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山中夜(4)
火苗跳动,映得她的脸阴晴不定,此时万籁俱寂,只有树枝燃烧的噼啪之声。
良久,芈月长叹一声:“不,子歇,你的话看似很有说服力,可是孩子需要的不仅仅是呵护,不仅仅是遮蔽风雨。他是秦王之子,他身上有王者血脉,这就注定他要背负起他的血统,而不是托庇于他人之下。如果仅仅只要一个遮蔽风雨的地方,当年离开咸阳的时候,我早就答应义渠君了……”
饶是黄歇一腔柔情,听了这话也变了脸色:“皎皎,我竟不知道,在你的心中,我和义渠君是同样的分量。”
芈月急道:“对不起,子歇,我不是这个意思。”
黄歇见她神情,顿时后悔,忙道:“不,是我的不对,你曾经属于我,可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失去了你,就注定我要再找回你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芈月本以为可以打消黄歇的执念。她初见黄歇,惊喜不胜。可是回过神来,再看到嬴稷,她是一个母亲,儿子更是她一生不能摆脱的负荷啊。她看着黄歇,努力劝说道:“不,子歇,我的一生已经结束,而你的一生尚未开始,你应该有你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子女。”
黄歇摇头:“我和你在一起,便是一个家,你的儿子,一样可以成为我的儿子。皎皎,我不明白你还在犹豫些什么。”
芈月摇头:“不,我已经爱不起了。”
黄歇执着地道:“你既然可以把苏秦带给燕易后,为什么轮到自己,反而犹豫不决?”
芈月无奈道:“子歇,孟嬴可以给苏秦以爱情,更可以给他以席卷风云的权力,而我却什么也给不了你。”
黄歇冷笑道:“难道我会在乎什么席卷风云的权力不成?”
芈月见他如此,心痛心软,只觉得已经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她咬咬牙。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可我已经不爱你了。”
黄歇一把抓住她的肩头,看着她不可置信地叫道:“你再说一次?”
芈月看着黄歇,含泪摇头:“子歇,对不起。时光如梭,人心易变,什么样的感情也经不起时间的淘洗。是,我曾经爱着你,甚至曾经可以为你而死。可是。在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以后,我遇上了先王。他对我很好,在他面前,我得到了才华上的肯定、身份上的荣耀,还有别人的尊崇,这些是我自父王去世以后,再也不曾得到过的东西。他给予我的,不仅仅是这些外在的东西,还有心灵上的关怀,他鼓励我寻找自我。他鼓励我自由飞翔……子歇,这些是你所不能给予的。更别说,我还跟他有了共同的儿子。我爱他,胜过世间任何人!”她一边说,一边落泪,她知道这样的话,是在往黄歇的心口插刀子,更是在她自己的心口插刀子。可是,她却不得不这么做。这一生,她只能亏欠他一次又一次。可是亏欠他再多次。都好过拖着他下水,拖累他一生。
黄歇看着芈月,眼神变得无限怜惜:“皎皎,可怜的皎皎……”
芈月浑身一颤。为什么她对他说了这样残忍的话。他还是这样毫无怨念,毫无离开的意思?他看着她的眼神,只有疼惜,只有呵护,只有爱怜。
黄歇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他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对她会更残忍,可是只有如此,才能够打破她自己筑就的樊篱,打开她的心门,让她面对现实,而不是被那个男人继续圈在他的谎言中。她要的,不是替那个男人继续他儿子的帝王梦,而是找到自己的人生,活出自己的人生来。
他看着芈月,缓缓地道:“皎皎,我明白,对你来说,这个世间有多残忍,所以每一个对你好的人,你都珍惜。可是你的夫君,不仅仅只是你一个人的夫君,他更是一个君王。君王的恩宠像草上的露珠一样,看上去慷慨无比,到处挥洒,可是消失起来却更快。我很感激他能够欣赏你,呵护你……”他说到这里,一股恨意涌上心头,语声也不由得尖锐起来,“可我更恨的是,他曾慷慨赋予,最终却挥挥手无情收回所有的一切,把你当成一粒尘埃。让人最绝望的不是让你得不到,而是让你得到又失去。你甚至不敢怀疑他为何如此残忍,最终只能变成怀疑自己,甚至憎恨自己。”
芈月听着他一句句的话,曾经的绝望和愤怒再度涌上心头,她不想再提起那段往事,不想再面对那样的难堪之境,她浑身颤抖,尖声叫道:“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黄歇却没有停下,反而厉声道:“你若是直面他的无情,就等于是直面自己的绝望。所以你只能苦苦思索,自己到底错在何处,为何竟失去天降的恩宠,这必是你自己的错,是不是?”
芈月掩耳:“不,你不要再说,不要再说了……”
黄歇抓住芈月的手,直视着她:“是,你只能怀疑自己,怀疑自己是否犯下过可能的错误。你若是直面他的残忍,就等于承认你的命运完全没有任何出路。你只能责怪自己,或者迁怒别的女人。后宫的女人,就是这么宁可自相残杀,或者自我憎恨——只因为这样,你们才会自欺欺人地想着,只要再努力一点,也许命运就会有转机——而不敢直面君王的无情,不敢直面不管你们怎么做都无济于事的事实。”
芈月一把甩开黄歇的手,尖叫道:“你走,你走……我不要再听到你说这样的话。”
黄歇却再次握住芈月的手:“皎皎……”
芈月一甩手,转身就要走,却扑倒在地,一口鲜血喷出。
黄歇惊呼一声:“皎皎……”抱起了芈月。(未完待续。)
第292章 破樊篱(1)
草庐中,芈月仍然昏迷不醒。
嬴稷一觉醒来,却发现母亲陷入昏迷,急得冲到黄歇面前带着哭腔怒吼道:“你到底把我娘怎么了?”
黄歇蹲下身来,搭着芈月的脉搏,缓缓道:“子稷,你别着急!”
嬴稷虽然乖巧,此时也不能再像素日一样懂事了,他焦急地揪住黄歇,叫道:“你说,我娘到底怎么样了?”
黄歇轻抚着嬴稷的头,安慰道:“你放心,你娘没事,她只是一时急怒攻心,醒过来就没事了。”
嬴稷看着芈月的睡颜,黄歇再安慰,他心底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她、她到底怎么了?”
黄歇收起手,轻叹一声,道:“你母亲素日来积郁过甚,这口瘀血积在心口甚久,将它吐出,未必不是好事。只是她此时心神失守,神魂未聚……”
他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嬴稷却是听不懂,只专注地看着芈月。
黄歇走了出去,一会儿,端了水来,扶起芈月想喂下去,却被嬴稷推开。嬴稷自己拿着水,一点点地喂入芈月的口中。
两人就这么守着芈月,直到黄昏时分,嬴稷忽然见芈月动了一下,喜道:“母亲,母亲醒了。”
两人忙围过来,却见芈月眼睛眨了眨,睁开,却是表情一片木然。
嬴稷拨开黄歇蹿上前去,焦急地喊道:“母亲,母亲——”
芈月木然而卧,一动不动。
嬴稷惊恐地拉着黄歇:“子歇叔叔,我母亲怎么样了?”
黄歇搭着芈月的脉,好一会儿才放下来说:“放心,她没事。”
嬴稷急问:“那为什么她会这样?”
黄歇叹息:“这些年,她心里积了太多的东西。有许多事,她明明看到了,却装作看不到。这种情绪压在心底,抑郁太久。此时吐出瘀血,也算是释放了。”
嬴稷似懂非懂:“这么说,她不会、不会……”他压低了声音,“不会有事吧……”他到了嘴边而没敢问出来的话。是“她会不会像父王那样离开我”,可这样的事情,他连想都不敢想下去。
黄歇将嬴稷拥入怀中,摸摸他的小脑袋:“放心,有我在。一定会保护你们。”
天上一轮圆月,映得草庐外银光似水。
黄歇倚在树下,举起手中的竹笛在唇边吹奏,一曲楚音悠悠飘扬。
嬴稷从草庐里探出头来,忧虑地看着黄歇,又缩了回去。
笛声悠扬,飘进草庐。
芈月倚着草棚,一动不动。
嬴稷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母亲……”
芈月神情木然,慢慢地转过脸来,看着嬴稷。嬴稷心头一喜。方要说话,可是芈月的眼睛却又闭上了。
嬴稷想说什么,却想起了黄歇对他叮嘱过的话:“你母亲如今只是在想事情,子稷,你不要惊动他,等她想清楚了,她就会和你说话了。”最终,还是低声说了一句:“母亲,你睡吧,我也睡了。”
说着。他把黄歇递进来的外袍盖在了芈月身上,自己蜷在她的脚边。他睁着眼睛,看着芈月,心中想着。我要看着母亲,我要看着母亲。可终究是个孩子,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草庐内,芈月呆若木鸡,眼睛茫然地望着空中。
笛声依旧幽幽地飘着。浸润了她身边的每一寸空气,像月光、像远处的水声一样无处不在,像在与天地共鸣,向她诉说不便出口的劝慰。芈月头微微转动,凝神倾听着笛声,慢慢合上眼睛,陷入安静。
她阖目坐在那儿,看似一动不动,可是内心,却从来不曾平静过。嬴稷在叫她,她知道。黄歇在为她着急,她亦知道。
可是,她不想回应,因为她实在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了。她的灵魂似脱离了身体,飘荡在半空。她的思绪已经脱离躯壳,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无法指挥自己的躯壳作出回应。
往事历历,在眼前闪过,所有的事,都与秦王驷相关。
她回想起那年在楚国山道,她与秦王驷初次相见,自己拿着小弩弓向满脸络腮胡子的他发射,却被他手一挥,弩弓飞起落入他的手中。那时候,自己是多么地骄傲,多么地不知天高地厚啊!那一个隐藏了身份的君王,看到这样的自己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自己嫌弃他满面大胡子,管他叫长者,像他这样被美女追逐惯了而自负的人,一定是很生气,很在乎吧,所以下一次见面,就看到他刮了胡子。细想起来,他此后只留着更文雅的三绺长须,果然再也没有留过那样的大胡子了。
她回想起承明殿初次承欢,自己跳着山鬼之舞,与他共度良宵。那一夜,她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妇人。他对她说从今以后,他就是自己头上的一片天,自己从此以后就是安全的、自由的,不必再怕有飞来横祸,也不必怕言行上会出什么过错,只管无忧无虑、言行无忌……
她回想起在常宁殿里,他说,他带她去骑马、去行猎,一起试剑,共阅书简,让她去结交张仪,就是为了不让她成为那些浅薄妇人,为了让她按自己的心愿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说了,他也做到了,至少,大部分的时候,他是做到了的。
他与她之间,有了一种新的开始。她的天性在他的放纵之下得到舒展,她的天分在他的挖掘之下展现出令她自己都不能想象的才华。他放飞了她的心,让她真的以为自己是鲲鹏,让她以为凭自己的努力,可以得到一切。可是,他又无情地碾碎了这一切。
那时候她是绝望的、怨恨的,怨恨的不仅仅是感情,更是她与生俱来的自负。她的骄傲,她对人的信赖,都在他这种帝王心术中,碾得粉碎。
她想过逃离,把这一切当作不曾发生过,可是他带着黑甲铁骑将已经逃离咸阳的自己拦下,他说:“你有听说过棋局还未结束,对弈者还在继续下,棋子自己可以选择退出的吗?”
可是,她还来不及怨恨,来不及抗拒,甚至来不及报复,那个霸道到要把她的天空、她的心灵全部占据的人,就这么忽然间倒了下去。他去得这么快,快到让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回想,自己与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到让自己的恨意还未发酵,快到让自己捂着血淋淋的伤口还来不及回醒,他就这么倒下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霸道、他的执念,她曾经有两次机会可以逃离。她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退路。她可以早早地去巴蜀,布置下一片新天地;她也可以去洛邑,退身于安全之所。可是因为他的私欲,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陷于重重危境之中,失去了所有的自我保护,失去了所有的反应手段,而落在了芈姝的手掌中,落在了芈茵的利爪下。
她想着自己从变故之后,眼睛就只落在了嬴稷身上,忘记了魏冉,忘记了芈戎,她只想着要当“重耳”,要回到秦国去。她只记得她是嬴稷的母亲,是秦王的亡妾,只记得秦王灌输给她的王图霸业……不,她不是忘记了自己的亲人,而只是把“自己”给忘记了。因为她若是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天性和情感,想到自己的爱和恨,就会痛苦得无法再活下去。
她有多逃避,她就有多恨。恨那个摧毁了她骄傲和信赖的人,恨那个断绝了她归路的人,恨那个自家撒手人寰了事,却教自己和儿子为他的随心所欲而承担苦难的人。
她回想起芈姝在她的面前烧毁掉的诏书,想起咸阳殿上的孤注一掷,想起出宫之际的生死两难;想到女萝惨死在西市,想到嬴稷年幼杀人而入黑狱,想到如今自己有家归不得,有国不能投,无尽的逃亡生涯……
忽然间,她想起当时在商鞅墓前,他说的那句话:“……有些人活着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还继续活着……”
黄歇说过的话,似又在耳边回响:
“帝王的恩宠像草上的露珠一样,看上去慷慨无比,到处挥洒,可是消失起来却更快……”
“让人最绝望的不是让你得不到,而是让你得到又失去……”
芈月痛苦地缩在角落里,似乎在努力让自己缩得更小。
外面的笛声不知何时停住了,黄歇在低声吟哦,似近在身边,字字入耳:“苏世**,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芈月的眼泪渐渐流下。这首辞,是屈子当年写的吧。那一年,她和黄歇在屈子府中庭院的大橘子树下,看着屈子负手吟诗:“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屈子的声音与外面黄歇的声音渐渐重合:“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芈月的眼泪渐渐流下,忽然间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手脚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未完待续。)
第293章 破樊篱(2)
那飘荡在躯壳外的灵魂,终于归窍,那曾经被禁锢于樊篱的自己,终于回来。此刻,她是芈月,她不只是秦王遗妾,也不只是秦质子嬴稷的母亲。
她是她自己,听从自己的心而行,为自己而活。
芈月扶着支撑草庐的木柱,慢慢站了起来。她的手脚有些酸麻,但是,这不要紧,因为她已经重新站起来了。
她慢慢地走出草庐,黄歇惊喜地迎上去。
芈月看着黄歇,忽然泪下:“我想去看看夫子。”
黄歇连忙点头:“好、好,我陪你去看夫子。”
芈月道:“我想能够再一次在汨罗江上泛舟。”
黄歇道:“我陪你。”
芈月静静地偎入黄歇的怀中:“你答应,这一生你不会再离开我。”
黄歇轻抚着她的背部:“我答应你,这一生我不会再离开你。”
芈月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身体一软,就要倒下。黄歇连忙扶住了她,两人一齐坐在了地上,忽然间,一起笑了起来。
夜深了。
这一夜,人人都不能平静。
芈茵被义渠兵马这一阻滞,直到天亮,方才绕道过了那条小河,四处搜寻,却是不见芈月等人下落,气得她暴跳如雷,当下以郭隗令符,传令各城池严加防守,务必不能让芈月逃出燕国。
她思忖了半晌,猜到芈月可能借道齐国,返回楚国,但为防万一,她一边派重兵去燕赵边境守着,自己则一路疾行,人马换乘,日夜兼程赶往燕齐边境。
而当郭隗离开之后,孟嬴在边城也收到了蓟城变乱的信息,她将手中的竹简重重掷地,气得脸色通红:“来人。速宣郭隗进宫,我倒要问问他,意欲何为!”
