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韩与蜀(1)
此时朝堂之上,的确是为了攻韩和攻蜀之事,争执不下。
秦王驷巡幸回到咸阳后,又收义渠二十五县,更连破韩赵魏数座城池,一扫函谷关被困之郁气。此时大军需要确定下一个攻击的目标,正好巴国遣使向秦国求援,说蜀国与楚国勾结,欲先吞苴国,再灭巴国。巴苴两国一灭,巴蜀势力将会为楚国所控制,秦国的西南面防线就会出现漏洞。大将司马错极力主张秦国应该趁此机会,出兵巴蜀,借此控制巴蜀,不但可以解决后顾之忧,更可以得到大片土地,支持秦军不断的战争消耗。
而张仪却认为,函谷关大胜是难得的机会,当此关键时刻,应该乘胜追击,借公孙衍流亡韩国的机会,先将三晋中最弱的韩国给灭了,顺势可以控制三晋中央的周天子。只要击败三晋,控制了周天子,秦国在争霸大业上已经赢了一半,似巴蜀这种边角料的战争,不足为虑。
这两派争论不休,已达十数日。秦王驷遂下令,由力主攻击韩国的张仪和力主攻击蜀国的司马错,当殿庭辩。
大朝会上,群臣齐至咸阳殿,分两边跪坐于席位之上,而张仪和司马错站在殿中,侃侃而谈。
张仪先开口道:“大王,五国联兵失败,臣出使魏国,诱之以利害,已经迫使魏国逐公孙衍出魏。不过公孙衍又到了韩国,并且得韩王重用,再度对我大秦有所图谋。臣请发兵,攻打韩国。”
司马错却道:“大王,巴苴两国使臣前来求援。蜀国与楚国勾结,而巴苴联兵已经被蜀国打败,我大秦曾与苴国有防楚联盟,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臣请率兵入汉中,取巴蜀两国,并入秦国版图。”
张仪道:“大王,请容臣说攻韩的方略。”
秦王驷道:“愿闻其详。”
张仪道:“当日五国联兵。是自恃奉了周天子之诏。臣以为,要杜绝这种事情的发生,必先控制周天子。”
这些理论,之前张仪已经上书秦王驷。因此他只点点头,道:“继续说。”
张仪自负地道:“臣以为,我们应当先与魏楚结盟,下兵三川,塞轩辕、缑氏之关门口。挡屯留之孤道,如此就可以使魏国绝南阳之交通。再让楚国兵临南郑,我秦兵则攻打新城、宜阳,兵临东周西周之城下,以诛周天子之罪,侵楚、魏之地。则周王自知危急,就可以逼他献出九鼎和玉玺。我大秦可据宝鼎,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以此成就帝王之业。而巴蜀不过是西僻之国、戎狄之伦也,蜀道之难难于上天。入巴蜀兴师动众,却与我大秦霸业无关,劳其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乃天下之市朝也,而大王不争于此,却争于巴蜀,实是去王业远矣。”
司马错却反驳道:“如今大秦地小民贫。故臣愿大王获取天下疆土,当先易而后难。巴蜀固然是西僻之国、戎狄之长,但却有桀、纣之乱。若以大秦之兵力去攻打,当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养兵。不伤众而令其臣服,我大秦得以并吞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域,而不会引起诸侯反对。是以一举而名实两附,而又有禁暴正乱之名。若我大秦攻韩劫天子。则必招诸侯同仇敌忾,迫使他们再度联手对付大秦。若是周室自知将失九鼎,韩自知将亡三川,二国必并力合谋。若周室将鼎与楚,韩国割地与魏,引齐赵之兵瓜分秦国,则秦国必将陷入危境。”
张仪气道:“司马错,你危言耸听!”
司马错反驳道:“张仪,你自大祸国!”
两人争得不可开交,秦王驷拍案道:“好了,今日到此为止。你二人各上奏章,详述意见。”又对着在一旁记录的太史令道:“太史令,将他二人今日之言,再录一份与寡人回头细看。”
朝会散去,秦王驷在承明殿廊下慢慢地踱步。
芈月此时已经送走魏冉,却得了缪监通知,叫她去承明殿。这些年来,因她得宠,有时候秦王驷心情不悦,缪监也会让她想办法去开解一番。
见到秦王驷,芈月当即上前,叫了一声:“大王。”
秦王驷抬头看到芈月,“哦”了一声,继续前行。
芈月道:“大王是为朝政而忧心吗?”
秦王驷道:“你怎么知道?”
芈月道:“大王遇上烦心的事,总是会在廊下绕行。”
秦王驷失笑:“这也给你看出来了。好,你倒说说,寡人有何忧心之事?”
芈月一语双关道:“韩与蜀。”
秦王驷忽然一笑:“寒与暑,韩与蜀,这倒是贴切。”
芈月也笑了:“是啊,寒与暑,韩与蜀,一冷一热,一难一易。这个谐音当真贴切。”
秦王驷道:“看来你知道得不少。”
芈月道:“这些时日张仪和司马错为攻韩攻蜀相争不下,臣妾这些时日也在整理四方馆送来的各国策士之策论,自然略知一二。”
秦王驷想了想,忽然向芈月招手,叫她附耳过来,悄声问道:“四方馆近日下注,赌寡人是攻韩还是攻蜀,你……要不要去下个注啊?”
芈月只道他因国事而忧心忡忡,不想他到此时居然还有此兴致,骇极反笑:“大王,您居然到这时候还有心思想这些?”
秦王驷却不以为忤,反而像发现了什么新事物似的,眼睛发亮,跃跃欲试:“可惜原来混四方馆的这些人,都已经认得寡人了。倒是你,去得不多,想来无人认识你。你便帮我去看看,用楚国公子越的名义也下个注。”
芈月见他来了兴致,也只能奉陪到底:“那臣妾应该在哪边下注?”
秦王驷却摆摆手:“下注这等事,岂能要人说的?寡人不给你提示,你自己凭直觉去下注,回来再告诉寡人。”
芈月只觉得一脑门子都是糨糊。她自负最知秦王驷的心意,此刻竟也猜不透了:“臣妾不明白大王的意思……”
秦王驷乜斜她一眼,忽然哈地一笑:“你不明白?”
芈月只得答道:“臣妾还以为,大王是让臣妾去四方馆打听各国策士看好哪条路线。可为什么又让臣妾去下注呢?臣妾又不知道应该下哪边。再说就算臣妾去下注,又有何用?”
秦王驷却已经不打算再回答了,只摆摆手道:“你先去做,做完了再想,想不明白再来问。”
芈月看了秦王驷好一会儿,还是不解其意,只得应声道:“是。”她退出承明殿来,又去寻了缪监打听,也打听不出秦王驷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芈月只得回了常宁殿,换了男装,带着缪辛去往四方馆。
四方馆虽然策士们换了一轮又一轮,但是,人面虽变,场景如旧。各国策士们依然热火朝天地争论不休,最热烈的议题,当属“攻韩”与“攻蜀”。
前厅之中,依旧是数十名策士各据一席位,争得面红耳赤;廊下依旧是许多人取了蒲团坐着围观;院中依旧是挤满了人,热烈程度还是如之前一般。
便见厅上的策士甲道:“挟持天子,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是反对攻韩的。
又见策士乙反驳道:“哼,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天下早已经礼崩乐坏,周天子的权威名存实亡,还有什么韪不韪的。”这是支持攻韩的。
就在策士们的争论声中,突然有人在芈月肩头一拍,道:“你如何在此?”
芈月刚开始还吓了一跳,缪辛在她身后保护,如何被人拍到肩头还不知道?忙回过头去,却见居然是一身便服的张仪。她诧异地问:“张子何以在此?”
张仪笑道:“我正想问你,你如何在此?”
就这两句话的工夫,便已有人不耐烦道:“你们要叙话,到一边去,休要挡着我们。”
两人只得避开,穿过争得热火朝天的策士们,从侧廊向后厅走去。
芈月笑道:“我只道寒泉子这批人入了朝堂,这里会清静些,没想到人倒是更多了。”
张仪哼了一声,道:“百家争鸣,争了一百多年,越争越混乱。不但各家谁也说服不了谁,甚至各家内部又生歧义,分出许多派别来。每天如一群白头鸦,就只知道吵吵吵。”
芈月笑了:“得志的,做事;不得志的,吵嘴。”
张仪也笑了:“说得甚是。”
到了后院,却见热闹依旧,有个策士迎上来,劈头就问:“你投哪边?”
芈月诧异:“投什么?”
那人便道:“如今四方馆只下一种赌注,就是大王要攻韩还是攻蜀。”
芈月问对方:“你下注了吗?”
那人望望天道:“我等今日最后结束之前,看哪里下注多,便投哪一边。”(未完待续。)
第200章 韩与蜀(2)
芈月看这人,俨然又是一个当日的寒泉子,不禁失笑:“那如今别人下注,是投攻打韩国的多,还是投攻打蜀国的多?”
那人道:“这还用说,当然是攻打韩国的多。对了,你们要不要也下个注?”
芈月点头:“好啊。”转向张仪:“张子,你呢?”
张仪矜持地说:“我自然也是要下注的。”
那策士忙跑去拿来了两根竹筹递给两人,又问了一声:“你们下哪边啊?”
张仪自负道:“我嘛,当然是下在攻打韩国这边了。”说着就走到左边用木牌标记着“攻韩”的铜箱边投下竹筹。
那人又问芈月道:“这位公子想好投哪边了吗?”
芈月看了张仪一眼,忽然笑了:“既然他投左边,那我就投右边了。”
张仪刚投完竹筹,转头却看到芈月走向右边用木牌标记着“攻蜀”的铜箱边投下竹筹,神情顿时阴沉了下来。
芈月恍若未觉,只笑盈盈地看了四周情景,便对张仪道:“张子是再待一会儿呢,还是一起走?”
张仪道:“我欲下六博之棋,不知道可否请公子手谈一局?”
芈月便应允了。这四方馆甚大,除却前厅后院热火朝天外,其他的僻静偏院还是不少的。当下两人寻了一处院落,一起手谈。
对弈半晌,张仪忽然问道:“季芈,大王已经决定了吗?”
芈月反问:“决定什么?”
张仪道:“攻蜀。”
芈月道:“没有。”
张仪抬头看了芈月一眼,有些不解:“那季芈为何今日忽然来到四方馆,又为何投注‘攻蜀’?”
芈月微笑:“如果我说,只是因为与我同行的人投了左边,所以我才投右边,你信吗?”
张仪摇摇头:“若今日投注的是司马错,难道季芈会投‘攻韩’这边吗?”
芈月笑道:“是。不过是一个赌注而已,张子未免把它看得太重了。”
张仪道:“那么季芈今日前来,大王知道吗?”
芈月道:“知道。”
张仪不由得关切地前倾。问道:“大王他做何打算?”
芈月轻叹一声:“大王他……也在犹豫啊!”
张仪却激愤起来:“挟修鱼之战的余威攻韩,我料列国新败,必没有余力和我们作对。占三川天险,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人都可以看到此中利益。今日四方馆中的投注,可见一斑。大王为何不采纳我之主张?攻蜀,有什么用!”
芈月却叹息道:“列国没有余力,秦国也没有余力了。修鱼之战,斩首八万。可是秦国自己也损失了数万将士。十几万的将士在打仗,开春时错过了播种,又少了好几万耕作的农夫,今年的收成一定不够,撑不起明年的战争了。”
张仪击案道:“正因如此,我们才要赶紧攻韩啊!今年的收成注定损失了,就只能从战争中获得。与韩国交战,占领城池,就能获得收成。若是能够挟持周天子,则还可令各国上贡。”
芈月却反问道:“如果败了呢?又或者说。战争僵持不下,形成拉锯之战呢?那我们何以支撑明年?”
张仪道:“若是攻韩不成,那攻蜀就更困难了。蜀道艰难,猿猱难度。这么多年来,秦楚两国虎视眈眈,却奈何不了巴蜀,就是这个原因啊。”
芈月便说:“所以此番巴蜀相争,巴国主动邀请秦国入蜀,这就是攻蜀的千载难逢之机啊。”
张仪却道:“我为此事,与司马错已经在朝堂上辩论了半个月。深知彼此策略中的长处和短处。此番巴蜀相争,巴国虽然可以引路,但是蜀道艰难,许多道路只能容一两人经过。只要蜀人把守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虽有大军,却难过蜀道啊。”
芈月问:“既如此,张子对此有什么办法吗?”
张仪一摊手:“我若有办法,我就主张攻蜀了,何必攻韩?”
芈月又问:“若是有办法解决此事。那攻蜀就会成定局了吧?”
张仪笑道:“若有办法解决此事,我也同意攻蜀。”
芈月忽然问张仪:“张子,蜀王最喜欢什么?”
张仪轻蔑地一笑:“蜀王最是贪财好色,可这于事无补啊,难道蜀王还能因为我们送他财色就把江山给我们!”
芈月亦是一笑:“多谢张子,我今日受益匪浅了。”说着,便站起来,就要离去。
张仪长叹一声,手指轻叩几案,道:“你先去吧,我还要再往前面去看看。
休看那是一群白头鸦,愚者千虑,或有一得,也未可知。”
芈月知他自负,也在想尽办法解决此事,当下一礼别过。她回到宫中,更衣之后,便去转禀秦王驷。
秦王驷问她:“你今日在四方馆投注,投了哪边?”
芈月道:“攻蜀。”
秦王驷道:“为何是攻蜀?”
芈月道:“因为臣妾看到太多人投了‘攻韩’。”
秦王驷道:“你为何反其道而行?”
芈月道:“国之要政,如果是人人皆知应该如何做,那反而做不得,因为你的行为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了。”
秦王驷听到这里,眼中异彩一闪,点头:“好,继续说。”
芈月却沉默了片刻,才道:“臣妾当时只是出于此种考虑而投了‘攻蜀’一边。可是后来又仔细想了一想,思忖着大王为什么要臣妾凭直觉去投……”
秦王驷看着芈月微笑:“你想到了?”
芈月点头:“是,女人的直觉看似无理,其实细思,却是冥冥间神魂所系。
臣妾在回程中一直在想,为什么臣妾投了‘攻蜀’这一项,它究竟有什么道理?”
秦王驷收了笑容,凝视着芈月,他感到有一些可能影响到他判断的苗头出现了。
芈月思索着,说得时断时续:“人人皆知攻韩之利,可是,若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情这么好做,那么周天子之国一直在韩魏两国的包围之中,韩魏两国为何不先下手……因为实力不够,反而会引起众怒,成为公敌……嗯,当年齐国可以用尊王攘夷之名,那是齐国有足够的实力。而秦国目前,并不具备号令诸侯的实力。没有足够的实力,却去挑战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是大忌。”
秦王驷低声慢慢地引导着:“那攻蜀呢?”
