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启程
圣上靠着龙椅,眯着眼上下打量燕清真人,道:“宁国公说了些什么能请真人来说项?不对,不是宁国公,是阿渊他媳妇儿吧?”
宫中事宜,圣上有心,自然就能知道。
何况,蒋仕煜去了哪里,又在忙着什么,从头到尾就很光明。
圣上清楚,蒋仕煜脚不沾地,忙着安排御驾南下,和京中各处调动守备,让他去说服燕清真人,那是分身乏术。
燕清真人闻言,也不避讳,抱着浮尘笑得坦荡:“的确是小公爷夫人来寻的贫道。她有她的说辞,贫道有贫道的想法,无论谁说了什么,说得多么冠冕堂皇,贫道只看事。而在贫道看来,让北地军进京的好坏状况,就如贫道告诉圣上的那样。”
圣上摸了摸下巴上的青渣。
没错。
旁人为达目的而整理出来的说辞根本不重要,最关键的是结果。
燕清真人给他展现的正反两个结果,都颇合他的心意。
既如此,他又为何要阻拦顾家带兵进关呢?
圣上抬眼看向韩公公:“准备笔墨,让镇北将军出兵阻拦庞登。”
韩公公垂首应下。
旨意备了,韩公公让小内侍赶紧给三公送去,他站在廊下,燕清真人出御书房从他身边经过,韩公公迟疑着叫住了真人。
“道长真的不随圣驾南下?”韩公公道,“圣上很是信任真人,若真人随行……”
燕清真人摆了摆手:“公公不用多劝。贫道年纪大了,前几年还有心云游天下,现在是提不起那个精神了,贫道就在京中,等御驾归来。”
韩公公叹了一口气,往御书房里快速扫了一眼,而后上前一步,几乎是附着耳与真人道:“杂家劝不住圣上,也只有真人……”
道长还是摇头:“圣上心意已定,谁也劝不住,公公不用如此。贫道的话若是真的管用,圣上也就不会南下了。”
皇太后也好,百官也罢,哪怕是真人站出来弄虚作假,圣上想走还是会走。
没有哪一个人,能真的劝住圣上。
不过是有些事儿能拉一把,有些事儿死谏都不过是一滩血,擦了就没了。
三公都上了年纪,已经禀了圣上,此番不随行南下。
圣上气归气,但也不想在说服他们这事儿上浪费时间。
出京要紧,百官们爱跟不跟。
当然,三公也不可能真的不管圣上了,无论劝得住还是劝不住,等到了江南,也得有人时时刻刻在圣上跟前劝一劝吧。
他们几个老家伙是不顶用了,还是要靠六部官员、一众一二品大臣,但凡能在御前说上几句话的,傅太师出面,让他们跟着南下。
可谁家不是拖儿带女又有老迈父母的?
有人愿意走,也有人不愿意走,除非是圣上直接点了名的,不然各家里头拉拉扯扯都要费上几天工夫。
圣上哪有那个耐性等候?
反正启程的时间定了,御驾出发,跟着走的就有御林军、中军都督府的兵士们护卫同行,晚几天走的,就自己安排吧。
黎明前,宫城大门就打开了。
成国公重重握住了蒋仕煜的手,只是他哽咽得厉害,数次开口,都没有把话说出来。
蒋仕煜岂会不明白成国公的意思。
圣上一走,京城的困局就只能靠他们留下的这少数兵力死守了。
成国公有心坚守,可无奈圣旨压在头上,他必须随驾保护圣上安危。
安阳长公主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圣上的马车。
永王爷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轻声道:“安阳,你要陪伴母后,你不走,可寿安和阿渊媳妇儿,你也留她们?祐哥儿还小……”
“我不止是天家公主,”长公主道,“我也是蒋氏的媳妇,蒋家上下,除了原就不在京中赶不回来的,哪个走了?祐哥儿再小,也姓蒋,你们都能安心把恪儿媳妇留在慈心宫,还担心我管不了祐哥儿吗?”
永王爷苦着脸,他哪里是放心留下符佩清的,是不得不如此。
长公主笑了笑,知道他的难处,便转头与永王妃道:“我会照顾恪儿媳妇,你们路上自己保重。”
永王妃颔首,孙恪给长公主行了一礼,神色凝重。
小王爷根本不愿意走。
他再是不喜掺和朝事,也不愿意抛下皇太后和符佩清。
其实,对于他这样的身份,在这个时候远离京城并非是坏事,老老实实在圣上眼皮子底下,对他们父子都是好事。
可偏偏,皇太后不愿走,符佩清走不了。
这让孙恪如何放心?
只是他不能跟圣上硬来,否则,圣上不敢勉强皇太后,难道还勉强不了符佩清吗?
真把符佩清往马车里一塞,他们夫妻是一道启程了,但孙恪能让符佩清大着肚子一路颠簸?
何况,原本圣上就想让符佩清走,只是皇太后不许,孙恪此时若闹,反倒遂了圣上心意。
话说回来,圣上能默许,也就是宫里一众老嬷嬷都看过符佩清的肚子,认定怀的是个姑娘,若她们瞧着是个儿子,符佩清就得生在南下的路上了。
御林军过来催促,孙恪郑重再郑重:“姑母,我媳妇儿就托您照顾了。”
御驾启程,前头开路的是中军都督府,佥事贾桂骑马走在最前。
贾桂奉旨开道,贾家这回也就举家南下。
贾婷随母亲贾温氏一道坐在车中,仪仗有前后,说是随行女眷,但前头的车马没有走完,是轮不到她们的。
她们只能等候在广场边上。
贾温氏心烦意乱,见贾婷撩了帘子往外头看,她忙道:“你安分些。”
贾婷嗤了声:“我哪里不安分了,我就是看看,前头的贵人们走得如何了。您知道我刚才看到谁了吗?我看到三殿下了,就在那辆马车上,我还当他好几年出不了府,您看,这不就出来了吗?”
“你闭嘴!”贾温氏探身过去,拉住了女儿撩着帘子的手,“那是三殿下,我不管你们兄妹两个闹腾什么,别在这时候惹事了,行吗?”