侍女忙依令而出,此时苏秦正迈进门来。见状忙问道:“易后,出了什么事情?”
孟嬴指着竹简,愤怒道:“你自己看。”
苏秦拾起竹简,迅速地看了一下,顿时怔住:“芈夫人出事了?”
孟嬴手指都在发抖:“这分明是蓄意谋算。等我们一离开京城,就出这样的事情。郭隗这老匹夫,这件事必是与他有关。”
苏秦轻叹:“不错。”
孟嬴一拍几案:“他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要在季芈推荐你入朝以后动手,分明是冲着你我来的。”
苏秦问孟嬴:“易后打算怎么做?”
孟嬴勃然大怒:“难道不是立刻质问郭隗,然后回京去调查此事,接回季芈吗?”
苏秦劝道:“易后息怒。芈夫人被诬陷这是无疑的了,只是郭隗既然动手,他在京城预先布置好的人一定会湮灭证据。等我们回去再查,只怕是来不及了,顶多只是寻几个小喽啰顶罪罢了。郭隗在燕国根深叶茂,又扶助大王登基,只怕纵然我们回到京城,也只能是对郭隗小惩大戒,更无法让芈夫人翻案。”
孟嬴不服,问苏秦道:“为何不能为季芈翻案?”
苏秦叹道:“西市游侠暴动劫狱,是何等重大的事情,便是秦质子当真受人诬陷。也敌不过芈夫人煽动叛乱之罪更严重。到时候就算易后出面,只怕也无法顶住朝臣们的压力,更会让郭隗将罪责推卸。”
孟嬴急了:“这,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苏秦拿起竹简。劝道:“所以,不能顺着别人的思路走。”他细看竹简,边看边叹道:“我倒是佩服季芈,把事情闹到如此极端,反而留下生机。若当时易后在京,或者她有办法让郭隗放人。那又怎么样?她若不能借此翻身,谋得高位,便纵避过这一次两次,也难避人家无时不在的陷阱。做人宁与虎狼为敌,休向鹰犬低头。事情闹得越严重,就会让她的对手越被动。别人只能选择要不与她为死敌,要不就奉她为座上宾,不能轻贱,不敢小视。”
孟嬴听了此言,怒气慢慢平息,再问苏秦:“你可有办法?”
苏秦沉吟不语。
孟嬴拉住苏秦的袖子,急道:“苏子,我有负季芈良多。她在最危险的关头,选择了来燕国为质,就是以为我能够庇护于她。我迫于局势,不敢出手庇护。她若安好,我还可以安慰自己说为了避免得罪秦国,我不得不袖手旁观。可若是她母子当真在我燕国遇害,我还视若不见的话,我就当真成了忘恩负义的杀人凶手!”说着,流下泪来。
苏秦也不禁唏嘘,拿出绢帕,擦去孟嬴的泪水,道:“季芈对我亦是有恩,就是因此我们才不可轻易冲动,让对我们有利的局面恶化了。”
孟嬴道:“以你之意呢?”
苏秦慢慢地说:“易后回到蓟城,不可提芈夫人,只管以西市游侠作乱之事,问郭隗治理朝政有失之罪。”
孟嬴问他:“若是他还是将罪责推到季芈头上呢?”
苏秦笑了:“堂堂国相,治理不好京城,却将责任全部推卸到一个弱女子身上,岂不可笑?这分明是西市游侠素日受到欺压太多,用连秦质子都逃不过冤狱为借口,而发起的动乱!如此,不用易后翻案,芈夫人自然平冤,而郭隗也逃不过追责。”
孟嬴顿时明白了:“所以,不提季芈,反而使我们更掌握主动。”两人正商议间,却见贝锦匆匆而入,禀告:“禀易后,国相向大王请假,离开了碣石宫赶往京城。”
苏秦一惊,击案道:“这下不妙。”
孟嬴一惊:“怎么了?”
苏秦叹道:“想不到郭相竟为此事而匆匆回京,他对此事如此看重,只怕会抢在我们前面布置。为免被动,臣请易后赐予令符,让臣可以尽快赶去相助芈夫人。”
孟嬴点头:“好。有劳苏子了。”她眼望长天,叹道,“希望季芈能够撑到你去救她。”
清晨,鸟鸣声把嬴稷吵醒了,他看到芈月正坐在他的面前,叫他:“子稷。”
他兴奋地跳了起来:“母亲,你好了?”
芈月笑着点头:“是。”
他又问:“母亲,你不会再生病了吧?”
芈月摇头:“不会了。”
嬴稷又道:“母亲,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
芈月微笑:“去楚国。”
嬴稷怔了一怔:“去楚国?我们不去秦国了吗?”
芈月摇了摇头,歉意地道:“子稷,如今的秦国……我们还回不了。”
嬴稷也知道芈月说的是实情,这孩子的情绪只低落了一会儿,立刻又打起精神来:“母亲,我们去楚国多久啊?”
芈月答:“不知道,看情况吧。”又解释:“楚国有你另一个舅舅,还有舅公,还有母亲的夫子——”
嬴稷忽然道:“还有子歇叔父,对吧?”
芈月直视嬴稷,点了点头:“是啊,我们以后要和子歇叔父住在一起,你……愿意吗?”
嬴稷沉默了。
芈月不安道:“子稷……”
嬴稷低头:“若是孩儿不愿意呢?”
芈月沉默了好一阵子,久到让嬴稷有些不安了。她忽然道:“如果你不愿意,那母亲就只与子稷一起生活,离开他。”
嬴稷诧异地抬头:“你舍得?”
芈月苦笑:“我是你的母亲,我只能选择你。”
嬴稷扑到芈月的怀中,顿时心生歉疚:“母亲——我不是这个意思,子歇叔父很好,我也喜欢他。”
芈月轻轻地抚摸着嬴稷的后背,心中酸楚之意,渐渐平复。
嬴稷抬起头来问:“母亲说过,要我做重耳,那我现在呢,还要做重耳吗?”
芈月道:“如果你要做重耳,母亲就帮你做重耳。如果你要过另一种人生,母亲也一样会如你心愿。”
嬴稷忽然问:“他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待我好吗?”
芈月一怔,还是回答:“他是个至诚君子,他爱母亲,也会一辈子视你如己出。”
却听得外面黄歇叫道:“快些出来用朝食了。”(未完待续。)
第294章 破樊篱(3)
芈月和嬴稷起身走出草庐。黄歇已经打了几只鸟雀回来,正烤着,见他们母子出来,便递给他们。
两人坐在火堆边,商议着下一步的去向。
黄歇看了看嬴稷,道:“燕国是不能待了,你意欲何处去?”
芈月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着地形图,叹道:“秦国也是暂时回不去,子歇,你说我们下一步去哪儿?”
黄歇一指方向:“往西走是赵国和中山国,往南走是齐国。你们若要回秦,就要经过赵国;若要回楚,就要经过齐国……”
芈月看着地图,忽然道:“子歇,我们去齐国如何?”
黄歇诧异:“不是说好了去楚国吗?”
芈月一觉醒来,只觉得神采奕奕,又充满了信心和战意。她抬起头看着阳光自树梢射入,粲然一笑,道:“我不去楚国了。我们在楚国并无机会。楚威后还在位,在楚国一手遮天,如今去楚国,不过是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点,还是在她的手底下战战兢兢地求生存。子歇,这种日子,在我十五岁以前,可以熬,因为我相信我还有无穷的未来。但我现在,却是一天也不能过了。我若要回到楚国,必是有把握要取那恶妇性命的时候。如若不能,我宁可——”她在地下画了一条线,“去齐国或赵国。”
黄歇一怔:“齐国、赵国?”
芈月点头道:“不错,其实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去齐国当成目标。那时候你与义渠人交战落马,我找不到你,以为你不在了……”她看着远方,有些出神。
黄歇听到此处,不由得心酸,握住了芈月的手,叫道:“皎皎,是我对不住你。”
芈月回过神来看着黄歇一笑。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都过去了。后来,我又想经韩国去洛邑,去周天子住的地方,以观察天下。可我现在却不能去那儿了。据列国传来的信息。似乎我们的新秦王,也意在洛邑。我现在才知道,他为什么把那几个大力士当宝,原来他是想入洛邑,倚仗武力夺取九鼎。以求挟周天子而震慑诸侯,得以称霸……”
黄歇听了此言,诧异不已:“这么说,果然是真的?”
这下,轮到芈月诧异了:“什么真的?”
黄歇道:“我在楚国,亦曾听闻新秦王有此图谋,我还以为是讹传,这世间哪有如此简单就能称霸的?若是可以的话,当日魏国之势最盛,洛邑就在他们边上。取九鼎还不是如探囊取物,可魏国为何不取?”
芈月缓缓地道:“九鼎不过是个物件,时势到了,霸业成就之日,那自然是想取便取。若是时势未到,以为可以用小聪明取九鼎而获霸业,实是本末倒置,贻笑天下。”她的眼中忽然有光芒一闪,冷笑道:“若是子荡只有这样的心术,那么。子稷归秦之日,也是屈指可数了。”她忽然兴奋起来,将树枝横一画、竖一画,道:“若是往西。可去赵国,赵侯雍素来野心勃勃,对燕国对秦国,都有着极大的野心;若是往南,可去齐国,我如今结怨燕楚两国。而齐国恰好在这两国中间,图谋扩张。所以我想,我和齐王应该有共同的利益所在。”说着她抬起头,问黄歇:“子歇,你觉得我们是入赵好,还是入齐好?”
黄歇看着芈月的神情,有些怔住了,好半日,长叹一声:“皎皎,你变了很多。”
芈月知道自己刚才有些失态,然而她不打算回避,岁月已经将她打铸成如今的芈月,她也无法伪饰矫情,只是灿烂一笑:“是吗?”
黄歇凝视着芈月:“我想郭隗一定很后悔错把你当对手。如今,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让你屈膝安分,你是一息尚存,就能够生出无穷事端来啊。”
芈月看着黄歇:“你后悔了吗?”
黄歇叹息:“我只后悔,不能早些来接你,来照顾你。”
芈月将树枝往地下一掷,笑道:“那我们还等什么?去齐国吧。”
三人上马,晓行夜宿,一路上绕着城池走,或潜行于山林,或乔装宿于农家,果然见芈茵派来的追兵处处,设下的关卡重重。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直到了边城,却是面临无法回避的问题,那就是要出燕国,前往齐国,必须要经过这座边城。
而黄歇已打听得明白,“国相夫人”就在这座边城之中,久候多时了。
三人双骑,遥望边城。
黄歇问:“怎么办?”
芈月叹道:“绕不过去,便只能冲了。”
黄歇一惊:“冲过去?这重兵把守,你我只有三人,如何冲得过去?”
芈月点头:“自然是冲不过去的。”
黄歇一怔:“那你……”
芈月遥指边城:“你还记不记得,昨日在那农家打听,他们说,两月前,大王派了一支军队,入驻这边城,以抗齐军?我却是记得,昔日我在西市之时,曾经结交过一名游士,名唤乐毅。前番郭隗于黄金台招贤,乐毅受其重用,于两月之前,领兵到燕齐边城驻守。”
黄歇问:“你猜那驻守之将,便是乐毅?”
芈月摇头:“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是,乐毅一定会在附近的边城之中。”
黄歇问:“那,我们要找乐毅,请他助我们出关吗?”
芈月道:“只怕不行,有芈茵在,乐毅就算想帮我们,只怕也没有办法。而且此时侦骑四处,我们又如何能够找到乐毅呢?”
黄歇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问道:“你的意思是……”
芈月道:“我的意思是……若是我们能够顺利找到乐毅,那自然最好。但如若被芈茵的手下发现了我们,那就要预先想好方案了。”
黄歇心一沉,问道:“什么方案?”
芈月道:“芈茵要的是我,若是被追兵发现,那便只有我先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等我引开他们,你就去找乐毅,将子稷先送出关去,然后和乐毅再来救我。”
黄歇失声道:“不行,那女人如今已经是个疯子,我如何能够让你落在她的手中?我不可以让你冒这种危险。”
芈月淡然一笑,在黄歇的眼中,她这笑容却显得有些凄然:“子歇,大争之世,谁不是无时无刻不在刀口舐血?必要的险,是要冒上一冒的。如果可以,我当然想和你一起共赴天涯。如果我们注定无法越过这道关卡,那我希望你能够带着子稷顺利到达齐国。”
黄歇一惊,握住了芈月的手:“不行,我绝对不会再丢下你的。我宁可自己有事,也绝对不会让你有事。”
芈月抽出手来,微笑道:“你放心,我很惜命。如果你们能够安全地离开燕国,那我就算落到芈茵手中,她也一定不敢杀了我,到时候你再与乐毅想办法救我。”
黄歇厉声道:“不行,我岂能让你冒险!”
