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底线
摊主是个生意人,惯会察言观色,那股子兴奋过了,就品出了徐砚笑容里的那些许失落来。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讪讪道:“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徐砚忙搁下筷子,想说自己并没有生气,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了一声“舅舅”。
脆生生的,很熟悉,也有很久没有听过了。
徐砚闻声回过头去,迎上了顾云锦的笑容。
他哽了哽,突然之间,竟不知道是唤他闺名好,还是尊称“小公爷夫人”好。
见徐砚有些懵,顾云锦的笑容不减分毫,道:“舅舅这是天没亮就过来了?”
既然顾云锦根本不在称呼上纠结,徐砚也就暂且不想了,应道:“是,修缮城墙是要紧事儿,不来看几眼,心里放不下。”
这番对白,比官场寒暄亲切,但也到不了亲近的那一步。
可徐砚觉得踏实,顾云锦还肯叫他“舅舅”,就已经是极其难得了。
一匹快马从雍安门进来,马背上的驿官放缓了速度,一面往前行,一面大喊:“胜了胜了!北地军踏平西凉,宁小公爷在保安城外截杀庞登,那西凉逆贼死了!”
原本各忙各的百姓都涌了过来,怕自己没有听清楚,不住与身边人确认消息。
而后,振臂高呼。
那个围了他们京城快半个月的逆贼,终于死了!
这口气出了!
徐砚也听见了,双手握拳又松开,兴奋极了。
他赶紧转头看顾云锦,看着她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盛了满满的光,唇角扬起,喜不自禁。
念夏跟在一旁,亦是欢喜不已。
她们先前都听说了,是顾云熙带着北地军直冲西凉,如今把庞登老家都踏平了,可见突袭大胜。
顾云锦深吸了几口气,勉强稳住心中激动,她翻身上马,笑着与徐砚道:“我先给皇太后报喜去。”
徐砚连连点头:“快去快去!”
顾云锦一走,那摊主才试探着与徐砚道:“徐大人,小人看着您与外甥女之间还不错啊……”
徐砚笑了笑,应了声,又坐回去滋溜吃面。
他明白顾云锦对他笑容以待的原因,正如她当日与徐令婕说的那样,曾经的好是真的,但曾经的不好也是真的。
谁也不能抹了谁的过去。
只是,经历了一城之生死,直面了破城的危机,那些欢喜也好,怨怼也罢,都没有那么沉重了。
对顾云锦而言,在京城陷入战火之际,徐家没有跟着圣上南下,徐砚每天沿着东街去衙门做事、从不懈怠,安定了百姓,这就是徐砚的功劳。
每一个在为了守护京师而努力的人,都有功,亦认同其他人的功。
顾云锦感激徐砚,一如徐砚感激顾家人奋勇杀敌。
另一个缘由,是徐砚知道蒋慕渊信任他,他为官还挺靠得住,若不然,之前蒙难,小公爷不会出手帮他,也不会暗中推举他去催漕。
当然,公是公、私是私,徐砚在蒋慕渊跟前从不敢以长辈自居,蒋慕渊与他说事也是公事公办,但起码,徐砚在朝中是个能用的官员。
得用、顶用,这是对一位官员最好的赞赏了。
徐砚这么些年起伏,最后想守住的就是这么一条底线。
不让蒋慕渊觉得信错了,也不让杨氏觉得选错了,踏踏实实做好他的政务,仅此而已。
而那个虽无血脉相连,但曾让他觉得心暖又欣慰的小姑娘,还能笑着唤他“舅舅”,就是锦上添花了。
另一厢,顾云锦直直往慈心宫去。
那驿官是去顺天府报与蒋仕煜,再至六部衙门报给三公,等慈心宫收到消息,自然会慢一步。
雍安门到宫城西门算是最近的了,可顾云锦还是觉得不够快。
宫城内不得行马,顾云锦干脆撒开了跑,她这些日子在京中帮忙,穿的都是方便行走的裤子,别说是跑几步了,跟念夏一样一抬腿踹个敌人下城墙都不是问题。
顾云锦一口气跑进了慈心宫,只见嬷嬷宫女们忙碌不已,孙恪来来回回沿着游廊转,皇太后透过窗户喊他都没有让他止住脚步。
下一瞬,一声娇娇的啼哭声响起,孙恪双脚发软,扶着墙才站稳了。
顾云锦忽然就明白过来,跑到窗边,隔着窗户问皇太后:“阿清生了?”
皇太后不住点头:“赶紧替哀家去问一声,恪儿媳妇怎么样了?”
还不等顾云锦过去,伺候符佩清生产的嬷嬷就笑着来了。
符佩清生了个标致的姐儿,母女平安。
皇太后舒了一口气:“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至于孙恪,哪儿还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早就猫进了偏殿,看他媳妇儿、闺女儿去了。
皇太后喜滋滋地尝了颗糖,招呼顾云锦进殿:“今儿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在京城围困的那小半个月里,皇太后没有见过顾云锦,她知道外孙媳妇上了城墙,她会担心,亦很自豪。
小曾公公他们晓得皇太后关注战局,会把各种状况都一五一十告诉她。
为了宽皇太后的心,自然也会说顾云锦有多么厉害、顾云思又有多么能干,说乌太医家的几个小辈如何在城中奔走救治伤员,这些都是皇太后认得的、见过的,听起来愈发真情实感。
等京师危机解除,顾云锦来慈心宫探望时,皇太后握着她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彼时激动,亦是五味杂陈。
她的儿子、本该为京师战至最后一刻的顺德帝,弃京南下,而她的女婿、外孙,甚至是外孙媳妇,拼尽了全力护皇城安全。
庞登退兵后,顾云锦也没有闲着,整日为京城的修缮而奔走,每天都要等天黑透了才有工夫来看看她,看看祐哥儿。
顾云锦在榻子边坐下,笑盈盈道:“最新的军报,小公爷截杀庞登,西凉军彻底败了!”
“当真?”皇太后惊喜极了。
“千真万确。”顾云锦道。
正说着话,嬷嬷们抱着小小的姐儿来给皇太后看一眼。
皇太后怕给孩子过了病气,不敢抱在怀里,就隔着窗用眼神细细描绘姐儿的五官。
鼻子像孙恪、嘴儿像孙恪,她越看越是喜欢。
初升的太阳从云层后出来,洒落一地金光。
皇太后的眼睛润了,道:“曦儿,这是我们孙曦。”
第一千零八十章 不回
江南的秋天比京城晚些。
御驾入江南行宫时,园子里依旧繁花锦簇。
圣上一路南奔时紧绷着的心弦放松下来,甚至还有闲心看两眼湖水里游动的鲤鱼。
一众皇子跟在后头。
孙宣忽然感叹了一句:“母妃最喜看花了,可惜她看不到这里的景色了。”
孙祈脚步一顿,他不知孙宣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显然,胆量不小。
可圣上也只是睨了孙宣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这是自打听闻庞登入关之后,他心情最好的一天了。
好到,他根本不想计较孙宣的“挑衅”。
行宫不比京城皇宫,但圣上很喜欢这儿。
孙睿依旧被软禁,由御林军看着,孙祈他们与随行的六部官员如在文英殿中一般,处理政务。
若是忽略折子上的紧急军情,倒是一片祥和之态。
京师被围,里头的消息出不来,但不影响外头知道庞登的强烈攻势,行宫每日收到的军报上,都是京城危急、危急再危急。
圣上捧着折子,担忧之余,亦庆幸不已。
好在他走得早,要是真叫庞登困在京城之中,那该如何是好。
如此半个月,行宫收到了庞登退兵的讯息,官员们欢欣鼓舞,圣上亦舒展了眉宇。
好事!大好事!
等知道蒋慕渊截杀了庞登,圣上难得的,夜里睡了个好觉。
他有太久太久没有睡得如此舒坦了,神清气爽,看谁都顺眼极了。
很快,京里送来了喜报,说是符佩清生了个姐儿,皇太后已经赐名孙曦。
姐儿,果真是个姐儿!
宫里那些老嬷嬷看肚子果真是有本事的!
既如此,他就不计较孙恪半途溜回京城的事儿了。
圣上乐呵呵让人叫了永王爷过来,道:“荣升祖父了,孙女儿好啊,他们这一辈,这还是头一个姐儿,谁都宠着。”
永王爷也觉得孙女儿好。
半途之中和圣上硬顶呛声,那是火冒上来了发脾气,将圣上军的。
他内心里从未生过让孙恪去登金銮殿的念头。
自己儿子,自己知道,就孙恪那么个混不吝,往龙椅上一坐,能累死一众朝臣。
现今状况,姐儿比哥儿好,起码不用担心她抓周时一抓就是个玉玺。
那才是真的完球了。
永王爷惦念孙女,更惦念母后,道:“逆贼已除,京城安定,皇兄,是不是该启程返京了?”
圣上的笑容僵住了,没有正面回答就打发了永王。
只是这口子开了,无论是几位皇子还是臣子,都一日数次地提醒圣上,该启程回宫了,甚至连谢皇后都说了一回。
在他们看来,圣上南下是避险,既然这个险已经不存在了,那自然应该回京。
接连战事,内乱不少,而三公在北,圣上在南,虽然政务还是在按部就班的处理,但到底比不得在一处时快捷,再者,南北分隔,总不是那么回事儿。
此刻抓紧启程,差不多能在腊月前入京,正好过个好年。
可无论他们怎么提,圣上就是不松口。
为此,六部官员一份份书信送往京师,想请三公出面,劝诫圣上。
三公回复未至,蒋慕渊先一步抵达了江南,入行宫参见圣上。
这座行宫建成已久,蒋慕渊前世曾来过一回,今生还是头一次踏足,对其中宫殿位置,记忆十分模糊,便跟着引路的小内侍慢慢走。
一面走,蒋慕渊一面问:“圣上近来身体如何?”
小内侍道:“圣上身体康健,小公爷剿灭叛贼,圣上很是高兴呢。”
两人一问一答,皆是些日常琐事,但蒋慕渊听出来了,圣上在行宫的这段日子,过得还是很舒心的。
半途中,蒋慕渊迎面遇上了成国公。
成国公刚从圣上那里出来,笑着夸了蒋慕渊一番,趁着小内侍没有留心,压着声儿道:“圣上不肯回京。”
蒋慕渊眉梢一扬:“为什么?”
成国公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也劝不动,只能请蒋慕渊探一探圣上的心意。
蒋慕渊应了,与成国公暂且别过,随小内侍进了御书房。
行礼问安后,蒋慕渊打量着这间书房。
除非飞罩、梁柱上的纹路不同,物什摆设与京中几乎一模一样,因而蒋慕渊也能猜到,圣上身后的书架上,也必定收了养心宫的图纸。
他又看圣上,这些时日不见,圣上的气色好了很多,眼中的红血丝淡了,整个人都没有那么阴鸷了。
小内侍说得没有错,圣上这些时日睡得很好。
若不然,也不会是如此面貌。
“舅舅喜欢这儿?”蒋慕渊笑着问。
圣上靠着椅背,抿了一口热茶,缓缓道:“朕久居京城,难得来江南一趟,果真是个好地方啊。”
蒋慕渊道:“我随肃宁侯打东异时也曾到江南,说起来也就是今年春天,景色宜人,不瞒舅舅说,那柳絮落花,真真是连脚步都沾了香。”
闻言,圣上的眼睛亮了,连声道:“阿渊说得舅舅都心动了,他们都催朕回京,可朕觉得,来都来了,没看过春景就回去,实在可惜。”
蒋慕渊笑了笑。
圣上哪里是被他说心动的,分明就是心中存了主意,他一搭梯子,圣上就忙不迭提着衣摆往上爬了。
“皇太后还在京中,”蒋慕渊为难道,“朝政亦不适宜两地分办。离看春景还有半年,舅舅,这不妥当。”
圣上支着腮帮子,含糊着道:“阿渊以为,迁都如何?”
