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字字如刀
燕清真人抿着嘴唇,认真看着顾云锦。
无疑,蒋慕渊夫妇想要的是天下平定,若是为了那把椅子,当日北地军救援京城,他们完全可以驻扎下来再不回去。
可事实上,他们在庞登死后,一部分回了关外,一部分行走东西,平叛乱。
那个时候,谁也没有生过取而代之的心。
燕清真人佩服蒋家、顾家,但更让他动容的是顾云锦今日的这番话。
为百姓,也为骨肉。
这是一个母亲最直白的心声,是人之所以为人,最最根本的情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连自己的父母、孩子的生活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如何会把别人的父母、别人的孩子记在心中?
那些父母、孩子,组成了天下百姓。
而百姓,才是江山基业。
为了自己的孩子,去走一条不寻常的路,虽本不应走,但又何尝不是别无选择?
扛着压力抬头挺胸,比听之任之艰难太多了。
既然无法阻拦蒋慕渊登基称帝,他是助力还是冷眼旁观,对燕清真人而言,也是一道难题。
燕清真人挥了挥浮尘。
京城被围的时候,他也曾换了一身装束,改了些许五官,以一个普通的懂些医术的云游道士的身份,在城中救治伤员。
他在入宫前游历多年,胆子也大些,没有入医馆,就在城墙下救被抬下来的人。
耳边是攻城车撞击城门的轰隆声,眼前是缺胳膊少腿的伤员,饶是看多了人间疾苦的燕清道长,心里头都发憷。
可好几次,他都看到了顾云锦。
她和她的嫂嫂、姐姐们一起,污血糊了脸,脏兮兮的,可只要见了她们,不止是兵士,连来帮忙的百姓都踏实许多。
京城虽然被顺德帝放弃了,但大伙儿并不是没有指望,还有将士们没有放弃,还有援军在路上……
这些念头支撑着京城百姓走过了一个月。
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妇人在朝阳的映照下,灿然极了。
思及当时模样,燕清真人深吸了一口气。
顾云锦看出真人的动摇,道:“人各有志,真人的志是做国师,但要是朝野安稳的国师,你想要百年美名,不愿被人骂‘妖道’以至损了师门名声,真人,你想要的天下安稳,就在眼前。”
燕清真人朝顾云锦行了道礼:“夫人容贫道算一卦。”
顾云锦点头,转身离开,让燕清真人慢慢算,慢慢想。
这一卦,燕清真人卜算了两天三夜,可他终是算不透天机。
天蒙蒙亮时,燕清真人放下了手中的卦象,抓起浮尘走出了屋子。
天机既然不能透露,那作为凡人,他能做到的也只有遵从本心。
泰山道场以丹药之术闻名天下,他出身泰山三清观,资质普通,丹药学得很一般,就是嘴皮子功夫不错。
前两年,可以为了稳住顺德帝,不让他胡乱建养心宫而画图纸吊着他,现在,燕清真人也一样可以为了朝野平顺而编一堆故事。
他说这些是天机,是天命,那就是!
下定决心,燕清真人去慈心宫见太皇太后,又去六部衙门见了蒋慕渊。
此刻的江南行宫,孙祈阴着脸看着愁容满面的刘皇太后。
“听说太皇太后要另立,圣上,这是真的吗?”刘皇太后问。
孙祈心中烦躁,以点头做答。
他身边的内侍霍公公见状,忙补充道:“听说小公爷一回去,慈心宫就重新督促安排登基大典。”
“什么小公爷,”刘皇太后气愤,“阿渊想当皇帝爷!哀家就说,不该让他回去!”
孙祈听了这话,愤怒极了:“朕哪里想到太皇太后真的会糊涂透顶了!她要真扶着孙恪登位,朕还能明白她,可她让蒋慕渊去坐龙椅,她还记不记得,这是孙家的天下!蒋慕渊不姓孙!”
刘皇太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猜测道:“圣上,这真的是太皇太后的主意吗?”
“您的意思是……”孙祈咋舌,“蒋家敢逼皇祖母?不,他肯定敢,他都敢篡位了,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就是这个理,”刘皇太后忙道,“自打圣上跟着先帝爷南下,太皇太后留在旧都,居慈心宫,就等于是在大长公主的安排下了。
蒋家人挟持太皇太后,满京城都是他蒋家的兵,连皇城都已经是他们的地方了。
孙恪便是回去了,又有什么用?
不说他们穿一条裤子,他的媳妇女儿都还在慈心宫里头呢,他敢跟蒋家对着干吗?
圣上此刻该讨伐逆贼,救太皇太后于水火,天下有识之士都该唾骂蒋家才是!”
孙祈连连点头,回书房召集了几位门客,准备写檄文。
洪隽迟迟没有落笔,他不信太皇太后受制于人,他想,孙祈和刘皇太后十之八九也没有那么想。
只是这说辞对他们有利,能站得住脚,必须这么骂,也必须这么写。
他绞尽脑汁,与其他人一道润色了几次,看着是铿锵有力了,便呈给了孙祈。
孙祈过目后,正准备让人抄送往各处,却不想,他先拿到了蒋慕渊那一侧大告天下的檄文。
只看用词文笔,就能看出这是傅太师之作。
没有大肆指责顺德帝什么,只把枪头对准了孙祈。
明知宫变而不制止,以至大火救无可救、顺德帝驾崩,明知迁都不妥,伪制顺德帝遗诏,不敬太皇太后,坚持迁都江南。
如此一个眼中无父无君之人,如何能担天下事?
字字如刀、气势如虹。
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气得孙祈将文章狠狠扔在地上,跳起来踩了好几脚。
“朕定要杀了那老匹夫!”孙祈恨道。
可这还是第一篇,跟之前催他回京一般,北边一连送了三日。
第二日是曹太保,第三天是冯太傅,一人一篇,骂得孙祈狗血淋头!
太皇太后亦传懿旨昭告天下,叱责孙祈心虚不愿归京,而孙家子弟再无一人能承先祖之志,为天下为百姓,她要扶外孙蒋慕渊登位。
三公骂得狠,太皇太后哭得惨,声声泣血。
孙祈眼冒金星,浑身发抖。
太皇太后是什么性子,百姓们不知道,他最是清楚,她老人家骂起人来,比三公的檄文都狠,之前到寝宫训斥顺德帝时,掷地有声,结果,她这回不骂了,她哭惨。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可不能败
太皇太后此举,全是在为蒋慕渊的取而代之铺路。
香火传承,往大了说是天家姓孙,往小了说,是普通老百姓都会面对的传儿不传女。
女儿是别人家的,外孙儿再好,也是别人家的。
太皇太后哭得情真意切,说的不是江山,而是她作为一个头发花白、不知道还有几年寿数的老太太对子孙不孝的控诉。
当日长子一意孤行,舍弃老母南下,还带走了她的小儿子、孙子、曾孙子们。
这一走是母子永别,甭管儿子好不好,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偏她的送,只能心里送,至今都没有瞧见儿子归灵。
太皇太后这个岁数,不可能往江南去了,孙祈不送顺德帝回来,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摸一摸儿子的灵柩。
顺德帝停灵江南,不知何时能落叶归根。
孙祈不止自己不回,也不让她的小儿子回,不让孙子、曾孙子回。
她这个老太太,一辈子荣华享过了,也能算得上儿孙满堂,结果到了一脚踩棺材的时候,膝下就只有孙恪和蒋慕渊两个孙子辈的。
天下地下,老太太难受,太难受了!
既然因家业而闹得母子失和、父子相残,那这家业也别留着了,给外孙儿去。
如此一来,小儿子、孙子、曾孙子,总能回来了吧?
懿旨一出,满天下叹息。
三公的檄文骂得再精彩,那都是给读书人看的,没有念过书的老百姓根本看不懂,旁人帮着解释了,也是囫囵吞枣,只知大概。
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的想法,始终是皇帝怎么能随便换呢。
太皇太后的懿旨,就是写给普通人看的。
他们不认字,靠天吃饭,但每一家都会遇上儿孙孝不孝顺、父母偏不偏心、家产如何分配的问题。
尤其是战火连年,顺德帝丢下太皇太后南下,老百姓之中,丢下父母逃难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就算没有故意扔下,半道上走散没了音讯,也是寻常,到最后是不是死了、能不能归故土都不清楚。
将心比心,那一位就不是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了,就是个见不着儿子、孙子面的老太太。
她面临的痛苦,与大伙儿的经历都有相似之处,自然也能痛她之痛。
如此看来,似乎并不是蒋家要篡位夺权,而是当外祖母的,硬要把家产给外孙儿了。
总不能全叫不孝的长孙给败光了吧?
寻常人家败了,也就是些祖屋、细软;城里大户败了,家中奴仆、庄子农户,都丢了活计,一家老小无依;这若是天家败了,他们这些小老百姓真的就要饿死了……
可不能败!
谁能养活全天下谁养活去,管他是孙儿还是外孙儿,老百姓总得吃饭不是。
有三公檄文在前,太皇太后的懿旨在后,不止是京畿一带,其余各州府,百姓对改朝换代的抵触都小了许多。
当然也有激愤之人,骂就算被儿子败光了也不便宜了外人,被街坊邻居好一通笑话。
读书人驳斥三公言论,拿着孙祈发的檄文骂蒋氏挟太皇太后,是篡汉的曹贼,是夺位的司马氏。
老百姓笑他们读书读傻了,读过书的大笑,这天下现在是姓刘,还是姓曹,亦或是姓司马?
都不知道转了几道姓了,以前姓过,现在改姓了,很稀罕吗?
孙家的天下也是从前朝昏庸的皇家手里得来了,蒋家怎么就不行了?
与其他各处相比,江南毕竟是在孙祈的眼皮子底下,官场上自是偏孙祈。
可孙祈还是糟心,他日日关心外头状况,叫三公和太皇太后的接连出招弄得心烦意乱,本就运转不算顺畅的南边政务,更是因此耽搁了许多。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燕清真人站出来“胡言乱语”了。
真人说他夜观星象,江山已到易主之时,蒋慕渊为命定天子,要顺应天意,才能平灾祸、享盛世。
各种神神叨叨的,一套接着一套,不管真话假话,反正唬人是够用了。
孙祈听了几段,气得差点掀了桌案:“他怎么不干脆说,他当年在外游历时,曾挖出一块石头,上面刻了一个‘蒋’字?”