芈月摇了摇头道:“若往最坏的可能想,就算是你找不到乐毅,或者乐毅无法相助于我,那你就速去齐国。我记得你曾经在齐国的稷下学宫游学,你去游说齐王兴兵伐燕,一定更容易取得成功。待到兵临城下的时候,就算是郭隗,也不得不妥协。”说到这里,她自负一笑,“你放心,正因为芈茵是个疯子,所以她才舍不得杀我。但只要我不死,那最后赢的人,就会是我。”
正说着,忽然传来疾风破空之声。芈月转头一看,却见远处一队人马似已经看到了他们一行人,正在包抄过来。
芈月疾道:“别说了,我们就此分道扬镳,我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带着子稷赶紧逃离。”
说着芈月上马,冲着黄歇的马挥了一鞭子。
黄歇与嬴稷共乘一骑,猝不及防,顿时被马带走,风中只传来他凄厉的叫声:“皎皎——”
嬴稷亦在大叫:“母亲——”
芈月凄然一笑,一行泪落下:“子歇,子稷就交给你了。”她一挥鞭,向着反方向跑去。(未完待续。)
第295章 风云变(1)
半个时辰以后,燕国边城城守府前,芈茵站在台阶上,看着被押在台阶下的芈月,得意地大笑起来:“九妹妹,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芈月此时的样子有些狼狈,不但灰头土脸,而且双手被缚,只是神情依然骄傲:“是啊,真没想到,七姊姊舍得离开那锦绣堆中的国相府,千里迢迢到这边城来,我实在是荣幸。”
芈茵见她居然还如此嘴硬,却见不到自己一心盼望的她跪下求饶的样子,不由得大怒:“死到临头,还敢顶嘴,我真想看看,什么时候你才会嘴软呢?”
芈月笑道:“我天生如此,你就别指望了。”
芈茵咬牙切齿道:“好、好,我看你这铁嘴,是不是跟着你一起葬进坟里头去。”
芈月冷笑:“原来七姊姊还打算给我留坟啊,我还以为你打算让我暴尸荒野呢。”
芈茵气得发抖咬牙道:“好啊,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芈月再度嘲讽:“哦,居然还有棺材,那当真是要谢谢七姊姊了。”
芈茵指着她:“你、你——”指了半日,再也说不出话来,忽然感觉到不对,左右一看,喝问:“她儿子呢?”
那侍卫头领便道:“禀夫人,抓她的时候就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其他人。”
芈茵顿时明白了,冲下台阶,揪住芈月急问:“你那个儿子跑哪儿去了?”她猛然想到一事,心头狂跳,“你、你、你是不是见到子歇了?你儿子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芈月微笑:“你说呢?”
芈茵一想到那人,只觉得心头绞痛,几乎发狂。她想杀了眼前的芈月,想拿剑把她戳成血窟窿,想把她剁成肉酱,可是……可是她更想见到那个曾经扎根在她心底,让她如痴如狂的负心人。心想,不能冲动。不能冲动,她要用这个女人,钓那个男人出来。
她捂住心口,踉跄退后。嘶哑着声音指着芈月道:“把她关起来,我要等着黄歇来。”
夜深了,城守府中一片寂静,只有最深处那座小院,仍有灯光。
镜台前。小雀给芈茵一边卸妆,一边低声问:“夫人,您既然已经抓到九公主,为什么还在这边城停留不回?若是国相问起,可怎么办?”
芈茵对着镜子一边照着,一边冷笑:“我要她的性命很容易,可是我若就这么杀了她,反而如了她所愿,让她赢了。不过,当日我留着她的性命慢慢折磨。果然是有好处的,她把我这一生最爱的男人带过来了。我现在就要借她这条命,圆满我的心愿。”
小雀是晓得郭隗厉害的人,听得此言,吓得脸色都变了:“夫人,您、您到现在还没对公子歇断了心思吗?”
镜子里,芈茵扭曲着脸:“为了活下来,为了活得好,我把许多宝贵的东西都扔掉了。我跪着、爬着,走到了现在。如今我已经锦衣玉食。那我就要把那些曾经失去的,一件件捡回来。”
小雀还要再言,芈茵却把镜子一拍,厉声道:“你不必再说了。我自有主意。”
小雀不敢再言。服侍芈茵歇息之后,退出房间,想了想,还是不能心安。于是摸了摸袖中的令符,这是她刚才从芈茵梳妆台上悄悄拿过来的,犹豫片刻。还是下定决心,走出房间,一路直奔关押芈月的小院。
这城守府却是有一处专门关押犯人的石屋,此处与齐国交邻,细作自然也是免不了的。有时候抓到可疑之人,一时未能判定对方身份,又不便直接下到关押普通犯人的监狱中,便暂时关在这间石屋中,倒是比普通监狱还稳妥些。
小雀拿着令符,去了石屋,开了门走进去,见到里面分成两半,中间还有一层栅栏,里面关着犯人,外屋还有几案,便于来人审问。
小雀便令其他人出去,自己走近栅栏,见芈月端坐在地下,见了她来,倒也不吃惊,只抬头道:“你是那个……芈茵的婢女?你来找我何事?”
小雀也坐了下来,隔着栅栏,叹道:“你和七公主之间,难道是天生冤孽,不能共存吗?既然如此,你何不早早遂了她的心愿?这般执迷不悟,岂不是教自己受苦?”
芈月笑了:“你想劝我向她屈服,这样就能够让她心满意足。是不是因为我不肯屈服,便让她难受了?”
小雀看着芈月,恨恨地道:“是。”
芈月点头:“我倒是能够明白她的。”
小雀诧异:“你能明白?”
芈月点头道:“一个人如果跪下来,骨头折了,行为卑污下贱过了,就算在人前荣耀无比,可是午夜梦回,她却知道自己永远都站不起来了。所以她一定要找回一些过去的东西来欺骗自己,当中间的那一段历程可以不存在。可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像她那样没有底线的。所以,她就希望让别人跪下,因为别人还站着,她就会发现自己一直是跪着的。”
小雀听到这样的话,心中更恨:“你不知道她受过的苦,她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芈月看着这个狂妄大胆的婢女:“你不觉得你说这样的话很可笑吗?你要我屈膝弥补她的卑贱,你以为你是谁,敢对我说这样的话?”
小雀扑在栅栏上,嘶声叫道:“可是这样死了,你甘心吗?你跟七公主不一样,你还有一个儿子,难道你不想看着他长大成人,难道你这一生这样颠沛流离受尽苦难,就没有一个结果?好死不如赖活着。九公主,我怜惜我的主人,可我也不忍见到你死,更不想见到你们姐妹相残。你们从小一起生长在楚宫,同样在楚威后的**威下求生存,也同样被她所害,命运多厄。哪怕你骗一骗她,也不行吗?”
芈月看着她,忽然间有所了悟,轻轻一叹:“你来找我,她不知道吧?”
小雀黯然道:“她不知道,可我不得不来找你。你知不知道她虽然被威后赐婚黄歇,可是她根本没有和黄歇拜堂,甚至没有见到黄歇一面。是我找了医者为她治病,她才慢慢地好了。可她不能再受刺激,不能再发病啊,否则就会……”
芈月忽然笑了:“这么说,你的意思是,我只要骗骗她就可以?因为她是个不正常的疯子,你怕她因为我而执着,所以她陷害我再多,我也必须忍气吞声,否则,她有可能会被我刺激到发疯,是吗?”
小雀有些惊惶,又有些狂乱:“你、你胡说,她很好,她比谁都好,比你、比任何人都好!我不许你说她是疯子,不许,不许!”
芈月看着她,忽然说:“你爱她,是吗?”
小雀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慌乱,她后退一步,惊恐地看着芈月:“你、你胡说些什么?”她定了定神,又厉声道:“你若再胡说,我便杀了你。”
芈月轻叹一声:“真是没有想到,连她这样的人,也能够有你这样死心塌地爱着她的人。”
小雀的神情变得又愤怒,又疯狂:“你、你闭嘴,别让我想杀你。”
芈月忽然不说了,她的眼神飘向了小雀的后面。小雀却没有发现,见芈月忽然不再说话,以为自己的话已经奏效,上前又求道:“九公主,就算我求你了。反正害你最深的人,又不是她,你就算向她低头,又能怎么样?这样她好你也好啊!待得你让她安心以后,我便放你出来,好不好?”
芈月忽然问:“你今夜为何来找我?她如今已经抓住了我,我屈不屈服,她都是嬴家。你又何必来找我,甚至许下放我出去的诺言?你可知道,这是对她多大的冒犯?”
小雀怔了一怔,忽然道:“这你别管,这是我的事情。”
芈月忽然道:“可是她又要做出一些在你眼中,会危害她自身的事,所以你才会害怕,今夜才会来找我。让我想想,会是什么样的事情呢?莫不是黄歇知道我被抓,要来救我。而芈茵对黄歇还未死心,你怕这件事,会让她失去郭隗的庇护?”
小雀倒退两步,惊恐地看着芈月,如同看着一个魔鬼,嘶声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芈月嘴角有一丝冷笑:“你对她当真情深义重,把她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你这样忠心耿耿,她可知道?”
小雀一怔。
忽然,暗处传来一声阴森森的冷笑。
小雀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缓缓转过头来,脖子似乎都在咔咔作响。
芈茵铁青着脸,从暗处走出来,看着小雀,眼中像要喷出火来:“贱婢,亏我一直以为你对我忠心耿耿,没想到在你的心里,居然一直在耻笑我、轻贱我,我真是看错你了!”
小雀跪倒在地,蜷缩成一团,泪流满面地求道:“夫人、夫人,奴婢愿意为您而死,奴婢一心只是为夫人着想……”
芈茵怒不可遏,拔剑刺向小雀:“那你就去死……”(未完待续。)
第299章 举周鼎(1)
芈茵先是吓了一大跳,再瞧得这些人都是燕军服饰,既惊且怒,喝道:“你们要造反吗?你们好大胆子,竟敢对我无礼。你们眼中还有国相吗?祁司马,你是死人吗,如何会教人冲进城守府来?”
这祁司马便是此城城守,原是候在院外避风头,却听到芈茵唤他的名字,不得不进来对那队燕军首领一拱手,方苦着脸对芈茵道:“夫人拿了国相的令符,下官原是该听命从事的。只是如今乐毅将军持着大王亲笔的诏书来,下官自然是……嘿嘿,只能是先遵大王手诏了。”
芈茵脸色大变,叫道:“怎么可能?他哪来的大王诏书?必是假冒无疑。你休要被他愚弄,小心将来难见国相。”
那祁司马只是一脸尴尬地苦笑,显然是准备袖手旁观到底了。
芈茵只得又对乐毅喝道:“你一介边境守将,哪来的大王诏书,诏书上又写了什么?你敢伪造大王诏书,小心性命不保。”
乐毅沉着脸喝道:“你不过是相府小妾,何以敢对士大夫无礼?你手持国相令符,却无国相手书,这令符到底是否出自国相之令,你敢与我上蓟城与国相对质吗?”这边又将手中诏书一扬,道:“此诏为大王三日前亲手所书,派上大夫苏秦日夜兼程,赶往边城,交于某家。我奉大王诏令,救秦质子母子,谁敢阻挡?”
芈茵身边侍卫,皆为相府所属,因她持郭隗令符临时召集,听了乐毅此言,顿时心生犹豫,慢慢退后。
霎时间,强弱易势,乐毅手按剑柄,一身杀气,朝着那“小雀”厉声喝道:“你还不松手!”
那“小雀”本就只是个小小梳头婢。哪里当得这沙场战将的一声暴喝,吓得顿时匕首落地,整个人伏倒在地,不敢抬头。
芈茵目眦欲裂。厉声尖叫:“蠢货蠢货,坏我大事,你如何不去死!我要杀了你,我要将你这贱婢碎尸万段……”
那“小雀”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却是丝毫不敢动。
芈月疾步前行,乐毅一使眼色,便有他身边的侍卫上前,一剑将芈月身上绳索砍断。芈月拾起匕首,叹道:“七姊姊,世间似小雀那样待你的人,只有一个。不是你随便找个侍女,改名叫小雀,她便都能够如小雀一般合你心意的。”
芈茵反反复复,只念叨道:“若是小雀在。早就杀了你了。若是小雀在,早就杀了你了……”
芈月得了自由,适才听闻乐毅之言,惊喜不胜。原本她和黄歇约定,若是她被抓,黄歇便与乐毅想办法潜入城守府暗中来救。她本以为黄歇会是调开芈茵,或者暗夜来救。方才黄歇挟持芈茵,她便暗中担心,如今正值白天,救援不便。谁知道情况突变,乐毅公然率兵来救,而且手持燕王诏令,再听得苏秦的名字。心中已经明白,暗道:“孟嬴,你终不负我。”
自己这一生虽然历尽苦痛,但这世间她曾经相助过的人,终究还是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还报于她。想到这里,心头一暖,连对芈茵的恨意都消了几分。
她与黄歇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心意相通,黄歇便放开芈茵,与芈月携手而出。
芈茵孤零零地被摔落在地,竟是连个扶她的人也不曾有。见芈月和黄歇谁也不看她一眼,就这样携手往外而出,她怒气攻心,抓起长剑,便向芈月后心疾冲而刺。
黄歇头也不回,长剑一挥,便将芈茵的剑格挡开去。芈茵用力过头,却比不得黄歇反格的力气,两力相冲,竟又摔了出去。
眼见仇人就要走出院子,走出她的视线,终其一生,将再也无法将她抓回来泄愤,芈茵跌坐在地,放声大哭。
却就在芈月和黄歇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忽然外面一声高呼:“国相到……”
众人顿时怔住,人潮缓缓后退,分开两边。
一个老者在众武士簇拥之下缓步进来,正是郭隗。
芈茵又惊又喜,跳了起来,叫道:“夫君,你来得正好,快快为我报仇——”
芈月与黄歇对望一眼,脸色皆变。今日之事,转折迭起,本以为有意外之喜,不想离自由只差一步,竟然功亏一篑。
那郭隗缓步而入,见了两边兵士林立,互不兼容,再见芈茵脸上哭得脂粉糊作一团,钗横鬓乱,素日艳色一分也不剩下,竟如厉鬼,不禁退后一步,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芈茵手指指向众人,一圈划过,将众人皆划在内,顿足哭道:“是他们,他们都欺负于我。他们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不把你的令符放在眼里,便是不把夫君你放在眼里,你若不处置了他们,我便不依。”
乐毅忽然长笑,道:“好教国相得知,方才您的爱妾,挟持了秦质子之母,硬要迫使公子歇与她私奔,还说委身于您实是无奈,是无时无刻不在强忍着厌恶,无时无刻不想着逃离您——”
芈茵嘶声尖叫起来:“你、你这奸贼,我与你何冤何仇,你要这般陷害于我?”
乐毅朗声笑道:“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非但乐某听到此言,便是在场诸人,也都大半听到,可作得了假吗?公子歇是君子,不便斥你。乐某却见不得你这妇人颠倒黑白,信口雌黄。”
方才诸人便埋伏于院外,芈姝自恃院中皆为相府之人,谁又敢告她的密,因此肆无忌惮。诸人又皆屏声静气,她的声音又是极尖厉的,因此这等话语,竟是大半人都听到了。
郭隗脸色微变,凝视着芈茵,长叹一声:“夫人,我自知与你年貌不当,委屈了你,所以一直以来都忍让于你,可是没有想到,在你的心里,竟然是如此委屈……你若当真不喜,老夫何敢勉强?你想去哪里,老夫以金帛送你如何?”