贾温氏听贾婷说过,当年她受难的黑手就是孙睿。
作为母亲,贾温氏心疼过,质疑过,愤怒过,五味杂陈到了最后,余下的是无奈。
深深的无奈。
那是三皇子啊,没凭没据,只靠贾婷和贾琮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的那丁点消息,能有什么用?
退一万步说,就算有真凭实据,他们贾家还能告到御书房里去吗?
只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
贾婷被拦住了手,倒也没恼,只靠着引枕闭目养神去了。
恍惚间,马车终于动了,她迷迷糊糊地想,她不惹事,她只想报仇。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我走什么?
傅太师恭送圣上出城,这才坐着轿子回文英殿。
殿下们都跟着走了,余下他们几位老臣。
朝廷各地衙门的折子,除了一刻都耽搁不得的急件是直直送往御前、并另抄送一份至京城,其余的折子,还是先进京由留京的相关衙门审阅过后,再往南送。
这也是没有办法里的办法,近些时日暂时还这么办。
真等到庞登带着西凉军兵临城下,外头的折子进不来、里头的折子也出不去了。
看着小内侍捧着折子进来,傅太师抿了一口茶,取了一本来看。
冯太傅告病了,他那日叫圣上气着了,几天都没有缓过来,就在府里安养。
曹太保倒是在,一面看折子,一面与傅太师道:“我以为,你会让家里晚辈南下。”
傅太师摸着胡子,笑了笑。
他并不是没有起过这个念头。
作为朝廷要员,他坚持守着京城是他自己的选择,可作为长辈,又怎么会不希望子孙能多一份保障呢?
若圣上亦留在京中,他倒不必那般担忧,可圣上走了,带走了御林军和中军都督府的将兵,哪怕傅太师对宁国公有信心,也担心一个万一。
让子弟随着圣上南下,肯定比留在京中安全。
傅太师提了,只是家里谁都不肯走。
傅敏峥是嫡长房嫡长孙,他说,老祖宗托梦,他今生注定无子,总归将来是要靠族中兄弟过继儿子到他名下的,那他是走还是留,又有什么关系,既如此,干脆留着陪长辈。
傅太师被他说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见傅敏峥认真,也就不多劝了。
“人各有志,”傅太师缓缓与曹太保道,“他们有与京城共生死的心,我难道要拦着他们,只准自己当英雄吗?”
这是骨子里的气节。
他们读书人,最看重这股子气。
有些官员是领了旨意没办法做选择,那么能选择的人,就坚定自己的路。
留着守城也好,随行南下、待京城再无力处置政务时、把行宫里的公务支撑起来也罢,都是为了信念。
想好了路,就无需再瞻前顾后,只要脚踏实地就行了。
曹太保笑了起来,道:“活一辈子,能见京师两次动荡,我们两个老家伙,难得。”
傅太师闻言也笑了。
正说着话,徐砚从外头进来。
不久前又开始落雨了,徐砚的衣摆湿了不少,显得很是狼狈,给两位老大人行了礼,他站在一旁整理。
“我原以为,你们工部会是你随行。”傅太师道。
六部衙门,要么尚书,要么侍郎,必须有一人留京、一人南下,另一人不强求,看个人意愿。
各部里头,一般是年轻的出京,岁数大的留下。
这扯不上什么弃子不弃子的,实在是有些老大人岁数搁在这儿了,一路颠簸往江南去,身体吃不消。
工部里头,刘尚书与左侍郎闻大人两位都是快要告老的年纪了,按说的确该由徐砚随行,但最后商量下来,反而是徐砚留了。
闻侍郎是江南人,原本来年就差不多要退了,就当举家返乡,而刘尚书是难得还能劝一劝圣上的,他得跟着去唱白脸。
徐砚亦是纠结过的,但和杨氏、徐驰商议过了之后,还是决定留下。
他原本就没有在几位皇子之间做过选择,一直不偏不倚,不想给如纪家这样的姻亲添麻烦。
如今局面,更是没有考虑要支持哪位皇子的必要了,不如就跟着宁国公府。
国公爷守城,守一天就是一天。
何况镇北将军要入关救援,徐砚坚持要走,岂不是明摆着不信顾家?
关系再尴尬,徐慧也是顾家媳妇,两家是明明白白的姻亲。
平时不融洽也就算了,这个当口上,徐家举家走了,京里百姓如何看?
百姓们连骂他们贪生怕死都嫌浪费工夫,因为大伙儿也要赶紧跑。
本来还能稳着的,徐家这般举动,不就是证明了援兵都靠不住吗?
那还不跑,等着破城吗?
当然,全家上下最是反对的是闵老太太,可她现在说的话,是一句也不顶用了。
徐老太爷都被徐砚说服了。
若只为太平二字,徐砚何必步步往上爬?
他现在最不能少的就是好名声,他固然可以求刘尚书、求闻侍郎,可真那样做了,名声就坏了。
以后出门去,旁人不敢明面上笑话他,但肯定笑话徐老太爷,笑话徐家其他子弟。
徐令峥和徐令澜,以后去考场上试手,都要被人指指点点。
徐老太爷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以前能为了老友们看低徐砚、排斥他而气得病倒,哪里会听不进去。
脸面大过天,何况连皇太后还在京中,他们小老百姓怕什么?
老太太再闹,也就是口上功夫,谁也不会理会她。
不过,有徐老太爷这样的“百姓”,也有收拾了行囊要跟着南下的百姓。
京城看着没有乱,但衙门里自己知道,各种案子、尤其是偷盗案子,一下子多了起来。
绍方德坐在书房里,大案上堆着满满的案卷。
师爷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没忍住,小声道:“大人,您现在走还来得及,赶一赶路,能跟上御驾。”
绍方德连脑袋都没有抬:“这是哪儿?”
师爷下意识答道:“顺天府。”
绍方德又问:“我是做什么的?”
师爷越发云里雾里:“顺天府尹。”
“行了,”绍方德这才看了师爷一眼,道,“你若真想走,现在就启程,不用管我。”
师爷急得直跺脚。
绍方德见状,解释道:“还不明白?我是顺天府尹,京师就是我要看着管着的地方,朝廷又没有免了我的职务,我走什么?”
师爷愣了愣,脑袋一会儿灵光、一会儿不灵光,半晌,抹了把脸,又坐下了。
绍大人不走,他怎么能走呢?