芈月说得很慢,说两句,便要想一想,才能够回答:“臣妾当年在楚国曾在屈子门下学习,也曾经和夫子论过时政。夫子就提出过,巴蜀是秦楚相争的关键。他曾经想先取巴蜀断秦国后路,而臣妾感觉,现在蜀国攻巴很可能也是出自屈子之谋。蜀灭巴国,则楚人可以从汉中入巴蜀,控制巴蜀以后,就可以对秦国形成威胁。臣妾以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秦国可以利用巴苴两国的求援而挥兵入蜀,灭蜀国,收巴苴。以巴蜀之富庶,可以充当秦国的粮仓。秦国还可以攻下汉中,如此……”说到这里,她不由得兴起,伸手取过酒壶,倒了些酒水在几案上,蘸着酒水画了一个大概的地图,“秦国的关中、汉中、巴蜀连成一大片,从水路可直插楚国后方……”
秦王驷击案叫好:“楚得巴蜀可以压秦,秦得巴蜀可以伐楚。若得楚国,天下就得了一半。”
芈月却犹豫道:“只是……”
秦王驷问:“只是什么?”
芈月道:“只是蜀道难行。”
秦王驷叹息:“是啊,蜀道难啊!”
芈月却又吞吞吐吐道:“臣妾倒有一计。”
秦王驷眼睛一亮,抓住了她的手,不顾她手上酒水污渍沾上自己的衣袖,直接问:“何计?”
芈月慢慢地说:“我楚国的先贤老子曾有云:‘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要想得到蜀国,必先给予……”
秦王驷皱眉:“给予?给予什么?”
芈月道:“蜀王好财,大王就给予他财物。”
秦王驷道:“怎么给?”
芈月思索着:“臣妾以前看书,说到晋国的智伯欲伐仇犹国,因仇犹国山高路险,于是铸造了两口大钟,载以广车,赠予仇犹国。仇犹国为了把这两口大钟运回宗庙,于是就专门修建了一条大路……”
秦王驷听到此处已是大喜,抱起芈月亲了一口,哈哈大笑道:“好计,好计。爱妃,你真不愧是寡人的邑姜啊!”芈月还在惊魂不定地擦着脸,他已经兴奋地高叫起来:“叫缪监。”
缪监闻讯急忙进来,秦王驷便下了一连串的指令:“急宣樗里疾、张仪、甘茂、司马错到宣室殿中议政。”他一边说,一边就要往外行去。缪监眼明手快,忙拉住了他的衣袖,指指衣袖上沾染的酒水,赔笑道:“大王,您的衣服。”
当下缪监赶去传旨,宫人们则急忙为秦王驷更衣。(未完待续。)
第201章 韩与蜀(3)
秦王驷更衣完毕,便急不可耐地向外走去,谁想他走到门槛,忽然似想到了什么,折回到了芈月身边,贴着芈月的耳朵轻轻道:“你为寡人立了大功,寡人很高兴。此番若是攻蜀得胜,寡人就应你一桩心愿。”
看着秦王驷走出去的背影,芈月捂住狂跳的心口,眼中神采流溢,喃喃道:“应我一桩心愿,应我一桩心愿……大王,你知道臣妾的心愿是什么吗?”
连她自己,此刻也未能完全明白啊。
咸阳城数月的热议,终于有了定论。
秦王驷借巴蜀相争之际,派张仪、司马错、张若等率兵入川。张仪用了仇犹国故智,在蜀道上放置了五只石牛,每日在石头下面放金子,让蜀人以为石牛会拉金子。蜀王果然上当,派力士开山,辟出大道来。此时秦军已经通过了苴国把守的剑门天险,再沿这条石牛之路,与蜀王军队在葭萌大战。 蜀军兵败,秦军接着占领成都,蜀国灭亡。秦军又借苴国与巴国劳军之机,一举灭亡了巴国和苴国,尽收巴蜀之地。
此后楚国不甘失去巴蜀,派人与秦争战,不料秦王令魏章、樗里疾、甘茂在丹阳和楚军交战,杀楚军八万,擒大将屈匄、逢丑等,占据了楚国的汉中郡,使得秦国关中与巴蜀连成一片。自此,楚国完全失去了对巴蜀的控制,而且水系洞开,失去防卫。此后,秦国又接魏国求援,于是陈兵魏国边境,与齐宋联兵交战,打败齐将匡章,又迫使宋国与秦国联盟。此时秦国大展武力,列国一时竟不敢争锋。
一连串捷报传来,秦王驷兴奋之至,大笑着抱起芈月转了好几个圈,惹得芈月惊叫连声。他这才放她下来。喜道:“季芈,寡人已经得了巴蜀之地了。此仗,你厥功至伟啊!”
芈月忙谦让:“此乃大王英明,将士用命。妾身何敢居功?大王得巴蜀之地,妾身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秦王驷兴奋之至,不能停歇:“寡人如今得了巴蜀之地,水路可直通楚国天险。陆路可接壤韩魏。我秦国土地贫瘠,经常支撑不了大的战争,如今有了巴蜀粮仓,将来再有大战,寡人便无后顾之忧。此番全仗你献计,若你是个男人,此功可封上爵,受食邑千户。”
芈月眼波流转,笑道:“臣妾如今,亦是受千户之爵。所以,大王就不用再赐臣妾什么了……”
秦王驷哈哈一笑:“寡人很奇怪,朝中文武百官皆没有想出对付蜀王的主意来,你却……”
芈月收敛了笑容,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臣妾这些年来,一直想着,要对付一个愚蠢贪婪的人,应该用什么办法……”她想的是楚王槐,对于如何对付这种性子的君王,她已经想了很多年了。
秦王驷收了笑容。将芈月拥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道:“季芈,寡人不会忘记你的功劳,寡人会给你应有的封赏。”
芈月道:“那臣妾记下来。大王的赏赐,将来臣妾会向大王讨要的。”
秦王驷道:“你想请求什么?”
芈月俏皮地道:“现在,不能说。”
秦王驷哈哈大笑:“你既不说,寡人便先赏你个玩物。”
芈月问:“是什么?”
秦王驷拉了她道:“随寡人来。”说着便拉她去了一处小园。那园内遍植绿竹,中间却有两只圆滚滚、黑白相间的小动物在嬉戏。秦王驷抱起一只来,放到芈月手中。此物大约狸猫大小。显是幼崽模样。细看时,却见它浑身皮毛雪白,唯四肢、双耳、眼圈为黑,长得似熊非熊,煞是可爱。
芈月一见便喜欢上了,忙接过抱在怀中抚弄,爱不释手:“臣妾竟从未见过此物,不知这是什么异兽?”
秦王驷笑道:“此乃灭巴蜀后所贡之物,蜀人谓之貘。寡人叫张仪去查了典籍,据说这就是上古所谓的貔貅,能食噩梦、安心神。寡人观你自子稷出生以后,睡眠欠佳,既然此物有此异能,便赐予你吧。”
芈月抱着怀中那黑白相间的貔貅,心中感动,扑入秦王驷怀中,笑道:“典籍有云‘教熊罴貔貅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妾只道必是凶恶之兽,不想如此可人。”
这貔貅颇通人性,见他二人只抱着那貔貅说笑,地上另一只便圆滚滚地爬过来,抱住秦王驷的大腿吱吱叫着。秦王驷也笑着抱起这只主动上来讨好的,笑道:“这两只貔貅尚未起名,卿可名之。”
芈月轻抚着自己怀中的貔貅,又看秦王驷怀中那只,虽然皆是黑白相间,但自己怀中这只白毛略多,秦王驷怀中那只黑毛略多,当下微一沉吟,笑道:“看它们毛色黑白相间,便起名为‘皓’与‘玄’吧。”
皓为白、玄为黑,当下便将毛色略白的貔貅取名为皓,将毛色略黑的貔貅取名为玄。所谓貔貅者,便是后世所称的熊猫是也,只是此时此物甚多,巴蜀贵族常将其作宠物养。野生野长的熊猫一旦被激怒,也甚是凶悍,甚至还有人行军打仗时将其用作兽兵。
芈月得了这两只貔貅幼崽,十分喜爱,经常去那竹园看这两只宠物,消愁解闷。嬴稷年纪尚小,更是喜爱非常,有空便跑去竹园,甚至不顾芈月禁令,偷偷将这小貔貅抱出竹园去玩耍。
不想这日,便惹出了祸来。
这一日,嬴稷见有空闲,便去竹园抱着小貔貅玩。这两只小貔貅日日与嬴稷玩耍,已经十分熟悉,见了他来,便自动圆滚滚地爬过来,抱住他的腿摇头晃脑地讨好卖乖。嬴稷玩得挪不动脚步,但又记得今日功课未完,欲走又十分不舍这小貔貅,于是就想了个主意,悄悄抱了那只名为“皓”的小貔貅回自己房间,心想如此便可一边写功课,一边看着小貔貅玩耍。
不想他才离了竹园,迎面就遇到了嬴荡。嬴荡见了他怀中抱着之物,一时稀奇,便道:“你怀中的是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嬴荡素来骄横,从小到大,嬴稷的东西被他见到,便立刻索要了去,若不肯给便大哭大闹。有时候两人母亲均在,芈姝便道:“小儿家的东西,值得什么?子稷,你当礼让兄长,回头母后多多赏你。”便叫寺人夺了去与嬴荡。便是芈月在场,也是无可奈何。嬴稷年纪小时,只哭号不已,芈姝便转而斥责芈月“不知管教儿子”,芈月便只能抱了嬴稷回去,慢慢哄劝,却从来不曾对他说“你应该礼让兄长”,只说“你是好孩子,日后避着公子荡些吧”。后来年纪略大,嬴稷便也学乖,有什么好东西便藏好,素日有事也都避着嬴荡。不想今日又撞上,他吓得忙将那小皓遮在身后。
只可惜这貔貅虽还是幼年,却也不是他的身形能遮住的。嬴荡不过随便一问,见他如此,反而兴趣上来,对内侍阍乙道:“喂,把那东西拿过来给我玩玩。”
嬴稷争不过阍乙,小皓便被夺了去。嬴荡揪着小貔貅的颈子,一上一下地晃动着。小貔貅吱吱地叫着,嬴荡哈哈一笑,一松手,那小貔貅便落到了地上。它滚了几滚,翻身起来,便直朝嬴稷跑去。
嬴荡上前几步,又抓起了那小貔貅,此番便用力往下掷去,看这小东西还能如何。
他天生神力,被他重重一掷,那小貔貅摔在地下,便发出一声惨号。嬴稷直看得睚眦欲裂,待要上前,却被阍乙按住不能动弹,只哭叫道:“皓,快跑,快跑。”
嬴荡却来了兴致,抓起那小貔貅一次又一次用力往下摔,要看看到底摔到什么样,这小东西才不会再跑掉。
如此摔了数次,那小貔貅口鼻已经出血,便是再通人性的小动物,此时也激起兽性来。它见嬴荡又向它抓去,便扑上去连咬带抓地要反扑这凌虐自己的恶人。
嬴荡不防这一下,手便被死死咬住。他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何曾经历过这些,只吓得尖叫起来。阍乙见势不对,忙松了嬴稷,上前相助,才把那小貔貅自嬴荡手上拉下,却见嬴荡的手已经是血肉模糊。(未完待续。)
第202章 韩与蜀(4)
此时那小貔貅已经奄奄一息。嬴荡一则疼痛,二则惊惧,当下便抽出自己的佩剑,一剑过去,刺死了那只小貔貅。
嬴稷尖叫一声:“小皓———”当下心痛欲裂,直扑到嬴荡的身上,不停捶打尖叫道:“你杀了小皓,你还我小皓,还我……”
嬴荡亦是痛得尖叫,见嬴稷还要纠缠,一怒之下,重重一掌打在嬴稷脸上。嬴稷跌坐在地,脸上顿时出现五个指痕。嬴荡手疼得厉害,心中更是戾气暴长,伸手就要去抓嬴稷。不料忽然一只手伸过来,重重打了嬴荡一个耳光。嬴荡惊怒交加,伸手想拔剑,却整个身子被人提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上。
嬴荡打了两个滚,抬起头看到一个青年男子,站在嬴稷的身边,身形高大,不怒自威。
嬴荡惊怒交加,他这辈子还没遇上过敢这样对他的人,当下就要冲上去,却怯于对方和自己体形相差甚远,只得虚张声势地跳着脚叫道:“你,你是谁?竟敢对我无礼?”
嬴稷抹着眼泪叫道:“舅舅。”这人正是刚进宫准备看望芈月的魏冉。
魏冉冷笑一声,指着嬴稷道:“我是谁?我是他舅舅。你欺负我外甥,我来替他还手。”
嬴荡怪叫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冲着魏冉一拳打去,被魏冉顺势一拉,又跌倒在地。
阍乙大惊失色,扑上来围着嬴荡惊叫:“公子,你怎么样?公子,你没事吧?”
嬴荡不耐烦地推开阍乙:“滚开。”见魏冉仍然气凝如山地站着,嬴荡握着拳头恨恨地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魏冉冷笑道:“你欺负你弟弟,不就是仗着身材比他高,力气比他大吗?遇上力气比你大的人,只会说‘你可知道我是谁’,羞也不羞?你若没好爹娘,谁又知道你是谁?”他亦是精细之人,刚才见了嬴稷受人欺负。一怒之下出手,却也知道自己打了王后嫡子,对方必不肯善罢甘休。瞧着这小子是个鲁莽之人,他便先拿话将他扣住。教他不能反口。
果然嬴荡听了此言,更是羞愤交加,指着他叫道:“你也不过是仗着年纪比我长,力气比我大而已。好,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把你打趴下,叫你跪在地上瞧瞧我到底是谁。”
魏冉称赞道:“好,这句话说得倒像个好汉。那我就等着你长大练好功夫,来找我打架。”
嬴荡转身握拳,愤然道:“你等着。”说着,他再也忍不住,一路哭着跑去找王后芈姝了。
芈月此时正在芈姝殿中,因为天气转寒,芈姝要众媵女去她宫中,挑选一些毛皮做冬衣。却见嬴荡大哭着进来。芈月一听情况,心急如焚,不待芈姝发作,抢先告辞,急忙来寻嬴稷。
她赶到花园,见嬴稷一身是血,抱着小貔貅的尸身,哭得昏天黑地。
缪辛蹲在地上,苦苦相劝:“公子,小皓已经死了。您身上都是血。再待下去会生病的。咱们回去吧!”