饶是蒋慕渊知道圣上排斥京城,轻易不肯回京,却也没有想到,圣上会有迁都的想法。
“劳民伤财。”蒋慕渊直截了当地说道。
迁都不是下个圣旨就完事儿了,京师官员调动,人口迁徙,重新修建一座皇城,一桩桩的,哪个不要人?又有哪个不要钱?
见圣上不说话,蒋慕渊又道:“您把银子花在了迁都上,何时才能开建养心宫?”
圣上微微颔首,半晌,道:“便是回京,也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京城还在修缮,等修完了再回吧。”
蒋慕渊应了声,没有再劝。
他听出来了,圣上说的“再回”,其实是“不回”。
连养心宫都拉不住圣上了,看来圣上对江南行宫真的是极其满意了。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失望
圣上怎么会不满意呢?
这是能让他睡安稳的地方,对他来说,这一点就足够了。
蒋慕渊出了行宫,成国公跟前的人正等着他,请他一聚。
成国公一家在城中置办了一宅子,与京中的国公府比不得,但在他看来,就是暂且一住的地方,也真不用那么讲究。
再者,圣上突然南下,大量官员、富商跟着涌入,这座江南名城虽是繁华地,却比不了京城,也没有那么多空闲宅院,短短几日内,能买到宅子住下就算不错了。
“圣上没有答应?”成国公请蒋慕渊坐下,问道。
蒋慕渊没有瞒着,道:“圣上想要迁都。”
话音一落,成国公和段保戚都是一脸愕然。
“这怎么行呢?”段保戚双手握拳,道。
成国公安抚一般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气,沉声与蒋慕渊道:“眼下这个时候,怎么能够迁都?”
蒋慕渊道:“我听圣上的口气,似是决心极大,不是轻易能劝阻的。”
成国公苦着脸摇了摇头。
圣上固执起来有多难劝,他是有深切体会的。
迁都兹事体大,所有人都知道不可以,但圣上偏偏要做。
一如出京之事……
先前庞登入关,皇太后、永王爷、长公主、皇子们、大小官员,哪个没劝,哪个没拉?
京中那么多人求圣上留京,圣上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过,还是一意孤行。
现在想要迁都,他们这些人,能劝成吗?
成国公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叹道:“听小公爷的意思,圣上恐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一直在琢磨这事儿了,可圣上之前跟谁都没有提,今日倒是与小公爷说了实话,圣上还是信你。”
蒋慕渊嘴上没有说破,心里自己知道。
这哪里是信他,是圣上晓得他能忽悠,要让他出面,上摆平皇太后与一众皇亲国戚,下压住文武百官。
由他牵头赞同迁都,再编造些迁都的好处,反正死的也给说成活的,力排众议,圣上的压力就小了。
只要还在商议之中,即便不能立刻就成,起码不用即刻返京。
当然,蒋慕渊也明白成国公说这话的意思。
成国公就只差苦口婆心地跟他说,圣上眼下就只信他,要劝要拉的先锋军也是他,他可千万别阵前倒戈,顺着圣上的意思了。
手指捻着茶盏,蒋慕渊低声道:“不一定劝得住,但肯定不能顺着。”
成国公松了一口气。
蒋慕渊从段家宅子出来,从惊雨手中接过了马缰。
想到成国公那番欲言又止,蒋慕渊有些想笑,又有些无奈。
成国公原本是个直脾气,领兵打仗的,任何口令都清清楚楚,断不会故意绕弯子,之前受伤解甲,亦是不习惯官场的那一套,干脆过闲散日子。
现今重入朝堂,短短时日里,说话也吞吞吐吐了,可见受了不少“磨难”。
放眼江南这座城,成国公现在要爵位有爵位、要军功有军功,孙祈他们兄弟都未必敢对成国公甩脸色,何况其他大小官员,能让国公爷变得如此谨慎又迂回的,只有圣上。
恐怕是叫圣上给气得不轻,又无可奈何。
江南官员们向三公求援的信笺陆陆续续送抵京城。
三位老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脑门子的官司,头大得不行。
西凉军是败了不假,但朝堂政务都还没有理顺,他们与圣上居两地,本就影响政事,只盼着圣上能快些回京,结果,却是不想回来?
冯太傅的病才刚好些,叫这事儿一闷着,又险些喘不上来。
“这是什么意思?”冯太傅的手抖个不行,“这是等着我们三个老家伙去江南请御驾回京吗?”
只怕三个都得累死在路上!
傅太师忙道:“你歇着、先歇着,别着急说话。”
曹太保摸着胡子,道:“圣上到底是怎么想的?不是说小公爷往行宫去了吗?宁国公府会不会有什么消息?”
傅太师亦是这么个想法,向蒋仕煜打听了两句。
等蒋慕渊的讯息送到了京中,蒋仕煜把“迁都”的想法转述给傅太师等人。
别说冯太傅了,连曹太保都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国公爷确定?”曹太保道,“圣上真的想要迁都?”
很快,他们就确定这是千真万确的了。
圣上写了手谕入京,与三公慎重探讨迁都之事,另有一封给皇太后的,傅太师估摸着大抵也就是为了这一桩。
傅太师整理了仪容,与蒋仕煜一块入慈心宫面见皇太后。
皇太后近日心情不错,照乌太医的诊断,身体康健许多,亲手抱了抱孙曦,又逗了会儿祐哥儿,正是欢欣时候。
傅太师先夸了祐哥儿,又夸曦姐儿,溢美之词不少。
皇太后抚掌笑了会儿,道:“有事儿就直接说吧。”
硬着头皮,傅太师把手谕与信笺递给了小曾公公。
皇太后一封一封看,脸上笑容一点点淡下去,嘴唇抿起,神色凝重。
她就这么看着信笺,良久没有说话。
生气吗?她的心中并没有怒火,她比表面看起来的还更平静。
她只是失望。
皇太后本以为,圣上坚持南下时,她对这个儿子的失望已经到了顶点,可此时才知,失望是没有尽头的。
迁都……
他怎么能想出来迁都!
“这就是圣上一直不肯回京的原因?”皇太后问道。
傅太师颔首:“应当是这样。”
皇太后又问:“阿渊是在江南吧?他也没有劝住?”
傅太师看向蒋仕煜,蒋仕煜答道:“听说是劝了几次,没有劝住。”
“哀家也劝劝吧。”皇太后交代小曾公公准备了纸笔,就铺在罗汉床上摆着的几子上,提笔落字。
皇太后写得很慢,手肘悬着,落了又抬起,斟酌再斟酌。
想劝的话其实有很多,可真要写下去,又觉得无趣极了。
圣上听不进去的。
她厉声喝骂也好,好言相劝也罢,都无法改变圣上的心意。
眼下这封信,竟然有些“尽人事、听天命”的味道,这可真是讽刺至极。
搁下笔,皇太后再不看一眼,也不管它上头因踌躇而留下了不少墨点,就这么让小曾公公吹干了后装入信封,盖上火漆。
“就是一封家书,”皇太后与傅太师道,“众卿不用管哀家,递折子恭请圣上回京。”
事情必须这么办,至于听不听、应不应,是另一回事。
傅太师恭谨应下。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朕病了
圣上想要探讨迁都之事,三公也不能闭口不提。
正如皇太后交代的那般,不管圣上听不听,他们事情就得这么办。
折子上一二三四无数条往下列,细数迁都的弊端,总之一句话,不可行。
再者,大篇幅的陈述京中状况,请圣上回京来。
一日早中晚三份,雷打不动往江南送。
圣上看着一本本换汤不换药的折子,全搁到了一旁,不再多看一眼。
孙祈站在一旁,看在眼中,垂着头不吭声。
圣上抬起眼皮子看他,淡淡道:“祈儿也是来劝朕回去的?”
孙祈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孙睿败了,孙宣老实了,孙祈内心里以继承者身份自居,自然认为劝诫父皇是他应当做的事情。
彼时军情紧急,没有劝住圣上留京,这也就罢了,今时今日,京城不再有战火,他们为何不回去?
皇太后给圣上的那一份家书,孙祈悄悄看过。
上头没有用词激烈之处,但那些墨点和涂改,足以看出皇祖母在落笔之时有多难过和痛苦。
皇祖母克制,亦从克制的背后,透出了满满的失望和无力。
孙祈不知道他父皇看到这么一封信是个什么想法,反正他自己挺难过的。
异位而处,他是那个弃京南下的君王,刘婕妤是留在京中的皇太后,最终他得了母亲如此内容的亲笔书,他能憋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恨不能飞回去。
也不对,真换作是他,他根本不会扔下刘婕妤就往南跑!
既是为了皇太后的爱子之心,又是为了朝臣百姓,孙祈本就主张回京,眼下更是收不住,跪地请求圣上。
参照先前的军报,以及现在三公折子上的说法,京城在庞登的围困中的确受了些损失,但西凉军并没有入城巷战,除了几处失火,城内损毁并不多。
塌了的城墙和破洞的雍安门都已经连日修缮,重现之前面貌。
而京城百姓在留京官员的安抚之下,民心稳定,上上下下为了京师繁荣,正齐心协力。
京城毫无危险,做什么不能回去?
圣上听得极其不耐烦,孙祈讲的这些大道理,三公跟晨昏定省似的送来的折子上,全讲透了,他哪里还有兴趣再听。
再说了,他不愿意回去,是京城稳定不稳定、安全不安全的事儿吗?
是他、天下君王,睡觉能不能睡踏实的事儿!
回京城去夜夜难眠,和在江南行宫睡得安稳又舒服,他当然是选后者。
圣上不想跟孙祈多做解释,干脆打发了他。
偏孙祈耿直起来,和随御驾南下的高官近臣一块,天天都要来念两回。
几日之后,孙祈后知后觉地品出些味道来,他觉得父皇对他意见很大。
他思前想后,只好给蒋慕渊带口信,让蒋慕渊从东异回来之后见面一叙。
蒋慕渊这些天一直在外头奔走。
别看庞登败了,朝廷再无大战压在头上,但各地躁动的民心已经现了端倪。
就如前世一般,只缺最后一根稻草,就危机四起了。
西凉军入关、圣上难逃,就是那根稻草,京畿随之陷入乱局,山贼祸乱,若非半月之内解了京城之围,蒋仕煜又腾出手来招安、剿灭叛贼,这股乱风就要从京畿往四处吹开了。
现在虽然是抑制住了,但也只是暂且,圣上迟迟不愿意回京,这根弦眼瞅着会断。
近些天,先露出些不稳状况的是东异。
本就是打下来的异族土地,战事之后,有人顺了,自然也有不顺的。
圣上远在京城时,他们够不着,可圣上来了江南,兴许就有机会了……
蒋慕渊收了些消息,趁着还未掀起风浪,与驻军一块压下去了,这才回来。
他先见过了圣上,言语提及回京,圣上避而不谈,蒋慕渊见状,也就先闭了嘴,退了出来。
孙祈在行宫等蒋慕渊。
他和孙淼、孙睿,在京中有自己的府邸,来了江南,一时之间也建不起皇子宅院,也就都住在行宫之中。
孙祈叹道:“我劝不动父皇,还因为劝多了,惹了父皇不高兴……阿渊知道父皇为何坚持不肯回京、甚至想要迁都吗?”
蒋慕渊抿了口茶,直言道:“据我猜测,与圣上的身体有关。圣上在京城时许久没有睡好过了,殿下知道吧?”
孙祈点头。
圣上的睡眠问题太久了,瞒也瞒不住他们。
“阿渊是说,父皇来了江南,睡踏实了,就不肯……”孙祈喃喃,也不知是该信还是该疑,“父皇就为了这个缘由……”
“这是我猜的,”蒋慕渊放下茶盏,“等明日面圣,我再探一探。”
孙祈道了声“辛苦”。
行宫御书房里,圣上慢条斯理用了一盅桂花甜羹。
藕粉做底,晶莹剔透,又添了金桂,香气越发沁人,地地道道的江南做法。
这甜羹在京中也有,但兴许了开了胃口,圣上只觉得江南这儿做的更得味道。
小小一盅,比以前陶昭仪宫中的甜羹还要对他的口味。
待用过了,圣上才开口道:“阿渊离开后就去祈儿那里了?”
