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山陵崩
大火滚滚,红了半边天际。
浓烟四散,一阵鸡鸣狗吠,整座城市都被惊醒,百姓们或恐惧或愕然地看着火起的方向。
那是行宫呐,圣上居住的行宫,也不知道是哪座宫室起了火……
而此刻身处行宫之中的人都知道,是圣上的寝宫烧了。
半夜三更,最初起火时都没有任何人看见火情、听见呼救,等他们注意到的时候,这场火已经救不了了。
孙祈只着中衣、披头散发、光着双脚冲到了寝宫外,高声哭喊着:“父皇!父皇!”
他根本没有料到,一夜之间,事情会成这个样子。
大半夜的,孙祈根本不知道贾桂两次入宫之事,只晓得孙睿去了圣上寝宫。
夜色太浓,那一队人又没有提灯笼,盯着讯息的人没敢靠太近,隔着半个院子,只看到了孙睿与御林军。
御林围着孙睿前行,消息报到孙祈这儿,他便当是父皇自知时日无多,想最后再见见孙睿。
依孙祈之见,哪怕圣上最喜欢的是孙禛,也没有给虞贵妃半句辩白机会就赐死,但圣上毕竟宠了虞贵妃那么多年,也对孙睿好了这么多年。
亲生的儿子,又不是自小没有养过一天,再有个偏宠,最后还是有份情的。
人之将死,想起来再看一眼,也是人之常情。
情绪上来了,大半夜召见,见过了,这份父子情就了了。
退一万步,圣上也不可能把皇位给孙睿了,静阳宫巫蛊之祸不过半年,这会儿给“平反”,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圣上极重颜面,断不会如此。
因而,孙祈也就没有往心里去。
况且,就算孙睿哄着病得稀里糊涂的圣上得了圣旨,孙祈也不怕他。
他当了这么多回的枪了,这一回要当黄雀,后发制人。
孙祈醒着,在自己宫里装睡,等着能扑腾着翅膀登场的时机,却没料到,等来的是一场大火。
江南行宫的花园里就有池子,一众内侍们提着桶来来回回跑,依旧没有成效。
孙骆、孙宣也赶来了,很快,谢皇后、刘婕妤并好几位娘娘都花容失色地赶到。
谢皇后拉住一个内侍,焦急问道:“怎么会烧起来的?”
“不知道啊!”内侍颤声答。
谢皇后又问:“除了圣上和三殿下,还有什么人在里头?”
内侍还是不知道,顶多就晓得韩公公至今没露面,大抵是御前伺候,没有出得来。
孙祈急得直跺脚:“娘娘,最要紧的是父皇!父皇啊!”
谢皇后岂会不知道圣上要紧。
以圣上的身体,起火时没有挪出来,这会儿肯定救不回来了。
虽然,圣上这些天的状况看着就极其不好,但一场大火之中走了,这不是个事儿!
刘婕妤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五味杂陈,她压根分辨不了,只好去照顾孙祈:“大冷的天,你怎能这幅模样?赶紧把自己裹严实了,你若病了,岂不是更加乱了!”
孙骆也仪容不整,但比光着脚的孙祈好一些,他看了眼被人搀扶着过来的孙淼,上前道:“二哥回去吧,你头上还有伤。”
孙淼看着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孙骆这才反应过来,双手比划了一通,示意孙淼去歇息。
“不用管我,”孙淼似是看懂了,“我无事,你们先救火吧。”
越来越多的水桶、盆子被送了过来,孙祈拦住了刘婕妤,只套了双靴子,提着水桶就往池边跑。
他不觉得冷,那么大的火就在面前烧,热浪滚滚,加上他心急火燎的,身子迟钝了,脑子也迟钝着,只知道不能让火这么烧下去。
住在宫外的大臣们,平日到不了御前的只能在宫门上候着,能出入御书房的都闷头往里赶。
刘尚书大把年纪了,走得气喘吁吁,扶着宫墙喘气。
交好的年轻官员从他身边过,顿住步子看他,刘尚书话都说不上来,只一个劲儿摆手,催对方赶紧。
他沿途缓了好几次,才总算赶到寝宫前。
近处看这火势,越发胆战心惊,刘尚书刚想说什么,只听轰的一声响,正殿塌下来了。
惊呼声四起,黑烟迷了眼,再看清时,火焰之中的宫室再不是原来的模样。
孙祈坐倒在了地上,两桶水倒在了边上,他嚎啕大哭。
几位嫔妃、公主亦抽泣起来,一个个跪倒在地,哀呼“圣上”、“父皇”。
刘尚书踉跄着,若不是身边的林尚书扶了一把,也险些跌坐在地上,他颤颤巍巍着,双眼含泪:“这山,到底还是崩了……”
他是先帝年间入朝为官的,在圣上登基之后,一步步升到了尚书之位。
圣上走了,国不可一日无君,新皇登基,他便是三朝元老。
可他根本不想做什劳子的三朝元老!
如今朝野外患一堆,内里也不平,上下都乱着,再添上改朝换代……
还是一把不知道是意外还是人为火烧出来的改朝换代……
这能有老百姓的安生日子?
刘尚书看向跪地痛哭的孙祈,暗暗在心里摇了摇头,大殿下真的能担得起这江山吗?
若是国泰民安之时,圣上年老病故,传到大殿下手中,他们一众老臣倒还有些信心引着大殿下走,可现在不同,朝野局面浑然不同!
可不是大殿下又有谁呢?
余下的几位年长些的殿下,说句不敬的,都是半斤八两,而且还有两个自己就不想当皇帝。
只能硬撑着大殿下走下去了。
山陵崩了,他们这些老臣,该想的是圣上的身后事、是请新君回京登金銮殿。
这把火直到天亮才渐渐灭了,再等到垮塌的建筑不再烫手,众人才开始整理,寻找圣上遗体。
他们最先找寻的自然是内殿龙床位置。
这里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但最让人想不通的是,内殿里找出了一堆遗体,其中堆叠在一起、让人无从下手的,恐怕都有十多人。
谁是谁,根本分不清。
之后,正殿的另一侧又整理出来了一堆遗体,多得让人头皮发麻。
有胆大的御医近前,从这两堆里扒拉出来了没有烧化的金属腰牌,中军都督府与御林军。
如此人数聚集在这里,守着寝宫的侍卫、内侍又对火情毫无预警,可想而知,昨夜是一场“宫变”,只是无人生还,过程无人可知。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尽快
这一夜,寝宫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故事。
不管是圣上想杀孙睿、还是孙睿弑父杀君,最终是谁都没有活下来。
寝宫自有人手清理,中军都督府与御林军也开始核查人员,方便确定昨夜死在其中的详细名册。
只是在这些事务办妥之前,圣上驾崩的文书得先送往京城。
刘尚书强打起精神,与林尚书一块与孙祈谏言。
圣上走得太突然了,但朝政不能有一日的荒废。
冬日道路难行归难行,孙祈也该即位,早日扶灵回京,登金銮殿继承皇位。
刘婕妤已然是大哭了一场。
她对圣上早已不是爱慕之情,这么多年心思也都在儿子、孙子上,只是这种时候,姿态少不得。
嫔妃们都跪、都哭,她当然也要哭得真情实感些。
这会儿见两位尚书劝孙祈,她擦干眼泪,上来握住了孙祈的手:“两位大人说得有理,我们该早日回京才好。”
她又与两位大人道:“之后还请大人们多提点了。”
没有了大火,冬日寒意重新笼了回来,孙祈被刘婕妤冰冷的手握得打了个哆嗦,混乱的思绪回笼。
他赶紧在人群中寻找几个弟弟的身影。
孙淼垂着头,孙骆陪着他,两人很都沉默。
孙祈又到处找孙宣。
孙宣站在一旁,身边的内侍不知道嘀嘀咕咕在跟他说什么,说得孙宣眉宇紧皱。
似是察觉到了孙祈的目光,孙宣回望过来,淡淡看了孙祈一眼。
孙祈的心不由就是一紧。
父皇驾崩,他即位,但没有登金銮殿,没有大典,他就还没有登基,有个“圣上”的名,但最后那个“实”还虚着。
他知道刘尚书说得对,这是他眼下最急迫的事情,可他若是启程回京,真的能顺利登基吗?
孙睿死了,孙祈自己都不知道他和孙宣的联盟还存不存在。
孙宣彼时因陶昭仪之死而心灰意冷,现如今了,会不会死灰复燃?
回京之路太漫长了。
他可以让其他人扶灵,自己赶回京城去登金銮殿,可只要一天没有摸着龙椅、就一天不能尘埃落定。
最最重要的是,这一场大火,他问心有愧。
他要当黄雀,他故意来迟了,以至于根本没有办法救火。
只要有人抓到了这根尾巴,弑父杀弟的罪名一样可以盖到他的脑袋上。
当然,没有实证,同样可以编排,传些似是而非的故事,在这个朝野动荡之时,让他的新君之路走得坎坷无比。
没有遗诏、只有宫变,孙祈想要名正言顺地登基已经是不可能了,既如此,便是挨骂也要尽快爬上去。
等他成了新帝,再有人拿这一夜的宫变说事,难道世人还能让人把他从龙椅上拉下来吗?
只剩最后一层窗户纸了,孙祈绝不愿意功亏一篑。
尽快、尽快……
孙祈暗暗念叨,深吸了一口气,道:“大人们说得有理,我也想扶灵回京,只是这灵……”
烧成这样了,天知道谁是谁啊!
蒋慕渊赶到行宫时,废墟已经清理了大半了。
他看着坍塌的寝宫,沉默许久。
刘尚书寻来,对蒋慕渊长长叹息一声。
蒋慕渊问:“大殿下决定何时启程?”
刘尚书听蒋慕渊因日夜兼程而疲惫得沙哑的声音,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正要去见‘圣上’,小公爷是与我一道,还是先回去歇歇?”
蒋慕渊微微一怔,是了,顺德帝驾崩,即位的孙祈该被称呼为“圣上”。
“我在这儿也无处能去,”蒋慕渊道,“我随大人一道去吧。”
刘尚书颔首。
堂堂宁小公爷,正儿八经的皇亲,想歇息岂会没有干净的宫室,不过是他闲不下来罢了。
这个当口,上上下下一堆事情,也不敢闲下来。
一面走,刘尚书一面轻声与蒋慕渊道:“圣上应了回京,却没有定日程,之前是在等仵作查验,上午出结果了。”
两人入孙祈书房。
孙祈扶额靠在椅子上,一副精疲力尽模样,待两人进来,才赶紧起身:“阿渊一路辛苦了。”
“那夜状况……”蒋慕渊问。
“我也不知道,知道的都折在里头了,”孙祈苦笑,“我那夜睡得早,半夜底下人来报说走水了,我赶过去就已经……衙门在查,也不知道会查出个什么结果……”
“调查需要时间,圣上,您不能等到查完了再走。”刘尚书劝道。
孙祈垂了眼,把仵作查验的结果交给两人过目。
蒋慕渊快速扫了一遍,他没有细看那两大堆叠在一块的,着重看了龙床附近。
四具遗体,虽烧损了,但都能验出来。
“怎么还有个女的?”蒋慕渊问。
刘尚书作答:“中军都督府佥事贾桂的女儿贾婷,也不知道怎么混在了其中。”
蒋慕渊抿唇,他听顾云锦提过,贾婷因前事恨极了孙睿,她必然想报仇,不知如何就叫她寻到了机会,不管她有没有亲自动手,反正是看着孙睿死了。
另有一具是年轻男子,从身高来判断,应是孙睿无疑。
还有两具年长,以身形来看,能区分出顺德帝与韩公公。
蒋慕渊心里有数了,便与孙祈道:“如此一来,倒是能启程返京了。”
孙祈从桌案上取了一份明黄卷轴,交给蒋慕渊:“我在御书房里寻到的。”
行宫不比皇城,寝宫正殿为圣上寝宫,西侧厢房做了书房,正殿和东厢烧塌了,西厢也烧了一半,没有塌下来,其中东西在火灭后被一点一点整理出来。
这卷轴被黑烟熏过,虽小心擦拭,还是留了不少灰黑印子。
蒋慕渊打开一看,这是顺德帝的手谕,落款时日是他病情加重之前,内容是迁都,印章完备。
刘尚书眯着眼凑在边上看,看得头晕目眩。
蒋慕渊抬眼看孙祈:“那圣上的意思是?”
