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公主恨(1)
秦王驷接到回报时,已经查明,借假胡人名义打劫,暗设埋伏劫走孟嬴之子姬职的,便是赵侯雍。
孟嬴一入咸阳,便飞奔至宫中,扑倒在秦王驷脚下痛哭哀求:“父王,父王,您救救我儿……”她的声音悲怆而绝望,令侍坐一边的芈月也忍不住拭泪。
秦王驷看着伏地大哭的女儿,语气沉重而无奈:“孟嬴,若是能救,寡人岂能坐视不管?赵侯雍早有预谋,他抓走你的儿子,打的必是挟持他以制燕国的主意。此刻纵然寡人倾全国之力攻赵,只怕也无法接回你的儿子。”
孟嬴瘫坐在地,放声大哭:“那我的子职,我的子职怎么办?”
秦王驷劝道:“你放心,你儿子是燕国公子,也是燕国王位的继承人。我听说燕王哙已经打算禅让王位给相国子之,正在择吉日以举行禅让仪式。赵侯雍手中扣着公子职,必是为了在子之登上王位后,打着推立姬职为燕王的名义侵入燕国。你的儿子是他手中的傀儡燕王,他的安全一定不会有问题。”
孟嬴听了这话,如获救命稻草。她抓住秦王驷的手,问道:“他不会杀子职,对不对?可是……”她的眼睛一亮,却又黯淡下来,“可我儿还这么小,若离了我,一个人在外,他会害怕、会哭,他会吃不好、睡不好的……”她越想越是心痛,向秦王驷哀求道:“父王,子职不能没有我,一个孩子不能没有母亲照顾。父王,求您送我去赵国吧,让我去赵国照顾子职,好不好,好不好?”说到最后,她退后一步,不住磕头。
秦王驷见她如此失态,却是恼了,啐道:“你说的什么糊涂话!既然你要去赵国,你当初在韩国为什么要托人给我送信,叫我救你?这么多的大秦健儿为救你而死,如今你又要去赵国。你将国家大事、将士性命,皆视为儿戏吗?”
孟嬴听着秦王驷的话,却恍若未闻,直愣愣地看了秦王驷一眼,慢慢地挺起了身子,道:“我为了大秦,牺牲了一生。没有国,没有家,没有父,没有夫。我什么都不求,我不要做公主,不要做王后,我宁可生于普通人家,只求上天能满足一个女人最卑微的愿望,让我和我的儿子在一起。这个要求很过分吗?”她越说越是激愤,“为什么你如此冷酷无情,父王?我恨你,我恨你——”说到最后,她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冲了出去。
芈月欲去挡她,却已经来不及了。“公主——”她顿了顿足,转向秦王驷,欲为孟嬴求情,“大王——”不想她方一开口,便见秦王驷的眼神凌厉地看过来。芈月心中一凛,掩口不敢说话。
秦王驷疲惫地挥了挥手:“出去,让寡人一个人安静安静。”
芈月没有再开口,只默默一礼,退了出去。
她走出宣室殿,想到方才孟嬴冲了出去,心中牵挂,便欲去引鹤宫看望孟嬴,可是到了引鹤宫前,却被挡在门外,只说大公主心情不好,谁也不见。
芈月无奈,只得回到常宁殿。
女萝见她心情不悦,忙来相劝:“季芈,大公主之事,您便是再同情,又有何用?这种事,大王都无可奈何。难道大王不爱大公主吗?难道大王有办法,会不帮大公主吗?”
芈月点头,却还是叹息:“女萝,我知道你说的有理,我只是……”她抚着自己的心口,“我只是心里过不去。”她想到当日与孟嬴结识之事,不禁伤感,“你可知道,我曾经很羡慕大公主。她曾经那么幸福,拥有大王全部的父爱,拥有庸夫人那样聪明睿智的母亲,天生丽质,聪明有才,生而为公主,出嫁为王后,生下拥有继承大位机会的儿子。可如今,她甚至还不如一个生于平民之家的女人。她为大秦嫁给了一个老人,又因为权力之争而被流放,如今更是母子分离。这大争之世,男人们说起来热血沸腾,争的是眼前功业,争的是万世留名,可从来不管这背后有多少女人的牺牲、女人的痛苦、女人的眼泪和心碎。”
女萝也叹道:“是啊,大争之世,争的是男人的荣耀。可女人呢,女人争得最高的地位,也不过是当上王后吧。可就算是如大公主那般当上王后,依然要眼看着夫君宠爱别的女人,依然要为自己亲生儿子的太子位而争。争输了,可能失势被杀,被流放,母子分离。争赢了,像威后那样,也不过是怀着一腔怨念,从王后宫中迁出,把执掌后宫的权力让给儿子的女人们,自己呵鸡骂狗,坐着等死罢了。”
芈月听着,只觉得一阵阵心寒:“不!女萝,你说,我们这些后宫妇人,这一生就这么过了吗?”
女萝看着芈月的神情,微微有些不安。她知道自己的主人经常会有一些和别人不一样的想法。这种想法,经常会折磨她,让她夜不能寐,甚至让她不能像别的后宫妇人一样,去向大王献媚讨好。那种后宫妇人以为很正常的献媚君王、打压同侪的行为,到了她身上,便成了一种折磨。她要很努力地挣扎,甚至无数次地痛苦、思索,一直到为自己找到理由,才能够迈出这一步来。
所以,她的后宫之路,就注定要比其他的女人走得辛苦得多,挣扎得多,也曲折得多。
见她似乎又陷入某种挣扎中,女萝暗啐自己多嘴,忙劝道:“季芈,我只是胡说八道,您休理我。”
芈月却摇了摇头,道:“女萝,你说得很对,我不能这么活。”
女萝暗惊:“季芈,您想做什么?”
芈月有些迷惘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她的神情却渐渐有些清明起来,“但我知道,我想要不一样的活法,我想要一种属于自己的活法。”
女萝暗悔,只得哄劝道:“季芈,您别想太多。”她抬头看看天色,道:“待会儿小公子就要回来了,哄哄孩子,您就不会想这些有用没用的了。”
小嬴稷如今六岁,已经开始识字习书,每日便由缪辛抱着去师保处学习,到下午再抱回来。
说到嬴稷,芈月的心思稍稍转移,摇了摇头,叹息道:“不,正是因为有子稷,我才要真正去想明白、想透彻,我应该怎么走完这一生。虽然我现在还没想到该怎么办,但我却不愿意就这样任由别人摆布我的命运,这样困守在四方天地里,和几个充满嫉妒的女人互相怨恨着过完一生。”想到这儿,她忽然站了起来,走到书架前翻找,“女萝,我的那卷《逍遥游》呢,到哪儿去了?”
女萝一怔,也想起来了:“季芈,您似乎好久没看这本书了。”
芈月停下手,怔了一怔,道:“是,好久了。是从我怀了子稷以后,还是从我服侍大王以后呢……”她轻叹一声,“一个女人,嫁夫生子以后,就忘记什么是自己,忘记曾经有过的鲲鹏之心了。”
正说着,却听外面传来嬉闹之声,芈月精神一振,笑道:“是子稷回来了……”
果然,嬴稷已经脱了鞋子,爬上走廊,飞快地跑进房间里来,口中还叫着:“母亲,母亲……”
芈月眉眼俱笑,坐在那儿,等着这个胖乎乎的小身子扑进自己的怀中,才接过女萝递来的巾子为他擦脸,问他今日学了些什么,遇上了什么有趣的事儿。
一会儿,便听得嬴稷问道:“母亲,我听说宫里有个阿姊回来,是哪个阿姊啊?”
芈月诧异:“你如何知道了?”
嬴稷便说:“是我刚才路过,看到内小臣指挥人送东西到引鹤宫。我问他谁住进去了,他说是我的大阿姊。”
芈月点了点头:“是啊,是你大阿姊,你从没见过她。她在你出生前,就嫁出去了。”说到这里也不禁触动心事,叹道:“你大阿姊还有一个儿子,同你差不多大呢。”
嬴稷对母亲忽然叹气颇感不解,只问:“那我能同他一起玩吗?”
芈月神色黯然道:“他不在。”
嬴稷问:“他去哪儿了?”
芈月看着他童稚的脸,忽然心底一酸。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有一日,有人要将嬴稷与她分开,她也是要发疯的吧。这么小的孩子,如果没有母亲,该怎么办呢?
芈月轻轻地抚摸着嬴稷的小脑袋,道:“子稷,要不要同母亲一起,去看望一下你阿姊?”
嬴稷点头:“好啊!”
芈月转头对女萝道:“你差人去引鹤宫问问,我想带子稷去见大公主,大公主可愿一见。”
过得片刻,孟嬴那边便有回报,说是请她过去相见。
自此之后,芈月便经常带着嬴稷,去引鹤宫看望孟嬴。孟嬴自返秦以来,满心想的便是失散的儿子,除此之外,任何事情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也没有兴趣。( )
第185章 公主恨(2)
只有芈月带着嬴稷来见她,她才会强打起精神来。她眼中看到的是幼弟,但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自己的爱子。她没有抱嬴稷,也没有同他亲热,只是让嬴稷去院中自由地玩耍打闹,而她就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眼中露出的伤感和怀念,真是令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忍见。
她甚至没有和芈月说话。她所有的精神和力气,都只用来思念儿子和追忆往事。她经常就这么一整日地呆坐着,不言不语,不饮不食。
朝上的争议,仍然没有结果,孟嬴却以极快的速度憔悴下去了。就算拿嬴稷当成儿子的替代品,但终究,她的儿子离她有千里之遥。对她来说,这种短暂的安慰只是杯水车薪,根本抵不过每时每刻锥心刺骨的失子之痛。
这一日,常宁殿的庭院中,秦王驷坐在廊下,听着小小的嬴稷挺直身子高声背诗:“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秦王驷嘴角微弯,抱起嬴稷夸奖道:“背得好。子稷,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吗?”
嬴稷响亮地说:“知道。”
秦王驷道:“说说看。”
嬴稷道:“这诗是说母亲很辛苦,做儿子的要孝敬母亲。”
秦王驷点头:“嗯,学得不错。”
嬴稷却有些不安地问:“父王,孩儿没背错吧?”
秦王驷微笑:“没背错,怎么了?”
嬴稷道:“那孩儿昨天背这首诗,为什么阿姊哭了?”
秦王驷看了坐在一边微笑着对儿子露出鼓励表情的芈月一眼,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阿姊,哪个阿姊?”
嬴稷道:“引鹤宫的大阿姊啊。昨天母亲带我去看望大阿姊,大阿姊生病了,可大阿姊看着我,就一直哭一直哭。”
秦王驷把嬴稷放下:“好孩子,让女萝带你出去玩。”
女萝连忙上来牵着嬴稷的手道:“小公子,奴婢带您去采桂花。”
见女萝带走嬴稷,芈月走到秦王驷面前,无声跪下。
秦王驷并不意外:“你想为孟嬴求情?”
芈月道:“是。”
秦王驷道:“你可知这是干政?”
芈月道:“臣妾不知道什么是干政,臣妾也是一个母亲,人同此心。大王,大公主憔悴将死,若她真的就此不起,岂非也辜负了大王救回她的深意?还不如圆了大公主的心愿,送她去赵国,让她无憾。”
秦王驷叹:“你不了解赵侯雍。列国君王中,魏王迟暮,齐王已老,楚王无断,韩王怯弱,燕王糊涂,能与寡人相比者,唯赵侯雍。天下诸侯皆已称王,唯此人仍然不肯称王,他有极大的抱负和野心。子职已经落在他的手中,他将来必会狠狠地咬燕国一口。孟嬴若落于他的手中,会让他有更大的赢面。”
芈月求道:“大王,大公主曾为秦国牺牲过一次,这次就算秦国还她一个人情,让些利益与赵国,可不可以?”
秦王驷道:“国家大政,岂容儿戏?”
见秦王驷已经沉下了脸,芈月不敢再说,只取了旁边的六博棋局摆开,赔笑道:“大王,您喜欢玩六博,今日臣妾来陪您玩玩如何?”
秦王驷瞟了棋盘一眼,摆手道:“罢了,你棋艺太低,不能与我共弈。”
芈月道:“不要紧,臣妾下不过大王,下次臣妾可以从唐姊姊手中赢过来。”
秦王驷失笑:“你这算什么?”
芈月道:“人世如棋,只要棋局还在,这局棋里输掉让掉的,下局棋仍然可以翻盘挣回来。大王,让些许利益给赵国,还有翻盘的机会。可是大公主若死了,可就永远活不过来了。”
秦王驷看着芈月,神情颇有些玩味:“看起来,你比寡人还更像赌徒。”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可是你和孟嬴,感情就如此之深,深到你宁可冒犯寡人?”
芈月却摇头道:“不,臣妾只是认为应该为大公主说句公道话。”
秦王驷眉毛一挑:“应该?”
芈月叹道:“就如同当日,臣妾愿意为王后求情,为魏夫人求情一样。大王,臣妾曾经有过四处求告无门的时候,知道这种痛苦。所以臣妾知道,如果每个人都在别人落难的时候袖手旁观,那就别指望自己落难的时候会有人相助。”
秦王驷有些动容,却又问道:“倘或你助了别人,到你需要帮助时,依旧无人助你呢?”