韩公公恭谨道:“是,听说小公爷还在东异时,大殿下就急着找他了。”
“祈儿为了让朕回京,煞费苦心啊!”圣上哼了声,拿起不久前刚刚送到那叠折子,道,“一日三次,他们不嫌累,朕看着还累呢!罢了,朕也给他们省点劲儿。”
韩公公闻言一愣,试探着问:“您的意思是……”
“朕病了。”圣上一本正经道。
韩公公难得没有转过弯来,愣怔地看着圣上。
“朕突染风寒,身子不适,”圣上以手做拳,抵在唇边重重咳嗽了两声,“朕要养病,不宜舟车劳顿,你去请御医吧。”
韩公公点着头应了两声,出了御书房,叫迎面的秋风一吹,才算醒过神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指挥着小内侍去请。
御医来了一趟,依照着圣上的意思开了方子。
很快,各处都得到了消息——圣上病倒了。
孙祈正想留蒋慕渊用晚饭,一听小内侍来禀,也就顾不上摆桌吃饭了,跟蒋慕渊一道去寝宫看望。
寝宫外,兄弟几个前后脚赶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孙宣无所顾忌,凑过来问孙祈:“父皇是真病还是假病?”
孙祈扯了扯唇角:“五弟以为呢?”
孙宣嗤的就笑了。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装病
一众人围在寝宫外头。
谢皇后那儿得了信,也使人过来。
圣上显然不想隐瞒病情,就这么些工夫,连成国公和几位高品官员都匆匆赶至。
成国公冲蒋慕渊打了个眼色,借了一步,低声道:“圣上怎么忽然之间就病了呢?今儿上午,我进宫面圣,都觉得圣上气色不错。”
蒋慕渊答道:“我下午过来时,瞧着圣上的气色也不错。”
成国公抬起头,看了眼天色。
天暗了,却没有全暗。
也就是在短短一两个时辰之间,圣上从气色不错突然就成了一病不起。
成国公哪里还不明白,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算是稳住了情绪。
永王爷自然不用顾忌那么多,把寝宫的门板拍得啪啪作响,火气上来了,更是抬起脚重重踹了一下。
“为了不回京,皇兄竟然装病?”永王爷撸起袖子就要来硬的,“你当你现在是五岁半吗?为了逃父皇考校功课,蒙在被子里装病!父皇知道你几十岁的人了,还没点长进就知道装病吗?”
永王爷要寻圣上吵架,那是谁都不敢拦的,也拦不住。
亏得寝宫的门板结实,才没有被永王爷踹开。
永王爷又骂:“你当年骂我不思进取,装病逃课业,整日里不学好,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你有脸骂我吗?”
毕竟是一母同胞、自幼一块长大的兄弟,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旁人不知道,永王爷全清楚。
他们兄弟平素争执,几乎都是在御书房里,韩公公把小内侍一打发,再关上大门,也没人知道他们吵了些什么。
今儿倒好,圣上闭门不出,永王爷当众大骂,把那些事儿全宣扬了出来。
孙宣搭着孙祈的肩膀乐不可支。
孙祈无奈地把人推开,孙宣是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可他不是,他已经惹了父皇不满了,敢在这儿乱笑,被父皇知道了,秋后算账,他有的头痛了。
孙宣失了孙祈的支撑,险险笑得没有站住,他也不在意,又去拦孙淼。
孙淼硬着头皮,道:“五弟,不是笑的时候……”
正说着,寝宫的门开了。
韩公公从里头出来,一把拦住要往里冲的永王爷,道:“王爷、王爷!圣上饮了药睡下了,您再急,他也听不见呐。您缓口气、缓口气,圣上需要静养。”
永王爷气笑了:“行,他要睡就让他在这儿睡!我和王妃回京去,我母后在京中,我王儿在京中,我宝贝孙女也在京中!他怕死,他留着,我什么都不怕!”
韩公公道:“您知道的,圣上不走,您如何能走呀?您别为难奴才。”
也就是几句话的工夫,原本守着寝宫的内侍,迅速换成了御林军。
若只是一堆内侍守着,永王爷气头上大抵就冲进去了,可眼下都是御林军,永王爷自知不敌,只能气得冲里头又骂了两句,甩着袖子回了。
所有人在寝宫外前前后后站了半个多时辰,愣是谁也没有见着圣上的面。
直到人都散了,韩公公才按了按酸胀的眉心,转身进去。
圣上正盘腿坐在龙床上,披头散发,很是随意。
他在看画轴,见韩公公回来,抬头问道:“都走了?”
“走了,”韩公公上前,道,“圣上,可谁都不信呀?”
“君无戏言!”圣上哼道,“朕说朕病了,谁敢说朕没病?他们不信,也不能强拉着朕回京!再过些时日,等朕康复了,北方就下雪了。道路难行,要朕回京,等明年春天吧。”
至于等到了春天,又有什么状况,就到时候再议。
韩公公点头应下。
江南这里把圣上病倒的消息送回了京城,同时送回来的,还有成国公等人“告状”的书信。
圣上哪里是真病,就是装的!
三公捧着一封封告状的信,久久说不上话来。
冯太傅眼冒金星,没抗住,在衙门里厥过去了,这是真被气病了。
此时,离京城解围已然过了一个月了,京中百姓却迟迟没有等来圣上启程的消息,渐渐的,流言四起。
迁都、装病这些细节,大伙儿最初是不知道的,但架不住人多。
三个臭皮匠都能顶个诸葛亮,何况这满城百姓,东猜西猜的,竟然真猜到了圣上压根不想回来上头。
哪有圣上长久离京的?
离得久了,这京城哪里还是京城呐?
这等于是圣上彻底抛弃京城了。
他们做了一辈子的京城人士,没想到一场大战之后,竟然要改了身份了?
这算什么事情!
渐渐的,圣上为了迁都、宁愿装病的流言也出来了。
施幺坐在素香楼大堂里,一言不发看着大伙儿议论纷纷。
末了,他转到了宁国公府,寻了听风打听:“外头消息是真是假?”
听风拍了拍施幺的肩膀。
真的是百姓东拼西凑、瞎猫撞到了死耗子?
听风很怀疑,顾云锦和蒋仕煜也为此讨论过一回,更倾向于孙睿留在京中的人手在煽动消息。
偌大的京城,你一言我一语的,消息传开了,根本不可能弄明白是从哪里传出了第一句话。
这种手段,蒋慕渊以前没少用,孙睿又如何用不得?
孙睿此举就是为了煽动民心,让京城百姓对圣上不满。
很快,又有了另一样消息。
听说,小王爷孙恪早在庞登打过来之前就回京了,这些时日一直陪伴着皇太后,寸步不离。
相比起战事了结后都迟迟不愿意回来的圣上,这些年大半工夫都在素香楼吃瓜子喝茶的孙恪显然更亲切。
“把我们扔下的皇帝谁稀罕?还不如小王爷呢!”
有人带头拍了桌子,短短一下午,附和之人无数。
孙恪在慈心宫憋得厉害,难得背着皇太后偷溜出来闲逛。
怕叫人认出来,他乔装打扮一番,也避开了经常露面的东街,转而去了富丰街。
哪晓得他刚迈进茶楼,就听了一众激愤之语,吓得他险些就瘸了脚。
孙恪哪里还敢吃茶,忙不迭逃回了慈心宫,抱着孙曦缓了好一会儿,才算是定了心。
“这是逼我也去蹲地窖!”孙恪压着声与符佩清道。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换汤不换药
符佩清闻言,弯了弯唇角,浅浅笑了。
孙恪瞅了她一眼,见妻子在笑,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再瞅一眼,结果符佩清笑容不改。
虽然这个时候还笑,确实有那么点不厚道,但符佩清没有掩饰,也无需掩饰。
果不其然,孙恪自己紧绷着的情绪就那么一点点散了,那一瞅一瞅的眼睛里,也有了些无可奈何的笑意。
“你就笑吧!”孙恪道,“我若是去蹲地窖了,你们娘俩都得陪着。”
符佩清应了声。
孙恪这下子是彻底没脾气了。
先前的那些急躁、焦虑、紧张,就在符佩清的一笑一应里,四两拨千斤一般,全消失了。
余下的,是踏实。
用皇太后的话说,这就是“一物降一物”。
明明最是爱热闹的孙恪,对上符佩清,能“静如处子”。
孙恪冷静下来了,一面哄曦姐儿,一面轻声与符佩清道:“我不担心我们几个,总归在京城里,皇祖母跟前,出不了大事,最不济也就是蹲地窖,饿不着也冻不死。我是担心父王和母妃。”
孙恪太清楚永王爷的脾气了。
圣上装病,永王爷肯定看不过去,势必会有争执。
那两兄弟吵起架来,旁人根本插不进去,吵过了拉倒,这么多年了,也就是这么一个平衡。
可若是圣上正看孙恪不顺眼呢?
京中有关于他的传闻无疑是火上添油,圣上越听越不高兴,还能给永王爷好脸色看?
再拱火下去,永王和永王妃在江南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小王爷不愿意插手朝堂事,不代表他心里没有一杆秤。
蒋慕渊与他讲过孙睿那些丧心病狂的暗招,现今京城里突然传出了他返京的讯息,又摆出那么诛心的言论,背后十之八九有推手。
百姓们胡言乱语也就算了,真有官员脑袋一热、拎不清要来蹚这趟浑水,把他架到架子上去烤……
那他真的只能去地窖里蹲着,等蒋慕渊把圣上从江南哄也好骗也好怎么样都好,弄回京城了,再把他从地窖里挖出来。
经过这么一回吓,小王爷又老实了,再没有偷溜出宫的想法。
孙曦已经不是刚出生时那只皱皮猴儿了,白白净净,虽然天天睡不醒,但就是招人喜欢,尤其是招孙恪喜欢。
他抱着女儿看个不停,转头去嫌弃祐哥儿,无论是刚出生时的猴儿模样,还是一月左右变了身的样子,他家孙曦都比蒋慕渊家的祐哥儿好看。
皇太后被他一天天的嘴巴如何、鼻子如何弄得哭笑不得,虽有烦闷事,但起码能展些笑颜。
小曾公公私下与向嬷嬷道:“虽说小公爷返京,从大局上不是好事,但他要是没有回来,皇太后现在肯定越发难受。”
向嬷嬷叹了一声:“外头那些糟心的话就暂且别让皇太后知道。”
小曾公公应了,心里也嘀咕,他们瞒归瞒,但皇太后聪明,她肯定会猜得到。
朝堂风云、千秋万代,换汤不换药,都是这么过来的。
只是,皇太后不会认同、也不会答应,这根本不是儿戏,圣上再胡闹,有几位皇子殿下,也还有皇孙殿下,岂能乱套?
皇太后有皇太后的想法,可指点江山的可不会管这些。
京城必须是他们的京城,圣上爱回不回,真不行就把小王爷架上去。
如此动静,自然会传到孙祈的耳朵里。
圣上不愿回京,皇子们动不得,朝臣们也不敢动,但他们不走,也会使人收集京中消息。
孙祈听得头皮直发麻。
这叫什么事儿?
他努力又勤奋,好不容易静阳宫倒下了,孙宣不争了,他前途坦荡时,孙恪被推进了角斗场?
若是从前,孙祈一定对此事嗤之以鼻,倒不是他看不上孙恪,而是他知道孙恪压根没有那个念头,也断无那个可能。
小王爷自由惯了,让他勤政,天不亮上朝、天黑透了还在批折子,这跟要了孙恪的命有什么区别?
