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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全文阅读

作者:蒋胜男     芈月传txt下载     芈月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14章 慕少艾(1)

    秦王驷亦听到了这首歌谣。他淡淡一笑,对缪监道:“你叫芈八子明日换了男装,带上子稷,寡人带她出门。”

    芈月已经好久不曾出宫了,闻言大喜,次日便带了嬴稷,随着秦王驷驱车出宫。她一路上借着嬴稷之口,数次问秦王驷要去哪里,秦王驷却总是笑而不答。

    直至到了目的地,马车停下,秦王驷才对芈月笑道:“此处,便是墨家巨子所在。”

    芈月诧异:“墨家?”

    见秦王驷已经下车,芈月不及细问,便带了嬴稷下车,心中却想起魏冉当日曾经说过的话。魏冉说,秦王驷曾经有一支暗卫;魏冉亦说,墨家争巨子之位,唐姑梁是在秦王驷所派的暗卫支持下,才登上的巨子之位。

    这些信息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却什么也没显露,只紧紧跟着秦王驷,进入这道神秘的门墙。

    唐姑梁已经在门外迎接,向三人行礼。他引导三人过了三重门墙,方进入一处所在。

    芈月还在外头,便听得里头传来一阵阵金铁撞击的轰然巨响,心中实是好奇已极,便暗暗捏了捏牵着的嬴稷之手。

    嬴稷便极机灵地以小儿之态问秦王驷:“父王,里面是什么?”

    秦王驷便笑着回答:“这是寡人托墨家管的兵器工坊。”

    芈月心头狂跳。早听说墨家器物之作在诸子百家之中是极有名的,可她实在没有想到,秦王与墨家的合作,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忙又捏了捏嬴稷,叫他不要再开口。嬴稷知机,便不再开口。

    当下三人由唐姑梁引导着,一步步参观兵器作坊的流程:从门口担入矿石,倒入熔炉,到夯实模具,到铜汁浇模。流水线般的兵器制作工序都在墨家弟子肃然的操作中次序井然地运转,除了工师的指挥声,再无其他嘈杂声音。

    嬴稷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他自出生以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场景,嘴巴张得大大的,合不拢来。

    秦王驷走到流水线的尽头,拿起两柄刚出炉的兵戈,对比了一下。两者几无差别。其上用篆字刻“工师”“丞”等字样。他抚摸着上面的刻字问道:“这是……”

    唐姑梁道:“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工有不当,必行其罪,以穷其情。”他自豪地道:“有此制度,臣这里制作的东西,不管是弩机、箭镞、矛还是戈,都一模一样,可以互相置换,分毫无差。”

    秦王驷抬头看着流水线般整肃的作坊。也有些震撼:“墨家之能,竟至于此。”

    自作坊中走出,唐姑梁便请秦王入巨子之室稍坐,嬴稷却被工坊的一切吸引,不舍得走了。

    秦王驷见状,亦笑道:“这小儿好奇,便令他在外头也好,免得入内倒扰了我们。”

    唐姑梁见状,忙低声对身边的侍从吩咐几声,当下便留了人领着嬴稷继续玩。

    芈月便也留了人在嬴稷身边。自己跟着秦王驷,入了巨子之室。

    这室中,果然另有各种奇异机关,精巧无比。秦王驷看得惊喜异常。问唐姑梁:“这便是昔日墨子所制的攻城守城之器吗?”

    唐姑梁肃然点头。

    秦王驷叹道:“当日墨子与公输般在楚王面前各以器械比试攻城之术,连公输般都自认不敌,墨家的百工之术,真是巧夺天工。更令人惊叹的是墨家弟子严整有序,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墨门果然名不虚传。”

    唐姑梁却摇头道:“墨子先师能制百工,又岂单单只有征战之器?若以为先师之技止于此,却是小视了先师。”

    秦王驷忙拱手道:“寡人亦是久仰墨子大义,岂敢区区视之。”

    唐姑梁便请秦王驷入座,诚挚地道:“当日墨子先师,推行‘兼爱非攻’之学,大毋欺小,强毋欺弱,为解决天下的纷争,奔走四方,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在所不惜。可是天下的纷争却越来越多,历代巨子,苦苦思索,求解众生于倒悬之方。当日商君曾与上代巨子争辩,天下纷争何其多,墨家弟子何其少,若想介入每一次纷争中求个公平,结果必然是十不解一。倒不如拥王者,一统天下,彻底解决纷争。唉,就这一席话,让我墨家也因此内部分裂,数年来相争不休。”

    秦王驷默然。商君当年这一番话,令墨家的内部发生分裂。一派仍然坚持走墨子原来的路线,帮助小国阻击大国,减少战争。而另一派却认为,时势已经不同,墨家子弟历年来抛头洒血,为的是解民于倒悬。可是再努力,也挡不住天下的小国一个个地消失,大国却越来越强。去帮助注定会灭亡的小国,是不是反而延长了生民的痛苦?是不是解众生于倒悬,不仅仅只有济弱锄强这一条路可走?或者说济弱锄强,并不能仅仅视为帮助小国对抗大国?列国争战数百年,人心厌战,期望有人能够恢复周天子一统天下的荣光。因此,儒家到处推行尊王之法。可是周天子眼看着一代不如一代,当年既有夏亡商兴、商灭周起,那么是不是会有新的一统天下之国?帮助一个新的强国一统天下,是不是可以就此罢战止戈,真正实现墨子解民于倒悬的主张?

    也正是因为此事,上任巨子腹死后,墨家两派彻底分裂,为争巨子之位而大打出手。秦王驷借势推波助澜,扶持后一种学说的首领唐姑梁登上了墨家巨子之位。

    唐姑梁回思前事,叹息道:“天底下的事,不破不立。有些事,纵然心痛,这一刀终究要割下。如同秦国推行商君之政,先割去自己身上的赘肉余毒,才能够重新竞争天下。”

    他亦欲趁此与秦王面谈之机,极力将墨家之术推销给这位君王,而不仅仅只是成为他的“合作对象”。他在说明了墨家分裂的前因后果后,恳切地对秦王驷道:“我唐姑梁承先师之志,继承巨子之位,敢不以推行墨子先师之法为终身之任乎?我观大秦这些年来,的确致力于先师所说的‘国家之富’‘人民之众’‘刑政之治’的三务,也致力于解决‘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的‘三患’。且执法严格,‘赏当贤,罚当暴,不杀不辜,不失有罪’,与我墨家所追求的贤王之治,确有相同之处。”

    他说到这里,又道:“因此,大王既愿推行我墨家之术,我墨家也愿奉大王为主,一统天下,结束纷争。先师曰:‘圣人为政一国,一国可倍也;大之为政天下,天下可倍也。’愿大王不负我墨家所托,一战而得以止干戈,早定太平之世,善待天下。”言毕,重重叩拜。

    秦王驷听罢肃然,亦大礼回拜:“诺,墨子先师大义,亦是寡人之国所求。寡人,必不负巨子所托!”

    当下两人郑重盟誓,交换书礼。

    芈月侍立一边,旁观全部过程,亦听得心潮起伏,不能自抑。

    结盟之后,秦王驷与唐姑梁走出巨子之室。去寻嬴稷之时,却见嬴稷正与一个**岁的小女孩蹲在地上,各拿着一只铁戈头,在那里当玩具玩。

    芈月叫道:“子稷。”

    嬴稷抬头看到他们出来,忙跑到芈月身边,欢乐地向秦王驷行礼:“父王。”

    那小姑娘也抬起头来,跑到唐姑梁地身边,叫道:“爹———”

    芈月见这小姑娘英气勃勃,十分可爱,笑问:“这是巨子的女儿?”

    唐姑梁笑道:“是,这是臣的幼女,名唤唐棣。我见公子年幼,恐他寂寞,便叫小女过来相伴。这孩子不懂事得很,还望大王、夫人见谅。”他并不认识芈月,见她虽然身着男装,但举止俨然秦王姬妾,便依当时称呼诸王姬妾的惯例,尊称夫人。至于细致的分阶,却是内宫称呼,外人无从分辨。

    芈月笑道:“哪里的话?令爱十分可爱呢。”又转向秦王驷道:“大王,我觉得她眉眼之间,倒有几分熟悉……是像谁呢?”

    她正思索着,秦王驷却已经说了:“像唐氏。”

    唐姑梁忙恭敬道:“唐夫人正是臣的族中女兄。”所谓族中女兄,便是堂姐。

    芈月心念一动,忙道:“大王,自从子奂受封以后,我看唐阿姊颇为寂寞,我想请大王恩准,允许这孩子可以经常进宫探望。唐阿姊一向喜欢孩子,尤其喜欢女孩子……”

    秦王驷会意,沉吟道:“就是不知巨子意下如何。”

    唐姑梁连忙拱手道:“这是臣女的福分。棣,还不快谢过大王和夫人。”

    唐棣乖巧地道:“谢谢大王,谢谢夫人。”

    芈月也笑了起来:“好乖的孩子。”当下便脱下手中的镯子,套在唐棣的手上,笑道:“出来匆忙未带礼物,容后补上。”(未完待续。)

第215章 慕少艾(2)

    两人出来以后,在马车上,秦王驷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今日对唐姑梁的女儿倒是很感兴趣。”

    芈月也微笑道:“那大王是否有意娶个墨家巨子的女儿为媳啊?”

    秦王驷道:“你想让她许配子稷,还是子奂?”

    芈月试探着问道:“大王的意思呢?”唐棣的年纪,明显是配嬴稷更为适当。

    秦王驷犹豫了一下道:“孩子还小,等将来长大了再说吧。”

    芈月微笑不语,心头却是狂跳。若是嬴稷将来的前程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子,自然可以与墨家巨子之女婚配。可若嬴稷将来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子,那巨子之女也无法与他相配了。秦王驷没有立刻应允婚事,莫非,他果然有意立嬴稷为继承人?

    她又想到今日参观的这个工坊。她比所有的后妃都明白这个工坊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秦国将来的军事力量。而秦王驷把她和嬴稷带到这里来观看这一切,见证他和唐姑梁的结盟,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经开始引导嬴稷和她,接触这个重要的领域了呢?

    而这个领域,嬴荡没有接触过,嬴华也没有接触过。

    芈月在袖中,握紧了双手———果然张仪说得没错,只要自己迈出这一步,天底下便没有真正的难事。

    宫中的歌谣搅起的风雨仍未停歇。椒房殿内,芈姝问玳瑁:“叫你去查那歌谣的来历,可查清了吗?”

    玳瑁心中依然深忌芈月,当下借着这件事劝芈姝道:“王后,这种流言如空**来风,虽不知从何查起,但却未必无因啊。”

    芈姝听出她的意思,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玳瑁便说:“这首《大雅瞻卬》之诗,讲的是周幽王宠信褒姒,废嫡立庶之事。您可要小心。咱们这宫中,可就藏着这么一个人呢。”

    芈姝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这样的话,你以后不必再说了。”

    玳瑁着急道:“王后,公子华已经就封。魏夫人没戏了。如今您真正的对手,是芈八子。”

    芈姝一拍几案,怒道:“都叫你别再说了!”

    玳瑁不敢再说,只是神情总还有些不甘。

    芈姝轻叹一声:“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诸公子就封。是她的建议,如今公子华就封,人人皆已把子荡当成太子人选,我们的威胁已经解除。在这件事上,她是有功的。我不能翻脸转向,否则宫中之人,就没有再敢为我们效力的了。况且,大王近来为分封诸公子的事心情不好,我们……不能再挑起事端。”

    玳瑁见她这般说话,总算放了一半心:“王后心里明白就好。奴婢是怕王后受了她的蒙蔽,软了心肠。”她压低了声音道:“当年向氏的旧事,奴婢已经同王后说过了。向氏的遭遇如此之惨,芈八子对王后岂会没有猜忌之心?若她起了狠心先发制人,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王后莫要以为嫡庶天定,就能稳如泰山。想当年周幽王旧事,那褒姒只是个褒国献来的女奴,还能够杀死申后夺嫡呢!”

    一番话说得芈姝又乱了心思,摆了摆手道:“你且让我想想……”

    这时候琥珀进来回报:“王后,公子荡来了。”

    自从上次被魏冉教训之后。嬴荡便耿耿于怀,每日里苦练力气。此时秦王驷已经分了他一营军马,让他先熟悉军务,待有机会。也要让他从军出征,立些军功。

    于是这一年多的时间,他每日在军营苦练,近日更召了三个大力士,名曰任鄙、乌获、孟说,都有万人难及的神力。他每天与这些力士一起习武。不但力气渐长,整个人亦完全长大,如今看上去,竟快赶上秦王驷的个头了。

    芈姝见了嬴荡进来,立刻眉开眼笑。看到这个威武雄壮的儿子,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实是充满了骄傲。每次她感觉自身软弱无力时,看到嬴荡那高大的身躯,立刻就有了信心。

    想到芈月的儿子如今还一脸稚气,她忽然间就觉得,那样一个还是孩童模样的人,如何能够是自己儿子的对手?自己当真是想太多了。大王便是再偏心,把这两个儿子摆面前一看,也知道应该选择哪个了。

    她以前忧心的是那个一脸聪明相且已立军功的嬴华,如今嬴华已经就封,这宫中还有何人能是她儿子的对手?

    想到这里,她心中更觉得,如今嬴荡的地位既然已经稳定,那么,下一步自己那个设想,也要加快一些。

    嬴荡进来向芈姝请安,脸上的表情却是有些怏怏。他如今虽然个子长得快,但心性终究还是有些半大不小,正是不爱受父母管束的时候。虽然在秦王驷面前,他慑于积威,唯唯诺诺,但到了素来对他娇宠万分的芈姝跟前,就有些任性使气了。

    芈姝拉着嬴荡嘘长问短,又亲自拿巾子为他擦去脸上的汗。嬴荡勉强忍耐了一会儿,便不悦地站起来,道:“好了,母后,您叫儿臣来有什么事,就快点说吧,儿臣忙着呢。”

    芈姝笑问:“你在忙些什么?”

    嬴荡不耐烦地说:“都是些国政,反正说了您也不懂的。”

    芈姝被他一句顶回来,原来想好的一番话,也说不下去了,只得慈爱关切地说道:“听说你最近跟一些从市井招来的武士一起摔跤举石锁,你可是大秦的储君,身份贵重,岂能与那些粗人厮混?若是不小心伤着了你,岂不是……”

    嬴荡听得不耐烦,硬声硬气道:“母后,大秦以军功立国,我自当身先士卒,有勇冠三军的武力,才能够压得住手下的将士。那些勇士是我亲自招揽来的,若不能与他们同甘共苦,何谈收服?父王还不是一样每日练武,亲自上阵?”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多加了句,“婆婆妈妈的,真是妇人之见。”芈姝噎住。

    玳瑁见状忙赔着笑脸上前劝道:“公子,王后也是关心您啊……”

    嬴荡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放在眼中,这个老奴的话,更是半句都听不下去,便斥道:“啰唆!”玳瑁顿时也噎住了。

    嬴荡被芈姝叫过来,满心不耐烦,见两人都被他噎住,便道:“母后,若没事,我先走了。”

    芈姝忙叫道:“等等。”见嬴荡站住,芈姝便忙笑着对玳瑁道:“快给子荡看看。”

    嬴荡转回身,看到几案上摆了一堆竹简。见玳瑁将那堆竹简抱过来,他诧异道:“母后,您叫我看什么?”