至于家里那急吼吼的婆娘……
最多回去拎着他耳朵骂他一通,老夫老妻了,肯定会支持他的。
再说了,他们两个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离了这儿,得等到何时才能回来呢……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掺和不动
东街上,闹哄哄的。
有人走了,自然也还有很多不想走、或是走不了的人留着。
过一天日子,有一天的营生,酒肆茶馆照常开门,只是这生意,注定比不了从前。
素香楼的客人也比平时少了许多。
跑堂小二与茶博士凑在一块,嘀嘀咕咕说话。
“还做不做生意了?”
声音从门口传来,小二猛得一抬头,小跑着过去:“做生意、做生意。”
外头飘着雨,光线不足,小二跑到了跟前才看清,来人身着官服。
待对方收了伞转过身来,他看到了官服上的补子,缝的是孔雀,三品官呢。
他们素香楼,连孙恪、蒋慕渊这样的皇亲国戚都是常客,小二也是见过世面的,可这个当口,一位大官亲自来采买,那可真是稀罕了。
“您……”小二眼力好,多看了两眼,就认出了来人身份。
这是黄印黄大人。
这位太出名了,东街上的,没听说过黄大人故事的,可能一只手就够数了。
小二嘴快,道:“黄大人,您没有出京?”
“我不走,”黄印道,“家里老太太嘴馋了,念叨你们这儿的荷花酥,今儿还卖吗?”
“卖!怎么不卖!”小二笑了起来,“您稍后,小的给您去装一盒。”
黄印拦了他,又报了几样小菜,让他一并装好。
素香楼里做事的,本就各个手脚麻利,今儿又客少,没一会儿就给黄印都装好了。
黄印提着食盒,一面往外走,一面道:“我明儿再来。”
东家亦出来相送,听了这话,连连点头,等送走了黄印,他举着伞往左右铺子里去,说黄大人都没事儿人一样该吃就吃,该买就买,大伙儿慌什么,又怕什么?
黄印没有坐轿子,他就靠两条腿,走了大半条东街,回到自家住处时,鞋子裤腿都湿透了。
他孤家寡人一个,根本没有起过南下的念头,而曹峰的父母也全靠他安顿,老人家岁数大了,怕路上受苦,干脆说好了留下一块。
荷花酥是给老太太的,同样,这也是他们几个留京的官员想出来的法子,得叫百姓们心安。
黄印自己想得明白,真到了破城那一天,西凉军要杀就杀,总杀不光偌大的京城。
了不起,他也蹲地窖去。
他们留守的官员可以如此“破罐子破摔”,但在那一天之前,京城里头是不能乱的。
守城,需要兵士,也需要百姓齐心。
圣上已经走了,他们留下来的人,就要去街上多转转,让大伙儿知道,京里还有官员,有将领,能守,也一定会守下去。
午后,乌太医进了慈心宫。
皇太后躺在榻子上,精神不振。
如此状况,倒也不是单纯因为病倒了,而是她向来怕热,而病中只能少放冰盆。
“哀家没病都得热病了。”皇太后不满道。
乌太医反倒是乐呵呵的,他与皇太后性格,你来我往讨价还价了一刻钟,给皇太后多添了半盆冰,又允了每日多吃一颗糖。
皇太后获得了胜利,心情愉悦许多。
小曾公公搬来了棋盘,由皇太后执子先行。
皇太后开局雷厉风行,落子极快,乌太医慢悠悠的,有条不紊。
等他落子的工夫,皇太后问道:“你家那几个儿子、孙子的,你没让他们跟着南下?”
“老头子不管,”乌太医说得毫不在乎,“他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儿,老头子掺和不动,还是来跟您唠唠家常,陪您下棋的好。”
乌家几代行医,入太医院为官的只是极少数,大部分都是在医馆里坐堂,或是背着药箱走南行北历练的。
京城眼看着要有一场战事,一旦打起来了,必有伤员。
医者仁心,他们想留下来救治,乌太医又怎么会一味反对呢。
皇太后闻言,捏着棋子笑了笑:“哀家也老了,老得不愿意掺和烦心事,只想含饴弄孙,可哀家真不管,却是不行了。”
“您管了,也没见得能管住。”乌太医嘀咕着。
他平素在慈心宫,都是听得多说得少,皇太后唠的家常,可不是寻常的家长里短,他毕竟是臣子,不好指手画脚。
可到了这时候,乌太医也没有那么多忌讳了,皇太后更是不介意听他一些实话。
乌太医见皇太后苦笑,又道:“‘含饴弄孙’这四个字,最适合您了。”
这下子,皇太后哈哈大笑起来。
圣上出京,把孙仕、孙栩都带走了。
不过,皇太后最宠爱的是祐哥儿,哥儿还在她身边,只是她抱恙,怕小孩子身体受不住,就没有带在跟前。
至于含饴,她的确最最欢喜了。
“哀家最疼的孙儿明明是恪儿,”皇太后笑着道,“等恪儿媳妇生了,哀家要看看是多么讨人喜欢的一只猴儿!”
棋下了一日,有人陪着说话时,皇太后心情还挺好,可等夜深人静了,难免还是会有起伏。
向嬷嬷就在跟前伺候,自然知道她老人家的情绪。
皇太后其实并没有那么豁达。
圣上走后,军报依旧送入京城,百姓们看着那一匹匹往宫中去的快马,交头接耳议论着状况。
庞登的大军到哪里了?北地军是不是接到入关的旨意了?他们要何时才能抵达?肃宁侯那儿又是什么状况了?