况且,父皇有儿子,儿子还有儿子,便是将来他的儿子生不出儿子了,那也是从宗亲过继子嗣,哪有儿子孙子俱全,却让侄儿上位的道理。
永王爷和孙恪疯了,皇太后肯定不会疯。
可现如今,孙祈心中却丝丝绕绕的,有些纠结起来了。
当年,南陵王没有那等念头,蹲了大半个月的地窖才迎来先帝爷把持住局势,孙恪这会儿封死了地窖门,别说半月了,只怕半年都等不到圣上返京。
矜贵的小王爷,凭什么吃那等苦?
再者,南陵王彼时不曾起了念头,后来去了南陵,有没有参与孙璧的造反大计,根本是个说不清的事儿。
孙恪现在不想,半年后、一年后,或者圣上坚持迁都,皇太后坚持不南下,孙恪又坚持陪伴皇太后……
坚持着、坚持着,三五年一过,天晓得什么状况!
孙祈越来越心焦,寻了刘婕妤前后一分析,更觉焦虑。
偏圣上装病,除了御医,谁都不见,孙祈连去龙床前请求都做不到,只能不时与门客及众位臣子们商议。
圣上不出寝宫,消息倒是听了不少。
他抬眼看韩公公,道:“你是说,祈儿急得不行了?他上午又找成国公了吧?”
“殿下是想回京的,眼看着深秋要入冬,圣上的病情又不见好,大殿下怎会不着急?”韩公公道,“殿下有请,国公爷哪能不去呢……”
“他急的是回京吗?”圣上嗤了一声,“他急的是恪儿真一拍脑袋去金銮殿!”
韩公公吞了口唾沫,讪讪道:“皇太后不会答应的。”
“母后还不答应朕南下呢!”圣上把画轴放下,“看顾好永王与永王妃,再跟前回恪儿一样不声不响就不见人了,御林提头来见吧!”
韩公公应了声,退了出去。
另一厢,孙祈是急,成国公是愁。
他前脚回到宅子,后脚就给蒋慕渊写信,想请小公爷和肃宁侯帮个忙,朝廷事多,甭管天南地北,给他指派个地方,驻守也好,练兵也罢,反正他不想在江南待着。
待一天,愁一天!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真病
蒋慕渊收到成国公的来信时,正在前往蜀地的路上。
先前京畿战火热烈,蜀地远在西南,并没有受到牵连,但毕竟才平定乔靖叛乱不久,蜀地有自己的问题。
官员调度上,吏部已经是绞尽了脑汁。
新官上任,各府各县,勉强把政务理顺了。
可朝廷要秋后算账,把那些支持乔靖的世家、大族连根拔起,除了要官场压制,还需兵力支持。
当时,肃宁侯把王琅调过去统筹,又拨了兵力给他,按部就班清算。
实际收了多少,上报多少,瞒报怎么周密,全是王琅的活儿。
事情本身办得很不错,可惜庞登入关,蜀地虽不沾战火,但也打乱了从上到下处理政务的脚步。
担心庞登入京为帝,本就受过战祸疾苦的蜀地百姓人心难安。
眼下是剿灭了庞登,但蜀地内部的不稳并没有全部消除。
尤其是此地复杂,南有苗寨各族,西有羌人,加之王琅的清算工作已近尾声,蒋慕渊干脆走一趟。
惊雨把信交到了蒋慕渊手上。
蒋慕渊看完其中恳切内容,想到成国公落笔时的心境,不由是又好笑又叹息。
他已经知晓京中状况了。
会把孙恪架在火上烤的,也只有孙睿了。
孙睿是真想把孙恪往龙椅上架吗?
自然不是。
孙睿的目的是激化圣上与永王爷、皇太后和众位皇子之间的矛盾,是让百姓对迟迟不归的圣上越发不满,让朝野上下这根绷紧了的弦断裂。
孙恪返京是他突然行动,原不在孙睿的计划之中,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孙睿想做的事情,必定是在江南行宫。
成国公想离开行宫,蒋慕渊却还指着他盯着行宫状况。
从圣上到众皇子,各有各的算盘,孙睿不管三七二十一来个杀招,那朝野局势必然失控。
而此刻的行宫之中,圣上躺在龙床上,手掌按了按发胀的胸口,重重咳嗽了一声。
韩公公端着痰盂上前,伺候圣上吐痰、漱口。
圣上的声音因咳嗽而喑哑,道:“朕怎么觉得,这几日闷得慌?”
韩公公宽慰道:“江南恰逢换季,您头一回在江南过冬,奴才猜测,圣上可能有一些水土不服。
不瞒您说,奴才听闻随圣驾南下的官员里,也有几位染了风寒,可见都不适应呐。
御医一会儿来诊脉,让他给您调一个方子。”
“御医也没少来,”圣上不满道,“不适应是暂时的,久而久之,水土就服了。再说了,以前在北边,到了冬天,也少不得病上好几个。”
韩公公道:“您说的是。”
那儿已经是北边了,在圣上口中,都已经不是“京城”了。
御医过来,说的是邪风入体,静养便好。
可圣上静养不了,他咳嗽不断,闹得半夜都咳,根本无法入睡。
好不容易改善的睡眠又成了大问题,让圣上整个人都气恼起来。
韩公公端着铜镜让圣上看气色,嘴上道:“就是一时之风寒,过了这一阵,就不会受咳嗽所扰了。”
圣上想想也是,咳嗽醒,总比噩梦惊醒强些,再者,风寒会好,好了就能睡了。
这般想了,镜中人那灰白的脸色都让圣上觉得顺眼多了。
“不都说朕装病,都不信朕嘛,”圣上靠在引枕上,“正好,叫他们都来看看,朕是真的病了!”
第一个迈入寝宫的是孙祈。
虽然圣上日日不见他们,但孙祈还是坚持着晨昏定省,来寝宫外转转,指不定就见着了,能好言劝一番了。
就算真的劝不住,大殿下积极、诚恳又心念京师百姓的形象算是立住了。
孙祈傍晚时过来,没叫御林军拦回去,心中窃喜,很快,韩公公出来迎他,他快步跟进了寝宫。
幔帐层层垂着,孙祈绕到最里头,床幔半挂在金钩上,能看到顺德帝坐在其中的身影。
“父皇。”孙祈上前,跪下问安,得来的是一阵咳嗽声。
孙祈以为圣上在装,又跪了会儿,等圣上咳完了叫了起,这才恭谨起身。
随着他抬头,视线挪到了圣上的脸上。
干裂的嘴唇,凹陷的眼窝,布满了血丝的双眼,差得不能再差的气色……
孙祈膝盖一软,险些又跪下去,亏得韩公公扶了一把,才不至于御前失态。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圣上,嗓子眼里那些劝圣上赶紧回京的话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就这么愣住了。
韩公公借着遮挡,在孙祈背上拍了拍:“殿下……”
孙祈这才回过神来,颤声道:“太医呢?太医怎么给父皇看诊的?父皇,您、您……”
韩公公帮着解释了一番“水土不服”、“染了寒气”:“最初真的是病来如山倒,圣上不愿让殿下们看到他的病容,这才没有让殿下和大臣们进来。也就是今日好了些了,让殿下来探望。”
这番话说得声情并茂,孙祈迷迷糊糊就被带进去了,甚至有那么一瞬,他相信了韩公公的话。
圣上先前就病倒了,不是为了不返京装病。
是他们这些人,小人之心。
孙祈道:“父皇龙体要紧,正是入冬时候,江南的冬天比京城不同,但也是极冷的,您千万要保重身子。
朝政之事,儿臣与几个弟弟会认真对待,向几位大人们请教,请父皇放心。
儿臣每日来探望父皇时,还请父皇不要把儿臣拒之门外。
若是看不到父皇,儿臣心里不踏实……”
圣上以咳嗽打断了孙祈的话,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孙祈随韩公公退出了寝宫,而后立即往刘婕妤宫室去。
走到半晌,叫冷风迎面一吹,孙祈打了个寒颤,整个人一下子就清明过来了。
韩公公十之八九是哄他的!
圣上应当是装病装得真生病了。
可真病难道就比假病强?
对圣上来说如此,对急切想回京的孙祈而言,根本就是噩耗!
等今明两日,皇子朝臣嫔妃往寝宫里这么转上两圈,谁还敢耿直地劝圣上启程?
怕是一个两个,都要写折子进京,给皇太后等人汇报圣上真病倒了。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砍头还有断头饭
圣上的这一场风寒,来得突然,但依太医的说法,不算严重,看着是缠绵,却不至于损了根本。
有这么一番话,圣上是安心了。
病中哪怕不舒服,可他确实名正言顺地不用启程北行。
皇太后听闻他身体不适,送来的书信上少了指责之语,只让他好好养病。
如此病了一旬,江南落了第一场雪,一夜之间寒意更甚。
圣上的寝宫里添了不少炭盆,孙祈进去探望时,险些叫那股子热浪熏得后退三步。
他瞅着炭盆看了好几眼,想起了孙睿。
孙睿眼下很不好受吧?
他本就畏寒,如此气候下,只怕双腿要痛得不行了。
孙祈想了想,使人去打听了一番。
谢皇后不至于克扣孙睿那儿的炭火,这位中宫娘娘,各处冲突都不沾身,自然不需要捧高踩低去做那等小家子气的手段。
怕就怕,底下人以为静阳宫倒了,孙睿是个好欺负的,真往他身上扣东西……
孙祈并不是“同情”孙睿,他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对已经失势的皇弟克扣到连冬日的炭火都要计较的地步,一旦传开了,孙祈的名声能好到哪里去?
不如摆摆姿态,关爱一番,总归他是尽心了。
便是虚情假意,装出来也要费一番力气的。
孙祈不止使人打听,甚至亲自去探望孙睿,言辞之中颇为关切。
“三弟最不耐寒冷,前几年在文英殿,我们都觉得够热乎了,三弟还是不舒服,”孙祈感叹着,“宫中份例皆是按着均数来的,我们够用,可能三弟会不够。若有状况,三弟只管让人告诉我,千万别硬撑着,身子骨要紧。”
孙睿听他真情实感一般说了一通,末了笑了笑,道:“皇兄,你我都知道,我最多也就再活两三年,到时候病死也好、意外也罢,总归要下去见我母妃与孙禛。
既如此,何谈身子骨要紧不要紧?
最好让我就此大病一场,直接走了,也免得这两三年各处还要关照我。”
孙祈被这样的大实话给噎了个大喘气,他只能拍了拍孙睿的肩膀,憋出一句来:“就算只有两三年,谁还不许这两三年过得舒服些?我说句难听的,砍头还有断头饭呢,你就算是下午上路,上午也得给你屋里熏得热乎乎的。”
孙睿靠着椅背,闻言微微一怔,复又笑了起来。
先前的笑容都是敷衍,只这一刻,孙睿是真的叫孙祈说笑了。
砍头还有断头饭。
也对。
孙祈见他似是听进去了,又道:“我下午先让人再给你送一些来,你只管用着,多烧一些,行宫里还不至于供不起你这点开销。”
“那就谢谢皇兄了。”孙睿应了。
没有多留孙祈,孙睿亲自把人送到了门边,他不想去室外。
孙祈也不想让他送这么远,他是来做好人的,让孙睿一进一出,万一着凉了,那他今天这场戏不是白唱了?
孙睿回屋里坐下,摸着尚有余温的茶盏,低声喃道:“他倒是会做好人。”
当然,话说得也对。
时日无多,他为何不让自己舒服些?