魏冉摆摆手,阻止缪辛的相劝:“子稷,我们把小皓葬了吧。”
嬴稷已经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却依旧倔强地抱着小貔貅:“不。小皓没死,小皓没死……”
此时,芈月急急赶来:“子稷……”
嬴稷看到母亲,大声喊道:“母亲……”
芈月不顾嬴稷一身血污,心疼地抱住他道:“子稷,子稷……”
嬴稷崩溃地大哭起来。芈月想抱起嬴稷。却一下子没抱动,打了个趔趄。魏冉接过嬴稷道:“我来吧。”
缪辛趁机接过小貔貅的尸体,道:“奴才这便将小皓好好葬了。”
嬴稷哭着挣扎道:“我要小皓,我要小皓……”芈月只得一边哄着他,一边急忙带他离开花园。
三人回到常宁殿,傅姆率侍女们连忙迎出来,见他们衣服上都是血,俱都大惊失色。
傅姆忙伸手接过嬴稷,要抱他去沐浴更衣。嬴稷却挣扎着不肯去,反而扑入芈月的怀中,哭个不停:“母亲,我好怕———”他又惊又怕,此时竟吓得打起嗝来。
芈月心疼地一边抚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一边将他抱入怀中,不断地道:“子稷,别怕,有母亲在,谁也不能欺负你。放心,不怕,不怕……”
嬴稷把头缩入芈月的怀中,哆嗦道:“母亲,我好怕,荡哥哥是不是要杀了我?”
芈月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嬴稷道:“他冲我拔剑了。”
芈月的表情变得极为可怕,冰冷地道:“他冲你……拔剑了?”
嬴稷吓得往后一缩道:“母亲,母亲,你怎么了?”
芈月回过神来,强笑道:“没什么,子稷……”她轻抚着嬴稷脸上的掌印道:“你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伤到?”
嬴稷摇头道:“没有,他才打了我一掌,舅舅就来了,也打了他一掌。他说要舅舅等着……”
芈月轻叹一声,看着站在门口的魏冉道:“你可知道自己闯了什么样的祸?”
魏冉满不在乎地冷哼一声:“老子沙场浴血,不是为了在一个小毛孩子面前忍气吞声的。”
芈月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愣道:“可他毕竟是王后的嫡子……”
魏冉冷笑:“那又怎么样?他还不是大王呢。就算他当了大王,想报复老子,天底下大得很,老子随便哪个国家都去得。”
芈月想说什么,却最终无奈叹道:“此番祸事大了。”当下抱起嬴稷道: “我们去见大王吧。否则的话,王后只怕要对你下手了。”
果然,芈姝看着儿子血淋淋的手,暴跳如雷:“不过一个玩物,芈八子好生大胆,子稷好生大胆!魏冉这个小东西,也敢以下犯上!”当下便叫了永巷令去捉拿魏冉来问罪。不想芈月已经抢先一步去请了秦王驷,将事情原委告知。
秦王驷忙派了太医去看嬴荡,却说只是皮肉之伤。那小貔貅毕竟还在幼年,口齿不利。虽然嬴荡的手被咬出血来,却只是小伤罢了。
芈姝欲以魏冉伤人之事追究其过,秦王驷却道嬴荡身为公子,逗一玩物而伤己,又迁怒幼弟,有失手足之情。是嬴荡先出手伤人,魏冉还之,虽然失礼,却是嬴荡有错在先,当下只罚了魏冉一年的俸禄作罢。
芈姝疑心秦王驷偏袒芈月,心中怀恨。
过了数日,竹园寺人仓皇来报芈月,说是芈姝派人去了竹园,将剩下的那一只小貔貅小玄也打死了,说是为嬴荡泄愤。
芈月大惊,赶到竹园之时,却见竹园中一片狼藉。小玄小小的身躯尽是血污,已经不活了。
芈月扑倒在地,抚着小玄痛哭失声。这两只小貔貅,曾经带给她和嬴稷母子多少欢乐。她相信这两只圆滚滚的小东西,真的是传说中的吉祥之物,能食噩梦、安心神。她自生下嬴稷以后,一直失眠多梦,自从这两只小东西一来,她只要白天陪着它们玩耍,晚上便不会再有失眠噩梦。嬴稷一直是个太过懂事的孩子,自从有了皓和玄,他的笑容也多了,整个人都活泼了许多。
这竹园,原是她母子的一个快乐之源,可惜她的力量太过薄弱,她保护不了皓和玄,保护不了竹园,甚至……她看着泪如雨下的幼子,她如果再不振作,甚至连她的爱子和她自己,她都不能保全。
芈月强抑悲伤愤怒,踉跄着站起来,扶着嬴稷劝道:“子稷,你不要哭了。皓和玄,原是一起来的,皓去了,玄独个儿也是寂寞的,就让它们……一起去了吧。来,母亲与你一起,将它们葬在一起吧。”
两人一起,亲手一锄锄地挖开了土,又取了锦缎来,包裹了玄,郑重地将它与皓葬在了一起。又在其上,种了一片竹子。
嬴稷认真地对芈月说:“母亲,皓和玄爱吃竹子,我们便给它们种无穷无尽的竹子,教它们一直吃着,好不好?”
芈月哽咽着点头:“好。”
嬴稷沉默了很久,对芈月说:“母亲,我从此以后,再也不养小动物了。”
芈月抱着嬴稷,失声痛哭。
芈月的童年,结束于目睹向氏的死去。而嬴稷的童年,结束于两只小动物的惨死。死亡终结了孩子的天真和无邪。(未完待续。)
第203章 风云起(1)
时光一天天过去,日子不会由着人的心意而停下来。
宣室殿,秦王驷将一卷竹简朝着嬴荡劈头盖脑地扔去,斥道:“一点小事都办得这样颠三倒四,寡人要你何用?”
因嬴荡身为嫡子,秦王驷已经开始教他处理政务。只是他好武厌文,只喜欢结交武夫,不爱听谋士之言,结果连着几件事都没办好,惹得秦王驷大怒。此时嬴荡只得狼狈地接过竹简,请罪道:“儿臣该死。”
秦王驷道:“土地丈量、户籍登录,乃是国之命脉根本,你怎敢轻忽至此?回大司农处,一桩桩都重新登录!”
嬴荡抱着竹简正要退下,却见嬴稷乖巧地抱着竹简进来行礼:“父王,儿臣的策论已经写好了。”两人年纪虽然仅差两三岁,但嬴荡长得粗壮,与他一比,嬴稷便显得小巧可爱。且嬴稷虽然于武事上差了嬴荡一大截,但在文章政务上,却显得聪明多了。
他走进来的时候,也看到了嬴荡的狼狈状,却不发一言,只抿嘴一笑,向着嬴荡行了一礼,道:“兄长好。”便乖巧地站过一边。
见嬴稷到来,秦王驷的神情这才转缓,冲他温和地招手:“子稷,过来,坐到寡人身边来……”
嬴稷先行礼道:“是。”这才冲着嬴荡一笑,坐到了秦王驷身边。
自皓与玄死后,嬴稷对嬴荡的态度就大变了。之前两兄弟还有吵有和,虽然嬴荡骄横了些,但嬴稷多半还是乖乖地退让,而嬴荡高兴的时候,还会带着嬴稷一起玩。但自那以后。嬴荡便能够感觉到嬴稷对他若有若无的敌意。只是这种敌意,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别人眼中却是看不到的。嬴稷还是那样乖巧懂事,但却有意无意地在各种事情上给他挖坑,看他笑话。尤其是这种场合,在他被训斥得最狼狈的时候,嬴稷就会出现。带着弄巧卖乖的笑容。在秦王驷面前撒娇,让嬴荡看到自己和他在父王面前的待遇落差。
嬴荡头几次遇上这种事,在嬴稷有意无意的挑衅笑容下。忍不住发作起来,却往往被秦王驷呵斥,说他“不友”“不仁”。他吃了几次教训,便只能自己忍气了。嬴稷却也乖巧。自那次事件之后,除非在秦王驷跟前。否则出入便带了数名内侍保护。而嬴荡被秦王驷斥责之后,在甘茂劝说下,亦不敢再对嬴稷挑起事端。
此时嬴荡又见嬴稷在他面前卖乖,不禁愤恨地夺门而去。不想在门外撞到了樗里疾,只得道歉:“是我鲁莽,请王叔恕罪。”
樗里疾见了嬴荡脸色。知道他又受了训斥,心中不忍。忙温言道:“无事,无事……”想要用“大王对你实是爱之重才会责之切”之类的话劝慰一下他,只是这种话,说一次或许还能教嬴荡舒服些,但嬴荡被训斥得多了,再听这样的话也是无用。所以话到嘴边,他还是没有再劝,只是点头道:“你去吧。”
见嬴荡匆匆而去,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这才迈入门去。
他抬起头来,便见嬴稷坐在秦王驷膝边,秦王驷正拿着竹简在同他说些什么。父子两人,实是说不出的其乐融融,再想到方才嬴荡出门时一脸的愤懑,樗里疾心头更是沉重。
嬴稷见樗里疾向秦王驷行礼,忙避在一边,等他行礼毕,再乖巧地向他问好:“王叔安好。”
樗里疾呵呵一笑,点头:“公子稷安好。你手里捧着的是什么?”
嬴稷瞪着天真可爱的大眼睛,甜甜地笑道:“司马错上了治蜀之策,父王正在教我看呢。”
樗里疾看了看秦王驷,脸上依旧带着叔叔看侄儿的笑意,道:“这是大王要公子拿去学习了?”嬴稷点点头。
秦王驷知他有事,当下道:“子稷,你先出去吧。”嬴稷连忙答应一声,抱着竹简便出去了。
樗里疾看着他走到殿门处,由候在门外的内侍接过竹简,再沿着台阶下去,才向秦王驷笑道:“公子稷当真聪明可人。”
秦王驷亦是点头:“子稷年纪虽小,但聪明能干,在寡人诸子中也算极为出色了。”
樗里疾见他如此,不由得面露忧色,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秦王驷看出他的意思来,笑道:“你又想说什么了?”
樗里疾肃然道:“大王曾对臣说过,属意公子荡为储君,如今,还是这么想吗?”
秦王驷微微点头:“寡人确曾更多属意于子荡,可是如今子荡性情浮躁、勇而无谋,将来在他的手中,秦国顶多只能打几场维持现状的战役。子稷虽然年幼,但聪慧超过子荡……”
樗里疾截口道:“王后有两个嫡子,即便大王看不上子荡,首先考虑的也应是子壮。”
秦王驷思及芈姝的幼子嬴壮来,更是摇头。若说嬴荡还有自己早期有意引导,将他的性格养得强势一些,嬴壮整个就被芈姝纵惯得不成样子。他道:“子壮更不行。”
“如此……”樗里疾问他,“大王是要废嫡立庶吗?只怕会引起举国动荡啊!”
秦王驷犹豫不语。
樗里疾语重心长地劝道:“大王,若嫡庶可易,则尊卑可易、上下可逆,国若无序,必将动乱。只怕周幽王之祸,就在眼前。”
秦王驷听得不入耳,摆手道:“疾弟,你言重了。”
樗里疾却不愿意罢休,又道:“大王嫌公子荡勇而无谋,可公子荡今日的性情,难道不是大王造成的吗?是大王多年来教导公子荡,说秦国当在公子荡手中扩张武力,所以公子荡才轻文重武,而今却又嫌弃公子荡鲁莽无文……”
秦王驷冷哼一声:“你这是怪寡人了?”
樗里疾忙低头:“臣不敢。”
秦王驷叹道:“疾弟,不是寡人灰心。这些年来,寡人在荡身上,用心最多。可如今他这么大了,‘扩张武力’这四个字,还一直当成匹夫之勇来实现。这么多年,寡人难道只教他这一点吗?”他越说越是动气,“身为君王,应该学的东西,寡人难道没有教他?但他根本就无心去学,你教寡人能怎么办?”
樗里疾亦是一时语塞,他是秦王驷身边最亲近的臣子和兄弟,自然知道秦王驷是如何一路用心地引导嬴荡的。只是两父子都是倨傲狂放之人,一个只会呵斥,一个只会内心抵触,却是一个越用心教导,一个越是背道而驰。想到这里,他亦是暗叹。无奈之下,他只能站在为人臣子的立场上来劝:“大王,如今诸公子渐长,公子华于军中威望日高,而公子荡为嫡子又勇武过人,公子稷聪明能干……大王当日说过,恐早定储君易生变乱,如今看来,却已无大碍。臣请早定储君,以安众臣之心。”
秦王驷敏锐地扫了樗里疾一眼,冷笑:“什么叫以安众臣之心?难道现在众臣之心不安吗?”
樗里疾叹息,这种话又不能说得太直白,只得道:“如今朝中虽然太平,只怕大王再不定夺,就会有人多思多想了。大王,为政者最忌优柔寡断,您这样把所有的公子都留在身边,宠爱不均……”他看到秦王驷不以为然的神情,心中一着急,失口道:“难道就不怕齐桓公五子争位之乱吗?”
秦王驷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冷笑道:“寡人倒想做齐桓公,不知道易牙、竖刁又在哪里?”
樗里疾亦知失口,忙膝行向前请罪:“大王恕罪。”
所谓齐桓公五子争位之事,是说当年齐桓公尊王攘夷,首兴霸业,威名盖世。可晚年却因为储位不定,在他重病之时,其宠爱的五子公子无亏、公子昭、公子潘、公子元、公子商人各率党羽争位,致使齐桓公死于胡宫,尸体长出蛆来也无人收葬。易牙、竖刁便是齐桓公晚年所宠信的佞臣。
秦王驷没有说话,只是站起来,转身入内。
樗里疾看着秦王驷的背影,只能深深叹息。
樗里疾的劝谏,不是因为别的缘故,而是甘茂见近来嬴稷得宠,嬴荡动辄得咎,心中不安,因此想办法说动樗里疾进谏,早定太子。
此后,朝中便渐渐兴起一股“请立太子”的风潮来,秦王驷却置之不理。最终还是甘茂按捺不住,上书秦王驷,说公子荡已经成年,当立太子。
不料在朝堂上一说出来,便遇相邦张仪反驳,说大争之世,立储不一定要立嫡,立长立德立贤皆可。两边人马遂发生争执。秦王驷却当殿下令,搁置争议,不许再提起此事。
消息传入后宫,芈姝气急败坏地大发脾气:“我就知道张仪竖子,是要与我作对的。哪家立太子不是论嫡庶的?他说什么立长立德立贤,他是什么用意,什么用意!都当我看不出来吗———他不是想扶魏氏的孽子,便是想扶季芈的孽子。”(未完待续)
第204章 风云起(2)
她一怒之下,将室内的东西砸了个精光。玳瑁等人一边苦苦相劝,一边又要派人守着外头,防着芈姝恼怒之下的话语被人听到,又生是非。如今景氏屈氏皆已有子,女人一旦有了子嗣,忠心便要大打折扣,虽然依旧奉承着芈姝,另一边却向芈月暗送秋波,甚至和魏夫人都未必完全隔绝。
玳瑁劝道:“王后,这只是张仪片面之言。自古立储立嫡,乃万世不变之理,废嫡立庶,哪个国家不动荡?大王英明,必不会做此选择的。”
芈姝跌坐在席上,掩面哭泣,良久,才苦涩地道:“秦楚联姻,若是两国一直交好,我这个王后就做得稳;若是两国交战,我就是夹在两国之中,身受其苦。所以如今张仪就敢欺到我的头上来,甚至连魏氏都想要翻身。”自从秦国得了巴蜀之地,楚军大败,秦楚由交好变成交恶,她的心情亦是大受打击。
玳瑁恨恨地骂道:“都是那芈八子野心勃勃,才会有今日的张仪阻挠。”
芈姝心情更坏,拍案道:“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我听说大王能得巴蜀,皆是因为她献上的计策。如今你看宫中有多少人去奉承她,她若是以此相压制,我的荡,我的荡可怎么办……”
玳瑁亦知芈姝的忧心,她想,那个计划如今倒是可以说出来了,当下缓缓地道:“王后勿忧,您毕竟还有一个母国……”
芈姝苦涩地道:“那又有何用?楚国如今大败,我在大王面前也底气不足了。”
玳瑁却道:“您忘记了,您还有一位宠爱您的母后,她的手中,还有芈八子的人质呢!”