芈茵尖叫一声,大惊失色,但她随即跳了起来,连滚带爬地飞扑到郭隗的怀中,揉得他的胸前衣物皱成一团,直哭得梨花带雨,娇弱可怜:“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夫君你一定要信我,我只是太恨九丫头了,我只是为了报复她,想让她看着黄歇变心,所以我才故意对黄歇说假话的。我怎么会喜欢那种无官无爵的士子,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啊……”她一边哭诉,一边有些紧张地看着郭隗的脸色。
郭隗看着芈茵的脸,神情无奈,眼中有光芒一闪而没,他闭上眼,长长叹息道:“老夫不管你真心假意,只要你放下过去,不再给老夫惹祸生事,若还愿意继续留在老夫身边,老夫依然待你如往日,如何?”
芈茵不想此番如此轻易过关,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这老东西终究是舍不得我。想到这里,又得意起来,再看看黄歇和芈月,心中妒火又起,无法抑制,又扑在郭隗怀中哭叫道:“我就知道夫君你是最知道我,最疼我的。你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岂能不听?我答应你,只要我杀了九丫头,圆了心愿,就放下过去,一心一意待你。”
郭隗闭了闭眼:“你真的执意如此?”
芈茵咬牙:“不错。”
郭隗忽然笑了:“好吧,你去吧。”
黄歇脸色大变,叫道:“郭相!”
乐毅也是脸色一变,叫道:“郭相,大王诏令在此……”
郭隗却是叹了口气,摆摆手,索然道:“世间事,瞬息万变,红颜薄命,老夫亦是无可奈何!”
说着,眼边竟掉下一滴眼泪来。
芈茵大喜,立刻转身,拔出身边侍卫的宝剑,一步步狞笑着走向芈月:“九妹妹,我本来想,让你好好享受一番再送你上路。如今我没有时间了,只好便宜了你。”
黄歇失声叫道:“皎皎……”想要上前相救,郭隗带来的两名侍卫却踏前一步,正挡在他的面前。
黄歇手中暗暗捏紧了短刀,若是当真事情不妙,便要出手伤了芈茵。纵得罪了郭隗,那也顾不得了。
芈茵见黄歇已经被侍卫挡住,心中大定,纵声大笑起来:“我看,这世间还有谁能够于此时救你……”她心中得意,手中的剑越发缓慢地朝着芈月刺过去,脸上带着狸猫戏鼠式的笑容,有心要教芈月在临死之前,好好感受死亡一步步逼近的惊恐。
芈月面色不动,看着芈茵的剑尖慢慢刺向她的心口,这种时候,她没有做徒劳的格挡和逃脱,而只是一动不动,巍然而立。正当芈茵的剑尖,距离芈月的胸口只有两寸时,芈月忽然露出悲悯之色,叹息了一声。
芈茵正想说:“你此时叹息也已经迟了……”忽然只觉得后心一凉。她诧异地低下头,却见自己的胸口多出了一个亮闪闪的东西,然后就是一阵剧痛……
这是芈茵于这个世间,最后一瞬间的思想。(未完待续。)
第300章 举周鼎(2)
芈月站在那儿,看到芈茵正自最得意的时候,她的笑容忽然凝结于脸上,只见一寸长的剑尖在她的胸口出现,然后便是血花飞溅,芈茵便缓缓倒下。
芈茵身后,郭隗面无表情地拔出剑,用一条绢帕,轻拭剑尖的血痕。
他这剑一拔,芈茵便扑倒在地,一动不动,显见已气绝身亡。
郭隗却对芈茵连多余的一眼也不看,只是看着自己的剑,爱怜地轻拭着,长叹:“茵姬,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只可惜,你选择了不给老夫退路。”
芈月看着郭隗。她当时手已经解缚,以她的身手要抓点什么东西格挡芈茵的剑也并非难事,郭隗却只让芈茵独自上前而并不是叫侍卫先制住她,芈茵为仇恨冲昏了头脑,竟没注意到这点,她却是留意了。芈月淡淡对郭隗问道:“郭相这是何意?”
郭隗拭净宝剑,收剑入鞘,向着芈月一拱手:“老夫惭愧,治家不严,以至于放纵了小妾,假借老夫的名义而逞私欲。老夫奉大王之令前往碣石宫迎贤,得知此事,星夜赶到,幸而还能及时阻止。老夫有罪,已经惩治主犯,余下的事情也当一一解决之后,再自行向大王请罪。”他一转身:“退下,不得对公子歇无礼。”
侍卫退开,黄歇已经快步跑到芈月身边,将芈月一把抱入怀中,一时间哽咽出声:“皎皎……”
方才这大起大落,由生至死,又由死至生,饶是芈月心志坚定,也不禁精神虚弱,抱住黄歇,热泪盈眶:“子歇……”
两人紧紧相拥。
好一会儿,黄歇才放开芈月,转身向着郭隗行礼:“多谢郭相大义!”
芈月却站住不动,看着郭隗。
黄歇觉得不对。转头看向芈月:“皎皎——”不管郭隗出于何意,终究是救了他们,他们总要有所表示才是。
芈月的脸上却有一种了悟的微笑,看着郭隗。问道:“郭相,咸阳有什么新消息?”
黄歇一怔,转头看着芈月。
郭隗这时候才露出进来之后的第一个微笑:“果然不愧为芈夫人……”转而长叹一声,“唉,茵姬真不应该执意视你为敌。”
芈月整了整凌乱的衣服。肃然拱手:“还望郭相相告。”
郭隗肃然拱手:“洛邑急报,秦王荡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一个月前,洛邑城中。
城门大开,一队兵马旌旗招展进城,“秦”字旗下,秦王荡那张年轻英武的脸,更显得意气飞扬。
这一年,已经是秦王荡继位的第四年了。他自继位以来,便时常以征伐为念。一年多前。他与韩王仓在临晋城外会盟之时,曾经对站在他身边的甘茂说:“寡**容车通三川,窥周室,死不恨矣。”
甘茂知其心意,但却担心自己非为秦国公族,而只是客卿身份,若是执掌大军,会受樗里疾和公孙奭之牵制,秦王荡便与甘茂约誓信其不疑。甘茂于是率重兵与庶长封攻打韩国的宜阳,又恐楚国乘机攻打。再派冯章出使楚国,向楚王槐许诺割让汉中之地。半年之后,秦军攻克宜阳,斩首六万。乘胜渡过黄河,夺取武遂并筑城。韩王仓无奈,只得向秦求和,三川洞开,不敢再挡秦人锋芒。
秦王荡大喜,便亲率大军。引任鄙、孟贲等人巡视,然后直趋洛邑,以窥周室。
此时周天子虽在名义上为天下共主,实则困居小城,且执政的东周公和西周公不和,内斗频频,于是王室气象,更加衰微。
周天子派使者郊迎,向秦王致天子之问候,并称周天子欲在王城宫中盛礼相迎秦王。秦王逊谢,却提出欲在明堂一观九鼎。周室众人听话听音,均是大惊,但眼见秦国兵临城下,素日倚为屏障的韩国也是低头让步,也不得不答应此事。
于是两人便依约在明堂相见。
所谓的明堂,便是王朝先祖之宗庙,在夏朝时称为“世室”,殷商时称为“重屋”,周称为“明堂”,至后世,则称之为“太庙”。
秦王荡率兵进入明堂时,便见周室之人已经在高台之上相候了。
这一任的周天子姓姬名延,史称周赧王,年纪虽与秦王荡相差不多,但看上去却显得苍白虚弱,萎靡不振,虽然高高地站在高台之上,却是一脸的愁苦之相,与正在阶下虽以臣礼相见,但相貌魁梧雄壮,更带着意气飞扬神情的秦王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人见礼罢,秦王荡看了看周天子气色,再转眼扫视这明堂之中,建筑陈旧,朱漆掉落,甚至连旌旗也显出颜色残褪的样子,眼中轻视之意,更是掩遮不住,对身边的甘茂低声道:“周室气数已尽,在这明堂与周天子的脸上,都能够看得出来。”
甘茂也不禁露出微笑,压低了声音道:“而我大秦之业,便似大王,如骄阳凌空。”
秦王荡哈哈一笑,看着台上隐约可见的九鼎光芒,眼中露出不可抑止的野心,低声道:“从来王朝更易,就是九鼎迁移。寡人今日,就要把这九鼎给搬个位置。”说罢便昂首阔步,走上台阶。
他上了高台,与周天子再度见礼,相携走到明堂之上。但见殿前摆放了九只形状不同、大小各异的铜鼎,显然亦是久经风吹雨打,显出年代久远的青斑来。这就是象征着天下归属的九鼎。
秦王荡点头轻叹,转而问周天子道:“敢问周天子,此便是九鼎乎?”
他站在周天子身边,比他足足高了一个头,更兼气势逼人,逼迫得周天子如受重压,张了张口,方想回话,却是一阵气虚,喘咳不已。
此时他身边便有一个大夫模样的人上前接口道:“正是,此九鼎本是夏禹收天下九州之金而铸成,有荆、梁、雍、豫、徐、青、扬、兖、冀九州,上刻本州山川人物、土地贡赋之数。九鼎列于朝,为天子掌九州的象征。”
秦王荡瞟了那人一眼,见他倒是一脸毫不畏惧的样子,眼光不由得在那人脸上多停留了一下,方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拱手:“小人东周国苏代。”
秦王荡哼了一声,没有理睬,径直走了下去。他却不知,这苏代便是苏秦之弟,虽然不如乃兄才智,但于这周室之中,已经算得拔尖人才,见这秦王荡如此骄横,心中怒气勃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瞧着这秦王接下来的举动,思忖着随机应变之法。
但见秦王荡走到九鼎之边,一只只看过了,忽然拍了拍一只铜鼎,叹道:“此雍州之鼎也,当属秦国。”说着忽然转头问周天子:“寡**携此鼎归我秦国,大王可允?”
周天子脸色都变了,这种“问鼎”的举动,昔年只有楚国才干过,楚庄王曾问鼎之轻重,楚威王亦曾索要九鼎,皆被策士以列国形势牵制,以计谋破之。
楚人自周建立以来就没被驯服过,可这北方六国,却真是谁也没干过这事啊。
当此之际,当然是名臣折冲樽俎之时,仍然是那苏代替周天子发言道:“鼎乃天子之器,重达千钧,自此九鼎铸成以来,除奉天子之命合力迁移之外,凡人岂可轻易举起?”
秦王荡转头,嘴角一丝冷笑,厉声道:“若是有人能举起又如何?是不是就能够把它给搬走了?”
苏代见他如此无理,险些发作,最终还是忍下气来,瞧了周天子一眼,这句话却只有周天子能答,不是臣下敢说的。
周天子终究是帝王之尊,虽然气虚体弱,但不能被人逼到这份上还不说话,见状也只有壮着胆子道:“寡人不信有谁能举得起这鼎。”
秦王荡忽然张扬地大笑起来:“那寡人与大王打个赌。大王说无人能举得起,寡人却说,有人能举得起。若是寡人赢了,那寡人举得起什么鼎,就把这鼎当成赌注带走,如何?”
此时秦王的野心昭然若揭,便连雍州之鼎也不再提,直奔九鼎而去。周天子被他这张狂之态所震慑,整个人站在那儿,气得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
苏代亦是气得脸色发白,见状心生一计,扶住周天子,低声道:“大王,就让他来举。”
周天子只得壮起胆子,勉强应了一声道:“秦王无礼,九鼎非天命不可移,逆天行事,后果自负。”
秦王荡仰天大笑。自继位以来,一步步精心谋划,便是为了这一天,当下将手一挥,喝道:“任鄙、孟贲、乌获,你们何人能举?”
站于阶下的秦国诸臣相视一眼,有些人这时候才明白,为何秦王荡自继位起,便对这三个大力士厚赐高爵,却原来是为了今日。(未完待续。)
第301章 举周鼎(3)
孟贲等三人却是早有准备,当下应声上前到了雍鼎之前,各自轮流试了试力,对望一眼。秦王荡既早有此准备,自然在秦国之时,便已经探得这九鼎大致重量,自己在咸阳照此重量也铸了数鼎,由轻到重,教这些大力士日日练举。虽然如今一探这鼎,与素日那最重的鼎略有差异,但自忖便是一人举不起,难道三人都举不起不成?
当下任鄙镇定了一下心神,先上前一步向秦王荡道:“还是由臣先来。”说着大喝一声,执着铜鼎的鼎足,就要往上举起。
不想此时苏代忽然阴阴地道:“这九鼎乃是大禹集九州之铁所铸,赋王气,系天命。想冒犯王鼎的人,且试试自己有没有这个命,会不会被上天降罪。”
任鄙三人,本就出身草莽,敬天畏神之心,在所难免。骤得高位,素日奉承秦王之时,自信满满,但到了这周室明堂,见着这建筑宏伟、仪仗森严的王室气象,已经是心存畏惧。周天子的仪仗,在秦王眼中自然略显衰败,但于这等草根阶层看来,却依旧是高不可攀。
任鄙本就心怀畏惧,且正在举鼎之时,听了此言,心神微分,鼓足的气顿时就泄了一些,这雍鼎重量本就在他承受范围的极限,这气一泄,顿时觉得鼎如山重,当下把鼎一扔,大叫一声坐倒在地,只觉得双手颤抖,腿软如酥。
周王室的君臣失声大笑起来,却在秦王荡愤怒的眼神中忽然如刀截断一般,都收住了口。
任鄙伏地颤声道:“臣、臣气力不济,有负大王所托,臣该死!”
乌获与孟贲两人相视一眼,皆是脸上变色。这任鄙本是他们当中力气第一之人,方才他们都试了试那鼎,暗忖自己未必能够成功举鼎,若有能者,当是任鄙。
任鄙举鼎之时。他们亦凝神看着,见那任鄙本有举鼎之力,只是被那苏代一说,竟是莫名其妙地泄了气。弃了鼎。两人均是心头打鼓,再转头看看明堂之内,幽暗难辨,香火隐隐,想到里头供着周室开国君王周文王、周武王这等明君英主的神位。如今自己这等人敢在他们面前放肆,岂不是要触怒神灵?