芈月道:“臣妾知道这种事不能斤斤计较,有付出未必有收获。但是臣妾种十分因,或可收一分果。若是一分因也不种,那自然是无果可收了。”
秦王驷看看芈月,怔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扔下棋子,站起身来,走下步廊,小内侍为他穿上鞋履。
芈月见他一言不发,便向外走去,心中正自惴惴不安,却见秦王驷穿好鞋履,回头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道:“寡人会派司马错出使赵国。”
芈月一怔,顿时笑靥如花,盈盈下拜:“多谢大王。”
秦王驷摆了摆手:“你说的,未尝不是一个办法。季芈,你很好。”说着,他头也不回便去了。
长巷寂静。
芈月披着厚厚的大衣,带着女萝走过长巷,进入引鹤宫中。
引鹤宫室内一只青铜大炉,燃着炉火。芈月进屋,脱下厚厚的外衣,走到孟嬴榻边,但见孟嬴脸色惨白,闭着眼睛,病情越发沉重了。
芈月俯身唤道:“公主,公主。”
孟嬴睁开眼睛看到芈月,微弱地笑了笑:“季芈,是你啊。”
芈月道:“公主,司马错已经去赵国与赵侯交涉接回公子职的事情,你要好起来啊。”
孟嬴强打精神:“谢谢你,季芈,我会一直支撑到子职回来的。”
芈月道:“来,吃药吧。”她服侍着孟嬴喝了一碗药,见孟嬴精神渐渐恢复,劝道:“既然公子职回归有望,你更要快快好起来才是。”
孟嬴苦笑:“世人都羡慕这帝王家的富贵,你看我身为秦王女、燕王后,从小有父王喜爱,出嫁了不愁有别的女人在夫婿跟前争宠,到如今,居然也落到这种地步。”
芈月劝慰:“公主,您已经回到秦国,也即将和公子职见面,有些事就别再想了。”
孟嬴却摇头道:“不是的,我不能不想。我真后悔当日……”
芈月道:“当日如何?”
孟嬴一把抓住芈月的手,一字字道:“季芈,我告诉你,你要记住我的教训,在权力斗争的时候绝对不能退让。人有仁心,却不能施诸虎狼,你不能把刀把子交到别人的手中,去乞求别人的良心、善心,去指望别人能够看在你足够退让的分上饶过你。没有这回事,季芈,真的,没有这回事。权力之争,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我真后悔,当日易王死前,我就应该和太子哙争上一争的。我也是王后,我生的也是嫡子啊。我就是不屑争,不敢争,没有用心去争,结果你看,我落得这般下场。”
芈月动容:“公主,我记住了。”
孟嬴轻叹一声:“先王——他待我倒好,只可惜死得太早。我还以为太子哙不会太狠心,可没想到子之居然如此狠毒,要置我母子于死地。”
芈月第一次听到她说起燕国之事,不禁问道:“太子哙和宰相子之,是怎么样的人?”
孟嬴轻叹:“先王……当年宠嬖甚多,对太子哙,却不甚关心。因此太子哙自幼与宰相子之关系甚好,情同兄弟,甚至有段时间形影不离。我亦没见过他几次,只是听说,太子哙是个志大才疏的人。燕国势弱,他不知道励精图治以振兴国家,却喜欢玩华而不实的东西,以为这样就能够‘以德行感召天下’。所以他会轻易被子之操纵,居然相信什么恢复‘禅让’之礼就可以提升燕国在诸侯中的地位……”
芈月也觉得好笑,道:“国家的地位,只能靠真正实力,不是靠什么虚幻的学说。列国争端,很少是由那些搬弄口舌的游士掀起。游士以才干贩卖学说,国君为了用他们的才干,可以假装信他们的学说,自己却不可以真的执迷相信,甚至把学说置于实干之上。否则,就是买椟还珠。”
孟嬴虚弱地笑了笑:“我发现你跟父王越来越像了,尤其是这种说话的口气……”
芈月惊愕掩口,她自己尚未意识到这点,忽然间居然脸红了。
孟嬴道:“季芈,你现在处处学父王、像父王,可是世间事,学七分足矣,不可学全十分。因为,你毕竟不是他。父王是男人,是君王,他可以足够强势,以此震慑他人。可是你是女人,是妃子,你要足够婉转,才能说服他人。”
芈月看着孟嬴,诚挚地道:“多谢公主提醒。”( )
第186章 公主恨(3)
孟嬴拍拍芈月的手道:“我做过王后,也做过国君的母后,入过朝堂,见过朝臣,议过朝政。有些东西,虽然我也不懂、不擅长,但是见过做过以后,自然就懂了。”
孟嬴轻轻**着,芈月轻拍着她的背部。孟嬴露出忧伤的神情:“尽管,我真心希望,那些事我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去懂。我只想当个小女人,嫁给一个年貌相当的夫婿,一夫一妻,我只管相夫教子,洗手做羹汤……这世间千千万万个女人最庸常的日子,却是我渴望一生而不可得的……”说到最后,她伏在芈月身上痛哭,将这些日子以来的痛苦倾泻而出。
芈月轻抚着孟嬴,默默无语。
孟嬴渐渐止住哭泣,芈月为了开解她,指着另一边锦褥上堆着的衣服道:“那些是什么,是为公子职做的衣服吗?”
孟嬴道:“是啊,我想子职了,就给他做一件衣服……否则,我无以度过这些没有他的日子。”
芈月翻看着衣服,赞美道:“公子职真幸福,我还从来没有给子稷做过这么多的衣服呢……”
孟嬴忽然想到一事,连忙阻止:“等一下——”
芈月伸手拿起一件衣服,却发现是成年男子的样式,怔了一下才又笑道:“这是……给大王的?”
孟嬴忙劈手夺过,扔到旁边的箱中,胡乱掩饰道:“没什么,我打发时间,闲着做做的……”
芈月也不以为意,只含笑说起若是姬职救回来,当如何为他准备衣食等事。说到这个,孟嬴才有了活力,絮絮地说了半天,从姬职在燕国的日常生活,到在韩国时的艰难,到如今一应器物皆无,要如何准备等等,不一而足。她一直讲了许久,才放芈月回去。
芈月见孟嬴终于又恢复了些许活力,心中也甚感安慰。她走到阁道之时,心情还甚是愉悦,可一回到常宁殿,听到薜荔回报说椒房殿王后有请,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椒房殿这些年来,与她渐行渐远,假和氏璧一案之后,更是撕破了脸。虽然后来芈月澄清案子真相,芈姝亦派人送了礼物,并说要请芈月过椒房殿一聚,消除误会,但芈月当时以“毒伤未愈”为由拒绝了。
芈姝心里有些不悦,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近日,因芈月替孟嬴求情,芈姝觉得这也是一个姐妹修好的机会,便派了人来请她。
见芈月进来,芈姝便含笑对她招手道:“妹妹且坐我身边来。”
芈月无奈,芈姝今日的状态摆明了是修好之态,她却有些头疼。对她来说,目前最好的状态,便是和芈姝保持一定的距离。
芈姝有一点“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的性子,太亲近了,她那种自以为“对你亲热”、“为了你好”的样子,却让芈月从内心抗拒。于是她只说一声“多谢王后”,便坐到了她右侧的茵席上。果然,芈姝说道:“想你我本是亲姊妹,同荣辱,共进退。当初刚入宫的时候,我真是一步也离不开你。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们就渐渐生分了。你不再叫我阿姊,我也无意改正对你的称呼……”她说到这里,不胜唏嘘。
芈月淡淡地道:“我并不是跟王后生分了,只是身份不同,王后执掌后宫,我不敢在称呼上出错,成了别人议论王后的话柄。”
芈姝也被自己说得有些感动了:“唉,什么也别说了,我也是被小人所误,谁能想到孟昭氏居然如此口蜜腹剑?都是她在挑拨离间,令我们姐妹离心。如今我们还是和好如初,可好?”
芈月道:“但凭王后吩咐。”
芈姝道:“如今宫中大患已去,你我应该携手才是。”
芈月“哦”了一声,问道:“王后的意思是……”
芈姝道:“上回的事,你虽然替魏氏也一并求情,但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脱身才会那样说。你既对我忠心,我自然也关心于你。如今我也听到一些事与你有干系,所以特地唤你来提醒一二。”
芈月道:“什么事?”
芈姝道:“听说你为了大公主的事,数次忤逆大王,你可知这样做十分欠妥?”
芈月深吸一口气,知道与芈姝无法沟通,只得敷衍道:“王后说得是,我也只是见大公主落难,心中不忍而已……”
芈姝越发得意,终于有一件事可以让她借此示好,又能对芈月训诫一番,当即道:“那也不是我们后宫女子所能管的事。我说你这又何必呢,为了一个跟你不相干的人,得罪了大王。若是大王真的不理你了,我看你哭都来不及。少不得,我帮你在大王面前说说好话。”
芈月无奈地道:“多谢王后关心,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大王并没有生我的气。”
第187章 公主恨(4)
芈姝却说:“你别以为大王明面上说不生你的气,就真的无事了。惹了大王不高兴,也许大王面上不说,以后就冷落你了呢。这宫里多少女人想讨好大王都来不及,有些错,是不能犯的。”
芈月暗叹:“多谢王后指点。”
芈姝骄矜地道:“好了,去吧,记得我教诲你的话,回头得好好思量思量,日后也是你行事的准则。”
芈月垂眉低头道:“是。”
芈月走出椒房殿,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吐尽在殿中堆积的郁闷。
薜荔追上来,拿着毛边的外袍道:“季芈,小心外头冷,快披上。”
芈月推开道:“不必了,让我走几步透透气,里头太闷了。”
芈月固然气闷无比,但她出去以后,芈姝亦不胜恼怒,将手炉往地上一摔,道:“哼,当真无礼。”
玳瑁从暗处走出来,拾起手炉笑道:“王后,奴婢说得没错吧,芈八子对您从来都是阳奉阴违的。”
芈姝道:“哼,看在她上次为我求情的分上,我本来还想容她再为我效力,没想到……”
玳瑁道:“魏夫人已经完全失宠,孟昭氏这个内奸也揪出来了。王后如今在宫中的地位何等稳固,这宫中还有谁能是您的对手,您又何须再由着芈八子在您跟前指手画脚?倒不如好好行使权威,让这宫里再没有人敢违您的心意才是。”
芈姝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当日我真没想到她会为我求情,可是仔细一回想,事情总是因她而起,见了她反而难堪。本想借大公主这件事,示好于她,也乘机训诫她一番。真没想到她居然不识好歹。既然如此,从今往后我对她再也没有情面可言了。”
玳瑁却道:“王后,近日您和魏氏都涉入假和氏璧案中,季芈因此得宠,许多妃嫔都去讨好她,王后不可不防。”
芈姝一怔:“这倒奇了,她不过是个区区八子,讨好她又有何用?”
玳瑁阴恻恻地说:“若是大王宠爱,封她为夫人,亦未尝不可。”
芈姝冷笑:“只要我还是王后,她这辈子,便休想在八子这个位分上再进一步。”
玳瑁终于露出笑脸:“王后这么想,那就好了。”
玳瑁说得不错。自假和氏璧一案之后,王后和魏夫人皆卷入嫌疑之中。虽然秦王驷吩咐由唐夫人和卫良人共掌宫务,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两位都不是后宫里能够挑头的人。而芈月自此以后却更加受宠,甚至开始为秦王驷整理策论。此番迎回大公主,又是她的功劳。
宫中暗中流传,说是芈月不久之后就会被提升,因此各宫妃嫔频频拜访,一为探口风,二来亦是为了结交。
芈月只觉得与她们应酬十分吃力,常常借故推托。唐夫人冷眼旁观,这日便请了芈月到正殿说话。
芈月不解,问道:“不知夫人有何事吩咐?”
唐夫人便说:“季芈,昨日卫良人来,今日屈媵人来,你为何都推辞不见呢?”
芈月苦笑:“夫人岂不知我?她们前来示好,却非好意,我亦无意被她们当枪使。”
唐夫人却摇头道:“妹妹此言差矣!妹妹如今得了大王之宠,虽然只是个八子,但封为夫人也是指日可待的事。而且妹妹宅心仁厚,生死关头仍然能够为王后和魏夫人求情,又能够冒着触怒大王的危险,为大公主求情。王后为人寡恩少义,若无人与她对抗,则满宫妃嫔都无**之余地了。”
芈月却摇头道:“可是她们把我推出来,让王后以我为敌,于我而言,却是不愿。”
唐夫人看着芈月,摇头道:“可是妹妹,你真的甘心任由王后横行宫中吗?王后为人心胸狭窄,来日若是大王宠爱你,要提拔你,或是子稷在诸公子中显得聪明能干,她必定容不下你,到时你也要隐藏一辈子的才能和心气,低眉垂首任她欺凌吗?”见芈月不语,转头看着窗外,唐夫人继续道:“妹妹,你和我不一样。一把宝剑不能藏尽锋芒一辈子,否则若不能伤人,便会伤己。我在这宫里,胆小装愚,装了一辈子,可真有选择,谁愿意过这种忍气吞声的日子?可是我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能耐。但是你不一样,从一进宫开始,你就没有示弱过,没有退让过……”
芈月抬手阻止唐夫人说下去:“唐夫人,您不必说了,我只愿和子稷平安度日,不想成为别人的靶子,也不想成为别人的盾牌。”
唐夫人摇头叹道:“妹妹,你可知以你的性情和得到的宠爱,成为靶子是无可回避的?要知道,如果你成为别人的盾牌,别人也能成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后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芈月听了这话,不禁一怔,看向唐夫人:“您的意思是……”
唐夫人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手:“子稷也大了,你如今,也要早早为自己、为他做打算了。”
芈月怔在当场。
第188章 燕公子(1)
宫中风云乍起,函谷关外战火已燃,咸阳城中,各方势力亦是相持不下。
张仪府书房,炉火正旺。
苏秦裹着黑貂裘,虽然已经额头见汗,却坚持着不脱下来。他看着张仪拱手:“张子,我这策论已经改了十次了,您看这次如何?”
张仪坐在苏秦对面的主位上,一身轻薄锦衣,神情洒脱中带着不屑。他随手翻了翻几案上的竹简,不屑地扔下:“苏子,易王后托我将金帛送给你,你为何不受?”
