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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全文阅读

作者:蒋胜男     芈月传txt下载     芈月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30章 去复归(2)

    秦王驷哼了一声:“你一介外臣,插手储位更易,不觉得手太长了吗?”

    张仪却肃然道:“敢问大王,将来是要一个守成平庸的大秦还是要一个称霸列国的大秦?不错,仪只是一介外臣,后宫、储位,与我都没有关系。我关心的是,自先公以来的商君之政要不要继续,自大秦立国以来的争霸之业,要不要继续?”

    秦王驷脸色阴沉,问张仪:“何以见得太子就是庸君?何以见得旁人就胜过太子?”

    张仪道:“大王,太子勇武好强,表面上看来,的确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庸君。但一将无能会累死万夫,更何况君王?一个不能够正确判断局势,甚至是莽撞刚愎的君王,比庸君还要可怕。敢问大王,若是他日太子继位,再遇上攻韩攻蜀之选择,大王以为太子会如何决策?”

    秦王驷一顿道:“子荡他……”

    两人四目对视,心照不宣地已经有了相同的答案。

    秦王驷没有说话。

    张仪没有继续,又换了话题,道:“若是再来一个如商君一样可以改变大秦命运的人才,太子能否押上国运去赌?”

    秦王驷慢慢把玩着手中的棋子,仍然没有说话。

    张仪道:“其实列国变法,非由我大秦始,亦非至我大秦终,但却只有我大秦成功,乃是因为列国诸侯,得失心太重,不能直面变法的割肉断腕之痛。而先公那时候,为了支持商君改革,杀了无数反对之人,包括重臣和世族,甚至不惜刑残公叔、放逐太子……他这是押上国运去赌啊!幸而,他赌对了。”

    秦王驷低声道:“是啊,幸而,他赌对了。”

    张仪道:“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像先王那样,除了这样准确的判断之外,还有孤注一掷的赌性。敢问在大王的心目中,如今可有何人,还能够有这样的眼光,和这样的决断?”

    秦王驷手一顿,他想下棋,却终于拂乱了棋子。

    张仪不动声色地收拾着棋子,道:“当年周成王继位,尚是年幼小儿,能够坐稳江山,全赖母后邑姜把持朝政,才有这大周朝江山延续至今不灭。当年先公把国政托与商君这样一个外来的策士,只要大秦能够称霸天下,坐在这王位上的是嬴姓子孙,这执政的人,是大臣还是母后,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人,终会死的,到最后得利的终究还是嬴姓子孙,不是吗?”

    秦王驷沉声喝道:“张仪,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张仪从容道:“臣知道大王在顾虑什么。宗法、骨肉……可是,大王忘记您自己说的,壮士断腕的取舍了吗?”

    秦王驷冷冰冰地道:“你说这样的话,置王后于何地,置太子于何地?”

    张仪却冷笑道:“王后早已经没有资格坐在这个位子上了!”

    秦王驷喝道:“大胆!”

    张仪并不畏惧,抬头直视秦王驷道:“大王,后宫妃嫔之争,原不是大臣们应该过问的。可王后图谋残害大王子嗣,失德当废。王后失德,公子荡也没有资格为储君。大王为了保全公子荡,才以立他为太子的方式保下王后。可您知道吗,大王宁可弃国法而保王后,会让多少策士寒心?他们是冲着新法而来到秦国,是冲着秦国削弱世官世禄,重视人才的新制而来。而大王庇护王后的行为,会被他们看作是大王的心更偏向旧制,只要是嫡子,或者是旧族亲贵,做什么危害国家的事,都可以得到原谅。而新政的威信,就荡然无存了。”

    秦王驷猛然站起:“你说什么……”话一出口,猛然醒悟,“原来这才是你们在朝堂上群起要求废后的原因。”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当日在朝堂,赞成废后的,多半是列国策士出身的朝臣;而反对废后的,则多半是世袭旧臣。

    张仪越说越是激愤:“大王,王后已经不能继续为后了,而太子,更不是将来秦国最适合的执政者。一个不合适的人坐在高位上,对人对己,都是一种灾难。大王怜惜王后、怜惜太子,却不怜惜大秦的列祖列宗,以及这些年来为了大秦牺牲的千千万万将士,甚至还有未来可能会被牺牲的大好江山吗?”

    秦王驷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冷,他看着张仪,低声问道:“张仪,你这是要逼迫寡人吗?”

    张仪退后两步,端端正正行下大礼:“不是张仪逼迫大王。逼迫大王的,是时势啊!”

    秦王驷冷笑:“时势,哼哼,时势?”

    张仪双目炽热,如同两团火在燃烧,含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张仪自随大王入秦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把自己当作一个死人了,此后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从上天手中偷来的。所以张仪要让此后的每一天,都不枉活。张仪不怕死,却怕活着的每一天是虚度的、无可奈何的、无能为力的,甚至是倒退的。所以张仪有所不甘,既是为大秦不甘,更是为自己不甘——大王,你敢不敢,再赌一下国运?”

    秦王驷看着张仪,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铜壶滴漏的滴答之声,显得格外难忍。

    就在张仪入宫的时候,芈月母子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薜荔轻声回禀:“季芈,马车皆已经备好,在宫外相候,咱们走吧。”

    芈月拉着嬴稷,站在庭院之中的银杏树下,抬头看,还是一片绿荫。到了秋天的时候,这些叶子都

    天的时候,这些叶子都会变成黄色,然后落满整个院子。嬴稷最喜欢踩着这满院的银杏叶子跑动玩耍,而女医挚最喜欢拾这些银杏叶子泡茶,拾那银杏果子煮汤。

    而如今,俱往矣。

    这一离开,或许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不知不觉间,她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竟是对这里也产生了感情。她回望这个自己住了多年的屋子,心中感慨万千。

    嬴稷抬头看着芈月,问道:“母亲,我们真的要走吗?”

    芈月蹲下身来看着嬴稷,问道:“子稷想不想跟母亲走?”

    嬴稷有些紧张地抱住芈月,道:“母亲到哪儿,稷就到哪儿。”

    芈月轻抚着嬴稷的脸,道:“以后会吃很多苦,子稷怕不怕?”

    嬴稷道:“母亲不怕,稷也不怕。”

    芈月站起来,拉住嬴稷的手:“那好,和母亲一起走吧。”

    嬴稷迟疑地问:“那……父王呢?”

    芈月僵立了一下,还是低头回答他:“你父王……他有很多妃嫔,也有很多儿子,他不会孤单的。可是母亲只有子稷,子稷也只有母亲。”

    嬴稷点点头:“是,我只有母亲,母亲也只有我。可是……我们还能再见到父王吗?”

    芈月轻抚着嬴稷的小脸,道:“会,父王永远是你的父王,我们会把父王记在心上,但是……我们仍然要为自己而活。”

    嬴稷有些不明白地道:“我们要离开父王……是像奂哥哥那样去封地吗?”

    芈月看着嬴稷,轻轻摇头道:“不,子稷,父王还没有给我们封地,我们什么都没有。但是我们不怕,嬴姓的先祖曾落魄养马,芈姓的先祖曾披荆斩棘,我们有自己的一双手,会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嬴稷用力点头:“母亲,我听你的。”

    芈月拉着嬴稷的手:“走吧。”

    女萝和薜荔背着包裹跟在她的身后。此番出宫,芈月只带了她们两人,其余婢女内侍,皆不带走,甚至连秦王驷历年所赏赐的东西,她也都留了下来。只带走一些私蓄的金玉等物,以及张仪当年给她的“还债”。

    女萝有些不安地问:“季芈,大王还未曾正式下旨,要不然,咱们再等等?或许大王会有旨意,赐给您田庄封地。否则的话,我们就这么出宫,这日后的生活……”

    芈月看了女萝一眼,这一眼让女萝低下了头,不敢再说。

    芈月亦没有再说,只拉着嬴稷向外行去。

    女萝的话,她何尝没有想过?是的,再等等,或许秦王驷会改变主意。原来的旨意,实在是太像负气所为。身为君王,如何会对自己的姬妾子嗣没个正式的安置?

    可是,她不愿意等,更不愿意盼。她不想再去求他,她执意出宫,甚至不惜请动庸夫人说情,便是同秦王驷撕破了脸皮。以他的傲气,她若再对他有所祈求,又要承受怎样的屈辱,才能够消除他的怨念?

    无欲则刚,她既然已经对他无欲无求,又何必再为这些身外之物,而等着他的怜悯和赏赐?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在他面前低头,若是那样,她连最后一点尊严也荡然无存了。

    薜荔犹豫道:“那……”

    芈月截口道:“你放心,天地之大,岂无我容身之地?”

    一行人经过长长的宫巷,终于走到了秦宫西门。

    嬴稷和女萝、薜荔都忍不住回望,芈月却头也不回,走出宫门。( )

第231章 去复归(3)

    宫外,已经有三辆马车在等候了,一辆是芈月母子乘坐,另一辆是女萝、薜荔轮番休息乘坐,第三辆却是用来放行李物品的。缪监亦已经派了一小队兵马,作为护卫之用。

    芈月带着嬴稷,登上第一辆马车,薜荔跟上。女萝便带着行李,登上第二辆马车。缪辛指挥着内侍,将一应日常用品,装上第三辆马车,向着芈月行了一礼,道:“奴才祝芈八子、公子稷一路平安。”

    芈月点了点头,放下帘子。马车先沿西边直道驰离秦宫范围之后,转折向东,出东门而去。

    马车出了城,嬴稷好奇地看着窗外,问道:“母亲,我们现在去哪儿?”

    芈月道:“离开秦国。”

    嬴稷问:“离开秦国去哪儿?”

    芈月道:“去洛阳。”

    嬴稷问:“为什么要去洛阳?”

    芈月耐心地解释:“因为周天子住在那儿,还因为……张仪曾送给我一张庄园的地契,就在洛阳。”

    嬴稷不解地道:“可是周天子已经衰落了。”

    芈月道:“可那儿安全,就算周天子已经衰落,但只要他还在,列国纷争的兵灾就不会涉及那儿。母亲现在带你去洛阳,等到你长大成人,天下任你去得。”

    嬴稷却有些忧郁地道:“那我们不能再留在咸阳,留在大秦了吗?”

    芈月道:“是。”

    嬴稷问:“是不是因为荡哥哥当了太子?”

    芈月没有回答,只是将嬴稷抱在了怀里,哽咽道:“子稷,你长大了。”

    嬴稷道:“可我还不够大,如果我真的长大了,母亲就不必离开宫中了。”

    芈月道:“不,是母亲无能。”

    嬴稷看着外面,又问道:“母亲,为什么是这些人护送我们,舅舅去哪儿了?”

    芈月轻叹:“你舅舅在巴蜀打仗。”

    嬴稷又问:“舅舅打完仗会来找我们吗?”

    芈月轻抚着他的小脑袋:“会的,如果舅舅在,就有人来保护我们了。”

    嬴稷握拳用力道:“我长到舅舅那样大,就由我来保护母亲。”

    芈月微笑道:“好,母亲等着子稷长大。”

    母子俩正在对话,忽然听到外面马嘶人声,马车亦停了下来。

    女萝连忙掀开帘子看,一看就傻住了。

    芈月见状,也伸头到帘子外去看,看到外面的情形,也怔住了。

    但见眼前一标黑甲铁骑,将她的马车团团包围着,当先一人,正是黑甲戎装的秦王驷。他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芈月。

    芈月不知所措,却见秦王驷拨转马头,向来路驰去。

    不等芈月发号,那车夫本就是缪监所安排,见状便乖乖地拨转马头,转向跟着秦王驷回程。

    芈月脸色苍白,手中帘子落下。

    嬴稷却在刚才那一瞬间看见了秦王驷,惊喜万分:“母亲,母亲,外面是父王吗?”

    芈月呆坐着,一时没回过神来。

    女萝见状,忙答道:“是,是大王。”

    嬴稷兴奋地抓住芈月的手臂摇着:“父王是来接我们回去吗?父王是不是与我们和好了?”他虽然年幼不解事,却也知道自己的母亲的确是和父王发生了争执,而争执之后,是冷场,是出宫。在他幼小的心中,以为是母亲触怒了父亲被赶出宫去,如今父王来接他们,那自然是原谅他们了。如此,便是雨过天晴,一家和好了。

    孩子的世界,总是这么简单。

    可是芈月的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已经震惊得无法思想,无法呼吸了。

    他为什么要拦下她,他不是已经允许他们母子离开了吗?难道是因为她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去西郊行宫,而让他不悦于她的失控,还是……他又有新的想法,不愿意放她走了?

    马车离宫的时候,总是走得那么慢,可是回宫的时候,却只过了片刻,在她还没有理清思绪的时候,就已经到了。

    马车停下,缪监恭敬地掀起帘子,道:“芈八子,请。”

    芈月牵着嬴稷的手,走下了马车。转身看去,却见宫门口只有她方才离宫时所乘坐的三辆马车,所有的黑甲铁骑,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失了,连秦王驷亦已经不在。一切都像她刚刚只是做了一个梦似的,她并未离开秦宫,只是走到马车里,打了个盹,就下车了。没有离开,也没有拦截。

    宫门口,依旧平静如昔。

    只不过,刚才是缪辛相送,如今变成了缪监相迎而已。

    芈月没有说什么,只是牵着嬴稷的手,走在长长的宫巷中。

    两个侍女抱着包裹,茫然而恐惧地跟在她身后。

    一直走到宫巷尽头,芈月牵着嬴稷便要转向西边,缪监却恭敬地挡住,笑道:“芈八子,大王有旨,公子稷自今日起,住到大王所居承明殿偏殿去。”

    芈月瞳孔放开,手不由得握紧。

    住承明殿偏殿,这样的待遇,只有嬴荡当年曾经享受过。

    秦王驷,你到底想怎么样?

    还没等芈月回答,缪监以恭敬但不容违抗的态度,从芈月手中牵过嬴稷的手,带着一脸极具欺骗性的笑意道:“小公子,咱们去见大王,好不好?”

    嬴稷兴奋地点头:“好,好。”

    芈月脸色惨白,可是当着天真的嬴稷的面,她什么也不能说。便是说了,也是

    能说。便是说了,也是无用。不管是反抗,还是叫喊,除了让嬴稷受惊、害怕,伤害到他幼小的心灵之外,都不能改变这一切。

    她不能伤害嬴稷,她也根本没有反对的力量,只能木然地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缪监带着嬴稷慢慢走远。

    风中犹传来嬴稷兴奋的声音:“大监,父王是要带我去骑马吗……”

    秦王驷一步步拾级而上,走进明堂。这是一个圆形的建筑,四面无壁,茅草为顶,堆土为阶。明堂正中供着秦国始祖牌位,两边则是用环形分隔着一个个龛位,各有香案,供着一代代秦国先王的灵位。

    秦王驷慢慢地走到正中,阳光从顶上射入,令他如立于虚幻之中,与周围的灵位似近却远。

    他看着一个个神龛灵位,想着历代先祖创业至今,不知经历过多少难以抉择的关头,那时候,他们是怎么做的?

    自非子立国,复嬴氏之祀,至今已经历经六百多年、三十一君。秦国先祖曾于渭水牧马;为了这块被周室放弃的土地,曾有数代君王死于与西戎作战的战场上;在秦穆公之时,曾试图争霸;亦曾经陷于内乱,数代衰弱。

    而今,秦国又到了生死歧途,他该如何取舍,如何决断?

    秦王驷看着秦孝公的灵位,很想问他,当初为什么他可以将整个国家给商鞅做赌注来赌国运。还有秦穆公,他在秦国弱小之时,“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可是崤山一败,霸业垂成,他又是怎么样的想法?