“阿渊你知道的,父皇没有病倒之前,我一直在劝他返京,当日离京是不得已,皇祖母还留在京城,我想回去的,”孙祈哽咽着道,“可父皇走得太突然了,这是父皇的遗愿,我若没有看到这手谕也就罢了,我怎么能当没看见呢?
迁都是大事,我一个人也拿不准主意,想听听阿渊和刘大人,你们的想法。”
刘尚书这会儿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蒋慕渊面上如常,一如沉思样子。
他几乎在顷刻间就想明白了孙祈的想法,孙祈怕被人截胡。
因而孙祈不愿等到回京之后,他想在行宫尽早举行登基大典。
为此,他情愿造一份迁都的手谕,都没有造立太子的旨意来让自己不受质疑。
他是一刻也不想多等。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您没有错
慈心宫中,静得落针可闻。
从皇太后收到江南的快报起,气氛就压抑得让人连呼吸都不敢放开了。
因孙恪要避事,他们夫妻就没有带曦姐儿回永王府,依旧在慈心宫中住着。
符佩清压着声儿与孙恪道:“小王爷还是去劝劝皇太后吧。”
孙恪亦是担忧。
他已经轻手轻脚在偏殿与西暖阁之间来回几次了。
不是不想劝皇太后,而是此时此刻,言语无力得让人束手无策。
皇太后是最宠着孙恪,孙恪也知道如何逗皇太后欢笑,只是有些事是可以插科打诨的,但有些事不行。
再是对顺德帝失望,那也是皇太后嫡嫡亲的儿子。
丧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
顺德帝当时匆匆出京,几十年的母子情谊,以冷战收尾,隔着半座江山,母子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况且,顺德帝与其说是病故,不如说是宫变横死。
这让当母亲的如何承受?
可不安慰皇太后,孙恪也难受。
他轻声问:“姑母还没有来吗?”
“使人去报信了,应该快了。”符佩清答道。
孙恪点了点头,纠结着又往西暖阁去。
皇太后坐在罗汉床上,一动不动,面前的几子上摆着顺德帝驾崩的传书,她的眼眶泛红,久久无法言语。
行宫的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传书上并没有详细的来龙去脉,或者说,没人知道,连衙门调查都还没有个准数。
孙恪听见皇太后叹了一口气,心中一紧,正要上前,就听见外头脚步声。
顾云锦陪着安阳长公主来了。
孙恪让了一步,请长公主先行。
长公主匆匆朝孙恪点了个头,行至罗汉床前跪下,双手捧住皇太后的手,颤声道:“母后……”
“你先起来吧,地上冷,”皇太后转头与珠娘道,“扶安阳起来。”
珠娘上前,轻声道:“大长公主。”
这四个字一出,不止是安阳,连皇太后都愣了一愣,再回过神来时,她苦笑了声:“哀家也成了太皇太后了。”
高氏从潜府中的皇子妃,到中宫皇后、皇太后,又在年老之时成了太皇太后,一辈子看过荣华无数,也送走了太多的人。
安阳坐下,问道:“皇兄的风寒竟是如此严重?”
“不是风寒,”皇太后的声音有些哑,把传书推给安阳自己看,道,“是大火。”
大长公主仔仔细细看了传书,甚至因为激动,握住了站在她边上的顾云锦的手:“是睿儿?”
虽无实证,但应该与孙睿有关。
太皇太后按了按眉心,道:“哀家错了吗?他当时处置静阳宫,哀家坚持留睿儿性命,哀家错了吗?”
问的声声泣血,听的人又何尝不悲痛万分。
大长公主双手掩面落泪。
顾云锦的眼里亦含着泪,她几乎没有见过这样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爱笑、喜甜,对晚辈疼爱和善,她也有怒火滔天时,但她坚毅、冷静,训斥时字字如刀、气势逼人,而现在,她彷徨又失落,甚至自我怀疑。
顾云锦蹲下身子,抬头仰望着太皇太后,道:“您没有错,陶昭仪娘娘被毒蜂所害,静阳宫陷入巫蛊之事,一日之中,虞氏和七殿下身死,恩荣伯府抄没,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京中百姓,无不侧目,猜测不断。
您希望朝堂稳固、江山平和,当时您坚持不处置三殿下是没有错的。”
太皇太后低着头看顾云锦,那双眼睛里有泪,也有光。
她突然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十几岁的年纪,最是天真,遇事时而鲁莽、时而踌躇。
去关外游历还是在京中循规蹈矩,入皇家为皇子妃还是嫁个门户相当的公候伯府子弟……
人生的选择大大小小,数不胜数,对与错又如何能简单断言。
她的祖母教导她,便是到双脚一蹬上路的时候,人都无法给每一个选择定对错。
只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了什么,那就坚持本心,选一条路坚定地走。
可以回头看,但那是反思,而不该是后悔着质疑自己。
她在听祖母教诲时,眼里也是这样的光吧。
太皇太后捧着顾云锦的脸颊,柔声道:“好孩子,你说得对,当时哀家没有错,现在哀家往前走。去请三公过来,哀家有话要说。”
顾云锦颔首,还不及出去,守在边上的孙恪已经忙不迭去了。
皇祖母能打起精神来,孙恪就放心多了。
三公在西偏殿,他们来了有一会儿了,只因皇太后悲痛才没有进去。
毕竟要腊月了,天寒,身子骨吃不消,就现在这儿烤火候着。
三人随孙恪进了西暖阁,恭谨给太皇太后问安。
皇太后一字一字,缓缓道:“三位都是几代老臣了,随哀家经历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
先帝驾崩、新皇即位,应该很快就会启程返京,我们该准备好登基大典。
各地民心起伏,也盼着能借新皇登基而有新气象。
哀家的儿子继位之时,靠你们辅佐,现在是哀家的孙儿了,几位高龄,但朝堂此刻缺不了你们。
我们这些个老骨头,再坚持几年,辛苦几位老大人了。”
三公诚惶诚恐应下。
南北分治,不是长久之计,京中人手也有空缺,但登基大典的议程都是定好的,按部就班准备便好。
新帝从江南扶灵回京,最好是能赶在腊月里举行大典。
新年伊始,祭拜太庙,敬告列祖列宗,改换新年号,一连串的流程,才算走完。
慈心宫里商量好了,三公退出,准备各种文书,把顺德帝驾崩、国之大殇的消息正式通传全朝,又写了折子去江南,恭请孙祈回宫。
哪知道,他们迎新帝的折子还没有到江南,孙祈就有手谕入京。
“祈儿要迁都?奉先帝遗愿?他要在江南举行登基大典?”皇太后声音发紧,“给哀家备纸笔,哀家倒要问问他,是要哀家这把老骨头下江南吗?他父皇灵柩何时入皇陵?他何时祭拜太庙?他是跟他父皇一样昏了头、连祖宗规矩都不管了吗?!”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此一时彼一时
孙祈一连三天收到了太皇太后亲笔写的劝诫信,内容不长,但言辞激烈,句句都是怪罪之语。
不止是他,连“荣升”皇太后的刘婕妤都没有落下,让她规劝孙祈,赶紧启程。
刘皇太后多年夙愿得尝,行事也有些飘,叫太皇太后在信上骂了一通,彷如是被泼了一桶冰水,整个人冷静了许多。
她对太皇太后又敬又怕,京中这般催促,她也不敢不从。
只是,她在孙祈那里碰了软钉子。
母子两人倒也没有生嫌隙,只是比之远在京城的太皇太后,刘皇太后自然更考量孙祈的立场。
孙祈担心半途上出差池,想早些举行大典。
刘皇太后一心为儿子,立场一下子就不坚定了,更别提规劝成功。
她琢磨来琢磨去,又去寻谢皇太后,想请这位也出面一回。
谢皇太后知道刘皇太后的意思,拉一个同盟,表示劝过了、只是劝不住,将来太皇太后跟前也好交代。
她从前就不管后宫这些你来我往的事儿,现今又怎么会去当那个同盟,推说亲娘劝不住亲儿子,她就更劝不了了。
她们这里耽搁住了,却没有耽搁孙祈为大典做准备。
不管主张回京的大臣们如何进言,孙祈一意孤行。
礼部苏侍郎先前随顺德帝南下,此刻不得不担负起大典筹备之事,可这活儿委实不轻松。
大典上用的物什样样都有标准、讲规矩,京里一切俱全,江南行宫要什么没什么,全得重头再来。
平心而论,还不如快些回京来得方便。
偏孙祈不听,苏侍郎劝了几回,眼看着没有成效,只能写信给远在京城的纪尚书倒苦水。
成国公父子比蒋慕渊晚了三天回到行宫,当时已经是烧也烧没了,即位的也即位了。
作为功勋老臣,自当效忠新帝。
哪曾想新帝眼下第一桩大事是迁都。
一场大火,烧出了皇位传承,却烧不出回京之路。
成国公恳切劝了孙祈,铩羽而归,请了蒋慕渊吃酒,叹道:“亲生的,只这顽固脾气,就是亲生的。”
蒋慕渊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摇头。
举国大丧,停喜乐,却停不住各地起义。
那根弦被庞登入关、顺德帝弃京南逃给崩断了,前些时日他们一直在平息,可顺德帝的驾崩无疑是雪上加霜。
顺德帝死于大火,说白了就是横死,不吉利。
贼寇四起、这个教那个教的好一通煽动,把这些年的天灾、无休止的战火全盖到了顺德帝脑袋上。
天子失德,上天才会降罪惩罚。
那庞登入关前,上天警示天子,落雷于皇城宫室,天子不知悔改,才会有如此结局。
若百姓们再不站出来,天灾会继续降临,上天在惩罚他们。
蒋慕渊看着各个州府送到行宫来的当地状况折子,按了按眉心。
他对这些其实很熟悉,前朝各代,那些“教主”们的说辞基本大同小异,而且他在前世也见得多了。
蒋慕渊去见孙祈,与他说这些状况。
孙祈听得很认真,末了问:“那阿渊的意思是?”
“百姓在生活困难是极其容易煽动,不管是贼寇还是乱七八糟的教,该打压还是打压,”蒋慕渊道,“得继续调兵平叛。”
孙祈想了想,道:“粮草军需只能支持京畿一带的战事,再远负担不起,不如先让各地州府自行解决,再看状况吧。”
这里讲的京畿,已然是江南地界。
蒋慕渊抿了抿唇,还想再说什么,余光瞥见了书案上的信笺。
他认得那字迹,是太皇太后亲笔。
孙祈察觉到蒋慕渊在看,他干脆拿出来:“阿渊也读一读,朕被皇祖母骂得狗血淋头。”
太皇太后的身份,不管骂了有用没用,但她可以这么骂孙祈。
蒋慕渊却是不行的,或者说,他与孙祈议政,和从前顺德帝在的时候,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氛。
顺德帝固执,蒋慕渊能以晚辈的身份和他周旋,可以嬉皮笑脸谋好处,甚至是耍花招,几声“舅舅”叫了,又给顺德帝搭好梯子,做舅舅的保住了脸面,真不至于和外甥置气。
对上孙祈,蒋慕渊不能那样,他们是平辈。
说回来,不是太皇太后、皇太后这样的身份,蒋慕渊哪怕是孙祈的长辈,都不能要求孙祈这样、那样。
如何与孙祈对话,这是蒋慕渊眼前面临的问题。
不得不说,孙睿至死都在给他埋坑。
那些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各种教,其中必然有孙睿死前的安排,否则老百姓怎么会知道华英宫走水。
朝野一片乱象,蒋慕渊不可能不管,所以他和孙祈之间,必然会有矛盾。
蒋慕渊看完亲笔信,还了回去,没有再坚持提派兵之事,而是道:“我想明日回去一趟,我很担心太皇太后。圣上要在这里举行大典,但政务繁重,三公具在北方,很是不便……”
“阿渊的担心,也是朕的担心,”孙祈点了点头,“阿渊去一趟也好,你父母妻儿也在那儿,此番能一块回来,自是再好不过。三公年事已高,路途遥远,但朕缺不了他们辅佐,还是希望阿渊能护送他们入京。”
翌日一早,蒋慕渊便离开江南北上。
刘皇太后着急请了孙祈过去,急切问道:“祈儿怎么能让阿渊回去呢?”