行宫的确不曾克扣他这儿的吃穿用度,但旁的都好说,只冬日炭火这一桩,让孙睿很是为难。
江南的冬天太冷了,前几日还能坚持,昨夜北风一吹,清晨起来,冷得骨头生痛。
这是与京城的冬日截然不同的冷,阴柔绵软,根根如针,往他身子里刺。
还是太潮了。
像极了滴水的天牢。
一想到离春日还有数月,孙睿就觉得这日子难熬。
不过,他倒是不用三五不时地跟孙祈开口,孙祈今儿送炭过来,肯定不会避着人,很快会传到谢皇后耳朵里。
谢皇后前后一想,自然明白孙睿畏寒、炭不够,明日就会替他安排上。
动一动嘴皮子的事儿,谢皇后又怎么会愿意背恶名,况且,与她半点无益。
之后数日,孙睿稍稍舒坦了那么些,圣上的病情却是反反复复,让御医们都看不懂。
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传出了圣上可能无法好转的消息,一时间,所有人都乱了阵脚。
偏近些时日,朝野并不太平,不少州府都闹出了起义之事,亦有开派立教的,宣扬各种思想。
这些喧闹,朝廷最忌拖延,出兵迫在眉睫。
可折子从地方送往京城与行宫,京城与江南官员来回批复,真等调兵出动,都不知道隔了多久了。
没有办法里的办法,京城管北,行宫管南,事有轻重缓急,先如此再看。
如此一来,明面上是顺了不少,可内里却是越发惶惶。
这叫什么事儿?
南北分立,迟早要出事!
偏圣上病着无法启程,这个时节,难道真让皇太后与京中众臣冒着风雪南下吗?
迁都?迁都根本不可行!
远在京城的孙恪,真是不会借机登金銮殿?
如今状况,皇太后南下不成,唯有他们南边的回京城去。
可圣上病着,就算病好了也不愿意回,真要如此,还不如病来如山倒,这山倒着倒着赶紧崩了呢!
人心各异,哪怕是一时生了歹念,涉及到自身,还是以观望为主。
几位老大人去探望,见圣上病容,纷纷交换了一个眼色。
听圣上问了些朝堂事,几位一一作答。
圣上听完,沉默了一阵,道:“恪儿他……无事,你们都退下吧。”
他们告退而出,一面走,一面听到圣上重重的咳嗽声,几人直到离寝宫远了,才轻声交流起来。
圣上最后那句,哪里是没有事,分明欲言又止,他提起小王爷,可见是忌惮深了。
哪怕圣上先前不认为小王爷会做什么,现今南北各自动兵的局面,也让他不得不慎重。
“几位觉得呢?”有人开口询问。
他当然没有收到答案,大伙儿都打马虎眼,谁也没有一句真话。
如今状况,真的是每一步都要斟酌再斟酌了。
大伙儿转过头了各自想,虽然孙恪名不正言不顺,但京城百姓一头热,万一京师官员也热起来了呢?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死胡同
此事不能细想,越想越是心慌。
可又不能真的不想,事关官途与将来,有几个人能真的置身事外,全然不关心呢?
圣上万一在江南驾崩了,皇太子之位其实还没有准数。
虽然大殿下看着胜算大,但谁知道有没有程咬金?
五殿下失了母妃,一副不争不抢的心冷样子,以前与兄长们一拼高下,现在这幅模样,兴许是隔山观虎斗呢?退一步说,即便他真的不愿意,等到了山陵崩的时候,他的那些门客、支持者在后面推着推着,兴许就走了呢?
再看二殿下,不声不响的,但他有儿子,同样是皇孙,孙栩在皇太后跟前,可比孙仕得宠多了,再者,大殿下主动,而二殿下温吞,孙祈前些年没少拉拢人,彼时没有靠过去,现在上船,来得及吗?
这么一比,还是二殿下跟前好过,等几年若能再换上几岁大的娃娃……
想到了这一茬,这群官场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官员,都是心思一震。
“我肯定没有那摄政的歹毒心思,但别人呢?”
再易地而处,他们在江南的这些,在为从龙之功纠纠结结,留在京城的人,根本是鞭长莫及。
这够不着了,岂不是要往够得着的地方连蹦带跳了吗?
够得着的那位叫孙恪,小王爷怕是要被叉进油锅里去了!
不管主动还是被迫,一旦孙恪的手真的摸了金銮殿龙椅,那事情就大了。
圣上还在南边、众位殿下也在南边,这才是正统!
可皇太后会站出来说她最最疼爱的孙恪篡位吗?
她出手处置拱火的文武官员,就等于是往孙恪的脖子上架刀子。
若皇太后认同了孙恪,南北分立……
朝廷如今兵力分散,忙着各地救火,但总的来说,手里真正握着兵权的,一位是肃宁侯,一位是蒋家姻亲、镇北将军府。
谁不知道宁小公爷、程家老三和小王爷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余将军也有兵,但他自蜀地开战就听肃宁侯的,顾老六又在他麾下,往北偏的可能性极大。
另一位是成国公……
一时间,不少人想找成国公探一探口风,而成国公父子并不在江南。
起义不断,人手不足,南边带兵的就这么些将,两天前就被派出去平乱了。
如此算来,只有御林军与中军都督府守着江南行宫,其余四军都督府,现在也四散忙着,真一块儿算上,能打得过肃宁侯?
可拉倒吧!
算来算去,就是个死胡同!
况且,平心而论,谁也不想真的走到那一步,私心归私心,私心的目的不也是平步青云吗?
战火再起,百姓受苦,他们这些官老爷也一样是苦的。
彼时,青云在哪里?福荫子孙、恩泽后代又在哪里?
归根结底,结症还在圣上何时启程回京上。
早些回去,京里那些人看到了“唾手可及”的希望,大殿下也好、五殿下也罢,哪怕是皇孙殿下们,大伙儿在皇城脚下折腾去,不用莫名其妙牵连上小王爷。
孙恪不下水,哪边争取到了蒋家、程家与三公、大员们支持,谁本事!
谁胜了谁登金銮殿,皇城里的事情皇城里解决,好过大江南北,你瞪我、我瞪你。
圣上不愿回,若圣上早早崩……
脑海中一闪现这个念头,内心里都是一阵惶恐。
这是诛九族的,别说有哪个去做,想想都是掉脑袋,更别提挂在嘴边了。
不敢做、也没那个本事做,提亦是不敢提,念头全被压了回去,可恍惚间还是会有期盼,希望命数就往这条路上走。
只是,圣上要是没有归京就不行了,新皇之争也会在江南得出结果,他们推崇哪位殿下,还要先拿定主意。
这么一来,京城那些没戏了的万一拱火……
天哪!这死胡同出不去了!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江南官场的文武官员,大部分都急切万分,借着人脉关系,四处打听消息。
刘尚书的院门差点儿就被踏破了。
老大人憋着火,嘴角弯着,眼里却没有半点儿笑意:“怎么都来问我?林尚书就住隔壁街,怎么没见你们往他那儿跑啊?”
大部分的人听了这话,不再多言。
有耿直到听不懂反话的,愣是道:“林尚书与肃宁侯是儿女亲家,真有个什么,林尚书肯定……”
刘尚书气得直按胸口:“老夫岁数大了,过几天就递折子告老,闻侍郎也告老了,老夫问过林尚书,工部尚书之位由徐砚接任。
往后呐,工部大小事务,你就问徐砚,旁的什么事儿,也去问他。
老夫不管了!”
问话的人一听,目瞪口呆。
去问徐砚?徐砚还在京城里呢!
徐家那些姻亲关系好不好的先不论,起码在官场上,小公爷对徐砚挺看重的,那去问徐砚,和去问林尚书,不是一个道理了吗?
叫刘尚书这么一怼,来人也算是品出滋味来了,讪讪离开。
刘尚书赶走了不少人,但也没有真的不理朝事,他思前想后,又去了行宫。
寝宫内,圣上躺在龙床上,两颊凹陷下去,只看这病容,状况比先前在京城里时还要差上几分。
韩公公给刘尚书挪了把椅子。
刘尚书坐下,开门见山,道:“圣上,早前三公进言,请您早立太子,却因各种缘由耽搁了。
如今状况,不说民心松散、小祸不断,便是这朝堂上,亦是人心动荡。
您风寒未愈,无法归京,不如选立太子,让太子先行北上,入京城主持事务。
如此一来,能平一些乱象。”
圣上直直看着刘尚书,目光阴沉:“爱卿的意思是朕时日无多?”
刘尚书匆忙起身跪下:“您只是水土不服染了风寒,最迟开春天暖,也就无恙了。
圣上,这与立太子并无冲突。
老臣、老臣说句不当说的,您认为几位殿下都有不足之处,还没有打磨出来,那也无妨!
您先立一位,他磨得出宝石皆大欢喜,他磨不出来,您再废也不迟!”
韩公公站在一旁,听刘尚书声声泣血,暗暗想,都提出“立了再废”,可见刘尚书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听不见了
圣上想了很久,才哑着声开口道:“让朕想一想。”
如此答案,进可攻、退可守,刘尚书也不知道模棱两可的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只能暗暗叹息一声,退了出去。
圣上闭目养神,表面上看着平静,内心却是起伏不断。
立太子?
立谁?
在梦境里,他种种方法都试了,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唯一能改变的孙禛却死了,那这天下传给谁,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既然没有区别,那就随便立一个?
谁赞同迁都,就立谁!
圣上正琢磨着,外头有人通禀,说是二殿下来了,他便召了孙淼进来。
这两天,孙淼每日下午都会来寝宫,亲自侍疾。
他上前行了礼,而后向韩公公询问圣上今日状况。
圣上睨着看了他一阵,问道:“刘尚书刚走,可有遇上?”
孙淼颔首,道:“在寝宫外遇见了。”
圣上又道:“刘尚书是来劝朕早立太子的,朕病中无法远行,若由太子北上,倒也是个解燃眉之急的法子。淼儿,你怎么看?”
孙淼敛眉,连呼吸都顿了一拍,斟酌再三,才道:“父皇,刘尚书的这个提议,儿臣之前从未想过。初次听闻,一时之间想不周全,请父皇容儿臣再细想一番?”
圣上看了眼谨慎的孙淼,呵了声:“不着急,只管慢慢想,想好了再说。”
孙淼恭谨应下,心里也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很少了。
他这两日入寝宫伺候,在其他人眼中,无异于讨好圣上。
孙祈嘴上不说,但孙淼看得出来,皇兄是有戒备之意的。
只孙淼自己清楚,他无心讨好圣上,因为他无心皇位之争,甚至巴不得早些尘埃落定,别牵扯了他。
可近来,打他主意的官员变多了。
以前,局势不紧张,中立观望者居多,孙睿一枝独秀,大部分观望的都不会“排斥”他,孙祈、孙宣冒头,也引了一些人偏转。
先前,起码都还稳得住,眼下却是离乱套不远了。
明里暗里想推动孙淼,甚至拐着弯想走他母妃袁贵嫔和妻子余氏的路子,更有传言,说他温吞、孙栩年幼,将来……
孙淼只觉得他们都疯了!
把刘尚书都逼到进宫劝圣上早立太子、由太子北上了,可见私底下有多疯狂。
等父皇真的松口,认同了刘尚书的提议,兴许就轮不到他做选择,旁人生拉硬拽着,他也好、其他兄弟也罢,都在漩涡之中,无力挣扎。
南陵王彼时还有地窖可躲,他哪里知道这行宫何处有密道、地窖?
圣上吃了药,靠着引枕睡着了。
他睡得并不安稳。
韩公公担心圣上梦呓叫孙淼听去,想请他去偏殿休息,孙淼却执意不听,两人又不敢大声交谈,只能靠双手比划。
这厢还没有划出一个结果来,另一厢,外头传孙祈来了。
韩公公只能转身出去见孙祈。
龙床前再无其他人。
照孙淼所想,该寻个更好的机会,但刘尚书今日进言、使得他的时间变少了。
孙祈的突然到来又牵走了韩公公,也是时不再来了。
孙淼把木筒轻轻塞到了圣上的手里。
这木筒是圣上用来装画轴的,他近日起不来床,画轴就没有收在书架,全挪到了龙床上,方便随时翻看,又怕不小心压损,便用上了木筒。
孙淼弯腰靠近圣上,算了下角度,脑袋一歪,重重往龙床侧边挡板上撞去……
咚!