苏秦道:“君子喻于义,不喻于利。我带信是为了君子之义,岂是为了金帛而来?”
张仪道:“你不受金帛,可是要官职?要什么样的官职,想必易王后也定会帮你争取的。”
苏秦道:“我入秦是为了贡献我的学说,君王若能接受我的学说、我的才干,任我以官职,我自然会欣然接受。为了一点官职而忘记自己的初衷,甚至要……要后宫女子说情,这种事我绝对不接受。”
张仪斜眼看着苏秦,摇摇头:“你啊,太无知了。你可知行走列国,游说君王,凭的并不仅仅是知识和头脑,更是对人情世故的体察。我问你,你给大王上了十次策论,却没有一次被取中,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吗?”
苏秦道:“是什么?”
张仪道:“你的理论,不适用于秦国,再改十次也是一样。就算送进宫去,也是扔在那里发霉。”
苏秦霍地站起:“我不信,我不信。”
张仪道:“不信,你自己去问大王!”
苏秦大怒,拂袖转身而去。次日,便又去了宫门,求见秦王。
此时,秦王驷正在调兵遣将,做函谷关决战的最后准备,听了缪监来报,便问:“何事求见?”
缪监道:“苏秦送来了他的策论,想请大王面见,一述策论。”
秦王驷道:“寡人哪有心思看他的策论?不见。”
缪监道:“那这策论?”
秦王驷道:“也退还给他吧。”
披着黑貂裘,在寒风中哆嗦着等待的苏秦,接到了秦王驷退回来的策论,不禁惊呆了。
缪乙见他脸色不对,忙道:“这……要不然,我帮您把这策论给大公主,让她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不料苏秦像触了电似的冲上去,夺过竹简,恼羞成怒道:“不必,本来就是当柴烧的东西,何必玷污了贵人的眼睛!”说着,便怒气冲冲地转头回到了馆舍之中。
那馆舍的侍者看到苏秦回来,连忙跟在他的身后赔着小心:“苏子,苏子……”
苏秦走进房间,脱下黑貂裘扔在席上,见侍者跟进,便瞪着侍者问道:“你来何事?”
那侍者小心地道:“苏子,您的房钱饭钱,已经欠了两个月了。还有,您这两个月用掉的竹简,钱也还欠着呢。您看,什么时候方便,结一下账?”
苏秦一怔,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去翻箱子,却发现箱子里只剩下旧衣服,已经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抵押了。正一筹莫展之时,转身看到几案上的竹简,自暴自弃之下,便一把抱起来交给侍者道:“这些,都卖了。”
侍者不敢接,赔笑道:“苏子,这些可是您费尽心血,熬夜写出来的策论啊!”
苏秦苦笑一声:“费尽心血,熬夜写就……呵呵呵,这些策论,若有用时,价值万金;若无用时,一文不值。现在,它没有用了,卖了它吧。”
侍者退后一步,苦笑道:“苏子,这写过字的竹简,也是……不值钱的。”
苏秦垂手,竹简散落在地。他颓然坐下,手朝着整个房间一划道:“那你说,我这房间里,还有什么是值钱的?”
侍者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房间里只有散乱的竹简和旧衣服,唯一值钱的,就只有那件黑貂裘了。见侍者的眼光停住不动,苏秦神情变幻,从愤怒到痛苦到无奈,终于叹了口气,一顿足,走过去把黑貂裘抱起,递给侍者道:“把这个拿去当了吧。”
侍者吃惊地道:“苏子,这可是您唯一一件出门穿的好衣服了,况且这大冬天的,当了它,您以后怎么办……”
苏秦苦笑:“我?我就要离开这咸阳了,再也不会去拜会那些权贵投书投帖,用不上它了。当了它,若还有余钱,就帮我去雇辆车吧。”
侍者惊惶地申辩道:“苏子,小人不是要催您的钱,也不是要赶您走啊!”
苏秦拍拍他的肩膀道:“是我自己想走了。咸阳虽好,不是我苏秦久留之所。我就像是做了一个梦,现在梦醒了,也应该走人了。”
他既做了要走的打算,便将自己一些日常之物,贱卖给了一些同样行囊羞涩的士子。那件黑貂裘,他叫侍者拿去抵了房钱饭钱。只是没有了黑貂裘,徒有一身旧衣,整个人顿时显得寒酸了许多,一走出房间便要在寒风中抱臂哆嗦。那年老的侍者也服侍他多时,此时帮他雇了车来,一手拎着竹箱送他出去,另一手却又拿了件旧羊皮袄,道:“苏子,马车已经在城外,就是要几个人拼车。”说着,他把手中的羊皮袄递过来,道:“您这大冬天的上路,貂裘又当了,可怎么过啊!您若不嫌弃的话,小人这件旧羊皮袄,您穿着挡挡风吧。”
苏秦拱手谢道:“多谢老伯古道热肠。”
侍者道:“要不,您现在穿上?”
苏秦看了看周围,要面子地挺挺胸口道:“算了,我还是出了城再穿吧。”
侍者理解地道:“好好好,那我给您放这竹箱子里。”
见苏秦背上竹箱离开,馆舍老板叉着手看天道:“这天气,看来是要下雪了。”
那侍者站在他的身后,也道:“不晓得苏秦先生会不会遇上下雪。”
正说着,却听得马蹄声响,只见一队黑衣铁骑护卫着豪华的宫车扬尘而来,在馆舍门口停下。他二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个侍女下来,问道:“请问苏秦苏子,是否住在这里?”
那馆舍老板还未回答,却见那马车的帘子已经掀开,一个贵妇急问道:“苏子现在何处?”
那老板顿时低头,不敢看她,恭敬道:“苏子已经走了。”
那贵妇一怔:“走了?”
那侍女也知自己刚才的问话过于拘礼板正,忙急促地追问:“去哪里了?”
老板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下马车,看到黑衣铁骑肃杀的气势,吓得又低下了头。他是老于世故的人,从话语中知道对方的急促,不敢啰唆,忙道:“苏子回乡了,刚出的门,要在东门搭乘去韩国的货车。如果贵人现在赶去,可能还来得及。”
那贵妇失声道:“货车?苏子何等样人,怎么会去搭货车?”
老板心头一凛,连忙向侍者低声道:“快去取黑貂裘。”
侍者连忙转身跑进馆舍,取了黑貂裘出来,那老板捧着黑貂裘赔笑道:“苏子十上策论而不得用,千金散尽,因此决意还乡。苏子为人坦荡,不但搭货车回乡,而且硬要把他的黑貂裘留下来抵押房钱。小老儿辞让不得,贵人若去追他,请带上这黑貂裘还给苏子。”
说完,便觉手上一轻,那侍女早已经取了黑貂裘奉与那贵妇。这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马蹄声起,便向着西门而去了。
那馆舍老板手中,只是多了一只钱袋而已。
此时苏秦已经出了城,在城门下与一拨穿短衣的人搓着手跺着脚,一边寒暄,一边等候马车。
因为寒冷,且此时也没有认识的人,苏秦已经不再拘泥,套上了羊皮短袄。只是他虽然衣着寒酸,但往那儿一站,气质仍与普通人有别。
有一个秦国商人见他气质不凡,上前搭讪:“这位先生,亦是去韩国啊?”
苏秦漠然看着前方道:“嗯。”
秦商道:“我去韩国贩货,先生您呢?”
苏秦道:“回乡。”
秦商道:“先生是韩国人啊?”
苏秦道:“不是。”
秦商道:“那先生是要到了韩国再搭别的车吗?”
苏秦道:“是。”
秦商抬头望天道:“先生,你说这马车什么时候会来?”
苏秦道:“不知。”
秦商本想结交苏秦,但搭讪了半天,只有一个字两个字的回答,也觉得无趣,悻悻地走开和别人说话去了。
苏秦长长吁了口气,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
寒风凌厉,吹得等车的人个个缩头缩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大篷车终于缓缓来了,停在离他们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大路上。
众人轰动起来,都争着上前抢里面背风暖和的位置。见众人挤挤挨挨地上前,只有苏秦表情漠然地慢慢走着,那秦商奇怪地看了苏秦一眼,一边跑一边招呼苏秦道:“先生,快点,外面的位置要吃冷风的。”
苏秦嗯了一声,仍旧慢慢走着。不想在此时,背后忽然传来急促的叫声:“苏先生,苏秦先生,等一等——”
第189章 燕公子(2)
苏秦听到这个声音,表情顿时一变,不但没有停下来,还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想冲到大篷车上。
此时芈月正陪孟嬴坐在宫车上,见状立刻指挥军士道:“把他拦下来。”
一队黑衣铁骑顿时奔驰上前,将苏秦和众人隔绝开来。
孟嬴叫道:“停车,停车。”
宫车停下,孟嬴抱着黑貂裘跳下马车,向着苏秦的方向跑去。
苏秦欲逃避而行,却被骑士们挡住。
孟嬴跑到苏秦身后,扑上来抱住苏秦,嘤嘤而哭道:“先生,先生是恨了孟嬴,所以连我的面都不想见,连我叫你也不肯停下来吗?”
苏秦扭头,看到的是孟嬴狐裘锦面的衣袖,和自己身上的旧褐衣羊皮袄形成强烈的反差。在心爱女子面前的羞窘令他感觉抬不起头来。他涨红了脸,沉声道:“易王后,请松手,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有损您的名声。”
孟嬴哽咽道:“我不放手,放手你就跑了。”
苏秦无奈道:“我不跑,您让我把竹箱放下来,我怕硌着您。”
孟嬴微微松手,却仍然紧紧地抓住苏秦的袖子。苏秦把竹箱放下来,转身面对着孟嬴,叹了一口气。
芈月举手示意,众骑士排成队挡住大篷车和百姓们,转身背对着孟嬴和苏秦。
孟嬴看到苏秦衣衫破旧,伤心不已,哽咽道:“来时锦衣轩车,去时旧衣敝履,先生,是我害了你。”
苏秦见到她手中的黑貂裘,已经看出是自己原来的东西,知道是她有心,也有几分感动,无奈道:“是我学识不足,不得赏用,客居在外,自然千金用尽,与你何干?”
孟嬴死死地抓住他的手,道:“那你为什么不肯受我的金帛?不肯找我?”
苏秦声音低沉而痛楚:“你也要容我在你面前保住自己的尊严。”
孟嬴扑到苏秦的怀中,哭道:“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手忙脚乱地拾起刚才抱着的黑貂裘,想要给苏秦披上。
苏秦握住孟嬴的手,想要阻止她的动作:“你啊,你当真就不顾及你的身份、你的名节了吗?”
孟嬴不顾一切地死死抓住苏秦的手,哭道:“身份和名节能改变我做寡妇的命运吗?能让我母子团聚吗?能让你留下来吗?如果都不能,我要它何用!”
苏秦一怔,从她的话中听到了关键所在,连忙焦急地抓住孟嬴的手,问道:“怎么了,你们母子不在一起?”
孟嬴哭诉道:“我们离开韩国的时候,遇到赵人伏击,子职被赵国夺去了。”
苏秦大惊:“秦王为何不派人去救?”
站在一边的芈月听到这里,上前一步道:“苏子有所不知,那赵侯雍夺去公子职,打的就是挟持燕国公子、谋取燕国王位的算盘,想来就算秦国大军攻入赵国,也未必能够夺回公子职。大王已经派司马错前去与赵侯雍商议赎回公子职的事情了。”
苏秦看着孟嬴,眼中充满怜惜。他本以为她回到秦国,便可一切安好,苦尽甘来,却不曾想到,他虽然替她把信带到了,她的父亲也来救她了,可是最终的结果,却是另一重悲剧。他细看孟嬴,此刻她虽然一身华贵,然而脸色苍白憔悴,身体也似无法支撑,不由得心中又是愤怒又是难过:“孟嬴——”
孟嬴含泪看着苏秦:“先生——”
苏秦脑海中此时千万个主意闪过,他张口欲言,可看了看周围情况,忽然又灰了心,长叹一声:“罢了。”
芈月察言观色,上前一步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苏秦却不识她,问道:“这位夫人是……”
孟嬴道:“这是芈八子,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芈月道:“苏子有所不知,当日苏子的策论,是我发现的,我与孟嬴亦是有旧。如今她痛失娇儿,难以支撑,先生若有高见,还请赐教。”
苏秦微一沉吟,欲待不言,看了一眼孟嬴,心又软了,叹道:“若是由我来说,此事并不难办。”
芈月眼睛一亮:“先生有办法?何不一起入宫,面见大王。”
苏秦却冷笑一声,道:“不了,我十上策论,大王不屑一见,我又何必再自讨没趣?我随口一说,你们愿不愿意采用,悉听尊便。”
孟嬴凝视着苏秦,眼神中有无限信赖:“先生请说。”
苏秦深深地凝视着孟嬴,充满了留恋和不舍,良久才终于放弃地收回目光,叹息道:“罢了,你毕竟是燕易王的王后,终究是要回到你的位置。”
苏秦放开孟嬴,走开两步,负手向天,沉默片刻道:“燕国君臣易位,逆天违人,不但国内动荡,更会引起诸侯不安。赵侯扣押了公子职,必是为了等待燕国内乱,他好乘机以拥立公子职为借口,入侵燕国。但赵*队现在拖在函谷关,他不能两面作战。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先挑起燕国的战乱,再以此迫使赵国和秦国联手,共同拥立公子职为燕王。如此,函谷关之围可解,易王后归燕可行。”
芈月这些日子以来,亦知秦王驷为此事所苦,孟嬴之子姬职,便是攻破赵、燕两国的一件绝顶利器,只是具体如何运用,却商议数月犹未有最好的办法。如今见苏秦说出这话来,虽然并不新鲜,但已经极为难得,更难得的是,他意犹未尽,真正精要的内容,当在后面。此时也顾不得避讳,她上前一步,急问:“如何才能挑起燕国内乱呢?”