芈姝呆了一下,忽然想起:“你的意思是……”是的,芈月还有一个弟弟,如今便在楚国,在楚威后的手中。
一想到这里,芈姝的眼睛亮了一下。迅疾又黯淡下去:“那又有何用?她的亲生儿子,难道不比她的弟弟重要?”将心比心,若有人拿在楚国的楚王槐与她的儿子嬴荡教她做选择,她几乎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嬴荡。
玳瑁却冷笑道:“王后不知。公子戎定是芈八子软肋。您可记得,当日魏夫人抓了魏冉那个野种,便能要挟住她,更何况公子戎是与她自幼一起长大的?再说,她要扶她儿子上位。是千难万难。她若敢不听从王后之意,那便立时教她尝尝什么叫痛,什么叫悔!”
芈姝想着自己与芈月之间的恩怨,到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反正此事自己进退无忧,芈月若是屈从,便是自己赢了,芈月便是不从,损失的痛的悔的,也是芈月自己。
这一日。芈月正走在廊道上,迎面看到芈姝从另一头走来,忙退到一边行礼让道。自从嬴稷和嬴荡交恶,她见到芈姝便绕道而行,椒房殿若有事,她亦托病推辞。
此事芈姝心中有数,每每见了她,亦是一脸的冷色。若是狭路相逢,芈月就会迅速避让,而她也会目不斜视地疾走而过。
不想今日两人相逢。芈月避到道边,芈姝却不像昔日那样径直而过,反而停了下来,看了看芈月。忽然笑了:“妹妹好久不见,如何与我生分了?”
芈月只当自己听错了话,一抬头,便看到芈姝微微扭曲的脸。她极不情愿地说出这样的话,偏生脸上还要挤出故作亲切的笑容来。她一生顺遂,需要做出这样表情的时候太少。未免不太熟练,显得僵硬无比。
芈月心中暗叹,不晓得她心里打什么主意,却不想与她多作纠缠,只微笑道:“王后主持后宫,忙碌异常,妾身无事亦不敢打扰。”
芈姝向后扫了一眼,众侍女会意,退后一步,独留玳瑁于身边。她走到芈月身边,拉起她的手,笑道:“这是什么话?你我本是亲姊妹,便是无事,闲来聊聊家常也好。今日天色甚好,妹妹不如陪我走走……”
芈月无奈,心中却提高了警惕,笑道:“既是王后有令,妾身自当奉陪。”
两人并肩缓缓地走着。自远处看,两人均是面带微笑,低声絮语。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她们在讲极要好极亲密的私语。只是她们的对话内容,却恰恰相反。
芈姝轻笑道:“这些日子,我时常想起我们在高唐台的时候。那会儿你和茵姊不和,每次皆要我来调停。我那时候,多半都是护着你的,惹得茵姊老是说我不公平。”
芈月淡淡地道:“小时候的事,妾身已经不太记得了。”
芈姝“哦”了一声,又道:“那你……是否还记得莒姬,记得你的弟弟子戎呢?你不会跟我说,也不记得了吧!”
芈月的手在袖中骤然握紧。她微低下头,以掩饰自己眼中的怒意杀机。
芈姝果然把来意亮明了,这是要拿莒姬和芈戎要挟她吗?但她脸上表情不变,依旧淡笑着:“唉,女人有了孩子,这颗心便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了。”她话锋一转,又笑道:“不过子戎是楚国公子,自有王兄、令尹等人照应,便是宗族,也不会不管他的,我多操心也是无益。”话语中,亦是隐隐拿宗族警告了芈姝一下。
玳瑁见芈姝噎住,忽然笑着插嘴道:“威后如今也老了,大王王位安稳,她自是放心得很,只是还念着我们王后,日夜挂心。任是天大的事,也没有比我们王后更重要的了。”
芈月亦听出她的意思来,不由得笑了,轻蔑地看了玳瑁一眼:“傅姆原是个奴婢,竟不知道这下头的人,也是势利得紧。人老了,有些话,就未必管用了。”
芈姝听了这话,不禁恼怒起来,口不择言道:“那可难说,他如今在军中,须知刀剑无眼……”
芈月的声音顿时变得冰冷:“王后慎言。帝子王孙,哪个不是军中磨炼出来,哪个不是在沙场上立功授爵的?远的不说,就说大王的诸子,公子华如今在军中,公子荡将来亦要入军中。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芈姝大急:“你敢?”
芈月忽然笑了:“我自是不敢的,敢做这种事的人,得有包天的胆子。若是机事不密,定会惹来翻天的祸。将来王兄的诸子皆要入军中历练,这些人,皆是不同母亲所生。有令尹坐镇,军中若出了这事儿,我倒不知,有谁敢替威后、替王后担起这责任来?”
楚**队中若有人敢替楚威后做这个手脚,身为宗族之首和百官之首的昭阳能够活吃了他。
芈姝欲发作,又强抑着心头怒火。她知道今日不能硬来,心念转动,忽然笑了:“是啊,我楚国立国数百年来,倚仗的是宗族同心,岂能自相残杀?妹妹是知道进退的人,自然明白。如今子戎年纪不小了,我听说他也立了不少战功。我在宫中,多得妹妹相助,母后若知,定会十分高兴,让王兄给他封爵,赐他封地。如此,也可圆满了莒夫人的心愿,不是吗?”
芈月的脸色也渐渐变得和缓起来。她忽然向芈姝深深行了一礼,看着芈姝笑了:“那实在要多谢母后和王兄对戎弟的照应,也多谢王后的特别关心。”
芈姝倒是愣了一愣。不想她自己态度放软,芈月倒变得好说话起来了。但她毕竟也已经过这么多年历练,成熟了不少,当下反应过来,忙笑着将她扶起:“妹妹说哪里话来,我们原是一家人啊!”
芈月笑盈盈道:“是啊,我毕竟人单势孤,若是戎弟得封地爵位,我也可以进退有据,再为子稷谋求一个好封地,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求的了。”
芈姝终于放了心,笑道:“妹妹果然是聪明人……”
两人就这么带着笑容,携手并肩共行,直行到分岔路上,这才依依不舍地分了手。转身之时,她们各自都松了一口气,生怕自己刚才和对方谈得太过甜蜜,对方会请自己到她的宫殿再“小坐片刻”。
女萝一直默不作声,跟在芈月身后。直至进了常宁殿,她方欲说些什么,嬴稷便已迎了上来。芈月笑着和儿子嬉戏片刻,直至傅姆将孩子带了下去,她才更了衣,倚在凭几上叹了口气。
女萝屏退侍人,走到她的身边,为她按着肩膀。芈月的肩膀依然硬得僵直,女萝按了十余下,这才慢慢地松弛开来。
女萝方敢问她:“季芈,您真的就此退让臣服了?”(未完待续。)
第205章 风云起(3)
芈月忽然笑了,瞟她一眼:“你这是什么话?她是嫡我是庶,她是尊我是卑,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在退让臣服吗?”
女萝一时语塞,转念又笑道:“这自是正理。只是王后不以道理服人,却以公子戎为要挟,逼您退让……这,奴婢不明白,季芈难道就肯屈服于这种下作手段不成?”
芈月闭了眼睛,放松肩膀由着女萝按摩,轻声道:“我一直以为,她跟她母亲不是一样的人,现在看来,我真是太过天真了。她在骨子里跟她母亲是一样的人,唯我独尊,视他人如草芥。素日里看不出来,可一到关键时候,她心底里的东西还是会浮现出来。”她说得很轻,很慢,但女萝听着,却不由得从骨子里发寒。芈月这样的性子,她是再清楚不过,若是将她逼到无路可走,那便是玉石俱焚了。
但想到芈月目前的两难处境,女萝自己想了想,还是无解,只得问道:“只是,莒夫人和公子戎在楚国,您怎么办呢?”
芈月轻叹:“我以前一直顺从王后,妥协让步,不仅是因为身份所限,也是因为母亲和戎弟在楚国,是她手中的人质。可是没想到,这宫中并不是靠忍让和妥协就能够周全的,我最终还是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女萝想了想,还是道:“奴婢明白,季芈今日不理会她的要挟,却故意对她的示好表示顺从,想是为了麻痹她。是不是……想找个机会,把公子戎接回秦国来?”
芈月失笑:“你也忒天真了。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一定有防备,接是接不了的。”
女萝焦虑地道:“那,我们要不要告诉大王?”
芈月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冷笑一声:“告诉大王,又有何用?便是接了公子戎回来,她依旧是王后,我依旧是八子。”她翻坐起身。冷冷地道:“女萝,你要记住,在宫里头,要学会打落牙齿和血吞。你受的委屈若不能令你翻身。那么诉说就是多余和浪费,是自取其辱,甚至是种下祸根。”她抬头看着窗外。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月亮刚刚升起,月光斜照在她的脸上。她轻轻道:“君王之光如日月,能普照众生,可是一堵墙就能挡住这光芒,让你永远活在黑暗之中。如果大王有心,不会不知道我的苦、我的顾忌,可是他不出手,就是不希望乱了后宫的平衡。大王的心思在天下,不在后宫。所以后宫的妃嫔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他不会为了我与王后失和,更不会为了我向楚国讨人。他愿意费心保护他的子嗣不被暗算和杀死。却不在乎他们是不是受人欺负,是不是受人伤害,是不是暗夜哭泣。他也不在乎后宫妃子的亲人是死是活……”
女萝闻言大恸,哀伤不平地叫道:“季芈!”
芈月淡淡地道:“可是这些他认为不重要的事,对我来说,却是比什么都更重要。子稷、小冉、戎弟,我想保住我爱的所有人,就不能指望君王帮我做到我想要的一切。何况,如今正是关键的时候,我若是不能凭自己的能力取胜。事事只想求大王做主,那就是不战而败了。”
女萝问:“那,怎么才叫战啊?”
芈月冷笑:“我知道在这宫里,人人都要争。可是她们却不明白,争什么都不重要。封八子、封夫人,又有什么区别?都不是王后,阶位的区别有什么意义?母亲也曾封夫人,可父王去后,能保住她的不是封位。而是她的机巧手段。我娘便是……”她险些说到向氏,硬生生忍住,冷笑一声道:“这种封位,在君王还活着的时候,就不比君王的宠爱更有效。君王若不在了,更保不住别人会对你下毒手。”
女萝不解:“那,不争位分,还能争什么?”
芈月缓缓站起,负手而立,不怒自威:“善战者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争的是最终的胜利。燕雀争的是在一个草窝里谁吃到的更多,却不晓得一阵大风刮过来,连那个草窝都保不住。而鲲鹏不争不斗,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壮,能飞得更高,游得更远,它们的天地广阔无限。”
女萝道:“奴婢不明白。”
芈月道:“这个世界上,凡事并不只有别人给你规定好的路可走。就像我曾经面临过的情况那样,王后要我替她夺回主持后宫的权力,魏夫人抓了小冉要我离开宫廷,可我选择了第三条路……”
女萝已经有些明白了:“季芈是不打算进,也不打算退,而要选择第三条路?”
芈月点点头,道:“天黑了,点了灯烛来。”
女萝连忙点亮安放在四处的灯树,见芈月走到几案前,忙又取了两只灯奴点亮,送到几案前,芈月却已经伏案在地图上研究了。
女萝瞄了一眼,大惑不解:“季芈,您如何在此刻看起地图来了?”
芈月的手一寸一寸在地图上丈量着:“我在看一个地方。”
女萝问:“什么地方?”
芈月道:“一个可进可退的地方。”
女萝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这些时日她服侍芈月,自然也已经十分熟悉此处了,诧异道:“巴蜀?您看巴蜀做什么?”
芈月嘴角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巴蜀占据天险,易守难攻,西接秦国,东接楚国,而且水土丰美,盛产粮食和丝帛。若是巴蜀能够成为子稷的封地,可以为大秦每年供应大量粮食,成为大秦的倚仗,同时又很难被人替换。而且巴蜀与楚国水路相通,只要子稷封在巴蜀,就算将来有一日……王后也不敢对我下手。而且我还可以跟着子稷去封地,经营巴蜀,自成天地。不仅如此,我还会有更多机会派人去楚国,让戎弟脱离控制,回到我身边来。”
女萝道:“那,别的地方呢?”
芈月道:“大秦推行商君之法,各宗族的封地都在逐步缩小,而且封地大多在边境。在西北有义渠,在东有魏国和韩国,在南有楚国,都是争战之地,很容易成为战争的前线,可以被君王用战争的名义把封地上的人和财物消耗光,再被收去封地。只有巴蜀是新并吞的,需要人去镇守安抚,数十年以内,封君的地位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而只要给我数十年,我就会让巴蜀一个国中之国,可以与咸阳相抗衡。王后纵然成了大王的母后,也对我无可奈何。”说到最后,芈月的眼神也变得狂热起来。
女萝只觉得她句句俱是深思熟虑,疑惑地抬头看着芈月:“季芈,你、你这是真的要退了吗?”
芈月手按在地图上,沉声道:“这是退,也是进!进可攻,退可守!”
女萝却仍然没有明白过来:“您……就这么放弃了吗?”
芈月看了看女萝,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
女萝仍然未能从芈月忽然的转折中清醒过来。她是芈月的心腹,这些日子,她看到了秦王驷的宠爱,看到了张仪的怂恿,也看到了唐夫人等妃嫔的默默示意,亦看出了芈月的心动。此时芈月的转变,反而令她迷惑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只是嗫嚅道:“可是,巴蜀穷山恶水,季芈您带着年幼的公子稷,如何去管理一个曾经的国家?”