    他抚了抚心口。秦国以变法崛起,而成为诸侯之忌。自他继位以来,秦国无有一日,不处于危机之中。而如今,他征战多年的旧伤时常发作,明明有着未竟的雄图霸业,却不得不提前为身后事考虑。也因此他步步犹疑,竟失去了往日的决断之力。

    若换了过去,如王后、太子这般的行为,他是断不能容忍的。若换了过去,一个妃嫔的去留,亦根本不足以让他犹豫不决。

    王图霸业犹在,身后之事何托?嬴华无开拓之才,嬴荡只知进不知退,嬴稷幼小而难定未来……那么,他是不是要如张仪所说,在芈八子身上,赌一赌国运?

    一边是怕纷争导致国家衰亡,而不由自主地一次次为了平稳过渡而妥协;另一边,却是毕生追求卓越的心性,不甘王图霸业就此没落,忍不住要押一押国运去赌的不甘。

    择嫡、择贤,何去何从?

    缪监侍立在明堂外,静静地等着。

    他并不知道,张仪和秦王驷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张仪说完,秦王驷便亲身率兵,前去堵截芈八子。可是截回之后,他却没有见她,只是将嬴稷接到了承明殿,父子俩关上门,说了很久的话。

    然后,今天一早他就进了明堂,一直待到现在。

    他在秦宫这么多年,自觉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明白的。可是此时,他却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懂了。

    他甚至有一种感觉,秦王驷也在迷惘当中,而这亦是前所未有的事。他开始服侍这位主子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已经拥有未来君王的气质。他是那样自信,可以一眼看透一个人,也可以极快地看透一件事。他有强韧的心性,不为言语所动,不为威权所屈,不为手段所惑,更不为荣辱而易志。( )

第232章 去复归(4)

    他看着他的君王,一步步走到了现在。他一直以为,大王是无敌的,是不惑的。可是如今,他看得出大王的煎熬来。纵然再英明的君王,也是人,身负秦国六百年的国运,面对列国无所不用其极的谋算,面对后继无人的恐惧,面对死亡的威胁,也会困惑,也会畏惧,也会退缩,也会犹豫,也会无措。

    他心疼他的君王,却苦于自己没有办法相助,心中却是盼望,若有人能够解君王之惑,他一介老奴,便是肝脑涂地,亦是甘愿。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秦王驷走了出来。

    缪监迎上前,扶着他走下台阶,便听得秦王驷吩咐道:“去常宁殿。”

    此刻,常宁殿中,门外守卫森严,而室内,芈月一人抱膝独坐。

    自昨日被截回之后,缪监抱走嬴稷,而她就在侍卫的“护送”之下回了常宁殿,再也无法自由行动了。

    这一天一夜,她就这么独自抱膝坐着,苦苦思索应对之策。

    这时候,常宁殿房门打开。蜷缩在榻上的芈月惊愕地抬头,看到秦王驷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落日,他慢慢地走了进来,影子被阳光拉得长长的。

    芈月跳下地来,奔向秦王驷,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袍质问道:“子稷呢,你把子稷弄哪儿去了?你为什么不放我走,为什么要带走子稷?”

    秦王驷双手扼住芈月的肩头,眼神炽热:“寡人允准你出宫,可是没有允准你离开咸阳,更没有允准你离开秦国。你离开秦国,打算去哪儿?”

    芈月不想回答,她欲转头,秦王驷却按住她,强迫她面对自己。

    芈月看着秦王驷,他身上有一种东西,让她感觉陌生,那是一种长久杀伐决断形成的威压之气。原来此前,他在她眼前展示的,还不是完全的面目啊。这种气势是危险的、可怕的,芈月的直觉告诉她,不要和他作对,犹如看到一头猛兽,只能退避,而不要去挑战一样。

    她直视秦王驷的眼睛,说了两个字:“洛阳。”

    秦王驷缓缓地松开手,忽然走到她原来坐的位置上,一指对面:“坐。”

    芈月走到他的对面坐下,整个人充满了警惕。秦王驷看着她,她此刻的神情和姿势,既陌生又熟悉。说陌生,是因为她在他面前,从未有过如此的姿势;说熟悉,那是他接见列国使臣的时候,对方如临大敌的模样,每每便是如此。

    秦王驷看着芈月,问:“为什么是洛阳?”他不待芈月回答,自己却已经径直说了下去,“是因为周天子在洛阳是吗?列国的动向,在洛阳可以看得最清楚,是吗?”

    芈月嘴角抽动一下,双手紧紧对握在一起,用这种方式,感受到支撑的力量,口中却完全是一派外交辞令:“妾身只觉得,洛阳最安全,可以让子稷有一个安定的环境学习成长。”

    秦王驷冷笑:“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重耳可是继位为君,成了晋文公。你对子稷的将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对吗?”是了,这是她当日说的话,她从一开始,就有所策划,甚至是图谋吧。

    芈月却反唇相讥:“没有诸公子之乱,哪来重耳复国?”她直视秦王驷的眼睛,“天若不予,妾身能有什么打算可言?”

    秦王驷的眼神凌厉:“可是只要有一丝机会,你就能把它抓到手,对吗?你甚至连魏冉都不准备带走,而要让他继续留在秦国,为你返回秦国保留势力。”

    芈月冷冷地说:“妾身早说了,天不予,取之不祥;天予之,不取不祥。”若是嬴荡真的能够稳坐王位,你会对我一介妇人,有这样的猜测吗?若是嬴荡不能坐稳王位,你今日对我的任何措施,又有何用?

    秦王驷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忽然间哈哈大笑:“好,好回答。”他深深凝视着芈月,“寡人竟是到今日才发现,我的妃子中,竟有国士之才。”

    之前,他曾经半开玩笑地称许芈月为“国士”,但当时在他的心中,只不过是一种调笑,一种“你高于同侪”的夸奖,却并未真的将她当成了国士。但此刻,他重新审视她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见识和才能,并不亚于他那些朝堂的真国士。

    芈月听了这话,却是无动于衷,道:“大王该问的已经问了,妾身倒有一言相问。”

    秦王驷已经知道她要问什么,道:“寡人是应允过你,放你走,可寡人如今反悔了。所以,如今不能再放你走。”

    芈月想不到他一个君王,居然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把“反悔”二字说出口来,欲与之辩,也觉得多余了,只冷笑一声:“既如此,大王如今意欲如何处置妾身?”

    秦王驷没有回答,反问道:“寡人是允你走了,可是,寡人与你十载夫妻,你走的时候,却连与寡人辞行都不来吗?”

    芈月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指责之意,不由得心中幽怨,她凝视秦王驷,话语未出,竟自哽咽:“妾身与大王,十载……并非夫妻,而只是主奴。”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固然是十分艰难,可是话一出口,却亦觉得一阵痛快。何必呢,这种虚伪的面具,还要再这么温情脉脉地戴着吗?“妻者,齐也。一直以来是我卑身屈就,而你从来只是俯视利用,我和你……从来就没有齐过。”

    秦王驷看着斜阳映着芈月脸上两行泪水流下,心中亦是一动。他俯身捏着芈月的下巴,不禁低头吻去她脸上

    ,不禁低头吻去她脸上的泪水,道:“你心中一直介意此事,是不是?”

    芈月举手推开秦王驷,自己扭过头拭去泪水。她只觉得羞愧,她居然还会在他的面前流泪,还会在他的面前软弱。不,她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她转回头,看着秦王驷道:“初侍大王的时候,你告诉我,我可以放开心扉,可以有自我,可以无拘无束。可当我真的相信,真的放开自我的时候,才知道你愿意给的自由,只在你画就的圈子里。而你并没有告诉我,这个圈子的界限在哪里,直到我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翼折心碎。”

    秦王驷凝视着芈月,冷冷地说:“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是别人给你的。你想要的,都得自己去拿。想得到圈子外的自由,就要自己去争。”

    芈月忽然笑了起来,话语中充满讽刺:“那大王如今把我留下,是想告诉我,我是争赢了吗?您愿意大施恩典,给我更多一点的自由吗?让我冲破小圈子,待在一个仍然不知界限,但更大一点的圈子内吗?”

    秦王驷看着芈月,缓缓道:“你不信?”

    芈月以手按地,缓缓站起来,朝着秦王驷敛袖一礼,表情却是冰冷的:“当我以为我赢了,你却告诉我,我输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当我要退出,你却又告诉我,游戏还可以继续。输赢都在你的片语只言间,可对我来说却是生死选择。”她凄然一笑,“大王,我玩不起,我不会再相信了!”

    秦王驷见她如此,亦站了起来道:“任何人的输赢都不在自己的手中,而在命运的手中。你以为你在圈子里,可世间万物,又何尝不是在一个个的圈子里挣扎?甚至连寡人……”他低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自嘲,还是什么,“便连秦国的命运,天下人的命运,又何尝不是都在圈子内,人人都为了挣脱轮回宿命而挣扎?”

    芈月看着秦王驷,似乎又要被他说服了。可是,不管是真是假,她已经进入这个局了:“大王,如果现在结束,大家都还能再退出。如果还要我再入场,那最后只有死亡才能退出了。”说到最后,她发现自己不能再与他继续待在同一个屋子里,否则的话,她会透不过气来。

    她方欲向门口走去,秦王驷却大步上前,按住她的肩头,冷笑道:“你有听说过棋局还未结束,对弈者还在继续下,棋子自己可以选择退出的吗?”

    芈月大惊,挣扎欲走,却被秦王驷抱住,按住她的肩头将她扳过来。芈月挣扎得更厉害了,她的挣扎仿佛也惹怒了他,他的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这一生他对于女人予取予求,却没有想到过,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女人,到了如今这个程度,还想挣扎,还想逃脱。( )

第233章 去复归(5)

    她到底爱过他吗?他到如今还没征服她吗?她是如此地不驯服,如此地有生命力,如此地不肯放弃,如此地敢孤注一掷。而他,他的生命力在消逝中,他不得不对现实再三妥协,他甚至已经不敢再赌。

    他把她控制在手底下,是一种不甘心,更是一种急欲证明自己的征服欲。芈月越挣扎,他的手便掐得越紧。芈月的力气毕竟不如他,渐渐地喘不过气来,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她整个人已经无力挣扎,手足都因失控而发软颤抖。

    他的手渐渐松了,芈月脚一软,便跌了下去。他伸手将她托住,慢慢地跪坐下来,看着她身不由己地伏在自己的膝头,洁白的脖子上一片红痕,这是他留下的。

    她的双目有些失神,嘴唇颤抖着,如此地柔弱无助。他明明知道这只是一种假象而已,却不禁感觉到了快慰,感觉到了心动。他俯下身子,吻住她颤抖的嘴唇,然后一点点地继续吻下去,吻着她的脖颈处刚才被他的手掐红了的位置,再慢慢地吻到她颈部的脉动处,感觉到她因此而颤动,他的血脉也因此更加炽热。

    “嘶——”的一声,芈月的衣服被撕破了,一件件衣饰被抛出,落地。

    芈月一动不动,恍若死去。

    可是,他不会由得她继续以冷漠来抵制,他低下头,一点点地吻了下去。

    太阳渐渐落山,房间内一点点暗下去,最后一缕阳光照到芈月**的肩头,一闪即没。

    黑暗中,芈月咬着牙,开始挣扎。失去的力气,似乎又渐渐恢复。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尽了所有能够动用的武器,她咬、她掐、她踢、她顶……黑暗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如同原始的野兽一样,紧紧贴在一起,似搏杀,又似厮咬。

    他把她按下去,她却用尽力气,又要翻转过来。渐渐地,搏杀变成了纠缠,纠缠变成了交融,然而就算是在交融中,也充满了搏杀。

    秦王驷**咬牙:“这才是你的本性,是吗?”

    芈月没有说话,因为她的牙,咬住了他的肩头。

    秦王驷发出抽痛的吸气声,掐着她的脖子,好不容易让她将嘴松开,又用自己的嘴,将她的嘴堵上。两人从榻上到席上,从席上到地板,这一夜,搏杀数次,依旧不能罢休。

    到天亮的时候,两人纠缠在一起,昏睡过去。直到过了正午,才悠悠醒来。

    芈月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自己同秦王驷纠缠在一起。她倒吸一口凉气,推开秦王驷。这一举动,却将秦王驷推醒了,他的手按住芈月,咬牙笑道:“就这么想离开寡人吗?”

    芈月只觉得头昏昏沉沉,全身无力,便是想吵想挣扎,也已经没有半分力气。她咬牙道:“你放开我,现在是大白天了。”

    秦王驷冷笑:“大白天又怎么样……”

    芈月怒道:“放我起来!”

    秦王驷冷笑:“不放又如何!”

    芈月连话也无力再说,只推了他一下,不料反招来他用力将她拉进怀中。

    忽然间,一阵奇怪的咕咕声传来,两人都怔住了。

    芈月的脸顿时黑了,用力推开秦王驷。秦王驷却已经听到,原来是芈月的肚子在叫。

    自前日回来,一直到昨日秦王驷来之前,芈月只用了一碗米汤,到现在已经整整两日,肚子自然饿得咕咕叫了。

    芈月恶狠狠地瞪着秦王驷,秦王驷看着她的样子,心中怒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搂着她纵声大笑起来。笑了半日,才叫道:“缪监,送膳食进来。”

    缪监在门外一直守着,听了秦王驷叫声,连忙叫人去准备膳食,他走到门前,欲推门进去,但终究还是不敢,只轻轻敲了一下。

    秦王驷却道:“你把膳食放在门边,不必进来了。”

    秦王驷在常宁殿三天三夜,不曾出来。

    自此,芈八子专宠,秦王驷再不曾临幸过其他的妃嫔。

    而宫中更是流传,秦王驷已经召樗里疾进宫,商议易储之事。

    此事一出,芈姝与嬴荡便如坐于火山之上,日夜不能安枕。

    椒房殿中,芈姝、嬴荡,以及新太子妇魏颐聚在一起,商议此事。

    缪乙躬身,侍立在一边。

    芈姝阴沉地问缪乙:“你说,大王病重,此事可真?”

    缪乙恭敬地答道:“是,多则三年,少则……”

    芈姝一惊:“如何?”

    缪乙道:“虽然太医令对大王说,少则半年,可奴才私下问过太医令,说大王的病情,无法掌控,他说的时间只是乐观估计而已……”

    缪乙站在这里,却非无因。他是最早知道秦王驷身体状况的人,因此早怀异心,寻找后路。在嬴荡被立为太子之后,缪乙便怀着投机的目的,暗中与芈姝交好,私泄消息给芈姝和嬴荡。

    他知道,秦王驷死后,缪监自然也会从他的位置上退下来,而这个位置,他一直以为,不管认资历、论能力,皆非自己莫属。可是他却没有想到,会有一天风云忽变,秦王驷居然会转向芈八子和嬴稷,动了易储之念。于是他只能铤而走险,直接投效芈姝,促其提早动手了。若是早知道芈八子能够上位,他一定会提早讨好她。可惜谁也看不到这么远,等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已经迟了一步。芈八子的身边,早就有一个缪辛了。

    缪监头一批的假子

    缪监头一批的假子当中,如今只剩下他与缪辛。当日缪辛被派去服侍芈八子,他还暗笑缪辛从此就失去了竞争大监的机会,自己已是唯一人选。可是没有想到,缪辛以这样一种方式回来。想到这里,心中暗暗生出了对缪监的怨恨。当日缪监将缪辛派到芈八子身边,是不是早就在特意为缪辛铺路了?想自己多年来对缪监殷勤侍候,万分讨好,竟是换不来他对自己的栽培,缪乙就心生不满。

    他既不仁,自己便也不义了。只要王后能够上位,那么,他根本不需要缪监,也能够得到那个位置。

    芈姝听了缪乙之言,不由得失神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来得这么突然?”

    缪乙焦急地道:“王后先别伤心,如今正是最危急的关头,大王已召樗里疾入宫商议易储之事。”

    芈姝尖声道:“不可能……”

    缪乙道:“千真万确,奴才在一边亲耳听到的。”

    芈姝暴怒地站起道:“我去杀了那个贱人,我去杀了那个孽种!”