陆陆续续的,还有不少人家出京。
他们在圣上启程时候没有掰扯明白,或者是原不想走、却又改了主意,犹犹豫豫着,最终还是决定南下。
这其中便有杨家。
杨家自打当时分家之后,除了各种红白事、逢年过节等不得不凑到一块的日子,是尽量能不来往就不来往。
杨昔豫落榜,脸上不好看,但科举这一路,有起伏是常事,一次不中实在很正常。
可偏偏,王琅在蜀地立了大功,大伙儿一阵吹嘘,没少把曾经同样有才名的杨昔豫拉出来鞭挞。
这就让杨家面子上难堪极了。
此番京师动荡,杨家其他几房说走就走,根本不跟长房打招呼,恨不能往后能一支在京城,一支在江南,疏远透了才好。
等杨家长房回过神来,再纠结两三天,急匆匆上路了。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不见了
蒋慕渊日夜兼程,从南陵城赶到了肃宁侯的驻地。
他有他的消息来源。
庞登带兵入关往京城奔袭,军情加急送往御前时,亦有一份急急往南,送到蒋慕渊这儿。
蒋慕渊闻讯便往肃宁侯这里赶。
他在马背上统算了京畿兵力、想了数条应对策略,只恨远在千里之外。
营帐中,肃宁侯神色严肃极了,背手站在地图前,看了眼匆匆进来的蒋慕渊,冲他点了点头。
“圣上急招我等领兵回京,防御京师,”肃宁侯把刚刚送达的圣旨递给蒋慕渊看,沉声道,“副将已经去点兵了,天暗之前就出发,彻夜赶路。”
趁着蒋慕渊看圣旨的工夫,肃宁侯也在打量他。
南方的八月还很热,蒋慕渊一路赶来,浑身大汗,头发丝都在往下滴汗水,可他甚至顾不上打水擦拭一把。
肃宁侯的驻地在两湖境内,原比南陵城靠北,他这儿前脚圣旨刚到,后脚蒋慕渊已经从南陵到了他跟前,可以断言,小公爷的消息比他更快。
极有可能是庞登一入关,就有人给小公爷递消息了。
肃宁侯与蒋慕渊一块打过北狄、蜀地和东异,知道小公爷年轻归年轻,本事和胆子都极大,为了战事顺畅,欺君的事儿也没少做,如今动作快些,也在预想之中。
他当然不会因为这些小细节上的东西和蒋慕渊掰扯。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再者,蜀地瞒报清算的活儿,肃宁侯都帮着蒋慕渊一道干了,何况对小公爷的讯息网睁只眼闭只眼呢?
蒋慕渊一目十行扫完了圣旨,问:“侯爷可还有最新的消息?”
“我还想小公爷给我些消息呢,”肃宁侯道,“路途遥远,算算日子,庞登这一手,留给我们的时间很少。”
“京里不缺将、不缺粮,兵力虽不足,但靠着坚固的城墙,守上两月不成问题,”蒋慕渊道,“足够我们赶回去了。”
他们这里商量得挺好,蒋慕渊与程礼之、程晋之兄弟带先锋急行,肃宁侯与大军押后,尽快北行。
若无意外,江南的余将军也应收到了圣旨,带兵回京。
先锋入京畿,能振奋京师守军士气,而后续援军陆续抵达,必定能打退庞登。
可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奔袭了一夜,最新送到的消息是圣上出京南下。
程礼之险些就从马背上摔下去了。
蒋慕渊抿着唇,好一阵没有说话。
这一可能,他并非没有设想过,但也只是在脑海中稍纵即逝。
他知道圣上行事偏起来没边,可本不该偏到这个份上,何况,还有朝臣劝阻。
蒋慕渊清楚,但凡在御前能说上话的,肯定是对圣上劝了又劝,没有劝住,不是谁的过错,只能说,圣上心意已决。
孙睿的这一击,正中了圣上的红心。
对蒋慕渊而言,眼下的上上策是尽快赶回京城。
圣上带走了太多兵力了,京城如何能守两月?
偏南方多丘陵,官道也是在山道上绕行的,连先锋军的行进都不迅捷,能别说后续大军了。
能称得上好消息的,就是圣上下旨让顾家带兵入关。
蒋慕渊紧绷了好几天的情绪,总算舒展开了些。
相较于南方回防,顾家从北地出兵,入裕门关往京城,是真正的一马平川,而北地军善骑术、军马优良,不输西凉军。
论行军速度,他们入关远比肃宁侯回防快得多。
只是圣上不点头,北地根本不能发兵。
蒋慕渊也想过绕过圣上请顾云宴出兵,可那样一来,一旦秋后算账,宁国公府和镇北将军府,都是灭顶之灾。
除非京师实在撑不住了,不然,他不想走到那一步。
幸好,圣上自己下旨了。
蒋慕渊召了袁二,让他想法子急行,给顾云宴送个消息。
程晋之凑过来,低声道:“他能比驿官更快?”
蒋慕渊笑了笑。
袁二天南地北跑惯了,能行常人不敢行、不能行的路,单枪匹马,也比一队兵士好调度,人是累得够呛,但速度绝对不慢。
可眼下这时候,速度就是一切,累也只能累了,哪个不累呢。
袁二领命去了。
蒋慕渊要让顾云宴兵分两路,一路南下救京师,一路向西绕到庞登老家、偷西凉军的屁股,围魏救赵。
论地理位置、论兵士实力,这样的奔袭突击战,只有顾家骑兵能打,而这个功,也就只有顾家能得。
程晋之目送单骑出了视线,道:“圣上再过几日差不多能出京畿了。”
蒋慕渊轻哼了声,不置可否。
其实在他看来,圣上极有可能已经出了京畿地界了。
他们的确队伍壮大,皇亲国戚、官员将士,其中不乏女眷,更有百姓跟着南下,如此状况下,按说行进速度是极慢的。
可圣上铁了心要避庞登锋芒,恨不能赶紧到江南避险,怎么会在路上耽搁?
他必定是日夜行进。
反正他在马车之中,将士们轮班护送,夜行也没有多大影响。
年迈的官员、家眷必定辛苦些,可他们大部分都能跟上,倒是随行的百姓,最后稀稀落落的,要被落下不少。
正如蒋慕渊所想,圣上此刻出了京畿,看了眼被抛在身后的界碑,他的心情放松了些。
离京城越远,他就越安全。
圣上靠着车厢睡着了,他在宫里就睡眠不好,启程之后越发糟糕,今儿兴许是松了口气,一连睡了五个时辰才睁眼。
许久不曾有过的舒爽睡眠让他神清气爽,连饭菜都变得可口了许多。
待漱了口,他打开画轴,细细品看。
真人画的图纸,圣上自是带出了京城,且没有装入箱笼,就搁在马车上,想看时就能看到。
外头,一御林军有事禀告,韩公公探出脑袋去问了声,再退回来时,脸色廖白。
“圣上……”韩公公颤着声道,“小王爷似乎不在后头马车上,他不见了……”
画卷脱手,圣上猛然抬起头,先前愉悦的神色全消失了,一瞬间只余阴冷:“谁?恪儿?给朕停车!把永王给朕叫过来!”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胆大
圣上的马车一停下,后头的自然也走不了了。
孙睿疑惑地看了一眼赵知语。
赵知语会意,让人去打听了。
圣上不想这事儿宣扬开,知道的也就那个几个人,好不容易才问到了些线索。
“小王爷不见了,圣上正寻永王爷问话。”
“孙恪不见了?”孙睿讶异地抬了抬眉,下意识喃着,他撩起帘子一角看着永王爷不疾不徐地经过、毫不在乎地往前走去,他嗤的笑了一声,“孙恪倒是胆大。”
赵知语问:“小王爷就不怕圣上震怒,处置永王爷吗?”