重重一声响。
圣上从梦境中惊醒,愕然看着倒在床边的孙淼。
韩公公正劝孙祈晚些过来,突然听了这么一声,险些跳起来,也顾不上拦孙祈了,两人一前一后往里头走。
孙祈看清状况,亦是一脸的莫名其妙,他上前去扶孙淼,哪知道孙淼浑身软绵绵的,双眼无神,一摸脑袋,上头竟然还流血了。
他忙不迭催韩公公去请太医,又低声询问圣上:“父皇,这、二弟这是……”
“朕怎么知道?”圣上亦是一头雾水,“朕睡着了!”
孙祈只能再问孙淼。
孙淼的反应有些慢,眼皮子隔一会儿才眨一下。
“父皇和皇兄……”孙淼开了口,又顿住了,神色紧张,而后他很是艰难地抬手摸向耳朵,黏糊糊的全是血,“我好像听不见了……”
圣上和孙祈都傻了,被韩公公叫进来伺候的内侍们也都傻了。
孙淼张着嘴“啊啊”了好几声,垂着眼,道:“是真的听不见……”
孙祈心急如焚,他不敢随意挪动孙淼,只能让他靠着自己,拽着孙淼的手一笔一划写字,问他怎么伤着了。
孙淼道:“我听见父皇梦语,只是声音太轻,不确定是喊热还是冷,我只能凑近了听,哪知道还没有听见什么,父皇突然抬手,木筒打在我头上,我没站稳,撞到了挡板上……”
孙祈咕咚咽了口唾沫。
前一个不知道听清还是没听清的陶昭仪,早埋皇陵去了。
圣上绷着嘴,沉沉看孙淼,他其实不太记得刚刚梦见了些什么,只是照以往来看,但凡是那些噩梦,他记得清清楚楚,现在毫无印象,大抵是没有梦见。
既然没有噩梦,梦呓又能呓出什么花来?
再说,孙禛死了,他便是提及,又能如何?
御医们过来,替孙淼检查伤势。
流血不算严重,但头晕目眩是肯定的,需要静养些时日,至于耳朵……
有人磕了脑袋,聋了、瞎了,这不是孤例,他们都听说过,其中有一些自行恢复了,有一些一辈子都这样,谁也不知道何时能好。
孙淼被送回了自己的宫室,抬回去时,余氏吓得脸色廖白。
等安顿好了孙淼,余氏坐在床沿,颤着声问:“殿下,怎么就伤着了?这……”
孙淼示意她把伺候的宫女、嬷嬷都打发了,这才握着余氏的手,道:“我没事。”
“都听不见了……”
余氏刚开口,却见孙淼冲她笑了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微微一怔。
孙淼轻轻地道:“真的无事。”
余氏眨了眨眼睛。
孙淼道:“嘘。”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我们也都在乎
毕竟伤了脑袋,孙淼虚弱,笑容也有些勉强,但余氏悬着的心全落下了。
她一时之间无法理清所有的来龙去脉,但她知道,孙淼装聋一定有他的理由。
能把孙淼逼到这一步,可见其中关系复杂。
她理不顺不怕,她只要照顾孙淼养伤,帮他隐瞒就好。
袁贵嫔亦赶来探望,她得了准话,心里有了底,但面上工夫一点也不吝啬,待离开时,宫女、内侍都看到她通红的眼眶。
孙淼意外磕着脑袋、以至耳聋的消息传开,叫不少人都措手不及。
原本想把宝往孙淼身上压的,一时间都傻了眼。
聋子怎么当太子?怎么当皇帝?
就算有人打孙栩的主意,孙淼若无法登基,还能轮得到孙栩?
这就跟京城想拱着孙恪上位一样,名不正言不顺,若非圣上不愿回京,若非南北分立,那些人有几个脑袋敢去拖小王爷下水。
孙淼出局了,他们还是赶紧琢磨琢磨,从余下的几位殿下里选一个吧。
何况,圣上到底能不能过这个冬天都不好说。
传闻里甚至有一个说法,二殿下受伤不是意外,而是圣上打的。
圣上自知病重,心烦意乱,偏刘尚书前脚劝圣上立太子、触了圣上霉头,后脚二殿下再提回京,圣上气恼之下动了手。
病情越重,越是忌讳,圣上怕是挺不住了……
本就浮动的人心因孙淼的受伤而越发起伏。
孙祈与官员们处置政务时亦感受颇深,不免也跟着急躁起来,亦在琢磨是不是请刘尚书出面,再劝圣上一番。
只是这一次,他们这些人谁都没有见着圣上。
圣上的病情加重了,太医们频繁出入寝宫,各个愁眉苦脸。
孙祈过去,回回都是闭门羹。
韩公公哀声叹气,把孙祈拉到了一旁:“圣上原就噩梦不断,前两天因二殿下的事儿给惊着了,就……”
“父皇他……”孙祈犹豫着,还是开门见山,“父皇他还没有下决心吗?”
韩公公听懂了,讪讪笑了笑:“圣上现在多数时候糊涂,这还怎么下决心呢?奴才是跟您说了实话,太医的诊断也就皇后娘娘和几位殿下清楚,其他各处是一个字不敢说,就怕出事儿。”
大冬天的,孙祈冒了一身汗。
圣上继续昏昏沉沉下去,能不出事儿嘛!
同时,他更多的是慌乱,圣上这凶险来得太突然了,一开始装病,谁也没往心里去,后来染了风寒,不温不火的,他们天天都能去问安,看着精神不济,但离不治之症十万八千里。
结果,就这么一两天,飞流直下。
孙祈浑浑噩噩往回走,走到半途拍了拍脑袋,交代道:“催阿渊回来,赶紧的!”
此时此刻,蒋慕渊已经出了蜀地,途径两湖,往江南奔驰。
他已然品出些不对味来。
他不怕圣上装病,可真的病了,又有些莫名滋味。
况且成国公父子出江南到安庆、池州一带平乱,看着是与江南不远,但真有什么状况,也是鞭长莫及。
蒋慕渊一行人一路飞奔,过两湖抵达安庆时,收到了孙淼受伤聋了的传书。
意外?
蒋慕渊不信这是一场简单的意外,江南的状况恐有不少变化。
他放下信笺:“孙睿是最会抓时机的。”
不仅抓得飞快,若无时机,孙睿还会自己创造时机。
“小公爷认为,三殿下会借机做什么?”周五爷问道。
蒋慕渊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有几种猜测,又都不确定。”
“这很正常,”周五爷道,“我们谁都不知道从前的三殿下活了多久,但不管怎么说,都比小公爷久。
他经历过很多你没有经历的事,也清楚很多你不可能清楚的东西,他算计你,比你算计他容易太多了。”
蒋慕渊抿唇。
周五爷也是难得见蒋慕渊有些低沉的情绪,想了想,倒了两盏茶。
他一面倒,一面说:“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你总觉得你落后孙睿一步,处处受他牵制,那是因为你知道这是孙家天下。
你是皇亲,也只是臣子。
你要的只能是名正言顺,你不得不步步为营,就像你知道乔靖要反,你也不能在他举兵之前二话不说砍他人头。
你必须出师有名,你明白蜀地的根子烂了一大半,单单杀一个乔靖不能解决蜀地的问题。
一如你明白,金培英再贪,两湖也不是除了他就太平了,上下都要理顺。
无论是两湖还是蜀地,切除腐肉是第一步,而生肌需要银钱、需要大量得用的官员,而你的身份,除非能让圣上点头,否则不行。
小公爷,你只能一步步走,你不敢迈大步子,因为动荡太大,伤筋动骨,吃苦的还是百姓。
你还要防备三殿下时不时弄出些动静来,他干的哪里是小事,桩桩都是大祸!
什么朝堂官员、天下百姓,他孙睿从来不管,你却都搁在心上,如何会不受制于他?”
说到这儿,他以茶代酒:“可即便你一身软肋,我们还是会跟着你,因为这一切,我们也都在乎。”
蒋慕渊听完,不由弯了弯唇角,刚要回敬,就听见外头惊雨紧巴巴的一声“小公爷,成国公来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周五爷开门请成国公入内。
惊雨忙不迭给周五爷比口型:桩桩都是大祸。
周五爷会意,这是惊雨匆忙间没有顾上出声传报,再想提醒却是晚了。
成国公浑身都带着股寒气。
他刚刚入城,听闻小公爷在这儿歇马,便赶紧来了,哪知道听了这么一段,虽只有两句,但也足够惊心的了。
搓了搓手,成国公问:“刚刚我似是听见说三殿下不顾官员百姓,这……”
已然听见了,蒋慕渊也不好与成国公打马虎眼,好在最初几句不曾叫他听去,不用解释活得久不久的事儿。
蒋慕渊道:“是,国公爷也知道,当时奇袭北狄前,我一位舅哥曾潜伏在狄人大帐之中,他从安苏汗的几个儿子那里听来的。
那年狄人会突袭北地,是三殿下给了他们支持,给了他们能在冬日穿过雪地抵达北境的地图。
只是人证都死了,我们没有证据指向三殿下。”
成国公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一千零九十章 人各有志
三殿下哪里来的地图?
狄人的话能不能信?
三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他们孙家的江山,孙家的百姓……
成国公觉得这其中关卡并不能说通,若是搁在以往,他着急起来兴许就直接冲口而出了,但这些时日在江南被“磨”得够呛,他压住了所有的冲动,先喝了口茶。
周五爷给蒋慕渊添的那盏茶,被成国公全倒在了嘴里。
茶水挺烫的,成国公心思在旁处,没有防备,烫得直哈气。
惊雨另寻了一壶凉的来。
成国公连喝了三盏,才算缓了过来。
最初的那一阵冲动缓了,成国公冷静下来,细细想了想,问:“三殿下还做了些什么?”
蒋慕渊斟酌着道:“孙璧虽是反贼,但他也说了些真话,他和董之望是被三殿下逼反的。
三殿下引七殿下去爬的崖壁,上头有矿石的通风口和入口,孙璧以为被发现了,不得不……
只是七殿下失足了。”
成国公抿唇。
孙禛失足是意外还是什么,他现在也不好推断,但能肯定的是,这两亲兄弟有仇。
不管孙睿怎么解释静阳宫那一夜的状况,反正在成国公看来,孙睿杀弟无疑。
只是没有实证,一如蒋慕渊现在说的事情,也没有实证。
蒋慕渊见成国公点头,又道:“乔靖的反叛也有三殿下的推动,乔蕴死得蹊跷,给了乔靖机会,这是王琅跟在乔靖身边时琢磨出来的。”
王琅没琢磨出来,但蒋慕渊得这么圆。
成国公想起乔蕴的死就牙痛,这么多人看着一个吊命的人,竟然还是死了,背后岂会没有说法。
而乔蕴前脚断气,蒋慕渊后脚就和肃宁侯一块建言圣上举兵南下,明面上打孙璧,实则是防乔靖。
这在运兵调度上是先见之明,而后续王琅的收获是印证了先前的推断。
蒋慕渊再道:“东异也是三殿下挑事,国公爷知道,五爷一直在东异周旋,才勉强把战事拖到了我们平定蜀地,若不然,东西兴兵,朝廷吃不消。”
成国公转头看向周五爷。
周五爷颔首:“只是东异人的话,不能在御前当证据。”
成国公先前压下去的激动和火气又蹭蹭蹭冒了上来。
带兵打仗的将领,哪个没有些脾气?他年轻时脾气更大!
若不是因为东异,他的保珊会吃这么多的苦?
没错,是老家族亲那些人惹了事端,连累了成国公府,但段保戚在前头打仗累军功,他这个一身伤病的老头子搏一搏,也能再做些事儿,远不至于让段保珊去东异。
她是挺身而出,她是做到了一个和亲郡主该做的所有事情,活着去,坚持着活着回来。
可太苦了,也太难了!