    缪乙道:“王后不可!若是这样,大王岂不是更有理由废后了?”

    芈姝跌坐,泪水落下,神情绝望:“大王,大王真的对我如此绝情吗?”

    魏颐大急,劝道:“母后,母后您醒醒,您素日的英明果断哪儿去了?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想应对措施吗?”

    芈姝掩面泣道:“大王,大王竟然如此狠心绝情,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魏颐急了:“母后,如今只有杀了芈八子母子,才能永绝后患。”

    芈姝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因为两次出手,而差点将自己陷入绝境,不免如惊弓之鸟。想了想,反而疑心起来,看着魏颐:“你……若是我们杀了芈八子,大王动怒,子荡和子稷不保,难道不是你魏氏得利吗?”

    魏颐只觉得十分冤枉,叫道:“母后,这时候您怎么还这么疑心病重?太子是我的夫婿,他若做了大王,我就是王后。魏夫人只是我的姑母,公子华是我的表哥,他们得势,于我有什么益处?难道这亲疏远近,我竟会不知道吗?”

    芈姝道:“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魏颐眉间杀机陡起,道:“不如趁大王上朝之时,派杀手潜入承明殿,杀死子稷。”

    缪乙却道:“不可。”

    魏颐道:“为何不可?”

    嬴荡之前一言不发,此时却沉声道:“宫中禁卫森严,大监控制有术,只怕不是什么杀手可以潜入的。”

    魏颐看着嬴荡,却道:“我却不信。便是有护卫,又怎么样?太子不是招了三名大力士,有万夫不当之勇吗?不如让太子带此三人入宫,趁大王不在的时候,以兄弟切磋的名义,令这三名力士假借比试之机,‘失手误伤’……”

    芈姝看着魏颐,脸色阴晴不定。她没有想到,这个魏氏女,竟是厉害不输于魏夫人。她暗中起了警惕之心,口中却道:“太子妇说得有理。好孩子,便依你之计行事吧。”( )

第234章 秦王薨(1)

    不觉数月过去,秦王驷与芈月几乎形影不离,两人的关系却是极为微妙,既似亲密,又似决绝。

    秦王驷发觉自己的生命力在流逝,他越是感觉到自己临近死亡时的软弱和畏惧,越是迷恋芈月身上那种百折不挠的生命力。

    有时候他又十分矛盾,眼前的这个女人,学得太快,成长得太快,快到几乎要逃离他的掌控,甚至对许多政事的反应能力和决定能力,已经不下于他了。

    他依恋着她,又苛责她。而芈月,在他的面前,亦不似之前那种姬妾式的千依百顺。她开始管理他的饮食,反讥他的责难,但又温柔地安抚他的暴躁,平息他的不安。

    他已经在逐步安排,将诸公子一一派往封地,又将嬴荡最为倚重的甘茂作为司马错的助手派去蜀中平乱,又逐步将嬴荡手中的军权剥离,再下旨召魏冉与白起回咸阳。

    他与樗里疾已商议数次,樗里疾一开始反对,但最后还是同意了。更易太子之事非同寻常,他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才是。

    这一日,秦王驷已经上朝,芈月回到常宁殿中,缪监带着嬴稷在承明殿中练习武艺。

    忽然间,台阶下传来一阵“太子,太子请留步”的声音。缪监神情一变,迅速走出来,却见嬴荡带着一队侍卫,已制住了宫门的守卫,正拾级而上。

    缪监瞳孔收缩,瞧得出嬴荡身后的三个壮汉,正是他招揽来的三名大力士——孟贲、乌获和任鄙。

    缪监上前一步,挡在前面,行礼道:“老奴参见太子。不知太子到来,所为何事?”

    嬴荡看着缪监,咧嘴一笑,孟贲上前,便把缪监挤到一边,让嬴荡进入殿前。

    嬴荡看到站在廊下、手持木剑的嬴稷,笑道:“子稷,你手持木剑,可是在练武吗?”

    嬴稷警惕地看着嬴荡,行礼道:“臣弟参见太子。不知太子到此所为何事?”

    嬴荡冷笑一声:“何事,何事?怎么人人都问我所为何事?子稷,你可知这承明殿,我也是住过的,而且比你还早。想不到如今你鸠占鹊巢,却反来质问我,当真是笑话了。”

    嬴稷脸色发白,却努力站在那里不肯后退,道:“太子此言差矣。你我住在这里,皆是父王之旨意。此处既非太子的,亦非我可以抢占的。太子说这样的话,却是置父王于何地呢?”

    嬴荡纵声大笑起来:“好一张利嘴,我竟是拿你无可奈何了。子稷,我看你一个人练功,未免无趣,不如让我手下的护卫来陪你练练如何?”

    牛高马大的孟贲闻声便上前一拱手,道:“公子,请。”

    嬴稷眼见此人如一座巨鼎一样,迎面压了过来,不禁倒退两步,声音发抖,却努力撑住了,道:“太子,此处乃父王的寝宫,岂可随便做比试之地?您这几位勇士与我身量悬殊,实不相称,还是下次我也请几位勇士与您的护卫较量吧。”

    嬴荡冷笑:“子稷何必客气呢?我还记得,当日你的舅父武艺高强,想来你也学到不少。若是你看不上我的武士,那哥哥自己与你对练可好?”

    嬴稷看着嬴荡,咬牙道:“太子,您是储君,当为我们兄弟的表率。若是行为有失检点,岂不令父王失望?”

    嬴荡道:“是啊,有你这个弟弟在,岂不是衬得我这个哥哥越发令人失望了?子稷,你真是聪明,或者是太聪明了,所以心也太大了吧。”

    说着,嬴荡大步向嬴稷走去。

    缪监一惊,转头看了看周围,见缪乙悄悄退下,以为是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定下心来上前一步:“太子,公子稷年纪尚小,嫩胳膊嫩腿的,学武也是刚起步,如何能够与您相比?太子当真是有孝心,这几位勇士英武过人,想是您特地寻来进献大王的吧。大王过会儿就要散朝回来了,看到一定欢喜。”

    嬴荡冷笑道:“子稷也是我大秦公子,如此体弱畏战,岂不是丢了王家脸面?我身为兄长,应该好好教导于他。孟贲,你带子稷去练武场,好好侍候他练功。”

    孟贲道:“是。”

    缪监大惊道:“来人。”唤出十余名黑衣暗卫,叫道:“保护好公子。”

    嬴荡冷笑道:“你这阉奴,好大的胆子!你们可知我是谁?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缪监没有说话,只是把嬴稷护到自己身后。

    嬴荡冷笑道:“给我拿下!”

    两边顿时相斗起来。嬴荡等有备而来,那孟贲三人果然是有万夫不当之勇,暗卫们竟纷纷不敌。

    缪监不动声色,继续后退。

    孟贲等三人将十余名暗卫都打得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殿前只剩下缪监和嬴稷。

    嬴荡冷笑道:“不承想承明殿前的暗卫,也不外如是,父王把安全交给你们,我岂能放心?”

    不料此时,却听得一个声音怒道:“那么,寡人应当叫谁来护卫承明殿的安全,是太子你吗?”

    嬴荡大惊,转头看到秦王驷拾级而上,冷冷看着他。

    嬴荡纵是胆子极壮,此时积威之下,竟也呆住。但听得秦王驷冷哼一声,嬴荡只得转身下拜:“儿臣参见父王。”

    嬴稷也从缪监身后钻出来,向秦王驷行礼:“儿臣参见父王。”

    孟贲等人见到秦王驷带着大队侍卫上来,又见嬴荡已经跪下,只得停手,随众人一起跪下行礼道:“参见大王。

    行礼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冷笑道:“太子好生威风,竟然可以带着人马杀进寡人的寝殿,是不是接下来就要逼宫弑父了?”

    嬴荡大惊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是与稷弟开个玩笑而已。”

    秦王驷道:“开个玩笑,就能把寡人寝宫的护卫统统打伤?”

    嬴荡道:“这几个是儿臣刚寻来的力士,乡野鄙夫,不懂礼仪,出手没个轻重。都是儿臣的错,容儿臣回头好好教导。”

    秦王驷道:“他们不懂,你也不懂吗?你站在这儿,是个死人吗,容得他们动手?”

    嬴荡壮着胆子抗辩道:“在父王的心中,是不是也把儿臣当成死人了?”

    秦王驷想不到嬴荡竟然敢顶嘴,喝道:“你这逆子,意欲何为?”

    嬴荡索性站了起来,怒道:“儿臣本一心孝敬父王,不曾有二心。只是父王惑于女色听信谗言,竟要行废嫡立庶的乱令,儿臣不服,特来相问父王,儿臣身犯何罪,竟要被父王所弃,被这小儿所辱?”

    秦王驷不动声色,问道:“你这是向寡人兴师问罪来了?这是你做臣子、做儿子的礼法?”

    嬴荡冷笑:“礼法?父王有礼法吗?若是父王当真弃了儿臣,儿臣怎么做,都是死罪。索性当着父王的面,先杀死这夺位小儿,再在父王跟前,自尽领罪,可好?”

    说着,便站了起来,拔刀就向嬴稷冲去。

    孟贲三人见他一动,也都跟着站了起来,扬起了拳头。

    秦王驷怒极,骂道:“逆子——”

    话犹未了,忽然一口鲜血喷出,顿时倒了下来。

    缪监大惊,蹿上来扶住秦王驷道:“大王,大王!来人——”

    众武士如潮水般拥上,将秦王驷和嬴稷护在当中。

    缪监和嬴稷扶着秦王驷,走入殿中。

    嬴荡跺了跺脚。

    乌获急道:“太子,现在怎么办?”

    嬴荡也有些害怕:“快,随我去见母后。”

    此时芈月正在常宁殿中,坐在廊下,往一个黑陶瓶中插荷花,看到女萝跑来,抬头问:“发生什么事了?”

    女萝道:“太子带着三名武士,到承明殿找公子稷寻衅闹事……”

    芈月大惊,站起,抓住女萝的手:“子稷怎么样了?”

    女萝道:“幸亏大王及时赶到……”

    芈月松了一口气。女萝又继续道:“可是大王却突发了病症……”

    芈月一惊道:“什么病症?”

    女萝道:“奴婢也不知道,但是看情景,似乎挺严重的。季芈,若是大王有什么事的话……”

    芈月跌坐,袖子带到黑陶瓶,瓶子倒了,荷花荷叶乱弃在地板上,水流在地板上慢慢漫延,一滴滴坠于阶下。

    芈月抬头,天地似在旋转。

    女萝的声音似从极遥远处传来:“季芈,季芈……”

    芈月缓缓转头,似极陌生地看着眼前女萝的脸,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楚,好一会儿才用梦游般的语气道:“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女萝道:“大王病重。”

    芈月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

    芈月伸出手,女萝连忙扶着她站起来。芈月一手扶着女萝,一手扶着板壁,慢慢地走着。四下一片寂静,唯有芈月的木屐声响动。

    芈月停住,手紧紧抓住女萝。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甚至连声音都冷得不像平日了:“我记得,你有个兄长。”

    女萝道:“是,奴婢的兄长蒙季芈救回,如今安排在少府任小吏。”( )

第235章 秦王薨(2)

    芈月道:“每逢月末,唐姑梁会把当月制造的兵器,交由少府入库,这件事,我记得是指派你兄长从中联系的。”

    女萝道:“是。”

    芈月道:“你现在出宫去,让你兄长,把这几个月墨门上交的兵器,全部扣下来。”

    女萝大惊,她想说什么,看着芈月的神色,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躬身行礼道:“是。”

    芈月看着女萝转身而去,嘴角颤抖道:“希望……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秦王驷忽然发病,宫中大乱,樗里疾立刻点齐兵马,将宫廷内外控制起来。此时已经分封在各处的诸公子却不知何时接到讯息,纷纷带着各自封地上的兵马,赶回咸阳。

    一时间,山雨欲来,咸阳城陷入紧张的气氛当中。

    承明殿内室,秦王驷悠悠醒来,抬眼就看到樗里疾紧张地跪在他面前。

    樗里疾道:“大王,您怎么样了?”

    秦王驷欲张口说话,又**不止。

    樗里疾道:“太医令,快来看看大王怎么样了。”

    太医令李醯正侍候在一边,此时忙带着药童上前,按住秦王驷的脉门和几个**位,好一会儿才放开,秦王驷这才**稍定。

    李醯道:“大王此症,忌用神,更忌大喜大怒,请大王珍重。”

    秦王驷道:“寡人昏迷多久了?”

    樗里疾道:“三天了。”

    秦王驷一怔:“三天了?”随后他沉默片刻,道:“太子何在?公子稷何在?”

    樗里疾道:“太子与诸公子都在外殿候着。”

    秦王驷道:“宫中事务,现在由谁主持?”

    樗里疾道:“由王后主持。”

    秦王驷脸色微怒:“王后尚在闭门思过,何人让她出来的?”

    樗里疾道:“是臣弟。当此混乱之际,若后宫无人主持,只怕会发生一些不可测的事情。”

    秦王驷闭了闭眼睛,道:“罢了。”

    秦王驷转头,看到侍立在榻边的景氏和屈氏道:“怎么是你们?”

    缪监小心地道:“大王,这几日皆是王后带着景媵人、屈媵人服侍大王。”

    秦王驷道:“其他人呢?”

    缪监道:“奉王后命,其他妃嫔皆在偏殿轮班相候着。大王可是想要召……”

    秦王驷摆手:“不必了。”他看了景氏和屈氏一眼,道:“你们也出去。”

    景氏和屈氏道:“是。”

    缪监道:“大王是要召王后来吗?”

    秦王驷摇摇头。

    缪监试探着道:“那么,是芈八子……”

    秦王驷却看了樗里疾一眼。

    樗里疾脸色沉重道:“大王病重,消息外泄,不但宫中的诸位公子都在外面轮流侍疾,今日,外封和在军中的几位公子都快马赶回来了。”

    秦王驷冷笑道:“他们这是来侍疾,还是要逼宫?”

    樗里疾道:“大王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大王,看似宫中诸公子齐聚侍疾,实则咸阳城中,各位公子及母族的势力已经各踞一翼,都是风闻……”

    秦王驷道:“风闻什么?”

    樗里疾靠近秦王驷压低了声音道:“都是风闻,大王想要废嫡立庶。”

    秦王驷脸色铁青道:“那又如何?”

    樗里疾道:“诸公子齐聚,大王废太子容易,但想要立公子稷为太子,却难如登天,只怕这二十几位公子会为了争当储君而斗得你死我活。大王,别忘了当年齐桓公虽称霸一时,可尚未断气就有五子夺位,束甲相争,齐桓公三月不葬,甚至尸体生蛆……”

    秦王驷打断他:“住口,不要说了。”

    樗里疾道:“大王,事已至此,此乃天意不可违也。还请大王以大局为重,为避免国家动荡,臣请大王放弃易储之念吧。”

    秦王驷狂笑起来:“天意……天意弄人,难道天意也在跟寡人作对吗?哈哈哈……”

    秦王驷向后倒去,缪监连忙扶住。

    樗里疾道:“快宣王后。”

    秦王驷道:“不必。”

    缪监低声道:“那大王要宣谁?”