    芈姝便展开那堆竹简笑道:“这些俱是母后派人去打听来的,各国公主的年纪、出身、生母等事。”说到这里,她便露出欣慰的笑容,“知好色而慕少艾,我的子荡长大了,也是时候议亲了。你来看看这些资料……”

    嬴荡走过去,将这些竹简抓起来,飞快浏览了一遍,毫无兴趣地放下道:“我的婚事,父王自有考量,母后你就不用多事了。”说着,不顾芈姝的呼唤,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芈姝看着嬴荡出去,一股气堵在胸口,恼怒而无奈:“逆子,箭在弦上了,他还是这么不懂事。”

    玳瑁顿足:“唉,奴婢还特地将十一公主、十四公主的画像也拿出来了……”

    这十一公主、十四公主,便是楚国的两位公主。楚王槐既妃嫔众多,这子女也是不少。诸公主中,唯有这两个公主的母亲出身高贵,容貌娟秀且性情温顺。这是楚威后在楚国特意为芈姝挑的两个儿媳人选。芈姝既觉得嬴荡储位安稳,便想着要将未来的儿媳握在手心。她可不愿意再弄个不驯服的儿媳,如楚威后一般,成了母后也不顺心如意。不想嬴荡却不合作,实是令她气恼。想到这里,她恨恨地道:“哼,由不得他。玳瑁,你去召楚国使臣来,先向大王提亲,若大王允了,他还能有什么话说……”

    却说嬴荡离了椒房殿,心中甚是郁闷。他早就知道,母亲要他娶楚女为妻,可是他真的不想再娶一个如母亲一般的妻子,又啰唆又难缠,还动不动就使性子。对着母亲他是无可奈何,自己却不愿意找这个罪受。

    若是当真要娶妻的话,他宁可娶一个……

    想到这里,他忽然站住,心中有些莫名的**。知好色而慕少艾,到他这个年纪,的确开始有些青春的遐思了。可是,他将来的妻子,会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她应该有美丽的容颜,要足够聪明,还要和他有共同的爱好和话题。他们可以一起骑马、打猎,她要能听得懂他的话,不能像他母亲那样啰唆,也不要像那些后宫妃嫔一样畏畏缩缩。那种说话蚊子似的、拿腔拿调的女人,他最厌恶了。

    当然,最好她还能懂点音律,若是他月下舞剑的时候,有一个美人弹一曲《韶濩》伴奏,那才叫美呢。(未完待续。)

第216章 慕少艾(3)

    他正乐滋滋地想着,忽然便闻得空中传来一阵瑟音,正是《韶濩》之音。嬴荡怔住了,驻足细听,果然听得乐声到极高处,再转低,又再度热烈。他听着听着,便不由自主,循着乐声寻了过去。

    《韶濩》又名《大濩》,乃是商代之乐,用以歌颂成汤伐桀,天下安定。嬴荡因其名有纪念成汤之意,学乐时的第一首曲,便是这《韶濩》。此曲既有歌颂商汤之意,自然威武雄壮,极为嬴荡素日所喜。

    如今听得此乐,英武之中偏有一丝清丽婉转,与他素日听乐师所奏略有差异。可这一点差异,却更令他神思飞扬。不知不觉,他便走到了一处园墙外。

    转过一道矮墙,嬴荡眼前一亮,只见一个白衣少女坐在杜鹃花丛中,独自弹瑟。此时乐声已收梢,成汤祭桑,天下太平。

    忽然瑟弦声断。那少女抬头,见嬴荡一脸痴迷地站在不远处,恼得将瑟一摔,竖目呵斥:“什么人,敢来偷窥于我?”

    嬴荡壮壮胆子,走出来行了一礼,吟道:“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于赫汤孙,穆穆厥声。庸鼓有斁,万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怿……”

    那少女既弹的是《韶濩》之瑟,他便答以《诗》中《商颂》的首篇。虽然一应一答,看似依合礼数,但自他口中说出,却隐隐带着调笑之腔,尤其在说到“我有嘉客”的时候,更是拖长了音,瞟着那少女微笑。

    那少女不怒反笑道:“好个放肆的狂徒,居然连我也敢调戏,真是不长眼睛。”她忽然解下腰中的软鞭,向嬴荡抽去。

    嬴荡猝不及防。只得伸手一挡,手臂上着了一鞭。

    他身边的寺人竖陶吓得尖叫起来:“公子,您受伤了!”

    嬴荡只恨这寺人碍眼,骂道:“滚远点。”又向那少女笑道:“不妨。不妨,不曾吓着淑女吧。”

    那少女却是一怔,问道:“公子?你是秦王的哪位公子?”

    嬴荡道:“在下名荡,不知这位淑女芳名……”

    那少女吃了一惊,反问:“公子荡。王后的嫡长子?”

    嬴荡点头:“正是。”他正要上前搭讪,不料话音未落,那少女便握着鞭子,连瑟也不去拾,头也不回转身就跑了。

    嬴荡倒惊诧了:“哎,哎,你别跑啊!”

    不想那不长眼的竖陶吓得大叫起来:“公子,公子,你手臂流血了———”他摆出一副忠犬护主的模样抢上前去,恰好挡住了嬴荡去追那少女的路。

    嬴荡气得踹了竖陶一脚。骂道:“多事,多嘴!”

    竖陶见势不妙,忙讨好道:“公子,您喜欢这位贵女啊?”

    嬴荡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竖陶谄笑道:“要不然,奴婢替您去打听打听,她究竟是何人?”

    嬴荡眼睛一亮:“好。速去打听,我重重有赏。”

    不料次日竖陶苦着脸跑过来,一脸犹豫为难的样子。

    嬴荡奇了,问他:“你做出这怪样子来。却是为何?”

    竖陶左看右顾,见四下无人,才摆手道:“公子,奴婢昨日去打听那贵女的下落……”

    嬴荡一喜:“你打听到了。她是谁?”

    竖陶哭丧着脸道:“公子,您就别打听了吧。奴婢不敢说,说了也没用。”

    嬴荡见他如此不干不脆的样子,更加好奇,揪住了他逼问:“她到底是谁?”见竖陶仍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他便放缓了声音道:“你若说了。难道我保不得你?你若不说,从此以后别跟着我了。”

    这竖陶是自幼跟着他的小内侍,数年下来,早是心腹了。他之前各种作态,不过是为自己留条退路而已,见嬴荡真恼了,连忙说了出来:“公子,这贵女真不合适,她……她是……魏国公主。”

    嬴荡倒怔了怔:“魏国公主,如何在秦宫之中?”

    竖陶苦着脸继续道:“听说,她是魏夫人宫中的客人。”

    嬴荡“哦”了一声,心中明白。魏夫人和他母亲在宫中不和,早已不是新闻。他喜欢的女子是魏夫人的人,他的母亲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虽然知道了此事,嬴荡也觉得有些遗憾,但终究还是没有再提。只是到了傍晚,却又忍不住带着那少女遗下的瑟,向那杜鹃园中行去。

    只因竖陶打听过,那少女这几日来,每日傍晚都会在杜鹃园中练习奏瑟。

    只是他等了数日,都不见那少女过来。每日都等到天黑,他才失望而去。

    若是他见着了那少女,可能也没这么牵挂。可这数日等候下来,他心中的牵挂、不甘,却变得越发浓厚了。

    他终于忍耐不住,叫竖陶抱着瑟,亲自去了披香殿,要见魏夫人,想借着要亲手把此瑟还给那少女的名义,再见她一面。

    不料魏夫人却客客气气地请他放下瑟,说自己会转交,就要送客。

    嬴荡急了,问她:“那位佳人到底是谁,现在何处?”

    魏夫人却慢条斯理地备香、焚香,并不理会嬴荡。

    见嬴荡几乎要完全失去耐心了,魏夫人斜眼瞥见采薇在远处打了个手势,这才转过头来,轻叹一声道:“公子荡,您就放过我们吧。我那侄女本是来探病的,如今您这样一闹,她如何还能在宫里待下去?王后本来就不喜欢我,您再这样,她更会把怒气发在我身上。她拿我撒气倒也罢了,阿颐乃是未嫁之女,若是让她无端受此连累,污了名声,岂不是我的罪过了?”

    嬴荡一腔怒气,听到了那少女的名字,便消了。他痴痴笑道:“原来她叫颐,真是好名字。”

    魏夫人瞟了一眼嬴荡,打个哈哈道:“好了,都是我的不是,是我不应该让她来探病,更不应该以为杜鹃园位置偏僻无人经过,就疏忽大意了。公子荡,您是王后的嫡子,王后对您的婚事早有打算,如今您这样,岂不是害了阿颐?”

    嬴荡着急道:“我是诚心喜欢公主,岂敢存有一丝一毫伤害她的心?”

    魏夫人却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公子荡,这世上对男人和女人名声的要求可不一样。您若真心喜欢我的侄女,当请示大王,正大光明派人向我王兄提亲,岂可私相授受?您现在这样闯进我宫中闹腾,万一让王后知道,我岂不祸从天降?到时候,在王后眼中,我就是一个工于心计、谋算公子的奸人,只怕连阿颐也会被安上**无行、勾引男子的罪名。”

    嬴荡忙:“不会的,母后一向端庄雍容,岂会轻易伤人名节。”

    魏夫人此时已经听到隐隐传来的声音,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口中却道:“但愿如公子荡所言,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正说着,便听得外面一阵喧闹,只见王后芈姝率着一群侍人,怒气冲天地闯进来。

    魏夫人迎上去,低眉顺目地行礼:“参见王后。”(未完待续。)

第217章 慕少艾(4)

    芈姝已经一掌挥去,骂道:“贱人!”

    魏夫人退后一步,刚好避开,眼中已经泛起泪花,委委屈屈道:“王后,臣妾做错了什么,您这样一见面张口就骂,举手就打?”见芈姝欲张口,她便又抢先道:“您是一国之母,一举一动为国之懿范,岂可如此有失风度?臣妾有错,王后可以依宫规请大王的旨意处罚,这样自己动手,未免太过不尊重。”

    芈姝道:“你,你还敢顶嘴?我且问你,那个小狐媚子在哪儿?叫她出来。”

    魏夫人又退后了一步道:“臣妾愚钝,不知道王后说的是谁?”

    芈姝冷笑道:“你会不知道?你处心积虑,弄了这么一个小狐媚子进宫来,不就是存着勾引我儿的心思吗?怎么,敢做,就不敢当了?”

    嬴荡没想到自己方在魏夫人跟前保证,自己的母亲果然就如魏夫人所言,如泼妇一般闯进来又打又骂。他羞愧之至,气得大吼一声:“母后,您在说什么?”

    芈姝看着嬴荡,只觉得痛心疾首:“子荡,你也看到了,这妖妇心思歹毒,弄这失行妇人,存心害你。你切不可中了她的毒计,快随我回宫去。”

    嬴荡愤然道:“母后,她如何害我了?是我爱慕公主,心存淑女之思。若说失行,原是我失行在先,与公主何干?”

    芈姝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指着嬴荡颤声道:“我儿,你当真中了这妖孽的毒吗,竟然对着母后大吼大叫?”

    嬴荡怒道:“母后,魏夫人没有说错。您是一国之母,举动当为国之懿范。可您呢,这样无端跑进别人的宫中,张口就骂举手就打,甚至辱及一个未出阁的贵女。您这样的举止行为,实在令儿臣失望。”

    芈姝急怒攻心:“你。你是我的儿子,居然为这个贱人说话,真是气死我了!”

    嬴荡亦觉得丢脸异常:“母后,您是我的母亲。可您这样的举止,真是让儿臣感觉丢脸!”

    芈姝顿足骂道:“你就是被魏国的妖女迷了心窍。我告诉你,你想娶她,那是做梦。”

    嬴荡昂头叫道:“儿臣喜欢谁,那是儿臣的事。母后。上面还有父王在呢,您干涉得了吗?”

    芈姝拂袖:“岂有此理,你是我生出来的儿子,看我能不能干涉得了!”

    嬴荡冷笑:“好,那我就告诉母后您,我这辈子就想娶颐公主,除了她,我谁都不娶。您不让我娶颐公主,就让您儿子做鳏夫。”说完,他便推开芈姝。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芈姝抚住心口,差点晕了过去,玳瑁连忙扶住。芈姝将玳瑁一推,怒道:“还不快去将公子追回来?”

    一行人气势汹汹来了,又怒气腾腾地走了。

    魏夫人看着一地狼藉,得意地笑了。

    采薇扶住魏夫人,气道:“王后当真无礼!哼,怪不得生出公子荡这种忤逆之子,当真是报应。”

    魏夫人冷笑一声,道:“采薇。你同阿颐说,教她明日就离开咸阳回大梁去。”

    采薇怔了一怔,她是知道魏夫人心事的。

    魏颐是如今新任魏王的女儿。三年前,魏王塋驾崩。谥号为惠,时人称魏惠王。太子嗣继位,成为新王,便是魏夫人的兄长了。

    因为嬴华就封,失去了对储位的竞争力,因此魏夫人又生一计。特地派心腹带着自己的密信到了魏国,精心挑选出了魏颐,将她接到咸阳,便是针对嬴荡设局。魏颐不是魏王诸女中长得最美的,但性情却是最娇憨可爱的。魏夫人知道,这样的性子,最能投嬴荡的心意。

    她知道王后近日弄了楚国公主的画像入宫,肯定会召嬴荡去商议,她便让魏颐以“探病”为由入宫,并让她每日黄昏都在离嬴荡出椒房殿后的必经之路不远的杜鹃园内,弹奏那首《韶濩》。魏颐天真不知事,等嬴荡对她产生好感,四处寻她,魏夫人就将魏颐送回魏国使馆。如今,又顺理成章引来王后芈姝当着嬴荡的面一场大闹。采薇本以为魏夫人会顺水推舟,没想到她却做此决定,不禁诧异。

    魏夫人悠然道:“天底下的事,太过容易了,未免无趣。公子荡不经一番辛苦,如何能够珍视阿颐?”

    果然,嬴荡得知魏颐要离开咸阳城,立刻上马飞驰,一直赶到咸阳城门,截住了魏颐的马车。

    嬴荡跳下马挡到马车面前,喘着气叫道:“等一等!”

    魏颐掀开帘子,瞪着嬴荡,气恼地道:“你来做什么?”

    嬴荡见着这日思夜想的人儿,不由得口吃起来:“我,我……”

    魏颐冷笑一声,放下帘子,面无表情道:“走。”

    马车就要驰动,嬴荡急了,冲上前掀开帘子,叫道:“你,你别走。”

    魏颐见他居然如此无赖,又羞又急,骂道:“你好不知礼,你是秦国公子,我是魏国公主,这般挡路截车,硬掀车帘,你想做什么?”