作为父亲,他骄傲,但他亦心疼。
成国公抹了一把脸,才把眼泪逼回去。
周五爷亲至东异王城脚下把段保珊救回了镇海关,先前她们在宫中保命的地图也是周五爷给的,成国公自然信他。
哪怕成国公依旧无法理解孙睿为何要在自家江山上胡作非为,但他信了。
疯子呗,疯子的想法,寻常人怎么会懂!
“要不是他姓孙……”成国公恨恨道。
那是圣上的第三子,是曾经储君最有利的争夺人选,没有确凿的人证、物证,别说是蒋慕渊了,孙祈、孙宣一块上,都不能拿这些事儿把孙睿干翻。
通敌也好、逼反也罢,这些罪名甚至都没有给静阳宫盖一个巫蛊的帽子有用。
而在虞贵妃被赐死之后,蒋慕渊没有对孙睿落井下石,这也必定是各方考量的结果。
百官平稳、民心安定,正如成国公刚听到的那样,他们得在乎这些,若不然,皇太后也不至于到圣上寝宫大发脾气,让圣上不许立刻办了孙睿。
所以,谁也无法在静阳宫倒下之后,立刻编造证据给孙睿罗织罪名。
蜀地清算未了,东异后续的安排还未落实,当时去跟孙睿算账……
成国公想想那场面就觉得精彩纷呈。
现在就更不行了。
南北分立之时,官员忙着站位,民心动荡到起义不断,再传出个皇子通敌的消息来,那真是要一塌糊涂了。
成国公咬着牙,道:“如今被御林军看着,应当再翻不起风浪。”
蒋慕渊叹道:“未必。圣上真病倒了,二殿下受伤,我怕他会借机做些什么。你我都不在行宫,万一有什么状况……”
闻言,成国公也有些紧张:“有御林军,有中军都督府……”
他说的自己都发虚。
这两处,真才实学、武艺出色的当然不少,但也有一部分是蒙荫来混个差事的,属于好的挺好,混的也很混。
可就算是好的那一些,御林护卫皇城,中军主要负责京畿,他们从进去到告老,一辈子都没打过真仗。
先前能与敌人硬碰硬一把了,却被圣上全带到了江南。
连敌人脑袋都没砍过一个的,能跟他们这些征战出来的兵士们比?
关键时候,十之八九不顶用!
“我再让马儿歇口气,等下就出发。”蒋慕渊道。
成国公忙不迭点头:“我也赶紧平了这两地的乱事,早些回行宫才是正经的。”
说完,成国公离开,沿着驿馆走廊走了大半,还是顿了脚步,转身回来。
蒋慕渊看着去而复返的成国公。
成国公入内,关上门,到蒋慕渊跟前,压着声音,诚恳至极:“我不知道别人,但我们段家会遵循小公爷的选择。”
说完,成国公又匆匆走了。
蒋慕渊愣怔了片刻,成国公的意思是,无论蒋慕渊支持哪一位殿下,段家都全跟了。
蒋慕渊轻声感叹:“他也不怕我给他带到坑里去。”
“小公爷要选小王爷?”周五爷睨了他一眼。
“孙恪?”蒋慕渊失笑着摇了摇头,“他才不进坑呢!他现在应该在忙着研究宫中有几个地窖能躲,往里头多屯些吃食要紧。”
周五爷也笑了。
人各有志,有人机关算尽想得到手的东西,也会有人根本不愿看一眼。
如孙淼,如孙恪。
君王临朝,背负的是天下,是江山,是百姓,若无此志,硬坐在那把椅子上,对官员百姓都不是好事。
当然,对有些想要只手遮天,以摄政之名、行“帝皇”之事的人,是好事。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父皇派你来的?
成国公走出驿馆,接过马缰时,才发现下雪子了。
南方的冬天就是如此,雪也与北方的雪截然不同,这里很多年都碰不上一回漫天大雪,大部分时候都是这种雪子。
很细很小,似雪非雪、似雨非雨,落在地上积不起来,没一会儿就全化作了水,使得道路泥泞不堪。
成国公呼了一口白气。
这样的天气,小公爷想尽快赶回江南行宫,只怕不容易。
太湿滑了,比雪地都难行,一个不小心就打滑。
安庆回江南的官道算不上宽阔平坦稳当,现在是雪上加霜,人难走,马儿也难走。
而这一夜的江南行宫中,圣上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喘着气。
他瞪大了眼睛。
这两天,他夜里都让韩公公留一根蜡烛,烛光透过床幔,不刺眼,也不会让四周一片漆黑。
可这会儿,他的视线却一片模糊,便是喘息,也让他的胸口疼痛不已。
圣上没有叫人进来,他听着自己的喘气声,额上泌出了一层汗。
很难听,很沉重,像是个大木箱子在地上拖着走的声音。
手一抬,圣上把一只木球扔到了地上,咕溜溜的滚出去。
外头的韩公公听见响动,赶紧披了衣裳过来,撩了床幔,道:“圣上,奴才伺候您用口热茶?”
嗓子润了,圣上开口说话的声音却依旧沙哑:“你说,朕是不是要不行了?”
韩公公的手一抖,扑通跪下:“圣上,您别这么想,就是染了风寒,会好的。”
“风寒死的人也不少!”圣上咬着牙道。
韩公公垂着头,他深知圣上性情,这位是轻易不会把“死”字挂在自己身上的,上回刘尚书劝他立太子,都让圣上往病入膏肓上解读,最后气得不行,今儿个肯自己说了,恐怕是真的意识到身体状况不行了。
想了想,韩公公道:“圣上,如今朝中状况,人心浮动,您若是真……那……”
“难道不是各个都等着朕早日蹬腿,好让他们回北边去吗?”圣上嗤了声,“你去叫贾桂来见朕。”
韩公公一愣:“现在?”
眼瞅着三更过半了。
“快去。”圣上催促道。
韩公公只能去办,直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到了从被窝里被叫起来贾桂。
贾桂对韩公公一拱手:“圣上这是……”
“杂家也不知道,”韩公公叹了声,“贾大人快里面请。”
圣上只留了贾桂,韩公公看了贾桂一眼,恭谨退了出去。
“朕怕是要不好了,”圣上说完,见贾桂吓了一跳,又道,“不用宽慰朕,朕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一病不起,就是说朕。”
贾桂的心扑通扑通直跳,隐约有了些猜测。
只听圣上又道:“原是想和爱卿做儿女亲家,最后却没有成,罢了,真成了,朕现在也不会叫你来了,朕不可能把皇位传给睿儿。”
贾桂的心跳更快了,他想,他猜对了。
圣上连夜传他,看来是要寻新帝的辅政大臣。
眼下几位公侯伯爷、三公都不在这儿,圣上也就想到了他这里。
这是他的机会。
贾桂当然想要从龙之功,这些时日也没少琢磨,可押宝哪有圣上亲口交代来的有前途,他赶紧跪下来表忠心。
“圣上,就算当日小女有幸成为三皇子侧妃,三皇子身陷巫蛊传言,圣上另择继任,臣也会遵从圣上,辅佐新君,臣对圣上您忠心耿耿。”
圣上眯着眼,听贾桂说完这番话,让他再上前几步,低声吩咐了一番。
贾桂几乎是趴在龙床前听完了这些话,后背冷汗直冒,但他没有质疑,颔首应下:“臣领旨。”
韩公公在外头候着,见贾桂出来,想探一探口风。
贾桂却摆了摆手:“圣上病中多虑,也是我们当臣子的无能,无法让圣上宽心。”
如此太极态度,韩公公也就不再问了。
回到寝宫之中,圣上沉声道:“半个时辰之后叫朕。”
韩公公抿了抿唇,应了,他不疾不徐走出去,叫了个小内侍,低声交代了几句。
夜色之中,小内侍飞一般冲了出去。
不到三刻钟,贾桂拿着圣上的腰牌,带二十人入了行宫,直冲孙睿的宫室,想控制住守在此处的御林军,直取孙睿性命。
不曾想,他们前脚迈进去,后脚面对的就是人数远胜与他们三倍的御林军。
贾桂的脸色煞白。
看管孙睿的人手,不过十人,怎么会突然多了这么多……
小小的宫室,哪里容得下这么多人施展拳脚,近距离比划,人数等于胜数。
贾桂被两人钳制住双手,红着眼看向从殿内走出来的孙睿。
孙睿裹得厚实,上下打量贾桂,声音淡淡的:“父皇让你来的?”
明明是个问句,语气却十分笃定,其中甚至透了三分嘲弄。
贾桂并不回答,孙睿也无所谓,与御林军的一首领道:“把他们都打晕了带走,随我去父皇寝宫,动静小一些,别把其他人都吵起来了。”
寝宫里,时间到了,韩公公唤圣上。
圣上的精神比之前更差,靠着引枕,呼吸沉重:“贾桂还没有回来?”
“还未曾,”韩公公道,“圣上,奴才给您热一碗甜羹吧,您昨儿晚膳用得就少。”
圣上颔首,在韩公公的伺候下,一口一口用了。
滋味挺好,他很喜欢,只是不晓得他这个身体,还能尝几回。
忽然间,外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竟是直接往内殿来了。
圣上闻声一愣,贾桂若是回来,不会这么没有规矩。
他勉强探身往外头看,来人绕过屏风,直直走到龙床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是孙睿,是自从抵达江南之后,他就再没有见过一面的孙睿。
孙睿也瘦了很多,一路行来,带了一身的寒气,只是他的目光更冷。
“你……”圣上惊愕至极,“贾桂呢?贾桂难道……”
“贾佥事忠心耿耿,父皇可不要胡乱猜忌,”孙睿打断了圣上的话,“可惜御林军并不都是父皇您的人。”
贾桂等二十一人被捆得扎扎实实扔了进来,且倒在地上毫无动静,显然已经是昏厥了。
圣上气急攻心,撑着龙床想站起来,却不想手上一点劲儿都使不出。
就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
圣上怒目瞪着孙睿,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一旁低眉顺目的韩公公,想要厉声说话,只是一张嘴,声音都弱了许多:“是你?甜羹里放了什么?”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儿臣的孝心
韩公公一动不动的,仿若是没有听见圣上的问话。
圣上跌坐在床上,很快,他连坐都坐不住了。
韩公公此时才动了,他扶着圣上躺下,盖上锦被,一如他之前做过的无数次那样,动作小心又细致。
而圣上却连挥开他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如一只木偶一般由着韩公公摆布。
仅存的力气只够勉强说话,圣上的声音跟游丝一般:“原来如此,原来连你也背叛了朕!”
韩公公抿了一下唇,轻声道:“圣上,奴才没有背叛您,奴才伺候您一起走,何谈背叛。
再者,‘连’这个字说得不对,虞贵妃不曾对您用过巫蛊,陶昭仪十之八九也没有听见什么,若说背叛,其实是您背叛了两位娘娘。”
圣上气得呼吸都不顺了。
都是哪门子的歪理。
他的视线挪到孙睿身上,亦目光示意,哪怕其他人谈不上背叛,那孙睿呢?