孙睿睨了她一眼。
赵知语垂了眼帘,没有再吭声。
她也就是想到了,没忍住,问这么一句,问过了,自己也知道孙睿不会回答她,自然不会巴巴等着答案。
出乎意料的是,孙睿这次笑着回答了。
虽然那个笑容里,满满都是嘲弄与讽刺。
当然,嘲弄的是圣上,讽刺的也还是圣上。
孙睿道:“父皇不会动皇叔,他不敢。”
圣上自然不敢。
他这几日一直在马车上,也没有下来活动活动,身子舒展不开,难免憋得慌,为了稍稍舒坦些,仪容就不比在人前般讲究。
虽不至于披头散发、光脚单衣,但也是怎么随便怎么来。
他下了车,一双怒目瞪着永王爷。
好家伙,他这个平素就不着调的弟弟,从头到脚,比他还随便。
“恪儿呢?”圣上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头蹦,“恪儿去哪儿了?他到底在不在?”
永王爷耸了耸肩膀:“回京去了呗。”
“你!”圣上怒骂,“他胆敢回京?你怎么敢让他回京?”
“他媳妇儿在京里,大着肚子要生了,他放心不下,连夜跑了,我有什么办法?”永王爷道,“我管不住儿子,我要管得住那混小子,他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韩公公在边上听着,闻言不住打量永王爷。
虽然,永王爷往常与圣上起争执时口气就冲,闹起来不像皇家兄弟,比村口老百姓家的赤脚兄弟俩也没规矩到哪里去,可往常是往常,现在是现在,永王爷这分明是句句都在火上浇油。
果不其然,圣上被热油一浇,炸道:“你们父子俩就不怕朕杀了你!”
“皇兄能扔下母后出京,恪儿只顾媳妇儿、把我和他母妃扔下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永王爷道。
话音一落,圣上唰的从身边御林军的腰间抽出长剑。
永王爷半步不退,咬着牙道:“你杀!你前脚杀我,恪儿后脚登金銮殿,你不信你试试!”
韩公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反应没跟上,这会儿才能动作,颤颤巍巍上前两步,声音都在抖:“圣上……使不得啊圣上……”
长剑抵着永王爷的胸口,但这一剑,圣上迟迟没有刺下去。
永王爷的确是在威胁他,他也的确害怕孙恪的这一手。
孙恪姓孙啊,比起那些宗亲,孙恪是先帝爷真真正正的亲孙子。
除开孙祈兄弟和孙仕、孙栩这两位皇孙,永王爷与孙恪是皇家血脉里最近的一支了。
孙恪回京,未必是冲着龙椅去的,他真往金銮殿上跑,血缘再近,圣上在、皇子在、皇孙在,他一样是挨天下骂名。
可若是永王爷被杀,那以孙恪的脾气,指不定就真的不管不顾了。
圣上被亲弟弟将了一军,愣是处置不得,气得浑身发抖。
永王爷抬起手,指尖捏着冰冷的剑尖,道:“恪儿放不下他媳妇儿,也放心不下母后,连我让他多读两篇文章都坐不住,皇兄担心他什么东西?”
圣上把剑垂下了。
比起担心孙恪,他更担心庞登。
以清君侧之名入关进京,孙恪要是落在庞登手里……
庞登需要孙恪屁股坐得住读文章吗?他要的只是一个姓孙的傀儡。
真到了那时候,孙恪的意愿根本不重要。
圣上清楚,他相信永王爷也清楚,只是这两父子胆儿贼大,笃定京城能守得住,庞登不可能抓得到孙恪。
“滚回你的马车上去!”圣上气急败坏地扔了剑,踩着脚踏回了马车上。
永王爷理了理衣摆,还是与来时一样,跟个没事人似的,慢慢悠悠往回走了。
韩公公站在车边,试探着换了声:“圣上,小王爷那儿……”
“随他去!”圣上恨恨道。
孙恪离开了大半日,快马回京,这会儿使人去追,恐怕也不能在他入京前把人抓回来。
一旦孙恪入城、入宫,必定会在皇太后身边。
圣上可不敢当着皇太后的面把孙恪如何如何了。
如今,圣上只能尽快赶到江南,把行宫里的朝廷班子打起来,正常处置政务,同时,等驰援的兵力回救京城,把庞登杀了。
队伍重新启程,走得比先前更快。
原本就只能辛苦跟着的百姓队伍越发跟不上了,陆陆续续拉开了距离。
好在,沿途经过的一些城镇,其中百姓听说圣上南下,也赶紧收拾了东西随行,与他们这些落下的人混在一起,看起来队伍也很壮大。
另一厢,孙恪逆行北上,快马加鞭。
他已经换了身普通的衣裳,脸上脏兮兮的,与亲随一块策马,根本看不出原本的身份。
便是入京时,他们也另有一份文牒,上头记着的是行商人。
也许是西凉军越来越近了,京城的守备比他们出京时更加严格,守城的官兵看了他们好几眼,这才放行。
孙恪冲到了西宫门外。
安阳长公主的马车刚到,孙恪就这么直愣愣到了车前,险些叫侍卫们一脚把他从马上踹下来。
“是我,姑母,是我!”孙恪赶紧大叫。
长公主闻声从车里望了出来,见他狼狈模样,一时之间不知是惊好还是气好。
惊他突然出现,气他不管不顾不要命!