正当此时,忽然一阵莫名的怪风吹起,卷起尘沙落叶,叫人不由得举手遮了一下眼睛。怪风过后,一面“秦”字旗帜,忽然倒下。
两边旗帜甚多,间中或有人持旗不稳,也是常理,只是两人本就有些惊魂不定。此时一见,更加疑神疑鬼起来。却又见秦王荡一指乌获,气急败坏地喝道:“乌获,你来。”
乌获听了此言,心头一颤。他是既畏鬼神,又畏秦王,不敢违拗,当下便战战兢兢地上前,两足分开,稳住身形。手握雍鼎双足,运气到了十分,大喝一声。那铜鼎双足缓缓上移,移到斜角之时。第三只足也渐渐离地而起。
秦王荡微微点头,嘴角也由下沉变为上翘。
忽然听得苏代又幽幽地叹了口气,恰于此时又一阵风起,吹得落叶簌簌有声。
秋日本就多风,原也是自然现象,可是乌获本就是精神绷到了极紧处。汗湿重衣,这怪风一起,顿觉后心发凉,他却不敢步任鄙后尘,强鼓着气再一撑。不想他膀大腰圆,素日最好华衣,这日登天子之堂,特意穿了秦王荡所赐的锦带玉围,这丝绸之带却经不得他这浑身十二分的力气,忽然间他的腰带绷断,落在地上,乌获顿时气泄跌坐在地,那鼎自然也就随着他的手落下,重重砸在地上。这一声重响,似砸在了秦王荡的心上,也似砸在了孟贲心上。
乌获狼狈地抓起锦带,伏在地上,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周室众人,笑得站都站不住了,几个大臣都笑得跌作一团。
秦王荡恨不得一剑刺死乌获,却不好于此时发作,叫周室中人看笑话,眼睛却恶狠狠地落在了孟贲身上。
任鄙、乌获接连失手,秦王荡的心愿,便只着落在孟贲一人的身上了。孟贲咬了咬牙,不待秦王荡发话,便上前一步,先与手下索了条牛筋带子,换了锦带,又俯下身去检查了一下靴子,将靴上带子系紧,再系紧袖口。如此准备之后,方才走到雍鼎之前,向着秦王荡先施一礼,便双足分开,气运丹田,用力一喝,但见那鼎被缓缓举起,至膝、至腰、至胸口,缓缓过肩……
秦王荡刚要说:“好!”不想孟贲脸色憋得潮红,到鼎至肩上之时,忽然松手,铜鼎重重砸地,发出一声巨响,轰起半天烟尘。
但见那孟贲眼角破裂,口鼻出血,显见已经受了内伤。他跪伏在地颤声道:“大王,臣、臣尽力了。”
周室中人看那孟贲险些举鼎成功,心跳得都如乱鼓,及见孟贲最终也是失手,周天子苍白的脸上也显出一阵兴奋的潮红,尖声叫道:“秦侯,你输了,看来秦国无人有举鼎之力啊!”
普天之下,本就只有周天子方能称王,但如今列国自己称王,周天子也就不敢过问。之前两人相见,周天子百般不愿,但迫于武力,只得口中含糊混过,如今见秦王荡举鼎不力,这一声“秦侯”叫得当真又响又亮。
秦王荡指着趴在自己面前的三个大力士,颤声道:“你、你们……”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素日的图谋、得意,此时全部变成羞愤,直欲将三人立刻拖下去处死才好。
阶下秦将也都噤声。诸将其实早对这三个毫无战功而封高爵的大力士不满,此时快意之下,却更加不敢吱声,生怕教秦王迁怒,让他们也上前举鼎。(未完待续。)
第302章 举周鼎(4)
苏代表面上劝着周天子,其实却在添油加醋:“秦侯错怪他们了。其实臣听说秦国这几位大力士,是真的有千钧之力。只是这九鼎非凡人所能冒犯,所以就算有把鼎举起的力气,但这九鼎乃天命所授,又岂是这等血统低贱之人可以举动的?”
周天子听了此言,转头看向苏代,却隐约看到他眼中的兴奋和期待之色。他心头一动,嘴唇颤抖几下,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脸上潮红退去,苍白更甚。
秦王荡见三人皆是失手,不但图谋落空,这面子上也下不来,再看到周王君臣不屑的表情,更觉不甘,大步上前,踢开孟贲,喝道:“没用的东西,不如让寡人自己来。”
孟贲大惊,顾不得这一脚踢过来的疼痛,忙抱住秦王荡叫道:“大王不可!”
苏代强抑兴奋,轻笑一声:“秦侯何必勉强?天命在周,所以九鼎无人能动,你迁怒于他们又有何用?不好意思,今日竟是教秦侯白来一趟了。”
秦王荡被他这样一激,更是忍不住,将孟贲踢开,双手将身上的锦袍一撕,走到铜鼎前,握住鼎足就要举起。
甘茂本是远远站着,见状脸色大变,失声叫道:“大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王身系天下,不可以身相试!”
秦王荡脸色微一犹豫,苏代却趁此时机,又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
秦王荡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纵声大笑:“寡人既然已经来到洛邑,就不能虎头蛇尾。孟贲他们并非举不起这鼎,只是心中胆怯。寡人乃王者之身,自有天命。寡人就不信,天命在他这种人身上,而不在寡人身上。”
说罢,不待甘茂亟亟奔来,秦王荡已经分开脚步,握住两只鼎足。大喝一声:“起!”
他本就是大力之人,素日与这些大力士每日比赛举鼎,确有千钧之力,此时憋足一口气出手。竟是使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那只雍鼎被他一气举到肩头。
周围的秦国官兵顿时疯狂地高呼:“大王威武!”“大秦威武!”“大王万岁!”
方才三名大力士皆举鼎失败,秦军素来好胜,岂甘这样丢脸?如今竟见秦王举起大鼎,兴奋之下。全军几欲发狂,高呼声便如巨浪滔天,震得周室之人,尽皆失色。
此时秦王荡却感觉胸口发闷,一口气竟提不上来。若是素日在咸阳宫中,与力士们举鼎,到这程度他早就扔下鼎了,只是此刻他在将士们兴奋至癫狂的山呼声中,却不能退让,这鼎在肩头停了片刻。竟是颤巍巍又往上举。
秦军狂呼之声,更是无法抑止。
苏代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秦王荡的手,心中默念:“砸下来,砸下来,砸下来……”
就在苏代念到第三声的时候,忽然,秦王荡身子一晃,整只大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落下……
“秦王荡怎么样了?”芈月惊问。
此时他们已经移座到城守府正堂,芈月与郭隗对坐。便由一名上大夫将洛邑燕人细作传来的情况缓缓道来。
那上大夫听她问起,便摇了摇头,道:“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亲眼所见,那鼎落下来。便砸在了秦王荡的身上……后来,便不知道了。”
“不知道?”芈月看了郭隗一眼,“是生是死不知道,还是轻伤重伤不知道?”
那上大夫摇头回道:“皆不知道。秦王举鼎受伤,便被秦军抬走。秦人封锁了消息,周天子几次遣人送医。均不得其门而入。”
芈月又问:“既如此,则现场情景,你们如何得知?”
那上大夫脸上显出兴奋之色,道:“当日情景详细经过,自然是周王室之人,大肆宣扬,说是列祖列宗英灵在上,教觊觎神器之人自受天谴。”
芈月看了郭隗一眼,抽了抽嘴角:“郭相——果然是老成谋国啊。”这个老政客,怪不得会忽然于此时来到此间,当是一知道消息就急忙赶来了,只怕是连燕王和易后都还不晓得此事吧。果然是够狠辣,够有决断。
想来他初时是想保芈茵一命,只是芈茵自己作死,他又不便当着众人之面说出真相来,再加上为了取信自己,便将芈茵的一条性命当成了与自己交好的礼物。
郭隗却一直袖手坐在一旁,笑容和蔼可亲,道:“易后、大王与夫人和公子骨肉至亲,老夫亦是一直对夫人尊敬有加。此中虽有误会,但终究云散雾消,亦是好事。”
芈月表情不变,却缓缓站起,道:“那我们如今是否可以离开了?郭相想来不会再留难吧?”
郭隗一怔,微笑道:“易后已知此讯,欲请夫人相见,等夫人与我们回蓟城见过易后,再行定夺如何?”
芈月话语冰冷生硬:“我们离开蓟城的时候,有义渠友人相助,他们可无恙?”
郭隗笑道:“既然是夫人的友人,自当客气款待。”
芈月便道:“妾身妆容不整,明日再与郭相叙话如何?”
郭隗拱手:“请。”
芈月转身向内。
黄歇看了郭隗一眼,也跟着走进内屋,却看到芈月并未梳洗,却是神情恍惚地坐在窗边。
黄歇走到芈月身边搂住她,柔声道:“皎皎——”
芈月如梦游似的抬头,眼中无神,颤声道:“子歇——”她忽然扑进黄歇怀中,紧紧地抱住黄歇,“子歇,你告诉我,我听到的是真的吗?”
黄歇也紧紧抱住她,安抚着她的情绪:“是真的,是郭隗亲口说的,如果不是确有其事,他也不会杀了芈茵。”
芈月轻叹道:“这么说,一切都结束了,对吗?”
黄歇点头安抚她:“是的,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安全了。”
芈月终于露出了放松的微笑,忽然晕了过去。(未完待续。)
第303章 归去来(1)
黄歇见芈月昏迷,心中大急,忙出门叫道:“来人。”
一时惊动郭隗,得知芈月昏迷,也不禁着急,忙请了太医来诊脉。太医诊脉之后,便说芈月只是疲劳过度,心力交瘁,但她脉象有力,只要休养一段时间,就会无事。
果然,一夜过去之后,芈月便醒了过来,沐浴梳洗后进了朝食,精神便已恢复了大半。
郭隗再三请她一起动身回蓟城,芈月但只沉吟未决。到了下午,却听得院中一声童声急呼:“母亲——”
芈月猛地站起,不及披上外袍,踉踉跄跄向外跑去。走到院中,已经看到一个小小身影,远远地飞奔过来,一下子扑在芈月的怀中,差点没把她扑倒在地。
芈月强撑着才站稳,抱紧了怀中人哽咽道:“子稷,子稷……”
嬴稷见了母亲,顿时满心焦虑恐惧一齐涌上,哇哇哭叫:“母亲、母亲,你别再丢下我,你别再丢下我……”
芈月抱着他,他虽然已经渐渐长大,但是对自己的依恋,却一如往日。她不住安抚着他:“子稷,子稷,母亲再也不会和你分开了。”
此时方看到一人缓缓走近,正是苏秦,却是他刚才带着嬴稷回来。
芈月满怀感激,向苏秦道谢:“多谢苏子相助,又送子稷回来。”
苏秦一脸诚挚,向芈月拱手道:“易后知道此事,当即命我持大王手书诏令,赶来救助夫人。幸而及时赶到,不至于误了大事,这也是芈夫人和公子稷天命在身,我只是适逢其会。”
芈月站起来,拉着嬴稷的手令他向苏秦行礼:“还不多谢苏子。”
嬴稷忙乖乖行礼:“多谢苏子。”
苏秦忙逊谢道:“我奉易后之命而来……夫人,可愿随我往蓟城一行?”
此时黄歇也跟着进来,芈月看了看黄歇,两人四目交错。芈月点了点头:“好。”
当下便收拾行李,准备次日起身。
当夜侍女欲引嬴稷去自己房间,嬴稷却拉着芈月,扭捏不肯走。怯生生地问:“母亲,我可不可以在你这里睡?”
芈月瞧他一脸害怕的样子,想到他虽然自幼便由侍女傅姆陪伴,但毕竟只是一板之隔,还从未离开过自己身边。只有秦惠文王死前被带到承明殿暂与她分离。但那一次毕竟年纪幼小,对诸事尚还懵懂。后来在秦惠文王死后,被惠后芈姝带走与诸公子一起守灵,但毕竟又有侍女傅姆陪伴,且人来人往,不曾单独一人与陌生人在一起过。
他这一生最恐怖的两次经历,便是在西市被诬杀人,关入黑狱;转眼逃入山中,芈月却又困于心魔,险些醒不来。他只当自己行事鲁莽。以至于连累母亲,惹下大祸,一路上强抑着惊恐,不敢说累说怕,不敢再教母亲为他忧心。谁知转眼之间,到了边城又遇上芈月以身赴险,引走追兵,而随即黄歇又将他寄在一个陌生人苏秦之处,便没有再回来。
虽然苏秦为人温厚,待他甚好。他仍然害怕至极,却又深怀戒心,不敢言讲。过了两日,苏秦同他说。要带他去见母亲,他将信将疑。及至终于见了芈月,他紧绷了多日的心,这才放松了下来。
然后那个一直伪装懂事不让任何人担忧的孩子,终于卸下心中的重荷,忽然间变得比他的实际年纪还要幼小。这一日便寸步不离母亲,连夕食也要她来喂,连洗漱也要拉着她来动手,最终要回房间的时候,撒娇耍赖,死活不肯走。
芈月心一软,知道这几日的变故,把这孩子吓着了,不忍再让他离开自己,便叫侍女再收拾出一个榻来,让他睡在房间的另一边。
嬴稷又缠着芈月讲了三个故事,这才慢慢睡着,睡梦中仍然攥着她的衣袖。
芈月扯了扯衣袖,发现扯不出来,只得作罢,便把衣服脱了,放在嬴稷的枕边,自己更衣解发去睡了。
一声鸡叫。太阳升起。
阳光照着边城的大街小巷,一切看上去都生机勃勃。
一队燕兵护卫着三辆马车,驰出边城,驰向蓟城。
芈月回到蓟城,便由大行人陪同,进入了蓟城中一间豪宅,里面婢女侍卫,一应俱全,薜荔等人已经在此相候,大行人说这便是燕王为秦质子准备的质子府。芈月等人梳洗之后,次日便接了旨意,燕王和易后分别召见嬴稷和她。
还是驺虞宫,还是孟嬴居处,两人再度相见,恍若隔世。
殿中置着一只小鼎,一个庖人跪在鼎边,鼎下有火,鼎中清汤沸腾,庖人飞刀削肉,被削成薄片的肉一边下鼎,一边就从另一头连汤舀起,放在玉碗中奉上。
芈月接过来,只见汤水清澈,香气扑鼻。
孟嬴便介绍道:“这是氽飞龙肉,据说仅有辽东才有,别处难得一见。这个庖人也是当地送来,说非得如此清汤烫熟,否则便要失味。”
芈月点头道:“果然难得。”
孟嬴看着芈月,不禁有些愧意:“此番你受苦了。怪我不应该离开蓟城,连累你母子受苦。”
芈月忙摇头安慰道:“这次幸亏你派苏秦及时赶到,保护了子稷安全,我还要多谢你呢。”
孟嬴长叹:“可是我也当真没有想到,郭隗竟也会赶往边城。若不是洛邑出事,我真怕你们……”说到这里,心有余悸,不禁拭泪。
芈月叹道:“你不必如此。若不是洛邑有事,以郭隗之为人,也不会亲往边城。便是去了边城,有你和大王的态度在,有苏子在,他也不至于非要置我于死地。”
孟嬴恨恨地道:“然则那小妇之所为,却是出自他的暗示。若非如此,以他的精明,何以让姬妾拿到他的令符指使下属,并在我们离开蓟城之时动手?他以为装成一无所知,便可以洗脱嫌疑吗?”