    秦王驷微弱地道:“你去——西郊行宫,召庸夫人入宫侍疾。”

    众人大惊。

    庸夫人踏入承明殿偏殿的时候,在场所有人的眼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

    此时正是芈姝带着后宫妃嫔,守在承明殿偏殿,轮番为秦王驷侍疾。她自是知道,成败就在眼前,因此一刻也不肯放松,更是把芈月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她以为秦王驷醒来,第一个必是要叫她的,便是不叫她,也会召芈月。却没有想到,秦王驷第一个叫的,却是远在西郊行宫的庸夫人。

    芈姝眼睛里都是血丝,死死地盯住庸夫人。

    魏夫人在芈姝耳边轻声道:“她就是庸夫人。”

    芈姝看着站在阴影里近乎不存在的芈月,又看向明显苍老的庸夫人,冷笑道:“大王只怕还当她是十几年前的庸夫人吧,见了她,只怕失望得很。”

    芈姝端坐着,摆出等待庸夫人见礼的样子,庸夫人却看也不看她,径直向内室走去。

    芈姝大怒,指着庸夫人喝道:“你站住。”

    庸夫人如同看路人一样,扫了她一眼继续向前走。

    芈姝一怒站起,叫道:“来人,挡下她。”

    缪监上前恭敬地道:

    缪监上前恭敬地道:“王后,大王有旨,令庸夫人入见。”

    芈姝怔住了,眼睁睁看着庸夫人从她面前走过,从齿缝里低声诅咒道:“一个老弃妇,居然还敢厚着脸皮回来。”

    庸夫人站住,回头,看着芈姝道:“你何不问问你自己的心,在大王眼中,究竟谁才是弃妇?”

    芈姝一时怔住:“你……”

    见庸夫人径直入内,芈姝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转头看到芈月,讥讽道:“我还以为你如何得宠,没想到在他的心目中,你根本什么都不是。”

    芈月平淡地道:“在大王心中,除了庸夫人以外,其他的女人统统什么都不是。”

    芈姝恶毒地看着芈月,又看看殿中的嫔妃们,恨恨地道:“总有一天,我会教你们知道,如何才叫什么都不是!”

    不理殿外众人,庸夫人走进承明殿内室,直奔向躺在榻上的秦王驷,叫道:“大王!”

    秦王驷看着庸夫人进来,吃力地叫着她的小名:“桑柔……”

    缪监已经得了秦王驷吩咐,此时便率人尽数退了出去,室内只剩下庸夫人和秦王驷两人。

    庸夫人坐到秦王驷的身边,握住他的手,已经哽咽。

    两人对视,朝阳斜照入窗,照见两人鬓边缕缕银丝。

    庸夫人忽然含泪笑了。

    秦王驷道:“你在笑什么?”

    庸夫人道:“我笑当日,也是在这个房间,我们曾戏言,将来老了,白发相对,仍然执手……”

    秦王驷叹息:“是啊,我们都老了。”

    庸夫人垂泪:“大王,怎么会弄到如此地步?”

    秦王驷忽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咳嗽不止,笑得几乎无法停住。好不容易,才渐渐停息下来,道:“桑柔,你还记得吗,我当日要娶魏氏,你一怒离宫的时候,曾经对我说,我会后悔的。”

    庸夫人想到昔日之事,苦涩中又带着一丝甜蜜,摇了摇头:“那时候我年少气盛,胡言乱言,大王不必放在心上。”

    秦王驷却摇了摇头,道:“你说得对,寡人是后悔了。当时我年少气盛,急功近利,为了秦国的霸业,辜负了你的情义,让秦国失去了一个好王后,现在想起来,何其蠢也。”

    庸夫人看着他鬓边丛生的白发,心中不忍,劝道:“大王,事情都过去了,我并不怪大王。”

    秦王驷却摇了摇头,道:“可寡人怪自己。其实如今回头想想,那一点与魏国联姻的功利,有与没有,区别并不大。可是寡人一错再错,先娶魏女,后娶楚女,皆是拿王后之位,去换取政治利益,却不曾想到后继之事。到如今后继乏人,为了储位之事,明知不宜,还是再三妥协。寡人若能有一贤后辅佐,何至于此啊!”

    庸夫人失声痛哭:“大王,您别说了,是我的错,是我不应该固执己见,不应该离您而去。”

    秦王驷幽幽一叹:“不,你没有错,唯你固执己见,你如今还是当日的桑柔。”

    庸夫人转头,拭去泪水,问道:“大王,有什么事要臣妾去做的,就说吧。”

    秦王驷微微一笑:“不愧是我的桑柔,到今日,依旧与我心有灵犀。你看到芈八子了吗?”

    庸夫人点了点头:“您要我助她?”

    秦王驷没有回答,却说了一件不相干的事:“当日你为何要为她求情,是因为她很像你吗?”

    庸夫人摇头道:“不,她并不像我。我离开您,是因为我不得不离开。”

    秦王驷道:“寡人曾经请你留下。”

    庸夫人摇头,幽幽叹息着道:“我这一生,纵然人去了,心还留在你身边。可是我喜欢她,当断则断,这样就能够解脱自己。我做不到的,希望她能够做到。可是你啊……”

    秦王驷微笑道:“寡人怎么了?”

    庸夫人道:“你强留下她,就不要害了她。”( )

第236章 秦王薨(3)

    秦王驷没有说话。

    庸夫人看着秦王驷,叹了一口气。

    秦王驷睁开眼睛道:“既然如此,寡人有一件事,要托与你……”

    他示意庸夫人近前,庸夫人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听着他述说,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诧异。

    终于,庸夫人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她走到几案上,铺开帛书,提笔依着秦王驷的吩咐,一字字写下诏书,写完之后,拿到秦王驷面前给他看。

    秦王驷看了,点了点头笑道:“桑柔,你学寡人的字,至今还学得如此之像啊!”

    他与庸夫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习同一种字体,到如今庸夫人的字,依旧与他极为相像,普通人也是极难分辨出来的。

    庸夫人苦笑:“我但愿能够为您做这最后一件事。”

    秦王驷点了点头:“你去叫樗里子进来吧。”

    庸夫人点头,走出内室,叫了樗里疾进来。

    樗里疾进来,跪在秦王驷身边,眼睁睁看着秦王驷的生命力在一点一滴消失,却无能为力。

    秦王驷吃力地睁开眼睛,叫道:“疾弟。”

    樗里疾忙上前应道:“大王!”

    秦王驷道:“寡人去后,大秦会怎么样呢?”

    樗里疾道:“有列祖列宗保佑,大秦的将来会越来越好。”

    秦王驷道:“说什么傻话,难道那些消失了的国家,没有列祖列宗的保佑吗?国家的将来,不在祖宗,而在子孙啊。你说,寡人去后,子荡镇得住江山吗?”

    樗里疾劝慰道:“大王放心,嫡长继位,江山稳固,大秦兵马足以震慑四方强邻,不会有什么动荡的。”

    秦王驷道:“寡人只怕动荡不在外敌,而在内朝。”

    樗里疾道:“大王是说……”

    秦王驷闭目沉吟,忽然眼睛一睁,眼中杀机尽现:“寡人想杀了芈八子。”

    樗里疾心头一震,张口就要答应,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臣不同意。”见秦王驷想要说话,却有些吃力,于是继续道:“大王爱其才,欲立其子为储,但时移势易,芈八子母子即便成了弃子,怨恨却已经种下,芈八子与王后只怕难以共处苍天之下……大王之意,臣弟可有猜错?”

    秦王驷闭了闭眼睛,没有说话。

    樗里疾却道:“大王,若是杀了芈八子,您可还要再杀死公子稷,可还要再杀死目前仍在蜀中平乱的魏冉?”

    秦王驷忽然笑了:“你还记得当年修鱼之战后,寡人曾令你将一个叫唐昧的人秘密押送入宫的事吗?”

    樗里疾点头道:“记得。”

    秦王驷道:“芈八子出世之前,曾有天象预言,说她是霸星降世,当横扫六国。那唐昧就是预言之人。”

    樗里疾道:“那唐昧现在何处?”

    秦王驷道:“寡人已经杀了他。”

    樗里疾沉默了,他不敢相信秦王驷竟然也有如此迷信的时候。但看着秦王驷的病容,他心中又有一丝了然和怜悯。

    樗里疾试探着道:“所以大王当初想立公子稷为太子,是否也……”

    秦王驷闭目不语。

    樗里疾急了:“大王,臣弟以为,从来王图霸业,靠的是好男儿驰骋疆场,岂是一个妇人能够承担得了的,更遑论横扫六国!”

    秦王驷睁开眼,眼神凌厉。

    樗里疾不敢再说,忽然悲从中来,扑倒在地道:“王兄为了大秦江山,心血耗尽,竟气血衰弱至此……”他说不下去了,哽咽难言。

    秦王驷与樗里疾眼神接触,竟似都懂了。

    铜壶滴漏之声,一滴滴似敲打在心头。

    好一会儿,秦王驷慢慢扫视室内,看着自己的病榻,几案前的药碗,乃至气氛压制的整个房间。他看到门边布幔在晃动,让他想到布幔后,在殿外候着的妃嫔、儿子和臣子们。

    他吃力地伸手,樗里疾循着他的眼神,看到了挂在墙上的剑,连忙上前几步,把宝剑拿过来呈送到秦王驷的面前,又将秦王驷扶坐起来。

    秦王驷想抽出宝剑,抽了一下竟没有抽动,樗里疾上前想要帮忙,秦王驷用力一拔,将剑拔了出来。

    秦王驷看着手中的宝剑,**了几下,又将剑递还给樗里疾。

    秦王驷道:“你说得不错,是寡人病重,连胆气都弱了,竟然想着借助所谓的天命。张仪的劝说固然打动我,但多少,还是……这也罢了,但是疑忌一个妇人……嘿嘿,真是可笑,那还是我吗?”

    樗里疾心中恻然,泣道:“大王——”

    秦王驷道:“输赢成败,凭的是我嬴氏子孙的胆气才能,不是倚仗天命,也不是畏这世间有多少能人。若是连这点器量也没有,我大秦谈何争霸天下?”

    樗里疾道:“大王乃世间强者。男儿争霸,不畏敌强,而畏心怯;不畏人乱,而畏自乱。”

    秦王驷道:“罢了,罢了。”

    樗里疾道:“那,这芈八子,就此分封?”

    秦王驷摇了摇头:“芈八子性情强悍,寡人死后,王后是制不住她的,可惜王后并不知道这一点。只怕她会轻举妄动,到时候闯出祸来,不能收拾。”

    樗里疾道:“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驷道:“让她们分开吧,分而相安无事。寡人已经封子稷为棫阳君,封地就在雍城。”

    樗里疾

    。”

    樗里疾一惊:“雍城乃大秦故都,自先祖德公至献公,历经十九君,为都城近三百年,列祖列宗的陵寝及秦人宗庙仍在此地,许多重要祀典还在雍城举行……”

    秦王驷长叹一声:“雍城虽受尊崇,却没有发展空间,若是子稷分封边城或者新收地区,只怕将来扩张迅速,尾大不掉……”

    樗里疾道:“大王既考虑至此,那芈八子也会思虑至此。若是她安心就封倒也罢了,若是她不能就封,或者王后不许她就封,那么……”

    秦王驷道:“若是芈八子不能就……”他冷笑一声,“你便……”樗里疾忙俯近秦王驷,听着他的述说,连连点头。

    秦王驷**了几声,自袖中取出一封诏书来,递给樗里疾,道:“你看看这个。”

    樗里疾展开一看,脸色大变:“大王,这……”

    秦王驷又**几下,道:“寡人已经重用过她,了解她,甚至亲手教她出来。若是一直不用,也便罢了;若是当真有事,这便是寡人为大秦留的一条后路。但愿……但愿是用不上的。”

    樗里疾哽咽:“大王。”

    秦王驷看着樗里疾:“你明白了?”

    樗里疾点头。

    秦王驷微微点头:“如此,你已经心里有数。将来有事,寡人也好放心。”

    樗里疾应声:“是。”

    秦王驷道:“你去替寡人用玺吧。”

    樗里疾郑重行礼,到了秦王驷几案边,取得玉玺,端端正正地盖好,吹干朱泥,再封入紫囊中,呈与秦王驷。

    秦王驷点了点头,将紫囊收好,道:“你去叫庸氏进来吧。”

    樗里疾已经明白,一拱手,退了出去。

    庸夫人再度进来,不久之后,秦王驷依次召王后、唐夫人、魏夫人等进来,各自说话。众后妃皆肃然而进,掩面轻泣而出。

    此后,其下妃嫔便没有再召,只召了芈八子进来。( )

第237章 秦王薨(4)

    芈月走进承明殿内室时,但见秦王驷半坐在榻上,之前进来的魏夫人正伏在他的膝头哭泣着。

    见芈月进来,魏夫人红肿着眼,从秦王驷膝边站起,阴冷地看了芈月一眼,从另一头出去了。

    芈月走到榻边,跪下道:“大王有何吩咐?”

    秦王驷看着芈月道:“你怨恨寡人吗?”

    芈月摇了摇头:“不。臣妾怨恨的是命运。”

    秦王驷道:“怨恨命运什么?”

    芈月自嘲地摇头:“臣妾只是不明白,若是上苍怜我,赐给我一国之君的宠爱,为何又那么早把它夺走。若当真已经将它夺走,为何又让我重新得到儿时失去的世界,重新得到一国之君的宠爱……”

    秦王驷轻叹一声:“你的怨恨,不只是对寡人,还对你的父亲吧!”

    芈月摇头,有些迷惘地说:“不知道。大王,刚才站在外面,我却是在为大王祈祷。大王,不管我对您有多少深情和怨恨,可若是您能活着,臣妾宁可折寿以换。因为臣妾,真的不能再经受一次失去了……”

    她看着秦王驷。他负了她,可他又找回她。她本已经对他绝望,已经逃开,但他把她拉回来的时候,让她似乎又生了新的希望。可是最终,她还是落到了比被他欺骗更坏的境遇中。

    她如今看着他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怨恨。这些日子,他走近了她,她也走近了他。他的无奈他的妥协他的顾虑,她不能接受,却已经懂得了。因为懂得,所以谅解。

    可是,她依旧不能不愤怒的。

    有时候她真不明白,上苍似乎一直在捉弄她。若是当真把她失去的还给了她,为什么又要再次夺走?难道上苍就是为了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承受失去的痛苦吗?上苍赐她更多的聪明和才慧,难道是为了让她付出更多努力,再更敏锐更深刻地体验被剥夺的痛苦吗?

    芈月的眼泪落下。上苍,你已经夺走了我的父亲,请给我的儿子,留下他的父亲吧。你已经让我的母亲承受了世间最屈辱的生存和最痛苦的死亡,何忍让我再重复我母亲的命运?少司命,你曾经救过我,你若有灵,让大王活下去吧,我愿意折寿,也不愿意再面临生命中的绝望。大王,我曾经逃开,就是不想面对这种灭顶之痛。你不让我离开,那么求你也别把我抛下……

    秦王驷的病情,好好坏坏,反反复复。在生命的尽头,他再不要别人的侍候,身边只留下了庸夫人,而让他所有名义上的后妃,只在承明殿的偏殿中等待。

    但他没有再传唤她们。他不停地接见所有的文臣武将,所有的儿子。他撑着病体,一个个召见,一件件事分派下去。

    直到这一天,等所有的人都退出以后,他闭着眼睛说:“桑柔,你走吧。”

    庸夫人一惊:“什么?”

    秦王驷指了指几案上的黑漆木匣,道:“里面有一个紫囊,你拿出来,带走。”

    庸夫人打开木匣,取出里面的紫囊,拆开紫囊,看到了诏书的内容。“这……交给我?”

    秦王驷半闭着眼睛:“是,寡人唯一能够托付此事的人,便是你。”

    庸夫人喃喃地道:“为什么?”