芈月负手而立:“为什么不能?我虽然身为女子,困于宫墙,失去高飞的双翼,但我可以培养出自己的双翼来,高飞千里。”
女萝迷惑不解:“双翼?”
芈月微笑,镇定地说:“子稷、小冉,就是我的双翼。”
女萝一脸不明白地出去了,芈月却坐了下来。她忽然觉得,今日之前的自己,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在今日之前,她被迷惑着、推动着,心却是茫然的。君恩是多么微妙的东西,不曾示于口,只有暗示,只有若有若无的戏谑之言,她如何敢把这个当成至宝?没有探明君王真正的心意,便是有再多的筹码,她又怎敢全部押上?
可是,就因为这种若有若无的可能,她已经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她便是不争,也不会拥有更安全的处境。难道,她只能争,只能斗吗?
她痛恨这种被人安排的命运,这种前途未知就被安排成斗鸡的命运。
她从来就不是魏夫人那种女人,也从来不愿意做那种女人。那种女人,她在楚宫看得太多,也能一眼看透那种人的手段和命运。
她想,她得自己逼对方亮出底子来;或者,给自己安排好一条不做斗鸡的退路。
进,要进得明明白白。退,也要退得从从容容。(未完待续。)
第206章 诸子封(1)
一夜过去,秋色满园。芈月走在园中,闻着金桂飘香。秋花虽然不如春花繁多,但一路所见,木槿、菊花、雁来红、蜀葵等竞相开放,衬着几树枫叶,色彩缤纷,显得格外艳丽。
芈月便指了几枝,笑着叫女萝各采了几束来捧着,说:“待回到常宁殿中,可插瓶赏玩。”
正走着,芈姝迎面而来。
昨日是芈姝候在芈月素日行走的路径上去堵她,今日却是芈月候在芈姝素日行走的路径上去堵她了。
芈姝骤见芈月,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又惊讶又无措,不由得愣在那儿了。
玳瑁见芈月已经上前见礼,芈姝还未反应过来,忙推了推她。芈姝回过神来,慌乱道:“妹妹不必多礼。”
玳瑁低声提醒芈姝道:“王后,何不请芈八子到前面坐坐?”
前面正有一处赏菊的小台。芈姝反应过来,眼睛落到芈月肩头的花瓣上,又看到女萝手中捧着的花束,忙笑道:“近日宫务繁忙,今日秋光正好,还是妹妹有闲心。”
芈月笑道:“我不比王后忙碌,自然多了些闲心,能陪王后赏花,自然是乐事一件。”
两人便入小台落座。这小台并不甚大,只可供两人落座,玳瑁、女萝在后面服侍。
芈姝看了芈月神情,心中诧异。自己昨日威胁利诱,只道对方必是辗转反侧、惶恐矛盾,不想今日见她却气色极好,甚至还有闲心赏花折枝,不由得道:“妹妹今日倒是很自在。”
芈月道:“我比不得阿姊。子稷如今也大了,我也管不了了,只能闲下来了。”
芈姝道:“妹妹今日寻我,可是有事?”
芈月没有回答,却反问了一句:“王后昨日找我,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芈姝一怔,转看玳瑁。玳瑁便点头示意她可说出真相来,正好也试探芈月用意。当下芈姝便道:“妹妹可曾听说,张仪在朝堂上向大王进言,储君当立长立贤。意在推举……”
芈月漫不经心地截断了她的话:“阿姊是说,他又想推举公子华吗?”
芈姝惊愕地看着芈月,忽然笑了,这回是真的放下心来了:“妹妹真是心宽,难道就……”难道就没有想到自己身上来?
芈月微微一笑:“这是自然。公子华居长,且张仪曾经同公子华共伐魏国,有军旅之谊嘛。”
芈姝本就有一半疑心魏夫人,听了这话,顿时信了十分,不由得后悔昨日匆忙找芈月进行要挟,既**份,又落下乘。且自打死那两只小貔貅后,芈姝自觉占理,见芈月记恨。更加气愤。这次自己又不得已先拉下来脸对她开口,更觉得丢脸。
但终究这一步已经迈出,丢脸便丢脸了,更重要的是芈月所透露出来的示好之意。此时既是立太子的关键时刻,便不可多树强敌。她忍住心头的不适,当即笑道:“难得妹妹听了这个消息如此镇定。”
芈月淡淡地道:“事不干己,己不劳心嘛!”
芈姝心中更是不爽,心生一计,笑吟吟试探道:“如此,请妹妹再帮我做个中人。送五千金给张仪,让他改口可好?”
芈月摇头失笑:“王后真是慷慨。臣妾却以为,不能助长张仪这种习气。
他若是缺钱了就放出此类风声,王后难道能倾尽财物去满足他的胃口吗?”
芈姝越来越疑惑。更弄不清她的想法,问道:“那你还有什么办法?”
芈月微微一笑:“妾身倒有一计,愿献于王后。只是此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唯此二侍人知之。王后可信得过身边之人?”
芈姝看了玳瑁一眼,道:“我自然是信得过傅姆的。”
玳瑁被芈月一张口贬作与女萝这个她看不起的小女婢一样的“侍人”。心中大是愤慨,却只得忍了下来,道:“奴婢誓死效忠王后。”
芈月笑了笑:“我的侍女,我亦是信得过的。”
女萝也忙道:“奴婢誓死效忠芈八子。”
芈姝见其如此郑重,只觉得心痒难耐,忙问道:“妹妹要献什么计?”
芈月笑道:“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依我看,王后和那些妃嫔没完没了地在大王面前争太子位,倒不如早些把公子们的名分定下。”
芈姝眼睛一亮:“怎么说?”
芈月说出了四个字来:“提前分封。”
芈姝似有所悟,方欲叫好,却见玳瑁微一示意,便抑住心头快意,继续追问详情:“提前分封?如何提前分封?”
芈月心中冷笑,索性一一解释:“通常诸公子受封,要么在冠礼以后,要么在先王驾崩之后。为了争几块好的封地,还经常争斗不休,甚至会被削减封地。大王后宫子嗣繁盛,现在有了二十多位公子。这些公子,若有受宠的母亲,或者还能够得些好封地;若是母亲地位卑下不受宠,怕是将来谋条出路都难。王后不如上书大王,在万寿节前为这二十几位公子提前分封,还可以多关照一下母亲卑微的公子们,为其多谋些好处。如此一来,人人都会赞颂王后的贤德,岂不是上策?”
芈姝思索片刻,迟疑道:“你的意思是,把诸公子先分封出去……”
芈月微笑着鼓励道:“王后英明,只要把诸公子都分封出去,只剩下公子荡,就算他没有立刻被封为太子,也会成为大家心目中的储君。”
芈姝忽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笑出眼泪来。她伸手拍着芈月的肩头,这次是衷心地表示友善:“好,好,妹妹,真有你的。你放心,你若不负我,我也必不负你。”
次日,秦王驷便接到了王后上书,说诸公子年岁不一,生母出身地位荣宠不一,但皆是大王之子嗣。恐有倚其年长、倚其母族、倚其荣宠而得封地厚,而年少微贱者无人为之执言,因此建议借秦王驷四十五岁的万寿之期,为诸公子分封藩地。
秦王驷接到这封上书,想了很久,却猜不出是谁的主意,让王后出此一招。他索性将这封帛书抛于案上,对缪监道:“请樗里子进宫。”
樗里疾接到通知入宫,先看了王后这封帛书。看完之后,他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赞道:“大王,这是好事啊,王后上此书乃贤德之举。”
秦王驷看着樗里疾,意味深长地道:“是啊,不管是谁让她开了窍,总归是一件好事。”
樗里疾想起日前君臣对话,当即试探道:“若是王后能够稍补公子荡之不足,母子相辅相成,大王当也放心了。”
秦王驷不答,却转了话题:“你是大宗伯,主管宗室事务,这二十多位公子的分封之地,就由你来做个方案吧。”
樗里疾一怔,不想秦王驷竟然答应得这么快,当下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诸位公子年纪不一,功劳不一,此番都一齐分封了吗?”他想试探的是,公子华、公子稷、公子壮这三人,都要分封吗?
秦王驷看了樗里疾一眼,漫不经心地挥手:“横竖这些人将来都是要分封的,索性一次议定罢了。”他顿了顿,似有所悟,笑道:“想必你是想到那些年幼的公子未立军功,恐封地小了,将来立了军功不好办。那便给他们的封地周边留些余地,待真立了军功,再加封吧。”
樗里疾见秦王驷不语,只得低下头接了缪监递过来的地图和名册。手中的分量似有千斤之重,他额头冷汗流下,恭敬地道:“是,臣弟遵旨。”
樗里疾在宣室殿中这一番出来,手里便捧了地图名册。这一幕自然瞒不过有心人,当下宫中便飞快地传开了流言。
张仪闻讯,急急来寻芈月,问她:“季芈可知,大王召樗里疾,欲分封诸公子?”
芈月点头:“知道。”
张仪急问:“季芈可有打算?”
芈月不答,却转过话题道:“此番并吞巴蜀,后续扫尾之事也差不多了吧。想来接下去大王会派人去接管巴蜀。我看到有个叫李冰的大夫上了一道奏折,说是想在都江一带兴修水利,不知道张子以为如何?”
张仪急了:“这时候,季芈还说这些做什么?”
芈月却依旧微笑,道:“大王亦同我说过,若能在都江之上兴修水利堰渠,自然会让粮食产量大为提升,功在当下,利在千秋。只是巴蜀虽然富足,但大秦久战贫瘠,中枢财力不足,欲以巴蜀之财力填补空缺。若是兴修都江水利,则不知道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张子认为,李冰这个设想,行得通吗?”(未完待续。)
第207章 诸子封(2)
张仪是何等聪明的人,虽然一时未曾想到芈月用意,但原来气急败坏的神情却还是平静了些。他知道芈月既然不肯接他的话,此时是逼不出来的,当下便顺着她的话题道:“司马错将军一直对巴蜀十分感兴趣,说只有治理好巴蜀,大秦才有底气争霸天下。他自请去镇守巴蜀,还要带上李冰等人。”
芈月微微一笑:“那大王有没有说过,要将巴蜀分封给宗室?”
张仪顺口回答:“朝中建议,我们此番巧取巴蜀,人心未稳,还是应该立原来的蜀王子弟为王,作为一个象征安抚人心。不过这也是权宜之计,待到巴蜀人心稳定,我们有足够的掌控能力,自然就要分藩宗室,以利千秋万代。”他说到这里,忽然似有所悟。他看着芈月,慢慢地张开了口,指着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显出平生极难得的蠢相来。
芈月微微一笑,没有再说,她知道张仪已经明白了。
张仪看着,有些不能置信又有些不甘心。他想开口说什么,可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没有说。
芈月倒是诧异了:“我以为,张子会劝我。”
张仪看着芈月,眼中精光闪烁,忽然笑了:“我如今才知道,王后的上书,是谁教她的。”
芈月微笑:“知我者,张子也!”
张仪却气愤地一甩袖子:“不,我不知你。我宁可从不知你。”他转身就走。
芈月看着张仪的背影,心中暗暗叹息一声。只是有些话,如今她说不得,只能在心底暗暗抱歉。
张仪走了两步,却又止步,转头对着芈月冷笑道:“有些人,我劝是劝不动的。季芈,只有当现实给您重重一击,才有用。”说罢,他再不回头。大步而去。
王后这一封上书,惊动的不止张仪。
披香殿内,魏夫人狂砸室中器物,怒不可遏:“提前分封。就这么想把我的子华给踢出局去吗?孟芈这个贱人,简直是做梦!”
侍女采薇在一旁惊惶相劝:“夫人,您息怒,您莫要高声……”毕竟此时不同以往,魏夫人两度失势。这披香殿中被清洗了数次,外头的人,可未必都是可靠的。
魏夫人来回走着,思索着,恶毒地说道:“孟芈那个蠢货,脑袋里没有半两墨汁,她绝没这个脑子,更没这个器量。哼哼哼,她要有这个器量,根本不会跟我纠缠到今天。这是谁的手笔呢?谁呢?谁要与我作对?这封上书。明明白白,便是要断我子华后路啊。”
见她狂怒之下,一脚踩住脚下杂物,差点一个踉跄,采薇忙上前扶她坐下,却是一个字也不敢再说了。
魏夫人坐下来,按着太阳**沉思起来。孟芈为什么这个时候提分封?若只是要对付子华,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子华现在正在与齐国交战的前线,并没有什么事足以刺激到王后,令她做这件事。而且。以王后的脑子,也想不出这招来。那么,是谁刺激她在这个时候行动,又是谁为她出了这个主意?
想到这里。她抬头问采薇:“最近朝堂上,或者后宫中,发生了什么事吗?”见采薇有些迷茫不知重点,她又说了句:“与公子荡有关,或者是与王后有关的事。”
采薇想了半日,忽然想到一事:“奴婢听说。前些日子大王宠爱公子稷,看公子荡横竖不顺眼。朝中甚至还有人说,大王有立公子稷为太子的心思。”
魏夫人嗤之以鼻:“子稷还只是个毛孩子,就算大王有废嫡立庶的心,没理由放着居长有军功的子华不立,去立一个还看不出将来的孩子。”
采薇又道:“奴婢还听说,前些日子,公子荡与公子稷争执,公子稷的小貔貅抓伤了公子荡,大王还偏袒公子稷,说公子荡不友,王后气得去把芈八子的小貔貅给打杀了。芈八子与王后因此不肯说话了。”
魏夫人不耐烦地摆手:“这种小儿相争,简直不知所谓。”
采薇想了想又道:“公子荡那日还打了公子稷,却正好被魏冉将军看到,教训了他一顿,恨得公子荡如今天天去举大鼎练力气,想要自己打败魏冉呢。”
魏夫人“嗯”了一声,沉吟道:“她们的儿子不和,将来公子荡若继位,恐难相处。所以王后想提前分封……不对,以季芈的能力,她有的是手段来阻止王后的图谋,可她却没有动手,倒也奇了……”
采薇建议:“夫人,那要不要挑动芈八子,和夫人一起阻止这件事?”
魏夫人摇头道:“来不及了。如今王后的上书已经放到大王的案上,就算挑动季芈出手,也没有那么快,而大王做决策却是数日即就的事。分封令一下,子华的终身就被注定了。”
采薇急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魏夫人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奇怪,王后上书,明明是针对季芈,她为何没有丝毫举动?”又问采薇:“芈八子近日有何举动?”
采薇想了想,又道:“王后上书之后,季芈曾见过相邦。”
“张仪?”魏夫人诧异,“那张仪近日有何异动?”
采薇便只能摇头了。
魏夫人喃喃道:“难道张仪会在最后发难?还是季芈另有办法?”