    嬴荡急出一头汗来:“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了。”

    魏颐气得眼泪夺眶而出:“你,你耍这样的无赖,有什么用?你以为我不知道,明明是你一时胡行,凭什么教我姑母受你母亲的羞辱?我过来,原是为了探望姑母的疾病,不想却教她蒙羞。”

    嬴荡慌得连话也说不清了,只道:“你,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教你受委屈的。你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侍女见魏颐哭泣,连忙递过绢帕。魏颐拭泪道:“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等你?我等你有什么用?我等得了你吗?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你若要想办法,就应该先有行动,有了结果,再来见我,而不是跑到我面前空口许诺。”

    嬴荡怔怔地看着魏颐的马车远去,忽然转头,一路直闯进宣室殿,跪到秦王驷面前道:“父王,儿臣请求,与魏国联姻。”他知道此刻想要说服母亲是枉然的,索性径直来求秦王。

    秦王驷此时正执竹简看着,见嬴荡闯进来就求联姻,头也不抬,只淡淡道:“哦,理由呢?”

    嬴荡跪在地下,绞尽脑汁想着理由:“嗯,儿臣以为,大秦当与列国联姻。七国之中,赵国为同姓不婚,楚国和燕国已经联姻,无须重复。齐大非偶,韩国弱小,当今之世,能与儿臣联姻者,当属魏国。”

    秦王驷仍然看着竹简,轻哼一声,道:“若与楚国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嬴荡只觉得此刻的脑子,前所未有地好用:“蜀国之乱,背后一定有楚国的势力在煽动。与楚再度联姻,已经无益。”

    秦王驷放下竹简,嘴角有一丝淡淡的微笑:“还有呢?”

    嬴荡皱着眉头,苦苦思索道:“还有,若与魏国联姻,就可秦魏联手,与齐国一争高下。”

    秦王驷站起来走到嬴荡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地道:“寡人费心教你十年,你都未肯想得这样深远。不承想一个魏国女子,就能够让你长大了。”

    嬴荡看着秦王驷要出殿,连忙叫道:“父王,那您是答应了吗?”

    秦王驷没有说话,走了出去,只剩嬴荡迷惑地留在原地。(未完待续。)

第218章 女医挚(1)

    嬴荡去城门口挡魏国公主的马车,又闯入宣室殿向秦王驷求赐婚的消息迅速传回了椒房殿。芈姝已经气得快说不出话来了。她抚着心口,咬牙切齿地叫着:“哎呀,我的心口疼啊。李醯呢,怎么还不来?”

    琥珀忙回道:“太医令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到。”

    玳瑁一边斥责琥珀还不赶紧去催,一边抚着芈姝的心口安慰道:“王后休恼、休恼,且缓缓神,休要为那贱妇,伤了自己身体。”

    芈姝垂泪:“我如何会养出这样一个逆子来?就算是太医令来了,也不过是治得了身病,治不了心病。”

    玳瑁哭道:“王后保重啊!”

    芈姝恨恨地问:“你可打听过,这贱人是如何勾引上我儿的?”

    玳瑁却是已经打听过了:“听说这位魏国公主,小时候曾经由魏夫人抚养过一段时间。因魏夫人生病,魏王后派她带着礼物,随魏国为大王祝寿的使团车队一起来到咸阳,探望魏夫人。”

    芈姝愤然将几案上的东西尽数扫落在地:“胡说八道。我从来未曾听说过,一个未出嫁的公主,会为了探望早就嫁出去的媵女,千里迢迢跑到别国去的。分明是魏夫人设下的陷阱……你说子荡如何竟会糊涂到这种地步?万一……万一大王当真应允了,可怎么办?”

    玳瑁忙安慰道:“王后,大王纵然乾纲独断,可毕竟这也是王后娶新妇,如何会当真娶进一个与王后不和的人来?只要王后向大王坚决陈词,大王想来也会体谅王后的。”

    她口中这么说,心中却无半点把握。这么多年看下来,秦王驷的为人是再清楚不过了。若是当真对秦国政局有利,王后的反对又算得了什么?但此时只能如此安慰王后罢了。

    芈姝惶惶不安,一会儿问玳瑁:“若是大王答应了那逆子,可怎么办?”一会儿又问:“若是大王不同意,那逆子惹怒了大王。岂非祸事?”一时之间,她也不知该担忧嬴荡闯祸,还是该担忧魏颐进门。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侍人回报说。魏夫人求见。

    芈姝顿时恼怒起来,骂道:“贱妇又来做甚!难道还想看我的笑话不成?”便要叫她进来毒骂一番。

    玳瑁忙劝她:“王后且息怒,我看以魏氏为人,不会在此时来自讨没趣,必有算计。且听她说些什么。再做打算。”

    芈姝只得忍了怒气,令人传魏氏进来。

    但见魏夫人进来行礼,一脸和气,并无炫耀之态。芈姝狠毒地盯着魏夫人,魏夫人却微微一笑,低声道:“王后,您想不想让公子荡当上太子?”

    芈姝狐疑地看着魏夫人,问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魏夫人却不回答,只看了看左右。玳瑁见状眼珠子一转,挥手令宫女们全部退下。附在芈姝耳边轻声道:“先听她说些什么也好。”

    芈姝勉强点头:“好,我且听你说说。”

    魏夫人这时候才坐下,微笑道:“王后不必提防我。子华就封,这太子之位他已经没份了,我也死了这条心。如今我只想同王后化干戈为玉帛,共同对付你我的敌人。”

    芈姝大惊:“你说什么?什么敌人?”她心中暗骂:我的敌人只有你,你如今还想骗我不成?

    魏夫人道:“王后,这么多年来,您一直以我为敌,难道没看到真正影响公子荡太子之位的人是谁吗?我已经失宠多年。且子华一直在军中。请王后细想,这么多年真正争了王后的宠,夺了您王后威望的人是谁?一直在大王身边讨好卖乖,毁损公子荡的威望。挑拨大王,令他对公子荡不满甚至大加斥责的人,又是谁?”

    芈姝的脸色顿时变了。虽然满心厌恶魏夫人,可是她的话却有蛊惑之力,让她纵然不愿意相信,却仍会不由自主地去相信。细细想来。她果然觉得自己入宫后不久,魏夫人便不再得秦王驷之宠,公子华也确实多半时间都在军中。与她争宠、与她儿子争宠的,不是芈月母子,又是谁人?

    再听着魏夫人细声细气的分析,她越发觉得,近年来嬴荡受秦王驷责难,甚至朝臣们用“立德立贤”的名头议立太子,可不就是与嬴稷有关吗?

    她心中越想越相信事实如此,口中却仍然倔强:“魏夫人不必挑唆。季芈是我妹妹,同气连枝,比之你来,更为可信。”

    魏夫人看她神情,知道她已经信了八成,只是嘴上不肯认输罢了,当下也不着急,转向玳瑁道:“傅姆,王后仁义,不愿意将人往坏处想,可傅姆身负职责,却不能不提醒王后注意啊。”

    玳瑁素来对芈月的心结更甚于魏夫人,听了此言,忙劝道:“王后,魏夫人说得有理,不可不防。”

    芈姝听了,心头堵得更厉害。她奈何不了魏夫人,亦奈何不了芈月。之前她还能假装天下太平,如今魏夫人挑起她心头隐痛,还要逼着她表态,她更是恼怒,不由得冷笑道:“是与不是,与你何干?”

    魏夫人忽然笑了:“可怜我等妇人,都是做母亲的心肠,有千般万般的心思,最终都归结在儿子身上。王后姑息养奸,难道就不为公子荡着想吗?”

    芈姝脸上变色:“我如何不为子荡着想?”

    魏夫人便道:“王后若为公子荡着想,当下难道不应该尽快将他扶上太子之位吗?”

    芈姝迟疑地问魏夫人:“你……你此言何意?难道你还会助我子荡登上太子之位不成?”

    不料魏夫人竟真的点了点头,道:“王后明鉴,公子荡背后若有楚魏两国的支持,储君之位,还有谁能与他争?”

    芈姝惊疑不定地看着魏夫人道:“你……”

    魏夫人道:“臣妾自知当日曾经失礼于王后,若能促成公子荡和魏国联姻,王后是否允我将功折罪?”

    芈姝脸上神情变幻不定,似欲相信又不敢相信,想发作又没脾气发作。

    玳瑁上前一步,轻推芈姝道:“王后……”

    芈姝回过神来,看到玳瑁焦急地以眼神暗示,终于吁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要我接受颐公主?”

    魏夫人苦笑:“事已至此,我们做长辈的,只能乐见其成。子华已经无法再争储位,我们母子难道不要为将来打算吗?我实是出于真心,王后当知,我此时之言,并非虚情假意。”

    芈姝的神情变幻不定,想要发作:“你,你这是要挟我吗?”

    魏夫人听了这话,脸色一变。

    玳瑁急了,忙拉拉芈姝袖子,拼命使眼色。芈姝平了平心气,勉强笑道:“好,魏夫人既有诚意,便容我三思。”

    魏夫人站起,优雅地行了一礼,道:“如此,臣妾告退。”

    见魏夫人出去,芈姝的脸这才沉了下去,质问玳瑁:“傅姆,我本当斥责她,你为何阻我?难道我当真要纳一个魏氏为我儿之妇不成?”

    玳瑁却道:“王后,当务之急,便是要将公子荡立为太子。若魏夫人能够从中相助,岂不更好?那魏国公主纵然娶了来,也是在王后手底下过日子。且男子最是喜新厌旧,公子年纪还小,纵然如今迷恋那魏氏女,待过得三五年,哪里还会看她?到时候,王后要抬举谁,便抬举谁,岂不是好?”

    芈姝听了这话,才慢慢熄了心头之火,咬牙道:“好吧,我今日忍耐,权当是为了子荡。到异日,看我饶得过谁!只是,想到这贱妇将来要成为王后,我实是不甘心。”

    玳瑁笑道:“大王当日娶的不也是魏国公主吗?可如今,坐在王后位上的是您,将来会成为母后的也是您。”她这话中,却是杀机隐现。

    芈姝长长吁了一口气道:“这么一说,我这心头就舒服多了。”

    她不知道,此刻走出椒房殿的魏夫人亦打着类似的主意。

    争太子位,我是失败了,可是将来的太子会听谁操纵,却还可以争上一争。

    椒房殿的图谋算计,秦王驷自然是不知情的,但公子荡今日的话,倒令他有些意外。

    他去马场骑了一圈马回来,便问缪监:“那个魏国公主的事,你怎么看?”

    缪监忙恭敬地将魏颐入宫前后之事,一一说了。但除了王后去披香殿兴师问罪那件事外,再没有提到魏夫人,亦不曾提到王后。

    秦王驷皱了皱眉头,没有再说话。

    缪监便问他,夕食要去何处用,他顺口就说:“常宁殿。”

    缪监心中暗暗记下。这段时间,秦王驷在常宁殿用夕食的频率更胜往日。不但在常宁殿用食,有时候甚至将公文也搬到常宁殿去看。

    用完夕食,秦王驷便如往日一般批阅竹简,芈月在一旁整理。

    慢慢地,秦王驷似乎有些疲惫,伸手揉了揉眉头。芈月见状,忙取了数个隐囊来,道:“大王且靠一靠,歇息片刻吧。”(未完待续。)

第219章 女医挚(2)

    秦王驷半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忽然间,他睁开眼睛,问芈月道:“什么香味?”

    芈月诧异道:“臣妾从来不熏香。”

    秦王驷闭上眼睛仔细辨别道:“嗯,好像的确不是熏香……”他伸手握住了芈月的手细闻道:“但是,很提神。”

    芈月想了想,解下腰间的香囊道:“是不是这个香味?”

    秦王驷闻了闻道:“嗯,这是什么?”

    芈月道:“这是银丹草,是女医挚前些日子在咸阳的药铺新发现的草药。这气味闻了能够提神解郁,还能够防御蛇虫,所以臣妾最近都佩在身上。”

    秦王驷道:“怪不得寡人最近老是若有若无地闻到这种气味。嗯,明日你再做些香囊给寡人用。”所谓银丹草,后世唤作薄荷,有清凉怡神、疏风散热之效。

    芈月便应了声“是”。见秦王驷神情疲惫,便问:“大王最近似乎有些烦恼?”

    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道:“还不是子荡的事?”

    芈月亦知此事,道:“公子荡想娶魏国公主,王后不乐意?”

    秦王驷摇头:“寡人亦以为如此,谁晓得寡人去问过王后,王后矢口否认,反倒还向寡人请求赐婚。”

    芈月顿时也觉得诧异,虽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还是显示了出来。

    秦王驷道:“怎么,你觉得奇怪吗?”

    芈月神情恢复了平静,微笑道:“既然王后也同意,那大王何不成全了公子荡呢?”

    秦王驷看着她,忽然凑近了她的脸。两人的脸只有两寸距离,他的气息都能够吹到她的口中。“你不怕子荡身后有楚魏两国的势力,会……”

    芈月微微一笑:“若是两国联姻对大王有好处,对秦国有好处,臣妾为什么要反对呢?”

    秦王驷的脸缓缓退后,看着她笑道:“难道你就不为子稷担忧吗?”

    芈月看着秦王驷,眼神坦荡无伪:“子稷是我的儿子。更是大王的儿子。大王会为公子荡安排一门好亲事,难道就不会为子稷安排一门好亲事吗?联姻不过是国与国之间结盟的一种手段而已,当真事关国运之时,谁会为一妇人而改变决策?”不管是芈姝。还是孟嬴,都无法干涉政策的运转。更何况,魏女成了芈姝的儿媳,嬴荡就得在母亲和妻子之间,为魏楚之争焦头烂额了。

    秦王驷看着她明媚真诚的笑容。忽然间心底一阵慌乱,忙扭过头去。

    次日,他便召了樗里疾来,商议与魏国结亲之事。

    樗里疾道:“大王当真要让公子荡与魏国公主结亲?”

    秦王驷见他如此,倒是诧异:“疾弟,有什么奇怪的吗?”

    樗里疾欣慰道:“看来大王心意已定。”

    秦王驷失笑道:“寡人的心意,从未变过。”

    樗里疾惊异地看着秦王驷道:“那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驷咳嗽一下道:“子荡虽然努力,但仍然欠缺磨炼,什么事情都以为是理所当然的,实不利于将来执掌一国。他还需要经受挫折。需要经历煎熬与痛苦,才能够真正成长起来……”

    樗里疾道:“这么说,大王是把公子稷当成……”

    秦王驷的脸沉了下来,厉声道:“疾弟!”

    樗里疾连忙请罪:“臣错了。”

    秦王驷沉默片刻,忽然间摇了摇头,道:“子荡,是寡人的儿子;子稷,亦是寡人的儿子。寡人并不讳言,的确对子荡寄予重望。可是大秦的江山将来如何,亦是未定之数。”

    樗里疾诧异地看着秦王驷。他心头的惊骇。更胜过当日秦王驷对他解释说,不立太子是为了保全太子。难道从头到尾,秦王驷的心中,一直没有完全把公子荡视为太子吗?