孙睿在龙床前坐下,近距离看着圣上的反应,缓缓开口道:“父皇放心,您和孙禛吃的不是同一种东西。”
这等于是承认了他亲手杀了孙禛。
一想起孙禛之死,圣上难以控制情绪,一阵咳嗽,嗓子眼里全是血腥味。
“或许父皇更想和自己最爱的儿子吃同一样东西?”孙睿道,“可惜不行,我不想让孙禛说话惹麻烦,但我最后还得听一听父皇您的教诲,我不能弄哑了您的嗓子。”
孙睿仿佛是没有看见怒不可遏的圣上,自顾自道:“原也不想如此的,但孙祈说得对,砍头还有断头饭,该让您填填肚子再走。”
“你以为,朕死了,你能活?”圣上咬着牙,艰难道。
“您不死,我难道活得了?”孙睿嗤了声,“您其实还是老样子,上辈子您为了让孙禛上位,病死前困死阿渊,这回哪怕没了孙禛,您临死前却还是要我的命。贾桂是您的刀,只是恰恰叫我防住了。”
圣上有一些愣怔,一时之间,他不确定是不是气头上思维不顺,他竟然没有听没有孙睿的话。
孙睿靠着椅背,细细致致给圣上讲前世故事。
他迎贾婷为侧妃,他勤奋认真,虽无储君之名,却行储君之事,从唯一一位能出入御书房议政的皇子走到监国,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是下一任帝皇。
可最终,圣上驾崩,传位给孙禛,安排好了辅政大臣。
“就那么一个废物,值得父皇拿江山相托,我只是一个挡箭牌,父皇您担心阿渊反了孙禛,困杀他于孤城之中,有胆子跟您呛声的,要么老死、要么病死、要么战死,削权集权,全是为了孙禛,”孙睿语气平缓,但语速极快,与他平时全然不同,可见其心情激动,“我敬贾桂为岳丈,他却说服贾婷钳制我,事事为孙禛考虑,金培英得了虞家那么多好处,在两湖做他的土皇帝,我若登基岂会留他?他当然选孙禛那废物……”
圣上从一开始的激动到后来的漠然,他在认真听,以上种种,的确是他会做的事情。
孙睿讲的那些,才是他希望有的结果,而不是现在这样,孙禛死了,他躺在这里,听孙睿说他没有达成的希望。
“顺德三十五年……”圣上喃喃着。
他在梦境中一遍一遍听孙睿数数的重点就是三十五年,他憎恨、他厌恶,他觉得他不该只当三十五年的皇帝。
却没想到,那个数,不是数短了。
他在孙睿的故事里活到了顺德三十五年。
而现在,不过才顺德二十三年,他就已经是将死之人了。
十二年,整整一轮,毁在了孙睿手里。
“你这个疯子!”圣上骂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孙睿笑了笑:“与您一脉相承,谁又不是个疯子?儿臣只是想让您看看,若您一意孤行、把皇位给孙禛,这江山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您前世没有看到最后的结果,现在,儿臣让您看了,这是儿臣的孝心。”
要不是手上一点劲儿都没有,圣上简直想抓起木筒往孙睿的脑袋上砸。
屁的孝心!
他担不起这孝心!
“你的孝心就是跟朕同归于尽?”圣上反问。
“您怎知我必死?”孙睿的眼皮子抬了起来,“话说回来,儿臣这几年过得也很是辛苦,太冷了,一到冬天就吃不消,尤其是来了这江南,每天都是煎熬。
原是想求个稳妥,多煎熬些时日也无妨,偏局中的棋子太多,各个都有想法,横冲直撞,全给弄乱了。
孙宣设计陷害母妃,使得我不得不匆忙出手杀孙禛,否则我再无动手机会;
孙淼受伤装聋,局面越发混乱,势必惊动阿渊;
孙祈已经在催阿渊回来了,算算时日,可能再三五天,他就能抵达行宫;
是您的儿子们,催着您上路。
您今儿不派贾桂来杀我,我最迟明日也会动手,阿渊若回来了,儿臣还如何给您尽孝?”
“你的孝心可真特别!”圣上道。
孙睿笑得更是温和:“不止今儿的甜羹,儿臣尽心尽力给您调配安眠香料,可真不是易事。”
闻言,圣上浑身都凉透了。
孙睿说的安眠,必然是反的,他常年睡不好的根由,竟然在香料上?
能动香料的,韩公公!
香料是无法操控梦境的,只是他最初被噩梦魇着了,偶有几次而已。
韩公公一直询问他为何无法安睡,到底梦见了什么,才让圣上不时对噩梦挂心。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加上扰人心神的香料的印象,渐渐的,恶性循环。
他对梦境越来越怕,又如何能睡得好?
“到江南后,没有再用?”圣上问道。
韩公公答道:“初到江南,用的都是最好安眠香,您睡得可好了。是了,以前陶昭仪娘娘给您送甜羹的时候,奴才也会少放一些香料,效果不错,您也喜欢。”
“这就是你非要朕南下的原因?”圣上再问,“若在皇城之中,你们今日如何得手!”
“您这话又错了,”韩公公道,“怎么是奴才一定要让圣上南下行宫呢?是您想,您一定要,奴才只是在您动摇的时候扶住您了而已,这是奴才应该做的。”
是了,这阉货在皇太后喝斥他之后,告诉他华英宫走水!
如今看来,哪是因为落雷,分明是人为!
一如他这场风寒,亦是人为!
更早之前,也是这阉货,让他以为陶昭仪什么都听到了……
陶昭仪不死,孙宣怎么会对静阳宫下手?
没有巫蛊之事,他的禛儿岂会殒命?!
禛儿若在,禛儿若在……
思及此处,喉头一阵火烧火燎,圣上一口血喷出来。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我想要的模样
血顺着嘴角流下。
韩公公拿着帕子,一点一点替圣上擦拭干净。
圣上看他这番举动,简直怪异到了极点:“你图什么?他活腻了,你也活腻了?”
韩公公道:“奴才肯定会陪着您一块走的,您放心。”
今日事已至此,圣上必死无疑,而三殿下也没有一定要活下去的想法,他亦是相同。
真活下来了,他大抵是要落在五殿下手里。
他亲手了结了陶昭仪的性命,五殿下能让他生不如死。
既如此,还是跟着圣上走。
他伺候了圣上一辈子,习惯了。
至于图什么,图的是心中曾有过的那一丁点光吧。
韩公公没有给圣上的答案,孙睿是知道来龙去脉的。
孙睿想要弄出这么多事情来,势必要有一颗棋子深深埋在圣上身边。
关系不紧密的,留了也白留,关系紧如韩公公,又岂是靠金银就能收买得了的。
最终是邓公公给了他线索。
现今的韩公公是圣上身边的第一人,但他也有刚入宫时、如履薄冰的岁月,最初那几年没少吃苦。
那是忻贵嫔最得宠的一年,如花一样灿然,她最喜逛园子,身边总围一众宫女内侍,光鲜极了。
韩公公那时候伺候园中花木,还有些笨手笨脚,一不小心冲撞了高高在上的贵嫔娘娘,本以为会被拖出去打死,但忻贵嫔身边的大宫女替他说了好话,不只没有受罚,反而问他要不要来贵嫔宫中做事。
韩公公没有去成,没过几天,忻贵嫔忽然失宠,禁足封宫,病了半年,香消玉殒,那大宫女也陪着走了。
再后来,韩公公得了自己的机缘,他跟了曾经伺候过先帝爷的大内侍,老老实实当了几年乖孙子,由大内侍安排着到了御书房做茶水内侍。
顺德帝当时还是皇太子,日日出入御书房,茶水都是韩公公奉的。
几年下来用习惯了,顺德帝向先帝爷讨了人,韩公公自此跟着顺德帝,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以韩公公与顺德帝的关系,本不易挑拨,但能让韩公公挂心多年的,唯有忻贵嫔到底因何失宠。
这是一桩迷案,便是当时的中宫、如今的皇太后都不知道答案,他曾向那大内侍拐弯抹角的问,也没有问出答案来。
孙睿拿邓公公诓了韩公公,说邓公公出自忻贵嫔宫中,虽然也就是个里头做杂事的,但手里留了些贵嫔宫里的小物什,其中有那位大宫女的一串珠子。
本意是拿些财物护身,可最终也没有把那些换作银钱,一来不小心断了腿,不能自己处理东西了,怕招人眼,把他告了不算,抢了也无处说理,再者,念着贵嫔娘娘,也舍不得。
孙睿把那串珠子给了韩公公。
韩公公领情,能帮上一句嘴的时候,自是在御前替孙睿说两句好话。
毕竟以当时的状况,圣上未设文英殿,孙睿还是一枝独秀,静阳宫荣宠之时,顺水推舟的人情,有何做不得的?
再往后,孙睿想要韩公公“多做”些事情时,编造了故事。
他告诉韩公公,忻贵嫔当时妄议立储之事,说今上只是占了中宫嫡出长子的优势,实则能力并不出众,这才得罪了先帝爷。
韩公公信了,忻贵嫔失宠就是顺德帝被立为皇太子前后的事儿。
孙睿又说,圣上再走先帝爷的老路,他属意什么都没有的孙禛,比先帝爷属意嫡长子更夸张。
韩公公已经上了船,也下不得,加上忻贵嫔那“旧仇”,对顺德帝自是心有埋怨。
一步偏了,便会越走越偏。
龙床上的圣上死死盯着孙睿,他四肢越发绵软,五脏六腑跟烧起来了一样,没呼吸一次都在灼烧。
“你不如给朕一个痛快!”圣上道。
“父皇您这已经很痛快了,”孙睿笑了声,“若不是怕天亮了,孙祈他们来坏事儿,儿臣还想请您再多体会体会。
您这真算不得痛苦,儿臣前世在天牢之中,被您的宝贝儿子关了七年,整整七年!
腐臭、阴冷、孤独,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儿臣闭着眼就能想起来。
哪怕儿臣回来了,这幅身子没有遭受过天牢折磨,那股子寒意还是跟着儿臣。
每一天都在提醒,那七年之苦、七年之恨!”
噗——
一口鲜血从圣上口中喷出,与此同时,一柄匕首刺入孙睿背部。
韩公公愕然,一把将行刺之人揪开,甩在地上。
孙睿摸不到背后的伤口,他阴毒地盯着凶手,那张抹得很是狼狈的脸上,有一双他格外熟悉的眼睛。
“贾婷!”
贾婷嘴角噙血,哪怕被韩公公钳制住了咽喉,她满是恨意的眼睛都盯着孙睿。
今夜贾桂忽然被召进宫中,贾婷被吵醒,一直惴惴着。
很快,她等到了父亲回来,但父亲没有歇息,而是把哥哥喊醒,两人以中军都督府的将兵之态,带着兵器离开。
贾婷也有一身,是以前贾琮身量没有拔高时穿的,后来贾琮换了新的,这身旧的就被贾婷收着玩了。
这么多年过去,家里人都不记得她有,但南下时,贾婷带上了。
贾桂点了二十人,为了迅速,都是住在附近的。
贾婷在暗处瞎指跑了一个,自己凑数,瞒过了父兄,跟着进了行宫。
待明白此行目的是绞杀孙睿时,贾婷几乎雀跃,这是她的机会,就该是她的!
没想到,一时间局面反转,她在被敲晕之前就装晕,捆住四肢送到了圣上寝宫。
他们那些人被丢在角落,贾婷的兵器被收走了,身上却还有一防身用的匕首,她解开了绳子,也解开了孙睿当年害她的缘由。
前世今生,多么荒唐的故事!
前世的贾家、贾婷做的事情,被盖在了今生的她的脑袋上。
孙睿忘不了七年之恨,她不知前世,但她记得从身上搁下一块肉是什么滋味!
她亲手拿这把匕首割了自己的肉,血流如注!
她也亲手拿这把匕首,刺进了孙睿的身子!
她可以死,但孙睿必须死在她的手上!
这一刺,直入背部,穿过了骨骼,扎到了心肺上。
圣上看着眼前变化,一面喘一面笑,下一瞬,他又笑不出来了。
孙睿根本不管贾婷,他拿着油灯缓缓走了一圈,把床幔点燃,而后是其余幔帐、木头家具……
火势渐渐起了,他又坐了回去,不疾不徐道:“前世儿臣尝过阴冷的滋味,很不好,也就不让父皇尝了,现在这样暖和,正好。
我想做的,我的目的,都达到了,虽然被安远拦了很多,但这天下,最终还是成了我想要的模样。
阿渊不是能收拾残局吗?让他收拾去吧。
儿臣与父皇就在这儿看着,看孙祈还敢让阿渊收拾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