采薇忽然想起一事来,道:“奴婢想起来了……”
魏夫人立刻问她:“什么事?”
采薇迟疑地道:“奴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亦是觉得,此事不太可能。”
魏夫人暴躁地骂道:“你舌头被山魈吃了吗?吞吞吐吐做什么?你又能辨别什么了?该不该讲,我说了算!”
采薇只得道:“之前有人说,在菊园看到王后和芈八子一起赏菊,两人还相谈甚欢。”
魏夫人沉默片刻,似在想着什么,忽然又问:“是哪一日?”
采薇仔细想了想,道:“便在王后上书前几日。”
魏夫人失声:“难道是她给王后出的主意?”她转而又沉下了脸,思忖道:“可是,她明明已经与王后交恶,为何又要向王后献上此计?莫不是……她并没有夺嫡之心,只是想为儿子争个好封地?是了,必是这样的。”她相信自己是很了解芈月的,芈月并没有多少竞争心,甚至也没有多少可以与她们一争的实力。自己的子华,已经在军中拥有势力,而芈月的子稷,还只是个未出宫门的孩子。她的背后有魏国的支持,王后的背后有楚国的支持,芈月的身后有什么?所以,她只能认输,甚至还怕受王后猜忌,于是便献上此计,来向王后证明她是没有野心的人。想到这里,她不禁恨恨地用手击案:“岂有此理,你没用,还想将我儿也踩下来表忠心,做梦!”
魏夫人一言不发,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右手手指一根根扣下,似在一件件事地分析着,计算着。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笑得十分诡异。她斜看采薇一眼:“你说,若是一个男人,知道他的姬妾对他没有信心,他会怎么做呢?”
采薇打了个寒战,连忙摇头。
这几日菊花开得正好,秦王驷喜欢在处理完政事之后、夕食之前,于菊园中赏花散步。后妃们都服侍了他十余年了,知道他的性子,无人敢去装作“巧遇”而自讨没趣。便是自己要赏花,也避开了这个时间段。
因此,秦王驷在菊园中慢慢踱步,看到魏夫人自小径走出,心中不禁暗暗一叹。
魏夫人手提花篮,篮中大半是菊花。她抬头见到秦王驷,连忙行礼道:“臣妾参见大王。”
秦王驷知道分封诸公子之事提出后,必有异动,头一个不甘心的便是魏夫人。只是看到她这般出来,他也觉得诧异,暗道她果然是急了。他面上不显,淡淡一笑:“魏氏,是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魏夫人却一手扶头,娇弱不胜地道:“臣妾一直有头疼之症,听说用这种黄花煮汤喝会有缓解,所以来采摘。”
秦王驷见她容颜憔悴,这几年来,她也老多了,心中有些怜惜,闻言便问:“你手下尽有服侍的奴婢,再说太医院有的是制好的药材,何须你亲自来采摘?”
魏夫人却一脸隐忍,道:“臣妾如今虽然名为夫人,却已经失去大王的欢心。太医院的药材也不好再三去要,奴婢们采摘,臣妾怕她们手脚粗笨……”
秦王驷微愠道:“怎么,有人敢怠慢你吗?”
魏夫人笑道:“人情冷暖,这也是常有的事。臣妾到今天这把年纪,已经不在乎了。”她言语之间,透着淡淡的无谓,解释道:“臣妾并不是诉苦,也不希望大王为此问责。其实,臣妾长日无聊,也能借此走动走动,聊度时光罢了。”
秦王驷听了她这话有些意外,面上却是欣慰:“哦,难得你看得开,这倒是好事。”(未完待续。)
第208章 诸子封(3)
魏夫人看了秦王驷一眼,忽然笑得云淡风轻,做出一副万事看穿的样子:“臣妾一直很愚钝,到今天才有些领悟。倒不及季芈妹妹,早早就能看开。”
秦王驷忽然失笑,她果然是有意图:“哦,季芈?你说芈八子?”
魏夫人亦知秦王驷是怎么想她的,他想她必会想尽办法,以哀求、以诡计,要让子华留在咸阳,或者是揭穿某个王后的阴谋之类的吧。可是大王,你了解我,却不知道,我也同样了解你啊。而且,我比你更了解芈八子。
想到这里,她心中微酸,强抑下情绪,才笑道:“是,是芈八子,她早就跟臣妾说,后宫之争她是看不上的。宫中是一片困死人的地方,若能够展翅高飞,远离宫廷,才是她的理想。这话臣妾以前不懂,现在倒懂了。”
秦王驷“哦”了一声:“是吗?你懂得了什么?难道你也会懂这样的心态?”
魏夫人郑重朝着秦王驷行了一礼,道:“听说大王要提前分封诸公子,臣妾倒有一个请求。”
秦王驷谨慎地看着魏夫人,徐徐道:“哦,什么请求?”
魏夫人垂首道:“臣妾如今在宫中也已经心如死灰,若是大王分给子华一块封地,臣妾想请求跟着子华去封地,不知大王可否允准?”
秦王驷听到此言,眯了一下眼睛,观察着魏夫人的神情。
魏夫人低下头,额头冷汗渗出。她终究是有些心虚,偷偷看了秦王驷一眼,却看到他的目光如同刀锋。她承受不住秦王驷目光的威力,跪了下来。
过了好半晌,她只看着地上秦王驷的赤舄,却不敢抬头,生恐一抬头,教秦王驷看出了她的目的来。过了半晌,才听得秦王驷淡淡地道:“待寡人百年之后。你自然可以跟着子华去封地受他奉养。”
魏夫人心头大石落地,伏地道:“妾惶恐。”她伏在地上,看着秦王驷的赤舄移动,转身远去。
魏夫人拭了一把冷汗。长长地吁了口气。看着秦王驷远去的背影,她的嘴角一点点、一点点翘了上去,最终,露出胜利的笑容。
夕阳西下,映着满园秋花。金灿灿的一片,十分艳丽。
她素来爱春花之灿烂,如今看来,秋花却有经霜之美啊!
秦王驷自菊园回来,不动声色地回了宣室殿,依旧如往日一般展开简牍,看臣下的奏报。只是越看,他越觉得心浮气躁。他往日处理公文是极敏捷的,今日却心神不定,脑子里老是有一点杂乱的思绪跳动着。他索性放下竹简。站起来在廊下慢慢踱步。
缪监如往常一般,跟在秦王驷的身后,距离三尺。
风吹着廊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秦王驷眯着眼睛,看着远方。宣室殿是极高的,从殿后望去,整个后宫他都一览无余。
魏夫人的话,他一个字也不相信。芈八子如何会同魏夫人说心里话?魏夫人是到死都不会放弃争权夺利的人,怎么可能淡泊自退?他太了解魏琰,她这一辈子。就只会争、争、争。争得头破血流,争得一败涂地,犹不肯罢了争心。她亦知道,自己不会相信她会息了争心。她同自己讲这番话。绝不是为了表白自己,而是为了把芈八子的用心告诉他。
那么……
秦王驷忽然站住,转身问缪监:“连魏氏都晓得想方设法来向寡人求情,那么芈八子为什么没有来向寡人求情呢,难道她不怕寡人将子稷也分封出去?难道这易储传言甚嚣尘上,她就真的不曾有企图吗?”
缪监轻声提醒道:“大王曾答应过芈八子。若得巴蜀之地,会允她一个请求。”
秦王驷哈哈一笑:“不错,不错,所以她这般镇定,不愧是……”他笑到一半,忽然停住,内心却有些惊疑不定,转身重新朝着来路走了几步,又停住,问缪监:“你说芈八子是会向寡人请求,将子稷留下来吗?”
缪监一怔,恭恭敬敬道:“大王圣明,老奴……委实猜不出来。”
秦王驷定定地看了缪监一眼,忽然道:“你现在就去查一查,向王后献计,让她向寡人上书的人是谁……”缪监忙应了一声,正要退下,却听见秦王驷在他退下的时候,忽然又轻飘飘地说了几个字。他心头剧震,再不敢看秦王驷一眼,连忙退下。
一直退到殿外,围墙挡住了里面的视线,缪监方才举袖,擦去额头的汗珠。
秦王驷最后说的六个字是:“是不是芈八子!”
过了数日,樗里疾入见,呈上地图和竹简,向秦王驷禀报:“大王,诸公子的分封之地,臣弟初步拟了这个方案,还请大王示下。”
秦王驷接过来,看了一下,笑问:“嗯,为何只有名册和封地之疆域,却没有拟定谁分封哪里?”
樗里疾忙道:“此乃君王之权,臣不敢擅专。臣只能依诸公子的人数,列出秦国还未分封的地块,请大王定夺。”
秦王驷点了点头,笑道:“是了,近日寡人诸子,恐怕免不了上门骚扰你吧。”他知道,樗里疾主管分封之事,他那一堆儿子中不管是对王位有企图的,还是没企图的,都会轮番派人去找樗里疾,或询问,或请托。眼见着樗里疾整个人都似瘦了几斤,他忙安慰道:“寡人知道你的为难之处,就不勉强你了。这众口难调啊,连寡人都一时难以决断。”
樗里疾拭汗,却笑道:“臣不敢,虽然有些争议,但终究只是口舌之争,争多争少而已。皆是太平之争,倒是好事。”
见他说得诙谐,秦王驷哈哈一笑:“不错不错,太平之争,确是好事。”
当下两人摊开地图。这图是樗里疾用这段时间重新制就的,上面皆是一块块目前还未划出去的封地,秦王驷便指着几处道:“嗯,这块地处于魏赵之间,可以给子华;嗯,这块地,给子封;这里,给子恽……”
樗里疾在一边,拿着竹简记录秦王驷说的话。(未完待续。)
第209章 诸子封(4)
秦王驷的手划到一处新地,停住道:“巴蜀乃新征服之地,虽然地域广大,却是崇山峻岭,险恶难治,不能不派封君管理。樗里子,依你之见,应该让何人前去?”
樗里疾看了一眼,便道:“臣建议,封公子稷前去为好。”
秦王驷一怔,看了樗里疾一眼,慢慢地道:“哦,巴蜀难治,寡人以为你会建议派年长的公子前去呢。”
樗里疾正低头记着,一时未看到他脸上表情,待抬起头来,见秦王驷已经表情无异,当下也不在意,只道:“臣以为,巴蜀情况复杂,纵然是年长的公子也未必能够处置得好。公子稷虽然年幼,但这次领兵入巴蜀的主将司马错、监军张仪皆与他的舅父魏冉交好。再加上巴蜀连接楚国,其母为楚人,其另一母舅为楚公子戎,这重关系,正可于公子稷有所裨益。所以臣认为公子稷正是最适合的人选。”
秦王驷看着樗里疾,心中暗叹。自己这个弟弟虽然聪明,但心性耿直,料来奉了自己旨意之后,便不会再受诸公子言语之影响。他能说出这般话来,想来有人早就对他灌输过这套理论了吧。
这个人,是张仪,是司马错,还是魏冉?
樗里疾却感觉到一丝异样,忽然省悟,忙赔罪道:“臣弟僭越了。”
秦王驷反而笑了:“你我兄弟,彼此信任,正当直言无忌。若你也如此拘束,寡人还能听到何人真言?况且,你是他们的叔叔,评议他们,理所当然。”又道:“继续吧,你看子池封在何处为好?”
樗里疾松了口气,当下便又一一指点,又说了数子,秦王驷才道:“今日就先到这儿吧。把这几个名字和封地暂时封存于金匮之中,等议完一起颁旨吧。”
樗里疾应了声“是”。便依言将竹简放入金匮,缪监锁上,封好,放置归档。樗里疾这才退了出去。
秦王驷又继续批阅简牍。直至黄昏,他才如往日一般站起来走了出去。缪监服侍他穿上鞋子,秦王驷慢慢走着。这个时候,他是不要坐步辇的。伏案一天了,正是要走动走动。才好调整身心。
他信步一路走到了常宁殿。缪监看他走的方向,早叫人通知去了。见芈月出迎,秦王驷便摆手道:“寡人也没什么事,便只是信步至此。”
芈月赔笑问道:“那大王要不要在妾这里用夕食?”
秦王驷点了点头。
一会儿,敦盏豆盉等诸器上来,芈月亲手安置。秦王驷却看到窗边摆着的箜篌,便问:“你在弹箜篌?”
芈月笑了:“妾也许久未弹了,前日去库房给子稷找些东西,却看到这个,不觉技痒。便拿出来试了一试。”说着她有些羞涩,“如今也手生了。”
秦王驷手执酒盏,笑道:“这倒无妨。如今只在自己房中,你不如弹给寡人听听?”
这等私房中弹琴歌舞,却是闺房之乐,芈月听了,先红了脸,扭捏道:“妾先跟大王说好,如今我多年未弹,早已手生。若是弹错了,大王不许笑话我。”
秦王驷笑了:“谁笑话你?还不快些弹来!”
芈月便笑着去弹箜篌,秦王驷把玩着酒盏,闭目听着。
果然这琴声听起来不甚流利。秦王驷是极通音律的人。他听得出这不仅是手生的缘故,还因为弹琴者有些心神不定。琴为心声,心神不定,便可于琴声中听出来。
秦王驷笑了笑,却不说话。他半躺在那儿,手指在膝上轻轻按拍。果然过了一会儿。便错了一弦。又过了一会儿,又错了一弦。忽然间“嘣”的一声,就断了一根弦。
秦王驷睁开眼睛笑了:“果然是手生了。”
芈月放下箜篌,红着脸请罪:“大王,臣妾失仪了。”
秦王驷却招手令她过来,道:“过来让寡人看看,你手有没有受伤。”
芈月走到秦王驷身边,将手指给秦王驷看,果然有一滴血痕。秦王驷握住她的手指,吮了一下血痕,安慰道:“还好,还好。是不是这琴弦时间久了没换?”
芈月道:“昨日刚换过呢。”
秦王驷笑道:“想是走神了吧。”似是在为她的失误找理由。
芈月红着脸,低下了头。秦王驷握着她的手温柔地看着她道:“你为何事伤神?”
芈月忙摇头:“妾不曾伤神……”
秦王驷笑道:“便是伤神,也是常情。王后那封上书之后,宫中妇人,便没有几个不伤神的。身为母亲,关心儿子的封爵前程,也是正常。好了,今日寡人既到此,你有想说的话,便都说了吧。”
他这般善解人意,宽厚体下,芈月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想了想,又道:“此番会有子稷吗?”
秦王驷的笑容微微收敛,笑道:“这个,寡人现在不能告诉你。你只消说,你想要什么?”
芈月道:“若是臣妾有所求,大王能答应吗?”
秦王驷失笑:“那寡人总得先听你说出来吧。”
芈月低头思忖片刻,道:“臣妾记得,大王曾经说过,若征蜀得胜,便给我一个允诺,是吗?”