    樗里疾当即进言道:“大王。储位乃是国本,国本不可乱啊……”他正要说下去,忽然缪监匆匆进来,呈上竹简:“大王,蜀中急报。”

    秦王驷不在意地接过,只看了一眼。便击案而起:“竖子敢尔!”

    樗里疾忙接过来一看,大惊。蜀中传来急报,蜀相陈庄杀死蜀侯,自立为王。

    蜀侯通被杀的消息传入后宫,公子通的生母卫良人一口鲜血喷出,倒了下去。

    唐夫人急急来寻芈月,传递了这个消息:“唉,福兮,祸兮?妹妹,幸而当日子稷未被封为蜀侯,否则的话……”此时宫中妃嫔,俱皆惊惶,生怕自己的儿子,被派做下一个蜀侯。

    芈月冷冷道:“否则的话,便无今日之祸。”

    唐夫人嗔怪地看着芈月:“妹妹。”

    芈月冷冷道:“那陈庄原是蜀国旧族,因为贪图小利,背叛原来的蜀王,投向秦军。后来大王为了大局着想,暂时任他为相以稳定人心。公子通年轻任性、喜好奉承,轻信蜀相陈庄的唆摆,事事交与陈庄操纵。若不是他与司马错将军发生争执后,向大王上书诬告,气得司马错将军回京自证清白,也不会让陈庄抓住机会,得以谋反。”她沉默片刻,又道:“以我之见,陈庄背后,必有楚人操纵。楚国不会甘心就此失去巴蜀和汉中,若不想办法扳回局面,反而不正常了。”

    唐夫人连忙阻止:“妹妹别说了,再说下去,难道要说大王误派了人不成?”

    芈月沉默片刻,叹息道:“只可怜卫良人……”卫良人聪慧过人,从公子通小时起便苦心教导,把公子通教得可爱早慧。只可惜慧极必伤,从小太过聪明的人,未经挫折,很容易被太顺利的人生冲昏了头。

    蜀地艰险,本就不应该把太过年轻的公子通派过去。此事,确是秦王驷的一大失误。

    秦王驷亦为此事痛彻心肺。几个年长的儿子里,他最看重公子华,但却最宠爱公子通。蜀侯的人选,其实一开始并不是公子通。是他出于私心,将最适合的人选临时扣下,让公子通顶上。他想给爱子一个尊荣的身份,却未曾考虑仔细,让公子通挑上了一副他挑不起的担子,害得爱子身死异乡。

    想到这里,他更是恼怒万分,当下召集群臣,要派重兵重入巴蜀,镇压陈庄。

    不料群臣之中却有反对意见,说大秦蜀道难行,从来易守难攻,上次若不是取巧,恐怕也是劳师远征难有所获。蜀国山高水远,赋税难征,人心难收,况陈庄为人狡猾难制,恐怕不能收回上次征伐的成果。

    唯司马错力排众议,一力坚持:“大秦得蜀失蜀,若不能强力镇压,恐为天下所笑,而且也会让被我们征服的其他地方有先例可循。如此一来,后患无穷。”

    嬴稷亦支持司马错:“父王,儿臣认为上将军说得对。况且此番伐蜀,与上次不同。我大秦已据有巴郡与汉中,可对蜀国形成倒逼之势。陈庄反复无常,纵然一时得势,亦未必能马上稳住局势。倒是可以趁着他初篡位时当头猛击,收复失地。而且,想陈庄为人,工于心计,若是此事无人在背后支持,必不敢轻举妄动。若是我们轻弃蜀中,必是中了他人的算计。”

    秦王驷看到嬴稷的小脸上满是跃跃欲试之情,想到他必是之前被芈八子灌输了太多蜀地知识。看他的样子,倒是颇想请命与司马错一起进蜀,再去做这个蜀侯。

    嬴荡急了,忙上前一步,道:“父王,儿臣愿领命去巴蜀,平定陈庄之乱。”他为魏颐之事,极想多立军功,好增加自己的分量,让秦王驷重视他的存在。偏这段时间诸国被秦国一通报复,都吓破了胆子,再不敢有什么异动,教他满心想立军功都找不着机会。

    张仪心念一动,上前一步赞道:“臣以为,这次蜀中失守,与公子通年纪太小,难以镇住巴蜀复杂的局势有很大关系,下次若能派一个年长勇武的公子前去镇守,则再无后患。公子荡能够为君父分忧,实是难得。”

    顿时群臣也一片赞同之声。

    樗里疾敏锐地看了张仪一眼。

    司马错满眼不赞成地看了张仪一眼,欲言又止。

    朝上的消息,很快也传入了后宫。

    芈姝闻讯大惊:“什么,大王拟派子荡去蜀中?”(未完待续。)

第220章 女医挚(3)

    景氏正坐在她的下首,闻言顿时花容失色:“这可不得了。王后,蜀中那个地方,去了岂不是另一个公子通?”

    芈姝顿时暴怒,啐了她一脸:“闭嘴,你敢诅咒我儿?”

    景氏大惊,连忙告罪,踉跄退了出去。

    芈姝急切地抓住了玳瑁,说话都不禁带了哭腔:“傅姆,你说怎么办?”说着,她不禁咬牙切齿,“又是那个张仪的提议。此事必有芈八子从中作祟。这贱人,她是想要我子荡的命啊!”

    玳瑁目露凶光,道:“王后,如今也顾不得了,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芈姝犹豫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玳瑁冷笑:“咱们就先下手为强,去了她的根苗。”见芈姝神情不定,忙劝道,“王后放心,有些事老奴来做,不必脏了王后和公子的手。”

    芈姝凝视玳瑁,神情渐渐转为凛冽,冷冷地叹了一声:“罢罢罢,是她不义,不是我无情。”

    这一日,女医挚采药归来,走过回廊时,忽然背后有人叫她道:“医挚。”

    女医挚回头,看到玳瑁从廊后绕出,对她道:“医挚,我这里有你的一封家信。”

    女医挚正自不解,玳瑁已拿出一封鱼书交到她手里,神秘一笑,便走了。

    所谓鱼书,便是将帛书夹在两片木简中,又将木简做成鱼形,以喻隐秘和迅速之意。女医挚回了房间,拆开鱼书,却见一片帛书中尽是斑斑血迹。她打开那帛书,里面便跌出半根手指。她颤抖着拾起手指,看完帛书,整个人便如风中秋叶,抖得缩成一团。

    她最怕的一天,终于来了。

    她人到了秦国,可她的儿子、她的丈夫还在楚国,还在楚威后的手中。

    如今。故技又重施。这一番,她是否还要违背良知,再度成为恶人的工具呢?

    孰去孰从,谁能够告诉她方向?

    一月之后。大军集结,整装待发。秦王驷准备宣布入蜀的人选,嬴荡亦已做好出征的准备,只待一声令下了。

    这一日,天气炎热。女医挚提着药罐,进了常宁殿西殿。

    嬴稷正坐在堂上捧书苦读,见女医挚提了药罐进来,抬头道:“挚婆婆,这是什么?”

    女医挚道:“这是避暑的药茶。季芈吩咐,公子夏日行走烈阳之下,容易中暑,让我熬些药茶给公子喝。”

    嬴稷道:“好,我这就喝。”

    女医挚倒了药茶,嬴稷正准备端起药碗喝下。忽然听到室外芈月的声音传来,便放下碗站起来,恭敬侍立相迎:“母亲。”

    薜荔掀起帘子,芈月走了进来,见女医挚也在,倒是一怔:“医挚,你也在啊。”

    嬴稷诧异道:“咦,母亲,不是您让挚婆婆给我熬避暑药茶喝的吗?”

    芈月脸色微变,笑道:“哦。既是避暑药茶,大家都喝一碗吧。薜荔,你叫女萝也进来喝一碗。”

    薜荔道:“是。”

    女医挚脸色一变,道:“慢着。”

    芈月道:“怎么?”

    女医挚道:“这、这药茶我原预备着给公子稷用的。所以没准备这么多。”

    芈月神色不动:“哦,这倒无妨,你再去熬制一些来就是了。”

    女医挚脸色苍白,只得行礼道:“是。”就要往外走去。

    芈月忽然叫住了她:“医挚。”

    女医挚抬头回望,目光中尽是不舍和凄凉。

    芈月道:“医挚,我是你接生的。子稷也是你接生的。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从楚国到秦国,从我母亲开始,你服侍过我们祖孙三代,名为君臣,实同骨肉。这些年来我们是怎么过的,你一直跟我们在一起,都看得到。你究竟有什么为难之事,不能同我们说?”

    女医挚凄然苦笑:“是,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是一起走过,我服侍季芈的时间,比和我亲生骨肉在一起的时候更长。我亲手接生公子,眼看着他从一个婴儿长到如今这样一个英伟少年,看着他如此单纯地待我如亲人,你以为,我会怎么做?”

    芈月脸色一变,失声道:“医挚……”

    女医挚微微一笑,身子一软,便已倒下,嘴角有一丝黑血渗出。

    芈月抢上前,扶住了女医挚,叫道:“医挚,医挚,你怎么样了?”

    嬴稷也扑上去从另一边扶住女医挚,叫道:“挚婆婆,你怎么了?”

    女医挚眼泪缓缓流下:“我这一生,身不由己,总是要被迫做一些违心的事。幸而神农祖师庇佑,容我一次又一次地躲过真正的灾难。可是这一次,我躲不过去了……”

    芈月心头一痛,叹道:“医挚,你有什么事,为什么不与我商议?我们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再难的事,我也会有办法的啊!”

    女医挚却摇了摇头,道:“季芈,你的苦,我又何尝不知?公子戎、莒夫人身在楚国,您尚且无能为力,更何况我……”她的气息变得微弱,两行眼泪流下,“她们,一次次拿我儿子的性命来要挟我。是,我心心念想着我的亲生儿子戊儿,可是公子稷,是我一手接生,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就算死也不会伤害他。可我不能不顾我的戊儿,我这个母亲,本就亏欠他太多了。我一直不在他身边,我把别人的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爱,到最后我已无法分清,到底爱谁多一点。可我心里却知道,我对戊儿亏欠得更多一点。既不忍杀了我最爱的孩子,又不能坐视我亲生的儿子死去,所以,我只能自己死。”

    芈月泣不成声道:“医挚,挚姑姑,对不起,一直是我母子亏欠于你……”

    女医挚道:“季芈,其实有这一天,我早就想到了。医者行医救人,本来就不应该入宫廷、争富贵。唉,我真后悔,当日没有听扁鹊师傅的话,行医于草泽,守住本心。从我入宫的那一天起,我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我的箱中,还有一些解毒之药。季芈,你和公子稷留着防身……”她说到一半,便已顿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芈月失声惊叫道:“挚姑姑……”

    嬴稷道:“挚婆婆。”

    薜荔和女萝也一起跪下痛哭。

    芈月抱着女医挚,一字字地发誓道:“医挚,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白死,绝不会让那些恶毒之人放肆作恶而不付出代价。你的命,我一定会找人赔上。”

    宣室殿内,秦王驷正与樗里疾商议,缪监匆匆进来,对秦王驷附耳说了几句话。

    秦王驷大惊,拍案道:“愚妇,坏我大事。”

    樗里疾道:“大王,出了什么事?”

    秦王驷挥了挥手道:“你出去吧。”

    却听得殿外一个女声道:“樗里子是宗伯,此事正应该请他留下。”

    樗里疾惊诧地转眼看去,见芈月一身白衣,拉着嬴稷走进来,身后是女萝和薜荔捧着鱼书、药碗以及竹简。

    芈月走到秦王驷面前跪下哭泣道:“大王,求大王为臣妾和子稷做主,严惩凶手!”

    秦王驷微微闭了一下眼,手中拳头握紧,强抑心头怒火。此刻若不是有樗里疾和芈月在,他会立刻冲到椒房殿中大发雷霆,指着芈姝痛骂一顿。

    但此时,他只能端坐在上,用极冷漠的声音问道:“芈八子,你这又是何意?”

    芈月转头示意女萝和薜荔将东西呈上,跪地悲号:“妾身泣血禀告大王:前日王后的女御玳瑁去找女医挚,以其儿子的性命要挟女医挚在子稷的避暑药茶中下毒。女医挚忠心耿耿,不忍对子稷下毒,被逼无奈之下,服毒自尽。这鱼书中,就是玳瑁拿来要挟女医挚的家书,还有女医挚儿子的断指;这药碗之中,就是玳瑁强迫女医挚下的毒,大王若是不信,相信现在去王后的宫中搜查,还能搜到这种毒药。这竹简记录的乃是女医挚临死前的口供,请大王为臣妾做主,为子稷做主。”

    秦王驷拿起竹简看了以后,又打开鱼书,看到里面的家书和断指,眼中怒气升腾:“来人,封椒房殿搜查,将此事相关之人,交由永巷令审问。”

    芈月磕头泣道:“多谢大王。”

    樗里疾脸色苍白。他踉跄着走出宣室殿外,忽然眼前一暗,周遭都黑了下来。

    他一抬头,惊见天边乌云密压压地聚拢,一道惊雷轰隆炸响。

    樗里疾长叹道:“这天地,又要变色了!风云忽至,措手不及啊!”(未完待续。)

第221章 风云变(1)

    椒房殿内,芈姝木然坐着。她想不到,事情会忽然演变至此。她更想不到,女医挚会以死抗命。

    她不得不娶进一个可厌的儿媳,不得不与她厌恶的人结盟。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替她的儿子铺路。可是为什么,事情每每会让她落入难以逆转的境地?

    永巷令利监奉命来提玳瑁去审问。玳瑁一身素衣,脸色格外苍白。她踉跄着上前,含泪向芈姝磕了三个头,大礼拜别:“老奴罪该万死,请王后恕罪,这一切皆是老奴的错。老奴与季芈有私怨,这才自作主张,犯下滔天大罪。老奴这便去认罪,绝不敢连累王后。”

    芈姝知道这一去,极有可能就是诀别。她与玳瑁这十几年相依为命,虽然素日视她为奴,可是到了此刻,她忽然发现,玳瑁一去,在这寂静深宫中,她就再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她很想抱着玳瑁崩溃大哭,却只能木然点头:“你去罢。若有错,便去认错;若无错,也不能认了他人诬陷之词。”

    她握紧拳头,指甲掐入掌心,只觉得要掐出血来。傅姆,都是我的错,你一再劝我不要心软,结果我一再心软,让自己落入这般田地。从此以后,我再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利监奉命来提玳瑁审案,见王后与玳瑁虽然一坐一跪,隔得三尺远,但两人四目相交依依不舍,让他站在一边十分尴尬。等了好一会儿,眼见时候不早,他只得赔笑道:“王后,奴才奉旨行事,请王后勿怪。”

    芈姝凌厉地看了利监一眼,沉声道:“傅姆年纪大了,你审问归审问,若敢滥用私刑,她受什么苦,我会让你加倍受着。”

    利监听了这话。内心暗翻一个白眼,脸上依旧赔着笑道:“王后放心,宫中自有宫规在,老奴焉敢徇私?”