苏秦讽刺地一笑,将手一划,指向东边,道:“齐国。”
芈月与孟嬴对望一眼:“齐国?”
苏秦压抑已久,此时决意辞去,料得今生今世,未必再入秦邦,索性放开胸怀,指点江山,滔滔不绝:“赵国虽有燕王哙之弟公子职,但燕王哙的儿子太子平却在齐国。燕王哙被子之所骗,愿意让位于子之,可太子平却因此失去王位,岂有不恨之理?五国联兵攻秦,齐国却没有加入,我猜他们就是在等这次机会。只要派细作在太子平身边挑起事端,则齐国必将提前卷入燕国之争端。只要燕国开始内乱,不管子之还是太子平都会被燕人所憎恨,到时候秦赵合兵入燕,乘机拥公子职继位,不但可迫使齐国退兵,还可以挑拨魏韩楚三国跟秦赵联手,乘人之危,去瓜分燕齐两国的领土。如此一来,可转化五国困秦之局成六国困燕之局,秦赵二国更是可以借鹬蚌相争而成为最后的渔翁。而且各国制衡,赵国的胃口再大也得退让三分。”
芈月击掌叫绝:“妙,太妙了,先生真是当世奇才!”
苏秦却解下身上的黑貂裘,还给孟嬴:“此物我抵押给了店家,已不属于我,所以我不会收的。易王后,您将回燕国,执掌一国,你我萍水相逢,有缘一会,今日告别,各自东西。”
苏秦朝着孟嬴长揖,昂首阔步,走向大篷车。
芈月急呼道:“先生如此高才,何不留下?”
第190章 燕公子(3)
苏秦头也不回,傲然道:“苏秦已经烧了为秦王所献的策论,就此辞别咸阳,不会再回来了。”
孟嬴犹痴痴地抱着黑貂裘,望着苏秦远去的背影,芈月急忙推了推她,催道:“公主,你为何不留下苏子?”
孟嬴痴痴地道:“先生不愿意留下,我当尊重他的意愿。”
大篷车还停在原处,苏秦走到车前,拱手道:“请各位让一让,容我找个位子。”
车上诸人,都只不过是普通商贩、市井鄙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此时已经知道苏秦的不凡,肃然起敬,一听这话,立刻闪身让出一个最中间的位子给他。
苏秦不以为意,拎着自己的竹箱坐下,敲了敲那车壁道:“驭者,可以走了吗?”
这大篷车的驭者如梦初醒,他看了看那些奇怪的贵人,见她们没有反应,只得挥鞭开车。原本他们周围的那些黑衣铁骑困住车子,不让他们走,此刻见到马车起行,却肃然让开一条道路。
马车扬尘远去,渐至不见。孟嬴抱着黑貂裘,一动不动,眼泪在脸上凝结成冰。
芈月一顿足,拉起孟嬴道:“快些回宫,去禀报大王吧。”
当下两人急忙回宫,芈月便立即去见了秦王驷,将苏秦之计说了。秦王驷大惊:“什么,苏秦竟有此计?”
芈月道:“是,大王以为可行否?”
秦王驷拍案叫绝:“绝世妙计。此人才智,不下于张仪!”
芈月道:“苏秦此人,急智辩才,不及张仪,可深谋远虑,精通人性的弱点,这方面又胜于张仪。”
秦王驷亦点头,当下便传令道:“来人,速速追回苏秦。”缪监应了一声,正要往外而去,芈月却想到一事,拉住了秦王驷的手,道:“大王,且慢。”
缪监站住,等候秦王驷示下。
秦王驷看向芈月,眼中有着君王之威:“怎么?”
芈月微惊,却勇敢地迎上:“大王,苏秦十上策论,大王为何不用?公孙衍为大良造,为何出奔魏国?”
秦王驷怔了怔,缓缓坐下,好一会儿才点头:“你说得对。一个国家,容不下两个顶尖的谋臣。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政令反复。执政者最忌变换治国的策略,寡人已用张仪,便不能再用苏秦。”
芈月侧身向前,放软了声音道:“大王不用,大公主可以用啊!”
秦王驷沉吟片刻,展开了微笑:“不错,不错!”他赞赏地看着芈月,见她谦逊又有些不安地低下头,一把将她揽在怀中,称赞道:“我得季芈,如周武王得邑姜,楚庄王得樊姬也。”
芈月惊喜地抬头看着秦王驷,为这样的赞美感到激动和不安:“大王,臣妾哪比得上邑姜、樊姬那样的贤后?”
秦王驷轻抚着她的肩头,叹道:“为女子者,困于闺中,眼界小格局小气量小,那是天生性情,也是环境所致。古往今来,很少有女子能够挣脱这种天性和环境,超脱同侪。所以若能遇到,都是珍宝。”
芈月感受着这前所未有的认可和肯定,激动得微微颤抖:“大王,有了此刻大王的肯定,臣妾这一生没白活,就算立时死了,也死而无憾!”
秦王驷用赞美和珍视的眼光看着芈月:“我还记得,初见你的时候,还是个小野丫头……可是看着你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地脱胎换骨,我都不敢相信,一个女人可以有这样大的变化。月,你每天都能给我新的惊喜。”
芈月羞涩却又自信地笑道:“世人给女人准备的都是笼子,唯有大王,给我的是一片天空。把女人放在笼子里,只能听到雀鸟的鸣叫;给女人以天空,才能看到凤凰的飞翔。”
秦王驷宠爱地看着芈月:“是啊,我的季芈,我的小凤凰,你飞吧,飞多高,都有寡人为你托起这一片天。”
芈月幸福地伏在秦王驷的怀中:“我希望有一天,能和大王一起飞翔。”
秦王驷诧异地看着芈月,哈哈一笑:“好,我期待你和我一起飞翔。”
“我是邑姜,是樊姬,是凤凰……”自楚威王死后,芈月再也没有得到过这样的褒扬、这样的肯定,这令她也不觉有些飘飘然起来,甚至在次日见到张仪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将秦王驷对她的夸奖说了。
两人走在回廊中,她说到这里,仍觉得如要飞起来似的高兴。她轻盈地转了一个圈:“张仪,你说,大王这是何意?”
张仪带着纵容的微笑,拱手道:“大王自然是在夸奖季芈。”
芈月有些不甘心地道:“只有夸奖吗?”她希望张仪能够挖出其中更深的含意来,让她感觉更高的赞美。
不料张仪却收了笑容,带着深意问:“季芈还要听到什么话?”
芈月一腔喜悦,在张仪严肃的神情中慢慢沉淀了下来:“张子以为,就没有其他的含义吗?”
张仪悠然道:“大王也曾夸张仪为无双国士,可是张仪心中明白,纵有再多的夸奖和倚重,可大王在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首先要找的,还是樗里子。”
芈月有些不服气:“可樗里子毕竟只有一个。”
张仪道:“但是,王后有嫡子啊。”
张仪的话像一盆冷水,将芈月的热望给浇熄了。
芈月有些沮丧。她往前走了几步道:“张子,我有件事想请教您。”
张仪道:“季芈请讲。”
芈月道:“我与人走在高台上,本来我站在人后,可别人不走了,我比别人努力多走几步,走得高了一些,看到了另外的风景,却已经为人所忌。往前走,走不了;往后退,不甘心。我应该怎么办?”
张仪道:“那就让自己站得更稳。”
芈月道:“如何才能让自己站得更稳?”
张仪道:“光是站在高台上,那是虚的,你得撑得起这座高台,让这座高台离你不得,离了你就有缺憾,让你自己不可替代。”
芈月看了张仪一眼,问:“如何才能不可替代?”
张仪道:“在上,有人拉着你;在下,有人托着你。”
芈月不解地说:“有人托着我?张子,王后有陪嫁之臣,我一介媵女,何来托举者?”
张仪笑了:“我记得季芈曾经和我说过:‘为人君者,荫德于人者也;为人臣者,仰生于上者也。’人主并非天生,有人聚于旗下,便为人主。人臣亦可造就,广施恩惠,自可聚人。”
芈月听了这话,也不禁陷入了沉思,喃喃道:“人主并非天生?”
张仪再度长揖:“张仪心眼小,人人皆知,有仇于我者,我不敢忘。可有恩于我者,我更不敢忘。季芈不只对张仪,更对大公主、对庸氏皆有施惠。这些人,就是托起你的人。”
芈月眼神闪动,似有所悟。她忽然想到了唐夫人之前对她说过的话,她说以你的性情和你得到的宠爱,成为靶子是无可回避的,但是你成为别人的盾牌,别人也能成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后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她站住了,再将张仪的话与唐夫人的话,两相对比了一下,喃喃道:“张子,我似乎有些懂了。”
张仪朗声一笑,拱手一揖:“恭喜季芈,您悟了。”
第191章 巡四畿(1)
冬去春来,捷报频传。
先是燕国开始内乱,因为燕王哙将王位传给相国子之,自己向其称臣,此事引起太子平的不满,便与大将市被联手,与齐国暗中勾连,准备发动政变。
此时齐王辟疆在位(即齐宣王),闻言便派人与太子平联系,说太子的行为是“整饬君臣之义,明确父子之位”,并说若是太子平推翻子之,齐国将一力助之。
太子平得了这个允诺,便赶回燕京蓟城,纠结部属,包围王宫,欲攻打子之。子之带着兵马,紧闭王宫坚守不出,另一边却派人以重金厚爵去拉拢大将市被。市被本是因为自己的权力被削减,才与太子平联手的,如今得了子之的允诺,再看太子平攻打王宫甚久还未攻下,便临阵倒戈,反过来攻击太子平。太子平大怒,于是先与市被一场大战,市被不是敌手,被太子平所杀,暴尸示众。这一来又引得市被属下不服,子之乘机攻击太子平,将太子平杀死。
他们这数月厮杀,都在燕国京城之内,直杀得血流成河,除了双方将士以外,无辜百姓也被牵连,惨遭横祸。这几月混战,蓟城百姓死者达数万人,人心恐惧,更对子之怨恨万分。
就在此时,齐国趁机打着“为太子平申冤”的旗号,派大将匡章发兵燕国。燕国君臣易位,先是子之上位,然后是太子平争位,弄得各地的封臣、守将,都不知道自己该效忠谁了。因此匡章只用了五十来天,便占领了燕国全境,而已经让位的燕王哙和新王子之,也在乱军中被杀。子之更是被齐国人剁成了肉酱,以告慰太子平的“在天之灵”。
五国兵困函谷关,日日耗费钱粮,损兵折将,分利未入,却见齐国悄不作声先吞了一个大国,岂肯甘心?首先是燕*队无法控制,就要撤军,而赵国也开始无心作战。就在此时,秦人开了函谷关,发动了对联军的攻击。
捷报传来的时候,芈月正在承明殿中,与秦王驷讨论近日看到的一些较好的策论,却听得外头一迭声高叫道:“捷报,捷报——”她停止了说话,脸上不禁绽开了笑容。
但见缪乙举着竹简从门外大步跑进殿内,跪下呈上竹简:“大王,捷报——”
缪监连忙接过竹简,转呈给秦王驷。秦王驷正在看手中的策论,他方才听到门外缪乙的呼声已经停住凝听,此时却继续翻了一下奏章,漫不经心道:“念吧。”
缪监知其心意,翻开竹简道:“回大王,大捷。樗里子出函谷关,与韩赵魏三国大战,将五国联兵迫至修鱼,遇司马错将军伏击,大败联兵。斩敌八万多,俘获魏国大将申差和赵国公子渴,韩国太子奂战死。”
秦王驷接过竹简,展开看了,叹息一声:“五国兵困函谷关,将我们困了整整一年多,数万将士的性命,多少公子卿士的折损,终于有了一个了结。缪监,将此捷报传谕三军。”
芈月已经整衣下拜道贺:“妾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殿中诸人一起拜伏道贺,喜讯顿时传遍了王宫内外。
秦王驷摆了摆手,令诸人退下。此刻他整个人似乎都松懈了下来。这一年多来函谷关被困,对他来说,实在是日日夜夜的煎熬。如今这一切终于都结束了,他忽然觉得如释重负。
大捷之后,便是庆功。直至宴罢,他才回到承明殿中,芈月为他卸下冠冕,解开头发,轻轻按摩他的头皮和肩膀。
秦王驷侧身躺在她的膝上,长叹一声:“寡人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芈月轻轻为他按摩着,柔声道:“这一仗打完,我看列国再不敢对我秦国起打压之心了。”
秦王驷哼了一声:“六国对秦国一直打压。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势力日强,他们就想联手把秦国打压下去。哼,这一战之后,看他们还敢不敢小看我大秦。”
芈月叹道:“列强最见不得有一个新的势力崛起,当然是先来打压。打压不成以后,就会争相笼络了。打赢了这一仗,我大秦接下来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秦王驷满意地点头:“季芈你总是深得寡人之心。对了,你弟弟这次也立下大功了。”
芈月惊喜:“真的?小冉立了什么功劳?”
秦王驷点头:“司马错的奏章上把他好一顿夸奖。先是燕国之战,说魏冉和赵国的公子胜联手,迎击齐军打了好一场大胜仗。后来是修鱼之战,说也是魏冉建议的伏击点,又是魏冉领军,以五千人扛住了十几万的韩魏联兵,为樗里子的追兵到来赢得了最关键的时间。”
芈月道:“真的?”
秦王驷道:“寡人还能骗你不成?”