“怎么了?”孙祈问。
“孙恪在旧都,我怕阿渊和孙恪……”刘皇太后紧张着,“你一日没有行大典,我一日担心,太皇太后的手谕里字字责骂,孙恪可就在她眼前。”
“母后!”孙祈沉声道,“朕才是正统,朕是父皇的嫡长子!皇祖母不至于那么糊涂!”
“谁都知道你皇祖母对你父皇失望至极!”刘皇太后叹了一声,“再者,即便不是孙恪,阿渊最最喜欢的一直都是孙栩,不是我们仕儿!”
孙祈道:“您曾经跟我说,要与阿渊交好,要拉拢他。”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是你当皇子争太子之位的时候了。”
孙祈笑了笑:“是啊,此一时彼一时,他喜欢的是孙栩还是仕儿,都改变不了什么。”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谋利
孙祈说完,见刘皇太后的脸上依旧写满了担心,他便又安慰了一句:“孙栩才多大,三岁半罢了,离开蒙都还早。
您担心他去坐龙椅,不如担心他什么时候尿裤子。
阿渊真的偏心孙栩,文武百官也不会一面扶孙淼当十几年的聋子皇帝,一面从头到脚把孙栩教出来。
孙淼聋了,您该放心的。”
刘皇太后笑了笑,很是勉强:“聋了,也不一定聋一辈子。太医说过,砸了脑袋,什么事儿都不稀奇,早上瞎了、夜里复明的都有,这不是怕他突然有一天又听见了嘛!”
身边伺候的褚嬷嬷道:“娘娘,圣上说得一点也不错。
那位原就不愿争,不管是真聋还是假聋,他和他那位母妃都是老实惯了的。
再者,栩儿殿下丁点大,您担心他将来才华出众,奴婢还觉得我们仕儿殿下有出息呢。
您不去理会他们,他们闭门养伤过日子,不掺和朝事,您紧盯着他们,说句不好听的,兔子急了还咬人。
圣上眼下最要紧的是注意旧都里的小王爷,栩儿殿下那都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儿了。”
孙祈听褚嬷嬷说话,前头听着很是有理,最后这一句,滋味却有些不对。
宋氏一直在边上亲手泡茶,闻言皱了皱眉头,便把泡好的茶盏端给刘皇太后,斟酌着道:“母后,您关心圣上,事事为圣上考虑周全,可有些话您听过就算了,别往心里去,圣上说得极是,皇祖母不会那么糊涂的。”
“那皇后说说,哪些话是哀家不该往心里去的?”刘皇太后不大高兴,但也没有扫宋氏面子,茶接下了。
宋氏快速看了孙祈一眼,又垂下眼帘,道:“是有人总想方设法在您耳朵边上提小王爷吧。
她们不是怕小王爷真的登金銮殿,而是看着圣上即位了,迫不及待想谋好处。
鲁敬已过六十,父母皆是高龄,听闻近来可能大不好了,鲁大人很快会丁忧。
他空出来的位子,漕运总督兼庐凤巡抚,谁都知道是个肥差,都想来分一口。
小王爷娶符家女时,都说符大人要飞升了,可先帝还是把他留在凤阳当知府,他与鲁大人关系紧密,鲁大人必推选他为继任。
她们拦不住鲁大人推谁,也管不了吏部那儿应不应,只能走您的路子,让您来劝圣上。
若是要防着小王爷,漕运口子岂能让他的岳丈握在手里。
先断了符大人的路,才好往上头推举自家人。”
刘皇太后被宋氏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她自然知道是有人想谋好处才不希望符广致之后接任,但那些话是有道理的。
符广致曾是平远侯府的门客,又成了孙恪的岳父,从头到脚,每根毫毛都向着孙恪。
一旦孙恪生了野心,符广致接鲁敬的班,无疑是在孙祈的脖子上横了一刀。
“皇后说‘她们’,她们是谁啊?”刘皇太后的声音冷了下来。
宋氏一听这口气就知道刘皇太后生气了,她暗暗叹息,不再多言。
刘皇太后却不依不饶。
她现在是皇太后,可之前的几十年,她只是个妃子,没享受过中宫气派。
在孙祈入文英殿后,她对宋氏的出身就一直有想法。
娘家不显,对孙祈并无助力,偏手段不行,被后院那些侧妃侍妾弄得有苦难言,甚至病了几回,连累着孙祈被言官参本、被顺德帝教训。
结果,当了皇后才没几天,宋氏就敢这般跟她说话了。
“皇后,”刘皇太后盯着宋氏,“刚刚圣上与哀家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此一时彼一时,皇后该母仪天下,早做些争风吃醋的事儿。
学学谢皇太后当中宫时的样子,别逮着机会就在圣上和哀家这儿说其他嫔妃的不是!”
宋氏的脸烧得通红,面上不敢再多有表露,只颤着声,道:“母后教训得是。”
孙祈默不作声地听着这对婆媳交锋,心里琢磨着鲁敬与符广致的状况。
符广致晋升有关的传言,孙祈当时也听过不少。
顺德帝把符广致压在凤阳,依孙祈对父皇的了解,一半是父皇和永王爷置气,另一半是过几年气消了,鲁敬的位置还是要给符广致的。
毕竟,以当时的朝野状况,父皇怎么可能去担心孙恪会如何如何。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呐!
轮到他当皇帝了,虽然他不信太皇太后糊涂,但谨慎些总是没有错的。
都是自幼熟悉的表兄弟,他和蒋慕渊的关系,与孙恪和蒋慕渊,根本比不了。
现在哪里是考虑一个漕运总督位置归属的时候,最紧要的明明是兵权!
御林军和中军都督府在那一夜元气大伤。
哪怕没有伤,这点儿兵力,又如何应付变化。
思及此处,孙祈赶紧离开,去寻了几位先生商议。
“朕在想,是不是该下旨让肃宁侯交兵权……”孙祈道。
几位先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洪隽沉声道:“圣上,不是时候,眼下起义之事不断,您这时候收了兵权,有谁能接肃宁侯的班、去指挥调度平叛之事?
再者,便是收回来了,真有个万一的时候,那些将士里一大半都是程家亲手调教出来、一同征战数年的,甚至还有十几年前就跟着程家的,他们彼时向着谁?
您想让他们对程家拔刀相向,兴许他们会反过头来当内应。
只靠兵符,管不了人心。
您不收,肃宁侯不一定会支持小王爷,您一收,反而难说。
更何况,还有一支北地军,顾家是十成十向着小公爷,一旦如您担忧的那样,小公爷举旗支持小王爷,顾家必然也顺势而上。
可顾家的兵权不好削,北境百姓无人肯应,顾家还领着兵,您收肃宁侯的兵权,治标不治本。”
孙祈听完,心冷不已:“难道朕就只能赌孙恪不想当皇帝?”
洪隽也不说话了。
照他的想法,顺德帝驾崩之时扶灵回京,举行登基大典是最好的路子,可孙祈不听。
他们一群人都劝过孙祈,只是没有劝住。
孙祈有孙祈的担忧,一些官员也有他们的私心,各处角力,使得洪隽等人只能听从孙祈的意思,伪造了顺德帝的手谕,以这么份假东西来坚持迁都。
半个月过去了,大典还在筹备,各地起义不断,昨儿还有岭北雪灾的消息传来……
愁啊,愁死人了。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乱世之相
蒋慕渊回到京城时,听风正在南城门下等他。
京城已经渐渐走出了战火的影响,只是国丧之际,舞乐皆停,不及从前热闹。
听风快速与蒋慕渊禀京中事情。
“太皇太后的身体有些弱、但精神不错,大长公主和郡主这些天都住在慈心宫,陪伴太皇太后;
三公与六部大人们都在衙门里,听说这两日在商议岭北赈灾的事儿;
顺天府治下,京城中还算安稳,但别的地方有好有坏的;
国公爷依旧在顺天府办公,忙着北方调兵平乱。”
蒋慕渊颔首。
京城就是京城,哪怕上上下下的,对太皇太后、大长公主等人的称呼都改了,但依旧称这座城池为京城。
只要太皇太后一日不改口,谁也不认江南为皇城,这里是“旧都”。
无论官员还是老百姓,若抱着孙祈会回来的想法,那自然认为此处为京师;若不盼着孙祈回来的,大部分琢磨着让孙恪登金銮殿,取孙祈代之,以孙恪为皇,这里不还就是京师嘛。
不过,蒋慕渊最是清楚,孙恪不可能那么做的。
听风说了一圈,几乎所有事情都交代全了,却没有提及顾云锦。
蒋慕渊不由问道:“夫人呢?在宫中还是在府里?”
“都不在,”听风摸了摸鼻尖,道,“玉田有教众煽动百姓,夫人平叛去了。”
蒋慕渊猛得拉住了缰绳。
玉田在京城以东,再过去些就是岭北了。
“谁领军?父亲应了她去的?”蒋慕渊问。
听风忙交代了一遍。
朝廷留在北方的战力在近些时日一样是捉襟见肘,蒋仕煜调兵遣将着实费了一番心力。
也是真的人手不足,顾家那里,葛氏主动请缨,国公爷便点了头,朱氏、顾云思、顾云锦并顾家擅骑术、能提枪的嬷嬷、家丁们去了玉田。
他们这些北境出身的,才知如何在风雪之中御马前行。
“前天走的,夫人给您写了信,知道您马上回京了就没有送出去,搁在奴才这儿了。”听风指了指胸口。
蒋慕渊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淡淡笑了笑。
他知道顾云锦在守护京师时没少出力,敢打敢杀,而大部分教众跟来势汹汹的西凉军比,完全是乌合之众,但人嘛,难免会有担心。
他出征在外,家里人没少品尝这牵挂滋味,没想到有一天,会是他自己反过头来担忧出征的妻子。
很新鲜,也有点儿复杂。
不过他是相信顾云锦,也相信顾家的嫂嫂们,父亲亦是相信,否则也不会应允他们去玉田了。
蒋慕渊径直去了六部衙门,等下了马,问听风要了信,一面看,一面往里走。
顾云锦似是走得匆忙,这封信很短,却依旧字字温暖,睹信思人,便是如此。
他收好信,进了屋子,与众位大人们见礼。
傅太师起身道:“小公爷一路辛苦了。”
“岭北雪情如何?”蒋慕渊问。
“不容乐观,”傅太师摇着头,道,“天冷雪大,储粮也不足,离开春还远,可能要冻死、饿死不少百姓了,偏大雪封路,朝廷想赈灾都有些使不上劲儿。”
蒋慕渊想起了这一桩,前世岭北的雪下到了顺德二十四年的二月,之后迅速化雪,河流暴涨,朝廷用了大量的银子、储粮去赈灾,效果有了,但损失依旧大,国库也伤了次元气,以至于乔靖借此发难,蜀地战争开始。
今生,蜀地已经平定了,但岭北状况不能处置妥当,等待他们的还是起义与乱象。
蒋慕渊问:“京城能用的银子、粮食够吗?”
傅太师神色凝重:“两仓粮食当时都运入了京城,撑到了现在,但四处平叛、招安都要银子与粮食,大的开支撑不了多久了。
岭北那儿等不起,全靠京城支出,难!
可南北传书一来一回,圣上迟迟不回来,我们都不知道国库以后如何调运。
还是真等着我们这群老骨头下江南?”