    芈姝点点头:“去罢。”

    玳瑁又磕了个头。便站起来跟着利监出去了。

    芈姝不由得站起,目送玳瑁离去的身影。忽然间,她的身躯晃了晃,侍女琥珀连忙扶住了她。

    芈姝眼睛看着玳瑁出去的方向,耳边是黑衣内侍们搜宫的声音。忽然幽幽地问:“琥珀,你说,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琥珀强抑惊恐,劝道:“不会,王后,您正当盛年,如何会老?”

    芈姝摇了摇头,凄苦地道:“不,我老了。若在从前,我绝对不会一声不吭地让他们在我面前带走玳瑁。不会让他们在我面前搜我的宫殿……”

    琥珀道:“这是大王的旨意啊,王后。”

    芈姝两行泪水流下,摇头:“不,这是因为我知道所有的愤怒和抗议,在大王面前,都是没有用的。这么多年过来,我累了,太累了……”她的声音中,有说不尽的心灰意冷。

    琥珀吓得忙劝道:“王后,王后。您别这样!您看,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情,王后还不是一样有惊无险地闯过来了?您还有公子荡。还有公子壮,您不可以泄气啊。”

    芈姝心头一痛,咬牙道:“是,我有子荡,我有子壮,我不可以认输。”她霍地站起来。“来人,我要去常宁殿。我要去和芈八子对质。我不信,她真的敢与我对抗到底。”

    琥珀忙扶住她,劝道:“王后,大王已经下令封宫了。”

    芈姝如被雷击,整个人都傻了:“封宫,封宫?”这一生,她经历过数次封宫,却都是有惊无险。可是这一次,她忽然有一种极可怕的感觉。她喃喃道:“是啊,我不能出去了。”她就算有再多的威迫手段,也没办法对着芈月使出来了。“芈八子,你到底想怎么样,是不是想夺我这个王后之位?”说到最后一句话,她已经忍不住咬牙切齿。

    “我想怎么样?”芈月站在窗前,内心一片冰冷。这世间其他事她都可以暂作忍让,可是把手伸到嬴稷的头上,她是绝对不能忍的。

    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既然秦王驷有心,既然王后失德,那么,这一步,也应当走出去了。

    她转过身去,对女萝道:“女萝,你去相邦府上,把这件东西交给张子。”

    送到张仪手上的是一只小木匣,打开木匣,里面只是一小块郢爰。这是当年张仪落魄的时候,芈月送他赴秦的路费。

    张仪合上匣子,对女萝道:“我已知之矣。”

    次日,咸阳殿大朝会上,庸芮率先发难:“臣庸芮上奏,听闻王后失德,图谋毒害公子,臣请废王后迁于桐宫,以谢国人,以安诸夫人、公子之心!”

    此言一出,便有数名臣子,上前附议。

    甘茂大急,上前争道:“此为大王家事,外臣何能干预内宫?”

    庸芮冷笑道:“王后为一国之母,后宫失德,天地阴阳淆乱,此乃乱国之兆,我等大臣,岂可坐视?”

    樗里疾道:“此事尚未有定论,何以谣言汹汹?事先定罪,甚至逼君王废后,这是你做臣子的礼数吗?”

    见樗里疾出来,群臣一时噤声。此时,张仪缓缓出列,肃然拱手道:“大王,姑息足以养奸。大王有二十多位公子,此事若不能善加处置,恐怕会人人自危,将来就是一场大祸。”

    左右二相,各执一词,顿时朝堂之上,形成了旗帜鲜明的两派,众人相争不下。

    秦王驷阴沉着脸,听着群臣争执。从早朝开始争到正午,朝会结束的时间到了,秦王驷这才站起来,宣布散朝。

    整个过程中,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群臣不解其意,却更是相争不下,便是出了朝堂,依旧三五成群,各自不让。

    甘茂走了出来,看着殿外群臣议论纷纷,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他回到府中,便派人送了信给嬴荡。嬴荡收到甘茂的信,知道经过,大惊失色。他来不及斥责母亲荒唐,只能先应付当前的危机,便匆匆赶来。

    甘茂便将今日朝堂之事说了,道:“公子危在旦夕,何以自救?”

    嬴荡大惊,一时不知所措,瞧见甘茂脸色,顿时恍然,朝着甘茂一揖到底:“我方寸已乱,还请甘大夫教我。”

    甘茂扇子一挥,道:“此事,万万不可承认。”

    嬴荡轻叹:“人证物证俱在,如何抵赖得了?”

    甘茂冷笑:“人证物证又能如何?不过一个女奴、一个女医之间的事罢了,与王后何干,与公子又何干?岂能以贱人之事而陷贵人?只要公子和王后抵死不认,只要大王还有心袒护,那这件事就可以大风吹去。”说到这里,他又徐徐道:“何况,公子还可以反戈一击,把水搅浑。”

    嬴荡一惊,忙问:“怎么个搅法?”

    甘茂闭目思忖,缓缓道:“那些证词物证,都是芈八子拿出来的,证人也是她的侍女,能作得了什么数?我们还能说,这件事根本就是芈八子为了夺嫡,自编自演,女医挚不肯作伪证,所以自绝而死……”

    嬴荡听得有些晕眩,但最终摇了摇头:“不成的,那鱼书和断指,不是芈八子能够伪造的。更何况母亲身边的傅姆,已经被永巷令抓去审问了……”

    甘茂眼睛一亮,问道:“那傅姆与女医可有私怨,或者说与芈八子可有私怨?”

    嬴荡道:“玳瑁素来认为芈八子不怀好意,私怨极重,与女医挚并无恩怨。”

    甘茂道:“如此说来,我倒有一计……”说完,他便在嬴荡耳边低声说了。

    嬴荡眼睛一亮,向甘茂行了一礼:“多谢甘师。”说完,匆匆而去。

    且不说甘茂与嬴荡密谋,只说散朝之后,樗里疾匆匆去见秦王驷。

    此时宣室殿中,秦王驷神情疲惫地倚在席上,闭着眼睛。虽然席面上散乱着竹简,他却无心去看。忽听得外面喧哗,他不由得大怒道:“寡人不是说过要静一静嘛!”

    却见樗里疾匆匆而入,跪下道:“臣樗里疾未宣擅入,请大王治罪。”

    紧跟在樗里疾身后欲拦截的缪监连忙跪下道:“老奴该死。”

    樗里疾道:“是臣弟硬闯进来的,请大王治臣弟的罪。”

    秦王驷无奈地挥了挥手令缪监退下,指着樗里疾叹道:“唉,你啊,你啊!”

    樗里疾劈头就问道:“大王,如今芈八子逼宫,大王打算如何处置王后?如何处置公子荡?”

    秦王驷的脸顿时沉了下去,斥道:“疾弟,你这是什么话?”

    樗里疾却不怕他拉下脸来,只说:“大王到如今,还要自欺欺人吗?”

    秦王驷被他这一顶,抚头叹息:“你别说了,寡人正为此事头疼着呢。”

    樗里疾道:“大王,此事若不能处理好,大王头疼的事恐怕还不止于此呢。”

    秦王驷冷笑:“那依你说,该当如何?”

    樗里疾顿足道:“大王早该让公子稷就封的。大王宠爱芈八子,却让她久处低阶,时间长了,人心就会不平。公子稷不能就封,就容易引起猜测。大王先以公子华试炼,结果让魏夫人生出妄念;大王再以公子稷试炼,却让王后心中生出恐惧。大王,定太子之位,再也延误不得了。”(未完待续。)

第223章 风云变(3)

    玳瑁嘴角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就此死去。

    变故突起,整个朝堂乱成一团。

    这场戏,本就是甘茂策划导演的,此时他便踩着节拍出列,指着张仪等人,悲愤万分地指责道:“你们逼迫王后,以至于今日血溅朝堂,如此忠仆竟剖腹明心———”说到激动处,他朝天跪下,手指天空大叫道:“各位大夫,苍天可鉴啊!”

    群臣中不少人经历过沙场,鲜血和死亡也见过不少,但这种剖腹明心、血溅朝堂之举却从未遇上过,一时间都受了极大的震撼,再加上甘茂这一跪一呼,心理上顿时也受了影响。便是原先知道此事,认为必须废了王后之人,在这场景的影响下也受了感动,对玳瑁临死之言信了七分。

    秦王驷站起来,冷冷地扫视众人一眼,说不尽的失望。他起身,拂袖而去:“退朝。”

    他冷着脸回到后殿,终于按捺不住向缪监发作:“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哪来的短剑?幸而是自尽,若是拿这短剑在朝堂上伤了人,甚至借机图谋不轨……”

    缪监亦急出一头汗来,匆匆去查明了,方才回报道:“老奴该死!老奴已经问过,昨夜永巷令私放了公子荡身边的阍乙进入囚室看望玳瑁,想来这短剑是他带入的……”

    秦王驷听了此言,更加震惊。他本以为是芈姝下手,没想到竟会是嬴荡:“子荡?怎么会是他?难道说连他也涉入其中,甚至玳瑁下毒的事,他也知道?”想到这里,他的眼神顿时变得凌厉起来。他一直遗憾嬴荡素日是个没心机的人,但如果这件事,嬴荡也参与进来了呢?嬴荡的没心机,难道是在政事上缺乏谋略,却在这种阴损小事用功?这样的心性,如何能够成事?若不是嬴荡自己的心思,那么他的背后。难道另有主使之人?

    樗里疾亦是想到此处,断然道:“臣以为,下毒之事,应与公子荡无关。他也不像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而玳瑁之事,若不是王后所为,只怕公子荡背后有人。大王,如今情势越来越混乱,若不速做决断。只怕会有人浑水摸鱼。诸公子背后,还有他们的母族,甚至还有各国的势力会介入,到最后只怕是想结案都结不了。如今既然朝堂上风向已变,大王当快刀斩乱麻,将此事了结,以安诸公子之心。”

    秦王驷点头,又忍不住怒气道:“愚蠢!”这个蠢妇,难道当真以为,自己看不出杀人灭口这一招吗?不承想。十多年后宫历练下来,连一只小狸猫,也能够变成吃人的猛虎。

    正此时,缪乙进来道:“大王,芈八子求见。”

    樗里疾忙道:“大王,臣避一避。”

    秦王驷点头,樗里疾避到侧殿,芈月从殿后进来道:“臣妾参见大王。”

    秦王驷道:“免。”

    芈月道:“大王,臣妾听说,那玳瑁在殿上当众剖腹?”

    秦王驷点头道:“不错。”

    芈月的心一沉。看着秦王驷的脸色,终于上前一步,跪下道:“唉,她能够为主而死。也算忠诚可敬。大王,妾身有一个请求。”

    秦王驷道:“什么请求?”

    芈月道:“既然主谋已死,还请大王就此结案吧。”她说出这一句来的时候,实是万分不甘,但事情演变到这一步,她再想要剑指王后。只怕已经办不到了。既然如此,与其被别人逼着放手,不如自己先行退让,还能掌握主动。因此她一听到消息,便知大势已去,匆匆赶来,就是要先作表态。

    秦王驷凝视着芈月,缓缓道:“哦,你居然愿意放手?”

    芈月道:“一命换一命罢了,臣妾还能说什么?王后毕竟是一国之母,臣妾不愿意这件事演变成朝廷的党争。”

    秦王驷微微点头道:“好,那就依你。但此事关系重大,寡人会彻查宫中,绝不会姑息养奸,涉及此案的人员,统统处死,杀一儆百。”

    芈月心中稍安,不由得掩面轻泣:“可怜子稷小小年纪,却无辜地被牵连进这种事情来……”

    秦王驷点头,心情沉重:“寡人知道,寡人不会让子稷白受了这场苦,必会对子稷有所补偿。”

    芈月似乎听出了什么,却不声张,只低头道:“多谢大王。”

    见芈月出去,秦王驷闭目沉思。

    樗里疾从侧殿出来,催促道:“大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秦王驷长叹道:“子荡实在是……还不堪造就啊。”

    樗里疾道:“可是,大王看中了谁呢?”

    秦王驷欲言又止,忽然心口一梗,他抚住心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樗里疾低头,并没有看见秦王驷的表情。缪监看见了,欲上前来,才走到秦王驷的身边,秦王驷已经缓过来,摆手制止了他。

    秦王驷心头一寒,他的身体,他自是知道的,忽然想起樗里疾提到的齐桓公旧事,当此时,秦国的确是不能乱的,当下叹了一口气道:“拟旨吧。”

    樗里疾已知其意,迅速在锦帛上写下诏书,缪监奉上玉玺盖上。

    秦王驷将诏书递给樗里疾,樗里疾接过诏书,深深一揖。

    秦王驷闭目,挥手令其退下。

    秦王驷下诏,封公子嬴荡为太子,择日迎娶魏国公主为太子妇。

    消息传出,琥珀兴奋地冲进椒房殿:“王后,王后,大王下诏了,立公子荡为太子。”

    芈姝神情憔悴地抬起头来,听到琥珀的声音,不敢置信地站起,颤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琥珀道:“大王下诏立公子荡为太子,择日迎娶魏国公主为太子妇。”

    芈姝喜极而泣道:“我就知道,大王是不会放弃我的。我就知道,子荡是一定会当上太子的。我就知道,没有什么贱人可以爬到我的头上去……”

    琥珀迟疑了一下。

    芈姝道:“怎么?”

    琥珀跪下道:“傅姆在殿上为了维护王后,剖腹明志了!”

    芈姝身体晃了晃,琥珀连忙扶住了她。

    芈姝的眼神有些茫然,最终落到了琥珀身上:“她现在怎么样了?”

    琥珀道:“永巷令已经收殓了,暂时停在暴室里。”

    芈姝的声音有些飘忽:“她是个忠心的奴婢,吩咐下去,赏她厚葬。你们素日跟她要好的,也去送送她吧。”

    琥珀低头道:“是。”(未完待续。)

第224章 风云变(4)

    芈姝道:“立太子,才是宫里的大喜事。吩咐下去,各宫殿妃嫔每人赏绢十匹、簪钗两对,我要她们好好打扮起来,为我儿庆祝。尤其是……魏夫人和芈八子,再挑两套镶嵌七宝的头饰给她们,要她们打扮得最华丽、最隆重……”

    琥珀道:“是。”

    芈姝道:“去取我那套红珊瑚头饰,给太子妇做礼物。对了,再加一套蜻蜓眼的珠串……”

    琥珀道:“是。”

    芈姝忽然厉声道:“还不赶紧办去。”

    琥珀吓了一跳,连忙行了一礼退下,其他侍女也纷纷退下。

    芈姝的神情有一些茫然,好一会儿,忽然低声笑道:“只不过是个奴婢罢了,为了主人而死,原就是她应该做的……”

    一颗泪珠滴在席面上。

    芈姝喃喃道:“忠心的奴婢,可以为主人而死;不忠的奴婢,就更不应该活着了……”

    芈月听到这道诏令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琥珀奉命来传芈姝的话。她昂首步入常宁殿,对芈月笑道:“……王后说,季芈是她最看重的人,太子的喜事,您一定要打扮得最华丽、最隆重来庆祝……”一边说着,一边恶意地看着芈月的反应。

    芈月面无表情道:“臣妾领旨。薜荔,赏。”

    薜荔送上一个荷包,琥珀只得躬身接过,不甘心地看了室内一眼:“多谢季芈,不知季芈还有什么事情吩咐?”