“你是真的胆子大!”长公主把孙恪拎上了马车,“你父王、母妃怎么就能让你回来?你知不知道,你在京里会有多危险?”
孙恪拿着帕子擦脸,担心擦得不够仔细,甚至还问廖嬷嬷道:“可有小镜?”
长公主恼得亲自取了小镜砸他怀里。
孙恪对着镜子细细擦,嘴上道:“我知道啊,所以做了打扮,姑母不说,慈心宫不说,满京城的谁知道我回来了。”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备
长公主把孙恪带进了慈心宫。
孙恪顾不上换身衣裳,直接入了内殿,去探望皇太后。
皇太后正听嬷嬷们说是,听见通传,只知安阳来了,便抬眼看去。
却不想,安阳身后还跟着一人。
那人恰恰被长公主挡住了,看不见容貌,皇太后只瞧见来人着男装,但不是宫中内侍们的服饰,她便好奇地等着那人上前问安。
对方从长公主身后出来,跪下身去,再开口,便是一声“皇祖母”。
熟悉的声音让皇太后不由瞪大了双眼。
待看清了孙恪的模样,皇太后噌的坐直了身子,板着脸道:“胡闹!你这是胡闹!”
孙恪摸了摸鼻尖,他自然清楚,贸然回京少不得要挨皇太后的骂。
皇太后这般疼他,骂他也全是为了他好。
因为他回京的举动,本就是不合适的。
对他自身,对父王,对朝廷,都不是好事。
皇太后默许圣上南下时把永王父子带上,原本就是一种保护。
那些道理,孙恪都明白,可他最后还是放不下皇太后和符佩清。
挨骂也就挨骂吧。
让皇太后出个气,他也不掉块肉少块皮的。
“我信姑父与将士们能守住城,守到阿渊他们回来,”孙恪冲着皇太后嬉皮笑脸,“您放心,我老老实实待在慈心宫,哪儿都不去,外头没人知道我回来了。”
皇太后把人叫到跟前,捶了两下,道:“你还想去哪儿?你敢往慈心宫外跑一步,哀家打断你的腿!”
再是气孙恪的“不顾大局”,皇太后也清楚,他就是一片孝心。
气是气了,心也暖了,何况,人已经回来了,不管是好是坏,眼下也不是把人往外头赶的时候。
孙恪见过了皇太后,又去偏殿看符佩清。
虽然从永王府搬入了皇宫,可因着圣上南下,后宫能走的都跟着走了,伺候她的还是原先那些人,所以在此处也没有不方便的地方。
只是皇太后近来身体不好,很少召她到近前去,怕过了病气影响孕妇。
符佩清见了孙恪,自是又惊又喜。
知他难处,亦知他违命回来不容易,那些大道理也就都不提了,符佩清只笑着冲他道:“我挺好的,孩子也很好。”
孙恪悬着的心全落下了。
傍晚时,顾云锦来了慈心宫。
军情已然十分紧急,庞登的先锋已经快入京畿地带了,后续大军也不会太迟,也许再有个三五日,京城将兵临城下。
蒋仕煜这时候忙得分身乏术,给皇太后递消息的事儿就交代给了顾云锦。
府里先前都商量好了,一旦战事开始,长公主与寿安就在宫里守着皇太后,照顾祐哥儿。
顾云锦这会儿过来,也是要把儿子交给长公主。
“知道你厉害,”皇太后握着顾云锦的手,道,“不用挂念我们娘几个,宫里吃喝不愁。”
顾云锦弯着眼笑。
她其实不厉害,只是大战来了,她的哥哥们在奋力往京城奔袭,她是镇北将军府的姑娘,怎么能躲起来呢。
入夜时,随着最后一批粮草运入,京城外围十二道城门,全部关闭。
京师要固守,粮草缺不得,海运仓、南新仓作为京畿一带朝廷最大的粮仓,先前就屯了不少,此番全被蒋仕煜调了出来。
这是在圣上离京前就商量好的,一番讨价还价。
用蒋仕煜的话说,除却圣上南下带走的那部分,余下的不搬入京城,等着庞登的人马来嚼用吗?
庞登吃了不算,回头再放一把火烧了,岂不是怄死人了。
圣上想到乔靖在蜀地跌的那大跟斗,这才点头应了。
程言之亲自往两仓调运押送,随着这最后一批回到了京城。
他从马上下来,进顺天府寻蒋仕煜。
顺天府已经被蒋仕煜调用了,绍方德负责城内百姓民生,蒋仕煜管守备防卫。
同样,为了方便办事,三公也不去文英殿了,调了六部衙门的大院子,各道上的官员进进出出的。
各处城门上,守将兵士们皆排布完整,程言之复命后,又领命,往城门去。
绍方德的头发在短短几日里白了不少,他也没有空闲到哪里去。
京郊百姓,有一些随着南下了,但更多的是没有条件走的,他们携家带口的涌入了京城。
庞登的骑兵到了,这些京郊村子难逃铁骑,不说烧杀,今天来拿个粮、明天来抢个鸡鸭,就能让老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与其在村子里惶惶,不如入京,好歹有城墙挡着。
衙门总不能让这些人去睡大街。
亏得八月还不冷,这要是大冬天的,更是要命了。
城隍庙、关帝庙,但凡能塞人的地方都安排上了,又搭了不少棚子,暂且将就。
可绍方德清楚,城里秩序没有乱套时,这样的准备还行得通,若真乱了,那些因户主南下而空出来的屋子、搬不走的物什,就都是他们的目标。
而一旦这口子开了,遭殃的就不仅仅是空屋子了,留在京城的百姓都会面临偷盗抢之风。
为了避免那状况,一个是守军务必给力,一个是衙役、小吏们不能有半点放松。
京城之内,此时还算是有条不紊。
京城之外,随着西凉军入境,一片狼藉。
有人传,那西凉马一路来,沿途踏平了上百个村子;也有人说,西凉兵为了补充粮食,把村民的储粮都给抢走了,谁家不给,直接砍死;还有人讲,庞登是个狠人,因为一镇子里的官兵给京城传军报,他把那镇子全烧啦!