    秦王驷长叹:“诸侯争霸,列国形势瞬息万变,寡人得预料到最坏的情况……若当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拿出这道诏书来……”

    庸夫人痛哭:“大王……”

    秦王驷道:“寡人能信得过的,就是你。若是这种情况没有发生,那么,在你死之前,就把这道诏书给烧了。”

    庸夫人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秦王驷道:“你现在就出宫去吧。”

    庸夫人道:“不,我要陪着你……”

    秦王驷摇头道:“王者临死,交代的是国事,陪伴的是储君,岂作儿女相向?我待你的心,你知,便是。把我交托的事做好,便是你待我的一片心。”

    庸夫人哽咽着点头,将诏书拿出,收入怀中道:“你放心。”

    庸夫人站起来欲离开,秦王驷的手指却钩住了她的衣袖。

    秦王驷道:“剪一缕你的头发留下,让它陪着寡人。”

    庸夫人拔去发钗,落下半边头发,缪监奉上小刀,庸夫人割了一缕头发,以红线系好,递给秦王驷。

    秦王驷伸出手,握住头发。

    庸夫人掩面而出。

    当夜,众大臣和公子候在承明殿上,忽然听得里面一声悲鸣:“大王——”

    众人骚动起来。

    缪监走出来,行礼道:“大王召见诸卿大夫,各位公子。”

    众人纷纷整冠,表情肃然排队而入。

    承明殿偏殿,诸后妃也纷纷整衣,表情肃然排队而入。

    承明殿内室,秦王驷虚弱地躺在榻上,群臣跪在他的面前。

    嬴荡和芈姝跪在他的榻边。

    秦王驷抓住了嬴荡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常棣之华,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子荡,寡人这些年来能够放心征伐,实有赖你王叔在朝辅佐于我,兢兢业业,呕心沥血。你将来为大秦之主,所思所想,当一切为了大秦江山之利。寡人兄弟虽少,却能同心。寡人给你留下了二十多个兄弟,你能够用上几人,同心几人?”

    嬴荡转头,眼神从二十多名公子的脸上扫过,看到他们一个个脸色各异,或掩饰或转头或露出笑容

    掩饰或转头或露出笑容。他知道秦王驷的心意,转身向他磕头道:“儿臣当不负父王所托,兄弟同心,共扬我大秦国威。”

    秦王驷目光凌厉,一把抓住了嬴荡的手,道:“寡人也不要你对每一个人都能够托付信任,寡人只要你起一个誓,你有生之年,不会伤你一个兄弟的性命。若有违誓,天谴之!”

    嬴荡知道他的心结何在,当下起誓道:“父王放心,儿臣既为大秦之主,当珍视我所有手足。儿臣愿在父王面前起誓,有生之年,绝不会出现兄弟相残之事,若有违誓,愿受天谴!”

    秦王驷长舒了一口气,道:“如此,甚好。”说罢朝樗里疾点了点头。

    樗里疾出列宣读诏书:“诸公子就封,其母可随子去往封地。由太子荡继位为王。”

    秦王驷道:“寡人将秦国,将太子,托付于诸卿了。”

    群臣道:“臣等遵旨。”

    秦王驷的目光一一掠过眼前跪着的群臣、诸子,看到跪在另一边的芈姝和其他妃嫔,最终停留在跪在最后的芈月身上,凝视甚久。

    黎明的时候,秦王驷闭上了眼睛。

    众人大放悲声:“大王……”

    各妃嫔从承明殿内室出来,一边抽泣,一边伸手卸下簪环,剪下半边头发,在众内侍近乎押送的陪同下,从另一边小门走出。

    丧钟回荡,声音传过一重重宫檐,内侍们在宫巷、廊下,惊惶奔走。

    庸夫人一袭黑衣,秘密出宫,匆匆登上一辆马车,绝尘而去。

    群臣鱼贯而入,在宫门口脱去帽子,接过白布扎在头上。

    承明殿外,诸公子、大臣分批跪倒,大放悲声。

    宫中内外,一片素服。

    公元前311年,秦王驷去世,谥号秦惠文王。秦惠文王在位时继续了商鞅之法,任用各国人才,收并巴蜀,是秦国历史上承上启下的一代君王。秦惠文王死后,由太子嬴荡继位为王。( )

第238章 追遗诏(1)

    公元前311年,秦王驷去世,谥号为秦惠文王。秦惠文王死后,由太子荡继位为王。

    举国皆丧。

    王后芈姝成了母后,依惠文王之谥,被称为惠后。而她刚刚成为母后遇上的第一件事,就令得她的神经高度紧张。

    “你说什么?”芈姝的眼神如同刀锋,要将眼前的人割成碎片,“遗诏?什么遗诏?”

    跪在她面前的,便是昔年秦惠文王身边的内侍缪乙,他早于先王重病之时投机下注,来到了当年的王后、如今的惠后身边。现在,更是在她成为母后之时,前来通报这个重要的消息。

    “是,先王重病的时候,奴才在一边侍奉,看到先王临终前,曾拿着一道遗诏在看。奴才偷眼扫了一下……”说到这里,缪乙故作神秘地停了停。

    芈姝却并不欣赏他的故弄玄虚,冷笑一声道:“什么内容?”

    缪乙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奴才不曾看到……”

    芈姝这数日又忙又累,早失去了耐性,听他吞吞吐吐,暴躁地道:“不曾看到,你说个屁!”

    缪乙横了横心,低声道:“惠后难道不怀疑吗?先王临终前,曾经有过怎么样的心思?虽然如今先王已去,但若留着这遗诏在,奴才怕,会对当今大王不利……”

    话音未落,却忽然觉得前面一样东西袭来,他忙将身子偏了偏,一件金属之物划着他的额头而过,坠落于地。

    原来是芈姝陡然暴怒,顺手拿起一根银簪就掷了过去。幸而缪乙躲了一下,可仍有一行鲜血流了下来。

    缪乙吓得伏地不敢作声,耳听得芈姝气极之声:“一派胡言!你当大王是什么样的人?大王心如铁石,岂可轻转?他既传位荡儿,又留遗诏?哈,他是要制造国乱吗?根本就是你这等**,邀图富贵,胡编诏谕,企图制造宫乱。你是想死吗?”她的声音极为尖厉,但又克制压低,更显刺耳如枭声。

    缪乙也不敢擦拭,直挺挺地道:“奴才敢以性命担保,绝无虚言。”

    芈姝的脸色更是难看:“那这遗诏现在何处?”

    缪乙却不敢说了。他当日服侍秦惠文王,见其正拿着这道遗诏发怔,就悄悄瞥了一眼,随即低头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秦惠文王死后,他亦细细找过,却找不到这道遗诏所在。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告诉芈姝。他如今已经上了这条船,自然不能看着船翻了,教自己没个好下场。当下只道:“奴才不知。”

    芈姝自牙齿缝中阴森森透出一句话来:“给我挖地三尺地找,务必要找到!”

    缪乙连忙领命:“是。”

    芈姝看了缪乙片刻,忽然又问道:“你说,大监可知此事?”

    缪乙一凛,他心中亦存怀疑。缪监久在先王身边,尤其是临终之时,简直是寸步不离,无事可以瞒得过他。他当日虽匆匆一眼,但也看出那遗诏上字句工整,先王病重之时身体衰弱,他亲自服侍过他写了几字,都是字迹微颤,恐怕写不得这么工整。若不是早就写好,那便是有人代笔。不管哪一种可能,缪监都不可能不知道。

    他看到那遗诏时是在先王临终前两天,那么最终这遗诏是在谁手里?这两天见过先王的人,屈指可数,而最有可能知道此事的,便是缪监了。

    他知道芈姝提到此事的用意,忙磕头道:“奴才明白惠后的意思,必会完成惠后的心愿。”

    芈姝点了点头,冷冷道:“缪监服侍了大王一辈子,如今大王去了,他也应该好好歇息去啦!”

    缪乙心头一寒,忙应声道:“奴才明白。”

    王者之丧,举国皆缟素。

    缪监站在宫殿一角,看着人来人往,人人为先王致哀,可是又有几人的悲哀是真正发自心底的呢?

    他只觉得累,累得骨髓里都渗出深深的倦意来,累得几乎要站不住。

    当年追随先王之时,在战场上几天几夜不眠不休都没事。主子奋战沙场,他亦要跟在他的马后冲锋;主子战场归来卸甲休息,他还要服侍得对方停停当当。不管怎么样的强度,他都从来没有累过。

    是这生存的本能,已经刻在他的骨子里了。他的存在价值,就是服侍先王、依附先王,为先王做一切他想到的,或者没想到的事情。可是先王不在了,他的存在价值亦已失去。如今,也应该是他告别这个宫殿的时候啦。

    他忙碌地处理着各种事务,看上去一切如常,可是他的灵魂却似游离在这个宫殿外,而飘浮在空中。曾经,这宫里发生的一切事,他都要掌握。可如今这宫中的任何事,都已经与他无关了。

    他机械地处理着事务,脑子却空空荡荡的,不觉夜色降临。他摆了摆手,同身边的小内侍道:“剩下的事,都交由缪乙吧。”说罢,由小内侍扶着,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缪乙见缪监从殿内退出,忙停下手头事务,不去耍一下难得的威风,反而殷勤地跟在缪监的身后,一直扶着他回了房间,又恭敬地给他宽衣脱帽,飞跑着打水给他洗脸,又亲自端了水来奉上,连声道:“阿耶辛苦。阿耶喝碗解暑茶。如今这宫中当真事事离不开阿耶,阿耶也当多加保重。”

    缪监亦知他早已抱上了惠后的大腿,也早知道新君上位,似自己这样的老奴才自当退下了,因此除了给先王送殡之事处处留心,不假手

    之事处处留心,不假手于人,此外一切宫中事务皆撒手给了缪乙。

    他素日冷眼,知道缪乙势利,如今见其初初得势,并不急着争权,反而对自己更殷勤三分,心中也感满意。他接了茶来,只喝了几口,长吁了一口气,道:“你也坐吧。我也是替先王干完这最后一件差事,就要告老啦。我也不挡人前程,以后这宫中,也应该是你们的天下了。”

    缪乙便将小内侍们都赶了出去,亲自替缪监捶背,笑道:“阿耶说哪里话来?这宫里头没有您坐镇,可怎么得了。”

    缪监摆摆手,叹道:“时移势易。一个奴才,这辈子最多只能侍奉一个真正的主子,多了,就里外不是人了。大王,唉,现在应该说是先王,先王驾崩了,我的余生,也只求能给先王守陵终老罢了。一个老奴才,该退的时候,就应该退得有眼色。”

    缪乙眼珠子一转,试探着问:“阿耶,先王的暗卫,如今您打算让谁来接手啊……”

    缪监正欲喝茶,忽然顿住,看了缪乙一眼,眼神凌厉。缪乙顿时息了声音。

    缪监叹了一口气,道:“这不是你应该过问的。”

    缪乙却记得,当日缪监控制那些暗卫,是出示一面刻有玄鸟的令牌,当下又问:“阿耶,那面刻有玄鸟的令牌,您打算交给谁?”

    缪监看了缪乙一眼:“我是要退下来了,但这大监的位置如今未定。你是觉得必然是你的,所以我从前掌握的一切,都要交给你,对吗?”

    缪乙呵呵赔笑,显出讨好的神情来。缪监虽然心中恼怒,但见他如此,倒也心软了,想着他既然认为自己当接掌后宫事务,有些心急也是情有可原。只可惜,嫩了点儿啊,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了,却是做不得这后宫的镇山太岁。他只得叹了口气道:“那些暗卫自有人管,你就不必问了。如今这东西就算给了你,你也还太浅薄,掌不得它。”

    缪乙脸色变了变,强忍怨意,又笑问道:“阿耶,我听说先王曾经留下一道遗诏,您老可知……”

    缪监闻言大惊,站起来就伸手重重地扇了缪乙一个耳光,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这种话,是你该问的吗?”

    缪乙半边脸顿时被扇肿了。他不想缪监这脸竟然说变就变,不由得恼羞成怒,当下背也不弓了,神情也狰狞了起来:“阿耶,您自己也说过时移势易,您老以为,如今还是先王的时候吗?”

    缪监见他如此,心头大怒,就打算唤人,不料一提气,只觉得肚中如同刀绞。他按住了腹部,深吸一口气,额头尽是冷汗,自知有异,却强撑着气势冷笑道:“呵呵,不想你居然有这样的胆子,敢对我下手。小人得志,能有几时?你以为就凭你,能坐得稳宦者令这把椅子吗?”

    见已经撕破了脸,缪乙冷笑道:“只要阿耶把玄鸟令交给我,我就能坐得稳。阿耶您辛苦了一辈子,若能陪葬惠陵,那是何等风光?若是尸骨无存,野狼啃咬,那又是何等凄惨?”他知道缪监心志刚毅,以生死相挟,未必有用。两人此刻已经撕破了脸,缪监若是不死,只消喘过一口气来,便是他缪乙死了。倒是宦官因受了宫刑,会格外重视死后之事,因此只是以陪葬惠陵和抛尸荒郊相威胁。( )

第239章 追遗诏(2)

    缪监漠然道:“人死若有灵,皮囊在哪儿,先王都是看得到的。人死若无灵,何必为一皮囊而屈膝?”缪乙听了此言一怔,方欲说话,缪监已经冷笑道:“玄鸟令是先王所赐,暗卫只忠于先王,岂能是你这种下贱之奴可以利用来做登天之阶的?我没资格执掌,你更不配。”

    缪乙方欲说话,忽然觉得一股子腥热之气扑面而来,缪乙大惊,扑倒在地,便觉得后背也尽是一片腥热之气。他抹了抹脸,抬起头来,便见缪监满身是血,已经倒了下来。

    仔细看去,却见缪监心口插着一把短剑,原来他自知毒发,不愿意受缪乙折辱,便自决而死。

    缪乙大急,拎起他的前襟吼道:“玄鸟令在哪儿?遗诏在哪儿?!”然而缪监脸上带着一丝轻蔑的笑容,早已经气绝毙命。缪乙气急败坏地将缪监推下榻去,亲自动手,将缪监房中搜了个底朝天,却什么都未找着。

    无奈之下,他亲自跑到承明殿,将其他侍候之人都赶了出去,自己满头大汗,疯狂地在室中搜寻着,将整个寝殿翻了个底朝天,却终是一无所获。

    正在焦急之时,芈姝却派人传唤,问他究竟有没有找到遗诏。缪乙无奈,只得如实相告。

    芈姝眉头挑起,神情已经变得凌厉。缪乙暗叫不妙,不敢惹起她的怒火,不免只得自己另想招数,忙道:“惠后莫恼,奴才倒有个主意。”

    芈姝冷哼一声:“什么主意?”

    缪乙眼珠直转,道:“惠后,在这数千宫阙中,找一道小小的遗诏不容易,可是……”他顿了顿,最终还是狠了狠心道:“可若是承诏的人不在了,这遗诏还有用吗?”

    芈姝原本不耐烦地轻击着几案,等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手忽然停住了,一动不动。

    缪乙伏在地上,心惊胆战地听着芈姝动静,虽然只是一时半刻的时光,于他来说,却是漫长难熬,汗透重衣。

    “哈哈哈……”芈姝忽然狂笑起来,笑到眼泪都出来了,“不错,不错,我竟是魔障了,如今我还要顾忌这些做什么!是了,是啊,你说得很是啊。”说到最后,声转凌厉,“缪乙!”

    缪乙心头一凛,忙应声侍立,就听得芈姝阴森森地道:“既然你提了此事,那我便把此事交给你了……”

    薜荔身着素衣,提着食盒,走入常宁殿。

    此时门口已经是守卫森严,自秦惠文王驾崩以后,后宫妃嫔,皆被看管起来。侍女们便是依例去提食水,也要被重重检查。

    守卫查过食盒以后,薜荔方走了进来,心中暗咒,每次这么一来一去,食物便变得半温不凉,实难下咽。更何况芈八子因先王之丧,心情抑郁,这几日的食物送来,都是几乎没怎么动就撤下去了。

    薜荔走进室内,却见芈月身着单衣,站在窗口,看着外面。

    薜荔走到芈月身边,拉起芈月的手,吃了一惊:“季芈,您的手好凉,莫非您一直站在这儿?”

