,还可以回楚……
她咬了咬牙,将这句话用力抛开。不,她不回楚,她绝对不可能这样回楚。
此时就听得魏冉道:“阿姊,你是要去见义渠君吗?”
芈月一怔,忽然问他:“义渠君的军队,是否已经逼近萧关了?”
魏冉见她如此问,眼睛一亮,喜道:“阿姊,你是不是……”
芈月点了点头,忽然自嘲地一笑。
自秦惠文王死后,义渠王便有些不甘臣服的样子,嬴荡却一心东进,无意西征,所以甘茂息事宁人,赠以厚礼,才安抚住了义渠王。只是扰边掠民之举,在所难免,也只能当看不见了。
到秦王荡一死,义渠二十五县俱都拒绝再称臣,义渠王甚至还率领雄兵,一路东行,大有趁火打劫之势。
此时赵燕两**队在函谷关外,只凭魏冉手中兵马,芈月难有必胜之把握,但若是加上义渠王的人马,那就可以改变格局了。
当下两人分头行事,魏冉先去大散关军营调集人马,芈月则去萧关外见义渠王。
一路上,历经艰险,遭遇伏击无数,终于遥遥见到义渠营寨。不想就在此时,芈姝派来的兵马也已经追至。
一行人且战且退,直往西边而行。此时芈月身边除玄鸟卫外,还有魏冉分出的小股兵马,但终究人数悬殊,护卫越战越少。
眼见义渠军营将至,后面追随的秦将乐池勒马,将手一挥道:“放箭!”
副将一惊,阻止道:“将军,若是活捉,功劳更大!”
乐池斜看他一眼,冷笑道:“若是逃脱,就什么也没有了。放箭!”
顿时箭如雨下,芈月身边的护卫纷纷倒地。
芈月惊呼道:“玄九、玄十七……”
玄九中箭,一口血喷出,却用尽全力嘶叫着道:“夫人,快走!”
眼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的护卫落马,芈月心胆俱摧,却咬紧了牙关,继续催马。
箭继续飞射着,她身边的护卫一个个落马倒下,最终所有的护卫都伤亡殆尽。
芈月的马中了一箭,长嘶着加快了奔驰,连她的手臂也中了一箭,只能伏在马上随马而驰,已经无力驾驭马匹。
忽然一阵箭雨自反方向射来,追击的秦兵纷纷落地。
芈月的马长嘶一声倒下,芈月被这一摔,才有些清醒,勉强抬起头来。她蒙眬的视线中,只见前面一片营帐,没有旗帜,旗杆上面挂着成串旄尾。
几个义渠士兵在她眼前晃动。
芈月提起最后的力气,勉强说了一声:“带我……见……义渠君……”就陷入一片黑暗中。(未完待续。)
第321章 穷尽处(4)
义渠王帐,油灯中的灯芯晃动着。Www。しωχs520。com
芈月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满脸络腮胡子的义渠王。
义渠王咧开嘴笑了:“你醒了。”
芈月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我就知道,运气在我这边,我就能活着见到你。”
义渠王道:“胡说,你只是受了小伤,哪里说到死啊活的。”
芈月嫣然一笑,忽然道:“你想不想我?”
义渠王怔了一下,还是很直爽地点头:“想。”
芈月招了招手,义渠王不解其意,但还是把头伸了过去。芈月用手撑着身体坐起来,伸手揽住了义渠王的脖子,轻轻地吻上了他。
义渠王愣住了,只能凭着身体的本能热烈地回吻。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芈月喘息着倚在义渠王的怀中,轻轻地笑了一下道:“我还活着,真好。”
芈月伏在义渠王的肩头,眼泪流了下来,她张口在义渠王的肩头咬了一口,咬到渗出血来。义渠王“哎呀”一声,拉开芈月道:“你疯了吗?”
却见芈月抬起自己的胳膊,对着自己的手臂又咬了一口,举着渗着血的胳膊,流着眼泪笑着道:“你会痛,我也会痛,我们都还活着。活着,真好!”
义渠王倒吸一口凉气,将芈月紧紧地抱在怀中,道:“你怎么了?”