芈月道:“那真要好好感谢司马错将军了。魏冉离开我的时候还是个孩子,他是在大秦的军中成长,也是在大秦的军中学会了一身本事。”
秦王驷道:“那也得他自己够努力、有天分。这么多军中勇士,人人都是一样的机会,偏就他立下大功,那就是他自己的本事。寡人准备好好赏赐他。”
芈月道:“大王打算赏他什么?”
秦王驷沉吟一下:“司马错上表说,请封他为军侯,赐大夫爵。寡人却拟封他为裨将军,赐公乘爵。”
芈月闻言,忙盈盈下拜:“臣妾多谢大王。”
秦王驷戏谑地问:“爱妃何不谦让?”
芈月道:“当仁不让。倘若大王因为宠爱我而赏他,或者他功不抵爵,才需要谦让。如今大王封魏冉,是因为魏冉自己血战疆场立下军功,我何必替他谦让?”
秦王驷哈哈大笑:“好一个当仁不让,说得好!”
芈月道:“大王欲超拔军中新晋少年,以替代世袭军将以及老将,臣妾亦深以为然。”
秦王驷点头道:“然也。”
芈月道:“大王打赢了这一仗以后,接下来当如何做?”
秦王驷道:“你猜呢?”
芈月手一挥:“往东,当借此机会离间韩赵魏三国;往西,教训趁火打劫的义渠人;往北,扶植孟嬴母子复国;往南,继续削弱和分化楚国……”
秦王驷大笑道:“不错,不错,但是,还有一点,更加重要。”
芈月不解道:“哪一点?”
秦王驷此刻的笑容却有些狰狞:“接下来,寡人首要之事便是巡幸四畿。
此番五国联兵攻打函谷关,我大秦的四邻都有些不安分,有些新收的城池也未曾安抚,还有些地方的封臣权势过大,蓄养私兵超过规定……”
芈月不由得点头:“是了。”此刻外忧尽去,自然是要先对内进行清理,以保证王权能够得到巩固。在此之后,方可一步步对外进行控制。她当即问道:“大王巡幸,可是要带人服侍?”
秦王驷看向芈月,调侃地道:“你说呢?”
芈月敛袖一礼道:“臣妾愿侍栉巾。”
秦王驷收了笑容,问她:“长途跋涉,十分艰苦,你可吃得了苦?”
芈月抬头:“大王能吃的苦,妾也能吃。”
秦王驷哈哈一笑:“好,那寡人便带上你。”
秦王巡幸四畿,自然是仪仗重重。无数铁骑戟林拥着前引的导车、立有旄旗的旄车、帝王的玉辂、后妃的车、装行李的辎车,以及随后的从车等,车队旌旗招展,首尾绵延十余里,驰离宫城。
行行复行行,芈月随着秦王驷,走遍了秦国的山山水水,看遍了壮美江山,识遍了风土人情,不觉已经两年。这两年里,她看着秦王驷每到一地,就召见乡老,了解民情,鼓励耕种和生育,清理不法之徒,打压豪强,重点是将秦法贯彻到各郡各县。这样的巡幸,事实上也是将秦国所有的统辖之地重新梳理了一番,加强了王权的控制力。
而这两年,亦是芈月这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两年。就在这两年中,她随着秦王驷的行程,丈量了秦国所有的郡县,知道了各地的官员、封臣、军队和风土人情。这两年的长途跋涉虽然艰苦,甚至在一些地方,饮食都只能就地取材,粗粝无比,但对她精神的提升、意志的磨炼,甚至是体力的锤炼,都有着非凡的好处,就像点滴的营养,不断滋养她的身心,令她充实而丰富,令她积淀而成长。
他们曾经在草原上双骑共逐,曾经在雨夜里车陷泥泞,曾经与蛮族歌舞共饮,曾经与狄戎一起生啖血肉,甚至遇上过刺客的袭击、与胡人狭路相逢的交战,还遇上过野马迁徙造成车队的混乱。
芈月这一生,从楚宫到秦宫,只有这两年,才将她带入了一个新世界中,让她看到天地的广阔,视野不同了,心胸也就不同了。
第192章 巡四畿(2)
这两年里,秦王驷虽然每日在行程中,却比在咸阳更忙碌,每天都有快马将各地的简牍送来,他便在马车中批阅发回。对列国的战争,亦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五国兵困函谷关的计划失败之后,就迎来了秦国的凶猛反扑,由樗里疾率兵,先败赵国,取中都、西阳两城,接着攻占魏国的曲沃和焦城,又在岸门大败韩国之军,斩首八万,迫使韩国太子苍入秦为质,而发起五国兵困函谷关之举的公孙衍也被迫离开魏国。
赵国见事不遂,转头与秦国合作,再联合中山国,以拥立燕公子姬职继位为名,分头攻打攻入燕国的齐军和齐国。
樗里疾再度率兵,征讨曾在秦国背后插刀的义渠,连下义渠二十五城,令义渠王不得不再度称臣。
此时秦王驷已经巡幸至西北,车队行进到秦国边城,魏冉率铁骑军在城下相迎。
魏冉上前行礼:“臣魏冉参见大王。”
秦王驷坐在车中点头:“免礼。”
魏冉道:“义渠君新归,听说大王巡边至此,特地率部众前来相迎。”此番义渠人归降,恰好作为向秦王的献礼。
秦王驷亦知其意,微笑道:“好,今晚就请义渠君与寡人共宴。”
当夜,秦军于城外搭起了营帐,外围守卫森严,内中围着篝火形成一个大圈,秦王驷和义渠王对坐饮宴,下面一群秦军和义渠将领陪坐,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而魏冉自然是急着去见芈月了。
两人便在月下,顺着营帐外围缓步而行,边走边说。
魏冉见着了芈月,一脸兴奋,连眼睛都是亮晶晶的:“这些年东征西讨,跟阿姊都没有多少时间相处了。阿姊,听说你这两年都随着大王巡幸四畿,是不是很辛苦?我看阿姊瘦了,也黑了。”
芈月抚了一下自己的脸,诧异道:“是吗?我倒没有觉得辛苦,反而觉得在外面的这些日子,整个人都比过去更好。”
魏冉再仔细地看了看芈月,点头道:“是,阿姊虽然黑了瘦了,但是整个人看上去……怎么说呢,我感觉你比过去还年轻了。”
芈月笑了:“傻孩子,人只会越来越老,哪里会越来越年轻呢。”
魏冉细看了芈月一番,又似点头,又似摇头,道:“我只是……这么感觉吧。阿姊看上去,很有活力。宫里的女人,都是暮气沉沉的。”
芈月温柔地看着弟弟,见他也是十分有活力的样子,笑道:“我看你这样倒是长大了,成了大人了。此处相见,我还知道是你,若是骤然相逢,恐怕一时间还认不出来呢。”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是变化最大的。不知什么时候,魏冉已经完成了从男孩子到犹带稚气的少年再到举止老练的英武将军的蜕变。除了在芈月面前会偶尔故意露出一些“弟弟”式的言行举止外,在别的时候,已经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
魏冉听了这话,点头,郑重道:“阿姊,我如今已经长大了,可以庇护你了。大王还给了我一小块封地呢,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放心?”芈月倒听得有些诧异,“放心什么?”
魏冉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听说,阿姊在宫中,招王后猜忌……”
芈月笑道:“没有这回事,王后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放心,她奈何不了我的,再说还有大王在呢。”
魏冉迅速看了看远处的篝火。那里,秦王驷正与义渠人饮宴。他的眼光很快收了回来:“阿姊放心,任何时候,我都在这儿呢。”
芈月顺着他的眼光看到了远处,也听到了隐隐传来的歌舞之声。
“此番义渠人看来老实很多啊。”
魏冉笑了:“义渠人向来狡猾,前番还跟着公孙衍趁火打劫。修鱼大捷以后,我们腾出手来,狠狠给了他们一个教训。”
芈月点头:“我知道,小冉又立军功了。”
魏冉道:“这次他们可不只是名义上的称臣,而是真正的纳土归降。义渠王改称义渠君,我们攻占的这二十五个城池也都要开始推行秦法。”
芈月点头,语重心长道:“这世上许多事,并不在于如何开始,而在于如何推行。义渠人,可没这么快就驯服。”
魏冉点头:“樗里子也这么说。”正说着,他忽然似有所感。这是一种长期在沙场上生死相搏练就的特殊反应能力,这种能力往往会让人在关键时刻察觉到危险的到来。他立马抽刀,护住芈月,冲着黑暗处喝道:“什么人?”
芈月正自诧异,他面对的那个方向,刚才并无人经过,谁知道他这一声喝毕,便从黑暗中走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慢慢地走近,一步一步,走得不快不慢,但魏冉却喉头发紧,这人的步伐,竟是毫无破绽可寻。
这人的身影,显得比普通人还要更瘦削纤弱,但这一步步走来,却让魏冉感觉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他渐渐地走近,看得出来,他脸色苍白、样貌文弱,可他的眼睛,却像狼一样在暗夜里发出野兽的亮光。
芈月上前一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脱口问道:“你是谁?”
那人犹豫道:“你是……阿姊……”
芈月一惊,仔细看着那人,想从他的脸上,找到熟悉的感觉。正在这时,草原深处远远传来一声狼嗥,那人听了这狼嗥之声,亦是昂首,长啸一声。
芈月的记忆被触发,一下子从陌生的脸庞上察觉到熟悉的神情,急忙上前一把抓住那人:“你,你是小狼?”
魏冉见芈月居然毫无警惕地接近了那个在他眼中极其危险的人,正想阻止,那人却止住了长啸,朝芈月扁扁嘴,神情孺慕中又带着委屈,甚至还有一点点撒娇:“阿姊,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小狼——”芈月抑制不住激动,捧起小狼的脸仔细端详,“你,你真是小狼,你长这么大了?”
魏冉见状,一股敌意油然而生,上前拉住芈月的手,不由得也带上一些小时候委屈撒娇的语气,道:“阿姊,他是谁?”
那小狼本能地感觉到了魏冉的敌意,看向魏冉的眼神变得凶狠起来。他拉住芈月的另一只手,问:“阿姊,他是谁?”又加了一句,“阿姊,我不喜欢他。”
芈月此时左手被小狼拉着,右手被魏冉拉着,正是满心欢喜,完全没有意识到两人一见面就互生的敌意。她拉住小狼和魏冉往前走去,脸上笑开了花:“你们都是我的弟弟。来,我们到前面说话。”
小狼和魏冉一边被芈月拉着走,一边毫不掩饰地用眼神厮杀。
魏冉瞪着小狼,小狼朝着魏冉龇牙咧嘴。
魏冉欲踢小狼,小狼闪身躲过,还差点踢到芈月。
芈月诧异地转头:“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对着她,顿时又都露出一张笑脸来。
芈月不疑有他,拉着两人走到一处篝火边,一边一个拉着坐下,笑道:“好了,隔了这么多年,我们总算能够再次见面,真是太好了。”
魏冉率先跳了起来,指着小狼问:“阿姊,他是谁?”
芈月道:“他叫小狼,是我在义渠时收养的一个弟弟。”
魏冉不悦道:“你怎么又有一个弟弟?”
芈月微笑着看着魏冉:“我的小冉吃醋了吗?”
魏冉抿了抿嘴,没有说话,表示默认。
芈月叹道:“那次我被义渠王抓走,以为可能会死在义渠。小冉,我很想你,想戎弟。小狼年纪跟你差不多,他也是孤苦无依。当时我看到他,就像看到了你们似的。”
魏冉亦想到了当日眼睁睁看着芈月驾车引开追兵的情景,想到了后来数月的恐惧孤独,不禁心有余悸。那段日子,是他这一生最难熬的时间。他想得动容,不由得握住了芈月的手:“阿姊……”
芈月再转头看着小狼,满心歉疚:“小狼是被狼养大的孩子,那时野性未驯,连话都刚刚开始学。他的第一句话,是我教他的。可惜后来大王派人赎我,他们不让我带上他,我当时亦是自身难保,不得已只能丢下他离开义渠。”说到这里,便看到小狼的眼泪也流了下来,芈月更觉心疼,忙为他拭泪,又解释道:“我曾拜托义渠王照顾他,但后来我派人去义渠接他的时候,义渠王又不肯把他还给我。真没想到,这次能见到他……”
魏冉哼了一声道:“是义渠君。”义渠已经去王号了,自然只能称君。
小狼挥开芈月的手,与魏冉争辩道:“义渠王。”他被义渠王收养多年,自然也有几分敬重,又岂肯让人在口舌之中贬低义渠王?
魏冉见他如此,更是得意,重重地道:“义渠君。”
小狼急了,争辩道:“义渠王。”
芈月见状笑了:“好了,别争了。”转向小狼道:“小狼,你这么维护义渠王,看来他待你不错。”
第193章 巡四畿(3)
小狼点头:“是。”
魏冉在一边不屑地说:“不错什么!看他一副瘦弱样,肯定是吃不饱。”
小狼跳了起来,叫道:“哼,要不要试试,你这样的蠢笨货,我一拳能打你三个。”
魏冉嚣张地扬头大笑:“你?哈哈哈,别笑死我,你这样的瘦鸡仔我一拳能打七个!”
小狼沉下脸,眼中有一股杀气:“要不要试试!”
魏冉拉开架势叫道:“好,谁不来谁是小狗。”
小狼便挣开芈月的手,扑向魏冉,两人顿时打作一团。
芈月目瞪口呆地看着两头斗牛,顿足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停下,都给我停下!”
却听得身后一人道:“别管了,让他们打吧,男人的交情是打出来的。”
芈月吓了一跳,闻声转头,才看到身后之人,竟是多年不见的义渠王。只是眼前之人和当日相比,已有一些不同了。他的脸上多了风霜,多了成熟,如今已经更具王者之相。芈月不由得道:“你……义渠王?”