    芈月神情茫然地看着窗外,喃喃道:“这窗外一片白茫茫的,就像冬天的雪一样,让我觉得冷。”薜荔忙取了外袍来给她披上,却听芈月又道:“我感觉时光停住了。父王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白茫茫的一片,冷得叫人似乎永远没办法再暖和起来了……”

    薜荔只觉得心头发寒,强抑不安,忙劝道:“先王是在冬天驾崩的啊。如今还是夏天呢……”却见芈月摇晃了一下身子,她吓坏了,“季芈,您别吓我……”

    芈月听得薜荔惊叫,反倒回过心神来,她转头看着薜荔,笑了笑道:“你放心,我没这么容易倒下去。”

    薜荔劝道:“季芈,大王已去,虽是举国同哀,可您还有小公子呢,为了他,您也要保重自己啊。”

    芈月心中一凛,问道:“子稷呢,你可打听到他在哪儿?”她在这宫中困了数日,都不曾见过儿子,如今诸公子都被聚在一起,与生母隔离了。

    薜荔见她忧心,道:“公子稷在灵前呢,和其他的公子在一起守灵。季芈您放心,太子在大王面前立过誓言,公子稷一定会无事的。”

    芈月苦笑:“是,明面上他无事,可是背地里各种手段,甚至都不用太子动手,就会有一干会讨好的小人自行动手。子稷,他终究才十岁……”

    薜荔见她忧伤,忙劝道:“季芈,我怕惠后不会放过您,咱们应该早做准备……”

    芈月点点头,方欲说话,却听得外面守卫殷勤招呼:“参见大监。”

    薜荔喜道:“是大监来了吗?”便站起来转身欲迎上去,不料掀开帘子,却见缪乙身着宦者令的服饰,一脸阴冷地走过来。

    薜荔大惊,扔下帘子退到芈月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不是大监,是缪乙。”

    芈月点了点头,叹道:“如今惠后得势,大监如何还能够安居原位。”

    便此时,小内侍掀起帘子,缪乙迈步而入,朝着芈月施一礼,道:“芈八子,惠后有请。”

    芈月点点头:“容我更衣。”

    薜荔便服侍着芈月换上素色外袍,插上几支素色首饰,随她一起走了出去。

    芈月走在宫巷中,缪乙带着数名内侍紧随其后,长长的影子笼罩着半条宫巷,几个迎面走来的宫女吓得缩在一边。

    进了椒房殿,芈月抬眼看去,芈姝穿着青翟衣端坐在上首,神情中既有得意,也

    ,神情中既有得意,也有仇视和兴奋。

    芈月走进来,神情自若地行了一礼:“参见惠后。”

    芈姝看着芈月,却没有发现自己意料中的惊惶和害怕,甚至连愤怒也没有,鼓足了的气焰有些无处发泄,冷笑一声:“芈八子,你倒很镇定。”

    芈月却淡淡地笑了一笑,答非所问地道:“先王龙驭宾天,万物同悲,惠后也请节哀。宫中内外,还须仰仗您主持大局呢!”

    芈姝像是一拳打了个空,说不出的憋闷,忍不住爆发出来:“你装什么蒜!当日你借假下毒之事陷害于我,勾结朝臣逼宫,图谋废嫡立庶。哼,可惜老天有眼,如今坐在王位上的,仍然还是我儿,我仍然是母后。你阴谋失败,夫复何言?”

    芈月淡淡地道:“惠后,当日被下毒的是我儿,我原也是受害人。我一个媵女,如何能够勾结朝臣逼宫?更不要说图谋废嫡立庶。若是我有这样的本事,今日又何必站在这里!”她抬起头来,看向芈姝,不知何时起,这个高唐台上无忧公主的面相,变得满是刻薄怨恨,不禁轻叹道:“阿姊,今天就算我最后再称您一声阿姊。你我姊妹竟走到这一步,实是令人可叹可惜。”

    芈姝看着芈月,满心怨念,忍不住要发作出来,怒道:“那还不是因为你……”是你,先弃了姐妹情义;是你,先背叛了我;是你,逼得我走到今日这一步。

    芈月看着芈姝,对她的所思所想清清楚楚,可是到了现在,同她又有什么可说的?芈姝永远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并要求别人按照她的想法行事,否则,就是背叛。可是如今她手握生杀大权,若想保全自己,保全嬴稷,便必须要想办法化解芈姝的怨念敌意,虽然明知十分艰难,却是不得不为,当下便道:“阿姊,我知道你我之间发生太多事情,已经解释不清。可您仔细想想,我若有谋嫡之心,又何必向您进言,为诸公子求封,为子稷求封,为大王登上太子位而铺路?朝中本来就有一股势力,反对你我这些楚女和楚女所生的公子。先王留我在身边,是为您做挡箭牌,所以我更招人怨谤,总有小人到您面前中伤离间。大王封太子时,我也曾为了避嫌,自请离宫。一个人是否无辜,阿姊也当听其言观其行,而不是听信别人的挑拨离间。阿姊,真正遇上事情时,谁是帮您的人,谁是害您的人,您这些年难道还看不透吗?”

    芈姝脸色变幻不定,似有所动,又将信将疑。她站起来,来回走动着,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似乎已经有了决定。她打开几案上的木匣,拿出一封诏书展示给芈月看:“你可知这是什么?”

    芈月心头一动,暗忖这莫非就是秦惠文王当年曾经许她的册封嬴稷为蜀侯的诏书?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芈姝冷笑道:“这是先王留下的遗诏,封你儿子为棫阳君,封在雍地……”

    芈月失声:“棫阳君?”

    芈姝凌厉地看芈月一眼:“怎么,不满意?”

    芈月摇头,勉强道:“我记得先王当日似乎说……”

    芈姝立刻紧张起来:“说什么?”

    芈月苦笑,摇头:“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先王曾经与我说,要封子稷为蜀侯!”( )

第240章 追遗诏(3)

    芈姝听了此言,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大失所望。她本以为,可以借此事问芈月是否知道遗诏,如今一听,却是连这个册封都不如。她心中不免失望,却仍然笑道:“雍地本是我大秦故地,如今连祖庙都还在那儿,可是诸公子中最好的封地。而且,诏书上还允许他奉母就封。芈八子,你若真的无争,那这应该是你一心盼望的归处……”

    芈月听得出她似乎别有含意,却故作不懂,只道:“臣妾多谢先王,多谢惠后。”

    芈姝冷笑一声,待要将诏书递与芈月,见芈月伸手来接,她手一转,却将诏书举到了烛火边,火苗忽然蹿起,熏黑了一角诏书。

    芈月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芈姝却又将诏书移开了。

    芈月已经知道今日必有意外事端,只盯了诏书一眼,便抬头问道:“惠后这是什么意思?”

    芈姝阴沉着脸,问道:“我来问你,先王可有遗诏给你,藏在哪儿?”

    芈月突然间听到此言,只觉得耳边一声惊雷响起。她猛地抬头,眼中亮光一闪,随即掩去。此时此刻,她的心里比芈姝更焦急更狂乱,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垂下眼帘,淡淡道:“先王有什么遗诏,惠后能告诉臣妾吗?”此刻她已经明白,芈姝为什么会召她过来了。她本以为,对方只是怀恨先王在临终之前几次变更心意,迁怒于她,因此来的时候,就怀了如何化解芈姝心结的想法。可是没有想到,真正要命的不是这件事,而是先王的遗诏。

    那一刻心头各种思绪飞来,有怨恨,亦有惊喜,更有复杂难言的矛盾。他一生英明果断,临终前却这么犹豫反复,不懂抉择和放弃。如果说头一次是感动,第二次是怨恨,那到了第三次她便是无奈和厌倦了。他抉择犹豫,优柔寡断,满足了自己临终时的情感需求,但为他的反复无常而承担痛苦的,却是芈姝和芈月。他若能早早定下储位,芈姝不会恨她至此;他若能早早罢手,她有太多机会可以逃离险境。可他的犹豫反复,却令她和嬴稷如今身陷险境,承受着芈姝的怨恨和杀意。

    不,她必须想出办法,在这个节点上,让自己和孩子活下来!她既然没有死在楚宫,没有死在义渠,没有死在过去的数次阴谋陷害之下,那么,她便不会死在这一刻。

    芈姝不想芈月反应如此平淡,脸色变了又变,又怒声质问:“你敢说,你不知道?”

    芈月忽然抬头,神情激动:“先王当真有遗诏吗?在哪儿?写的是什么?”

    芈姝见她神情,心头也是一沉,问道:“你当真不知?”

    芈月听得她的声音又尖厉又凶狠,心知有异,但此事她一无所知。她有心探问究竟,又想打消对方的杀意,便道:“此事惠后是怎么知道的?告诉惠后的这个人,可信否?这遗诏中究竟写了什么?如今又在谁的手中?”

    芈姝怔了一怔,缪乙此人,当真可信否?这遗诏他只是匆匆一瞥,未知内容。到底遗诏是不是给芈八子或者公子稷的?她将信将疑,死死地盯着芈月,试图从她的表情中看出端倪:“你当真不知?”

    芈月强抑心头乱跳,只看着芈姝,道:“我真不知道惠后说的这个遗诏在哪儿。试想,先王若是真有遗诏给我,我又何必藏着掖着?若真有这遗诏,先王又何必封子稷为棫阳君?”

    芈姝冷笑一声,却又将诏书移到了火上。

    芈月惊叫一声道:“惠后——”差点就要跃起,却见两名宫女挡在了她的面前。芈月袖内双手紧握,跪伏在地,看着火苗离诏书只有一线之距。

    芈姝却带着猫戏老鼠式的兴奋,一边盯着芈月,一边拿着诏书在烛火上抖动着,只待芈月开口。

    芈月看着芈姝的脸色,忽然明白了,道:“其实惠后根本没打算让我拿到这封诏书,对吗?”

    芈姝冷笑一声,直接把诏书点着了火,扔到芈月面前的地上,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诏书化为灰烬,狞笑道:“不错,我根本没打算让你们这么舒舒服服地就封!媵的女儿就是媵,生生世世都是媵,这是你们生就的命运。从前我少不更事,居然还怜惜你们,觉得母后做得过了。如今自己坐上这个位子,我才明白,王后真的不好做,原来忍耐了这么多年以后,终于可以不再忍耐,会这般舒畅开心……”

    她越说越是兴奋。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想,她要问出遗诏在哪儿。在芈月反问之后,她还想,也许真的没有这道遗诏呢。她拿着诏书,本来就是想威胁一下芈月的,可是把诏书凑到火烛边的时候,她听到了芈月的惊呼,看到了芈月焦灼的表情,忽然升起一股不可抑止的兴奋之情。她想烧了这诏书,烧了芈月的希望,烧了这个女人当年的无礼和傲慢。她要让眼前的这个女人,陷入痛苦,陷入绝望。她要让眼前的人知道,现在掌握生杀大权的是她,而对方,最终只能跪在地上,绝望无助地哭泣和求饶!

    这种兴奋,这种冲动,甚至超过了她追索遗诏的**,超过了她追索真相的**。此时此刻,她才是掌控一切的人,她何必再有顾忌,何必再压抑自己呢?

    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芈月眼睁睁看着诏书化为灰烬,心中一片冰冷,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无用的。不错,就算她能减轻芈姝对遗诏的怀疑又如何?就算她想尽办法说服芈姝又如何?此

    法说服芈姝又如何?此时此刻,其实道理和真相都没有用,决定一切的,只有芈姝那肆无忌惮的权力欲。

    她拿什么,去克制芈姝肆无忌惮的权力欲呢?如同当年,莒姬和向氏又能够拿什么去克制楚威后的权力欲呢?

    她的表情渐渐冷却下来,沉默片刻,忽然冷冷一笑道:“那么惠后是不是要像你母亲一样,把先王宠幸过的妃子,都配为贱卒,虐待凌辱?”

    芈姝纵声大笑起来:“不不不,我怎么会伤了先王的脸面呢?更何况,像你这样的人,与其让你受非刑之苦,倒不如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儿子受苦却无可奈何,来得更好……”

    芈月听到这句话,心脏猛地收缩,顾不得在芈姝面前控制自己的表情,惊怒交加:“你想怎么样?你想对子稷做什么?”

    见芈月的眼神终于露出了期望已久的惊恐,芈姝心下十分快意!她站起来亢奋地转来转去,盘算着策划着:“哼哼,你的儿子可是你的心肝宝贝,让我想想,怎么安排他为好……”

    芈月见她如疯似狂,反而冷静了下来,道:“惠后,你别忘记,先王有二十多位公子。若是做得太过分,令诸公子兔死狐悲,起了反弹,可是不利大王坐稳江山的啊……”

    芈姝暴跳如雷,转身扑上去,恶狠狠地扇了芈月一记耳光,赤红着眼睛骂道:“你敢威胁我?”见芈月冷笑,她更加狂乱暴躁,叫道:“来人……”

    忽然,室外有人回禀:“禀惠后,大王求见。”

    芈姝一怔,看了芈月一眼,慢慢冷静下来,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把她带下去。”

    见芈月出去,芈姝方令人叫秦王荡进来,却见秦王荡步履匆匆,当即诧异道:“大王何事如此着急?”

    秦王荡却喘着气道:“母后,樗里子有急事求见。”

    芈姝一惊,当即与秦王荡一起去了宣室殿。樗里疾早候多时,见芈姝母子进来,见礼之后就道:“昨日和今日这两天,咸阳内外,兵马调遣甚急,惠后和大王可知此事?”( )

第241章 追遗诏(4)

    芈姝一怔,转向秦王荡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秦王荡也是脸色阴沉,问道:“是何人调动兵马?”

    樗里疾脸色沉重,道:“有公子华的人马,也有公子奂的人马,更有……魏冉的人马。”

    秦王荡大吃一惊:“魏冉不是还在蜀中平乱吗?身为将领无旨擅自回京,是当诛杀的大罪!”

    樗里疾道:“我今天上午才接到文书,蜀中乱象已平,陈庄伏诛,司马错、魏冉已经立下大功。魏冉这次,乃是奉司马错之命,先行回京。”

    秦王荡倒吸一口凉气:“此事王叔您事先不知道?”

    樗里疾道:“文书被张仪扣住了,我今天问他,他却说因逢先王病重驾崩,所以不是重要的政事都推迟了。而魏冉虽然奉司马错之命回京,可是他在路上,只走了不到五天,乃是日夜兼程赶回的。”

    芈姝已经听出究竟,冷笑:“他就算赶回来又能怎样?大秦法度森严,就算他是带兵之将,难道还敢造反不成?”

    樗里疾叹气:“他不能造反,却可以兴乱。大王可知,唐姑梁这个月上交的兵器,下落无踪?”

    秦王荡却不知此事,问道:“唐姑梁又怎么了?”

    樗里疾便将秦惠文王当日与墨家结盟,并任其为大工尹,负责秦国所有军械之事说了,又说了工坊之中每月上交的兵器数量。秦王荡听了倒吸一口凉气:“若是如此,这些兵器岂不是可以迅速组起一师来?”

    樗里疾沉重地点点头。

    芈姝神经质地尖叫起来:“他们想做什么?想谋反吗?”

    樗里疾看着芈姝,缓缓地道:“臣有一句话想问惠后:惠后将诸夫人扣于内宫,又令诸公子与诸夫人不得见面,惠后想做什么?”

    芈姝站了起来,怒喝道:“你……”待要出口斥责,却最终按捺下心头戾气,缓缓道:“此后宫事,不消王叔多问。”

    樗里疾却朝着秦王荡一拱手,道:“当日,臣曾经劝先王,为了大秦的国政不生动荡,要保王后、保太子。而今,臣亦斗胆劝惠后、大王,新王即位,为了平稳地完成王位的交替,当以安抚诸公子为上。”

    秦王荡皱眉道:“如何安抚?”