芈月轻声说道:“把我抱得紧些,再紧些。我很冷,很冷……”她一边笑。一边眼泪却不停地流下。
义渠王没有说话,只是一只手将芈月紧紧地抱在怀中,另一只手却将帐中所有的毛皮都拉过来,一层层地盖到芈月的身上。
芈月抬头,吻上义渠王。
当追兵将至的那一刻,她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她的头顶。离她如此之近。她的手臂中箭,血不断流着,身上渐渐变得寒冷,整个人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那一刻,她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软弱和畏惧。她跌下马,她昏迷,她醒来,可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是活着的。自己是否还在噩梦中,是否她太期望见到义渠王了,所以产生了幻觉?
她感觉到寒冷,她迫切需要热量取暖;她感觉到死亡。她迫切地想抓住什么,想用什么事来证明,自己还活着——她需要生命的感觉。
她紧紧地搂住义渠王,撕扯着他碍事的衣服。义渠王也在热切地回应着她,让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那有热量的身体,那有着生命力的肌肉与她紧紧相贴。他的心在跳动着。然后她才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
他们撕扯着,搏斗着,如同两只原始的野兽。此刻天地之间,只有这种最原始的生命力在跳动着。
凌晨,阳光射入王帐,也射在芈月的脸上。
芈月睁开眼睛,似乎一时有些错愕,不知身在何处。她环视周围一圈,然后看到睡在她身边的义渠王。芈月的眼神变得复杂,她看着义渠王,伸手想抚摸他,却在手接近义渠王脸颊的时候停了下来。她掀开盖在身上的毛皮,拽过自己散乱在外面的衣服,一件件穿了起来。
义渠王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看着芈月穿上衣服,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芈月没有找到自己的中衣,翻开毛皮堆找着。义渠王忽然在芈月背后开口道:“你在找什么?”
芈月的手僵了一下,冷静地道:“我的衣服。”
义渠王坐起,一边披衣一边问:“为什么不等我醒来?”
芈月没有说话。
义渠王道:“昨晚……”
芈月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急道:“昨晚只是一桩意外罢了。我只是……”
义渠王却道:“我知道。”
芈月一动不动。
义渠王已经站起来,走到芈月身后,手抚上芈月的肩头,轻声道:“我明白。我第一次单独带兵出去打仗,跟着我的弟兄死了好多,我难受得很,也怕得很,一闭上眼睛看到的都是他们的尸体……”
芈月的手有些颤抖。
义渠王从身后将芈月揽入怀中,叹道:“只有实实在在地抱住一个人,才能确定自己还是活着的,是不是?”
芈月坐着不动,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要走了。”
义渠王问:“走?你想去哪儿?”
芈月道:“回咸阳。”
义渠王道:“为什么要回咸阳?”
芈月道:“我从燕国回来,就是为了回咸阳。”
义渠王道:“咸阳有很多人想杀你。”
芈月自嘲道:“是啊。”
义渠王道:“这里离咸阳很远,你特地跑过来,难道什么也不说,就要走吗?”
芈月轻叹道:“我本来想说的,可现在不想说了。”
义渠王问:“为什么?”
芈月回过头去,抚着义渠王的脸,苦笑道:“我已经深陷泥沼,不能自拔。但是,你没有,你可以置身事外。”
义渠王忽然笑了:“这天下是一个棋局,每个人都是棋子,谁又能置身事外?”
芈月道:“那么,你想怎么样去做呢?”
义渠王道:“你想要什么?”
芈月道:“大秦的江山。”
义渠王沉默不语。
芈月站起来,看了看帐内,问道:“我的衣服呢?”
义渠王问:“什么衣服?”他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恍然道:“你昨天身上又是血又是土的,我让侍女帮你换了,换下来的衣服应该是拿去洗了。怎么,有东西?”