冯太傅咳嗽着道:“反正老夫是不行了,在京里待着都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往江南去,怕是死在半道上。”
曹太保一面示意冯太傅歇口气,一面道:“别为难小公爷,圣上坚持不回,太皇太后催了几次也没有结果,小公爷也没有法子。”
“罢了,”冯太傅道,“小公爷先去拜见太皇太后吧,赈灾的事儿,我们再想想法子。”
蒋慕渊往慈心宫去。
太皇太后久不见他,紧紧握着他的手,哽咽了好一阵。
蒋慕渊取了一颗糖果喂到太皇太后嘴边:“江南的糖,您尝尝。”
“哀家现在听到江南就头痛,”太皇太后撇了撇嘴,“不过这糖还是可以尝的。”
嘴里有味了,太皇太后的情绪平缓了些,她听见外头传来孙恪的声音,便交代向嬷嬷道:“你们都出去吧,让恪儿也先等等,哀家与阿渊单独说会儿话。”
向嬷嬷带人鱼贯而出。
太皇太后坐直了身子,严肃地问:“祈儿坚持不肯回京,他到底在忌惮什么?”
当初弃京南下的不是孙祈,她也没有偏向孙淼他们的意思,反而积极在替孙祈准备登基大典,按说孙祈不该如此反应。
“是不是先帝和睿儿的死,他其实参与其中?”太皇太后问得非常直白,“他有弑父夺位的嫌疑,他怕哀家知道了,扶其他人上位?”
蒋慕渊的呼吸一滞,太皇太后实在敏锐,他不觉得可怕,只是伤心,替外祖母伤心。
“没有实证,”对太皇太后这样的人,隐瞒不止无用,还伤人,蒋慕渊说了实话,“我也往这上头想了,圣上可能早知寝宫状况,但一直观望,火烧起来了再想救,就迟了。不过证据不足,我能确定的是,先帝迁都的手谕是造假的。”
太皇太后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睁开,看着蒋慕渊,沉声问:“阿渊,你觉得祈儿会是个好皇帝吗?他担得起江山吗?”
“您……”蒋慕渊听出话中之话,不由心惊。
“你听哀家说完,”太皇太后打断了蒋慕渊的话,叹道,“哀家原不想这样,哪怕他真的弑君夺位,只要他回京,还跟以前在文英殿里时一样,听三公教导,向众臣请教,如果将来有人质疑,哀家替他力排众议。
可他在走他父皇的老路,这江山经不起折腾了。
这些都是哀家的心里话,阿渊,你也给哀家说心里话,他行不行?”
“圣上年轻,又无辅政大臣在前指引,身边声音太多,偏内忧外患、朝野动荡,应对各地起义,他经验不足,也不够果决,南北分立之下,时间越久,隐患越大,如此下去,乱世之相,”蒋慕渊顿了顿,艰难道,“治乱世,圣上不行。”
一滴泪从太皇太后满是皱纹的眼角落下。
“乱世”两字,如一柄尖刀,直刺心扉。
太皇太后努力调整着情绪,道:“你替哀家叫恪儿进来。”
第一千一百章 心疼
听了这话,蒋慕渊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意思,心念一沉。
他有不少想法,但看太皇太后的神情,终究还是先咽下了。
不管如何,应该让孙恪自己来跟太皇太后说,他的想法,留待之后再来说与太皇太后听。
蒋慕渊出了正殿,一抬眼看到孙恪站在廊下。
孙恪双手揣着,抱了个手炉,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神色淡淡的,眼神斜斜望着天井里的一枝腊梅。
见蒋慕渊出来,孙恪才收回了目光,睨了他半晌,在蒋慕渊开口之前,先问:“皇祖母找我了?”
蒋慕渊颔首。
孙恪啧了声,一脸的生无可恋,低声道:“你没有坑我吧?”
蒋慕渊笑了笑:“我坑的是圣上。”
孙恪闻言下意识地舒了口气,突又心领神会,道:“你坑的是他,倒霉的是我。”
金銮殿上的那把椅子,在有些人眼里是豁出命去也要搏的东西,可在孙恪眼里,一文不值。
他不想当那个倒霉蛋,只能亲口去跟皇祖母说一番道理。
孙恪这会儿也不讲究什么形象、仪态,拖着步子就往里走,人进了正殿,突然又从门帘子后头钻出了脑袋来,冲蒋慕渊一阵挤眉弄眼。
蒋慕渊靠近了些。
孙恪道:“你该去看看我们家曦姐儿,那五官、那模样,你媳妇儿京城第一美的名头,得让位了!”
“什么毛病?”蒋慕渊忍俊不禁,“行行行,等十五年后曦姐儿京城第一美贵女了,她婶娘是京城第一美夫人。”
孙恪笑骂了声,把手炉扔给了蒋慕渊:“你记得暖了手再去抱曦姐儿,别冻着她。”
蒋慕渊抱着手炉转身就走。
他要先去看母亲、看儿子,京城第一美的曦姐儿,待会儿再去看。
孙恪挪到了西暖阁外,这才端正了态度,入内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示意他坐下,道:“自家兄弟,都是一道长大的,你与阿渊耍玩多些,但祈儿他们如何,你也是了解的。
论天资,先帝留下的进过文英殿的几个儿子,以睿儿最为出色,其余众子都平平。
阿渊说得对,盛世守成,他们能担得起,可眼下不是盛世,眼看着要乱,乱世治世,祈儿不行,宣儿也不行。
恪儿,哀家最疼你,因为你最孝顺、最明白哀家,你清楚哀家现在有多难。
哀家也会怕,怕做错了,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更怕什么都不做,一样没脸!
孙家的江山、孙家的百姓,可孙家,眼瞅着没人了。
恪儿,你明白吗?”
孙恪垂着眼帘,认认真真听太皇太后说完。
他清楚、他明白,他们祖孙情谊深厚,皇祖母拿着一把刀,割她的心,也割他的心。
痛她之痛,难她之难。
正因为如此,他更不该胡乱选择。
“您知道他们不行,可我也是不行的,”孙恪咬着牙,道,“您把我推上去,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那你让哀家指望谁?”太皇太后反问,“指着刚开蒙的仕儿,还是指着刚能数几个数的栩儿?”
孙恪抿唇,这两个小东西,一个都指不上。
孙仕虽为孙祈嫡长子,但等他能从孙祈手上接班了,谁知道这天下被他老子弄成什么样了。
再说孙栩,孙淼还聋着呢,哪怕不聋,这两父子都在孙祈眼皮子底下,动弹不得。
要孙恪来说呢……
他下意识地往窗上看了一眼。
窗户是关着的,只影影绰绰看到天井模样,向嬷嬷交代过了,这会儿外头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
太皇太后顺着孙恪的视线看,最初对空无一人的天井有些疑惑,再一琢磨,意识到了孙恪的想法,她不由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你在胡乱想些什么?”太皇太后一字一字,咬牙切齿。
孙恪沉默了一阵,道:“您知道孙儿在想什么。”
“你这是把阿渊往死路上逼!”太皇太后的声音发抖,“他为这江山百姓付出多少,你忍心让他背千古骂名?!”
孙恪哽咽着道:“谁骂他?哪个骂他,我骂回去!谁骂一句我回十句!”
“你!”太皇太后气得脑门子都痛了,指着孙恪,“你……”
“我懂您,”孙恪扶住太皇太后,一面给她抚背顺气,一面缓缓道,“我不懂朝事,我往那儿一坐,其实就是个傀儡。
不止我,孙仕也好、孙栩也罢,他们才多大啊,穿上龙袍坐龙椅,脚都沾不着地。
真正做事的,是臣子,是阿渊。
我比孙祈、孙宣他们唯一强的地方只有一个,我会听阿渊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懂,所以我不指手画脚。
您是觉得这样就够了,所以才跟我说这些话,想让我站出去。
可阿渊呢?
您要让阿渊干着皇帝的活,操皇帝的心,还担摄政只手遮天的罪名?
我不想。”
太皇太后红着眼,道:“那也比篡权强!”
孙恪笑了笑,道:“孙栩抓的是长枪,祐哥儿抓的是玉玺。
您不心疼阿渊,也心疼心疼他的儿子、您的小祐哥儿,您要他们父子成为下一对南陵王和孙璧?
等几十年后,满天下来猜忌阿渊是不是曾生过登基称帝的心?”
太皇太后的眼泪滚滚落下,紧紧抓着孙恪的手,叹道:“哀家怎么会不疼他?
这么个样样出众的外孙儿,哀家疼到了骨子里!
哀家只是遗憾,他怎么就不是哀家的孙子!
他若是后宫嫔妃之子,或是你的亲兄弟……”
“可千万别是,那不废也废了,”孙恪道,“他是皇子,他是养废的,他是我胞弟,那不敢不废。”
太皇太后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重复几次,一点点平复情绪。
“通透还是我们恪儿通透,”太皇太后叹道,“你果然是最懂哀家的,知道往哀家哪里捅最痛,知道怎么劝哀家。”
太皇太后止了泪,孙恪也忍不住哭了。
“所以孙儿做通透事儿,孙儿不合适,”孙恪泪流满面,“皇祖母,您若是能替阿渊开句口,他能少挨很多骂。”
“你让哀家仔细想想……”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重情
太皇太后用手指替孙恪抹眼泪,心中五味杂陈。
她这个孙儿,自小就是个淘气的,没少磕磕绊绊,但他不爱哭。
就算是爬宫墙摔着了,孙恪也是嬉皮笑脸地挨永王爷的骂,不掉一滴泪。
待长大了,就更加不会哭了。
她前一回替孙恪擦眼泪,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不住想,恍恍惚惚之间,竟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她的人生,还能有几年?
嘴上再是要强,她的年纪与身体,可能也很难看到祐哥儿成年之时了。
从古至今,摄政王几人善终?他的子孙又有几人能活?
她自己看不着了,那还有谁能来护着阿渊,护着祐哥儿?
只因这乱世江山无人能守,她硬推蒋慕渊去摄政,劳苦十几二十年,再无一条善了的路……
太皇太后纠结万分,孙恪心中亦十分难过。
人得有自知之明,若是寻常小打小闹之事,他们兄弟互背黑锅根本不算什么,但皇权之争,从不是两个人的事情,也不是两条命。
孙恪止了泪,请了向嬷嬷进来。
向嬷嬷端着水盆给太皇太后与孙恪净面,眼神中有担忧,但最终没有开口。
孙恪退出去了,太皇太后看着向嬷嬷,几次斟酌却无从说起。
向嬷嬷替她整了整盖着腿的毯子:“您慢慢想,奴婢知道您的难处。”
“那你猜到恪儿说什么了吗?”太皇太后问。
向嬷嬷敛眉,叹道:“小王爷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他重情。”
“阿渊也重情,”太皇太后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看看,哀家这几个孙儿,重情的把情看得比天高,可不重情的,真真是‘天家无亲情’。哀家睡一会儿。”
向嬷嬷应了声。
外头廊下,孙恪吹了好一通冷风,才算把那一阵情绪给压过去了。
“好像要下雪了。”孙恪嘀咕了一句,搓了把脸,去大长公主那儿寻蒋慕渊。
蒋慕渊在逗儿子,祐哥儿咧着嘴笑个不停,见孙恪在外间探头探脑的,他把儿子交给母亲,起身出去。
“太皇太后跟你提了?”蒋慕渊低声问了句。
孙恪站在炭盆旁暖手,答得很随意:“我全推给你了。”
“我知道你不想,我一会儿再去……”蒋慕渊说了一半,猛得反应过来“推”的意思,愕然顿了住。
他原想着替孙恪在太皇太后跟前周旋,没想到孙恪直接把他坑了。
孙恪摸了摸鼻尖,道:“我俩知根知底,我知你从未想过,你也知我宁蹲地窖都不登金銮。”
蒋慕渊道:“这不是想不想的事情!”
“我明白,”孙恪揽了蒋慕渊的肩膀,“我不止不想,我也不合适,我要是真合适,皇祖母押都把我押上去,你也不会说替我去跟她老人家周旋。
你知道一个不合适的人坐在上面,对天下、对百官、对百姓是多么糟的一件事情!”