    芈月没有说话。

    琥珀只得行礼告退道:“奴婢告退。”

    琥珀退出,薜荔担心地看了芈月一眼,想要上前说什么,却被女萝拉了一把。

    女萝拉着薜荔,悄然退出。

    芈月脸色苍白,两行眼泪流下,忽然间浑身颤抖,低声嘶吼:“秦王驷,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

    薜荔在院中,忽然听到芈月一声长长的嘶吼,她大惊,想往里面冲去,却被女萝紧紧拉住。

    芈月在室内狂笑起来。她没有想到,事情的进展,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如果王后杀人,换来的不是惩罚,而是嬴荡被立为太子这种奖赏,那么,她的嬴稷何辜,医挚何辜?他们这些人,挣扎有什么用,努力又有什么用?坚守本心,更有什么用?

    如果秦王驷对嬴荡刻意维护到这种程度,那么,他之前的暗示、怂恿,甚至是许诺,又为何来?如果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择定了嬴荡,那他对其他儿子所给予的偏爱、支持,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平衡?为了防止嫡支太早膨胀?为了防止群臣太早站队?又或者……只是为了打磨这个未来的储君?

    她整个人颤抖起来,如同风中之叶。原来,他一直在骗她,一直在骗她。

    猝不及防的痛,如一箭穿心。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足够警惕、足够**。自向氏死后,她以为自己已经套上了层层的铠甲,她已经长大了,懂得保护自己,再也不会给别人以伤害她的机会了。

    自从童年受过伤害之后,她能够信任的人,一直很少很少。她知道屈原不会伤害她,她知道黄歇是可以信赖的,除此之外,她连莒姬都未必完全信任。因为她知道,如果遇上芈戎和她只能选择一个的时候,莒姬一定会选择芈戎的。

    嬴稷、魏冉、白起,是她怜惜保护的人。张仪,是与她气味相投的朋友。可是,她不会想到去倚仗他们,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由他们保护,因为她知道,他们不足以保护她。

    她曾经以为黄歇能够保护她,可是命运弄人,最终她只能靠自己来保护自己,可她对黄歇的信任,却从来没有被摧毁过。

    从第一天看到秦王驷开始,她就知道,他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冷眼看着他是如何轻易地取得了芈姝的信任,她知道他是秦王的时候,甚至曾经替芈姝愤怒过。一个未谙世事的少女,和一个深通世情的君王,这样不对等的感情,是一种欺骗和玩弄。

    这些年来,她紧守着自己的界限:他是君王,她是妃嫔。他予她以恩惠庇佑,她奉他以忠诚顺从。她对他尽到了自己身为姬妾的职守,可是她的心,始终还是属于她自己的。

    是怎么开始的呢?她如小兽一般地警惕着,缩在小小的窝里,从不敢探出头来。因为外头的风雨和伤害,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经历过、承受过。可是他来了,握住她的手,把她的心,一点点从最深处拉了出来。一开始,是以恩惠、以庇佑,她成了他的妃子,他保护了她的亲人;然后,是以支持、以理解、以教导、以宠爱,让她接触了前所未有的新天地,让她学习、成长,并开始充满自信,开始小心翼翼但勇敢地走出自己筑就的小窝,与他的生活纠缠在了一起;然后,是以信任、以亲近,数载的夫妻生活,两年的巡幸四畿,让她真正成了他的女人、他孩子的母亲;然后,是以挽留、以托付、以独一无二的倚重,让她放弃了为自己留的后路,让她真的信了他,愿意踏入原本避之不及的旋涡中,以为他会永远站在自己的身后,以为不管如何,她总是系着他的保护绳。

    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她的生命中,留下如此重的痕迹;也从来没有人,给她以如此复杂的情感。父亲、师长、爱人、朋友、君王、归宿,她不可自抑地沦陷了,尽管她如此努力地想要保有自己,尽管她一直努力挣扎着不受控制,尽管她是他所有女人中,坚持自我最久的人。

    但她最终还是失守了,还是相信了,还是依赖了,还是软弱了,还是如此愚蠢地、可耻地,把自己的身心、自己对人世的所有信任,交给了一个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应该托付的人。

    她甚至还信得如此彻底,甚至在她踏入旋涡而面对无尽明枪暗箭的时候,她还相信他会是她的盾牌、她的倚仗。她自信有一颗坚强的心,可以抵制世间所有的恶意伤害,楚威后、芈姝、魏夫人等人对她的任何伤害,她都可以不惧,都可以忍耐抵挡。可是万没有想到,她这一生面对的最大伤害,却来自于他。她信任他,把自己的软肋给了他看,可是他转眼间就把伤她的剑,交给了她的敌人。

    芈月伏在冰冷的地板上,长歌当哭,长号当笑,似要一次将所有的泪流尽,要将所有的愤怨呐喊出来。她如同一个毫无防备的人,被迎面而来的战车碾得粉身碎骨,可是神志还清醒着,性命还有一口气吊着,还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片片血肉破碎的极度痛楚。

    可是,她却还活着,还没有死去。而明天,又将会是新的战场,新的碾压。

    她听到嬴稷在拍着门,在哭着,叫着她。

    她伤得再重、再痛,也只能咬牙忍着。她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已经被秦王驷当作弃子,却是她骨肉相连、重逾性命的儿子。( )

第225章 赌国运(1)

    承明殿,几案上摆着丹书,中间一行字“封公子稷为蜀侯”清晰可见。

    秦王驷背着手,踱来踱去,有些犹豫。

    缪监走进来,垂手而立。

    秦王驷故作若无其事地坐下来,继续看着竹简,等着缪监回报。

    过了半晌,却不见响动,他只得淡淡地道:“芈八子来了吗?”

    缪监支支吾吾地道:“芈八子……病了。”

    秦王驷手一顿,问道:“病了?是什么病?召太医了没有?”

    缪监道:“这……不曾。”

    秦王驷道:“哦,为何?”

    缪监道:“大王,其实……芈八子无病。”

    秦王驷失笑:“寡人也猜到了。她这是……跟寡人赌气吧。”

    缪监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以老奴看,不像是赌气,倒像是……”

    秦王驷道:“像什么?”

    缪监道:“老奴形容不出。却让老奴依稀想起庸夫人出宫前的神情。”

    秦王驷手中毛笔落下,污了竹简上的字,沉默片刻,他站起来,道:“去常宁殿。”

    缪监连忙跟了上去。

    秦王驷在前面走着,心头却是颇不平静。他自然知道,这封诏书一下,芈八子那边必然失望之至,甚至是怨恨不甘。所以,他特地派缪监去宣她,准备安抚于她。他会把今日朝堂上的变化告诉她,把不得不立嬴荡的原因告诉她。然后,把她一直想要的蜀侯之位给嬴稷,他甚至会告诉她,王后将会被幽禁,他会封她为夫人,会让她成为主持后宫的副后。他会给她足够的安全和保护,会给她尊荣富贵,会帮她铺好后路,给她留好辅臣。甚至樗里疾也会因此怀有愧疚,而会在以后的事情中,站在她的一边。

    可是……他苦笑,她这次想必是气得很了,所以,甚至连他的安抚、他的示好,都拒绝接受。

    但是,此事的确错在他,她不愿意过来,那便只好他自己过去了。

    老实说,这些日子以来,因为这件事,让他看到了一个几乎是全新的芈月。他有许多妃嫔,刚开始的时候,她们都活泼娇艳、天真单纯,各有各的可爱之处。但进宫之后,慢慢地每个人都只剩下一种表情了,那种表面雍容的、充满心机的、乏味的,甚至是死气沉沉的感觉。

    他想,有时候他对魏夫人一再纵容,或者也是因为她的身上,始终还有一种不甘沉寂的意愿在。

    他本以为芈月在生了孩子以后,也会渐渐地褪色成那一种后宫妇人,可是不知从何时起——或者是从他决定留下嬴稷开始,或者是更早的时候,从她随着他一起巡幸四畿开始,甚至是在假和氏璧案的时候……她的身上出现了一种活力,有点像庸夫人,有点像孟嬴,但与她们都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面来说,有点像他自己。

    他看着这个少女,在他的身边渐渐长大。他引导着她去四方馆,见识诸子百家的学说,去探索列国争霸的权谋……他惊奇地发现,她学得很快,快得甚至让他都觉得诧异和自愧不如。他们在一起,有着说不完的话,在许多时候感觉到奇异的合拍。有时候他觉得,就这样下去也好。对于嬴稷,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如果他的寿命能够更长一些,能够活到嬴稷成为一个可以独挑大梁的成年人时,那时候,或许……

    可是,他的时间不够了,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而这个宫中,除了他之外,无人察觉。或者,樗里疾能够猜到一点点,但恐怕连樗里疾,都乐观地高估了他的寿数。

    他不得不妥协,也不得不辜负他心爱的女人和孩子。

    他走进常宁殿中。

    常宁殿中的侍从并不算多,此时大部分都在库房里和内室收拾东西。

    秦王驷走进来的时候,没有让门口的侍人通报,他站在廊下,听到里面的母子在对话。

    嬴稷问:“母亲,我们为什么要收拾东西?我们是要去哪里?”

    就听得芈月道:“子稷,如果有一天我们一无所有,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挣得一切,你怕不怕?”

    隔着板壁,嬴稷天真的声音说:“母亲不怕,我也不怕。”

    芈月道:“子稷,你要记住,不要把你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天底下,除了你自己的骨肉至亲,谁也不可信。”

    嬴稷问:“什么是骨肉至亲?”

    芈月道:“就像母亲和魏冉舅舅,是同一个母亲生出来的……”

    嬴稷问:“那同一个父亲生出来的呢?”

    芈月轻轻冷笑:“同一个父亲生出来的,是天生要与你争斗的人。”

    嬴稷诧异了:“为什么?”

    芈月道:“因为你只有一个父亲,却有许许多多的女人为他生下儿女。父亲只有一个,这么多人要抢,你说怎么办呢?”

    秦王驷听到这里,冷哼一声:“原来,你就是这样教寡人的儿子?”他说了这句话,便迈步进去了。

    侍女们跪下行礼,芈月却端坐不动,嬴稷也想行礼,却被芈月拉住。

    秦王驷冷眼扫过:“子稷,规矩学到哪儿去了,见了寡人为何不行礼?”

    芈月站起,袅袅行下礼去道:“子稷,跟着我念。臣,嬴稷参见大王。”

    嬴稷不知所措地跟着跪下念道:“臣,嬴稷参见大王。”

    秦王驷怒而笑:“连父王都不晓得叫了吗?芈八子,你就是

    了吗?芈八子,你就是这样教寡人的儿子?”

    芈月冷冷道:“臣妾糊涂了这么多年,今天才知道正确的叫法。我要他记住,在大王面前,不是儿,只是臣。大王只有一个亲儿子,除此以外,都是弃子。”

    秦王驷这辈子没有被女人这么顶撞过,直气得脸都青了:“你……”他环视周围,看到凌乱的包裹,看到惊惶的宫女们。他强忍怒火:“你们统统退下。缪监,把子稷带下去。”

    缪监上前拉住嬴稷,又率其他宫女退了出去。

    秦王驷张了张口,想要发作,最终还是忍了下去。待要缓和些说话,又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他来回走了几步,调匀了呼吸,才冷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挑唆子稷和寡人的关系?让子稷与寡人离心,你以为这样就能要挟寡人,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芈月直挺挺地跪在那儿,冷冷地道:“我怎么敢做这样的事?须知道在大王眼中,我们只是蝼蚁,蝼蚁的任何行为,都是可笑的。对大王而言,子稷根本什么都不是,却是我的命根子,二者相比,孰重孰轻?我怎么会拿我之重,来要挟大王之轻?”

    秦王驷被顶得说不出话来,顺了顺气,缓和了声音道:“罢罢罢,寡人不与你计较。寡人知道你这么做不过是在赌气而已。你无非是觉得,寡人将子荡立为太子,让你期望落空。可你难道还指望寡人会为你废王后,废嫡子?”说到这里,不禁对她的不识趣也有了几分讥诮。他自知在这件事上,亏欠于她。可是他如今都低声下气地来哄她了,她若还这么愚昧固执,可就是她自己不识趣了。

    芈月冷笑:“臣妾从来没有这样的奢望。想来大王的记忆应该还在,当记得臣妾曾经为子稷向大王求过蜀地。从一开始臣妾就没有争的心,是大王你,诱惑臣妾去争,甚至拿子稷当道具,制造让臣妾去争的假象……”

    秦王驷顿觉脸上挂不住了,喝道:“住口!”

    芈月冷冷地道:“为什么大王做得出来,却怕我说?”

    秦王驷忽然笑了。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愤怒到失去了理智,他原来想到的办法,对她已经无用。既然如此,他便不会再费这个力气了。他好整以暇地坐下来,还自己动手倒了一杯水喝着,笑道:“好啊,寡人倒想听听,你能说出什么来。”

    见他如此,芈月的满腔怒火反而沉淀了下来,心头却是更冷。她转了个身,对着秦王驷也膝坐下来,沉默片刻,才道:“大王看重子稷,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大王对我另眼相看。可事实上呢,却只是因为我是最适合的工具,是不是?”

    秦王驷心中暗叹,她太过聪明,所以,要让她驯服,就更加困难。当下冷冷地道:“什么工具?”

    芈月自嘲地笑道:“一个人太聪明太自负,又站在权力的顶峰,难免会认为,再出色的继承人也及不上自己一半能干。大王一直都想突破先王的阴影,表面上看来跟先王一样不在乎规矩礼法,其实却挣不脱规矩礼法的限制。公子荡是嫡出长子,大王早就心许他为储君,但总觉得他处处有欠缺,怎么教都不够满意。所以就想拿其他的公子当成他的磨刀石,把他这把凡剑磨成绝世宝剑,是不是?”

    秦王驷听到她揭破此事,脸色铁青,手握紧了杯子。( )

第226章 赌国运(2)

    芈月却不理他的脸色变化,只讽刺地道:“我也曾经想过,大王为什么会挑中了我?我原以为,是大王对臣妾另眼相看。可如今我才明白,公子华已经当过一回磨刀石了,如今他在军中地位稳固,又有魏夫人那种无风也要起浪的母亲,已今非昔比,若再用这块磨刀石,只怕会让公子荡这把剑没磨出锋芒来先折断了。其他的像公子奂、公子通这种比他年长而且背后各有势力的也不行。若是像景氏、屈氏呢,又太没竞争力了。只有我这种既有一定能力又可以控制在大王手心里的人,才是最好的对象吧。只是大王预料到了公子荡的行为,预料到了臣妾的行为,却想不到王后居然可以冲动狠心到那种地步,这完全出乎您的预料之外吧!”她越说越是心冷,她自以为态度已经足够冷静,不知不觉间,脸上却已经尽是泪水。

    秦王驷听得她句句刺心,本待发作,却见她满脸泪水,不觉软了心肠,轻叹一声:“罢了。”

    芈月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愤声道:“大王看到子稷了吗?他才十一岁,还那么稚嫩,小小的一个孩童站在那儿,眼中尽是对父母的信任和崇敬……大王,您怎么忍心,把他稚嫩的骨血放在刀尖上去磨,把他当成另一个儿子的踏脚石?”