芈月脸色一变,急了:“快去找回来!”说着,她就已经冲了出去。
义渠王只得匆匆裹上衣服,也追了出去,看到芈月在营帐之间乱转着,忙拉住她道:“你如何能找得到?我带你去吧。”
说着便召来近卫,问得芈月的衣服刚才由白羊和青驹两名侍女拿到河边去洗了,当下两人忙赶了过去。
此时,白羊和青驹两名侍女正在小溪边,边洗衣服边说闲话。
青驹不耐烦地道:“秦人就是娇惯,这么冷的天,洗什么衣服。咝,好冷。”
白羊抖开衣服劝道:“大王喜欢那个女人,又有什么办法?啧啧,这种衣服一扯就破,根本就不能御寒,还经不得脏,一脏就要洗。哪像我们穿毛皮,一年四季脏了拍拍就是,都不用换,更不用洗。”
青驹哼了一声:“那个秦女的胳膊腿儿细得跟芦柴一样,我一拳就能打断。真不知道大王喜欢她什么。”
两个侍女一边发牢骚,一边抖开衣服,一件件地放下去捶洗。
芈月远远地看到白羊正抖开庸夫人的那件衣服准备去洗,连忙尖叫一声道:“放下,放下那件衣服。”
冷不防这一下,白羊吓了一跳,她的手一抖,那件衣服竟然落在小溪中顺着水流漂走了。
芈月飞跑过来,见衣服顺水漂走,她直接跳下小溪,就要涉水过去抢那衣服。水流湍急,险些滑了一跤。
义渠王此时已经赶到,忙道:“你站着别动,我去帮你拿回来。”说着,便解下腰间的鞭子,挥鞭将已经顺着水流漂走的衣服卷了回来,又跳下小溪,将芈月抱起,转身上岸。
芈月抱住衣服,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义渠王抱着芈月进了王帐,芈月跳下来,拔出义渠王的小刀,将衣领挑开,拉出长长的一卷帛书来,仔细看了后,才长吁了一口气道:“还好。”她拿着诏书,小心翼翼地在火炉边烤了一会儿,直到烤干了为止。
义渠王好奇地从她手中接过诏书,仔细看去,见诏书只是湿了左下角,有点墨迹晕开,几个字显得模糊了,但仍依稀可辨。诏书右下角的大红印玺和左上角的“传位于嬴稷”等字样依旧清晰。他扬了扬诏书,问道:“这个,就是遗诏了?”
芈月“嗯”了一声,回过神来,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义渠王放下遗诏,道:“惠文后早派人来过义渠了。她说,如果杀了你,或者把你交给她,就给我一千车粮食,一千匹绢,一万镒金,还割让五个城池,准义渠立国。”
芈月冷笑一声:“她倒是很慷慨。”
义渠王道:“老巫派人打听过了,听说是因为秦国的老王,给你留了什么遗诏,想来就是这个了。你们周人真奇怪,争王位靠的是兵马,留这么一块布,有什么用?”
芈月接过遗诏,苦笑道:“是啊。它若是有用的时候,敌得过千军万马;若是无用的时候,也不过是一块破布罢了。”
义渠王诧异地道:“你不会以为,有了这个东西,就可以去争秦王的王位了吧?”
芈月道:“若再加上你的兵马呢?”
义渠王忽然不说话了。
芈月看了义渠王一眼,道:“我知道,一个勇士可以为了心爱的女人去做任何事。可是一个王者,却没有什么事,能够比他的部族更重要。若是为了他的部族,他可以让心爱的女人去死。”(未完待续。(LWXS520。COM))>
第322章 穷尽处(5)
义渠王却冷笑道:“那是你们那些无用的周人才会这么做。一个男人若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连男人都不配做,更何况王者?”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芈月,“你若是留在义渠,这世上若有人敢伤你,除非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芈月道:“可是,我若要离开义渠,要你帮我,却是不能,是吗?”
义渠王忽然站起来,走了出去。
芈月看着义渠王的背影,手中不自觉地将诏书揉成一团。
芈月在义渠营帐中慢慢养伤,那几个中箭未死的玄鸟卫也让义渠人救了回来。
义渠王仍然未作出答复,芈月也不催他,就在义渠营帐中慢慢观察,见义渠人弓马娴熟,举止悍野,的确是草原雄师,不同凡响。心中暗叹,这样的兵马,与同样数量的普通秦兵作战的话,只怕秦兵难是敌手。
只有这些年唐姑梁为秦人装备的弩弓,或可对义渠兵马起到一定的阻击作用,光凭以前的车战,只怕已经远远落后于这些马战之师了。
她慢慢地逛着,看着。
义渠老巫佝偻着身躯,倚在营帐边,眯着眼睛晒太阳。晒着晒着,他感觉面前的太阳似乎被什么挡住了。
老巫睁开眼睛,看到了站在他面前身着胡服的芈月。他看了一眼芈月,又闭上了眼睛。
芈月蹲下来,与老巫平视。
老巫睁开眼睛,张着嘴咿咿呀呀地说着义渠老话,芈月一句也听不懂。
芈月却笑道:“老巫,您别装了,我知道您听得懂我说的话。您要不是听得懂周人的话,这么多年来,您又是凭什么给义渠君出主意、作判断?”