他听说旧都准备顺畅,蒋慕渊新年就会登金銮殿,行大典。
他不想落在蒋慕渊身后,催着各处将他大典的时间提前。
礼部苏侍郎原就被孙祈催得不行,自从三公发檄文之后,他对孙祈越发动摇。
他科举那年,冯太傅为主考,入朝为官,称纪尚书为老师,两位老师都站在了蒋慕渊那一侧……
何况,他在这儿消息不少,各种传言下,本就对那夜大火心存疑惑,更相信三公檄文上说的新帝延误了时间、以至先帝身死。
苏侍郎纠结了几天,叫江南的冬季一冻,病倒了。
孙祈以为他装病,气得不行,让身边人去看了两回,确定是真的病了,也实在无可奈何。
洪隽等几位先生提点孙祈,除了登基大典,他眼下还要关心军务。
蒋慕渊行大典之后断不会放任南边,彼时将士南下,江南如何抵挡?
必须收拢兵力,与北边隔长江而治。
孙祈岂会不想?
可肃宁侯在外平乱,孙祈几次催他回来,肃宁侯都是各种推脱,显然是不肯站在孙祈这一侧,也不愿交出兵权。
孙祈只能退一步,征召肃宁侯麾下其他领兵在外的将领,又数次请成国公进宫。
成国公每次都来,该点头就点头,该摇头就摇头,态度上挑不出错,但孙祈总觉得不是那么个滋味。
因为成国公交出了兵符,却没有交出兵来。
他先前带着平叛的那些兵,在他回来之后,就全被肃宁侯抽调了,连段保戚都走了。
各处都人手不齐,抽调是极其寻常的事儿。
若非成国公有旧疾,平了安庆、池州后旧伤复发,两条腿直发颤,他也领兵出去了。
应对完孙祈,成国公回了宅子,一面烤火,一面叹气。
他知道小公爷对他们程家恩重,小公爷无论支持哪一位皇子,哪怕不是皇子,只要姓孙,他们程家都义无反顾的支持。
这一点,在安庆时,他和蒋慕渊说得明明白白。
可若那个要登龙椅的是小公爷自己……
成国公不是没有挣扎过,他前些年的确受了顺德帝很多斥责,但骂得有理,的确是程家做事不对,才引来了顺德帝不满。
可更早时,程家是受了孙家不少恩荣提点的。
他们不是开朝功臣,却能一步到位、得封国公,可见彼时荣宠。
现在要推翻孙家,成国公心里过不去,可选择效忠孙家而讨伐蒋家,他也做不到。
无论哪一种,都是“恩将仇报”。
成国公苦恼了好几天,才下定决心。
彼时荣宠,是顺德帝的爹给的,顺德帝和他的爹都不在了,那程家就听顺德帝的娘、太皇太后的话。
太皇太后选了小公爷,那他也这么选。
反正他手里没兵,孙祈还能让他单枪匹马上战场吗?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天眷
拿定了主意,成国公做事就有章法了。
孙祈寻他说什么事儿,他都点头,嘴上应得好好的,反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兵没卒的,孙祈问他要兵,他对着孙祈叹气。
三次下来,孙祈恼得不行,见了成国公就烦,干脆打发了人,只让他催促段保戚回来。
成国公乐得不到御前折腾,至于给段保戚去信,他只管写,段保戚只管看。
反正无论他多么胡言乱语,段保戚都不会傻乎乎地回来,这点默契,他们父子还是有的。
孙祈在催促成国公的同时,也在催促余将军。
余将军这个月一直驻防明州,与原本镇海关的守军一块,负责东异事务。
海上风大,镇海关城墙上亦是冷冽,要不是将士们日日操练,恐怕很难在这样的大风里还站得纹丝不动。
余将军就站在北风里,望着无边的大海。
圣上已经催了他三道了,他一直压后不归,但始终不能这么下去。
余将军没有与肃宁侯商议过,但他猜得到程家的选择,只是他这里的状况,与肃宁侯面对的又不一样。
肃宁侯不在江南,手下大量的兵也不在圣上掌握之中,他就算不回来,圣上能对付得了他?
可余将军和手下这些将士都在明州,离圣上行宫,朝发夕至。
御林军、中军都督府在那夜死了小百号人,但还余了许多,不比镇海关的兵力少。
余将军不愿停留在镇海关,万一孙祈拿他们开刀……
他们固然能拼死一战,但这场仗,在余将军眼中,根本没有打的必要。
操练着、厮杀着从残酷的战场上活下来的兵,不是用来这么白白内耗的。
可把兵交了,让孙祈收他手里的这些兵力去硬挡小公爷,那是拿去送死!
要是他也不在江南,他肯定也学肃宁侯。
落日的余晖映得海面波光粼粼,余将军双手扶着城墙,一脸凝重。
海面很漂亮,但大海之中,从战后开始重建的东异,一点儿也不漂亮。
他以前总觉得征战了一辈子,已经适应了战火,打仗就是会死人的,攻城就是那么残酷,屋舍化作火海,满城都是血腥气,可这一年,他打得有些疲了。
余将军依旧记得,去年的初冬,在那艘大船上,孙璧与他说过的那些话。
那之后,孙璧北上受审,余将军往江南征兵。
一晃一年多了,那句话刻在了他的心中。
这江山,原可以更美的。
他看过江南的春夏秋冬,那么美的江南,他要做孙祈手里的那把尖刀,明知几无胜算,还要把江南拖入战局吗?
他不愿意!
余将军快步下了城墙。
镇海关只留能正常运转军务的兵力,其余的都由副将带领,往南行,出江南地界,绕道南陵,一路投奔肃宁侯去。
孙祈要发难,要处置他,都无妨。
余将军这般应对,让孙祈暴跳如雷,他想命中军都督府去押余将军回来,又担心行宫只余御林军不够安全。
瞻前顾后起来,又少不得怪罪成国公催促无果,段保戚连个影子都没有。
成国公挨了一顿训,干巴巴道:“儿子不听话,臣这个当爹的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都怪臣,没教好儿子,以至于说话不管用了。”
孙祈要接着这话发作,话到嘴边又不得不咽回去。
这是成国公在骂段保戚?
这分明是太皇太后骂顺德帝、骂他孙祈的!
孙祈火气蹭蹭蹭地往上冒,指着成国公,要把他拖出去打一通,叫边上的人好说歹说才劝住了。
罚俸、思过,这些处罚,成国公前几年尝了个遍,现在也不痛不痒的,嘴上认错了,回去闭门谢客。
另一个被孙祈催得要崩溃了的是薛淮溢。
他给孙祈上了折子,也接连三封痛哭流涕着送到蒋慕渊跟前。
蒋慕渊忙得脚不沾地,叫薛淮溢独具个人风格的哭诉给生生哭乐了。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是薛淮溢最信奉的准则,他若不哭,上头知道他有多难吗?
孙祈让底下州府广征义兵,薛淮溢一看文书就知道了孙祈的想法,要继续南北分治,以长江为界。
可长江就是从两湖的中间穿过的,薛淮溢问蒋慕渊,他们两湖算南,还是算北?
半年前顺德帝南下,自此两地分治,原就给各州府的政务带来了不少麻烦,但好歹还是一个朝廷,万事能商量。
结果眼看着蒋慕渊要称帝,很快就不是一个朝廷了,他们两湖是不是也要再分立一个衙门,一个专门处置北边,一个专门处置南边?
两湖老百姓的日子辛苦啊!
好不容易从水灾中缓过一口气,又叫乔靖折腾得够呛。
前脚刚打完,他带着底下官员,费心费力地再次搞重建,眼看着有些成效,只待来年开春大展拳脚,结果,这又是要打仗了?
薛淮溢哭了厚厚三本折子,末了道,作为两湖总督,他只想管好两湖,免受天灾战火所苦。
他的确不擅长征义兵、练兵士,他只知道抓农业、抓水利、抓商人买卖,督办学堂、教养学子,就这点本事,盼着能一展拳脚。
若再这般折腾下去,他连哭都不知道该找谁哭去了。
相较于薛淮溢的洋洋洒洒,蒋慕渊的批注倒显得简洁很多。
“你只能来找我哭,我不信薛大人有胆子这么三本厚折子跟孙祈哭。南北分治是孙祈想出来的,我可没有说过跟他以长江为界。”
薛淮溢收到回复的那一天,正是除夕夜。
家里妻儿置办了一桌子年菜,他闻着香味品读了三遍,这才哼着曲子入席坐下。
“倒酒倒酒,”薛淮溢乐呵呵的,“辛苦又一年呐,改明儿大年初一,新年了,再继续努力、努力!”
正月初一。
孙祈在江南行宫行大典。
与其同时,皇城之中,蒋慕渊着龙袍登金銮殿,白玉的台阶尽头,太皇太后在寒风里站得挺拔。
百官朝贺声中,太皇太后扶着蒋慕渊的手,脚步坚定,入殿登位,她老人家亲手把玉玺叫到了蒋慕渊手中。
新的一年,改国号为宁,年号天眷。
正月初三,蒋慕渊祭天,燕清真人登坛作法,以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正月初七,殿上点兵,蒋慕渊亲征,南下逼孙祈退位。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南下
蒋慕渊南下的前一夜,和顾云锦说了一整宿的话。
皇城这地方,两人都极其熟悉,但常常来、偶尔小住,与入主皇城为帝后,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需要适应之处。
只说顾云锦这儿伺候的人手,就比原先多了许多。
自不比在府中自在。
不说顾云锦了,连念夏都是浑身别扭。
抚冬笑话念夏,说她反正没多久就要嫁出去了,别扭的时间也有限,忍一忍就好了。
钟嬷嬷也笑。
她是跟随大长公主的陪嫁,现在改称为皇太后了,当年就在宫中生活,现如今兜了一圈又回来了,也没有那么不习惯。
可到底也不是二十年前那一板一眼的性子了,对于念夏、抚冬她们的不适应,也不会去挑刺。
那么规规整整的,皇后娘娘头一个受不住,何必彼此为难?