阿渊,你不想,但你合适,其中缘由,你能想明白。
不然你告诉我,我吊儿郎当靠不上,你原是想指望谁?
别说指望孙祈,不折腾死你!”
蒋慕渊没有立刻回答。
孙恪又道:“你才刚回京,还没有在京中转过吧?
去到处走走,看看素香楼,看看雍安门,看看你眼熟或是不眼熟的百姓。
你要走了一圈还是不明白,你就牵上马往玉田去,帮你媳妇儿把平乱给平了,再继续往东,一路走到岭北,瞧一瞧灾民苦楚。”
孙恪是个打乱拳的,一通噼里啪啦,不止太皇太后绕进去了,蒋慕渊也被这**得左右不是。
可他还是听进去了孙恪的话,从西宫门出去,一路上了雍安门城墙。
在战火中被烧毁的屋舍又建了起来,城墙的大窟窿也修好了。
蒋慕渊站在上头看城墙内外,看了小半个时辰。
周五爷顺着台阶步上来,站在了一边。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蒋慕渊问道。
周五爷挑眉:“听风说你郁郁沉闷,我刚坐下来和施幺他们吃了两壶酒,就被听风催来了。”
蒋慕渊弯了弯唇角,笑过了,又严肃起来,没有隐瞒、一五一十道:“太皇太后起了另立的想法,孙恪不愿,反问我指着谁,我原想着,还有孙栩。”
如此大事,周五爷也不由正色:“你从没有想过要抢,却没想到,小王爷要直接往你手上塞。
要我说呢,哥儿一抓一个准,说不定他就是坐那椅子的命。
先帝的几个儿子都有不足之处,小公爷,不如养好自己的儿子。
至于孙栩殿下……”
周五爷顿了顿,直言道:“我不认得你口中十几年后的孙栩,我不敢说我和周家会替他们父子披荆斩棘,我只问你,你能确定,孙栩坐在那个位子上,能善待你的儿子?善待你这个一抓就抓了玉玺的儿子?”
蒋慕渊想说“能”,但事实上,他说不了。
他认识那个十五六岁、意气奋发的少年孙栩,但他没有见过三十岁、甚至是年老时的孙栩,他如何会有答案?
顺德帝年轻时,亦曾勤政,除了在后宫事情上与太皇太后有些矛盾,处置政务上他挑不出大错。
虽无千古帝王之才,但也绝不是昏君庸碌之相。
可随着年纪增长,他终究是变了,变得让人无法理解,变得阴鸷又一意孤行。
那么孙栩呢?
孙栩不再是初出茅庐的皇孙,蒋慕渊也不是与他亲厚、教他文武的表叔,而是年幼的皇太子、甚至是小皇帝与掌握朝堂大小事的摄政王,他和孙栩还会是以前的关系吗?
不说将来,只说现在,太皇太后以孙栩为期盼,把孙淼扶上位。
乱世治世和太平时是不同的,需要大刀阔斧,需要雷霆手段,孙淼再是温和,恐怕彼时也会有分歧,而蒋慕渊也不能保证,十几年后,孙栩长大了,他面对的朝野又是什么一个状况。
彼时,蒋慕渊再对孙栩雷霆几十年?
便是孙恪,都不敢拍着胸脯保证等他老眼昏花时不会和蒋慕渊起冲突,他又如何保证别人?
所以小王爷先前说了“你明白”,而蒋慕渊也是真的明白。
祐哥儿是抓过玉玺的,只这一点就足够致命。
有些伤痛,刚发生时不见得厉害,止了血、缠了纱布也就过了,怕就怕落下了根,之后泛上来,不见血不见痕,就是骨子里痛得咬牙切齿。
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无论是谁,他现在不会为难祐哥儿,等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呢?
蒋慕渊的手扶着冰冷的城墙,那被围城的一个月,他没有参与,此刻也几乎寻不着踪迹。
可他能想象出当时的模样,他见过太多的战时城池,也品过被围到弹尽粮绝的滋味。
前世的他,困在孤城之中,城墙内外的景象,历历在目。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当断则断
前世的最后半年,蒋慕渊见过的情景,比现在更加残酷。
天灾人祸,战事不断,百姓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生气,过一日算一日。
灾荒严重的地方,别说啃树皮了,易子而食都不是稀罕事儿。
而现在,还没有到那么严峻的地步。
京城的老百姓在打起精神过日子,入腊月了,很快会是腊八,再之后便是小年、除夕,新的一年会有新气象。
其他州府,有比战后的京城更有劲儿的地方,也有如岭北那样苦难的。
可,都还有救。
大刀阔斧,手段雷霆,虽层层痛苦,但能砍出一条路来,假以时日,前景可期。
再这般钝刀子折腾下去,别说百姓熬不住,官员都要熬不住了。
蒋慕渊看了眼自己的手,这一刀,该由他来砍吗?
周五爷背靠城墙,看了会儿底下摊贩们热情做生意的样子,道:“小公爷,你现在的心境像极了当时的我。
你那时候来寻我,与我说了那么多故事,别看我没两天就答应离开叶城,可在下决心之前,我纠结万分。
我被周家内部错综复杂的经络所累,想顾忌的、不得不顾忌的实在太多了,也就无法施展拳脚,只能眼睁睁看着。
‘当断则断’,这是你曾对我说过的四个字,我现在也要这么劝你。
小公爷,想想天下黎民,也想想父母妻儿,当断则断。”
蒋慕渊的背绷得紧紧的,他也一点一点把拳头握紧,再然后,缓缓松开,整个人松弛下来。
肌肉放松了,心境却是截然不同。
他身处皇权中心,知道这条路会有多么难走,可他还是得走,他若犹豫不前,太皇太后又会是如何的踌躇。
“走吧,先去顺天府。”蒋慕渊说着,顺着台阶下了城墙,往城北走去。
东街是蒋慕渊极其熟悉的地方。
素香楼外,小二哥正忙着招呼客人,一眼瞅见打门口过的蒋慕渊,赶紧上前道:“小公爷您回京了?”
“刚回来,”蒋慕渊答道,“生意还凑合?”
“厚颜说一句,咱们素香楼的生意要是都不凑合了,京城就没有几家还赚钱的买卖了。”小二哥道。
蒋慕渊笑了笑。
小二哥又问:“外头一直在传,说小王爷早回来了,是不是真的呀?
好些人来我们这儿问呢,可我们也没有瞧见他呀。
哎呀小的嘴快,这事儿是不是说不得?”
蒋慕渊道:“你还是赶紧招呼客人去吧,有什么消息,你们素香楼还会落在别人后头?”
小二笑得憨厚,转身去了。
周五爷也笑了声,道:“我有点儿明白小王爷的爱好了,看人红红火火做生意,挺痛快的。我将来若得闲,也开家茶楼,整天往那儿一坐,喝茶吃花生,自在。”
蒋慕渊忍俊不禁。
这也就是说说而已,周五爷不是个闲得住的,哪会有什么得闲时候。
可周五爷说得也对,红火做生意,热闹过日子,谁看了不高兴呢?
他们所有的坚持和努力,不就是希望大伙儿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顺天府里,蒋慕渊见到了准备出去的绍方德。
才半年未见,绍府尹的头发白了大半,银的黑的夹在一块,看起来老了十岁。
绍方德也看到他了,便没有上轿,过来道:“国公爷出去了,大抵要天黑才回来,我正好要去六部衙门,小公爷一道?”
绍大人一肚子苦水,憋在肚子里晃荡了一路,等到了六部外头,一下轿,就拉着蒋慕渊倒个不停。
“几位老大人的意思是京畿再调一部分余粮给岭北,挨过这个冬天再说,我不是舍不得仓库里那些东西,是眼下运也运不过去,运去了怕也不够,”绍方德道,“京畿今年哪有什么收成?该收粮的时候,被庞登围着打,农田被叛兵、山贼糟蹋得一塌糊涂。
其他州府收上来的粮,一开始是进不了京畿,全往江南送了,后来就更别想了。
眼下圣上迁都,我们这儿连京师都不是了,小公爷,明年的赋税粮盐都往哪里屯?是不是全运新都了?
我这个顺天府尹,往后是在哪边开堂?
哎!也别说以后了,您看看这天气,怕是京城都要下大雪了,这个年都不定好过!”
绍方德的嘴到了三公跟前才堪堪停下,见曹太保看着他,他讪讪道:“老大人们辛苦,我也是焦头烂额,圣上不肯回来,我们谁都不容易,是吧?”
曹太保摸着胡子,哼笑了一声。
都是同路人,谁也别为难谁了。
一众人从借调数量,到押运路程,后续发放,一直商量到了外头大雪纷飞,这算是敲定了方案。
不能不管岭北,但不能不顾京畿状况,更不能在半道上出差池,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
既定下了,蒋慕渊和绍方德先往顺天府去。
过了会儿,衙门准备散值,小吏捧着几份文书进来,交给了傅太师。
傅太师匆匆看了下落款,挑出其中的一份圣上手谕,看完后,道:“圣上催我等随小公爷南下。”
曹太保道:“圣上心急,小公爷才到,他催促的手谕也到了。”
因身体原因一直半躺着的冯太傅问傅太师要了手谕,一面看,一面恼:“大典准备顺畅,要在新年伊始举行,登基改元,让我等即刻启程,赶在大典前抵达新都……
满打满算都没有一个月,老夫这把老骨头,散了还快些!”
徐砚正提笔整体着刚才确定的赈灾章程,闻言劝道:“太傅,小公爷今儿可没有提让众位赶紧南下。”
“也是,依老夫之见,太皇太后都不想去,”冯太傅说完,叹息一声,“可我们还能在这儿守上多久?最后都得走,南北分治,朝事影响太大,圣上坚持不回、甚至迁都,我们总不能真在这儿僵着,大典是赶不上了,等开了春,散架也得散过去。”
曹太保摸着胡子,叹息着摇了摇头。
傅太师想说什么,外头却来传,说小曾公公来了,太皇太后请三公入慈心宫。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等不起
慈心宫西暖阁。
太皇太后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向嬷嬷替她按压太阳穴。
“哀家这决心,下得比想象得快多了,”太皇太后苦中作乐般笑了笑,“都说年纪大的人,瞻前顾后,容易犹豫,哀家其实也犹豫,大抵是知道一只脚已经进了棺材了,不快些就来不及了,才心急火燎起来。”
向嬷嬷轻声道:“您年轻时就是个果断的性子。”
“年轻时好啊,”太皇太后道,“年老了讲究端庄、慈爱,要做个晚辈们敬着的老太太,不像年轻时候,掀桌子都不怕。现在是想掀也掀不动,否则哀家就自己去江南了。”
向嬷嬷弯了弯唇角。
太皇太后能开口与她打趣说笑了,看来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她也能放心了。
傅太师他们到了,太皇太后请人入内,却不见冯太傅身影,问道:“太傅呢?身体还好吗?”
曹太保叹道:“原是一块来的,刚出衙门时,他不小心跌了一跤,就赶紧让人送他回去休息了。”
太皇太后听着,心里一紧:“都是老骨头了,跌一跤也不知道要紧不要紧。这样,别讲究那些虚的,先坐下给哀家说说岭北雪灾的事儿。”
傅太师开口,把下午众人商议出来的结果一一禀明。
太皇太后认真听完,又问:“这些章程还得整理了往南送,圣上看过了,若是不妥当,还得再商议,是这么个状况吧?”