秦王驷收了笑容,点点头。
芈月从秦王驷怀中站起,退后两步,郑重下拜:“臣妾为子稷求封蜀国。”
秦王驷忽然怔住,沉默,一片死寂的沉默。
芈月伏地,没有说话。
秦王驷忽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向外走去。女萝等侍女吓得跪下,眼睛直视芈月,险些要叫出口来,让芈月去留一留秦王驷,芈月却仍一言不发。
秦王驷走到门口,停了一下,转头看向芈月。芈月仍然保持着跪伏的姿态,一动不动。
秦王驷转头走了。
女萝等侍女伏地不敢动,直至他走远了,才忙上前,扶起芈月。
女萝一挥手,众侍女轻手轻脚上来将食案等物收拾了,俱都退了出去。
女萝见室内无人,方开口劝道:“季芈,您到底说错了什么,如何大王竟会忽然离去?莫不是……”
芈月抬手阻止她继续猜想。她抬起头,嘴角有一丝微笑:“女萝,这是一件好事。我在等大王把他的意思,清楚地告诉我。”(未完待续。)
第210章 探真心(1)
秦王驷大步走出常宁殿,出了正门,还停步回头看了一下,但终究还是没有留下来,继续往前走。
缪监等人连忙跟了上去。
秦王驷走了几步,却忽然停住,吩咐缪监道:“去召魏冉来,陪寡人喝酒。”
缪监忙应声去叫魏冉。
魏冉此时正在城外练兵,听了传召,大惑不解。但君王有令,不得迟缓,他当即吩咐了副将,自己回营解甲,拿桶冷水浇了浇臭汗,便急忙更衣,赶往宫中。
此时天色暗了下来,宫中已经下钥,却因为秦王有旨,还留着侧门进出。
秦王驷见到他时,魏冉头发还是半干。秦王驷失笑,唤了侍人来,服侍他去偏殿擦干头发,又更了衣服回殿。此时食案俱已摆了上来,阶下又有歌舞,秦王驷与魏冉一人一几,对坐饮酒。
魏冉初时心底惴惴,但秦王驷只是闲问些他在军中之事,又问他当日初初离宫,去军中如何适应,又说起芈月当日如何想他,子稷如何夸他的话来,来来去去,只是拉些家常,魏冉便开始放松下来。
他知自己算不得聪明,更知秦王驷君心深不可测,在聪明人面前,便不探真心消耍弄机巧,只管直道而行罢了。看这样子他是要闲话家常,自己是从小在他面前长大的,也没什么可掩饰的,当下便也依旧以本心相待。
果然秦王驷甚是欢喜,如芈月一般叫他:“小冉,让寡人看看你酒量进步了没有,来来来,再喝一杯。”
魏冉也不推辞,举杯喝了个精光。
秦王驷就问他:“你能喝多少?”
魏冉看了看手中的酒爵,就有些嫌弃:“这酒爵太小了,不够劲。”
秦王驷击案赞道:“真壮士也。来人,搬几坛子酒来给他。”
魏冉忙离席辞谢:“臣不敢在大王面前失仪。”
秦王驷笑着踹他:“胡说,你在寡人面前滚泥撒泼哭闹。寡人都见过,如今倒来与寡人装蒜。”
魏冉挠头,嘿嘿傻笑。当日芈月被义渠人抓走,秦王驷到驿馆去看芈姝。魏冉知道是大王,如获救命稻草,哭着喊着撒泼打滚求他去“救姐姐”,如今听他提起旧事,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秦王驷便笑道:“函谷关初露头角。攻打燕国身先士卒,此番入蜀,又立大功。如今这酒,便是奖赏你的。”
魏冉便放心了,安坐在那儿,由着侍人们一坛坛酒捧上来,不多时,便喝得有了六七分醉意。他这时候还有一点清明,自知再喝下去,非要出丑不可。当下死命推了,说是“实在不能喝了”。
秦王驷见他满脸通红,举手投足都已经不稳,连舌头也有些大了,知道他亦是够了,当下便允了。他一挥手,就令歌舞退下,又叫侍人用热巾子给他净面。
魏冉原来还提着神怕出错,见酒宴已撤,心里一松。再用热巾子一焐,酒意就上来了,脑子里也迷糊起来。
秦王驷见他半醉半醒,便与他闲话:“你立了军功。想要些什么东西?美人、财物,还是宝剑名马?”
魏冉便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一事来,抬头看着秦王驷,笑着说:“臣都不要,臣只要……呃……臣不为自己求。臣想为阿姊和……和子稷求。”
秦王驷笑容变淡,却仍笑道:“果然如此,寡人就知道你们姊弟情深。”
魏冉只道是在夸他,勉强撑着几案起来,向着秦王驷跪下,道:“听说大王近来要分封诸公子。臣想请求,把臣指派到公子稷的封地上去。”
秦王驷“哦”了一声,笑道:“此事,你想了很久吧?”
魏冉实诚地点头:“臣在沙场浴血,一是为报大王知遇之恩,二是为了照顾好阿姊和她的孩子。”
秦王驷微微点头:“哦,怪不得你如此拼命。”
魏冉喝得有些高了,只道他这是赞话,松了一口气,索性一屁股跪坐下来,憨笑道:“我原来还以为,可以用军功求一块封地,将来把阿姊和外甥接出来……”
秦王驷脸色顿时变了。这个傻孩子是不会讲假话的,他若是一直有此念头,这念头必是别人灌输与他的。
原来,原来她一直都不曾安心于这宫中,不曾将寡人视为终生的倚仗啊。
他袖中拳头握紧,脸色沉了下去,室内一片沉寂,沉寂到连醉了的魏冉都抬起头来,有些惶惑地摇头张望着。
秦王驷站起来,拍了拍魏冉,道:“傻小子,放心睡吧。”
说着,他就要走出去,不想一迈步,袍子下角却被魏冉拉住。魏冉半醉半醒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本能地觉得自己刚才似乎说错话了,惶惑地抬头看着秦王驷:“大王,臣说错话了吗?”
秦王驷低头看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心里一软,俯身拍了拍他的肩头,柔声道:“你没说错话。傻孩子,季芈是我的爱妃,子稷是我的爱子,他们的将来寡人早有安排。你放心,断断委屈不了你阿姊。”
魏冉终于听明白了,高兴地问:“真的?”
秦王驷轻声问:“求封地的事,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阿姊跟你说的?”
魏冉张嘴想说,忽然间有一丝清醒,舌头打结地说:“是……是臣自己想的。”
秦王驷看着魏冉,微微一笑:“当日寡人并不因为对你阿姊的宠爱而对你格外升赏,今天寡人也不会把你的功劳给别人用,寡人从来都是赏罚分明。你放心,你的军功,一分不少。”
魏冉连着听了两句“你放心”,顿时觉得心头一松,手一放,便趴在地上,彻底昏睡了过去。
月光如水,洒落一地、一身。
月光下,秦王驷慢慢地走在宫道上。
缪监低声向秦王驷回禀:“老奴打听到,正是芈八子向王后献策,分封诸公子的。”
秦王驷点点头:“寡人亦猜是她。”
缪监不敢再说。
秦王驷慢慢走着,一路走到常宁殿。
此时夜已经深了,正门已闭。秦王驷看了缪监一眼,缪监知其意,便叫缪乙悄悄地叩开侧门。开门的侍女见是秦王驷来了,吓得跪倒在地,方要张口,便被秦王驷阻止。
缪监低声问那侍女:“芈八子可睡下了?”
那侍女道:“芈八子去哄公子稷睡觉了。”
秦王驷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便不要声张了,免得惊动子稷,又赖着不肯睡觉。”
侍女会意,低头暗笑,便迎了秦王驷等人进去。
秦王驷便脱了鞋履,沿着走廊,悄悄走到嬴稷房间门边欲看他一眼,不想里头嬴稷还没有睡觉,正与芈月说话。
秦王驷待要叫唤,听得里头说话,不禁驻足细听。
却听得芈月道:“子稷,蜀国便在我们咸阳的南边,旁边原来是巴国,不过现在已经改为我们秦国的巴郡了,它的北边是我们秦国,东南方向是楚国,东北方向便是魏国……”
又听得嬴稷稚嫩的童音问道:“母亲,为什么这几天您要我学习蜀国的事情啊?”
就听得芈月声音有些低沉,道:“因为,母亲要你安全。子稷,有时候,有些人不会管你是否还是个孩子的……”
嬴稷有些睡意蒙眬,芈月说话又太低声,他不由得问:“母亲,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芈月低声道:“子稷,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母亲,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你答应母亲,你会一直很勇敢很勇敢的,能吗?”
就听得嬴稷应道:“我能,我可已经是男子汉了。”
又听得芈月哄了几句,轻轻哼着童谣,过了一会儿,便再无声息。
芈月见嬴稷睡了,便吩咐傅姆几句,站起来走了出去。
侍女掀起帘子来,芈月一抬头,吓得腿一软,连忙扶住廊柱,勉强站住。好在屋中偏暗,倒也未曾被人察觉。
却原来秦王驷正站在门外,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半边雪白,半边却在阴影里头。
秦王驷抬手,阻止芈月说话,低声道:“子稷睡了,休要惊动他。”
芈月不敢开口,默不作声地出去,两人静静地沿着廊下走着。
秦王驷说:“寡人好久没跟你下棋了,去下盘棋吧。”
芈月不解,却只得依从秦王驷,令人在正殿摆了弈盘,两人对弈。
六博为双人对弈,棋盘是正方形,用直线和斜线分割出棋道,棋盘边缘的两边各有六道棋道,中间有空白方框称为“池”,池中有黑白圆形棋子两枚称为“鱼”。
芈月和秦王驷面前各有六枚博筹,棋盘上黑白两色方形棋子各六枚共十二枚正在厮杀。
芈月拿起博筹,掷出了四正二反,将棋子往前走四步,竖起来道:“四步,变枭。”
秦王驷也掷出了三正三反道:“三步,回散。”
芈月再掷一把博筹:“那臣妾可要牵鱼了。”
秦王驷笑了:“看来寡人这盘棋要输给你了。”(未完待续。)
第211章 探真心(2)
芈月笑道:“臣妾的六博之弈还是跟大王学的,如何能与大王相比?”
秦王驷摇头:“这也难说得很。这六博棋盘,本就是从太极八卦中来,你精通道家学说,玩起六博之弈来进步很快。虽然是寡人教你下棋,只怕如今你要超过寡人了。”
芈月忙道:“博弈之技,不在于一盘之得失。大王胸中自有丘壑,臣妾纵一时能赢得一局两局,终究还是输多胜少。”
秦王驷道:“棋局如世局,不但要走好中盘,也要做好边角的布局。如今大秦连打了几次大战,威慑住诸侯以后,接下来就要稳定疆域,休养生息。”
芈月道:“太极生两仪,所以这棋局中有黑白二鱼;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所以棋盘分四位八方。大王于咸阳变更中枢职位,设立相邦;于地方上分封诸公子,想必也有新的设想了?”
秦王驷看着她似笑非笑:“你有什么看法吗?”
芈月道:“依臣妾看来,重点应该是新收服和有动荡的三个地方:一为巴蜀,二为义渠,三为河西之地。”
秦王驷忽道:“你为何想让子稷分在巴蜀?”
芈月正在抓棋子的手停了一下,眼神微一闪烁,苦笑道:“因为义渠与河西之地,子稷都不适合。”
秦王驷咄咄逼问:“巴蜀据称乃穷山恶水的艰险之地,你会舍得吗?”
芈月镇定回答:“子稷再小,他也是大王的儿子,大秦嬴氏子孙,身负王者血脉,自要担当他应尽的职责。富庶疆土必有盘踞的旧势力,穷山恶水也许能磨砺他成长,好坏也只在人的转念之间。”
秦王驷沉默片刻:“你可曾想过,跟着子稷去封地?”
芈月手执博筹,想掷下去,但终于心乱了。放下博筹,问道:“大王希望臣妾去吗?”
秦王驷却道:“寡人问你自己怎么想的。”
芈月低头回避秦王驷逼人的目光:“臣妾听大王的。”
秦王驷问:“若是寡人要你留下呢,你会觉得失望吗?”
芈月心头狂跳,脸上却露出诧异的神情道:“臣妾之职。原来就是要服侍大王。”
秦王驷凝视着她,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她内心的想法来:“若寡人没有吩咐,由你自择呢?”
芈月努力用单纯的目光看着秦王驷,微笑:“若不从夫,那便从子。若是子稷要我去。我就跟他去。”
秦王驷目光如要看进她的内心最深处:“子稷还是个孩童,他如何有自己的主张?”
芈月的手垂在袖间,她知道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颤:“子稷天性聪明,臣妾愿意听从他的意见。”
秦王驷长叹一声,抹乱了棋局,站起来拍了拍芈月的肩膀,道:“还记得你当日初侍寡人的时候,寡人对你说过的话吗?”
芈月惊讶地抬头:“大王是说……”
秦王驷看着芈月,叹道:“季芈,寡人带你去行猎。与你试剑,和你共阅书简,让你去结交张仪,就是为了不让你成为那些浅薄妇人,为了让你按自己的心愿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芈月忽然明白了秦王驷的意思。她的内心惊骇之至,却又狂喜之至,嘴角颤抖,一句话到了唇边。却说不出来。好一会儿,她才颤声道:“不,大王!臣妾害怕……”
秦王驷没有再看她,转身负手而出。一直走到庭院中,才朗声吟道:“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
秦王驷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月光下,风吹得满院的银杏叶子四处飞舞。芈月凝视着面前的棋局。眼神复杂。
秦王驷走了已经很久了,芈月犹站在窗边,看着满院月光和银杏叶子,久久不语。
女萝站在她的身后道:“季芈,天色晚了,早些休息吧。”
芈月忽然笑了:“女萝,我赢了!”
女萝诧异,她看不懂,也听不懂。秦王驷悄然而来,站在屋外听芈月哄孩子,两人下了一盘棋,秦王驷走出来吟了一段话,怎么芈月便说她赢了?而且,怎么算是赢了,她又赢了什么?
芈月亦知她不懂,也没打算让她完全明白自己的设想和计划,只是此刻心中欢愉,她忍不住想倾诉,便轻轻将那句话又吟了一遍:“‘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大王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逍遥游》中的话。”
女萝点头:“是,季芈,奴婢听您常读,只是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芈月解释:“意思是:不为世人的赞誉而努力,不因世人的诽谤而沮丧,明白自我追求与外界限定的区别,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荣与辱。”
女萝点点头,可依旧不明白。
芈月轻叹一声,方才的欢喜已经渐渐沉淀下来。她回思往事,不由得轻叹:“其实,我原本就没有想过进宫,也没有想过侍奉大王,更没想过承宠、争宠这些事。我的命运不是我的选择,可是命运让我走上这条路以后,我就要为此承担结果。大王让我走这条路,我就必须握紧拳头走下去。”
女萝担心地道:“承担什么?”