义渠王略一拱手:“芈八子,臣已经去王号,请称义渠君。”
芈月看着义渠王,长叹一口气:“我真没想到,曾经桀骜不驯的你,也会俯首称臣。”
义渠王叹息:“人总是要长大的。”
两人一时无言,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芈月搜索枯肠,好不容易找了句话,笑道:“听说您娶了东胡公主为妃,恭喜了。”
义渠王淡淡地道:“不过是部族联姻,没什么可恭喜的。我娶不到我喜欢的女人,她也嫁不了她喜欢的男人,大家凑合着过罢了。”大国争战得不到胜利,周边的小国就要变成出气筒。赵国要向东胡下手,秦国要对义渠开刀。当日联姻,不过是为了增强实力而已。但最终,义渠还是敌不过秦国,偶尔的得手,换来的却是更多的失去。俯首称臣又如何,政治联姻又如何?草原上的勇士,如草原上的草一样,只要有适当的时机,就会生生不息,卷土重来。
两人一时沉默,竟似再找不出话来。场中小狼和魏冉相斗之声,便显得更激烈了。
两人一起看他们交手。芈月原本以为,以小狼和魏冉的体形相比,魏冉要胜小狼并非难事,可如今看来,两人竟是不相上下,魏冉脸上的神情,还略显羞窘。
芈月不由得道:“小狼身手不错,看来义渠君的确很照顾他,我要向您说声谢谢了。”
义渠王神情复杂地看了芈月一眼,向场内看了看道:“没什么,我也没白照顾。小狼是个好战士,这些年也替我打了不少仗,他很有用。”
芈月诧异地看着场中的小狼,的确是身手矫健,灵活异常。此时他正与魏冉角力,看不出他如此瘦弱的身体,力气竟是不下于魏冉。“是吗?可他看上去这么瘦小……”
义渠王道:“别看他这样,吃得比谁都多,打起仗来比谁都狠。他不是瘦,就是怎么也吃不胖。我问过老巫原因,老巫反而问我说,他就是一只狼,你见过胖的狼吗?”
芈月扑哧一笑:“老巫还是那么风趣。”
义渠王道:“老巫说,他能学会说话,应该是以前会讲话的,不知道为什么跟着狼群生活。不过因为他少年时在狼群中生活,一辈子都吃不胖,就是这么瘦弱的。但他的力气可真不小,我族几个大汉还打不过他呢。”
芈月道:“那你看,魏冉打得过他吗?”
义渠王道:“打不过。”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场中已经分出胜负。但见小狼抓住魏冉的手臂,将他抛了出去。魏冉打了个滚,却又跳了起来,重新扑了上去。小狼将魏冉连着摔了三次,又摁着他的头问:“服不服?”
魏冉倔强地一扭头:“不服。”
小狼嘿嘿一笑:“不服就再打。”
魏冉虽然浑身疼痛,却无论如何不肯弱了这口气,叫道:“再打就再打。”
见两人僵持,芈月忙上前劝道:“别打了。你们都是我的弟弟,自家人试试身手罢了,不可真的斗起来。”又对小狼说:“你松手吧。”
谁晓得小狼方一松手,魏冉便跳了起来向小狼撞去,小狼被撞得退了两步,便也扑上去,两人又扭作一团。
芈月急叫:“怎么又打起来了!”
义渠王却上前一步,按住两人。他的力气比两人都大,且两人刚才尽力交手,此时的力气却是不及他了。魏冉见已经占了一回便宜,哈哈一笑便松手退后。小狼被他无端偷袭,心中不服,仍然在挣扎着。
义渠王喝道:“没听到你阿姊说的话吗?不许再打了。”
小狼却怒视魏冉。
芈月见状只得道:“谁再打,我就不理谁了。”
小狼和魏冉同时哼了一声,各自扭头。义渠王松了手,两人果然不敢再打,只是互相瞪眼不服。
小狼转头跑到芈月面前,一脸委屈地指着魏冉控诉道:“阿姊,你是不是因为他不要我了?”
芈月连忙向他解释:“不是的,我一直想着你。回到咸阳安顿下来我就想派人来接你,可是没能把你接回去。”
小狼闻言立刻转向义渠王,一脸质问的神情。
义渠王哼了一声,道:“小子,看我做什么?你那时候连人话都不会讲,不把你教好了,把你送到咸阳,不是给你阿姊惹祸就是让你自己找死。”
小狼愤然道:“可我早就学会说话了,也会打架了。”
义渠王冷笑道:“会打架有什么用?你骨子里还是一只狼。枉我教了你这么多年,结果你一见到人就想打架。你自己说说,是也不是?”
小狼闻言,慢慢低下了头,却是一脸的委屈。
芈月见不得他这样,心早就软了,忙拉着他的手安慰道:“没事,以后阿姊和哥哥来教你。”
小狼疑惑地问:“哥哥?”
却见魏冉得意地一扬头,指指自己:“对啊,快叫哥哥。”
小狼哼了一声,拳头一扬:“谁打赢了谁才是哥哥。”
魏冉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芈月见两人在一起便要缠斗,觉得十分头疼,先是瞪了魏冉一眼道:“小冉,你这像个做哥哥的样子吗?”转头又问小狼道:“那我是不是也要打赢了你,你才会叫我阿姊?”
小狼听闻此言,不敢再嚣张,只讷讷地低头:“不是。”
芈月轻抚着他的脖子,安抚他的情绪,哄道:“听话,他比你大,叫哥哥。”
小狼不敢违她心意,哼哼唧唧了半日,才从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就当混过了。
芈月瞪着他:“叫啊,叫哥哥,叫出声来才算。”
小狼无奈,只得将头一扬,从齿缝里挤了一声:“嗝——”转头就扑进芈月怀中,“阿姊,我叫了。”
第194章 巡四畿(4)
魏冉便说:“没听清。”见芈月警告地看了他一眼,魏冉顿时也做出委屈相来道:“他明明就没叫。”
芈月却是听到了那半句,只得帮他混过,劝魏冉道:“你是哥哥,要有度量。”又示意魏冉表示友爱。
魏冉哼了一声,只得从腰上解下一把匕首递给小狼道:“给,见面礼。”
小狼抬起头,接过匕首,拔出来一看,只见寒气逼人,倒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魏冉。
魏冉道:“阿姊,给他起个名字吧,别小狼小狼地叫。他要跟我在军中,将来立了功劳,也得有名有姓有出处是吧。”
芈月闻言也不禁称赞:“小冉,你如今真的像个好哥哥了。”
魏冉得意地哼了一声。小狼闻言,一脸好奇地看着芈月:“阿姊,你要给我再起个名字吗?小狼不也是名字吗?”
芈月点头道:“对啊。小狼是小名,我得再给你起个大名。”
小狼道:“大名?”
义渠王道:“老巫说,他身上带着块铁牌,上面写着个‘白’字,应该是他的姓氏。”
芈月思索着:“白……白……”她猛然想起,“对了,我芈姓的确有一分支姓白。小狼,你真是注定要做我的弟弟啊。”当下便与两人解说来历。原来当年楚平王在位时,因宠信奸臣,废长立幼,致使太子建和伍子胥逃亡吴国。后来太子建被杀,他的儿子被封在白地,称为白公胜。白公胜又被杀以后,子嗣逐渐湮没无闻。她便对小狼说:“你既以白为姓氏,我就以你为白公胜的后人,你看如何?”
小狼根本听不明白,只点头:“阿姊起的名字,你说好就好。”
芈月微笑:“那好。”她思索片刻,道:“如今列国之间,风云将起。你应该在其中大有作为。我便给你起单名一个‘起’字。从今日起,你就叫白起,芈姓白氏。”
小狼点头:“好,从今日起。我就叫白起。”
谁也不知道,这一次普通的谈话之后,一代战神,就此崛起。
次日,再次拔营。芈月随着秦王驷的车队继续行进于草原上。
秦王驷的大驾玉辂内面积虽然不大,但却堆满了竹简。秦王驷在颠簸的车中,批阅着竹简。芈月坐在踏脚处,整理着秦王驷批阅好的公文。
秦王驷道:“听说你又多了一个弟弟。”
芈月道:“是,我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白起。”
秦王驷道:“你打算怎么安置他?”
芈月道:“打算让他跟着魏冉一起从军。”
秦王驷点头:“嗯。我已经与赵侯雍约好共伐燕国,就让魏冉带着你新收的弟弟去立这次军功吧。”
虽然车内不便行礼,芈月仍然敛袖低头谢道:“多谢大王。”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喧闹之声。秦王驷诧异地抬头,忽然一阵乱箭如雨般**车内。芈月惊呼道:“大王小心!”话音未了。一支箭擦着芈月的手臂射在板壁上,芈月捂住手臂,手指沁出鲜血。此时秦王驷身手敏捷地掀起几案挡在前面,另一只手已经抄起太阿剑抵挡,喝问:“怎么回事?”
缪监正指挥着甲士们手执盾牌,将玉辂层层围住,乱箭都射在了盾牌上。听得呼声,缪监忙回道:“禀大王,是刺客以弩弓行刺,蒙骜将军已经派人将刺客围住。请大王移驾副车。”
此时玉辂内已经是一片狼藉。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并没有发现芈月受伤,便道:“你与缪辛收拾一下这里的文书。”说着,自己便在缪监护持下走到后面的副车上。
见秦王驷走下马车。芈月忙取出手帕扎紧伤口,又迅速收拾竹简,搬向副车。
此时外面的喧闹未歇,秦王驷却已经坐在几案前继续批阅竹简。芈月来回几趟,才将玉辂上的竹简都搬上副车。秦王驷见她欲爬上马车,却一时乏力。便顺手拉了她一把,正触到芈月伤处。见芈月眉头皱成一团,他举目看去,这才发现她手臂上缠着渗血的手帕,忙问:“你受伤了?”
芈月勉强一笑:“只是一些皮肉伤,不碍事的。”
秦王驷皱眉:“伤药呢?”似他这样出身的公卿子弟,自幼便习骑射,身边携带着的革囊荷包中,常放置着伤药、干肉、火石等物,从不离身。
芈月闻言忙从旁边的革囊中找出伤药。秦王驷便叫她拉起袖子。那伤口本来只是被利箭划伤,芈月刚才匆匆包扎止血,又跑来跑去,反将伤口拉大了。如今半凝结的血痂将皮肉与衣袖粘连在一起,更加麻烦。
秦王驷便拿起一只水囊,拉着她的手臂,撕开伤口清洗了一下。见她虽然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没有痛呼出声来,他满意地点点头,将伤药倒入伤口,又用白帛重新包扎好,这才教训道:“就算是皮肉之伤,也不可小视。须知战场之上,许多人便是不把皮肉小伤当回事,最后整只胳膊整条腿都烂掉,甚至连命都断送了。”芈月只得低头听训。秦王驷说完了,还是给她总结了一下:“你倒是不娇气,这却是难得的。”
芈月听到这里,不由得一笑,抬头俏皮地说道:“妾身娇气不娇气,大王如今才知道吗?”
秦王驷一时语塞,看着芈月的笑容,忽然间也没了脾气。
是啊,她何止手臂上这一道箭伤?两年多的点点滴滴,一时涌上他的心头。想当日她与自己跋涉深山与蛮族会盟,脚底走起了水疱,也不曾叫一声苦;她曾经陪着自己日夜奔驰数百里,就是为了在敌人得到消息前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最后连自己的亲兵都累趴下了,她还能够坚持住没有掉队;她的手上,亦有被竹简夹伤过、刺伤过的痕迹,但她总是什么也不说,只是每天愉快地笑着,陪着自己一路走下去。
他过去出巡,亦曾带着妃嫔宫娥服侍。那些妃嫔虽然侍奉恭谨,但天性柔弱,总是难耐舟车劳顿,易生病易受惊。所以每到路途艰险的地方,他就会把她们留在城池中。他之前出巡,每次都是带着不同的人。饶是这样,还经常会出现走到一半,要把那些不胜旅途之苦病倒的妃嫔送回宫中去的情况。所以在答应芈月随行的时候,他并不认为,她能够撑得过两个月。可是他没有想到,竟然有一个女人可以跟紧他的步伐,而且在这一路之上,和他越来越默契。有时候,他看她的感觉,已经不是当日一个成熟的男人俯视和纵容一个天真少女,而是愿意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同伴。
这种感觉,他以前只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找到过,而那个人……已经毅然走出了他的生命。
秦王驷收回心神。他看着芈月,心中暗想,既然她有如此不凡的心性,那么,他会在自己的心中,给她一个配得起这样心性的位置。(未完待续。)
第195章 储位争(1)
秦王驷巡幸四畿,两年过去,芈月长伴君侧,甚至都没有换人,这是之前没有过的。除了几个早期曾经随侍过秦王驷的嫔妃以外,其他的人,自然是对芈月嫉恨交加。
尤其这次巡幸归来之后,秦王驷又带着芈月去祭了先祖妣之庙。所谓祖妣,便是女脩,是传说中五帝之高阳氏颛顼的孙女,因为吞了玄鸟之卵,而生秦人先祖大业,子孙繁衍至今。这种情况,自然令芈姝也有所不满。秦王驷又令唐夫人迁到安处殿,让芈月住进常宁殿正殿。这种种迹象,不免令众人猜忌。
椒房殿内,芈姝坐在上首。两年过去,她已经有些见老,眉心因为经常皱着而显出两条竖纹来,看上去与楚威后越发相似了。
景氏坐在她的下首,嘤嘤道:“王后,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大王每次出巡,都只带芈八子,她一个人倒占了大王大部分的时间,这雨露不能均沾,后宫难免生出怨气。”
芈姝没好气地说:“哼,你以为我没有提吗?我每次都跟大王推荐你们,可你们自己也不争气啊。一个是听到随驾就开始生病,一个是坐上马车就吐得昏天黑地,叫我能怎么办?难道我还能推荐卫氏、虢氏那些贱人吗?”