念夏这身份,顾云锦和钟嬷嬷都不苛求,其他人哪里敢说道她。
她自己别扭了两天,慢慢也就寻了个平衡。
蒋慕渊听顾云锦说着,眼睛里一直带着笑:“你也寻个平衡,那些刻板规矩,应付完就成了。”
顾云锦莞尔:“明明是你也不想守。”
蒋慕渊搂着她直笑。
他自小身边就不缺伺候的人手,但蒋家是将门,蒋仕煜对儿子教养严肃,幼时嬷嬷、丫鬟们跟着,待开蒙习武之后,照顾他的人手也越来越少,再后来,就只余亲随了。
听风他们几个,与其说是照顾蒋慕渊日常的,不如说尽被他使唤着跑东跑西做事了。
蒋慕渊打过交道的内侍很多,但一天十二时辰几乎都跟在身后伺候的,一个都没有。
有些规矩能免就免,有些就老实接受,总不能事事唱反调,那三公都得嫌他瞎折腾。
太皇太后调了小曾公公过来,挑选人手,安顿各处,一切倒也井井有条。
只是蒋慕渊忙碌,小曾公公把御书房里里外外收拾妥当了,他都几乎没有踏足过,有什么事儿还是往文英殿里一坐,讲究个便捷。
毕竟,又要操办登基事宜,又要处置政务,还要准备南下亲征,不寻个便捷,真真分身乏术。
夫妻两人如从前一般,说些日常事情,都是琐碎细小的,偏一个爱说,一个爱听。
虽是从国公府后院换成了中宫寝殿,但人没有变,心没有变,就还是一样的。
说得困乏了,搂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天将将亮的时候,顾云锦又从梦中醒来,睁着眼看还在沉睡的蒋慕渊。
下颚冒了些青,有些扎手,她拿指尖轻轻点一下、再点一下,很快就被蒋慕渊一把抓住了手。
顾云锦抽不出来,只好冲着蒋慕渊笑。
蒋慕渊这下清醒了,扣着她的手,腻歪了会儿,两人也就起来了。
中宫天井里的花卉盆子都挪过位子了,变得宽敞极了,蒋慕渊和顾云锦一道连晨功。
习武的根本是勤苦,不能偷懒,日日都得练。
钟嬷嬷她们是早就习惯了,对后添进来的人手却格外新奇,哪怕已经看了几天了,还是忍不住一边做事一边眼睛往帝后身上看。
这一招一式,可真有力,圣上轩昂,皇后英气,无论是单练还是交手喂招,都看得人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蒋慕渊看着时辰指点了顾云锦一番,两人便回寝宫准备。
用过早膳,蒋慕渊抱了抱祐哥儿,换上了银甲。
顾云锦一路送他。
蒋慕渊道:“舅哥他们驻军在城外,随我一块南征,肃宁侯没有把虎符给孙祈,礼之和晋之会带兵在中途与我会合。
我让侯爷留着段保戚,别让他来参与围江南,免得孙祈气急败坏拿成国公一家开刀。
余将军还在镇海关,手边没留多少人,他还在跟孙祈耗着。
孙祈能用的将兵满打满算也没有多少,掀不起大风浪,你只管放心。”
“我没有不放心,”顾云锦笑着道,“我等你回来,这次回来,就能长久留京,不会再到处跑了。”
蒋慕渊按着她的掌心,笑道:“你也一样,想再跟着嫂嫂、姐姐们去平乱,也去不了了。”
两人相视一笑。
顾云锦一直送到宫门口,她上了皇城城墙,看着宫外广场。
蒋慕渊鼓舞士气,在将士们的振臂高呼中,他翻身上马。
号叫声响彻天际。
蒋慕渊回头望了顾云锦一眼,夹着马肚子,率兵出发。
他要给孙祈压力,自不会缓缓进军,主力以北地骑兵为主,直指江南。
江南宫城中,孙祈的桌案上摊着战书。
蒋慕渊号称三万铁骑,孙祈知道这就是瞎说的。
连年战事,国库不支,哪里还有这么多能一口气调出来的兵马?
这从北边杀到江南,粮草储备都跟不上。
可就算是打个折,两万……
那都是精兵,是真正在战场上厮杀过、活下来的精锐之师,给打到骨折,三千人,都够他受的了!
御林军和中军都督府并一块才多少人?
其中还有一半中看不中用!
只为攻城,蒋慕渊根本不用带这么多人马,去年把东异上下打了个透,朝廷才渡海了多少人?
打东异,是要把他们从王到民,真正打到胆颤,打到不敢再有反抗的念头,但对江南,蒋慕渊只是在吓唬人。
靠绝对的兵力压制,围着江南各府各城,让他们不敢打。
老老实实地开城门,包围圈一点点收拢,最后只余这行宫所在的城池。
蒋慕渊要逼降。
孙祈哪怕自己没有想明白,被几位先生、一众大臣们分析之后,也听明白了些状况。
投降,他怎么甘愿投降?
既然蒋慕渊不想硬打,孙祈想要硬撑,他就不信,其他各地乱象频生,蒋慕渊真的有时间、精力跟他在江南慢慢耗!
孙祈打定了主意,纪尚书等人几次来劝他和蒋慕渊谈条件,都被他赶了回去。
可桌案上,战况的变化越来越多。
蒋慕渊的骑兵推进到何处了,那座城池又开了城门,离他们这儿还有多少路程,每一点变化,都沉甸甸地压在孙祈心中。
洪隽跪在地上,沉声道:“圣上,最多三天,兵临城下,您真的该下定决心了。”
孙祈的脸色黑透了:“你让朕下什么决心?”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主动一回
洪隽抬起头,看着孙祈,他既然开口了,这一次就要坚持劝到底。
“圣上,您知道如今局势,几无胜算……”
“先生还称呼朕为‘圣上’,”孙祈打断了洪隽的话,“却又为何要劝朕投降?”
洪隽道:“您的确是圣上,可不投降,您还有别的选择吗?”
孙祈被戳了痛脚,气得险些跳起来:“先生当日选择投到朕的麾下,为的是有朝一日,劝朕从龙椅上下来?”
洪隽笑了笑,很是苦涩:“正因为我是最早投到圣上跟前的门客之一,我不得不为您考量周全!”
对于洪隽,孙祈向来是信任的,闻言,他强压着心中激动,梗着脖子道:“你说。”
洪隽整理着思路,一句一句,说得很慢,也说得很细。
“如今,官员大部分是劝降的,一来自是不愿意见生灵涂炭,没有人是从心眼里盼着打仗的,二来,他们不少人与北边朝廷关系紧密,您让位了,他们回去北边,不说前程似锦,也不会损了青云路。
若是这会儿让您坚持到底,兴许被会北朝廷迁怒,将来乌纱帽不保。
设身处地,您是他们,您难道不想赶紧开城门吗?”
孙祈哼道:“他们是官,朕是皇帝,他们还能当官,朕可当不了皇帝了。”
“是,您当不了了,”洪隽道,“可您该明白,现在让您硬撑着不投降的都是什么人,要么与蒋氏素来不睦,要么就是官场上浑水摸鱼混日子的,一旦两边并在一块,以那位的雷霆手段,岂会让他们混着?
拖着您的,都是不打算当官了的,运气好,收拾包袱带些银钱回乡,运气不好,砍头示众,说白了,命都不在乎了,可圣上您,当不上皇帝,您难道就想往死路上走吗?”
孙祈的面色一变。
洪隽长叹一口气:“我辅佐您几年,主仆真心相待,圣上敬重我,愿意听我意见,我以前是想让您成为太子、圣上,可抛开这些,我说什么也要在生死路上拉您一把。
是,成王败寇,输得连身家性命都不保都不稀奇,但我不可能在明知您还有生路时,眼睁睁看着您去走死路。
那位不敢杀您,他为了太皇太后,为了安抚朝野百姓,他不敢轻易杀您,也不敢杀孙家任何一人。
可您若坚持不降,迫使他不得不进攻,兵戎相见,就真的没有生路了。
您不仅仅是您,您还有刘皇太后,有仕儿殿下,您便是为了他们,也得走生路!”
孙祈踉跄着倒退了两步,扶着桌案才站住了。
他细细领会着洪隽的话。
刘皇太后这几日已经思虑过重病倒了,她不想让孙祈认输,想让他强硬到底,说什么黄泉路上他们母子一道走。
可孙祈真舍得走黄泉路吗?
不是他贪生,是他不舍得刘皇太后就这么陪着他去死。
再说了,还有儿子。
哪怕是罪人,有爹有娘的罪人,比孤身一人强太多了。
仕儿还小,失了父母庇护,都不用蒋慕渊动手,他的日子就苦不堪言了。
孙祈可以不管自己,不管其他官员百姓,可他真的就得顾着母亲儿子。
他瘫坐在椅子上,扶着额头,道:“朕好不容易才当上了皇帝,朕可真的不甘心,先生,朕救火迟了,就再也没办法坐稳了吧?”
洪隽想安慰孙祈,话到嘴边,还是要实话实说:“其实,您没有救下先帝,太皇太后不会跟您计较。
您唯一走错的那一步,是假造遗诏,迁都江南,彻底寒了太皇太后的心。
就只有那一步,但也足以致命。”
只这一步吗?
只这一步就毁了他所有的希望。
那时候,洪隽他们都劝他,是他一意孤行,要是当时听了劝,也许结果就不同了吧。
孙祈道:“朕当时是担心孙宣……”
“您担心他,也担心小王爷,”洪隽见孙祈态度已经放软,进一步劝道,“您担心得太多,以至于被拖累了脚步,犹豫不前。
在您迟疑的时候,其他人的步子可都没有停下。
您在面对不利状况时,很少积极改变什么,一直都是拖着,直到局面被拖垮了。
这一次,您该主动一回。”
孙祈良久没有说话,他回想之前几年,他看似积极,其实正如洪隽所说,大部分时候,他都在等。
有些事情应该等,也等来了成效,但有一些,他若是没有等,早做变化就好了。
孙祈试着笑了笑,又觉得很无力。
太多人支持蒋慕渊了,而他,除了占了个“孙”字,什么也没有。
一如他曾经占了个“长”字,却依旧毫无用处。
孙禛得了父皇的心,而现在,蒋慕渊得了天下的心。
他要靠着手里那么些兵,和蒋慕渊的大军抗衡到底吗?