    樗里疾道:“放出诸夫人,分封诸公子,让诸夫人随子就封。”

    秦王荡正欲答应:“正该如此……”

    芈姝忽然暴怒地截断了他的话,怒道:“别人可恕,可是魏氏、季芈,我是万万不恕!”

    秦王荡不满地看了芈姝一眼,道:“母后,勿为妇人之见,坏了大事。”

    芈姝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不是我妇人之见,母后正是为了你的江山着想。”随即,转向樗里疾反问:“樗里子,别人不知道,我想此事,你不会不清楚。当初先王是不是曾经动心,要立公子稷为太子?”

    樗里疾眉头一挑,默然不语。

    芈姝看着樗里疾的神情,又问道:“先王是不是曾经留下……”话到嘴边,忽然警醒,留心察看樗里疾表情。

    却不知樗里疾这种朝堂历练已久之人,又如何是她能够看得穿的。他听了芈姝话说一半,心中已经警惕,脸上却摆出一副不解的样子,看着芈姝:“留下什么?”

    芈姝阴沉着脸道:“没什么。”她看着眼前这两个男人,忽然一阵恶意涌上心头,“我不妨实话跟你们说。那道封公子稷为棫阳君的诏书,我已经烧了。我是断断不能让这么危险的人,封到旧都之地,列祖宗庙所在的地方。樗里子精通史实,当知道这种要害之地,是不能令他就封的,就如同当年郑庄公不容共叔段封在京城之地一样。”

    樗里疾张口想说:“郑庄公忌共叔段,乃是有武姜在做内应……”然而见了芈姝神情,最终还是叹道:“那惠后打算怎么处置公子稷?”

    芈姝看着樗里疾,口气中充满了要挟:“如今诏书已经烧了,我跟芈八子的关系,也是不能共存。王叔一向深明大义,国朝交接,当以稳定为上。依王叔看,公子稷应该如何处置呢?”

    樗里疾眉头一挑,他听得出芈姝的意思——既然选择了支持秦王荡,那么她要置芈八子于死地,樗里疾也要防止芈八子母子报复。但要帮助她得逞私欲,却令他不由得怒气勃发,厉声道:“臣的确处处为了大秦的稳定,而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但是,臣问心无愧。臣能够为大王所做的,都已经做了,而且做得太多了。而今若是为了满足一个妇人的阴暗心思,要臣再助纣为虐,臣做不到!”

    芈姝听到这句话,柳眉倒竖,她自觉如今已经无一人敢违她之意,不想樗里疾居然如此大胆。当下便指着樗里疾厉声道:“你……”

    秦王荡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道:“母后,王叔,凡事以大局为重,不要作意气之争。王叔,虽然母后说的是偏激之言,但是事情发展至此,纵然寡人有心保全,只怕芈八子母子,也未必会相信吧。寡人请教王叔,如何才是最好的办法?”

    樗里疾看了秦王荡一眼,沉重叹息:“如今,老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造孽!既然惠后容不得芈八子,大王也对公子稷心存猜忌,若再让他们母子留在咸阳或者就封于富庶之地,恐怕你们都不会放心。但是要杀了公子稷和芈八子,岂不是逼得老臣有负先王?那还不如先从老臣身上踏过去。”

    踏过去。”

    芈姝阴阳怪气地道:“您可是我秦国第一聪明之人,您老要没有办法,我们可就更不敢出主意了。”

    樗里疾沉吟半晌,才道:“王之诸子,除了分封之外,还有一种作用。”

    秦王荡问道:“什么作用?”

    樗里疾道:“自然是两国交质了。不知惠后以为如何?”

    芈姝瞪着樗里疾,冷笑道:“交质?”然后似想到了什么,忽然得意地笑了,“好,既然王叔说了,那就依王叔的话。”她拖长了声音道:“但不知王叔打算把公子稷质往何地呢?”

    樗里疾道:“惠后欲将公子稷质往何地?”

    芈姝道:“我与芈八子均出自楚国,就把他送到楚国为质如何?”

    樗里疾却摇头道:“惠后,楚国固然是您的母国,可同样也是芈八子的母国。您忘记魏冉如今还是蜀地的将领,而芈八子的另一个弟弟芈戎也在楚国。若是他三人在巴蜀会合,惠后想想会是什么后果?”

    芈姝脸色一变,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笑道:“既然王叔不放心,那我就给他寻个好地方,让他去燕国如何?大公主就在燕国,让他去他阿姊那儿,也好有个照应。”

    樗里疾狐疑地看着芈姝,不相信她竟然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嬴稷。

    芈姝见状,把脸一沉:“王叔以为我是恶人吗?我若真要与这个小孩子过不去,我就直接把他派到狄戎为质好了……”

    樗里疾道:“那惠后打算如何处置芈八子?”

    芈姝冷冷地道:“后宫嫔妃,就不劳王叔关心了。”

    樗里疾目光闪动,无言一揖而退。

    芈姝看着樗里疾的背影,冷笑一声:“他这一辈子,只会在所有人中间和稀泥,却是谁都得罪了,谁也不记他的好。他以为如今还是先王时代,有个先王那样的兄长,一生一世都愿意听从他的愚话。”

    秦王荡不满地回道:“母后,如今我要倚仗王叔之处甚多……”

    芈姝却冷笑道:“如今你才是大王,任何事当自己做主才是。有些讨厌的人,你早早将他们清了出去吧。”

    秦王荡一怔:“何人?”

    芈姝站起,冷冷地道:“当日何人曾与我母子作对,何人就不能再留了。”( )

第242章 别咸阳(1)

    芈月被带出去以后,便在偏殿等候,过了半日,才又被带回去见芈姝。

    此时芈姝见芈月进来,却不说话,只拔下一根金簪,挑动着铜灯里的灯芯。好一会儿,才用悠然的口气说:“你想不想知道,你儿子要去哪儿为质?”

    芈月摇摇头:“不知道。”

    芈姝道:“燕国。”见芈月露出了惊诧之色,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觉得奇怪吗?燕国有孟嬴,可一向与你交情不错。”

    芈月缓缓摇头:“我的确猜不透。”

    芈姝捂着嘴,忽然笑了:“说到燕国,我忽然想到一首诗:‘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其实,这首诗,应该是我送你归楚更为适合啊!我想,没有了你,我以后一定会觉得有些寂寞的……”这首诗出自《诗经?邶风》,据说是描述卫庄姜送戴妫归国,姐妹情深、依依不舍,此时从她口中说出,却是充满了恶意和嘲讽。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看向芈月戏谑地道:“你以为我会让你也去燕国吗?哈哈哈,怎么可能?是啊,樗里疾倒是维护你们,我自然不能不给他面子。让你儿子去燕国,想必他会放心。可是这一路上冰天雪地,千里迢迢,但愿你的儿子有命能够活着到燕国。至于你嘛,你会永远永远地留在这秦宫之中,还有那魏氏,还有那些曾经得意过的贱人。你们要每天在这椒房殿中跪在我脚下,看着我贵为母后,看着我儿君临大秦,看着我子孙承欢膝下……而你,永远也无法知道,你的儿子是生是死,是苦是痛,是穷是辱!这样才是对你最大的惩罚!媵就是媵,别妄想爬到正室的头上来,更别妄想翻身!”

    芈月面无表情,连眼神都是一片死寂。

    芈姝说了半日,见芈月神情冰冷,自己也没趣起来,便挥挥手令人将她带了出去。

    四名内侍押着芈月走过长长的宫巷,忽然一阵风起,刮得一名内侍手中的灯笼都熄了。

    风将几片树叶吹到芈月脚下,芈月俯身捡起一片叶子,轻轻一叹。

    一叶落,而知秋季至。这个夏天,过得真是漫长啊。

    回到常宁殿中,依旧是守卫森严,如今能够进殿在芈月身边服侍着的,也只有她从楚国带过来的两个侍婢女萝与薜荔了。

    芈月一回到房中,便整个人脱力躺下了。

    薜荔在室内忙来忙去,借以把风。女萝则拿着帕子为芈月拭汗,借机在她耳边低声道:“奴婢已经派人联络上了魏冉将军和巨子,若是八子一声令下,便可将这咸阳城搅得大乱,再加上诸公子皆有私心,必可逼使惠后不得不让诸公子就封。”

    芈月却长叹一声:“晚了。”

    女萝一惊:“如何晚了?”

    芈月冷笑:“我所有计划的前提,就是当她是一个正常的人,会为了她儿子的江山稳固而妥协。便是她愚蠢,至少樗里子还有太子荡,会懂得顾全大局,制止她做得太过。没想到,她和她的母亲一样疯狂,一样没有理性。而樗里子——他实在叫我失望,我知道太子荡是无法阻止他母亲的,却没有想到,樗里子竟连昭阳的手段都没有。这个人……所有的聪明才干,都用在了为君王效力上,却没有足够的强横与手段啊!”

    女萝大惊:“出了什么事?”

    芈月叹道:“子稷要去燕国为质,明日殿上就会宣布。我不能和子稷分开,因此我也要想办法和他一起去燕国。计划有变,你去通知缪辛、魏冉,当依计行事……”她的声音低了下来。

    院子里蝉鸣叫得欢,掩盖了屋内的絮絮密语。

    傍晚,女萝去膳房拿晡食,去了很久才回来。芈月看到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

    这一夜中,咸阳宫内外,不知有多少人在密谋、奔走、策划、调兵。

    凌晨,钟楼上晨钟响起。

    咸阳殿外,群臣已经聚在一起,随着晨钟响起的声音,一个个走进殿中。

    而此刻,常宁殿庭院中,四名内侍走进来,向守卫出示令牌:“惠后有令,带芈八子。”

    守卫已经对近日来芈月频频被带走的事情见怪不怪了,连令牌也不验就让开了。

    早有准备的芈月看见四名内侍进来,就已经站起来。

    原本站在最后面的内侍上前一步,抬起头,正是缪辛,他低声道:“八子,咱们走吧。”

    芈月眼眶湿润,她借转头之机拭泪:“缪辛,有劳你了。”

    今日朝堂之上,芈姝就要宣布嬴稷入燕为质,她必须要赶到朝堂之上,及时在他们说出此事之后,在群臣面前,要求母子同去燕国。

    否则的话,燕国迢迢数千里路程,没有她在身边,以嬴稷十来岁的年纪,根本逃不开有心人的阴谋算计。

    缪辛退后一步,忙道:“这是奴才无用,才令得芈八子、公子稷受苦。”

    芈月点点头,见他身边的三个内侍均显得身手矫健,她却从未见过,便问:“这几位,是大监派来的吗?”

    缪辛眼中露出激愤之色,哽咽道:“阿耶……阿耶早就死在缪乙这个贼子之手了!”

    芈月怔住了。她实是没有想到,缪监竟然已死,那么如今缪乙在宫中掌控了一切,缪辛这次要助她上殿,岂不是要冒更大的风险?她忧虑地看向缪辛,缪辛却是长揖一下,退到一边。

    长揖一下,退到一边。

    芈月深吸一口气,事到如今,这一步,她是必须要走出去的。如果她走不出这一步,那么全盘皆输,死的就不止眼前的这几个人了。

    她心头一痛,朝四人敛袖一礼:“多谢四位。”礼毕,她昂首,在四名内侍的陪同下,走了出去。

    外头的守卫不以为意,看着芈月走了出去。

    长长的宫巷,似乎走不到头。芈月抬头看着日影,只觉得心中焦急,恨不得飞跑起来。然则此时,她却又不得不一步步地保持着距离向前走着,为了避免被人疑心,只能装作是被身边的四名内侍押送一样走着。

    长巷尽头,便是一重重宫门。自这里到咸阳殿,要先出了内宫之门,再经过一条宫道,再入外宫之门,再经过一条长长的廊桥,才能够进入咸阳殿后门。

    芈月不禁紧张起来,低声问:“前面咱们能过去吗?”

    缪辛眼中有着隐忧,口中却道:“八子放心,奴才都已经安排好了。”

    芈月问:“这几重门,缪乙都没有安排吗?”

    缪辛低声道:“这几重门今日值班的人,都是原来阿耶的心腹,缪乙初接手,他也没办法把人都换了的。”

    果然,一重重门走过去,那些原来的守卫,都似得了眼疾一样,见她过来,却似没有看到一样,不但没有阻止,反而个个转身离开。

    芈月来到咸阳殿后门,脚步微一停顿,转头看了看身后的缪辛。

    缪辛点头:“八子放心,奴才一切都安排好了。”

    芈月拾级而上,却见守在门口的两名内侍退后一步,让她走过。

    芈月回头看了看缪辛等四人,似要将他们的脸都记住。最终,她毅然回头,直奔大殿。

    把守门口的两名内侍和那四名跟随的内侍交换了眼色,均迅速离开。

    芈月奔到大殿外,但听得此时朝上已经是一片寂静,唯有樗里疾一人独自站在殿上,宣读着诸公子的分封:“封公子恢为蜀侯,公子稷入燕国为质……”

    樗里疾念完,合上手中的竹简,问道:“各位卿大夫,可还有什么话说?”

    却听得一个声音:“我有话说。”

    樗里疾惊诧地看向殿外。

    芈姝闻声亦是霍地站起。

    众人看着殿门口,却见芈月沐着日光,一步步走入。

    芈姝惊怒交加,问道:“你怎么会来?”她不是被囚禁在常宁殿了吗?她如何能够出来,又是如何闯过重重门阙,进入朝堂的?

    她自认为已经掌控了后宫,可是此刻,她却发现看似受控制的一切,并不在自己手中。刹那间,她心里升起一股恐惧来,更有一股不可抑止的杀意。

    芈月走到大殿正中的台阶下,跪下,行礼参拜之后,才答道:“我是公子稷的母亲,如何不能来?”

    芈姝气急败坏地问:“你来做什么?”

    芈月端端正正地行礼:“臣妾请求惠后与大王开恩。公子稷尚未成年,此去燕国,千里迢迢,他独自一人,如何上路?母子连心,臣妾请求允准臣妾与公子稷一起上路,也好照顾一二。”

    芈姝冷笑:“我若不允呢?”

    芈月朗声道:“先王生了二十多位公子,兄长们皆列土封疆,唯有公子稷年纪最幼,却要去那冰雪满地的燕国为质,这公平吗?”

    芈姝道:“正是因为公子稷年纪幼小,未立寸功,不好列土封疆。此去燕国为质,乃是他身为嬴姓子孙应尽的职责。”

    堂下众臣,顿时议论纷纷,一片嗡嗡之声。( )

第243章 别咸阳(2)

    芈月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妾不敢有违,公子稷也不敢有违。只是惠后乃先王正后,请惠后以先王诸子为己子,稚子无辜,请惠后怜惜。”

    芈姝道:“无此先例,我不敢开此例。”

    芈月道:“母子连心,若惠后不能答应,臣妾唯有一死。”

    芈姝冷笑道:“放肆,此乃大臣议政的朝堂,你敢胡来?”