景氏道:“王后,如今大王东封西祀,南巡北狩,不但都带着芈八子,甚至还带上她生的公子稷。大王对公子稷倍加宠爱,您可要小心……”
芈姝冷笑:“我是王后,生有两个嫡子。她只不过是个媵妾罢了,有我才有她的位置。若是没有我,她连站的地方都没有。难道就凭她。还敢有非分之想吗?”
景氏酸溜溜道:“就怕有些人,人心不足,看不清现状,易起妄念……”
屈氏不满地看了景氏一眼,道:“景阿姊,我们楚国之女,在宫中理应同心协力。守望相助。季芈得宠。就是为王后分忧,总好过魏女得宠,至少季芈还把大王给留住了。若没有她。难道你愿意看着虢氏、卫氏这些人得宠吗?”
景氏冷笑道:“我怕是她太得宠了,到时候还会跟王后您争风呢。大王把唐夫人迁到安处殿,让她占据了常宁殿的正殿,这摆明了是要封她为一殿之主的架势。看来她进位夫人。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到时候她在这宫中的地位,可就仅次于王后了。王后小心。可别再弄出一个魏夫人那样的人来和王后争宠争权啊。”
芈姝收了笑容,哼了一声:“景氏,你别忘记,季芈是我同父的妹妹。我跟她的关系如何。还轮不到你来挑拨。”
景氏讪讪地道:“王后,我不是这个意思……”
芈姝挥挥手不耐烦道:“好了,你下去吧。”
景氏只得不甘不愿地行了礼:“是。臣妾告退。”
屈氏道:“臣妾也告退。”
见两人出去,芈姝无意识地扯着手中的锦帕。问玳瑁:“傅姆,你知道吗,我刚才为什么要向景氏发脾气?”
玳瑁满面笑容地夸奖道:“这才是做王后的心胸城府。那季芈再讨厌,王后也不能教人家看出来您对她不满。这样的话,不论您说什么,都是明公正道的管教。”
芈姝摇摇头:“才不是呢,我刚才心里就是像她这么想的。若不是她当着我的面说出来,我说不定会当着大王的面说出来。可是看着她说出来时那副尖酸刻薄的样子,我吓了一跳。原来说这种话的样子,是这么难看。”
芈姝轻叹一声,又接着说道:“是,我很讨厌她。我看不起魏氏,她的心不干净,为了得到宠爱使那种狠毒的手段。我也看不起唐氏、卫氏、虢氏,那些人只看到了大王的王位,只想到争宠。像景氏、屈氏那种人,虽然奉承着我,可肚子里何尝没有自己的小算盘呢……”说到这里,不免心酸,握着玳瑁的手道:“出了孟昭氏那件事以后,我能说说心里话的,也只有你了。”
玳瑁道:“奴婢为王后效命,万死不辞。”
芈姝显得有些惶然:“我为了大王来到秦国,也曾与他如胶似漆过。我为他生下子荡和子壮,以为可以就此无忧。我是王后,我有嫡子,我有大王的尊重和宠爱。可是我现在越来越看不懂他了。子荡是嫡子,他为什么迟迟不封他为太子?我是他的王后,可他却毫不顾忌我的感受,征伐我的母国。难道他半点也不为我考虑吗?为什么他跟我越来越无话可说,和季芈却有越来越多只有他们之间才能懂的事情。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
玳瑁道:“王后,奴婢明白。”
芈姝道:“你不明白。”
玳瑁道:“王后,奴婢能明白。奴婢在宫中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没看过的呢?当初先王不也一样喜欢过威后?可后来,这情分这新鲜感过了,就和别的女子有更多属于他们之间的爱好了。像您的王兄,从前那样喜欢南后,可后来,却只和郑袖夫人才有能讲到一起的话。男人的情分,就是这么一回事,您可别过于执迷了。南后就是太上心了,才会弄得自己一身是病,甚至保不住……”说到这里,她连忙掩口,满是忧心之色。
芈姝却摇头道:“不是的,郑袖会害怕魏美人得宠。我父王当年再喜欢向氏,也会宠爱别人。那些妃嫔再得宠,都会害怕有一天会失宠。她们会变得像魏夫人、虢美人那样,不择手段地去争宠。可季芈不是,她给我一种感觉……”她难以描述,只无措地在空中画了一个圈,试图解释心底的茫然,“从前,她一直站在我的身后,显得那样渺小卑微,我觉得她是需要倚仗我庇护的。”她抓住玳瑁的手,说,“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是个野丫头,举止连我身边的宫女都不如。可后来,她越来越像我,甚至把七阿姊也给比下去了。而如今,她站在大王的身边,似乎跟大王越来越像……”
玳瑁却不以为然:“她如何能够与王后相比?她就是一个野丫头罢了,从小就没个女人样。当日跟在王后您的身边,也不过学得几分相似,可一到了秦宫,她又变成一个没有女人样的粗野丫头。芈八子以为大王喜欢那些杀伐决断的东西就去学,却不知道这只是舍本逐末而已。如果女人可以论政,大王还要朝臣做什么?她纵能让大王一时觉得新鲜,可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像王后您这样,拥有名分地位和子嗣,这样自能立于不败之地。”
芈姝却摇头叹息:“其实说起来,我跟她从小一起长大,怎么可能没有情分在?她生孩子的时候,她中毒的时候,我一样充满恐慌和不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的不放心,比对那些人更甚。她现在让我越来越有一种无法掌握的感觉。我甚至觉得,她以前的驯服也是假的,恐怕她这辈子,根本不会对任何人真正驯服。”
玳瑁听了这话,不禁热泪盈眶,合掌道:“王后,您终于看明白了,奴婢也就放心了。”
芈姝烦乱地说:“可是大王迟迟不立太子,而子荡……唉,我数次劝大王出巡带着子荡,可是大王却只让他与樗里子一起处理军务,弄得子荡现在连我一句话都听不进去。本来,母子同心,才能够争取权位。大王一向乾纲独断,他若是另有意图的话,我实在忧心……”
玳瑁见她如此,忙问:“王后,您忧心什么?”
芈姝叹息:“秦国历代未必都是嫡子继位,甚至还有兄终弟及的。你说,要是季芈或者魏氏蛊惑大王,立公子华或者公子稷为太子呢?”
玳瑁闻言,忽然想起一事来,忙道:“正是,古来立储有三,立嫡、立长、立贤。公子华居长,公子稷得宠,这……”她见芈姝沉着脸,按着太阳**,一脸的忧虑之色,方缓缓地把自己预谋好的话说了出来,“这事非同小可。依奴婢看,您不如与朝臣商议。”
芈姝沉吟:“你是说……甘茂?”
甘茂和芈姝,却是因为当年假和氏璧案而结交的。甘茂负责此事,奉旨问询与案件有关之人,便与芈姝身边的近侍宫人有了接触。当日案子一度对张仪不利,而双方都恨着张仪,便在对答口供的时候,渐生交情。哪晓得假和氏璧案不但没有扳倒张仪,反而让他更加得意。因此失意的双方,不免就勾结到一起了。(未完待续)
第196章 储位争(2)
甘茂是下蔡人,随史举学习诸子百家的学说,后来投秦。因为与张仪在魏国有旧,便由张仪引荐至秦王驷处。甘茂自以为才干在张仪之上,但秦王驷却倚重张仪,对他不甚看重,他心里早有郁气。后来秦王又令他去迎接楚公主入秦,不料中途被义渠人伏击,他这趟任务也落得灰头土脸。结果偏偏又是张仪出使义渠,接回芈月,更令他不满。
张仪是个口舌刻薄之人,与甘茂本也没有多深厚的交情,看到自己引荐之人行事失利,不免要教训他一番。甘茂大怒,两人就此翻脸。
张仪在秦国得势,甘茂便少了机会。几年宦海沉浮,让他少了几分倨傲,多了几分深沉。芈姝为王后,生有两名嫡子,势头极好,但对张仪一直含恨。且张仪与王后亦是不和,反倒与芈八子有所结交。他看在眼中,记在心上,趁着一些机会,暗暗提点芈姝带来的陪臣班进几句。班进亦派人转告芈姝,两边就此渐渐结交。
这几年随着秦王驷诸子渐渐长大,宫中的后妃之争,已经渐渐转为诸公子之争。芈姝对此更是上心,也更为倚重甘茂。到后来索性趁着秦王驷为公子荡请师保的机会,请甘茂为保。
此时,芈姝听了玳瑁的建议,意有所动,便让班进去向甘茂问计。甘茂果然为芈姝出了一计,叫芈姝将厚礼赠予樗里疾,借此诉苦,迫使樗里疾出面,请秦王驷早定太子。
秦国亦有兄终弟及的旧例,樗里疾自然也要避嫌。他就算不想涉入后宫之事,但被王后这么甘言厚币地上门求问,他既是左相,又是宗伯奉常,为了表明自己没有对王位的觊觎之心,也得到秦王驷跟前陈情。
宣室殿中,樗里疾与秦王驷对坐。四下寂静,只闻铜壶滴漏之声。
秦王驷看着樗里疾,有些诧异:“樗里疾,你有事找寡人?可是有什么军情?”
樗里疾却摇头道:“并无急事。也无军情。”
秦王驷道:“可看你的表情,如此沉重,却是为何?”
樗里疾肃然道:“因为臣觉得要说的事情,比政务和军情更重要。”
秦王驷道:“哦,是吗?”他坐正了身子。看樗里疾如何开口。
樗里疾却沉默了,像是在酝酿如何开始。
秦王驷悠然取起炉上小壶,为自己和樗里疾各倒了一盏苦荼。缪监想上前帮忙,却被他挥手示意他退下。缪监会意,轻手轻脚地带着小内侍退下。
“此处,原为周王之旧宫,因周幽王宠爱褒姒,乱了嫡庶,以致太子平出奔申国,人心不附。犬戎攻破西京,平王东迁,将被犬戎占据的旧都,抛给了我秦国先王。先人们浴血沙场,白骨无数,方有了今日大秦之强盛。但纵观列国,许多盛极一时的强国,却因为储位不稳而引起内乱,国力衰落,甚至灭亡。”盏内的茶水已经由热变温。樗里疾终于开口。
秦王驷一听便已经明白其意:“你今日来,是何人游说?”
樗里疾摇头道:“无人游说。我是左相,又身为宗伯主管宗室事务,当为大王谏言。”
秦王驷垂首看着手中陶杯。淡淡地笑道:“欲谏何言?”
樗里疾拱手:“大王,王后有嫡子二人,大王迟迟不立太子,却是为何?”
秦王驷没有回答,一口饮尽了杯中茶水,把玩着杯子。沉默片刻,才忽然道:“疾弟,你还记得商君吗?”
这个名字,在他们兄弟之间,已经很多年没有提起了。樗里疾闻言一惊,抬头看着秦王驷。
殿前的阳光斜射入内,秦王驷在阳光和柱子的明暗之间,身形显得有些模糊,他的声音也似变得悠远:“你还记得,我因为与商君意见相左,差点失去了太子之位吗?而大父年幼之时就被立为太子,又遇上了什么事……”
所谓大父,便是指秦王驷的祖父秦献公,名连,原是秦灵公之子,自幼便被立为太子。年纪未满十岁,便遇上秦灵公驾崩,因为年幼不能掌权,结果被其叔祖父悼子夺得君位,是为秦简公。当时还在童年的献公逃到魏国,开始了长达二十九年的流亡生涯。后来秦简公死,传位于其子秦惠公,秦惠公又死,其子出子继位,亦是年纪幼小不能掌国,秦献公才在魏国的帮助下夺回王位。
秦献公是个极英明的君王,在位期间废殉葬,兴兵事,甚至开始东进图谋出函谷关,欲与天下群雄争胜。可他在外流亡时间太长,即位时已经年纪老大,未能完成这样的雄图霸业,便抱憾而亡。
这一段历史,为人子孙,岂有不知之理?樗里疾听到秦王驷提起献公时,便已经避往一边,掩面而泣:“大父———”
秦王驷长叹一声:“我若不是早早被立为太子,就不会被身边的人推出来,作为对商君之政的反对者,逼得君父在储君和重臣之间作选择。最后我成了被舍弃的人,而商君却也因此走向了必死之途。大父若不是早早被立为太子,哪怕是被简公夺了王位,也不至于被逼流亡异国,整整二十九年……”
樗里疾已经明白了秦王驷的意思,不禁羞愧,拱手肃然道:“臣,惭愧!”
秦王驷站了起来,慢慢地在殿上来回踱步:“太子之位,从来都是别人的靶子。大争之世,为了家国的存亡,有时候不管对内对外,都是残酷的搏杀。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太子之位太早确立,就等于是在国中又立一主,而容易让心怀异见者聚集到另一面旗帜的下面……”
樗里疾点头:“大王不立太子,是不想国有二主,也是不想心怀异见者,以自己的私心来左右和操纵太子,甚至逼得大王与太子对决。”
秦王驷的脚步停了下来,看着樗里疾,道:“公子荡乃是嫡长子,寡人的确更多属意于他。然秦国虽有争霸列国之心,无奈底子太过单薄,终寡人之世,只能休养生息,调理内政。故而寡人自修鱼之战后,一直奔波各地,亲自视察各郡县的新政推行得如何,以及边疆的守卫和戎狄各族的驯服情况。所以公子荡只能交给你,让他熟悉军务,将来为我大秦征战沙场,以武扬威。”
樗里疾逊谢道:“臣惶恐。”他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秦王驷的意思,“大王英明,公子荡好武,力能举鼎,能够招揽列国武士于麾下,几次随臣征战沙场,确有万夫不当之勇,将来必能完成大王夙愿,为大秦征伐列国。”
秦王驷微笑,坐了下来,轻敲着小几道:“荡者,荡平列国也。”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数十年来的默契,已经不必再说了。
当下又煮了荼来,樗里疾笑道:“臣弟虽不喜这苦荼滋味,但在大王这里喝惯了,有时候不喝亦觉不惯,因此在府中也备上了此物。”
秦王驷也叹道:“此物虽好,但却太过涩口,寡人诸子,皆不爱此,唯有子稷跟着他的母亲喝上几口,却须得配以其他果子佐物才是。”
樗里疾心中一动,见秦王驷情绪甚好,又打着哈哈试探:“人说大王宠爱公子稷,想来也是因为幼子不必身负家国重任,所以宠爱些也无妨是吧?”