“主动投降吗?”孙祈喃喃道。
“是,”洪隽点了点头,“主动退位,给刘皇太后、仕儿殿下、皇后娘娘和您自己争取最好的结果。”
“阿渊会答应吗?”孙祈问。
洪隽伏地,行了一大礼,主动请缨:“我愿前往他军中为使。”
孙祈一瞬不瞬看着洪隽,心中闪过很多种念头,有信任的,也有不信的,可最终,他还是点了头。
不管洪隽是不是要去蒋慕渊跟前投诚,但他的这些话都是有道理的。
对于孙祈而言,眼下所争的不过是几身利益,又何必拦着别人的青云路。
“那就辛苦先生了。”孙祈道。
洪隽连夜出城。孙祈去探望了刘皇太后,又去见宋氏与孙仕。
今日决定,他无法与病中的刘皇太后说明,思来想去,也只有和宋氏说道一番。
孙祈对宋氏感情算不上多么浓重,但也是几年夫妻,他之前在后院问题上吃了亏,老实了些之后,与宋氏的相处平和了许多。
“先生说得对,您不想着自己,也想想母后和仕儿,”宋氏给孙祈添了酒,红着眼眶道,“母后入宫多年,因得了圣上您,吃穿用度,不说奢华,起码无忧,她后半生若是为此所苦,您于心何忍?
仕儿刚刚开蒙,他做不了皇子,但若还能得太皇太后几分怜悯,能平安长大,我也就心安了。
您已经伤了太皇太后的心,就别再坚持做不合她心意的事儿,让她连仕儿都不喜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忠心
元月的江南夜晚,风大且冷。
大帐之中,依旧明亮。
除了守夜的兵士,大部分人都已经入眠,而蒋慕渊还未歇息。
虽是御驾亲征,但他每日依旧有不少政务需要处理,白日行军推进时抽不出闲,也就等深夜时分才能赶一赶。
得亏是年轻、身体底子也好,若是个文弱的,怕是吃不消这般。
惊雨引了洪隽进来。
蒋慕渊抬头看去。
洪隽一路赶来,周身都是寒气,嘴唇冻得发紫,与蒋慕渊行礼时动作发僵。
“给先生端一盏热茶。”蒋慕渊交代惊雨。
惊雨依言办了,小声对洪隽道:“军中也没有手炉什么的,先生拿热茶缓缓。”
洪隽亦小声道谢,热茶下肚,渐渐地,暖和了不少。
蒋慕渊放下折子,笑着道:“先生星夜赶来,看来是说服孙祈了,辛苦先生了。”
“圣上他……”洪隽话一出口,觉得在蒋慕渊跟前这么称呼孙祈不合适,便讪讪笑了笑。
“无妨,”蒋慕渊道,“先生认他为主,如今状况,也不用在乎这些称谓。”
洪隽见蒋慕渊真的不在意,整个人放松下来:“还请您能遵照约定,善待他们。”
蒋慕渊郑重道:“这一点,先生只管放心,只要孙祈开城门,爽快退位,我不会为难孙家任何一人。”
洪隽倒也不是不信蒋慕渊。
这虽是他第一次跟这位面对面交谈,但他跟着孙祈几年,对蒋慕渊的行事、性情都有了解,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答应蒋慕渊,去孙祈那儿做说客。
“在下有一事想问,”洪隽道,“您从何知道在下?又为何选择在下?身在江南,能说服圣上的话,除了在下,应当还有不少。”
蒋慕渊请洪隽坐下,解释道:“我早几年就注意到先生了。
孙祈与我一道督军宣平时,他到军中后的言行举止,与他平日性格相符,但更有章法,我当时就想,应当是他得了一位好先生。
军中数月,看他做事,推断出先生彼时随他出行。
当时不识先生名姓、面容,只知道是扮作了他的亲随亲兵。
回京之后,孙祈几次深陷麻烦,处置得也算得当,想来其中有先生功劳。
我打听了先生的来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面谈。
我选择先生,自是因为先生能说得动孙祈,他也还能听先生几句。”
洪隽有些讶异,他以为起码得是孙祈在江南掌事之后,他们这些门客才入了蒋慕渊的眼,却没想到,早在前线督军之时,蒋慕渊就察觉到有他这么一个人了。
“我给先生写信,请先生助我收复江南,”蒋慕渊笑了笑,“先生能说服孙祈投降,使得城中百姓免受围城之困、战火之苦,先生高义。”
洪隽双手捧着茶盏,眼眶通红。
做门客的,最不该的是左右逢源,而该忠心耿耿,一心为主。
这是他们这些人的准则。
可蒋慕渊让人把一封信送到了他手上,他看完后,动摇了。
所有的道理,信上写得明明白白,能给孙祈等人的退路,也全做了约定,只要开城门投降,不说其他压根不掺和的孙家人,连孙祈、孙仕都能活命。
洪隽扪心自问,明知兵败无疑,不劝解孙祈,看着他去死,难道就是忠心了吗?
他要为孙祈铺垫的,难道是一条寻死的路吗?
不是的,他给孙祈的忠心应当是替主子追求最大的利益。
洪隽看得出,蒋慕渊也想留孙祈等人的命,能不起硝烟最好,否则他也不会一面点将,一面悄悄送这么一份信过来。
所谓的十万精兵,是压迫孙祈心里的那根弦的,不是为了在江南大地上厮杀的。
而洪隽投身皇权争斗,辅佐孙祈,他的一身抱负之中,也不包括生灵涂炭。
硬撑着,害了百姓,害了孙祈,那他自然要劝。
哪怕受孙祈疑心,被主子疏离,该劝就得劝,豁出去命也得劝住。
当日孙祈想假造遗诏时,若他们能再多坚持一把,再多劝几句,就好了。
洪隽深吸了一口气:“您考虑周详,也一定能安排好之后的事情。”
蒋慕渊想了想,在信上简单提到的事情之外,又做了补充:“孙祈退位,顺德帝灵柩回京,入皇陵,这是太皇太后的希望。
顺德帝的谢皇后、嫔妃、公主,朝廷会安排好,依旧居宫中。
孙祈可以搬入他以前在京中的宅子,刘氏随他生活,吃穿用度上不用费心,断不会克扣,只是禁足免不了。
这一点,请先生理解。”
洪隽岂会不理解,这已经是善待里的善待了。
这种平稳,想来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蒋慕渊可以登基,但他不能沾孙家的血,哪怕孙祈是自尽的,对蒋慕渊的声望都有损失。
因而,蒋氏必须善待孙祈,想方设法让孙祈主动开城门,否则孙祈真被逼到自尽了,对蒋慕渊没有一点好处。
连孙祈都能衣食无忧,如孙淼那样不掺和的,肯定更不用担心了。
洪隽起身,对蒋慕渊再行一礼,便准备返程。
蒋慕渊笑着问他:“先生就不问问自己的前程吗?孙祈已经养不了门客了,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以先生才学,应有一席之地。”
洪隽谦虚着摇了摇头:“在下想游历几年,之前到过宣平,回京时走的水路,两岸景致颇为动人,趁此机会,在下想再看看别的地方。”
“这半年多,各地动荡不止,之后可能也会持续一段时间,”蒋慕渊送洪隽出去,道,“但我会尽力、尽快平定动荡,先生在外游历,我想请先生看一看,彼时河山,是否如您想象的一样动人、生机勃勃。”
这话说得洪隽喉头一酸,他顿住脚步,朝蒋慕渊深深作揖:“圣上,在下定不负您所托,一定会好好看。”
夜风依旧很冷,洪隽连夜回程,心头却是滚烫。
他相信,他的选择是对的。
接连赶路让他身体疲乏,但精神却很亢奋,洪隽急急去见孙祈,把蒋慕渊的安排一五一十转告。
孙祈沉默了很久,终是慢慢动了动嘴皮子:“我知道了,辛苦先生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不曾改变(正文完)
北边新皇帝的兵力步步南压,眼看着是越来越近了,也使得行宫所在的这座江南城池人心惶惶。
若说不久前他们还在为一夜之间从富庶大城变作京师而或雀跃、或迷茫,今时今日,留给他们的只有害怕。
自从北边出兵,流言四起。
有一些人收拾了行囊远行避难,有一些走不了的,只能等着困局的到来。
像极了当日顺德帝南下时的旧都。
可又有些不一样,起码,孙祈没有走,还继续在行宫里住着。
当然,这并不能让百姓有任何安慰。
一山不容二虎,天下哪有两个皇帝?
既然北边已经出兵,必然是要决出胜负的。
他们这儿,哪有什么胜算。
听说,北边一路急行,途径的江南各处,都是不战而降,主动打开城池,归顺蒋氏。
如此一来,没有任何战火,百姓无论是性命还是生计都没有受影响,先前怎么过日子,现在还是怎么过日子,连城中的官老爷都没有换人。
他们这里又会如何?
如果行宫不在这里,当然可以二话不说开了城门。
反正,局势已经是这样了,孙家注定失败,作为老百姓,还有自己的生活。
可是,行宫在,孙祈在,开不开城门的,轮不到他们这城的官老爷做主,全得看上面的意思。
孙祈若不投降,全城上上下下,等着受围困、受战火之苦吧。
百姓不安,官员亦是着急,之前几次三番求见孙祈,都没有任何成效。
张知府没少往纪尚书、林尚书的住处跑,得来的答案都是不容乐观。
他搓着手,甚至暗暗想着,真不行,他就不管孙祈了,直接开了城门再说。
圣上都没有管他们这座城的生死,他们还顾忌什么?