芈月沉默良久,才一声长叹:“可叹茵姬自以为得宠,可以在郭隗面前兴风作浪,却不知……他让她做这样的事,便是打算要将她当成一个死人了。她虽有取死之道,但郭隗却也……孟嬴,你以后要更加小心才是,我恐你不是他的对手。”
孟嬴沉下脸,冷笑一声:“那又如何?我如今有苏子相助,不会再听任他以朝政之事恐吓于我,大王又渐渐长大,权臣秉政之日,也不会太久了。”
芈月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问道:“洛邑可有新消息到来?”
孟嬴摇头道:“没有,不过秦人瞒得如此之紧,我猜……应该是凶多吉少了。”说到这里,不免将这件丢脸的事,归咎于秦王荡的生母,怒道:“孟芈愚钝无知,误我大秦新君。不想他竟荒唐至此。便是庶民之中,也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言,他堂堂秦王,竟亲自举鼎,与蛮夫比力气?他便是想效法商纣王,那也不是什么好名声啊。”
芈月却摇摇头道:“他不是荒唐,也不是糊涂,他只是自作聪明、弄巧成拙的愚夫而已。”
孟嬴诧异:“自作聪明?弄巧成拙?”
孟嬴不知其中内情,芈月昔年在秦惠文王身边,却是有些明白的,便同孟嬴解释道:“天下争霸,从来靠的都是国家的实力一点点积累,否则的话,纵然可以称霸于一时,也只是昙花一现。秦国从一个边蛮小国走到现在,用了几百年的时间,才有可以与诸侯一争高下的能力。可秦王荡从小生活在吹捧当中,他又天生神力,再加上急功近利的甘茂煽动,于是走了一条自以为快捷的道路。”
孟嬴一怔:“你的意思是……荡去举鼎,有其他的心思?”
芈月叹道:“当年周武王一仗打进朝歌,逼得殷纣王**,迁九鼎归洛邑,从此殷商气数尽,周室兴。而新王荡,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集重兵快速进入洛邑,就是想逼得周天子让位,迁九鼎于咸阳,造成既定事实,向天下表示他已经成就霸业。他把霸业当成小孩子玩家家酒的玩具,或者匹夫斗力的赌注了。”
孟嬴猛然醒悟:“原来如此,许多人认为他豢养力士只是喜欢武力,其实,他是为了让那几个力士替他去举鼎吧!”
芈月点了点头,又道:“所以他尽力抬高大力士的身份,甚至不惜为此辱及将士,得罪朝臣,就是把宝押在这些大力士身上,以完成他迁移九鼎的梦想。只可惜,国未富,民未强,凭着投机取巧求来的功业,就像建在流沙之上的楼台,风一吹就没有了。”她借着酒水,画了一个简易的路线图:“有甘茂为他筹划,以强势之兵,飞快推进至洛邑,只能是速战速决,否则很容易被魏韩两国的兵马反包围。只是没想到,他苦心招来的大力士却举不起鼎……”
孟嬴点头:“所以他骑虎难下——”转而又恼道:“可他也不能不顾身份,真的自己去举鼎啊——”(未完待续。)
第304章 归去来(2)
芈月回思着那上大夫说的经过,又加上她一路来又细问过大行人,便已经有些明白:“是周人激他,让他误以为那些大力士举不动鼎,只是因为身份卑贱,没有资格去举鼎。老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他既无知人之智,又无自知之明;既无胜人之实力,更无自胜之控制力。一个比别人蠢的人,却想从天下的聪明人手中取巧,最终身败名裂,也不足为奇了。”
孟嬴恨恨地道:“周人可恶,竟然如此算计于他!”
芈月摇头道:“这倒怪不得周人,秦王荡要搬走他们的九鼎,他们岂能坐以待毙?这是大争之世,输就是输,怪不得任何人。”
孟嬴忽然问她:“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是要回秦国吗?”
芈月怔了一怔,有些心动,有些畏惧,有些茫然,也有些犹豫。这些日子以来,她反反复复地想过这个问题。到底要不要回去呢?这是个机会,也是极大的危险。历来国君出事,诸公子争位,都会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自她听芈姝说到“遗诏”之事开始,她就一直想着这一天的到来。可是现在真的是可以回去的时机吗?她和嬴稷无兵无权,无依无靠,远在燕国,势单力孤,她拿什么回去争王位?在经历了芈茵之事以后,她好不容易与黄歇重逢,几番生死边缘命悬一线,此时她若再回去,要面对的又将是什么呢?
她看了孟嬴一眼。她知道郭隗毅然下手杀了芈茵,就是抱着在她身上投资将来秦王的打算,而孟嬴如今的殷勤,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是,燕国能够做到的,也仅此而已。大劫之后的燕国,自顾不暇,举国上下最重要也最迫切的事。是应对齐国的压迫,向齐国收回失地,向齐国报仇雪恨。可连这一点,也只敢想想、叫叫。而没有办法去实行。齐燕之间的武力已经悬殊,没有足够的机会,连这一点也办不到,更遑论派出兵马劳师远征去秦国帮嬴稷夺回江山了。这件事就目前为止,是绝对不可能的。
何况就算秦王荡真的死了。他还有同母的弟弟公子壮,还有目前还在秦国,有着丰厚封地、军中势力和母族倚仗的公子华、公子恽、公子奂等人,她如今回去,有什么必胜的把握?
当年重耳出奔在外四五年以后,其父晋献公就死了,可重耳终究还是在外流亡了十九年,才在国内群臣拥戴下杀回朝去。
嬴稷想要回国夺位,一要秦国重臣大族相请,二要列国诸侯有实力者支持。三要在秦国之内有一支实力强大的军队。
而目前,她这三者都没有。义渠王曾经派虎威来找她,亦带来了秦国的消息:魏冉被孟贲打到吐血不起,白起愤而弃官回了义渠。她忧心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到秦国,把她这两个弟弟带回身边,好好保护。
此刻,面对孟嬴的询问,芈月只是摇了摇头,说了一个字:“不。”
孟嬴一怔。问道:“你不回去?难道,你当真对黄歇……”
芈月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这些事,又何必解释?既然燕**投资她母子的将来。她自是不能将自己的窘境和盘托出。
孟嬴却有些失落,喃喃地道:“你不回去……”停了一停,她忽然自嘲地一笑,“其实,不回去也有不回去的好。当日若不是因为王儿落在赵国手中,我根本就不想回燕国。做这个只拥有虚名的母后。日日如履薄冰,夜夜心力交瘁,孤枕寒衾,寂寞凄凉,外有齐国虎视眈眈,内有老臣掣肘要挟。为了王儿,我一忍再忍,与豺狼交易,对故友负义,内疚神明,外陷困局……”说到这里,不禁转身拭泪。
见芈月没有说话,孟嬴忽然自嘲地一笑:“季芈,我如今说这个,倒像是对我自己的洗白。”
芈月摇头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孟嬴,你已经帮过我,救过我了。”
孟嬴叹道:“如今荡只怕凶多吉少,若是如此,恐怕国内诸弟争位,到时候会比我们燕国当年更加动荡,你不回去也好。想来惠文后此时要面对的事是王位之争,不会再有心思为难你了。再说,她的儿子死了,她能不能再当这个母后,也未可知呢……”
芈月听了孟嬴的话,只微微一笑。孟嬴说了一会儿,却忽然叹了口气:“你不去也好,我也希望你留下来。”说着,她握住了芈月的手,脸上也带着一丝追忆的神情,道:“我们还像过去在秦宫一样,结为友伴。季芈,你我都是寡居的女人,自也不必多有顾忌。我有苏子,你亦有黄子。季芈,你助我良多,你若有需要,我也自当义不容辞。既然你们暂时不准备回去,我想给子稷一块小小的封地,你把黄子留下来,也可以把你三个弟弟都接过来。至于这块封地将来如何,就看你们经营得怎样,或者你的弟弟们为燕国立了多少军功。”
芈月看着孟嬴,忽然笑了。
孟嬴看着芈月的神情,脸微微一红,道:“你笑什么?”
芈月点头叹道:“你现在才真正像你父亲的女儿,像一个成功的母后。你这一块小小的封地,可不只是给我和子稷,而且还套住了国士黄歇,也套住了三员战将。”
孟嬴轻叹一声,两人四目相交,她也笑了:“季芈,我是有这个打算。但是,最重要的却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你。”
芈月沉默片刻,才道:“黄歇说,希望带我回楚国。”
孟嬴笑了:“回楚国?那里可是有一头吃人的豺狼。黄家的势力,不足以遏制她,不足以保护你。所以,留在燕国,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芈月叹息一声,道:“你说得对,燕国是我目前最安全的居所,可我最爱的人,他们未必愿意拔起自己的根来燕国寄人篱下。子歇是国士,子稷是秦公子,小戎是楚公子,小冉或许会一直跟着我,但阿起就不一定了……”
孟嬴按住芈月的手道:“季芈,拿出你对付郭隗的决心,拿出你大闹西市的决心来。我相信,让黄子留下,让你的三个弟弟聚到你的身边来,不会是难事。”
芈月苦笑摇头:“你错了,这才真正是难事。我对付敌人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可以以死相拼,可是对我至亲至爱的人,我又能怎么办?”
孟嬴也不禁沉默了。
芈月自宫中回来,一直在犹豫着。
黄歇自回到蓟城之后,也一直沉默着,他在想着他和芈月的将来。
芈月在山中曾经和他说,希望能够回楚国,去见夫子。可是在边城当他们以为无法越过的时候,她忽然兴起的念头,让他觉得陌生。她说,她不想去楚国了,她要去齐国,因为那里有更多的机会,她甚至以自己为饵,而要他带着嬴稷去齐国,叫他挑动齐国征伐燕国。
这样的主意,如果出自一个策士之口,他不会奇怪,甚至连他自己也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
可是,皎皎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能让他心疼之至,那种陡然升起的愧疚之感,更让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当日他不在她的身边,以至于她沦落西市,要亲手挣取衣食,甚至受人陷害母子分离,还要受小吏之辱,受无赖欺凌,乃至不得不削发沽酒,决绝劫狱。那时候他抱住她,逃出蓟城,逃入山中的时候,他暗下决心,有他在,不会再让她担惊受怕,不会再让她自己一个人扛起一切,不会再让她这个弱女子去殚精竭虑。
是的,他知道她自幼聪慧好强,没关系,在任何事情上他都愿意让着她、迁就她、呵护她。但是,看到她变成一个遇事第一时间就自己挺身而出,而完全不曾意识到他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她还有一个他可求助可依靠的时候,他只觉得心中酸涩难言,痛楚万分。(未完待续。)
第305章 归去来(3)
虽然她在楚宫中也受过委屈、伤过心,甚至也经历过无数危险,可是那时候她还会对他撒娇、对他任性、对他撒气,在许多事情上,见到了他,就习惯性地把一切交给他,依赖着他。
可如今的她,已经太过习惯不撒娇不任性,太过习惯独自承担、谋划事情,让他有些不适应。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地迁就,无言地保护,恒久地守候。他有信心,只要他还在她的身边,就能够让她渐渐放下过去,放下这些沉重的负担,把一切交给他,安心地做他身后的小女子。
可是他不喜欢燕易后,这个女人凉薄无情、工于心计,真不愧是“那个人”的女儿。芈月当日在蓟城,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居然可以无视芈月曾经给予她的帮助,无视她们有过的友情,甚至无视嬴稷是她的亲弟弟,而袖手旁观郭隗和芈茵对芈月母子的打击、诬陷、残害。她但凡有一点点仁心,怎么能够对于芈月母子的遭遇如此无动于衷!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如今在秦王荡很可能举鼎身死之后,忽然间就想起在燕京还有一个异母弟弟,还有一个秦宫故交来。如今频频召芈月入宫,置府赐地、封官许爵,甚至还要让芈月和自己留下,还要招揽芈月的弟弟们到来。
他知道她的用心,她无非是看着芈月现在有可利用的价值,所以才会费尽心机地拉拢,甚至还想利用芈月相助,从郭隗手中夺权。过去她未必对郭隗没有怨言,只是她却不愿意为了芈月去得罪权臣。如今她想让芈月助她夺权,若是失败,又何尝不会把芈月抛出去顶罪?
他不愿意她留在燕国,不愿意她再入宫,不愿意看着她再卷入燕国的权力斗争,不愿意看着她再置身于危险之境。
他相信只要他和她之间能够达成共识,那么。凭他们两人的努力,一切将不再是问题。
这一日,黄歇约了芈月,在蓟城外驰马。此时秋高气爽。正是狩猎的季节,远远看到一群燕国贵族牵黄擎苍,去了山中。
黄歇不欲与他们撞上,拨转马头,驰入一片黄叶林中。
两人在林中驰马。树叶纷纷洒落,天朗气清,教人心情也为之一畅。
黄歇跳下马,道:“皎皎,我们在林中走一走吧。”
芈月含笑点头:“好。”
两人牵着马,在林中慢慢走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终于,还是芈月打破了沉默:“子歇,你有何打算?”
黄歇摇了摇头道:“我没有打算……”他凝视着芈月,“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芈月微一停顿,试探着说:“如果说,我想留在燕国呢?”
从边城回来已经数月,她一直在走与留之间犹豫不定。她知道黄歇也在为此焦灼不安,甚至黄歇对孟嬴的恶感和不信任,也曾隐隐向她透露过。
今天黄歇约她骑马,她心中有数,也许两人之间,的确到了应该深入谈一谈的时候了。她和黄歇,是后半辈子要走在一起的人。彼此之间自当同进同退,心意相通。自那日她因立太子之事与秦惠文王决裂之后,她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做主,但在蓟城劫狱的那个晚上。黄歇自天而降,带着她逃亡,在山中一席话让她痛苦、挣扎、重生之后,她心中似乎升起了一种新的希望。
她不甘做樊笼中被豢养的燕雀,由着别人安排播弄自己的命运。但从咸阳到蓟城,再从蓟城到边城。她一直在苦苦挣扎,于风雨中孤独飞翔。她不希望再回到樊笼中做燕雀,可是她却希望能够有一个人,与她一起飞翔,相互扶持,风雨同行。
黄歇来到了她的身边,他们一起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也要一起共同走向以后的人生。对未来,她有自己的设想,可她却能够感觉到,黄歇对未来的设想,和她不一样。
果然黄歇怔了一怔,露出一丝苦笑,却道:“皎皎,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不会反对。只是,我以为蓟城会是你的伤心地,没想到你还愿意留下。但不知你是为何而留?”