芈月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也许,我应该感谢大王,他在所有的人当中选择了我,愿意给我这样的机会。天与不取,反受其殃。有些事情,的确是不容逃避的。”
女萝这时候才有些明白:“您是说,您终于决定,对王后和魏夫人那些人还手了!”
芈月摇头,冷笑:“不,我要面对的人,不是她们。”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轻声说道:“我要征服的,是天。”
次日,秦王驷下朝回宫,便接到芈月一封书简,请他望云台相见。
望云台乃是秦宫中登高望远之处。
秦王驷沿着台阶走到高台上,一眼看去是无边天地。望云台的一边已经站着另一个人,背朝着秦王驷。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来,朝着秦王驷微笑。
秦王驷走到她的身边,站在她原来的位置上,看着前面,问:“你刚才在看什么?”
芈月道:“看这天地。”
秦王驷不解:“天地?”
芈月伸出双手,横于半空,衣袂飘飘,似要随风而去。她的声音有些缥缈,有些兴奋:“站在这高台之上,只觉得天地无垠,似可御风而去,遨游天地之间。”
秦王驷道:“看来,你很想出去遨游这天地。”
芈月转头看着他,眼睛亮闪闪的:“是的,我想像大王一样,驰骋四方,征伐天下,能够有个地方施展我这一生所学。”
秦王驷“哦”了一声:“像寡人一样?”
芈月肯定地颔首微笑。此刻她的眼中,没有昔日的恭敬退缩,反而有一种挑战的意味:“是,大王,我不想像其他后宫的妃嫔一样,在大王的心目中,只是一个以色事人的女人。我想让你看到的是我,不是什么媵女后妃。我甚至曾经幻想……”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羞涩地一笑。
秦王驷心中涌上一种久违的少年激情来,他握住了芈月的左手:“幻想什么?”
芈月的右手却指点着天地,衣袖飞卷,豪气干云。她的声音很响亮,在高台上被风一吹,远远地传出去:“幻想着如果有机会,能够让我治理一个郡、一个封国,我就能够把它治理得富强繁荣,那么你就能看到我的不一样,我就能让你感觉到,我是有资格和你站在一起指点江山的,而不是像那些后宫女人一样,只能做被你宠爱、被你庇护、什么都不用想的弱者。”
秦王驷失笑:“你想做不一样的人?你对她们不屑吗?”
芈月转头看着秦王驷,大声道:“是,我不屑,因为我跟她们不一样!我争的不是荣宠、位分、母族、儿女。我争的是,我在你心目中,是否有着一席之地!”
秦王驷看着她如今的样子。这是她从未在自己面前展现过的一面。不,也许他曾经看到过,此刻的她,最像他初见她的时候,那种在祭台上翩若游龙、丰姿若神的样子。忽然间他有些明白了:“你要为子稷争蜀侯之位,原来并不仅仅是为子稷所争,更是为自己争?”
芈月昂首道:“天地间先有我,才有子稷。大王有很多的女人,我却想成为那个独一无二的人,要让大王看到我自己的实力所在。大王有很多儿子,子稷只是其中一个,也许有朝一日他可能成为独一无二的人,但这却不是由他的出身决定,也不是我这个当母亲的推动就能促成,而只能靠他自己的努力和成就。”
秦王驷定定地看着芈月,忽然道:“若寡人要你留下来,是不是有违你的计划了?”(未完待续。)
第212章 探真心(3)
芈月摇头:“不,没有区别。因为我知道,大王留我,有留我的用意。你要我为子稷争,但我却不是这么想。子稷能不能得大王垂爱,这得看他的努力。可是大王,我希望,这一次,你能看到我的存在。我不能得一方郡城治理,那我就只能无声无息地存在。之前大王那么做,我觉得委屈。”
秦王驷挑了挑眉问:“委屈?”
他忽然笑了,没有再说话,却转身欲走。
芈月却从秦王驷身后抱住了他,将脸贴上他的后背,叫道:“是的,我很委屈。从第一次侍奉大王的时候开始,大王就告诉我,要直道而行。我一直是直道而行,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可大王呢,却什么事也不告诉我,什么话也不对我说,跟我打哑谜,拿什么棋子作比喻,你……你根本就看我像个傻瓜。”
秦王驷的眉头渐渐松下来,嘴角也有一丝笑意。
芈月道:“我要错了,你告诉我错在哪儿,我下次改进,别让我一个人傻傻地瞎折腾。有时候,我真希望下辈子遇见你的时候,我是个男子,不是一个卑微的媵女,不是一个后宫妃嫔,而是一个可以驰骋天下的国士,甚至能让你像容忍张仪那样容忍我身上的诸多缺点,就因为我有举世无双的才能。”
秦王转身将芈月一把抱起,纵声大笑:“可寡人如何会与张仪欢好,如何会让张仪为寡人生儿育女?”
芈月惊呼一声:“大王,快放下我。”
秦王驷却不理她,只管抱着芈月走到栏杆边,把她放在栏杆上坐下,笑道:“你不是说,要同寡人站到一起吗?你朝下看看,这望云台高不高?”
芈月朝下看了看,一阵晕眩,却倔强地道:“很高。”
秦王驷道:“怕吗?”
芈月道:“大王不怕。臣妾也不怕。”
秦王驷道:“寡人若是松手,你可就摔下去了。”
芈月的手紧紧抓住了秦王驷:“大王不松手,臣妾就不会掉下去。”
秦王驷却忽然问道:“若寡人扶不住你呢?”
芈月的另一只手却扶住了栏杆,昂首道:“那臣妾会自己扶着栏杆。不让自己掉下去的。”
秦王驷笑容微收,意味深长地道:“哦,这样说来,你不用依靠寡人也能坐得住了。”
芈月笑道:“大王让臣妾坐到这儿来,还用手扶着臣妾。是因为爱臣妾,不是为了把臣妾摔下去。所以大王若扶不住臣妾,臣妾为了让大王不伤心失望,也不会让自己掉下去。”
秦王驷哈哈大笑,用力将芈月抱起,转了一个圈,将她放到地面上,才道:“站稳了吗?”
芈月仰头看着秦王驷道:“臣妾站稳了。臣妾会一直站稳的。”
秦王驷一步步走下望云台,坐上步辇。
步辇起,缓缓前行。
秦王驷低声对缪监道:“明日。寡人要见唐昧。”
缪监一怔,问:“大王说的是……丹阳之战中,被俘的楚将唐昧?”
秦王驷点了点头,嘴角有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他缓缓地道:“寡人现在忽然对那个星象预言,很有兴趣,想细细地问一问他。”
半个月后,秦王驷于殿中宣布诸公子之分封。
后宫妃嫔,齐聚椒房殿中,等着消息第一时间传回。
她们心情焦急。三三两两聚在庭院或者廊下,窃窃私语。
樊长使站在椒房殿庭院左廊下,紧张地拉住卫良人的手道:“卫阿姊,子恽还小。我真不想他分封出去啊。”
卫良人微笑着安抚她:“妹妹放心,有人比你更不想让儿子分封出去……”
樊长使看看左右,似有所悟:“你是说,魏夫人?”
卫良人笑而不答。
樊长使恨恨地道:“难道这次分封会出岔子?”
卫良人连忙将食指竖在嘴上:“嘘,小心隔墙有耳。”
樊长使一惊:“她又有什么阴谋不成?”
芈月静静站在右廊下,看着妃嫔们焦急不安地交头接耳。魏夫人走到芈月身边轻笑道:“季芈妹妹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啊。”
芈月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更何况诸公子都是大王的亲生儿子,难道大王还会亏待了他们不成?”
魏夫人哼了一声:“手心手背还两般待遇呢,我就不信你没有半点想法。”
芈月微笑:“大王比谁都聪明,在他面前自作聪明,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魏夫人看她这副样子,情知问不出什么来,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唐夫人见魏夫人走了,方走到芈月身边劝道:“此人素来如此,不要理她。”
芈月笑着点头:“我知道。”又问她:“唐阿姊不紧张吗?”
唐夫人笑道:“我是个愚钝之人。子奂难道不是大王的儿子不成?大王自有安排,我信不过大王,还能信得过谁?”
芈月点头:“唐阿姊是有大智慧的人,不似有些人,素来爱庸人自扰。”
唐夫人知道她说的是魏夫人,只笑而不语。
另一头,景氏亦在和屈氏窃窃私语:“屈阿姊,我的子雍还小,真不想让他现在就封啊。”
屈氏劝她:“我的子池更小呢。放心,大王就算分封,也不会让这么小的孩子离开娘的。”
正在此时,利监满头大汗地跑进来道:“颁诏了,颁诏了。”
这声音一传进来,便是连芈姝也闻声走出来,见着利监,焦急地问:“封了哪几位公子?”
利监行了一礼,道:“回王后,今日分封了三位立有军功的公子。公子华封横门君,公子奂封蓝田君,公子通封为蜀侯。”
卫良人猝不及防,失声道:“蜀侯怎么会是子通……”
芈姝横她一眼,转眼看了看左右,得意地微笑:“唐夫人、魏夫人、卫良人,恭喜你们了。”(未完待续。)
第213章 探真心(4)
唐夫人面露喜色,松了一口气,回头拉住卫良人的手道:“恭喜妹妹,其他人都封君,唯你的子通封地最大、爵位最高,这可是好事一桩。”
卫良人的视线却落在芈月身上,眼睛眨了眨,有些魂不守舍地笑道:“多谢唐夫人,只是蜀地艰难,我怕子通做不好……”
魏夫人不禁现出不能置信的表情,忽然间尖叫一声,冲了出去。
芈姝看着魏夫人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转头看着芈月,满意地点头致意。
芈月只是淡淡一笑,却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上前邀功示好,只远远地行了一礼,便与其他妃嫔一起退了出去。
披香殿,魏夫人披头散发地坐着,失魂落魄。
她想不明白,自己失败在哪儿。她明明已经猜到,芈姝上书求为诸公子分封,必是芈月建议的。而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芈月无心宫闱,甚至无意于秦王驷。
芈月有自己爱的人,她入宫,是因为黄歇死了。后来黄歇再度出现,可她已经有了秦王驷的儿子,所以只能继续留下。她的心不在这宫廷中,她厌恶与芈姝、与自己共处这一方庭院,她时刻想逃开。所以魏夫人猜测芈月会借这次分封,为自己找好退路。魏夫人的信息,有的是从上庸城得到的,有的是从芈姝与芈月交恶后发生的事情里捕捉到的,她将它们一一组合起来,大胆地推测出了这些事。
所以她刻意去找了秦王驷,将自己的推测巧妙地透露给了他。她深知秦王驷的脾气。他有强烈的征服欲,如果他知道这件事是芈月主谋,他是绝对不会让芈月如愿操纵王后布局的。那么,王后的计划就会因此废止,而她就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让嬴华成为太子。
可是,她没有想到,秦王驷明明知道了这件事。依旧顺着芈月的心意,分封了诸子,让嬴荡成了无形中的太子,让她一败涂地。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分封嬴稷,而将他留了下来?
魏夫人忽然坐直了身子,一个她未曾想过的可能浮上水面———莫非,秦王驷属意嬴稷?
不———她绝不甘心。
魏夫人的神情阴沉得吓人,采薇吓得甚至不敢靠近。可就在此时。魏夫人忽然笑了起来,招手令采薇靠近,道:“你想办法,让宫中传唱一首歌谣……”
数日后,宫中忽然兴起了一首歌谣,芈姝走到哪儿,似乎都能听到有人在传唱:“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
芈姝站住,问道:“什么声音?”
景氏忙上前道:“王后。您不知道啊,这几天宫中都在传唱这首歌谣呢。”
芈姝道:“什么歌谣?”
景氏道:“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
芈姝脸色变了:“这是什么意思?”
景氏嚅嚅不敢答,芈姝细想了想,拂袖而去。
暴雨如注,缪监负手站在廊下,喃喃地道:“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这首《大雅》之歌。唱得好啊。”他转头,看看身后的缪乙,“这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
缪乙先是点头。后又摇头,赔笑道:“明白一点点,似懂非懂。阿耶教教孩儿,也好让孩儿长些见识。”
缪监冷笑:“这首诗歌,来自《大雅》,名《瞻卬》。意思是:聪明的男人能造就一个城邦,而聪明的女人却能倾倒一个城邦。失去懿德的聪明女人,一旦掌握生杀大权,就会成为枭鸱那样的不祥恶鸟……”
缪乙听懂了,脸色也变了:“阿耶,您说这事,要不要禀告大王?”
缪监冷笑一声:“禀告大王,说什么呢?这哲妇指的是谁,你不清楚吗?”
缪乙犹豫了一下,道:“是指……芈八子吧。”
缪监道:“那么,这歌谣背后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缪乙赔笑:“这,孩儿可真不知道了!”
缪监冷笑一声:“这后宫妇人,三寸长舌,这不,又要搅动起风雨来了。”
雨仍然在下着,歌谣在雨声中,越传越烈。
女萝忧心忡忡地跟芈月说:“季芈,您说,对这宫中谣言,应该如何是好?”
芈月轻蔑地一笑道:“怕什么?‘哲妇倾城’吗?可这后面还有两句,‘妇有长舌,维厉之阶’,这宫中究竟谁是长舌妇,明眼人不是一目了然吗?魏氏,也不过就这点花招罢了。”
女萝道:“纵然如此,也不可不防啊!”
芈月忽然笑了道:“可有时候,我真是佩服魏氏。”
女萝沉默。
芈月道:“我一直被动应战,一直想逃离这宫廷。我忘了这个世间处处是战场,只想着不战而逃。我看不起魏夫人,可我还不如她。至少她有挑战规则的勇气,她有屡败屡战的志气,她还有处于逆境仍然能够轻易把握大王心思的聪明和才智。”
女萝摇头:“不,季芈只是心地善良。”
芈月也摇头:“不,善良是对弱小的怜惜,而不是对虎狼的退让,更不是弱者为自己的无能找的借口和理由。”
她看着外面的大雨,低声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既然命运决定要将子稷推向高处,我若犹豫退让,反受其祸。苍天为证,我也曾谨守其位,不敢越礼;可既然天意注定,不让我子稷赴蜀远行,我自当遵从天意。夏桀无道,成汤代之;商纣无道,周武革命;厉王无道,周召共和。我子稷亦是楚王之胤、秦王之裔,这天底下已是大争之世,没有什么是注定的,只能是勇者胜而懦者亡。”
女萝拜伏在地:“奴婢愿追随季芈,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芈月看着大雨如注,纵声吟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她喃喃道:“这四方的宫墙,燕雀相争,不知天地之阔也。而鲲鹏,可受制于一时,但终将扶摇直上九万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