张知府下定了决心,只是没有想到,孙祈在最后一刻之前,给了他准话。
“阿渊来了,你就把城门打开,”孙祈坐在桌案后,面无表情地道,“你让城中官吏管好老百姓,都老老实实待着,没人会为难他们,若是不听话胡乱凑热闹,出了事儿也没有人管。”
张知府闻言,心中先是一喜,又是一惊:“会出什么事儿?圣上,您不会是……”
“我怎么了?”孙祈睨了他一眼,“你不想拖着一城的老百姓寻死,难道我愿意?”
张知府一哽,忙正色着想要拍孙祈的马屁,话到嘴边,又觉得不是时候,孙祈大抵也不想听,便都止了。
他出了行宫,急急忙忙让底下贴告示,又安排人手敲锣打鼓地通知老百姓。
等都安排妥当了,张知府才坐下来缓气。
还好,事情没有往最差的方向发展,他也不用做艰难的抉择。
对于新皇朝、新圣上,他虽然没有功,但思前想后,好像也没有过,老实些做事,应当能保住乌纱帽。
甚好、甚好。
大军终是抵达了城外。
城池城门大开,蒋慕渊领兵入城,直直往行宫去。
行宫外,孙祈领着南朝廷的官员看着坐在马上的蒋慕渊越行越近。
表兄弟两人,两个月前,蒋慕渊称孙祈为“圣上”,两个月后,就不得不对调呼唤。
孙祈看着比他还年轻几岁的蒋慕渊,心中沉沉。
他虽是顺德帝长子,但从小就不出色,比不了孙睿,也比不了蒋慕渊。
或者不该这么说,他从小在刘氏那里听到的是“你得把孙睿比下去”、“你得向阿渊多学一些”。
只是,顺德帝彼时只“看重”孙睿,孙祈和刘氏争位的心也都歇了,那些话都不说了。
后来,后来孙祈终是把孙睿打倒了,但他还是输给了蒋慕渊。
输给这个本与他不应该存在胜负关系的表弟。
思及此处,孙祈的眼眶泛红,他紧紧抱着怀中的玉玺,看着在他跟前站定的蒋慕渊,纠结再纠结,还是交了出去。
他们孙家天下的玉玺,传到他这儿,就断了,传不下去了。
“你也用不上。”孙祈苦笑。
蒋慕渊接过来,交给惊雨保管:“太皇太后会想再看看的。”
提及太皇太后,孙祈有很多话想说,可说给蒋慕渊听又是个味道,干脆不提,只把孙仕牵到了跟前。
“阿渊,”孙祈深吸了一口气,“我求你两件事。
我母后的性子,她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一直病着,若是说了什么冒犯的话,给她些时间吧。
还有仕儿,善待仕儿。”
蒋慕渊伸出手,揉了揉孙仕的脑袋,与孙祈道:“你这般与我说话,我还适应些,你放心,我答应过的事情都会做到。”
不是别别扭扭的君臣关系,也不是成王败寇,而是自小熟悉的表兄弟。
孙祈听明白了蒋慕渊的意思,试着挤出笑容来,可到底情绪不对,笑比哭难看。
这一日,登基不过月余的孙祈退位,昭告天下。
三日后,所有人北上返京。
来时战马奔袭,回程时因护送灵柩,难免耽搁些时间,但渐渐的,京城也近了。
天眷元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官道附近的大树冒了新芽。
庞大的队伍入城,引得百姓夹道来迎。
孙祈坐在马车里,听着熟悉的京师口音,掩面哭泣,他彼时若即刻返京,该多好啊……
宋氏抱着儿子,低声与孙祈道:“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再想也无用,只会平添恨意和烦恼,对谁都不好,对仕儿尤其不好。”
孙祈愣了愣,揉了一把脸,道:“你说得对,对仕儿不好。”
另一辆马车里,孙宣靠着车厢哼着小调。
江南再美,他其实是不喜的,他更喜欢京城,喜欢陶昭仪活着的时候住的宫室。
他问蒋慕渊讨了,理由充分,蒋慕渊用不上。
蒋慕渊哈哈大笑,他确实用不上,就干脆给孙宣住去。
孙宣如意了,他想,母妃应当也会如意,虽然他做不了皇帝,但也没有输给其他兄弟,够了。
这么多人回京,大小事务一堆,得亏宫中早已准备妥当,很快就安置好了。
蒋慕渊换了身衣裳,在御书房召见三公。
忙到了掌灯十分,把压着的紧急政务都办了,这才忙不迭往中宫去。
蒋慕渊脚步飞快,甚至是小跑着往前走。
他不由想起了前几年未成亲时,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她,却每每不得不等到天黑透了才行。
他翻过珍珠巷,也翻过西林胡同,此时的思念与心动,现在依旧不曾改变。
或者说,越发的浓烈。
小曾公公在后面追,一开始还跟得上,不曾想,蒋慕渊突然脚下发力,身体跃起,就这么翻过了宫墙,他停下脚步,苦着脸转向。
他不会,他得老老实实走正路。
蒋慕渊直到中宫外头才压住了脚步,绕过影壁进去,就听见殿内稚气的声音。
祐哥儿正“爹爹”、“爹爹”的叫个不停。
蒋慕渊心热极了,进去将儿子一把抱起:“爹爹回来了。”
祐哥儿挂在蒋慕渊身上,意外地眨眼睛。
蒋慕渊笑着看向顾云锦。
“我只听见你一人脚步声,小曾公公没有跟上,你把人甩脱了,定然不是走得正路,”顾云锦笑容调皮,“可是翻墙了?几处脚印?我让念夏去擦一擦。”
蒋慕渊笑着啄顾云锦的唇:“随它们去,被人看见也无妨,谁也管不了。”
顾云锦靠着蒋慕渊,笑得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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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有番外。
番外一
南下的官员,除了原就告老的,都跟着回到了京城,南北分治的局面彻底结束,各个衙门都能有条不紊地处理政务。
岭北赈灾、各地平乱,一切都是大刀阔斧,雷厉风行。
蜀地先前清算时瞒下来的银子,给朝廷省了不好心。
毕竟,以现在的局势,想变出银子来,也无处去变。
一连忙到了盛夏,之前的混乱渐渐平息,南北往来的客商也不用担心半道上突然就冒出了劫匪山贼。
太皇太后着实松了一口气。
日子平静下来,她又回到了从前那样含饴弄孙的生活。
傍晚时,蒋慕渊从前朝来慈心宫探望她,太皇太后正抱着孙栩,与孙淼、余氏说话。
准确地说,是余氏恭谨又温和地与太皇太后说些家常事,孙淼面带笑容在边上听。
两厢见礼,孙淼他们便准备回去了。
孙栩正是嘴馋的时候,闹着问太皇太后讨糖吃。
太皇太后不肯,怕他坏了牙,只让珠娘去小厨房里装些适口的点心。
余氏好言劝着,把淘气的儿子劝住了。
蒋慕渊冲孙淼抬了抬下颚,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两人出了正殿,站在廊下,热浪滚滚袭面来。
“你的耳朵还要聋到什么时候?”蒋慕渊放低了声音,问道。
孙淼冲着蒋慕渊笑。
他知道骗不了所有人,起码骗不过蒋慕渊,只能无奈着笑道:“我听得见还是听不见,没有什么区别。那就再一年半载?”
蒋慕渊叫他笑得没脾气了:“随你。”
孙淼性子就是如此,他一直期望的就是做个不起眼的闲散宗亲,彼时若不是顺德帝一箩筐地把他们都扔进了文英殿,他是不会去参与的。
现在的生活符合他的期望,对他而言,与余氏融洽和睦,母妃平安康健,孙栩能顺利长大、而不用牵扯进别人的算计里,这就是最好的生活了。
人生苦短,不可能万事顺心,他拥有的已经很多了,得知足。
相较于太皇太后的开怀,顾云锦这几日有些低落。
念夏要出阁了。
前世今生,她们在一起很多年了。
顾云锦知道,不止是念夏,以后抚冬,其他陪伴她的宫女、丫鬟都会离开,可心里还是舍不得。
亲事是早早定好的,最终选了个好日子。
袁二现今在中军都督府投了个官。
江南那一夜,中军损失几十号人,说多不多,但也空出了些职位。
袁二不在意官大官小,只是依照蒋慕渊的意思,好好整顿整顿。
原先这地方,有本事的和蒙荫混日子的,差不多对半开。
国库银子紧巴巴的,蒋慕渊哪里会容着纨绔混日子,让袁二收拾他们去。
不服气的,打到服气为止。
这两月下来,袁二在都督府站住了脚,人缘也不错。
念夏不喜欢铺张,婚礼事宜简单却也热闹。
婚房还是施幺、许七他们先前准备好的院子,这些时日又添置了不少日常东西,地方不算大,却很有人气。
席面上,一个个具是老实,论酒量,他们加在一块,也不是他们袁哥的对手,等夜深了,闹洞房的时候,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谁也没敢往墙角凑。
中军都督府也来了些与袁二亲近的,把他们几个好一通笑话:“大好的日子,袁哥能当着新娘子的面出手凑人?”
许七摸着小胡子,嗤得笑了声:“那是你们没有见过新娘子凑人。”
他们肯定打不过袁哥。
八成,也是打不过小嫂子的。
敢去听墙角,只怕是一个个都得被扔出胡同去。
洞房不敢闹,酒还是能喝的。
施幺抱着酒坛子,打了好几个酒嗝:“总算吃到袁哥的喜酒了,什么时候能吃上五爷的?哎,你说,五爷和郡主还能成吗?”
“喝糊涂了吧?不是郡主,是长公主,”许七道,“你整天五爷、长公主的,五爷到底见过长公主没有?”
“我怎么知道!”施幺撇嘴,“得问听风。”
听风当然也来了,闻言认真想了想,道:“见过的吧,应当是见过的。”
的确见过。
御书房外,寿安和周五爷有一面之缘。
“见过也难……”施幺叹道,“五爷再好,那是长公主哩,周家也够不上了。”
“从前周家这样,你还不是几次念着‘郡主’?”听风笑话他,“现在胆小了?”