    芈月道:“当日惠后身边的女御,也曾经在这朝堂之上,为了她曾经对公子稷投毒之事,为惠后辩诬,而剖腹明志。如果惠后不肯答应臣妾所请,臣妾愿意圆满了惠后的心愿,也在此剖心明誓,与我儿生死同归。”

    朝上众臣更是哗然,如针般的眼神看着芈姝,甚至流露出明显的质问。

    张仪出列,振臂疾呼:“惠后、大王、樗里子,您三位当真如此铁石心肠?先王在天之灵,可是看着呢。”

    庸芮见状亦上前一步,跪下道:“臣请惠后、大王恩准,公子稷尚未成年,不能无母,若不能免其入燕,当允芈八子跟随照应。”

    群臣本已被煽动情绪,见状便三三两两出列道:“臣附议。”

    眼见附议的人越来越多,张仪也跟着跪下道:“臣也附议。”

    樗里疾看了看左右,叹息一声,也上前跪下道:“臣请惠后、大王恩准。”

    芈姝死死地看着芈月,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甘茂本欲为芈姝说话,却见大势已去,只得也上前跪下道:“请惠后、大王三思。”

    秦王荡本就对母亲的偏执不以为然,此刻见群臣汹汹,只得长叹一声,站起来道:“母子天性,岂忍分离。寡人准了。”

    芈姝惊怒交加,嘶声叫道:“大王……”

    秦王荡却是一拂袖子,道:“退朝。”

    见秦王荡已经转身向后走去,芈姝不甘心地站起来,狠毒已极地看了芈月一眼,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

    芈月看着芈姝的背影,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身子软了一下,险些趴倒在地,又迅疾用手撑住了。

    庸芮伸手欲扶,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张仪拍了拍他的手,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芈月站起来,挺直了腰杆,一步步走出咸阳殿。

    她走出殿外,便见缪乙脸色铁青,早已亲自带了数名内侍候着,见了芈月便挤出一丝笑来,口气却是极憎恨地道:“奴才奉命,护送芈八子回常宁殿。”

    芈月并不看他,一步步慢慢走着。

    缪乙跟在她的身后,也只能一步步慢慢走着,却在口中发出低低的咒骂之声。

    芈月恍若未闻,仍然慢慢走着。如今这一仗,她已经赢了,但是芈姝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下一场仗,依旧艰巨。

    一直走到常宁殿,果然见原来守在她门口的四名守卫已经不在,想来是办事不力被撤换了。如今却是换了十名守卫,全是陌生面孔。

    缪乙阴恻恻地道:“奴才奉命,把芈八子送回常宁殿,不知道芈八子还有何吩咐?”

    他只道芈月必不会说话,不想芈月却点头道:“有。请代我问问惠后,我与我儿,何时出发去燕国;以及可否将公子稷送来,我也好为他准备行囊。他终究是先王之子、大秦公子,总不好让他准备不足上路。”

    缪乙的脸都扭曲了,却不得不答道:“奴才自会向惠后禀报。”

    芈月却又道:“但不知惠后准备让我们带多少人上路?我与公子稷素日用惯的奴婢,可否带走?”

    缪乙仍是阴阴地道:“此事,奴才亦当禀过惠后。”

    缪乙走后,薜荔对芈月低声道:“宫中内外的人都被换走了。”

    芈月轻叹一声:“这一日,迟早都是要来的。”

    这一夜,宫中展开清洗,无数内侍宫娥,皆被带走,消失。

    这场清洗,其实迟早是要来的。只是缪乙之前毕竟要忙的事太多,也正准备慢慢布局控制宫廷,但白天发生的事情,让缪乙恼羞成怒,终于不顾一切下手了。

    霎时,宫中人心惶惶,受惊的秦惠文王众嫔妃自内宫递出消息来,更令得朝堂也是人心惶惶。

    芈姝满心不愿就此将芈月放走,但这种惶恐不安的气氛,最终促使樗里疾再三向新王陈情。而秦王荡亦是不耐烦这种后宫妇人的纠缠不休,于是下旨,令芈月母子半月内出宫,前往燕国。

    秋风瑟瑟,天色阴沉,黄叶飘零,西风凛冽。

    秦宫宫门外,几辆简陋的马车,一队肃杀的兵士,一名武将牵马站在马车前,一脸的不耐烦。

    一群侍卫押着芈月母子走出宫门,他们身后只有女萝和薜荔各背着一个青布小包袱,再无其他。

    缪乙已经在宫门外,对芈月母子拱手,皮笑肉不笑地道:“芈八子、公子稷,这位是派驻燕国的杜锦大夫,由他护送您二位入燕。奴才在这里祝您二位一路顺风,万事如意了。”

    芈月转头看去,见那杜锦脸色阴沉,面相颇为不善。

    她微一点头,拉着嬴稷登上马车。

    缪乙忽然尖厉地笑了一声:“芈八子就不问问,还有一个人去了哪儿?”

    芈月骤然转头,看着缪乙。

    缪乙冷笑道:“缪辛已经被杖毙,芈八子就请放心上路吧。”

    芈月心头一痛。她能够从禁宫中脱身,顺利及时地出现于大殿之上

    及时地出现于大殿之上,抓到机会迫使芈姝答应让她与嬴稷同往燕国,正是缪辛动用了他在宫中的所有人脉。而此时刚好芈姝新接大权,缪乙一心在找遗诏和玄鸟令,这才使得缪辛可以助她成事。

    只是,缪辛这个嬴驷送给她的小内侍,忠心耿耿,随侍她多年,终究还是如此牺牲了。由缪辛又想到了缪监,大监于先王之世,在宫中深不可测,先王一去,连他也不能保全。

    大厦倾,曾经被庇护于这大厦之下的所有人,都将遭受灭顶之灾。此刻她怜缪辛缪监,但在他人眼中,她又何尝不是一个即将倾覆的牺牲品呢?

    薜荔失声惊叫:“缪辛……”她怒视缪乙:“你这禽兽,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缪乙冷笑:“这就是不识时务的下场。你们两个,若是后悔了,跪下来向我请罪,我可以免了你们跟着去燕国送死。”

    女萝拉住愤怒的薜荔道:“别冲动,我们一定会有机会为缪辛还有大监他们报仇的。”她抬头看着缪乙:“大监死了,总会有人为他报仇的。缪乙公公,你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可都要小心没头起床。”

    缪乙倒吸一口凉气,想要发作,看了看周围,却忍下来,冷笑一声道:“二位阿姊倒要小心死在荒郊野外,尸骨无存。”

    马车驰出咸阳城。

    芈月掀帘,看着渐渐远去的咸阳城。这座城,她是曾经如此迫切地想逃离,甚至准备不再回来。可是她现在改变主意了——

    咸阳,我今日离开,可我必将再回来!否则,我对不起那些为我而死的人。

    此时此刻,有两人站在城头上,看着芈月的马车远去。

    樗里疾道:“张子既然不放心,为何不下去送她一送?”

    张仪长叹一声:“我无颜见她。是我将她留了下来,却陷她于如此险境而不能相救,又有何脸面相见!”

    樗里疾道:“你是怪我最后没有站在你这一边吗?”

    张仪冷笑:“你自问对得起先王便是,横竖是你们嬴姓天下,与我等何干?呵呵,枉我当日,还认为秦国能够是一统天下之国呢。”

    樗里疾长叹:“我知道张子怨我,可是,我不是你。你能够把天下当棋盘,把秦国当赌注,我不能。秦国可以不是一统天下之国,却不能在我们手中折了。”

    张仪冷笑:“燕雀贪恋屋檐下的草窝,鼠目寸光,以为保得住这个小窝便是安全。却不知风暴一来,唯有鲲鹏之大,方能够乘风而上。”

    樗里疾沉默片刻,道:“事已至此,再说这个,还有何用?”

    张仪亦沉默,也不想继续说下去,这个话题在今天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只看着芈月马车远去的方向,叹道:“此去燕国,千里迢迢,他们母子能够活着到达吗?又能不能活着回来?”

    樗里疾亦看着马车的方向,冷冷地道:“你既许她为鲲鹏,她若是连这点小关也过不了,那么回不回来,也就不重要了。”

    张仪看了樗里疾一眼,叹息:“不承想,樗里子也如此冷心冷意。是了,在你眼中,只有先王,哪有后宫妃嫔?唉,她此去燕国,只有两个侍婢……可惜了缪辛那个奴才,倒是忠心耿耿。”

    樗里疾亦叹:“缪监一死,他原来的嫡系必然遭受冲击,如今宫中正在清洗。唉!缪乙终究不是个人才。”

    张仪看着樗里疾:“你知道吗?你一定会为你的选择而后悔的。”( )

第244章 别咸阳(3)

    樗里疾点头:“或许吧。张相,我今天陪你站在这里,其实并不关心别人的事。我只是想劝你留下。大秦如日中天,你心血付出乃多,今日就这么离开,你不后悔吗?”

    张仪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纵留下,也是对牛弹琴,又有何益?”

    樗里疾上前一步:“张子,就当给老夫这个面子,给大秦,也给你自己多一分机会,如何?”

    张仪却仍然看着芈月远去的方向,半晌,方叹了一口气,道:“我若是留下,并不是为你,也不是为那个蠢货,我只希望我能够等得到她回来……”

    芈月并不知道在她离开之后咸阳城的动静。

    她坐在马车中,一路出了咸阳,入了山道,只觉得道路开始颠簸。她掀开帘子,看到两边道路渐渐荒凉。

    杜锦带着人在前面,见越走越是荒凉,当下使个眼神,车队便缓慢下来。

    芈月母子坐在车内,忽然觉得车子停了下来。

    芈月心一沉,已经有所警惕,道:“子稷,你坐到我身后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离开我。女萝,问问是怎么回事。”

    就听得车外杜锦的声音道:“芈八子,请您带公子下来歇息一会儿吧。”

    芈月按住想掀帘子的薜荔,沉声道:“荒郊野外,有什么可休息的?”

    就听得车外杜锦的声音道:“臣奉了上谕,芈八子也是明白人,何必难为我们呢!”

    芈月的手握紧,冷冷地道:“才刚离开咸阳,你们就这么急不可待吗?”

    杜锦亦冷笑道:“这个时候,急与缓,有什么区别吗?”见马车内没人回答,杜锦便对左右使一个眼色道:“如此,就恕臣无礼了。”说罢便指挥着兵士道:“你们上!”

    几名兵士登上马车,正要掀开帘子,忽然,数箭自远处飞来,正射中这几名兵士后心,他们顿时摔倒在地。

    杜锦惊慌失措,左右环顾道:“什么人?”

    忽然一阵大笑,一队铁骑飞驰而至。当前一人,正是义渠王,他手持空弓,显见手中的箭刚刚射出。

    另一头魏冉也带着一队人马,与义渠王等人同行而来。

    杜锦吃惊地指着他们:“你……你们……”

    义渠王冷酷地一挥手:“统统杀了!”顿时一阵箭雨飞落,刚才还骑在马上的一排将士纷纷惨叫落马。

    芈月掀开马车,叫道:“住手。”

    魏冉当先一骑驰向芈月,叫道:“阿姊,你没事吧?”

    芈月道:“还好。你叫他们住手。”

    此时杀伐已息,义渠王与魏冉的手下控制住了局面,将那些兵士逼到一起,让他们丢下武器,下马到一处去。

    魏冉扶着芈月走下马车,嬴稷刚要探头,就被芈月按了回去:“你就待在马车里。”

    芈月脚落在实地,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一半,刚才若是魏冉迟来半刻,只怕她与嬴稷便危险了。

    却听得魏冉指着杜锦问道:“阿姊,你说,拿这狗贼怎么办?”

    杜锦此时已经吓得面如土色,跪下求饶道:“芈夫人饶命,臣也是奉旨行事,不敢不从。”

    诸侯之妾于内宫或有分阶称呼,但于宫外,却是皆称夫人。杜锦此时危难临头,自然要往好处称呼。

    魏冉冷笑一声,道:“既然敢做人家的狗,就要有被一刀宰了的准备。”说着一指杜锦:“拉下去宰了。”

    芈月却喝止道:“慢着。”对魏冉说:“他亦不过是受人支使,他是此次去燕国的正使,杀了,恐不好办。”

    杜锦如蒙大赦,忙道:“多谢芈夫人,多谢芈夫人。”

    魏冉收刀,一指杜锦:“押下去。”

    芈月抬头,看到义渠王骑在马上,正凝视着她,遂敛衽行礼道:“多谢义渠君相救。”

    义渠王深深凝视着芈月,忽然伸手,将芈月抱起来,一骑飞纵向远处而去。

    杜锦一声惊叫,正探出头来的女萝看到也一声惊叫。秦兵顿时一阵骚动,但魏冉的若无其事和其他义渠士兵的肃穆让所有的骚动都不由得沉默下来。

    咸阳城外荒郊,黄土飞扬。义渠王挟着芈月,一骑双人飞驰。芈月倚在他的怀中,却只觉得一股浓烈的雄性气息扑面而来。数年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甚至肩膀也更宽阔了,身上那种男子气息更是强烈到让人刻意忽视都忽视不了。他已经不是初见面时,那个犹带三分稚气,却要努力装作大人和王者的少年了。如今他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和王者。

    义渠王带着芈月,一路飞驰。他当时只是一时冲动,见了她,便要将她抓到手中,就想带着她,和自己一齐飞走,不管到哪里,只有他和她。

    她的身体娇小柔弱,伏在他的怀中,又轻又软。他骑着骑着,只觉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快到自己都无法抑制了。

    他果断一拨马头,顺着路边的小山坡一直驰到顶上。

    山顶上,一眼望去,可见碧蓝的天穹。草木间许多飞鸟被马惊起,棱棱扑翅,直上云霄。

    义渠王停住了马,跳下,又扶着芈月下来。

    芈月看着一望无垠的天地,沉默。义渠王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芈月身后,同样看着一望无垠的天地。

    风吹扬着芈月的头发,义渠王入神地看着芈月的侧脸。

    芈月没有说话,义渠王也没有说话

    话,义渠王也没有说话。

    这一刻,人与天接,心在驰骋,话语已经成为多余,便是开口,也似在破坏这种自然的感悟。

    良久之后……

    义渠王终于开口:“跟我走吧。”

    芈月没有回头,仍然看着前面:“走?去哪儿?”

    义渠王一挥手:“回义渠,那儿天高地广,无人管束,有一整个大漠任你驰骋。”

    芈月终于转过头去,看着义渠王,轻叹一声:“你知道吗,当日我想离开楚国,希望有一个人能够站在我的身后保护我。那时候我误以为失去倚仗,觉得前途似乎一片黑暗,我以为世上只剩我一个人了,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义渠王知道,她说的是自己头一次劫走她的时候,不由得咧嘴笑了笑,却听得芈月继续道:“可现在,我只想一个人走。”

    义渠王一怔:“为什么?难道在你眼中,我永远都不是你要的那个人吗?”

    芈月摇头:“不,你能来,能说出这样的话,我真心感激。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没有拒绝你,没有回到咸阳,是不是现在就能够得到更多的自由,更多的幸福。”

    义渠王道:“你现在仍然可以。”

    芈月轻叹:“时移势易,我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

    义渠王道:“可我的心还是一样的。我不管你做过谁的妃子。跟我走,我会给你一生幸福,你的儿子我也会当成亲生的儿子来抚养。”

    芈月凝视着他,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他,似要把他的音容笑貌都刻在心头:“可你还是义渠之王。”

    义渠王道:“义渠之王又怎么了?”

    芈月道:“我不想再跟一个王者打交道,太累了。”她轻叹,“天高地广,那是对你,不是对我。”

    义渠王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芈月看着义渠王道:“你一定也有不少的妃子吧。”

    义渠王有些着急,有些不解:“可她们都不是你!”

    芈月摇头:“可你还是义渠之王,你还有你的部族,你的长老们,还要面对你的责任、你的王权,为了部族的平衡,为了部落间的合纵连横……就算你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个人,你也不能一生一世只有我一个女人。”(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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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介绍:
一个跟着秦兵马俑同时开挖的故事。
当秦兵马俑开始第三次挖坑的时候,我也跟着他们一起挖坑了。
因为本故事讲的,就是传说中秦兵马俑的真正主人——大秦宣太后的故事。
她是秦始皇的高祖母。
她是楚国公主,她是大秦太后。
她执掌大秦四十多年,称霸六国,实现了大秦一统天下的可能。
如果没有她,也许最终一统天下的,未必是秦。
她活着让六国胆寒,她死后带着世界上最大的军阵陪葬。
芈月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芈月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芈月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