芈月也苦笑:“蓟城之外,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吗?”
黄歇有些意外,忽道:“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山中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想回楚国去,去看夫子。”
芈月沉默片刻,回答:“是。”
黄歇又道:“可你到了边城,却改了主意,想去齐国了……我想知道,如果边城没有危境,你还会再去齐国吗?”
芈月点头道:“是。”
黄歇有些犹豫地问:“那你为何不愿意回楚?”
芈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苦涩地道:“我以为你明白的……”
黄歇轻叹:“因为威后?”
芈月的声音透着深深的厌憎:“这还不够吗?”
黄歇的手按在了芈月的肩头,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怜惜:“皎皎,可怜的皎皎……”芈月迟疑中,已经被他拥入怀中,“你受她的伤害太深了。”
芈月想要说话,黄歇却温柔地阻止了她:“你听我说,皎皎,威后如今已经不足为惧了。她老了,她的手甚至伸不出豫章台多少距离。我知道你在为莒夫人的事耿耿于怀,可是,她也并非完全没有付出代价。子戎那一场大闹,不管是大王还是令尹都无法再装看不见。皎皎,我能带你回去,就能够保证她不可能再伤害到你了。”
黄歇停了停,又道:“皎皎,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们当何去何从?燕国并非善地,那位易后如今虽然厚待于你,可是你在蓟城苦苦挣扎多年,几番生死边缘之时,她又做了什么?她但凡略微伸出援手来,何至于让你受苦受难至此?她如今待你再好,又何尝不是包藏祸心,不是要挟持子稷图谋秦国,就是借你之手从郭隗手中夺权?可她从来不会去想一想,万一失败了,你何以自处?哪怕你为她出生入死,只怕危难之时,她仍然会弃你于不顾。皎皎,我知道你也并非为了助她,而是想为自己、为子稷,也为你的弟弟们谋一个安身立命之处,只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易后此人,不可倚仗啊!”
芈月欲言又止,听着黄歇一口气说完,忽然沉默了。黄歇所说的,她又何尝没有想过?只是她没有想到,黄歇对孟嬴的观感会如此恶劣——或者,正因为他是旁观者,所以能看得更清楚,而她对孟嬴还抱有太过天真的幻想?
然而,前路茫茫,她又该往何处去呢?她看向黄歇。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希望能够带着她归楚。楚国是他和她的出生之地,有他们太多的亲人、朋友、师长。他自信在楚国,能够保护好她和她的亲人。
可是,她无法归楚,不只是因为楚威后,更是因为楚王槐。当年她目睹向氏死去的时候,就在内心暗暗下定了决心:有朝一日,她会亲手杀了他,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若是她远在异国,远在天涯,这种恨意或许还能够压抑在心底。可是,若回了楚国,咫尺之间,她的恨意只怕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在楚国,固然有屈子、有黄歇,甚至连屈子的政敌昭阳都能够成为她的庇护者。可是,父母之仇,弗与戴天。若是与仇人共处一城,而有仇不得报,她要安身立命何用?
黄歇见她沉默不语,也知道她这些日子一直筹划着留燕之事,如今受此打击,未免一时无法接受,当下轻叹一声,又道:“皎皎,非是我一意要你归楚,只是你这些年颠沛受苦,我竟不在你身边,每每思及此,心如刀绞。皎皎,我希望能够保护你、庇护你,让你安心入梦,不会再四处流离,不会再无枝可依……”
芈月扑在黄歇的怀中,无声恸哭,如同一个走失了的孩子——再惊恐再绝望都不敢哭不敢崩溃,只能不停地跑着,即使筋疲力尽也不敢停下,怕一松懈就会从此失去整个世界,可却永远会在大人找到她安慰她的时候,崩溃大哭,再无迈动一步的力气。
黄歇抚着她的头,轻轻安慰着。黄叶盘旋着落下,落入发间,落入衣襟,落入裙角……(未完待续。)
第306章 远客至(1)
自那一日驰马归来之后,黄歇与芈月,就一直商议着来日将何去何从。
此时虎威等人已经被释放,见芈月已经无事,且又不能同他们回义渠,便只得自己回去。那些西市游侠也被赦出狱,芈月择优礼聘几人为质子府的门客,其余之人便赠金而归。
黄歇用最大的温柔和耐心,慢慢说服着芈月。留在燕国,一切情况确如黄歇所分析的那样,孟嬴和郭隗的确都下注在她母子身上,以博将来秦国的利益,但芈月手中并没有足够支持她母子回秦争位的力量。而不管郭隗还是孟嬴,待秦国确立了新君之后,对芈月母子的态度很可能会因秦国新君的态度而变化。留燕之举,确实有些悬。
另外,赵国与他们并无关系,唯一的联系就是赵侯雍之子平原君赵胜曾与魏冉有旧,还在芈月入燕之时护送过她母子一段路。但赵胜虽得赵侯雍宠爱,毕竟只是幼子,在赵侯雍面前并无多少话语权。而赵侯雍为人,刚毅多智,心中自有丘壑,绝对不是轻易能够被旁人左右的。芈月母子若入赵国,恐怕更是羊入虎口,只能为赵侯所制,还不如留在燕国,有更大的发挥余地。
若去齐国,黄歇当年在稷下学宫就学时的确有过故交好友,但是齐国新君为人暴戾乖张,不要说策士新投,便是当年齐宣王时代的名士,都已经在纷纷求去了。
“前日有人自齐国来,说了一个故事。”黄歇说道。
“什么故事?”芈月知他这么说,必有用意,当下便问了一声。
黄歇轻叹一声,道:“齐国先王,也就是齐宣王在位时,好听竽声,于是养三百乐工齐奏;及新王地继位,却喜欢叫了乐工来一一听其演奏,结果便有乐工。名南郭处士者,偷偷逃走。”
芈月听了,却没有笑,只是低头想了一想。方叹道:“这故事皮里阳秋,看似可笑,实则可悲。”
黄歇苦笑一声:“你也听出来了?”
芈月点了点头,这故事听起来似乎是讲齐宣王糊涂不能辨别真假,赞美齐王地聪明不为人所蒙蔽。然而明眼人一听就明白。这故事表面上说的是乐工,可以齐国之富,哪里就容不得一乐工之食俸了,非得逼其至此?且乐工哪有称“某某处士”的?这故事明说乐工,实指士人。显是暗讽齐王地继位,废先王养士之德政,羞辱士人,以致士人纷纷辞去。
如今大争之世,各国求才若渴,无不厚币甘辞。以迎士人。如燕王职起黄金台,如赵国平原君、魏国信陵君等大招天下名士,都是为了广纳贤才,收罗人心为本国所用。
这齐王地自逞英明,羞辱士人,齐宣王倾尽一生心血所建的稷下学宫如今因他而毁,想齐宣王在天有灵,也会呕血三升吧。
想到这里,芈月不禁默然。她听得出黄歇的意思。在她的计划里,燕国之外。齐国也是她为嬴稷谋划的立身之所。她亦是听过芈姮与芈荞之事,如今芈荞得宠,或是危险,或是机会。但黄歇极力劝她。对她分说齐王地为人暴戾、喜怒无常,不可与虎谋皮。如今他再说这个故事,意图更是明白。
想到这里,芈月看向黄歇:“既然留燕不成,去齐亦不成,子歇。你的意思是……我们只能归楚了?”
黄歇没有说话,很多事不能言之于口。他能明白芈月对归楚的抵触,楚国对于芈月来说,更多的是在楚宫、在高唐台时留下的阴影,他知道她在芈姝和芈茵跟前受过的委屈,更清楚她的少年时代,是如何战战兢兢地在楚威后的**威杀机中度过,几番死里逃生的。然而,光是语言上的解释是无用的。他要如何才能令她明白,她如今已经不是高唐台的小公主了,她是秦公子之母,她是楚公子之姊,她更是他黄歇的妻子。她回到楚国,不会在楚宫,不会在高唐台。有他黄歇在,不管是芈姝还是楚威后都无法再伤害到她。楚国不光有她的敌人,更有他的亲朋故友,这些人在朝中上下是不可低估的一支力量,绝对让他有办法保护他们母子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
他知道芈月没有说出口的是什么。她不信任楚王槐,她认为楚王槐是楚威后的儿子,芈姝的亲哥哥,便会像她们一样,对她造成伤害。然而,他要如何向她解释,这只是一个女人的过度担忧罢了。楚王槐并不只是一个儿子、一个哥哥,他是一国之君,有君王的考量,不会愿意为了母亲、妹妹心头不喜而加害国士黄歇的妻子。
这么多年来,黄歇作为太子横的好友与辅弼,他了解楚王槐,胜过这些深宫的女子。平心而论,楚王槐做人不够有决断,也不够聪明,且耳根软,性格糊涂,算不得明君英主。但唯其不够有决断,做他的臣属和子民,还是比较安全的。所以就算南后去世这么多年,得宠的郑袖日夜在他耳中对太子进谗陷害,的确令他渐渐不喜欢太子了,可是一旦要让他废了太子,甚至有人诬陷太子,置太子于危险时,楚王槐这种犹豫不决的性格,反而是一种优点。他不忍伤害太子,遇事不会断然下令对太子进行处置,在太子辩白的时候也听得进去。这些年来,虽然太子险象环生,但终究每一次都有惊无险地过了关。当年芈月母女三人能够从楚威后的手下逃得性命,除了昭阳的坚持以外,楚王槐犹豫不决、最终还是“不忍伤人”的态度才是他们安全渡过难关的最根本原因。
但不能宣之于口的,他有着更大把握的事,却是在将来。昭阳年纪已经越来越大了,这个人擅权弄政,因为一己之私压制屈子,楚国新政也因此停顿。但是人寿终究有限,昭阳去后,屈子将重新受到重用,而此时太子与郑袖的相争,也到了关键时刻。太子、屈子,都在期待他早日归楚,成为新政的生力军。
楚威后早就是老朽无用之人,而且不管是昭阳还是楚王槐,终究都在老去。将来的楚国,会是太子横的,而他又是太子横最倚重之人。到时候不管芈月希望芈戎、向寿受封赐爵,还是接魏冉、白起合家团聚,甚至是在嬴稷长大之后帮助他归秦夺位,都不会是问题。
他没有完全说出来,只是在话语中,半含半露,说与芈月,为了能够让她安心,更是为了让她放心。
芈月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黄歇的话令她心动,但对归楚,她仍然有本能的抗拒。或者,这已经不是黄歇的问题了,而是她能不能突破自己的心障。一旦想通了,也许归楚真的不会是个问题了。
一时,竟无话可说。她所有的顾虑,黄歇都已经为她考虑到了。她只是用火钳拨了拨火盆中的炭,听得外头呜呜风声,抬头看着窗外道:“天色黑得真快,这会儿城门恐怕才关吧。”
这日天气忽然转冷,街市上狂风呼啸,天色暗得很快。看这样的天气,明天一定会是下雪天。
黄歇知道她不想再继续谈下去,也转了话头,看了看外头,道:“这蓟城就是冬天特别长。这会儿若是还在楚国,只怕天还亮着呢。”
芈月道:“若是在楚国,这会儿还是满树绿叶黄花,衣服也只是穿件夹衣呢。”
黄歇看着芈月,微微一笑道:“那你想不想回去,看看楚国的绿叶黄花?”
芈月笑了笑,扔了火钳,终于道:“子歇,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一直希望我随你归楚,可是如今冰天雪地,要走怕也是走不掉了。”
黄歇眼睛一亮:“这么说,若是冰消雪化,你就会跟我归楚了?”
芈月见他的神情充满了惊喜,也充满了不置信,之前虽然有些无奈推托,见此情景心也软了,低头想了想,毅然道:“好吧,子歇我答应你,若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没有什么异状,我便向易王后请求,与你归楚。”
黄歇跳了起来,喜道:“当真?太好了,皎皎,我们回楚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请夫子做主,为我们……”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偷眼看向芈月,声音忽然转轻,讷讷地道:“为我们……主婚,你看可好?”
芈月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甜蜜,伸手去拉住了黄歇的手,道:“好,我也想见夫子了……”
黄歇抱着芈月,喃喃地道:“皎皎,皎皎,我莫不是在做梦?我终于等到你答应嫁给我了……”
芈月也不禁热泪盈眶,哽咽着吟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黄歇亦哽咽,接道:“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皎皎,我来迟了,幸而,我来得不算太迟。”(未完待续。)
第307章 远客至(2)
芈月轻叹一声:“摽有梅,顷筐堲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子歇,你老了,我也老了,梅子也到了‘顷筐堲之’的时候了,幸好,我们还不算太晚,我们的人生中,还有机会。”
两人紧紧相拥,过了很久,才慢慢松开。
归楚,很快就提上了日程。
薜荔很高兴,她与贞嫂指挥着侍女在忙碌地收拾着东西。
嬴稷却有些怏怏不乐,他坐在榻上,手捧着埙吹了两声又放下。
芈月听着薜荔禀报收拾的情况,百忙中感觉到了嬴稷的状况,转头问他:“子稷,你不高兴吗?”
嬴稷扁扁嘴,扭过头去。
芈月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嬴稷的身边,轻声道:“子稷,我们在蓟城一无所有,但是回到楚国,你可以见到舅舅,还有舅公,还有许多的亲人。”见嬴稷不说话,芈月知其心情,安慰道:“子稷,你放心,娘永远不会离开你,你也永远是秦王的儿子。有朝一日,秦国公子该有的,娘都会帮你争取到。”
薜荔见她母子说话,忙对侍女使个眼色,教众人都退下了,只留自己在屋中服侍。
嬴稷忽然转过头来,认真地问:“我以后会不会还有小弟弟小妹妹?”
芈月怔了一怔,忽然明白这孩子近日的不安为何而来,不禁失笑。但看着嬴稷一脸恼羞成怒的模样,她忙收了笑容,温柔地亲亲他的额头,道:“会,母亲以后会给你再生许多的弟弟妹妹。但是,子稷,母亲最重要的孩子,依旧是你。”
嬴稷低下头,低声嘟哝了一句,芈月没听清。问他:“你在说什么?”