    秦王驷冷冷地道:“你如今这般指责寡人?难道这件事,便只有寡人挑起,你自己就没有争心吗?”

    芈月听了这话,彻底爆发出来,纵声大笑:“哈哈哈,大王把两只蛐蛐放在一个缸中,拿着草棍儿挑动它们斗起来,斗得你死我活,然后袖手旁观,居高临下地说:‘要怪,就怪你们自己有争斗之心,所以死了也活该。’是吗?”

    秦王驷看着笑得近乎疯狂的芈月,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是却已经说不出来了。芈月的话,刺心、尖锐,却逼得他不得不回顾自己曾经的心思手段,让他竟也有些羞于面对。他有些艰难地说道:“季芈,你并不是蛐蛐……”不,我并不曾把你当成蛐蛐。

    芈月却根本没有听进他说的话,此时,她的心已冷透,对于他,亦已经看透,再没有期望。她直起了身,直视秦王驷,苦笑道:“我有得选择吗,我可以选择不做蛐蛐吗?”见秦王驷无言,她闭了闭眼,说出了自己的心愿,“那好,现在我认输,我退出,您放我出这个缸,放我们离开吧!”

    秦王驷一惊,在他迈进这个屋子前,所有安抚补偿的设想,竟是被她这一言全部击碎。他心中又羞又恼,喝道:“你说什么?”

    芈月此时才有了一丝真切的哀求之色,她咬了咬牙,道:“大王,事已至此,我亦已经对大王无所求。唯求大王放我离开,放子稷离开,可不可以?”她扑倒在秦王驷脚下,仰首如溺水的人一般渴望地看着他,“若大王真对我母子还有一点怜悯之心,求您让我们离开,求您!”

    秦王驷此刻方觉如利箭穿心,他惊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扶住芈月的双臂,怒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寡人的妃子,子稷是寡人的儿子……”

    芈月一把抓住秦王驷的手,目光炯炯:“我知道,申生在内则死,重耳在外则生!”

    秦王驷被她这一句话说得羞愤万分,勃然大怒,一巴掌将芈月击倒在地:“你……你竟敢把寡人比作那惑于女色、杀子乱政的晋献公!”

    芈月伏地,抚脸,却无惧意,只冷冷道:“大王,您纵然不做晋献公,难保您的儿子不做晋献公。”

    秦王驷一滞。晋献公即位之初,便将所有能够与他争位的兄弟子侄尽数诛杀,一想到此,不禁心寒。定了定神,他不禁恼羞成怒,喝道:“太子荡自幼由寡人亲自教导,寡人相信,他不是残杀手足之人。”

    芈月纵声大笑:“大王您是天真,还是魔怔了?您把儿子们当公子荡的磨刀石一个个试炼,难道还指望公子荡和他们手足情深吗?”

    秦王驷被她这一番话,说得脸色铁青:“闭嘴。”

    芈月却不住嘴,话语反而更加凌厉:“您不是不害怕将来会出现诸子争位的景象,可是您一直拿废嫡立庶这张叶子去遮住自己的眼睛。若是人人都守宗法遵周礼,那秦人只怕至今还在渭水边牧马,而这宫殿中住的应该还是周天子!”

    秦王驷强硬地道:“那是因为幽王废嫡立庶,才有骊山之乱。”

    芈月冷笑:“大王真相信周室衰落是因为废嫡立庶?哼,厉王无道被驱逐,宣王有道被暗杀,周王室早已经衰弱,只是诸侯找个理由把它掀翻而已。晋献公是废嫡立庶吗?哼,只不过是因为桓庄之族不满献公父子曲沃代翼,以小宗吞并大宗,所以不管晋献公立哪个公子,都会有人拥立其他公子造反。甚至包括我楚国,当年伍子胥之乱,也只不过是因为平王想要铲除那些权力过盛的大族,只是伯氏灭门而伯噽出逃,伍氏灭门而伍子胥出逃,引来吴兵攻楚……”

    秦王驷勃然站起,喝道:“够了!”

    他知道,他今天来的目的,已经全面落空了。此时此刻,他甚至不敢再在这个屋子里待下去。再多待一会儿,他身为帝王的尊严、身为夫君的尊严、身为父亲的尊严,就要被眼前这个疯狂到失去理智的女人,削得一点也不剩。

    秦王驷站起来,大步向外走去。

    芈月叫了一声:“大王——”

    秦王

    ——”

    秦王驷驻足,怀着一丝希望回头看她。

    芈月扑在地上,仰头看着他,她的眼睛里如同有着熊熊之火在燃烧,神情疯狂而凄厉,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也是同样地毫不留情:“请放我走,别让我恨您——”

    秦王驷直视芈月,好一会儿,一言不发,转头而去。

    他的心头怒火万丈,却无处发作,一路疾行,回了承明殿,犹不能平息,直如困兽般在室内徘徊来去。

    缪监站在殿外,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讲,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不敢做。

    整个承明殿,变得一片寂静,往来侍人,蹑手蹑脚,唯恐冲撞了正在气头上的秦王驷,丢了性命。

    恰在这时候,不知是谁火上浇油,风中竟是隐隐传来鼓乐之声。

    缪监心里一紧,对身边的小内侍丢个眼色,那小内侍会意,便悄悄跑了出去。

    那乐声隐隐飘来,越发清楚了。缪监心中暗暗叫苦,看了看承明殿的房间,恨不得自己跑上去把那门关上了,好教秦王驷不再听到乐声,却是不敢动手。

    果然那乐声并不停歇,过得片刻,便听得室内秦王驷暴喝一声:“谁在奏乐?”

    缪监忙迈进门去,赔笑道:“大王息怒,老奴这就去问问。”

    秦王驷却已经没有耐心,径直走出殿门,他朝着那乐声方向走了几步,脸已经沉了下去。

    恰在此时,那出去打探的小内侍跑了过来,见秦王驷向着那乐声方向看去,忙机灵地跑上前,跪禀道:“回大王,那是椒房殿作乐……”

    缪监听了这话,只想把这多事的小东西一脚踢飞。果然他话音未落,秦王驷已经勃然大怒:“椒房殿不是还在封宫吗?寡人何时有旨意撤封,让她可以这般得意作乐了?”

    缪监冷汗涔涔而下,忙道:“老奴这就派人去查问。”

    秦王驷冰冷地道:“王后尚为待罪之身,就要有待罪之身的样子。”

    缪监暗暗叫苦,只得应了,去向王后宣秦王驷这道旨意。

    却说王后因为嬴荡封太子之事,自觉已经全胜,得意异常,下令赐后宫妃嫔以珠玉,并设宴庆祝,令后宫妃嫔皆来庆祝。

    诸妃嫔碍于她的气焰,皆备礼赴宴,前来相贺,便是连魏夫人与唐夫人也到场祝贺。唯有芈八子却告病未来。

    芈姝见众妃嫔皆来,大为得意,再见魏夫人也一脸笑容,奉承于她,更觉快意。却见芈八子不肯来,顿觉得有失颜面,当场就拉下脸来,叫琥珀立刻再去相请。

    不料琥珀去了,却是独自回来,原来连常宁殿外门也未进去,便被拒绝了。

    侍女不敢再在宴前回禀,只得悄悄在芈姝耳边回了。芈妹大怒,当即便派了三批侍女去,叫她们务必要将芈八子请来赴宴。此时席间魏夫人等已经有所察觉,都怀了看热闹的心思,在边上说些风凉话。

    芈姝又羞又恼,险些翻脸叫利监带了人去常宁殿。屈氏见状不好,忙拉着景氏一起相劝,说了一大通讨好的话,又叫乐人上来奏乐歌舞,方才将此事掩了过去。

    正当众人把芈姝哄得渐渐高兴起来的时候,不料缪监到来,沉着脸宣布了秦王驷的斥责。芈姝气得晕了过去,宴席大乱,不欢而散。( )

第227章 赌国运(3)

    众妃嫔掩口忍笑,出了椒房殿,各自回宫,便当成笑话来讲。

    魏夫人见景氏在自己身后,目光闪烁,心中又生一计。她故意与卫良人说笑几句,说必是芈月去请秦王斥责芈姝的。

    待得芈姝幽幽醒来,已经是深夜了。

    琥珀见她醒来,连忙殷勤上前侍候:“王后,您醒了,奴婢这就去唤太医。”

    芈姝恨恨地道:“便让我死了好了!我被大王当着后宫妃嫔之面羞辱,如何还有颜面苟活?”

    琥珀急道:“王后,您若这样想,岂不教他人得意?”

    芈姝怒道:“那又如何?”

    琥珀便说:“王后,景媵人如今在外头侍候着呢。她说,她知道昨日之事的内情。”

    芈姝将信将疑,道:“传她进来。”

    景氏却是怀着心事。自孟昭氏出事以后,她便一心想着在芈姝跟前讨好,以便狐假虎威。昨日酒宴一散,她听了几句闲言,觉得是个机会,不顾夜深人困,做出一副忠心的样子,说是要侍候芈姝醒来,又贿赂了琥珀,让她在芈姝跟前说好话。果然芈姝醒来,正是内心抑郁之时,听说她还在外面等着侍候,心中虽然羞愧,却也认为她当真忠诚,便召了她进来问话。

    景氏便将自己昨日跟在魏夫人身后,听到的她与卫良人说笑之言,说了出来:“魏夫人说,必是芈八子见王后逼迫她赴宴,所以去向大王哭诉,教大王来斥责王后的。”

    芈姝听得是柳眉倒竖、杀意升腾,一掌拍在几案上,怒道:“这么说,是那个贱人又在大王面前挑拨了?”

    景氏忙道:“如今她们还在传,说是大王想册封芈八子为夫人,然后要让王后幽居桐宫,虽不是废后,却跟废后无异,然后由芈八子主持后宫。”

    芈姝咬牙切齿:“她做梦!贱人就是贱人,休想爬到高处去。她母亲是怎么样的下场,我便让她也是怎么样的下场!”

    景氏道:“王后打算怎么做?”

    芈姝不肯说,只道:“我自有主张。”

    景氏紧张地道:“咱们可万万不能再下毒了。”

    芈姝恼羞成怒:“难道你有主意?”

    景氏却是果有计谋,只道:“臣妾倒有个主意,既可以让季芈死,又可以让王后脱身。”她在芈姝耳边低低地说着,芈姝先是犹豫,最终还是点头:“好,我与子荡商议,看看是否可行。”

    次日,阍乙便带着一群内侍,闯入常宁殿中。

    守门的小内侍欲待阻挡,却被阍乙推倒,直闯入庭院之中。

    女萝见状大怒,上前喝道:“你们到底有完没完?都已经说了,芈八子不见任何人,哪儿也不去。若是不服,只管去向大王请旨。”

    阍乙却不似昨日琥珀来请这么客气,只沉着脸,指了指女萝、薜荔二人道:“太子有令,将女萝、薜荔带走。”

    他身后几个内侍便一拥而上,抓住了女萝和薜荔就要带走。常宁殿中内侍宫女皆是有数的,阍乙带来的人多,又皆是孔武有力的内侍,当下竟是阻挡不住。

    喧闹之声顿时惊动了芈月,走出内室,见状喝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阍乙上前无耻地笑着道:“太子有令,重查投毒之案,要找到真正的主使之人。小人奉命来提这两个侍女问话,芈八子想来不会阻止小人吧。”

    芈月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货色,冷冷地道:“我是阻止不了你……”

    阍乙得意地笑了。

    却听得芈月继续道:“一个人如果急着想自投死路,我也阻止不了。”

    阍乙的笑容顿时凝结住了。他仗着自己是嬴荡的内侍之首,在宫中如今几乎可以横行,不料嬴荡刚当上太子,派他做的第一桩差事,便被人这般轻蔑。他的声音也变得尖厉起来:“芈八子,您这是威胁奴才吗?呵呵呵,这可真是吓坏奴才了。”

    芈月并不看他,只冷冷地道:“利令智昏,不但会害了太子,更会要了你的性命。”

    阍乙气急败坏,嘎嘎怪笑两声,道:“不愧是芈八子,这时候还能嘴硬。只可惜,势败休论贵,这宫中从来都是捧高踩低,这还仅仅是开始呢……”他起劲地说了半晌,却见芈月根本不理他,径直转身入内,视他如无物一般。

    阍乙怒极,却终究不敢追进去。他面目扭曲地转过身去,指着女萝和薜荔狞笑道:“带走!”心中却是暗忖,教你此时再趾高气扬摆主子的架势,等我从这两个女奴身上拷问出供词来,教你再也不能这般得意。

    阍乙一走,缪辛便忙撒开腿跑去了宣室殿。

    此时缪监趁秦王驷召见朝臣之时,出来透口气。天气正值暑热,他匆匆走进宣室殿耳房,脱下帽子,已经满头满脸都是汗。他收的几个假子忙拥上前来,接帽子拧巾子打扇子,忙个不停。

    缪监擦了一把脸,坐下来喝了好几口水,才吁了一口气,一个小内侍便奉承道:“阿耶辛苦了。这天可真热,幸而这会儿大王正接见朝臣,阿耶还能透口气。”

    缪监叹道:“也就喘这么一口气,过会儿又要去候着了。”

    小内侍嘴甜地道:“是啊,大王是半会儿也离不开阿耶您啊。”

    不想此时缪辛匆匆闯入,大叫道:“阿耶,阿耶,不好了!”

    缪监正在喝水,顿时呛进了鼻子里,气得放下杯子,一边接过小内侍递上的巾子擦着,一边骂道:“小猴崽子,你叫魂啊!”

    缪辛却是慌乱地叫道:“阿耶,不好了,太子宫中的阍乙闯入常宁殿,当着芈八子的面,把她贴身的侍女抓走了。”

    缪监跳了起来,气得大骂道:“这个小兔崽子,真是活腻了。快,去叫上永巷令,赶紧把人追回来,把阍乙给我抓起来。”他身边几个假子顿时都动了起来,各自奉令而行。( )

第228章 赌国运(4)

    缪监一边倚在一个小内侍身上等着他给自己穿好鞋子,一边哀号道:“这些小祖宗啊,你们真是看热闹不怕台高,也不怕跌死你们!”

    他匆匆地跑到一半,便见永巷令利监也得了他的讯息,赶来会合。两人匆匆率着各自的人马,赶往暴室之中。

    此时暴室刑房内,女萝和薜荔受了一番刑罚,皆已一身是伤。

    阍乙问了一圈,却不曾问到想要的信息,气急败坏地道:“你们招还是不招?”

    女萝呸了一声,道:“要我们诬陷主人,休想!”