“以前那是不知天高地厚,”施幺喝了口酒,“现在,懂一点了。”
他们哥几个也在中军都督府谋了个差,虽然是“小喽啰”,但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五爷吧,”听风道,“也就这两天的事儿了,你们过几天就明白了。”
这说话说一半,能急死人,好在一群人都喝高了,才没有追着听风问。
等念夏入宫来给顾云锦问安那日,周家得了圣旨。
叶城周家重新得封永定侯,这一次是世袭罔替。
按说,论功行赏在蒋慕渊回京之后就开始了,是周五爷要求,才一直压着。
周家里头的根子烂了,各房各心思,若不能梳理得当,得了爵位只会越发混乱。
周五爷先回叶城把里头的关系掰扯了,才回到京城,得此荣光。
御书房里,蒋慕渊一面批折子,一面跟周五爷打趣:“家业撑起来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你不着急,施幺他们都替你急坏了。”
周五爷道:“整天风风火火的,他们没一刻能闲得住。”
闲不住的人才有冲劲儿,施幺他们都出身市井泥潭,饿过肚子挨过打,没有这股子劲儿,也不会有今天。
想了想,周五爷又道:“家里还得折腾些时日,现在娶亲,娶回来就得扔给她一堆烂摊子,谁家舍得?再过两年,让家里消停消停。”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周家毕竟是百年大族,里头弯弯绕绕的,周五爷狠心掰了一回,但肯定会有起伏。
蒋慕渊点头:“也是,谁家都舍不得。”
他最舍不得。
他见不得寿安吃一点苦。
前回他就看出来了,周五初见寿安就心生欢喜。
虽然周五爷一个字都没有提,但蒋慕渊眼睛厉害,男人对姑娘家一见钟情是个什么样,他能不知道?
想象下当年他头一回见顾云锦时的样子,那是一模一样。
寿安依旧在母亲孝期之中,周五爷自己又不着急,蒋慕渊当然更不急了。
反正时间还有,以后如何,还要看寿安是不是心生欢喜。
蒋慕渊固然欣赏周五,他亦看重寿安的想法。
寿安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还毫无念头,她这几日被乐成缠着。
段保珊的东异之行,和顾云锦的提枪上阵,让乐成意识到,同为女子,亦是有无数种可能的。
自幼贵为公主,她从前每天烦心的就是母后与父皇的相处之道,顺德帝弃京南下虽是错误之选,但那是乐成第一次离开京城,第一次看到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
她彼时才明白,皇祖母以前与她说过的“眼界”。
她想去游历一番,去看看皇祖母闺中看过的江河山川。
若非如此,她即便是接受了江山易主,也无法感悟皇祖母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
她还年轻,阅历不足,但她也想成长,能有一日真正明白母后在想什么,皇祖母又在想什么。
孤身去游历,怕是不能成行,乐成便想邀寿安一同出发。
番外二
寿安被乐成说得心动了。
她以前看话本,后来为了帮上顾云锦的忙,看了很多山川志,那些书籍里描绘的山河让她心生向往。
若是没有机会,寿安也不会向长辈提起远游的想法,但被乐成劝着说着,那股子期盼也忍不住了。
寿安问了皇太后。
皇太后自是舍不得她,这小丫头自从抱到她跟前,就一日没有离开过。
突然要去自个儿看不着的地方,她不放心。
乐成则去求了太皇太后。
“你母后同意了?”太皇太后睨她。
“她等着您替她下决心呢,”乐成道,“您在闺中时曾游历江南海北,您一直都说那些见闻对您的一生都有影响,让您更知道自己身居此位时应该做什么,我也想效仿您。”
为了能够成行,乐成坦诚地向太皇太后说了自己的想法,说她的困惑和烦恼,一五一十。
太皇太后眼含笑意看着她,没有打断她的话,认真听完。
她很高兴乐成能如此坦白,孩子们信任她,愿意与她分享生活,这是年老的太皇太后最喜欢的事情了。
很多想法固然青涩,但其中亦有生机勃勃之处。
当然,算不得童言童语了,可在太皇太后听来,还是叫她开怀又感慨。
她也在乐成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差不多的年纪,一样的犹豫踌躇。
这是人生必经之路,认真走过去了,很多事情的看法就截然不同了。
若是稀里糊涂地过,只长岁数,不长阅历,也许一个不小心就走歪了。
她当时没有引导好顺德帝,连几个孙儿都受了影响,乐成自己想出去看看,她觉得不该拦着。
“我会与圣上说的,”太皇太后握着乐成的手,道,“你们慢慢行、慢慢看,等回来时,好好给皇祖母说说一路感悟。”
乐成自是欢天喜地应下。
蒋慕渊从太皇太后那儿听说了,亦是为难。
寿安和乐成出行,排场大了,各地纷扰,她们反而不能自己去看、去走,可不讲究排场,又怕不够安全。
思前想后,蒋慕渊与顾云锦商议了,折中了个办法。
等天气稍稍凉爽些时,顾家长房就要搬回北地去了。
封疆大吏、戍边将军的亲眷入京,全是孙宣顺从顺德帝的心意而提的建议,此刻已经不需要了。
镇北将军府驻守关外,夫妻、父子长久分离,并不是好事。
顾家四房依旧在西林胡同生活,徐氏的身体靠乌太医调养,已经大好了。
可北地的寒冷恐会造成复发,京城气候更适合她,她也就不坚持北上了。
顾云齐入了京卫指挥使司,外头都知道,圣上对妻族、对几个舅哥极其信赖。
乐成、寿安若与顾家人一道启程,先去北境看看,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不用宣扬排场,自在且安全,两人欣然答应。
当然,不讲究归不讲究,宫中还是指派了一些武艺出众的侍卫。
与顾家同行的还有傅敏峥与顾云思,他们带念姐儿回北地拜祭。
出发那天,顾云锦去送,一路送到十里亭,叫顾云思好一通笑话。
单氏亦道:“娘娘回宫吧,叫人知道您偷溜出来了,怎么妥当?”
“才不是偷溜的,”寿安在一旁挤眉弄眼,“哥哥肯定知道,是不是?”
顾云锦笑个不停:“就许你远游,不许我偷溜,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姑嫂两人好一阵打趣,顾云锦这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们离开。
单氏感慨之余,也放心不少。
他们将门的姑娘,自小就活泼,宁国公府尊贵,但蒋氏亦是将门,规矩上没有那么刻板。
可成了皇后娘娘就不一样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一举一动都要讲究,单氏担心顾云锦不适应,又憋得慌。
现在看她的性情与从前一模一样,就晓得她都能应对。
时隔数年踏上回乡路,单氏心潮澎湃,只因带着几个孩子,一路上走走停停的,很是愉快。
这一年,北境入冬早,寒风入关,他们行至半途,秋意就浓了。
顾云思一不小心受了凉,白日里咳嗽,起身都疲惫。
怕耽搁了所有人的路程,又怕姐儿过了病气,傅敏峥让单氏他们带着念姐儿先行,自个儿给顾云思请了大夫,打算在这小镇子里歇上两日。
顾云思捧着药碗,听着窗外秋风扫落叶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前世。
她和傅敏峥走的也是这条路,为了方便假扮夫妻,她彼时身子垮了,真真是走一段病一段,全靠傅敏峥把她往北边拖。
今生,两人再走这条路,不再是假夫妻,而她也就是偶感风寒,没有什么大碍。
顾云思好转后,被傅敏峥压着又歇了一日,这才重新启程。
他们落后了大部队几日路程,也没有心急火燎地去追赶,就照着寻常速度,一路向北。
顾云思重新活蹦乱跳了,反倒是傅敏峥有些打不起精神来,他有那么点水土不服,夜里没有睡安稳。
他们也就放弃了骑马而行,换作马车,多费了两天,赶到了裕门关下的镇子里。
顾云思说:“这里还跟记忆里的一样热闹。”
傅敏峥望着高大的城墙,看着与京城完全不同的景致,明明是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他却心生熟悉之感。
夜里,他们在关内住了一晚,等待明日一早出关,前往北地。
这一夜,傅敏峥睡得很沉,直到天大亮了才醒。
前些日子的疲惫一扫而空,他看着坐在镜子前梳妆的妻子,唤道:“阿思,我做了一个梦。”
顾云思握着梳子转头看他:“什么梦?”