老巫没有说话。
芈月又道:“告诉我,义渠要什么?芈姝能给的,我一样能给,甚至更多。而且,我相信你们对于我的信赖,应该比对芈姝来得高。”
老巫忽然笑了,他拄着拐杖吃力地站起来,蹒跚地走着。
芈月站起来,跟在老巫后面走着。
老巫却忽然站住,用变调的雅言,嘎嘎地笑道:“你又何必问我,其实你自己早就知道,是不是?”
芈月怔在那儿,看着老巫一步步走远。
她知道,这一场较量,她没嬴。
草原上,两骑飞驰,天边一行大雁飞过。义渠王张弓搭箭,射着了一只飞着的大雁。
芈月也张弓而射,另一只大雁落在地上。
义渠王夸奖道:“你的箭法不错啊。”
芈月笑道:“不能与你相比,是你先射中前一只大雁,后一只大雁却是为了救前一只大雁而飞低了,才让我射着的。”
自那日与义渠王提起发兵相助之事以后,义渠王没有答应,她也没有催。
她试探过老巫,但同样也被老巫试探。
而她与义渠王此刻的僵局,却是急需打破。嬴稷在咸阳城中生死未卜,而魏冉在大散关外,也在急切地等着她的消息,她必须要有所行动。
但见义渠王骑马过去,拾起两只大雁,举在手中看了看道:“这大雁一大一小,想来不是母子,便是父子。”
芈月轻叹道:“禽犹如此,何况于人?”
义渠王道:“你又在想什么?”
芈月道:“我在想我的儿子。”
义渠王道:“你可以把他接过来,我会把他当成我的儿子,甚至我还可以答应你,我能帮助他当上义渠人的王。”
芈月道:“他是秦人的王,也只会做秦人的王。”
义渠王没有说话。
芈月拨转马头,大声道:“如果你不愿意帮我,我现在就走,不会再在这儿浪费时间。”
义渠王沉默着。
芈月挥鞭,骑马跑开。
跑了很远的一段距离,义渠王仍没有动。
芈月又拨转马头,跑回义渠王的旁边,冲着他大吼道:“你在犹豫什么?你臣服了秦国又反叛,你趁火打劫占据了秦国的城池,为什么你不再进一步,为什么你又驻兵在这里不动?你就是想和诸侯国一样,隔岸观火,想看着秦人自相残杀,想看着秦国真正四分五裂不可救药以后,再出来瓜分一小块地盘。可你为什么不想想,只要你伸出手来,跟我的手握在一起,就能够得到更多。”
义渠王忽然开口道:“那又怎么样?我可以跟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做交易,可我不想跟你做交易。”
芈月怒问:“为什么不能?”
义渠王道:“因为我从来没把你当成交易的对象,或者对手,或者伙伴!我只想……让你做我的女人……”
芈月怔住了,她一句话也不能再说了。此刻,多一句话,都是对两人关系的亵渎。
她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夜晚,义渠王睡着了。
芈月看着义渠王的睡容,他睡得毫无心机,睡得毫无防备。她裹上厚厚的毛皮,走出帐外。
芈月站在帐外,看着点点繁星。(未完待续。)
第323章 穷尽处(6)
来义渠之前,她的确有想借助义渠王之力的心思,而这份心思中,多多少少恃着义渠王对她的感情。但在她死里逃生之后,出于对濒死的恐惧和活着的确认,而和义渠王发生了关系,她不想这么做了。
因为此刻再拿感情去请义渠王相助,那就已经不单纯只是感情了,那是玷污。
可是义渠王却从那一夜之后,对她的感情有了一种新的企图,这是她无法回应的企图。她想努力把他们之间的感情推到原来的位置,所以她宁可和他谈利益,谈交易。
可是他却不愿意。
但是,他是义渠王,他不能任性地只拿感情去作豪赌。就算他想,她也不敢承担。就算他想,整个义渠也不能答应她。
不知何地,老巫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后。
芈月却不意外,只轻叹一声,道:“老巫,听说草原上的规矩,一个大部族的族长死后,如果娶了对方的遗孀,就等于接收了这个部族;对方的儿子,也成了自己的继子。对吗?”