    阍乙大怒,拿了一把短剑,贴在女萝脸上,不怀好意地道:“嘿嘿,这么漂亮的脸,若是划花了,可如何是好?女萝,我可真不明白你啊,你是楚宫婢女,怎么不向王后效忠,却向芈八子效忠呢?”

    女萝却道:“如此说来,你是秦国的奴才,更应该向大王效忠了。这宫中谁腹中藏奸,谁在残害大王的骨肉,谁才应该是阶下囚,阍乙,恐怕你比谁都明白吧!”

    阍乙大怒道:“大胆贱婢,死到临头还敢嘴刁!”当下便下令再用刑。

    数鞭下去,女萝惨叫着晕了过去。

    阍乙又走到薜荔面前,威胁道:“怎么样,招不招?”

    薜荔脸色发白,咬牙迎面啐了他一口血:“呸,我看你哪天死!”

    阍乙大怒,咬牙:“贱婢,我有心饶你,你却如此不识相,看来你是想死在这儿了!”

    正在此时,听得有人阴恻恻地接道:“是谁想死在这儿啊?”

    阍乙大惊,转头一看,直吓得魂飞魄散,背后进来的,正是他最怕的人。他吓得瘫坐在地,口吃道:“大、大监,您、您、您怎么来了……”

    缪监疾步进来,看到女萝和薜荔两人惨状,直跌足:“坏了,坏了。”转头看着阍乙,直想把这蠢货给一脚踢死。

    阍乙看着缪监,吓得战战兢兢,只得硬着头皮道:“大监,我、我……”一抬眼见到利监亦跟在后面进来,如获救命稻草,叫道:“永巷令、永巷令……救我,我是奉了太子之命的,您替我给大监讲讲话啊……”

    利监听了这话,也恨不得一脚踢死他。他畏于王后、太子之势,给阍乙方便,对他擅用暴室的行为睁眼闭眼,可如今这货要把他拖下水,如何忍得?当下脸色一变,喝道:“我原本就不知,你擅自动用暴室是为什么。你教我替你讲话,我如今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缪监也不理利监弄鬼,直看着阍乙阴恻恻一笑:“巧了,太子如今正在宣室殿,要不要我带你到大王面前,和太子当面对质啊。”

    阍乙吓了一跳,连忙摇头:“不不不,不要……”此时把他带到大王跟前,和太子当面对质,太子还不恨死他办事无能连累主子?那他可死定了。

    缪监冷笑一声,便让人把阍乙连同今日闯入常宁殿之人皆拿下锁了,这边派了缪辛赶紧回常宁殿去告诉芈月叫她放心,又指挥人匆匆把薜荔和女萝放下来,叫了宫女给她们敷药更衣,再叫人抬着二女,亲自带着回常宁殿。

    这边缪监忙来见芈月,道:“老奴已经把此事处理了,惊扰芈八子,是老奴管束有失,请芈八子恕罪。”

    芈月一身青衣,头无饰,面无妆,静坐在室内,看了缪监一眼,道:“女萝与薜荔二人怎么样了?”

    缪监尴尬地笑道:“都怪老奴腿脚慢,教二位姑娘受了些委屈,不过只是皮外伤,如今已经敷了药了,过几日便好。”说着便跪了下来,“此皆是老奴的错,还请芈八子责罚。”

    他自侍候了秦王驷以来,宫中妃嫔见着他都极为客气,还真未曾如此向一个低阶嫔妃低声下气过。心中却是巴不得芈八子向他发作一番,就消了气,也好过执拗了性子,最终去与秦王驷置气。

    芈月凄然一笑:“大监,这须不是你的错。你走得未必慢,却赶不上人家心更急,就这么一时半刻,他们就可以下这样的毒手。我想问问,若他们今日想下手的是我和子稷,你可赶得上吗?”

    缪监苦笑,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最终还是得闹到秦王驷跟前,只得道:“这……老奴会向大王禀告此事,必当为芈八子做主。”

    芈月却淡淡地道:“不必了。”

    缪监尴尬搓手,想说什么,却自知对方必是不会听的,实是为难之至。

    芈月轻叹道:“我谢谢大监的善意,若大监当真有心,就代我转告大王一声。”

    缪监道:“芈八子请说。”

    芈月道:“你就问大王,何时允我出宫?”

    缪监怔在当场,脑中却只余两字:“完了!”

    出了常宁殿,缪监苦着一张脸,快步回了承明殿,却站在门口,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敢进去。

    此时秦王驷已经不接见臣子了,见天气甚热,索性换了宽大的薄葛衣,让内侍摇着扇子以取清凉。他不看臣下的奏报竹简,而是擦拭着宝剑,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了每天必修的功课。只有在擦拭宝剑的时候,他的心才能够暂时忘却一切朝廷纷争,平静下来。

    却见缪监一头是汗地进来,见了秦王驷,便先跪地请罪了。

    秦王驷见了他的神色就已经明白:“又是王后?”缪监在他身边,须臾不离,若是要离开做什么事,他自然是知道的。

    缪监犹豫了一下还是应道:“是。”

    秦王驷眼睛仍然盯着手中的宝剑,缓缓拭到剑锋,掷下拭布,将宝剑收进剑鞘,冷笑一声:“一蠢,再蠢!”

    缪监低头道:“奴才查得,这其中还有其他人做的手脚,有魏夫人,也有景媵人……”

    秦王驷却截断他的话,道:“芈八子那边有什么反应?”

    缪监缩了一下,不敢开口。

    秦王驷喝道:“说。”

    缪监道:“芈八子只说了一句:大王何时允她出宫?”

    秦王驷冷哼一声,缪监吓得不敢再说。

    秦王驷坐下来,打开桌上的木匣子,取出一道帛书,展开,看着上面“封公子稷为蜀侯”的字样,又放下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

第229章 去复归(1)

    芈月见缪监去了,便站起来,拿了伤药,去侍女房中看望女萝和薜荔。

    她走进去的时候,两人伏在席上正说话,两个小宫女在一边,替她们打扇擦汗。

    看到芈月进来,两人挣扎欲起,芈月忙叫小宫女按住了,问道:“你们伤得怎么样?”

    女萝笑道:“奴婢没事,只是皮肉之伤而已。”只是她说得快了,似乎牵动伤口,却是额头一层冷汗,眉间不由得皱成一团。

    芈月轻叹:“是我连累了你们。”

    女萝强笑:“季芈说哪里话来?奴婢们跟随季芈这么多年,早已经生死与共,岂会因这小人手段而背叛主人?”

    芈月轻叹:“是啊,这么多年,我们一起走过,情同手足。可是,我却庇护不了你们。这种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辱到头上,却无能为力的滋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医挚的死、你们两个受的苦,我会记在心里……”

    一滴眼泪落在席上。

    芈月转头,轻拭去泪水。

    女萝见此,心中一痛,道:“季芈,奴婢们身份下贱,命如浮萍,随时随地都会死于非命,能够得您的一滴眼泪,死也值得了。”

    芈月转头看着室外,轻叹一声道:“这宫廷,只有欺诈和阴谋,我从来不曾期望过进来,如今更是不愿意再待下去了。我虽然不曾如常人一般,希望得到君王的痴情和真爱,可我也一直敬他、信他,视他为夫君,甚至对他心存感恩。却没想到,他会如此地让我……”她咽下后面两字,那是“失望”,却转了话头,“女萝、薜荔,我想问你们,我若要带着子稷离开,你们可愿意跟着我?”

    女萝诧异:“季芈,大王答应您离开了?”

    芈月摇头:“还没有。不过他答不答应,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冷冷地道:“无欲则刚,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求,除非他杀了我,否则的话是阻止不了我离开的。”

    女萝抬头道:“季芈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

    薜荔道:“我也是。”

    芈月道:“好,那你们好好养伤,等你们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就离开。”

    芈月说完,留下伤药,便站起来走了。

    女萝见芈月走了,也令小宫女出去,道:“如今我们好些了,你们也去休息吧。”

    小宫女退出,房中只剩两人,薜荔忍不住开口问道:“阿姊,我们真的要跟季芈走吗?”

    女萝却反问道:“那妹妹是想留下来吗?”

    薜荔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是跟着季芈,跟着阿姊,你们都走了,我留下来又有何用呢?”

    女萝叹了一口气,道:“妹妹,君子事人以才,小人事人以忠。我们身份下贱,不像那些士人有无可取代的才能,就只能剩下无可取代的忠诚。我们侍奉了季芈十几年,难道还不明白她的性情吗?无论如何,跟一个聪明人和强者,好过跟一个愚主和弱主。”

    薜荔听了不由得点头,道:“阿姊,自小我就知道,阿姊比我聪明,见事比我明白。我都听你的。”

    芈八子要求出宫,此事秦王驷自然是不肯的,两人就此僵持,已经冷战多日。

    这件事,宫中除了秦王驷身边的缪监,和芈月身边的女萝与薜荔外,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然而这一日,西郊行宫庸夫人处,却派了宫女白露,向秦王驷送了一封信来。

    缪监不敢怠慢,忙接了过来,呈与秦王驷。

    这是一份尺牍,却是将信写在两片尺余长的木牍上,再用细绳在封泥槽上捆好,填上封泥,再加盖印章,以便起到传递时的保密作用。若是再置入青色布囊,封上漆印,就是两重的保密了。

    缪监将它呈到秦王驷面前,方用小刀拆开漆印,从青囊中取出尺牍,再拆开泥印,恭敬地将两片木牍呈与秦王驷。

    秦王驷打开尺牍,看完信轻叹一声,对白露道:“你回去告诉庸夫人,就说寡人允了。”

    白露应声,退了出去。

    缪监偷眼看着白露退去,心中却在猜测着庸夫人这封书信的来意。却听得秦王驷道:“缪监。”

    缪监忙应道:“老奴在。”

    秦王驷意兴阑珊地挥挥手,道:“你去常宁殿,就说寡人允她出宫了。”

    缪监这才会意,吃了一惊:“是庸夫人为芈八子求情?”见秦王驷没有回答,当下又小心翼翼地问:“大王,芈八子出宫,照什么例?”

    庸夫人当日出宫,便是赐以西郊行宫,一应份例,亦是参照王后。如今这芈八子要出宫,在何处安置,依何份例,却是要秦王驷示下。

    秦王驷伸手,打开那个木匣,看了看他拟好的封嬴稷为蜀侯的诏书,手已经触到诏书,忽然怒气一生,将匣子合上,冷笑一声道:“她若愿意,可以去庸夫人处。份例,依旧为八子。”

    缪监犹豫着问:“若她不愿去庸夫人处……”

    秦王驷道:“那也由着她。反正,她总是有办法的!”声音中,透着无尽的冷意。

    缪监只得应下,退了出去。

    当下便去常宁殿传了旨。芈月静静听完,拉着嬴稷走出殿外,在院中朝着秦王驷所在的承明殿方向,大礼三拜。然后站起,对缪监道:“请大监回禀大王,妾自知不驯,有忤王命。不敢殿前相辞,便在此处遥

    殿前相辞,便在此处遥拜,愿大王福寿绵延,万世安康。”

    她这一番话,说得心平气和,恭敬万分。缪监原本想劝的话,到了嘴边,竟是无从劝起,只得长揖而退。

    见缪监出去,薜荔上前问道:“季芈,我们什么时候走?要准备些什么?”

    她的伤势较轻,这几日已经能够挣扎着起来服侍芈月。毕竟她二人跟随芈月多年,许多事也唯有她二人才是心腹,若缺了她二人,不但芈月不适应,连她们自己也无法安然养伤。

    芈月叹道:“只需几辆马车,装些日常器用便可,其他的物件,便不用带走,都留在宫里吧。我那个匣子中,装着张子还给我的地契和金银,带上那个便是。你派人同张子说一声,请他派几个人接应我吧。”

    薜荔一惊:“您要离秦,不去西郊行宫?”

    芈月摇头:“我很敬重庸夫人,可是,我毕竟不是她。”她要逃离的,不只是这个宫廷,她更要逃离秦王驷。她不是庸夫人,虽然离开了钩心斗角的宫廷,却毕竟还舍不得那个男人,宁可留在那行宫中,等着他偶尔的到来。她要走,就要走得彻彻底底,今生今世,再不相见。

    薜荔问:“您要去哪儿?”

    芈月却早已经想好,道:“先去韩国,再去东周。”

    薜荔见她主意早定,便再无他话,依言行事。

    张仪在府内接到了芈月之信,大为诧异。

    此时庸芮亦在他府中下棋,见状问道:“张子,出了何事?”

    张仪脸色一变,道:“不好了,芈八子要出宫。”

    他以为庸芮也必会大吃一惊,不想庸芮只“哦”了一声,神情却无异样。

    张仪诧异地问他:“你怎么不吃惊?”

    庸芮却摇着扇子道:“我不但早就知道,而且还为此去西郊行宫,劝我阿姊为芈八子求情。”

    张仪气得顿足:“你……你好糊涂。”

    庸芮却轻叹一声,不胜惆怅地摇头:“宫中岁月杀人,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芈八子,又走上我阿姊的道路。”

    张仪将扇子往下一摔,气急败坏道:“她才不会走上你阿姊的道路呢!来人,取我冠服剑履,我要进宫见大王。”

    庸芮诧异道:“张仪,你这是何意?”

    张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似你这等安守庸常的人,是不会明白她这样的女人的。”说罢,便换了冠服,匆匆入宫。

    张仪直入宣室殿,见了秦王驷,却什么也不提起,只说要与秦王驷作六博之戏。秦王驷最爱此道,当下便令侍人展开棋盘,与张仪连弈了三盘,张仪便连输了三盘。

    张仪将棋一推道:“又输了。唉,臣连输三局,大王棋艺,令臣甘拜下风。”

    秦王驷道:“不是寡人的棋艺好,而是你不懂得弃子。”

    张仪拱手道:“臣实不及大王。”

    秦王驷道:“壮士断腕,取舍之道也。张仪,人生如棋,起手无悔,不能重来。”

    张仪笑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比大王更懂得博弈之道。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豪赌,臣不如大王,若不能把自己逼到绝处,有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选择更安全的道路,甚至不愿意迈出冒险的一步。却不知道当今这大争之世,我不争,看似原地踏步,但别人变强就等于我在变弱,等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再来后悔不曾发狠心下赌注,已经为时太晚。”

    秦王驷脸色一变,缓缓道:“张仪,你今日来,是为谁游说?”

    张仪道:“张仪为大秦游说。”(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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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介绍:
一个跟着秦兵马俑同时开挖的故事。
当秦兵马俑开始第三次挖坑的时候,我也跟着他们一起挖坑了。
因为本故事讲的,就是传说中秦兵马俑的真正主人——大秦宣太后的故事。
她是秦始皇的高祖母。
她是楚国公主,她是大秦太后。
她执掌大秦四十多年,称霸六国,实现了大秦一统天下的可能。
如果没有她,也许最终一统天下的,未必是秦。
她活着让六国胆寒,她死后带着世界上最大的军阵陪葬。
芈月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芈月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芈月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