“我梦见,我亲手把你埋在了裕门关外。”傅敏峥哑声道。
顾云思愣住了,长睫颤颤。
一瞬间有太多的话在心中迫切地要涌出来,嗓子喑哑生痛。
顾云思回床边坐下,靠着傅敏峥,道:“我也做过那样的梦,不是好梦,我不喜欢那样。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
傅敏峥听出顾云思强忍的哭意,紧紧将她抱在怀里:“梦是反的。”
他也不喜欢那个梦。
江山破败,北狄入境,一路向北时,遇见的全是逃难的百姓,一个个控诉着朝廷不公。
他喜欢现在的裕门关,隔着窗户都能听见外头百姓们为了一天生计而忙碌的动静。
梦是反的。
他喜欢他现在握在手中的现实。
番外三
进腊月前,京城已经下了几场雪了。
到底是换新历的第一年,之前接连打仗的影响还在,采买年货的价格比平顺时高一些。
可老百姓们都挺乐呵,这一年的各处变化都看在眼中,大伙儿心安,都觉得日子一年能比一年好。
杨氏忙着准备腊八事宜,从账册里抬头时,看到邵嬷嬷坐在窗边发愣。
不用问,杨氏也知道缘由。
邵嬷嬷在惦记画梅。
打断骨头连着筋,邵嬷嬷对画梅再有不满和怨言,那也是照看了十几年的侄孙女。
恼极恨极,不再来往,但对方真的音讯全无、生死不明时,还是会唏嘘。
人之常情。
就像杨氏也会想起自家兄长和外甥们一样。
杨家在庞登围城前离开了京师,就再没有消息了。
杨氏试着打听过,却一直没有讯息,杨家其他早早南下的几房也不知道长房的下落,杨氏也就放弃了。
只是逢年过节的,难免会想起来,感叹两声而已。
反倒是其余那几房,近来常常送信,这次过年,也使人送了年礼来。
杨氏知道,他们不是真的惦记着“血缘”,而是为着徐砚。
刘尚书明年肯定是要告老了,徐砚要当工部尚书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外头也都说法,以徐砚现在的年纪,再继续磨砺十几、二十年,三公之位可期。
杨氏心里清楚,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送了年礼来,都是些姻亲关系下很寻常的东西,没有丝毫不妥,她也不可能拒之不理。
只不过,她对杨家的心早就淡了,该回礼就回礼,该应付就应付,多余的,她是不可能再替杨家开口了。
她的心态放得很平,看过了杨家从盛极一时到衰败后在官场销声匿迹,起起伏伏多年,她知道为官、为人,得要个好名声,也得讲究个传承。
比起一人登高位,更需要的是晚辈们的持之以恒。
徐令峥、徐令澜两兄弟的功课被抓得很紧,哪怕不是天资卓越,但只要刻苦,终究会有些收获。
杨氏也和魏氏商量着,把魏游接回京中来。
魏家确有不少亲戚拎不清,但魏游这孩子,她们两个打小看到大,是个心里明白的。
继续好好念书,娶个贤妻,不说飞黄腾达,但一步一个脚印,也能走出自己的路来。
魏氏感激不已。
她先前已经定下开春后出行了。
徐令意到叙州后,有小半个月水土不服,如今已经是适应了,一家人生活挺自在的。
魏氏当初就说过,得了闲就和徐驰一道去探望他,就像她说的,沾一沾女儿的光,也出门长些见识。
她这一辈子,除了故乡和京城,就没有走过其他地方。
已然是外祖母的人了,天天为了能出远门而激动不已,只盼着这个冬天早些过去。
如此一来,魏游回京城时,他们夫妻肯定是出发了的,要把侄子交托给杨氏,她再三道谢。
徐砚听说后,思量了一番,想让表兄弟三人都跟着去蜀地走走。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两位长公主远游,从北地寄信回来,说了一路见闻,圣上读信时很是感慨,也让他们这些当臣子的颇为触动。
徐砚读书时一门心思苦读,入仕后,因公务出行几次,感悟很深。
他觉得,也该让孩子们出去看看。
又不是现在下场就能考到功名,那就去开开眼界,磨刀不误砍柴工,行万里路与读万卷书一样重要。
杨氏和徐驰夫妻都觉得有理,干脆改了行程,让魏游过了年就回京,他们一道出发。
这下子,家里闲不住、整日盼着出行的又多了两个。
徐令峥年长些,性子稳,面上不露,活泼的徐令澜度日如年。
只剩下徐令婕一个,没有捞到这远行的好处。
她合了八字,等年后就放小定了。
夫家是普通的读书人家,家中关系简单,供养了个年轻学子,秋日桂榜上得名,叫杨氏挑中了。
闵老太太一肚子的不乐意,徐砚是大官,门当户对的就该是一二品大员,一个家里没有任何官路的书生,这是低嫁里的低嫁。
杨氏只是知会老太太一声,哪里是要让她指手画脚。
也不听她挑剔,杨氏堵了个严严实实:“当年,我也是这么看上你们徐家的。”
闵老太太气得仰倒,等她想起来要说杨氏这是在诅咒徐家要重蹈杨家覆辙,杨氏早没影了。
徐老太爷倒是挺高兴的。
他见过那位年轻人,不说多么出众,但相由心生,他看着亲切。
再者,徐砚官运好,徐老太爷在他那群老兄弟之间再也没有看过人脸色,受过一点儿气。
天天听戏、遛鸟、踏青,他舒畅着呢,自是看什么都顺眼。
年纪大了,事儿交给儿子、儿媳妇,他享福就好了。
也就只自家那老太婆糊涂,连享福都不会!
衙门在腊月二十七封印,忙碌了一年,总算可以歇口气了。
蒋慕渊也只比平日空闲了一点儿,到慈心宫里陪太皇太后说话。
顾云锦抱了祐哥儿过来。
祐哥儿现在是嘴巴叨叨停不下来的时候,童言童语说不停,大人们能听懂一半,剩下的,就只靠猜了。
太皇太后近来的乐趣是猜祐哥儿的心思,一老一少不亦乐乎。
皇太后也时不时也凑个热闹,和太皇太后比一比高下,输赢全看祐哥儿心情。
除夕夜,慈心宫照例摆了简单的家宴。
永王爷给太皇太后敬酒,去年此刻,没有陪伴在太皇太后身边,他很是难过。
那是母后最辛苦的一个年节了。
太皇太后一饮而尽,她已经从当时的辛苦之中走过了,回首再看,唏嘘胜过悲痛。
谢皇太后回宫后很少走动,只逢年过节给太皇太后问安,她笑着道:“这也是乐成不在我身边的第一个年节,我也不太适应。”
太皇太后笑了起来。
乐成和寿安两人在北地过年了,计划等二月再入关,往西行,从中原一路往西凉去。
蒋慕渊给周五爷行了方便。
永定侯府还在叶城,新的永定侯也不是个闲散人,朝廷用人之际,他依旧忙了个脚不沾地。
明年初夏,他得走一趟西凉。
庞登死了,但西凉铁骑需得重建,西凉的土地也得发展。
周五爷得在西凉待上一年半载的。
“寿安和乐成应当会喜欢那儿的风土人情,到时候想多待些时日,有个人看着她们,正好。”蒋慕渊与太皇太后道。
夜深了,祐哥儿吵着要看烟花不肯睡,曦姐儿被鞭炮声吵醒,哭了一阵,被孙恪捂着耳朵,哄睡了。
蒋慕渊和顾云锦带着祐哥儿去皇城城墙上看烟花。
祐哥儿看得目不转睛。
蒋慕渊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媳妇儿,道:“找一天,我们出宫去?带祐哥儿去街上看看。”
顾云锦忍俊不禁:“择日不如撞日?”
“听你的。”
番外四
蒋仕煜近来不是很高兴。
他的儿子当了圣上,他就这么从国公爷变成了太上皇。
蒋仕煜觉得自己还不老,完全可以继续为朝廷效力,可冠上了这么一个身份,让他无论做什么都显得很别扭。
什么太上皇领兵出征,什么太上皇操练兵马,一听就觉得他们朝廷没人了。
虽然确实很缺人才,但太上皇去做,听着都怪。
好像什么正经事情,都不太适合太上皇。
唯一搭着些边的,大概就是吃茶、作诗、游园子。
总的来说,就图个打发时间。
依照蒋慕渊的说法,上一辈子,蒋仕煜是在四五年后才把爵位给了儿子。
现在提前几年空闲下来,他是完全不得劲儿。
安阳说他是闲得慌,才会胡思乱想。
蒋仕煜自己也觉得,他想找些事情来做。
真不行,他也下江南去?
趁着春景正好,一路南行,当然,他的目的不可能是游山玩水,他要考察民情。
都察院有御史巡按各府,他闲着也是闲着。
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的,战场上摸爬滚打,一身污血淤泥,没想到现在要出个远门,还得是“微服私访”了。
安阳听他感慨,笑得险些岔了气。
她让“老头子”蒋仕煜不要瞎折腾,真闲得不行了,就去御书房里替儿子看几本折子,好让蒋慕渊空闲些,有多些时间来陪她说会儿话。
蒋慕渊自是孝顺的,只是他的政务太忙了。
建朝才一年多,江山各处,当然不至于到“百废待兴”的程度,但振兴需要大量的人手和时间。
偏国库储备缺少,蒋慕渊和几位老大人拆东墙补西墙,动足了脑筋,才一点点让局面好转起来。
这些政务处理,花费了他大量的时间。
得了空了,蒋慕渊就会去慈心宫坐会儿,或是来陪她说会儿话。
安阳皇太后想念儿子,也晓得儿子辛苦又繁忙,她不是那等不知趣的长辈,她得让蒋慕渊有更多的时间去陪顾云锦和祐哥儿。
说起来,自打寿安出了远门,安阳皇太后的日常“消遣”有不少全靠祐哥儿了。
自家孙儿,那是怎么看怎么一个喜欢。
大笑时喜欢,哭鼻子时还是喜欢,爱不释手。
她心里盼着能再多几个孩子。
当然,就是自己想想,她不会去催蒋慕渊和顾云锦。
孩子是讲缘分的,缘分没有到,光催哪有用处?
她当初想要再添个姐儿,不也是几年都毫无动静嘛。
儿子、儿媳妇感情好,缘分到了,孩子就来了。
安阳皇太后从春天盼到了秋天,寿安和乐成也从西凉走到了蜀地,给她送来的家书都攒了一个木盒子了,顾云锦有喜了。
这一胎来得动静颇大,顾云锦吐得昏天暗地,不过一旬,下巴都尖了。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心疼得不得了,祐哥儿也是心领神会,乖巧地靠着顾云锦。
蒋慕渊请了乌太医细细地问。
乌太医笑话他:“圣上记性很好,妇人孕中要注意的事儿,您前回不是都记下了嘛。”
“这回和前回不同,”蒋慕渊道,“前回听话多了。”
祐哥儿当时还有很听话的,十个月里,只偶尔闹顾云锦一两次,临盆那天,说出来就出来,半点不耽搁。
这个,一来就是一份大礼。
这要是个臭小子,将来肯定是个调皮捣蛋讨打的。
“姐儿就不打了?”顾云锦笑着问。
蒋慕渊握着她的手,也笑个不停。
姐儿娇滴滴的,可舍不得打了。
蒋慕渊对顾云锦和颜悦色,上朝时听那些言官说事,脸色立刻就沉了。
后宫纳嫔妃之事,三公以前私下问过蒋慕渊一回,见他当真毫无念头,也就闭嘴不提了。
朝事这么忙,他们才懒得没事找事儿呢。
黄印更是门清,御史们的折子从他手里打回去的就厚厚数叠,言官们想跟圣上掰扯后宫、子嗣,也就只能绕开他,在大朝会上直接说了。
御史刚起了个头,就被蒋慕渊挥手打断了。
“钱呢?”蒋慕渊问,见底下御史发愣,他又继续问,“朕说,银钱呢?广纳妃子的钱,朕可没有。朕还养着顺德帝的嫔妃呢,那么多人,吃穿用度,什么不是开销?朕是没钱了,也没地方了,拿什么纳妃?”