老巫像虾一样弓着身子,低低咳嗽。
芈月轻叹:“我一直不知道,原来你想要的,是整个秦国。”
老巫的声音嘶哑:“苍天赐给我们草原,却赐给你们城池。草原上勇猛的武士,一个能够敌得过三个周人,可是草原上的民族,就像草一样,今年的草再旺盛,一场风暴,一场干旱,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草,牛马就会死去,部族就会挨饿,勇士也要向弱者屈膝。又或者,整个部族都会消失掉。但周人却永远有麦子可吃,永远能够在城池里活下去。一个部族又一个部族消失了,但周人却越来越多。”
芈月道:“你想让部族和周人一样,草场枯死了,还有永久的粮仓,勇士们走进城池,一代代延续部族的血脉,对吗?”
老巫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在咳嗽。
芈月看着老巫,心情渐渐平息了。如果这是义渠的要求,这是老巫的要求,甚至这就是义渠王最终的要求,这对于她来说,反而更容易答应。任何时候,利益总是比情感更好还。
义渠王轻叹一声,掀开帘子走了出来:“怪不得老巫说,你跟他一样聪明。”
芈月抬头看着义渠王,问道:“我们要成亲吗?”
义渠王道:“你做我的妻子,我帮你儿子成为秦王。”
芈月看着义渠王,一颗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点了点头,却道:“不过,我要留在咸阳。”
义渠王点头:“我知道,你要代你的儿子,管理你的部族。”
芈月看着义渠王,一字字道:“大秦会是你永久的粮仓,你还能得到兵甲和铁器,有了这些东西,你就可以统一草原。”
义渠王微笑,握住芈月的手,郑重地道:“是我们一起,统治秦国,统一草原。”
芈月点头:“好。”
义渠王忽然纵声大笑,抱起芈月,转了好几个圈,笑声几乎令得全营帐都听到了:“太好了,哈哈哈,我终于等到你答应了……”
根据老巫卜得的吉日,这一天在义渠营地外,搭起了一个小小的土堆,妇女们采来鲜花摆放,勇士们将猎到的鹿、羊、兔等放到土堆下面。
黄昏的时候,长长的牛角号吹起,义渠王和芈月穿着义渠特色的盛装,各自被身边的武士和侍女们簇拥着,在老巫的指挥下走上高台。
老巫咿咿呀呀地念着芈月听不懂的祝词,芈月照着义渠王的动作,跪,起,再跪,拜,起,三跪。
侍女和武士各捧着一碗烈酒,分别送到芈月和义渠王的面前。
义渠王割破手腕,将血滴在碗中,芈月也依样割破手腕,将血滴在碗中。
义渠王将自己的酒喝了半碗,递给芈月喝下。芈月也将自己的酒喝了半碗,递给义渠王喝下。
老巫喃喃念着,用人骨敲着响鼓。
义渠王将酒一口饮尽,拿起芈月的手,将她手上的伤口合在自己手上的伤口处,与芈月两手相握,高高举起。
他们四目相对。芈月眸光闪动,似喜非喜,眼神里有深思有信任,也有真诚的欢喜和一丝不易觉察的哀戚。义渠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的唇角、她的面颊,眼里灼亮得像有火在燃烧。
两人贴在一起的手腕上血仍在流出,混成一团,到伤口凝结的时候,她的伤口中有着他的血,他的伤口中也有着她的血。自此,他们血肉相连,结为夫妻。
土堆下的义渠部族男女老少一起高声欢呼。
鼓乐声起,天色暗了下来,一团团篝火燃起,义渠部族的人们围着篝火跳起舞来。
义渠王拉起芈月,也加入到跳舞的人群当中。老巫观察着芈月,她跳着和大家一样的舞步,带着一样欢悦的笑容,似乎已经融入义渠人当中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