傅太师轻咳了一声,脸上讪讪:“等不及圣上看了,小公爷的意思是就先这么做着,先把灾情给稳住……”
“阿渊的意思……”太皇太后颔首,声音压低了些,道,“哀家还没有问过阿渊的意思,想先听听你们的意思。今儿这些话,只管听,也只管畅所欲言,哀家只听真话。”
傅太师与曹太保交换了一个眼神,嘴上诚恳应了。
太皇太后道:“哀家对祈儿很失望,原想着他扶灵回京,如在文英殿时一般听众位指点教导,哪怕他经验不足,有众卿引路,将来总能有所增进。
可他不愿意回来,他听不进哀家的话,怕也会觉得几位的话逆耳。
朝野状况,你们比哀家更清楚,长此以往下去,怕是要乱得再管不住了。
哀家想给祈儿时间,甚至也想过给栩儿时间,可时间不等哀家。
百姓等不起、江山等不起,哀家必须要找一个能当机立断、力挽狂澜的人。”
两位老大人都是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人,太皇太后说到了这里,他们哪里会听不出其中意思。
太皇太后想扶新帝,想废了江南朝廷,她需要有能力的人,需要能撑住局面的人,来保证这场帝位争夺不仅是胜,而且胜得快,也胜得稳。
百官少动荡,民心更不能因皇权争斗而滑向混乱的一方。
不得不说,太皇太后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是下了大决心的。
曹太保先开了口:“您的意思是,小王爷?”
先帝南下之时,不止是皇子皇孙,宗亲都带走了,满京城的,占了皇室止血还姓孙的男丁,就只有半途悄悄跑回来的孙恪。
“不,”太皇太后坐直了背,慎重道,“阿渊,哀家要把天下托付给阿渊。”
话音一落,两人具是一怔。
废孙祈、扶其他血脉登位已经是不容易的事儿了,他们也没有想到,太皇太后的决心是这么大。
蒋慕渊是皇亲不假,但他姓蒋不姓孙,这都改朝换代了。
一步差池,不说蒋氏一门千古骂名,太皇太后这样主张蒋慕渊夺位的人,都是名声尽毁。
“您……”曹太保的声音和手都在发抖,“小公爷的确是有能力的人,可太皇太后,您确定吗?这比您扶个奶娃娃上去垂帘听政都难呐!”
“若是还能听二三十年的政,哀家就真去了!”太皇太后深吸了一口气,道,“朝野内外要骂就骂,哀家不怕骂!骂哀家一人,能稳住江山太平,挨骂值得!
可哀家没有那么长的命了,你们也是,我们都是前后脚要走的人,到时候,挨骂的是谁?”
太皇太后顿了顿,把今日与孙恪的对话都转述给他们听。
“恪儿说的,其实也是哀家不得不慎重的,”太皇太后苦笑,“你们也没有想到,祐哥儿抓周时,竟会多出来一块玉玺,而他一抓就抓到了。
等我们几个走了,阿渊辅政,祐哥儿会怎么样,我们都知道的。”
两人沉默。
他们先前并不清楚当日发生了什么,但前几天文英殿里,一众人还在谈论祐哥儿抓周,抓完了却是谁都不提一个字,大伙儿都暗暗猜想,怕是中途出了些状况。
只是没有想到,是这么要命的状况。
“太皇太后您说要听真话,那我就说真话,”傅太师先开口,“若是太平时候,圣上跟前,即便有忠言逆耳的时候,但慢慢劝、慢慢引导,我们几个倒下之前,总能有些效果。
我们之后,还有一众忠心耿耿又有治国能力的文武臣子,能继续辅佐圣上、甚至将来再辅佐继任。
不说让这江山更上一层楼,起码能得个安稳,收成嘛!
可现在不太平了,‘慢慢’这条路眼瞅着是走不通了,我也只能另辟蹊径。
您千万别觉得,我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临到老了被您拐着去走改朝换代的路,一个不小心,不止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傅家的几代荣光都折在我手里了,您千万别这么想。
我跟曹太保、冯太傅有一点不一样,我那长孙媳妇与小公爷夫人是亲姐妹,将来啊,傅家就从几代臣子摇身一变,成了皇亲了。”
饶是太皇太后心情沉重,也被傅太师给说得连连摇头。
如此艰难的路,傅太师反过来宽慰她,同行之中有如此能信赖之人,也给了太皇太后不少信心。
曹太保冲傅太师摇了摇头:“这就要跟我们划清界限了?”
傅太师问:“那你的意思……”
曹太保垂了眼帘:“我成不了皇亲,我得再想想。”
能开玩笑,可见还能定下心来思考,太皇太后道:“太保细细想想,也请两位把哀家的意思转告给太傅。”
两人从慈心宫出来,外头的雪越发大了。
曹太保搓了搓手,道:“这是真的得变天了,走吧,去看看冯太傅。”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惦在心里一辈子
蒋慕渊没有在顺天府等到蒋仕煜。
国公爷被公务耽搁住了,听说还要再忙上一两个时辰。
蒋慕渊本想去给父亲帮忙,行至半途,宫里急匆匆来传,说是太皇太后寻他,他便赶紧掉了头往皇城去。
慈心宫里,太皇太后正用晚膳。
一张桌子,摆了不少菜色,主食是一碗面条,从份量上,比太皇太后平时用得要多一些。
蒋慕渊坐下,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向嬷嬷给他添碗筷,他不由微微诧异。
太皇太后是很喜欢有人陪着用膳的,哪怕讲究食不言,有人坐着一块用,尤其是那些吃饭香的,能让她老人家都多用几筷子。
往常蒋慕渊过来,只要赶上时候,太皇太后总催着他多用些。
太皇太后搁了筷子,笑了笑,道:“不是少你这口吃的,是哀家这些菜啊汤的,全是照方子调的,滋味么就那样,适合哀家这牙口和身体,你们年纪轻的,没病没痛,别跟着哀家吃。”
蒋慕渊也笑:“这一桌子都您一人用,那今儿胃口不错。”
“是得多吃两口,”太皇太后道,“哀家没做完的事儿太多了,不多吃些,怎么有力气多活两年。”
话是如此,太皇太后也没有真让蒋慕渊干坐着,叫小厨房温了一壶酒,又切了些下酒菜过来。
祖孙两人默默用完了这一顿,太皇太后如她自己说的,尽量多用了些。
外头下着雪,不能出去消食,蒋慕渊扶着太皇太后在西暖阁里转圈。
太皇太后压着步子走得很慢:“阿渊,恪儿跟你也说了吧?你是个什么想法,跟哀家说说看。”
蒋慕渊应了一声,说他听了孙恪的建议,去雍安门那儿看了会儿,说他看到了些什么,遇到了些什么人,又想了些什么。
很琐碎,很细致。
没有高谈阔论,也没有拍着胸脯保证会如何如何,他只说他看的、想的,那些最生活化、也是最踏实的东西。
太皇太后没有打断他,反而听得很是认真,等蒋慕渊说完,她又道:“听你这么一说,哀家想起了年轻时大江南北游历的事儿了,一晃这么多年,你走过的地方多,今儿就给哀家都说一说。”
从北境到南陵,蜀地到东异,遭受了天灾、战火的两湖,说他遇上过的那些官员,也说当地百姓们的坚持和努力……
太皇太后听得眼眶有些润,她握着蒋慕渊的手,哑声道:“你比他们都强,你能看到这些,就比祈儿他们都强上很多了。
恪儿说得对,阿渊你就是看得多、想得也多,所以你放不下,你无法置身事外、明哲保身,你势必会参与进去,尽你所有的能力。
哀家不会劝你放下,只是想跟你说,既然看了、想了,就继续看、继续想,惦在心里一辈子!
你下决心了吗?”
蒋慕渊重重点头:“下了。”
“不问问你父母媳妇儿?”太皇太后道。
“我得先自己想明白了,才能去说服他们,”蒋慕渊柔声道,“我都没有决心,又怎么给他们信心?他们会懂的。”
太皇太后弯着眼笑了起来:“光有决心和信心还不够,这担子很重,路也崎岖,旁人只能分担,但真正抬头挺胸的那个,得是你自己。
哀家会帮你,有一句话必须告诉你,阿渊,你要走得顺畅,就不要让你的双手沾上一滴孙家人的血。
趁着哀家还活着,要走就走快一些。”
蒋慕渊嗓子一紧,不由哽咽。
他做这样的决定很难,太皇太后又何尝容易?
其实不管是谁,站在他们各自的位子上,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选择都是赌上了所有,各有各的艰难。
“我不会让您失望,”蒋慕渊一字一字地道,“我也不会让自己失望。”
“哀家信你,”太皇太后含着泪,也含着笑,“再跟你说个事儿,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回来,哀家当时很难过,怀疑彼时留睿儿性命到底是对是错,你知道你媳妇儿怎么说的吗?”
蒋慕渊便问:“她肯定说您没有错。”
“卖关子都不让哀家卖了!”太皇太后睨了他一眼,笑道,“是啊,哀家当时没有错,现在要做的,哀家也不会觉得错。
你也要一样,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为了什么,那就往前看、往前走。
如果怕错、怕后悔,就把事情做好了,做到你百年之时回顾一生,你可以问心无愧。
去吧,跟你母亲好好说说,今儿都说明白了,明天开始,我们得加快脚步了。”
蒋慕渊应下,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坐在罗汉床上,问向嬷嬷道:“哀家给阿渊的压力是不是太大了?”
“再重、重不过江山百姓,”向嬷嬷道,“他得抗住,也肯定能抗住。”
太皇太后闭目养神:“当时年轻气盛,对事对人的看法也与今日有所不同,没有这么好好教过先帝,哀家是有遗憾的。”
“您现在还来得及,都交给小公爷,也教教小公爷夫人,将来这后宫,是她的地方。”
皇太后嗤的就笑了:“你就拐弯抹角地给哀家逗趣吧!
后宫倾轧的那一套,哀家教她干什么,她又用不上!
阿渊都不怕满朝野的骂他‘窃朝’,还会怕御史言官骂他‘专宠’吗?
哀家年纪大了,身体不行了,大事上给他领领路,小事上,他们好好的,哀家不掺和,没的意思。”
向嬷嬷也笑。
这么崴脚的路,她没有办法去搬开石头,能做好的,就是仔细扶住太皇太后,给她说说笑话、打个趣。
各司其职,各尽其责,便是对太皇太后最好的支持了。
蒋慕渊走到大长公主住处,正好遇上了蒋仕煜。
国公爷忙碌了一整天,一脸疲态,在蒋慕渊问安后,他微微颔首。
两人一块进去,大长公主和寿安正逗祐哥儿,抬头看过来:“用了晚膳吗?”
“先说事儿吧,”蒋仕煜坐下,“阿渊像是有事儿要说。”
大长公主闻言,让奶娘带了祐哥儿回房,又屏退了人手。
寿安也起了身,叫蒋慕渊拦了,便重新坐下。
蒋慕渊开门见山:“孙祈无法力挽狂澜,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我不姓孙,但我要夺皇位,我下定决心了,太皇太后也是一样。”
寿安愕然瞪大了眼睛,下意识要拿手捂住嘴,只是她的手被大长公主握住了,紧紧的。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过得去
沉默,久久的沉默。
大长公主就这么定定看着蒋慕渊,看得一双眼睛都泛了红。
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几次想要开口,又都无从说起,最终终究是全部都咽了下去,只是问:“母后也做决定了?”
蒋慕渊颔首。
“傍晚时傅太师和曹太保来慈心宫,便是为了此事吧,”大长公主叹息一声,“我知道了,母后定下的事,我不会阻拦的。”
如此要紧之事,落到他们母子身上,其实也就是这么几句话而已。
那些考虑和迟疑、纠结与彷徨,大长公主不用问都可以想象得到。
她记得祐哥儿抓了玉玺之后,太皇太后叫她进去单独说的那些话,母后说会护着她,无论发生什么都护着他们,那对大长公主而言,她也会护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已经很难了,她再唱反调,不是往母亲和儿子的心窝里捅刀子吗?
大长公主没有异议,蒋慕渊松了一口气,看向了蒋仕煜。
蒋仕煜的心情越发复杂。
他是知道蒋慕渊上辈子经历了什么的。
虽是言语叙述,但毕竟是亲生的儿子,蒋仕煜如何不心痛?
孤城、围困,饥寒交迫,被顺德帝逼死。
那是什么滋味?