御史一个个被噎得够呛。
是,朝廷没钱。
他们也听说了些户部对明年财务的安排,国库除了基本的累积,大量的银子投入了各州府。
兴修水利、改善农产、发展商贸、补贴学堂书院,军中募兵操练、补充战船兵器,一样样开销,哪个都是大数目。
就这样,户部还琢磨着减税,这怎么可能还会有富足银子?
别说明年没有,后年也没有。
他们过十年来说,想没有还是能没有,毕竟,花钱嘛,谁不会啊!
可是,挤一挤,多少也能挤出来不是?
御史们硬着头皮想劝蒋慕渊挤。
蒋慕渊却问:“你们是羡慕朕和皇后的感情太好了?”
御史们点头又摇头,这话正的听,肯定羡慕,反着听,是骂他们挑拨关系,得撇清。
蒋慕渊又问:“朕的嫡长子不听话?”
御史们缩了缩脖子。
皇长子都没有三岁,这么小一个孩子,说什么都尚早。
蒋慕渊起身,一面往外走,一面道:“朕有皇后,有儿子,皇后还怀有身孕,朕这个皇帝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小曾公公笑眯眯地跟在后头,从大臣们身边经过时,声音不轻不重:“杂家不急。”
御史们的脸一阵青一阵红。
谁急了,他们也不急了!谁急,谁不就成了那什么了嘛!
金銮殿上的这番动静,被当作笑话传到了慈心宫。
太皇太后抚掌大笑,蒋慕渊的嘴,坏起来能气死人。
孙恪也听说了,见着蒋慕渊时冲他竖了竖拇指:“敢情就是因为这个,你才让她们住在宫里,还日常用度如前,你厉害,想得长远。”
“我是真的囊中羞涩。”蒋慕渊答得坦然。
还有半句,他没有说,只要他愿意,他能一直羞涩下去。
他自然是很愿意的。
番外五
天眷三年的夏天,顾云锦生了个姐儿。
小公主落下来就白白净净的,软得让人心都化了。
蒋慕渊喜欢得不得了,只觉得哪儿哪儿都好看。
祐哥儿也喜欢妹妹,父子两人把眼睛都睁不开的奶娃娃夸上了天。
孙恪来看孩子。
蒋慕渊冲他直挑眉:“十几年后,曦姐儿的京城第一美保不住了。”
孙恪气得跺脚,他要找程晋之、段保戚一道去素香楼吃茶,憋死这个只能在御书房转悠的皇帝老爷。
可惜,他很空,另两个却是大忙人。
程晋之是京城、平海关两头跑。
水师重建,缺不了能打水战的将领,肃宁侯经验丰富,掌了平海关练兵事宜,把儿子也带过去摔打磨砺。
段保戚原也打算前去,多学些本事,至少练好水性,可朝廷寻到了董之望的讯息,不知真假如何,他便跟随余将军一道前去探寻。
孙恪没找到人,也不遗憾,高高兴兴回府了。
十几年后,到底谁是第一美,还未有定论呢。
等小公主过了百日,顾云锦时不时会带两个孩子去御书房。
这是蒋慕渊的要求,他一点也不嫌弃孩子吵,反倒是他们都在他身边,让他更有干劲。
天眷四年春天,薛淮溢进京述职。
去岁两湖丰收,今年春闱,两湖出身的学子收获颇丰,最厉害的一个,入了三甲。
薛淮溢脸上有光,走路生风,被内侍引着进了御书房,刚要行礼,就听见了小娃娃的哭声,他脚下不由踉跄。
“小公主哭得很是精神,”薛淮溢夸道,“臣昨日傍晚去肃宁侯府上,三公子家的哥儿,也是个能哭的。”
“晋之儿子中气十足,”蒋慕渊放下笔,看着薛淮溢,道,“不过这一个两个的,都没有薛大人会哭、有章法,他们就是瞎嚎。”
薛淮溢手里的茶险些洒了。
蒋慕渊问:“薛大人今年还哭穷吗?”
“哭啊,得哭,”薛淮溢大言不惭,“不能减了预算,各地开支大,两湖的开支也不小,去年的丰收对两湖而言,只解燃眉之急,远远比不上真正的丰收大年,还需要努力。”
蒋慕渊没有打断他,示意薛淮溢继续。
薛淮溢洋洋洒洒的,他也不算夸大其词,而是要把两湖的状况给圣上说明白。
当然,自豪也是真自豪。
去岁丰收时百姓欢呼的场面,他回忆起来就热泪盈眶。
今年入京,沿途看到绿油油的田地,那叫一个心旷神怡。
美,太美了。
蒋慕渊听他说完,道:“没有不给两湖留银子,你只管好好做。国库是真的叮当响,朕明年要嫁妹妹,还得给女儿攒嫁妆,要靠薛大人多做贡献。”
薛淮溢眼睛一亮:“寿安长公主与永定侯的婚事是准了?”
“消息挺灵啊。”蒋慕渊笑道。
寿安和乐成在西凉的时候,周五爷得空就会作陪。
关外黄沙、绿洲,没有熟悉当地的人带着,出行并不方便。
有过相处,也就有了进展。
周五爷不是拖泥带水的,认真向寿安表白心迹,让寿安慢慢想。
寿安离开西凉后想了数月,终是想明白了,写信回京。
如此姻缘,又是两厢合意,太皇太后等人也自然点头。
蒋慕渊想了想,又道:“两位长公主游历两湖,信上好好夸了你一通,你可别不禁夸。”
薛淮溢搓了搓手,他这人最禁得住夸了。
当年两湖战事,薛淮溢曾见过周五爷,彼时只知道此人姓周,却也没往叶城周家那里想。
他看出这人深藏不露,年纪轻轻,说话做事都有章法,以后定有一番造化。
果然是没有看走眼,人家把以前的侯府门匾又重新挂到了自家府外,周家重新成了永定侯府。
不止如此,能娶寿安长公主为妻,可见永定侯有多么受圣上器重。
有本事的永定侯倾慕寿安长公主,长公主对两湖一通夸,这是有眼光的碰上有眼光的,好姻缘呐。
薛淮溢不知道的是,夸了两湖的不止乐成和寿安,还有洪隽。
回京之后,洪隽就向孙祈提出了远行。
孙祈不能养门客了,自不会阻拦洪隽,还给了他一些盘缠。
洪隽一路走、一路看,在最初时,常常听见山贼、教徒们的消息,后来,这些内容少了,入耳的是哪里的山贼被招安了,哪里官府开仓发粮赈灾了。
几年时间,他走了大江南北,亲眼见到变化无数。
去年两湖秋收,他坐在堤坝上,一边是滚滚长江,一边是金色稻田,那副景致带给人的冲击,胸中有再多墨水都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洪隽写了折子送入京中,他说,他走了很多地方,认认真真去看、去想,他所看到的,真的都很美。
入夜时,蒋慕渊一手抱着一个,与顾云锦一道回中宫。
小曾公公不疾不徐远远跟着,他挺喜欢这样的,皇后娘娘和两位殿下在,圣上就不需要飞檐走壁了。
毕竟,他这个岁数,是学不会那等轻功的。
正是圆月时,顾云锦一面走,一面轻声与蒋慕渊说话。
她白日刚刚收到了徐令意的信。
徐令意在叙州见到了金安雅,虽然从前几年开始,纪致诚与王琅在政务上有些交集,一道做事,比从前在国子监里只打个照面的同窗关系熟悉许多,但她和金安雅却是没有往来。
此番亦是偶然遇上,两人才恍然当日冲突已经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事情了。
都是当了母亲的人,各种生活经历,心境也与闺中时截然不同,最后坐下来一道吃了茶,说些儿女经,倒也很是有趣。
听说,连最是火爆的王玟,这两年也稳当了不少,回娘家来看小侄儿时,也愿意和金安雅说几句家常话了。
用徐令意开玩笑的话说,就是“连我们阿婕都能长大懂事,其他什么事儿都不稀罕了”。
蒋慕渊听得直笑。
回到中宫,安顿好两个孩子,蒋慕渊拉着顾云锦到天井里看月亮。
两盏温酒一副棋。
一人执黑,一人执白。
两人下过无数盘棋,对方的想法和策略都心知肚明,只是每每数子,都是蒋慕渊获胜。
“也不是什么事儿都会变,”蒋慕渊一面收棋子,一面道,“就如你怎么落子都赢不了我。”
顾云锦抿着唇睨他。
棋子落入棋篓,声音清脆。
蒋慕渊握住了顾云锦的手,眸子里的笑意越来越浓,唇角扬着,温暖极了:“亦如我待你。”
掌心的温度顺着指尖暖了心房,顾云锦不由也跟着笑了。
那份爱意自落入心田,就茁壮成长,十年间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与前世的记忆交织在一起,如并蒂莲花一般。
炙热又清晰。
她拿着酒盏轻轻碰了碰蒋慕渊的,一口而尽:“亦如我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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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写在最后
这个故事,96终于终于终于写完了。
这是我写得最长的一本了,也是写得特别辛苦的一本。
中间断了很多次,更新一塌糊涂,在这样的更新下,我真的非常感谢一直跟着阅读下来的书友。
是书友们的鼓励让我坚持下来,完整地写完这个故事,而不是砍大纲完结。
《威武》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我能力有限,但我想,我是在能力范围能尽我所能地来呈现这个故事了。
感谢看到这里的书友们,感谢ChenLinda、宁晓佳两位盟主,感谢每一个订阅、打赏、投票、留言鼓励我的书友。
新书会在三月开坑,希望下一个故事还能见到各位书友熟悉的ID。
我们下一本再见!
新书《姑娘她戏多嘴甜》
96新书开了。
期待书友们移步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