各个传得有鼻子有眼,吓得京畿百姓无法安眠。
哪怕不在西凉军东进路线上的城镇,皆是一片惶恐,比知道圣上南下了还要害怕。
一如蒋慕渊先前设想的那样,本就绷到了极致、一旦有风吹草动随时都会断裂的弓弦终是断了。
京畿以及周边地方,在不到一旬的时间里,有人揭竿,有人上山,昨儿还是农户,今日就成了绿林。
当地官府想管、想剿,但眼下哪有兵力顾得了这些。
一时间,庞登还没有打着京城,京畿的一些村子倒是受了山贼攻击,到处一传开,这罪全被大伙儿盖到了西凉军的脑袋上。
西凉军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逃
消息四处传开,使得本就不安稳的人心,越发惶惶。
南下的百姓队伍,原就是人员复杂。
官宦家眷大体跟上了圣上仪仗的前行速度,已经离开了京畿地界。
也有一些身体弱的病倒了,家里不得不放慢脚步,留了人手伺候,而官员不能耽搁,只能一面牵挂一面随行。
比这些官家人更后头的,是一些富商家庭的马车。
他们紧赶慢赶的,想要离前头的队伍更近些,又对官员敬畏,不敢冲撞他们的女眷。
这些总还是马儿开道,再往后,牛车、板车,甚至是背着包袱全靠两只脚走路的,都有很多。
圣上是南下行宫,而对这些百姓而言,这是避战祸、是逃难。
起初还算有劲儿,一天天过去,衣食住行都跟不上,病倒的受伤的,不知多少。
与此同时,杨家的马车正从后头往前头赶。
杨家虽家道中落、又分了家,名声差了,但好歹家业没有败透吗,家里不缺的马车。
可他们先前犹豫太久了,杨昔豫兄弟和他们的父亲为了走还是不走,从听到风声开始商议,一直到圣上都出京了还没有决断,最后才发现,分出去的几房早就跑得没影了,这才下定了决心,要走!
只是,错过了第一波。
家里有马车,不过他们家里人都在京城生活,车厢里精细舒坦,却不适合行远途。
京城外,哪怕是官道,也无法与京城的大街相比,颠上几日,三个书生,眼冒金星,就别提女人孩子了。
而马也不是能行远路的马,没走多远就直喘气。
偏偏他们启程太晚,都不够工夫去京城的马行再挑两匹好马。
当然,真去挑了也白挑,流到马市里的马都是次一等的,矮子里头能拔出来的高个,也早叫其他家拿着银子早早买走了,哪里轮得到他们这样慢吞吞的。
最要命的是,带出来的田契、地契只能看不能吃,银票倒是不少,可这个当口上,哪家钱庄能兑得出大量的银钱?即便有,沉甸甸的,人搬不动、马也拉不动。
杨昔诚一直安抚焦躁的杨父,说等离了京畿,南下到大城之中,慢慢兑,再重新买马车马匹,路上吃饭花销总是够了的。
杨父却急得稳不住,没日没夜的抱怨、唠叨,在他看来,大伙儿都逃难呢,京里买不到好的了,沿途大城之中,还会有好货留给他们吗?
便是原本有,那些大城里的百姓,和走在他们前面的队伍,就能把好车好马都包圆了。
车颠、马又不够精神,杨父看什么都不顺眼,骂骂咧咧的,使得一家人都很沉闷。
官道叫行得慢的百姓堵了大半,马车很不好走。
车把式不敢赶快,怕撞了人,又一会儿行、一会儿停的,气得杨父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对着他骂:“会不会驾车了?”
杨父训了车把式,再看了两眼路边赶路的百姓,面色越发难看。
大部分都是穷苦人,衣服能打上补丁的就已经算很整齐了。
“说起来都是京郊人士……”杨父坐回来,啐了一口,“我们还是要赶快些,外头不都说,那庞登已经入了京畿,底下人烧杀掳掠,好几个镇子、村子都遭了秧。”
杨昔诚忙道:“您别听那些传言,哪里都是西凉军干的,都是山贼……”
“你知道个什么东西!”杨父堵了回去,“山贼?京城边上哪里来的山贼?
你老子我以前在外头游历了这么多年,都没有遇上过山贼匪寇!
说直白些,还不是现在战事给闹的,一个两个的,村里日子过不下去了就只能当山贼抢吃的喝的。
你且等着看,过些时日只怕还要更乱!
就我们车外面这些人,眼下还往南边奔,真到了要饿死的时候……
一个比一个彪!
我们这样有马车的官家,一群人围上来,把你抢光了都没处说理去!
你也是读过书的,怎么就不明白呢!书里难道没有写过,以前天灾人祸时易子而食的故事?
你儿子白白嫩嫩的,你不小心些,等着他被抓去吃了吧!”
不得不说,杨父低沉归低沉,前头那段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可最后这一句,在此时此刻听来,委实叫人糟心。
杨昔诚苦着脸看杨父,得亏他妻子杨钟氏与儿子都不在这辆马车上,否则还不得给杨父给吓死。
杨父哼了声:“我们要赶紧走,追上圣上的马车,那都是御林军、中军都督府,没有山贼敢打主意。”
这一点上,父子三人倒是统一了意见。
圣上的仪驾,他们不能接近,但只要赶上了那些官员女眷的马车,就安全多了。
万一有山贼不要命了冲出来,前头的官员还能不管他们这些车马不成?