光靠想象,蒋仕煜都很难维持面上的平静了。
可那不仅仅是蒋慕渊的前生,若今世不下定决心走这条路,蒋仕煜可以预见,他们蒋家子弟的结局不会比前世好到哪里去。
也许是孤城,也许是天牢,也许跟孙璧一样一杯鸠酒,那个人会是蒋慕渊,也会是祐哥儿,会是他将来出生的孙子、曾孙子。
为公,他们蒋家挨骂名也得平天下、造盛世;为私,他为了儿孙被人骂几百年,那就骂吧。
总比蒋氏一门断了绝了要强。
蒋仕煜靠着椅背,深吸了一口气:“你心里过得去就行。”
蒋慕渊抿着唇笑了笑:“没有那么多的过不去,只要江山平定,只要百姓安居,那我问心无愧。”
让寿安陪着大长公主,蒋仕煜对儿子道:“随我去书房吧。”
蒋慕渊应下,起身时,寿安冲他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眼神之中全是鼓励。
他们在慈心宫住的厢房,南侧改作了书房,只是蒋仕煜太忙了,这些时日不是歇在顺天府,就是回了国公府,这里的东西并不多。
决心已下,大事情上,两父子都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之后每一步要如何走,都一一列出来。
确定能揭竿而起、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兵力有多少?之后以什么名义起兵?文武官员,能拉拢多少,又有多少中立,或是必然不肯背改朝换代的罪名?
两人说了许久,中间寿安送了些点心过来,直说到了四更天,才有了个大致的走向。
“给孙祈压力,能迫降,就千万别攻城,”蒋仕煜拍着蒋慕渊的肩膀,道,“还要尽力借一人之力,燕清真人。”
时人信道,不说江南海北,起码在京畿一带,燕清真人的名号是很吃得开的。
被顺德帝赶出京畿再满天下寻回来在宫中供奉,这位真人开句口,就是一条捷径。
蒋慕渊道:“真人未必愿意,他想做国师,却不想当妖道,妖言惑众、改朝换代,他大怕是要一浮尘抽在我脸上。”
“刘玄德三顾茅庐请诸葛孔明出山,你让他抽三浮尘又会如何?”蒋仕煜道,“回头让你媳妇儿去劝说真人,真人挺喜欢她的,前回让顾家入关的旨意,也是她请真人去顺德帝那儿讨来的。”
提起顾云锦,蒋慕渊心暖:“她还得几天才能从玉田回来吧?”
“这几天之中,足够你忙得脚不沾地了。”
蒋仕煜没有夸大其词,翌日天明,蒋慕渊进了六部衙门就一刻都没有歇过。
傅太师请礼部继续准备登基大典,曹太保坐在一旁,闷声不响,也没提反对。
纪尚书心里门清,这断不可能是孙祈想明白了要回京,只可能是太皇太后要另立一人。
他想了想,把门窗都一一关上,这才低声问:“六部留京管事的都在这儿了,要是人还缺些,我们去隔壁把都察院、五寺能说话的也叫来,再让绍府尹辛苦来一趟,都听个实话,太皇太后是不是要立小王爷?”
傅太师和曹太保交换了一个眼神,刚准备说些什么,就被蒋慕渊抢先了。
“是我,”蒋慕渊的声音不轻也不重,却字字有力,“是我要改朝换代。”
户部齐尚书正吃茶,手一抖,哐的一声,全洒了。
蒋慕渊道:“太皇太后和我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不用我细说,几位老大人也明白朝野状况。
当然,明白是明白,参与是参与,众位大人为官半辈子,能有今日的名声、品级,都不是容易事。
虽有太皇太后支持,可说穿了,依旧是谋逆之罪。
成王败寇,万一输了,输的不仅仅是我蒋慕渊的命。
谁都有父母子女,我不强求众位追随,便是今儿拂袖而去、出了门骂我逆臣贼子,我也不会杀人祭旗。
待我坐稳皇位,亦不会以今日之选择为难谁,愿意重入官场的,我自然欢迎,想赋闲的,家中子弟科举入仕,各凭本事,绝无限制。”
好处坏处,全叫蒋慕渊一口气说完了,几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会儿还问什么呀?
就剩个表态了!
傅太师清了清嗓子,他就欣赏蒋慕渊说话实诚,道:“太皇太后开了口,老夫沾亲带故的,应了。”
曹太保摸着胡子笑了笑:“我还没有想明白,昨儿就这么跟太皇太后说的,今儿也还是这么跟小公爷说,再让我想一想,一家老小呢,可不得仔细些。”
蒋慕渊笑着冲曹太保应了一声。
有曹太保做了缓冲,气氛一下子柔和许多,慢慢想,比忽然之间下决心强多了。
都是念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人,对先帝、对新帝即便有不满,改孙家江山为蒋家江山,也不是谁都能立刻下决断的。
纪尚书按着眉心,指了指门窗:“关上了,恐怕也有消息传去南边。”
“传吧,”蒋慕渊道,“孙祈迟早会知道,他知道是我,不是孙恪,就不会去为难永王爷与永王妃了。”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日暮途远
蒋慕渊这时候还能惦记着远在江南的永王爷与永王妃,那他今日说的每一句话,也必定是肺腑之言。
虽然小公爷年纪轻,接触朝事的年数没有他们这群几十年的老头子久,但现今坐在这里的人,从没有因蒋慕渊年轻而看轻过他。
无论是大小事,蒋慕渊处置得都很有章法。
这些年,他们愿意听蒋慕渊的想法,请小公爷去御前周旋,并不是因为他皇亲国戚的身份,而是这个人可靠。
纪尚书垂着眼皮子,一会儿看蒋慕渊一眼,隔一会儿又看一眼,最后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别人想法,他也懒得揣摩了。
他们纪家,别说什么亲不亲故不故的,只说在蜀地当官的纪致诚。
蜀地清点时,纪家参与其中。
彼时庞登没有入关,先帝也不曾南下,小公爷提议瞒报,手段不妥,但对百姓有利,因此纪尚书果断答应了。
纪致诚赴叙州做同知,而知府是纪尚书的学生,他老人家一开口,叙州自然配合着。
卢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叙州瞒报的可是大数目。
那会儿,谁也想不到今日局面,纪尚书自己想不到,蒋慕渊也不会想到。
可确实是瞒了,且瞒下来的数目,都还在叙州呢。
在朝为官,可以不偏不倚,也可以选边而站,但最最不能做的,是一脚踏两船。
他们纪家总不能此时此刻把叙州的银子送往江南投诚吧?
他愿意投,圣上也愿意收,但收了之后肯定再算账,那他图个什么?
半年前,已然为了蜀地百姓而欺君,今时今日,他又为什么不蒙着眼睛走到黑算了!
“东西齐备,大典准备起来也快,”纪尚书道,“章程上有什么要添添补补的,一会儿我们合计合计。”
傅太师哼笑了一声:“没想到是纪尚书最先拿主意,老夫原以为会是徐侍郎呢。”
徐砚坐在角落里,面前摊着不少文书,主要是两湖那儿要加固堤坝。
前几年重建,工程上细致,原是够用上几十年了,可惜遭了战火,从夷陵到枝江那一段,有不少损毁之处需要修补。
工部做了估销,他正一点点检查。
从头到尾,徐砚没有插过一句话,跟全然没有听见一样。
叫傅太师点了名,他才抬起头来,道:“太师您让我说什么呢?我不能光让人叫‘舅舅’,不做点像舅舅的事儿吧?”
傅太师又笑了声,看了眼吏部曲侍郎:“你不用管林尚书怎么想,他在江南呢,他还是肃宁侯家老三的泰山,老夫都不用问他都知道答案,你只说你自己,我们今儿坐在这里,都是只说自家,不说上峰下属。”
曲侍郎搓着手,道:“我?我岁数比太师您还要长上一只手,我还能爬到江南去?爬不动了,就这样吧。”
傅太师便看向齐尚书。
齐尚书一个头两个大:“不是说缓缓吗?让我缓缓。”
“那老大人就缓缓,”蒋慕渊打了个圆场,“如傅太师说的,今日状况,只是自家,上峰下属如何想,还请众位大人替我说道说道,若有人看不得我行事,想出京南下,也只管去。”
官场衙门不比军中,不是将领振臂一呼就能得百应的地方,而即便是军中,也有可能出现分立状况。
今日刚一开口,能得几声支持,而不是一阵恶语,已经算是不错了。
门窗重新开启,各衙门按部就班,手上事情一样样处理。
蒋慕渊说无需瞒着,当然也渐渐有些消息传出去,进了隔壁都察院、五寺、六科的衙门院子,引得那儿都是脸上惨白着商议纷纷。
都察院里,好些拿笔杆子说话的御史叹气、跺脚。
他们能骂百官,也能骂君王,顺德帝都被他们指着鼻子骂过,现在骂起孙祈来也丝毫不客气。
怒孙祈不争气,又恼蒋慕渊大逆不道。
骂,是言官们谏言的手段,目的是希望挨骂的那个能端正态度、改正错误。
新皇不对,可以骂,甚至是可以死谏,怎么能生出取而代之这种想法呢?
有人言辞激烈,也有人开口缓和,只是这嘴皮子打架,打起来了就没完没了。
黄印在屋里听得头痛万分,干脆推门出来,走到他们中间:“赞同的站左边,不赞同的站右边,都要拿嘴皮子吃饭,就辩吧,拿不起刀枪还能动动嘴,只管舌战,战个三天三夜。”
黄印在都察院的积威比一众老大人还深,当即止了大半争执。
有一位与黄印不大对付,梗着脖子道:“黄大人素来眼中揉不得沙,蒋慕渊挟太皇太后倒行逆施,妄图窃朝篡位,黄大人怎么不站出来喝骂?”
“倒行逆施?”黄印哼了声,“我正要去六部衙门,我也得好好说道说道。”
说完,黄印一摔袖子往外走,脚步飞快。
几位老大人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追了上去。
就黄大人这脾气,一言不合,最后谁都拉不住,万一闹得不好收场了,宁小公爷不想有人祭旗,也拦不住有往上撞的人呐!
黄印前头走,后头好几个追的,一群人涌进六部衙门,把里头的几个正凑着脑袋说话的小吏给吓了一大跳。
蒋慕渊闻声出来,问道:“黄大人这是?”
“黄印孤家寡人一个,没有什么要顾虑的,”黄印顿了顿,道,“过来就是来表个态,小公爷此举的确是倒行逆施,只是这天下已日暮途远,我等倒行而逆施之,又有何不可?”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黄印会这么说,连都察院跟过来劝的大人们都定住了。
也不知是哪个,先红着眼抽泣了一声,引了不少人提着袖子掩面抹泪。
蒋慕渊心中亦是震撼。
他知黄印此刻出面,除了想救江山百姓,也是知恩图报。
黄印感激他当时顶住所有压力、让顺德帝应允肃清两湖,让曹峰之死大白天下,也是黄印相信他,在他的治下,不会再有下一个金培英,下一个曹峰。
蒋慕渊拱手对黄印行了一礼,郑重道:“定不负黄大人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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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伍子胥列传》:“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众位请吧
黄印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
门口围了不少人,他就这么一眼扫过去,海水一半往两侧散开,给他退出了一条路。
其他人看着黄印的背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蒋慕渊看着众人,除了原先六部衙门做事的,从隔壁都察院、五寺、六科都惊动了官吏过来。
他往前走了两步,道:“众位,我还是之前与几位老大人说的那个意思,去留随意,断没有秋后算账的事儿,也不影响子孙前程。
各位想骂就骂,在这里骂或是去街上骂,全凭众位自己,我不反驳,也不会让你们闭嘴。
若想南下的,现在回去收拾东西,城门处无人阻拦。
我只提醒一句,骂就行了,别火气上来动手,你们满院子的一起上,也打不过我。
千万别想不开弄什么死谏,御史言官,撞死在金銮殿上能留名,撞死在这里,白撞了。
众位,请吧。”
蒋慕渊说完,交代听风留心些场面状况,便先回了屋子里。
官员们面面相觑,被蒋慕渊那几句话说得这时候骂和不骂都不是一回事儿。
罢了,都没想明白呢。
黄印是孤家寡人站出来表态,他们都有上下亲眷,还是先琢磨琢磨。
也有被黄印的话触动的,长吁短叹了一阵,安安分分回去做事。
当然也有直脾气,直言随着蒋慕渊一条路走到黑,正表忠心,就被边上破口大骂的御史打断。
几位老御史,一辈子迂腐脾气,岂能接受鸠占鹊巢,引经据典,连骂人都是一篇文采华丽的骈文。
听风垂手站着,左耳进右耳出,没人骂才是奇怪事呢。
他的任务就是看好状况,御史们想唾骂还是要争辩,都随他们去,只要不打起来,他就不管。
屋子里点着炭盆,窗户几乎都关起来了,只余角落一扇透气。
声音全部传进来,里头各个全都跟没有听见一样。
都是常年读书的,充耳不闻的本事练就的都很卓越。
外头吵、里头静,持续到了正午时,御史们骂不动了,也就没声了。
傅太师放下折子,问蒋慕渊道:“他们就是太迂了,不知道变通,这会儿撞不到金銮殿,去街市口,凑上六七八号人,还怕留不了名?”