嬴稷却摇头:“没什么。”忽然又问:“母亲,弟弟妹妹有什么用?”
芈月看着他倔强又天真的样子,心中一软,轻声告诉他道:“一个人在世上若没有兄弟姐妹。会很孤单的。兄弟姐妹,是你的手足,会帮着你一起打天下。”
嬴稷眼珠转了转,又问:“那子荡、子华,他们也是我的兄弟啊。可他们对我根本不好。”
芈月收了笑容,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得叹道:“子稷,我记得我以前同你说过,就算是同一个父亲生的,也未必就是你的兄弟。”她想到了芈姝、芈茵,甚至是楚王槐,心中冷了一冷。但想到芈戎、魏冉等人,心头又有些转暖,不禁感叹:“这世间啊。只有同一个娘生的,才是你的手足血亲。其他人,都是由各自的母亲所生,虽然你们同一个父亲,却都是天敌。只有同一个母亲生的才会相扶相助,同一个父亲生的,只能相争相杀。你看,我和子荡的母亲,还有那个疯女人,都是同一个父亲所生。可是我们却不能在同一片蓝天下生存。可是我跟你过几个月回到楚国就会见到的戎舅舅,还有为了你的将来而留在秦国的冉舅舅,我们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哪怕远隔千里。都互相牵挂,互相帮助,我们才是骨肉相连的亲手足,可以为了对方出生人死,在所不惜。”
嬴稷听得渐渐动容,忽然伸手摸了一下芈月的肚子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有自己的弟弟妹妹啊?”
芈月的脸羞红了。拍开他的手啐道:“谁告诉你这些事的?”
嬴稷头一昂,道:“哼,我什么都知道,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就会有小宝宝。你跟黄叔父在一起了,肯定会有小宝宝。”
芈月笑了,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是,我们会在一起的。从小到大,不管经历多少风波,都挡不住我们的生命注定要在一起。可是我们现在还没有……”
嬴稷好奇地问:“为什么?”
芈月道:“我们要回去见夫子,要正正式式地在夫子的祝福下……”她说到这里忽然省悟,拍了嬴稷脑袋一下,“人小鬼大,还不赶紧回去休息。”
嬴稷跑到门边,眨眨眼睛,道:“呜,母亲害羞了……”
芈月顿足叫道:“这小鬼……”
薜荔却笑了,眨眨眼睛道:“公子提醒得是,夫人,您有件东西可得亲手准备。”
芈月诧异地问道:“什么?”
薜荔道:“嫁衣啊,女子出嫁,可要有亲手绣的嫁衣。”
芈月怔在那儿,一股甜蜜慢慢涌上心头,忽然红了脸,低声道:“我……我女红很差的……”
薜荔拉着她笑:“夫人,有奴婢等在呢,夫人只消亲手绣一绣裙边就行。”
芈月红了脸,有些羞愧:“早知道,我应该早些准备的。如今春暖花开就要上路了,只怕是来不及……”
薜荔笑劝:“只要夫人心意到了,黄子必然欢喜。”
两人正说着,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
两人诧异:“这会儿,是谁还来?”
薜荔站起来道:“奴婢去开门。”
芈月想了想,说道:“现在天黑了,不知道来的是谁,你还是请冷向先生先去看看。”
秦质子府门外,一群披着防风斗篷的武士牵着马站着,一个侍卫正在敲门,他敲得极有分寸,先敲三下,停一会儿再敲三下。
门开了,门客冷向戒备地看向外面的人道:“敢问足下是哪位贵人,有何事寻我家主公?”
侍卫让开,一个人掀开斗篷上的帽子,露出脸来,客气地道:“烦请通报芈夫人、公子稷,秦人庸芮——”
另一人也掀开斗篷道:“赵人赵胜,有要事求见。”
冷向脸色一变,连忙还礼道:“原来是平原君、庸大夫。请稍候,在下立刻禀报夫人。”
见冷向转头入内,赵胜与庸芮对望一眼,道:“没想到质子府一个应门阍者,竟知我二人是谁,看来这芈夫人虽是孤身来到燕国,却收罗了颇多人才啊。”
庸芮却摇头道:“我看那个人倒不像一个普通的阍者。”
过得片刻,便见那冷向出来,道:“夫人有请。”说着将两人让了进去,又问:“但不知两位是一起见夫人,还是分别入内?”
赵胜看了庸芮一眼,笑着让道:“如此,庸大夫先请。”
庸芮会意,当先而入,但见芈月端坐室内,庸芮大步进入跪倒在芈月面前:“参见芈夫人,大王驾崩,臣奉命迎公子稷归国,商议立新君之事。”
芈月听得冷向禀报庸芮与赵胜求见,当时心头便是一乱,那种隐隐的猜想似要喷薄而出。可是这个消息在此时到来,实是令她悲喜交错,不知如何是好。然而远客已至,情况迫在眉睫,由不得她不去应对,当下便令薜荔去请黄歇,自己按捺心神,于正中肃然而坐。此刻见他一进来就是这话,她心头狂跳,强自镇定地问道:“庸大夫,你奉何人之命而来?”
庸芮恭敬而答:“臣奉庸夫人之命而来。”
芈月一怔:“庸夫人……”刹那间思绪纷乱而来。芈姝当日苦苦追问的“遗诏”之事,又涌上她的心头。细一想,她惊得险些站起,又努力摄定心神,缓缓道:“庸夫人?我倒不明白了,庸夫人有何事会让你千里迢迢到燕国来找我?除了庸夫人以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庸芮听出她的意思,重点自然是在最后一句,当下恭敬道:“是,还有朝中许多重臣,都期盼公子稷与芈夫人回国。”
芈月神情平静了下来,直接问他:“为何?”
庸芮犹豫片刻,方道:“大王今秋牧马洛邑,问鼎周室。于周天子面前亲自举鼎,不料却被铜鼎砸伤,药石无效,已经……驾鹤西归了。”
芈月虽早已料到此事,但毕竟还是第一次得到秦国方面的确认,强按心神,又问道:“王驾西去,朝中正需要重臣用力,庸大夫不远千里而来,却为何事?”
庸芮长揖道:“臣请夫人和公子归秦,正为商议立新君之事。”
芈月一怔,她虽然有所预料,但是如此直白的话,还是对她的内心造成了冲击,她强抑激动,谨慎地道:“先王留下二十多位公子,就无可立者吗?”
庸芮面现悲愤之色:“朝中如今已经乱成一团,二十多位公子为了争位,谁也不服谁,列国兵马趁火打劫……大秦,眼看就要四分五裂了!”
芈月道:“怎会如此,难道惠文后与王后两人,竟镇不住局面不成?”(未完待续。)
第308章 远客至(3)
庸芮哼了一声,愤愤地道:“惠文后与王后两人,各怀私心,就是她们两人在咸阳城中先闹起来,才会让诸公子也起了争位之心。”
芈月诧异:“她二人有何可闹的?”
庸芮道:“惠文后想立自己的幼子公子壮为新君,可王后却说父子相继才是正理,所以执意不肯。”
芈月点头道:“若有太子,自当立太子。”
庸芮尴尬地道:“并无太子。”
芈月带着疑问看向庸芮。
庸芮解释道:“大王出征之前,王后已经有孕,如今也有五个多月了。”
芈月冷笑一声道:“这算什么?五个月,还不知道是男是女,甚至能不能生下来,能不能活都不知道,就敢去争王位,甚至不惜祸乱江山?惠文后满肚子的能耐,都用来对付自己人了,对付起别人来,却是如此无能。”
庸芮道:“王后身后,有魏夫人支持,公子华又手握重兵,更加上魏国的干涉……”
芈月已知其意道:“惠文后身后,又有楚国的势力。而其他的公子身后,亦或多或少有其他势力的支持吧。”
庸芮捶席恨声道:“一群蠹虫,我大秦的江山,要被他们分食一空了。”
芈月摆了摆手,声音也低了下去:“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来找我。我的身后,可是什么支持的力量也没有。”
庸芮膝行几步,贴近芈月的身边,低声道:“先王临终前曾将一封遗诏托付给庸夫人,说是若来日国中诸公子争位,当立公子稷为王。”
芈月怔住了,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庸芮说完,看芈月却没有回应,再看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倒,吓得扶住她连声呼唤道:“夫人。夫人,您没事吧?”
芈月一把抓住庸芮的手,声音也变得嘶哑:“庸芮,你这话。可是真的?”
庸芮反问:“先王既有遗诏,可见属意于夫人、公子稷,夫人为何不肯相信?”
芈月张口,想要答应,她想。她应该是欢喜的吧,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忽然将手中的帛书一掷,嘶声道:“你……你出去,出去——”
庸芮惊诧莫名:“夫人,您这是为什么?”
芈月浑身颤抖,发泄似的冲着庸芮吼道:“先王当我是什么?你们当我是什么?他把子稷当成太子荡的磨刀石,把我当成王位变动的赌注,当我信了他的时候,他却又轻易地变换了局势。抛我们于险境之中。若早有这遗诏,早有这遗诏……我与子稷何至于几番生死关头,差点命丧黄泉。在那个时候,又有何人助我,何人救我?”
庸芮沉默了,此中内情,他是深知的。可是此刻,他却是不能退了,犹豫半晌,他只得硬着头皮。又重重一揖:“可是如今……”
芈月冷笑道:“若是我和子稷没能够活到这个时候,那这遗诏,又教谁来接?”
庸芮长叹一声:“如若是这样,那也是大秦的气数了。”
芈月呵呵笑道:“是啊。气数、气数!既然是大秦的气数了,你还来寻我做甚?”
庸芮肃然道:“夫人,我知道夫人心中有怨,可是这遗诏,是对夫人的认可。这是大秦气数未绝,也是夫人与公子重返咸阳的机会。难道没有这遗诏。夫人就甘心不让公子回国争位吗?”
芈月摇摇头,冷笑道:“那不一样,那是我为了自己争,为了子稷争,却不是……却不是、却不是被人家打了脸,又巴巴地再凑上去,继续做人家的棋子。”她自嘲地一笑,“我是不很矫情?可是,真情已被践踏,明知道是被欺骗利用,我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凑上去接受,连点矫情别扭排斥都没有的话,人真成了泥塑木雕了……其实这般矫情,与泥塑木雕相较,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庸芮长叹一声,朝芈月长揖到底:“世事如棋,谁是棋子,谁是执棋手,未到终局,谁又能够知道?夫人若是能够把这局棋翻了,夫人就不再是棋子,而是执棋之人了。”
芈月惆怅低叹,摇头道:“庸大夫,你不必说服我了。我现在怕得很,他的话,我却不敢再轻易相信了。我怕相信了,又是一个陷阱,又是一场大祸。”
庸芮道:“夫人总应该信得过我阿姊,信得过我吧?”
芈月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渐渐从激动中冷静下来,冷笑道:“难道那时候,你阿姊手中没有遗诏吗?难道那时候,你不是个君子吗?只是终究敌不过大局。没有兵马,没有朝臣支持,就算是遗诏,无人奉诏,也是无用。”
庸芮道:“朝中臣子都是先王亲自提拔,对先王忠心耿耿……”
话音未落,芈月便冷笑一声:“人心趋利,他们对先王忠诚,是因为先王能够给予他们恩惠。如今诸公子都在争相拉拢他们,我手头没有足够的筹码同他们交换,谁会理睬我们?这是大争之世,臣子们为了利益,连活着的君王都可以杀戮。遗诏这东西,你说有用就有用,若没用的时候,还真不如拿去烧火。”
说到这里,芈月将几案上几根写坏的竹筹随手丢人火盆之中,那火顿时烧得噼啪作响。
两人顿时沉默了。
芈月忽然问:“樗里子呢?”
庸芮踌躇了一下道:“他在东奔西走,四处调停,心力交瘁,如今已经病倒在榻。”
芈月讽刺地笑了一声:“这就是他一心一意所要追求的政局平稳。内乱不治、外患不平,却打压自己的人才而妄求平稳,如今也是自食恶果了。”
庸芮道:“我出京之时,曾见过樗里子。他知道我要来燕国,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通关符节给了我。”
芈月眉毛扬了扬,没有再说什么。
庸芮道:“阿姊之所以叫我来找你,并不仅仅因为先王的遗诏,更是希望能够借助你,来平定如今的乱局。我想,包括樗里子在内的许多朝臣也是这么想的。”
芈月把手中所有的木柴全部丢进炉中,火光大旺。她拍拍手站起来,冷笑道:“只怕咸阳宫中上下,大秦的朝臣们,真心实意支持我的,只有你和魏冉吧。”
庸芮道:“魏冉这些年东征西讨,每条战线上都打过仗,也提拔了许多将校。我庸氏虽然没有重权在握,但好歹也是大秦世勋之臣,与其他家族也有些来往。”
芈月只是低头拨着火。
庸芮看了看室外,又道:“夫人就不问问,平原君为何也与我一同到来吗?”
芈月淡定地道:“这不奇怪,我当日入燕国时,魏冉就托平原君送我过赵国。我与平原君也共处过一段时日,临行前还谢过赵国相助燕王母子登位的高义。”
庸芮越听越是惊奇,看着芈月的眼神更为诧异,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一入赵国,就被平原君寻上门来,还带我入了邯郸。我只道赵人用心已久,不承想还有芈夫人预作打算之功。”
芈月问道:“你见过赵侯雍了?”
庸芮摇头道:“不曾见,但赵侯却传诏派平原君带着兵马护送我入燕国,并表示赵国愿意支持公子稷继位。”
芈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倚在几案上,缓缓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只能把所有的可能预先想到,预先做到。虽然说成事在天,但是终究要谋事在人。”
庸芮点头:“如今事情果然如夫人所料。”又问道:“夫人可要见平原君?”
芈月看着窗外,风依旧在呼啸,天色越发寒冷了,她点了点头:“难得平原君在这样的天气还赶到燕国来,如此诚意,我焉能不见?”
不一会儿,平原君赵胜进来,向芈月行了一礼道:“芈夫人,赵国依约而来了。”
芈月还礼道:“赵侯高义,未亡人感激不尽。”
双方分坐。
赵胜拱手道:“赵国愿助公子稷登基,不知芈夫人需要多少人马?”
芈月摇头,肃然道:“秦人争位,不敢借他国兵马入境,否则的话,纵得王位,却输了江山。但不知秦国边境上,有其他国家多少兵马?我只需要赵侯能够助我斡旋一二,使得列国兵马不至于进入秦境。至于其他事,那是我秦人之事。”
赵胜肃然起敬道:“夫人心胸,赵胜佩服。”
当下,三人围炉而坐,细说入秦诸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