听樗里疾提到此事,秦王驷也面露微笑道:“子稷天真活泼,甚能解颐。寡人政务繁忙之余,逗弄小儿郎,也是消乏舒心。”
樗里疾也笑了,又道:“想来芈八子,也是解语花了。”
秦王驷却沉默了下来,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并在寻找原因:“芈八子……省心。”
樗里疾道:“省心?”
秦王驷道:“你可记得,以前寡人出巡的时候,每次都会带不同的妃嫔?”
樗里疾道:“而这几年,大王却只带着芈八子,从未换人。”
樗里疾吁了一口气道:“大家还猜测,是大王欲专宠一人呢。”
秦王驷失笑道:“寡人身为君王,用得着把心思花在这种地方吗?芈八子……她跟别人不一样。那次随寡人出行,手臂受了伤也一声不吭。她是个不娇惯的人,不管走到哪儿,遇见什么情况,她都不是拖累。带着她,寡人省心,也习惯了。”
樗里疾点头道:“如此,臣就放心了。”
秦王驷道:“你原来担心什么?寡人岂是因专宠妇人而乱了朝纲的人?”
樗里疾笑道:“臣追随大王多年,岂有不知大王为人的。”
两人之间疑惑虽解,但其他的人,却不是这么想的。
秦王驷自巡幸归来之后,便常召诸公子问话,对公子荡更是严厉万分,处处挑剔。公子荡在他面前,真是动辄得咎。
但秦王驷对年幼的诸公子却和颜悦色,大有放纵宠溺之意。尤其是母亲得宠的公子稷,与他相处的时间最多,所以不免形成了“公子荡不得宠”的流言。(未完待续。)
第197章 储位争(3)
芈月听了,不免心忧,这日趁着秦王驷到常宁殿来的机会,借故问起此事来:“子稷对我说,大王近日对他称赞有加,他十分欢喜呢。”
秦王驷嗯了一声:“子稷越来越聪明,他像我,也像你。”
芈月一怔,只觉得这话有些危险,便笑道:“诸公子皆是聪明之辈,他们都是大王的儿子,大王也当多夸奖他们才是。”
秦王驷轻哼一声:“聪明!哼,有些人,简直是朽木!”
芈月心里一紧。秦王驷刚好在昨日骂过公子荡是“朽木”。她勉强一笑,道:“大王是爱之愈重,盼之愈切。只是孩子还小,便是看在王后面上,也要多宽容些。”
秦王驷冷笑一声:“还小?寡人在这个时候,已经能独自出征了。溺子等于害子。王后再宠溺下去,寡人如何能够将这江山交与他?”
芈月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秦王驷:“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驷看着芈月,忽然一笑:“你说,寡人是什么意思呢?”
芈月的心头狂跳,后宫每一个女人,都曾有过让自己的儿子登上大位的梦想。可是,她就算想过,这念头也是一掠而过,用理智把它压下来,因为毕竟前面的阻碍是那么强大。她只愿子稷能够得到一方足以施展才华的封地,然后对外开疆拓土,成为一个足够强大的封臣领主。可是,眼前的秦王驷是什么意思?她跟在他身边多年,他眼神中的含意,她是不会看错的。她颤声道:“大王可知道,过多的偏爱。会让子稷置身于危险之地。”
秦王驷自负地说:“他是寡人的儿子,嬴氏子孙从来不惧任何危险。”
芈月低声道:“可他面对的是自己人,是宗法,是规矩。”
秦王驷却直视着她,道:“你是子稷的母亲,你也认为子稷应该一辈子低头藏拙?”
芈月道:“他还是个孩子。”
秦王驷冷笑一声:“寡人的儿子,随时都要结束童年……依寡人看。子稷。应该更快地成长起来。”
芈月震惊地看着秦王驷,久久不能言语。
“张子,你说。大王这是什么意思?”过了数日,芈月还是无法平息翻腾的内心,终于在张仪入宫议政之后,遣人私下请了他来商议。虽然明知道张仪会是什么样的回答。但是她却无法不去问他。
果然张仪哂笑道:“季芈,你是待在深宫太久。太囿于妾婢的思维了。天地间哪有一成不变的法则,哪有永远不变的尊卑?大争之世,若无争心,就永受沉沦。”
芈月却问他:“争?我能拿什么争?子稷又能拿什么争?”
“你的头脑。”张仪指了指自己的头,“季芈,你可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吗?天地既生了你我这样的人。岂有叫我们永远混沌下去的道理?”
芈月想起昔日两人相见之初的情形,心潮激荡。转而平息下来,摇头:“不,张子,我跟你不一样,这世间给我们女子的路,从来就比男人狭窄得多,也难得多。”
张仪冷笑道:“我曾经说过,以你的聪明,有些事根本不需要问我。”他上前一步,咄咄逼人,“所有的事其实你都知道,也能想到,只是如今你却不肯迈出这一步。”
芈月看着张仪,满脸无奈:“这一步,我怎么迈?我在宫中,便决定我无法迈出这一步。”她不等张仪回答,便继续说下去,“如同你在楚国,就永远无法撼动昭阳。”说到这里,不禁一叹,“但你却因此阴差阳错遇到了大王。可是,如公孙衍、苏秦等,他们的才能难道不如你?但却无法在秦国这个战场上胜你。只因为大王先选择了谁,谁就占据了赢面。”
张仪悠悠道:“难道你以为大王已经选择了王后吗?”
芈月叹息:“难道不是吗?”
张仪却神秘一笑,道:“大王先选择的是公孙衍,但最终,还是我张仪留了下来。季芈,时势造人,人亦可造就时势,只要善于抓住机会,便可以改变命运。”
芈月一怔,问道:“什么机会?”
张仪道:“恐怕你还不知道,最近朝堂上为攻韩还是攻蜀之事,正在议论纷纷。”
芈月疑惑地问:“攻韩?攻蜀?”
张仪道:“如果你能抓住这个机会,向大王、向群臣证明,公子稷能够比公子荡对秦国更有用处———就如同当日我孤身赴楚,向大王证明我比公孙衍对秦国更有用处一样———就算是别人占尽优势,也未必不可以翻盘。”
芈月听着此言,迟疑地道:“张子,你在怂恿我,是吗?”
张仪坦然点头:“是。”
芈月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仪叹道:“因为,君臣相知,是天底下每个策士的最大心愿;人亡政息,是天底下每个策士的悲哀。”他看着芈月,道:“而我认为,季芈您的儿子,比王后的儿子,更适合秦王这个位置。”
芈月心头剧震,这是张仪以相邦的身份,明明白白对她提出了要为她的儿子谋求王位的计划。
她恍恍惚惚,不知是如何与张仪告别的,又不知如何回到了常宁殿。这是她的错觉吗?秦王驷的暗示,张仪的明言,难道……她捂住胸口,那里狂跳得厉害,一颗心似要迸出来。
她的脑子乱哄哄的,许多看似凌乱的事情,忽然一件件蹦了出来。
秦王驷说:“我得芈姬,如周武王得邑姜,楚庄王得樊姬也。”他又说:“你飞吧,飞多高,都有寡人为你托起这一片天。”他还说:“你是子稷的母亲,你也认为子稷应该一辈子低头藏拙?”(未完待续)
第198章 储位争(4)
唐夫人说:“你成为别人的盾牌,别人也能成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后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张仪说:“天地既生了你,岂有叫你永远混沌下去的道理?”
庸夫人说:“我们改变不了命运的安排,唯一能改变的只有自己。”
魏夫人说:“大争之世,男人争,女人更要争。”
无数记忆的碎片涌上来,几乎要将她的整个脑袋塞满了。她想,应该怎么办?她竟已经不能站着不动了,有许多人希望她往上走,甚至推着她往上走,而又有更多的人,想将她推落,踩在脚下。
夕阳西下,她坐在殿中,伸手看着那缕缕阳光自指缝中落下。她想,她应该再进一步吗?不,不能鲁莽。至少,目前不行。
这时候,女萝悄然进来,道:“季芈,魏大夫请见。”此时魏冉积军功,已封公大夫,便以此相称。外臣入宫,自然要预先请见。
芈月诧异:“哦,小冉回咸阳了。”当下道:“那就明日吧。”
次日,魏冉果然来了。他走到阶前,脱鞋入殿,迈过门槛时,顺手拂去庭中沾上的银杏树叶,潇洒地行了一个礼。他此时已经显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沉稳来。
芈月赞道:“小冉,每一次见你,都觉得你有了变化。”
魏冉笑道:“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芈月嗔道:“自然是变好了。”
魏冉笑道:“如此,那阿姊要多谢司马错将军了,我是有幸跟在他的身边,才得以慢慢成长。”
芈月听到“司马错”三字,已经明白,笑道:“我自然是感激他的,但你今日来,不仅仅是为了看望阿姊吧!”她盯着魏冉,一字字道:“是为了朝堂上征蜀征韩之事吧?”
魏冉道:“是。”
芈月缓缓道:“司马错将军有意伐蜀,而张仪提议伐韩。你来。是希望我在大王面前进言,帮司马错将军一把吗?”
魏冉笑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阿姊。”
芈月微笑:“可是你知不知道,张仪也托我向大王进言,建议伐韩?”
魏冉道:“想必阿姊是看过张仪的上疏了。”
芈月点头:“公孙衍据三晋。窃周天子之名,蛊惑列国攻秦,以报我大秦未能重用之仇,雪遭张仪排挤之恨。而张仪也必然视公孙衍为大敌,因此也会对三晋之地和周天子的号令耿耿于怀。”
魏冉道:“可我认为司马错将军的话才有道理。若要强兵。必先富国;若要富国,必先扩张领土;欲行王道,必先得人心。三者齐备,则帝王之业自然可得……”
芈月点头笑了:“小冉如今的眼光也已经大有长进了。”
魏冉便紧张地问:“那阿姊认为谁更有道理?”
芈月笑着摇头:“你这孩子,紧张什么?我谁也没有帮,只能看大王自己的意思。”
魏冉只得讪讪地坐了下来:“那大王的意思是什么?”
芈月却不欲再答,只问:“难道你就没有别的事跟我说,比如说阿起?”
说起白起来,魏冉便两眼放光,滔滔不绝地列举了他的一堆劣迹。如平日不听管束、打仗时不听指挥、顶撞上司、得罪同僚、独来独往、脾气怪僻等,最后才道:“只不过,他倒真是个天生的战疯子,打起仗来不要命,而且行动往往出人意表。因此,他虽然缺点极多,但还是连连升级。”
芈月听他描述了数场战争,也不免心惊,急问道:“你有没有把孙武十三篇教给他?”
魏冉摇头:“我自然是教了。不过我觉得他并没有用心去看,只挑着自己喜欢的去记。有些就记不住。但是他好用奇兵,许多仗打得跟兵法不一样,又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芈月松了口气,道:“只要有用。不管什么样的猎鹰都能抓到狐狸。你要好好带着他。”
魏冉道:“嗯,我知道。他骑术很好,我让他训练骑兵呢。”说到这里,他忽然道:“对了阿姊,我上次还结交了一个朋友。”
芈月见他神情,也笑问道:“什么朋友?”
魏冉便说:“便是赵侯雍的儿子公子胜。他当真是个极爽朗、极讲义气的人。这次我跟他联兵作战,别提多痛快了。”他说的便是之前率兵护送孟嬴去赵国会合公子姬职,与赵国一起联兵与齐人交战之事。齐国虽然成功突袭燕国,迅速占领全境,但随之而来的燕人的反抗此起彼伏,令齐人疲于奔命。再加上赵国、秦国、中山国一齐出兵,因此齐人也是边打边撤,把那些难以统治的地区扔下,然后巩固那些燕齐交界处比较重要的城池。之后便是秦赵两国拥公子姬职入燕。虽然姬职成为新燕王的事情几乎是摆明了的,但燕易王毕竟还有其他的儿子,燕国旧族遗老们的态度也很重要。所以除了拉锯似的慢慢谈判,暂时也没有新的动向了。
魏冉跑这一趟,却也收获不少。不但军功提了三阶,而且足迹踏遍数国,人自然也长进了不少。
芈月见状,亦感欣慰。不想魏冉说了一会儿话,忽然间左右看了一看,压低了声音有些鬼祟地道:“阿姊,前些年墨家内斗,唐姑梁成了墨家巨子,听说其中就有大王派人插手此事?”
芈月诧异地问:“你如何知道?”
魏冉神秘道:“我还听说,大王有一支秘密卫队,潜伏于咸阳城内,也潜伏于秦国每一处,甚至在列国和诸子百家中,都有细作。这次墨家事件,就有这些暗卫在其中操纵……”
芈月听到这里,顿时沉下了脸。魏冉看她神情,也吓得不敢再说下去。
芈月喝道:“大王的事,岂是你可以随便猜测的?”
魏冉顿时求饶:“阿姊,我错了。我这不是关心阿姊,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阿姊吗?又不是跟别人说。”
芈月无奈,只得教训了他一顿。但是魏冉的话,却不免已经在心中暗暗记下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