曹太保叫傅太师气笑了:“你嫌他们骂得不中听,就别听嘛!大把年纪了,还跟年轻人一样计较。”
傅太师摸着胡子:“太保不用担心,凑不上的。大冷的天,再怒发冲冠,从这里走到街市口都冻哆嗦了,撞不出去。”
曹太保哼了声,知道傅太师是苦中作乐,嘴上逞强,真有人要想不开,他肯定头一个冲出去拦了。
不过,曹太保算是想明白了傅太师欣赏黄印的理由了。
嘴巴都刺人。
黄印平素嫌都察院的御史们没事找事时,说话比傅太师还厉害。
忙到了下衙时分,蒋慕渊与傅太师、曹太保一块去探望冯太傅。
冯太傅昨儿那一跤跌得很厉害,本身岁数又大了,只能静养。
他昨日从另两位那里就知道了太皇太后的选择,整整一夜,睁眼到天明,今儿白天昏昏睡了小半个时辰,又睡不着了。
见蒋慕渊进来,冯太傅只冲他笑了笑:“老夫一点儿都不会动,小公爷见谅。”
“太傅身体要紧,”蒋慕渊道,“我过来只是探望。”
冯太傅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便没有着急,只说近日政务,他受伤之前还未办妥的事儿,虽不会就此耽搁,但他也要说一说见解,以免出现差池。
之后,蒋慕渊先行离开,冯太傅留了两位同僚,叹道:“我前回就说,他若姓孙就好了,他姓孙,老头子还纠结什么呀!”
傅太师安慰着拍了拍冯太傅的手背:“你慢慢纠结,这路只能自己选。”
“天亮时,老头子甚至想过,怎么没有一跤跌个干净,命跌没了,也就不用想了,”冯太傅苦笑,“可那也不成,我要是先走了,就是对不住你们了呀,几十年的老友了,不能把这么困难的事儿留给你们面对。”
曹太保叫他说得眼睛发红。
傅太师道:“这事儿没有谁容易,骂名总要有人背,我们都犹豫不前,太皇太后、小公爷又是何等的进退两难呐!”
城中,消息已经传开,百姓一片哗然。
哪怕大伙儿先前纷纷喊着要让孙恪取而代之,但换成了蒋慕渊,还是让人吃惊不已。
彼时只是喊喊,现在是来真的了。
与设想的一般,有人叫好,有人大骂,更有吃了两盏酒要上演全武行的。
许七眼前就有一大汉,他走过去一把将人按回了长凳上,指着自己脸上的疤痕,道:“看看、看看,西凉军一箭射在我脸上,没把我射死,我反手就把他砍下了城墙!
你说这天下姓孙,我不仅知道姓孙,还知道姓孙的在庞登打过来之前就跑了,带走了中军都督府和御林军,留下京城那么多老少妇孺。
那时候指挥着守京师的是宁国公,跟我们这些老百姓一块上城墙打西凉人的是小公爷夫人,把庞登灭在保安城外的是小公爷!
而那姓孙的,老子死了儿子上,儿子现在还不肯回来!
你说我要谁当皇帝?”
大汉无言以对。
京城百姓是真真正正尝过被围困一个月的滋味的,攻城器械的声音跟噩梦一样,抬回来的伤员挤满了医馆、客栈,还有无数战死的,大伙儿几乎是把家底都掏空了,才坚持到援军赶至。
这才几个月?谁能忘得了。
他们拿命守下来的京城,凭什么成了旧都?
与其承认江南的新都,不如去支持小王爷,这是先前不少京城百姓的想法。
现在这么一说,换作小公爷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连宫里的太皇太后都同意了,他们又凭什么不同意?
反正老百姓只讲吃饱穿暖,只要日子红火,天下姓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蒋慕渊一连忙了数天,才抽出空来,赶在顾家一行人从玉田回来时到城墙上等候。
他们人数不算多,但各个骑马,手握长枪,很是显眼。
落日在他们身后,蒋慕渊一眼就寻到了顾云锦,她似有感悟,抬起头望向城墙。
视线在空中交汇,他看到顾云锦弯着眼冲他笑了。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执着
顾家人入城,城门附近的百姓,手上能空闲的,都探着头来张望两眼。
京中确有不少骑马出行的,也有姑娘家戴着帷帽出京跑马,但这种以女子为主,身着衣架、手提兵器的骑兵还是很稀罕的。
再者,都说小公爷要登皇位,那今儿回来的这位夫人,岂不就是将来的皇后娘娘了。
没见过的都好奇,见过的还想再看两眼,以后说给旁人听,定是羡煞人了。
顾云锦下了马,把缰绳和长枪都交给了听风。
听风机灵极了,骑兵出现在视野之中时,他就跑到这儿候着了。
“夫人,”他笑着道,“爷天天盼着您回来,他这些天忙,知道您今天能到,紧赶慢赶着挤出时间来,就为了能早些见着您。”
“你不替他叫苦,我也知道他辛苦。”顾云锦打趣了一句,小跑着往城墙上去。
蒋慕渊就站在台阶口,看着顾云锦越跑越快,最后几乎是飞扑一般,他赶紧长开双臂把人接住。
甲衣不比日常衣装,搁着人疼,夫妻两人却是谁也没有松手,紧紧抱了好一会儿。
要说的事情有太多太多,但此时此刻,胸中满溢而出的全是思念和依恋。
“这半年,可真久。”顾云锦叹了一声。
以前也有分别半年甚至更久的时候,可兴许是经历的事情多了,日子都显得慢长了
蒋慕渊搂着她笑。
城墙上风大,吹乱了顾云锦的头发。
蒋慕渊拉着她,靠着城墙蹲下身,把她的发髻解开。
为了方便戴头盔,顾云锦的头发也不与家中时一般,就与军中将士们一样束了个小揪揪。
蒋慕渊让顾云锦背对着她,将她散下的长发都抓到手中。
手指小心梳理,把碎发一点点聚拢捋顺,扎成一束马尾。
“好了。”蒋慕渊笑道。
顾云锦摇晃着脑袋,又抬手抓了一把:“哪儿来的头绳?”
“过来路上,有小贩叫卖,我看颜色鲜艳,就挑了一根。”蒋慕渊答。
顾云锦笑个不停。
蒋慕渊把她拉起身,一手抱着她的头盔,一手牵着,两人沿着城墙缓缓走。
顾云锦扣着蒋慕渊的手指,先开了口:“我回来的路上听到了些消息,你要夺位,是真的吗?”
蒋慕渊点头:“是真的。”
顾云锦应了一声,偏过头看了蒋慕渊一眼。
半道上听说这些时,她惊讶过。
可惊讶之后,是长长的思考。
蒋慕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顾云锦一清二楚,他为何要做这样的选择,静下心来想想,她也能明白。
家国天下,对蒋慕渊太重了,每一个字都不可缺。
蒋慕渊几次与她说过,今生不会重蹈前世覆辙,他们得活到老,得儿女满堂,他们还有祐哥儿。
天家不祐,他自己祐,便是为了儿子,也不得不争这个天下。
顾云锦都懂,所以她更是心痛。
痛蒋慕渊的艰难。
他本无意金銮殿,他在不知道顺德帝真正属意的是孙禛的时候,也曾为顺德帝疑心他权重而小心翼翼,如今却不得不走。
顾云思怕顾云锦苦恼,路上也曾来劝解过她几句。
前途未知,那就只能坚定得走,一如顾云思当年坚持让长房入京,一如蒋慕渊今日走上争权路。
顾云锦知道这些道理,她深深望着蒋慕渊的眼睛,道:“我支持你。”
蒋慕渊伸手抱紧了妻子,心头滚烫。
有些话都不必说,他们心意相通,言语反倒是累赘了。
顾云锦的这一声“支持”,对蒋慕渊而言,就远胜千言万语。
蒋慕渊有心牵着顾云锦从这里走到雍安门,听她说说守城时的状况,也说说此番去玉门的经过,可他实在是分身乏术,只能作罢。
夫妻两人下了城墙,蒋慕渊回衙门,顾云锦去了慈心宫。
太皇太后见到英姿飒爽的顾云锦,眼前一亮:“哪儿来的花木兰?”
顾云锦道:“我也觉得这身好看,您看看我这马尾,小公爷刚亲手扎的,还挺爽利。”
“下回试试让他扎个飞燕,难死他!”太皇太后笑了会儿,终是握着顾云锦的手,道,“还得给我们云锦丫头做新衣裳。”
中宫冠服,一针一线全要赶制。
顾云锦道:“您不用担心我,虽然有些意外,但我不是个扯后腿的。”
太皇太后搂着顾云锦,用力拍了拍她的背,以示鼓励。
顾云锦去看儿子时,换了身柔软衣裳。
祐哥儿好几日没有见过母亲了,扯着嗓子哭了一通,又抽抽搭搭地抱着顾云锦不松手。
顾云锦哄了好一会儿,才不得不硬着心肠把孩子交给奶娘,自己往燕清真人住处去。
刚才,蒋慕渊与她说了劝服真人的进展不大,顾云锦便想自己来试试。
燕清真人倒不至于给她闭门羹吃,只是神色淡淡的,在顾云锦开口之前,就先摇了头。
顾云锦问道:“真人觉得,孙祈能当一个好皇帝?”
“怕是不能。”燕清道长说得直接。
“小公爷可以,现在看着,似乎也就他可以了,要不然,太皇太后也不至于如此。”顾云锦道。
“小公爷是可以,”燕清真人叹道,“可孙家是没人了吗?贫道就不说小王爷了,也不说两位小殿下,便是今日小公爷发兵南下,逼新帝退位,你们从宗亲里抱一个回来把他按在龙椅上,摄政治国,贫道都能把故事给你们说圆了!
但江山改姓,不行!
夫人,你们不该如此执着。”
顾云锦摇了摇头,道:“真人有一句说得不对,我恰恰是不想也不该执着的那一个。
蒋慕渊是小公爷,承爵为国公,如您所言成摄政王,他的身份再变,我们蒋氏还是住在国公府,现在多大,以后也多大。
整个后院,谁也进不来,我就是这么一个小心眼的女人,我霸着丈夫,天下谁也说我不得。
言官御史,难道还会管摄政王惧内?
可我的丈夫若是天子,我是中宫,我们夫妻坚持后宫再无他人,不止御史骂我,老百姓都要骂我几句。
以前怎么骂顺德帝的虞氏,以后就怎么骂我。
我为何宁可背骂名也要如此?
若是天下平顺,小公爷与我都不需如此执着。
为天下摄政,但得为了子孙登位。
小公爷在一天,国公府无忧,可他会老的,被我们按在龙椅上的小皇帝会长大的,到时候,矛盾定生。
等大长公主百年,等小公爷百年,皇权之下,我的孩子们如何生存?
真人敢说,到了那时候,我那个一手就抓了玉玺的祐哥儿,能活下去吗?
真人学识融贯古今,各种故事都听过,历朝历代,摄政王可有一位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