想法是对的,但毕竟落后了一程,想往前赶也是有心无力。
又行了一日,消息传来,说是庞登的大军已经围住京城了。
城墙高大,自然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攻克的,西凉军一面围城,一面攻击四方镇子村落,眼下京郊已然是火光冲天了。
这讯息是真是假,大伙儿都不知道,但足够让人害怕和慌乱。
杨父更加不愿意耽搁了,恨不能十二个时辰都赶路,可车把式能挺得住,马儿却不听话,不得已,夜里只能停下来歇息。
为了安全,他们选择了和很多百姓一块,壮胆之余,亦有浓浓防备。
杨昔豫守后半夜,可他太困了,坐在车前迷迷糊糊睡过去,直到后头传来尖叫声、哭喊声才惊醒过来。
人群在大叫,喊着“西凉军来了”、“西凉军来了”。
火光到底还是冲起来了,空气里有鸣谢的血腥味道。
杨昔豫吓得连杨昔诚探头问他话都没有回过神来,不住哆嗦。
杨昔诚亦是害怕,坚持着把弟弟拽上了马车,顾不上吓得屁滚尿流的车把式,自己扯了缰绳。
为了安全,宿夜时,杨钟氏带着孩子,和画梅一道,都和爷三个挤在一辆车上,倒是方便了他们逃难,余下的车都不要了,什么也没有人要紧。
只是,四周都太乱了,马车根本突不出去。
马儿受惊,把车厢颠得左右前后上下乱晃,杨父甚至差点摔下车去。
混乱中也不知道是谁,砍断了缰绳,马儿撞飞了人蹬着蹄子去了,留下车内的人,无法前行。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难
杨家的马车不适合远行,却不失气派。
毕竟是十几年前还风光过的官宦世家,京中行走的马车,总要体面些。
可这个时候,一辆失了马匹的体面马车,在一众穷苦老百姓之中,鹤立鸡群。
目标太大了,谁不知道车里有“贵人”,这“贵人”还有钱?
杨父觉得出京时他们钱带的少了,但在逃难的百姓看来,那是再富有不过了。
身后是血气冲天的厮杀声,身边却是不管不顾的抢夺。
反正逃不掉了,反正要死在西凉军的马蹄底下,那就临死也拖下几个垫背的,尤其是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富人,死了拉倒!
有第一个,便会有第二个。
马车要不得了,杨父从车上跳下来,驱赶着围过来的人,想招呼儿子孙子,却已经被人挤到了一边,自顾不暇。
他的衣料在拉扯中裂开,狼狈不堪。
更倒霉的是,马车在一片乱糟糟中,瘫了。
杨昔豫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当年被全东街的看客围着大笑癞蛤蟆娶亲已经是他人生耻辱的顶峰了,眼下这种局面,他根本无力应对。
他被人七手八脚的从车厢里拖出来,还被踩了好几脚,眼冒金星。
而后,一股滚烫的液体迎面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眨了眨眼睛,直到身前那人倒下来压在他身上,他才反应过来,那是血。
鲜血!
杨昔豫吓得想大叫,只是喉咙被卡住了一般,一个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围着他的人倒下、散开。
借着火光,他总算看清了拿着兵器的人的模样。
那也许不能被称作兵器,是农户耕地的耙子,上头沾着的不止有泥土,还有滴滴下落的血。
对方个子高、却很瘦,浑身戾气。
这根本不是西凉军,是那些占山为王的匪寇。
那人挥着耙子就要砸下来。
也许是死亡的恐惧爆发出来了,杨昔豫拿趴在他身上的一具尸体作挡,大喊道:“我给你银票,你别杀我,别杀我!”
匪寇们互相打了几个眼色,把其他来不及逃跑的人杀的杀,抢的抢,而杨家人,靠着大把大把的银票和那一箱银元宝,留住了性命。
杨家人根本不敢留在原地看匪寇们怎么把抢夺的东西运回去,他们何时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能彼此搀扶着离开已经很难得了。
杨父断了一条腿,由杨昔知和杨昔豫父子轮流背着,一家人走到了天大亮,离事发之处远远的,他才痛哭出声,哭得撕心裂肺。
没有了马车,被抢了那么多银票,他们一家老小,怎样才能坚持到江南?
杨昔知也是后怕不已,不住劝解,钱财身外之物,人活着比什么都要紧。
话是这么说,可谁的心里能真的过得去?
杨父本就爱唠叨抱怨,这下嘴上更不得闲了。
怪罪他们兄弟不答应早早出京,又怪罪他们临到头了才出京,若是还在京中,起码不用遭遇这等可怕事情。
又说杨家当年风光,如今后继乏力,才会惹来一圈笑话。
杨昔豫下场不中,老太太拎不清与徐家撕裂,贺氏毒蝎心肠害人害己,其他几房不顾手足之情落井下石……
但凡这几年间的不顺畅,能说的都叫他说了一遍。
最最让杨父愤恨的是,杨昔豫当初竟然娶了阮馨,而不是依杨氏的意思娶顾云锦。
若与他们杨家结亲的是镇北将军府,他们现在肯定就在京里等顾家率兵来救,怎么可能落难成这个样子!
杨昔豫咬着牙不说话。
他最听不得人提这些,顾云锦让他丢尽了脸,若不是顾云锦,他怎么会如此之惨?
他也怨杨氏,杨氏怂恿着他接近顾云锦,事儿没成,反倒与他母亲交恶,他夹在那对姑嫂之间,左右不是人。
再者,杨氏与杨家撇清时,根本没有给杨家留一点活路。
想到杨氏和徐家的那些事情,杨昔豫斜斜瞥了画梅一眼。
画梅似是浑然不觉,低着头,背着行囊走路。
直到杨昔豫收回了目光,画梅才抬起眼皮子,冷冷盯着他的背影。
白日总比夜里安全,他们一家人沿着官道走到天黑,途径镇子想歇歇脚,镇民都被他们浑身鲜血的样子给吓得躲得远远的。
半夜,杨父病倒了,杨昔豫揣着缝在中衣口子里的银票去请大夫。
镇里大夫少,不愿意出诊,只收了药钱给抓了一帖药。
借了药炉子煮了药,画梅帮着端回去,走到半途喊烫,杨昔豫没法子,只能接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画梅探手,把装银票的荷包从杨昔豫身上掏出来,拔脚就跑。
杨昔豫愣在原地,一面是追人,一面是管药,迟疑了一会儿,画梅就跑没影了。
他这时候才回过神来,迈着脚步去追。
两人一前一后,眼看着要跑出镇子了,杨昔豫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
这一下结结实实,他爬不起来,没多久,突然听见了镇子里传来哭喊声,喊着山贼来了。
杨昔豫吓得半死,却动弹不得,直到那山贼一棍子砸在他脑门上……
鲜血糊了眼,他最后模模糊糊想,最最祸害的那个就是画梅。
要不是画梅,他和徐家、杨氏、顾云锦,甚至是阮馨,都不会是现在这样。
他能中进士,能金榜题名。
年初四处缺官员顶缺,他能谋个外差,早早就离开京城了。
何至于,死在山贼手里……
短短数日,京畿一带,很多城镇遭殃,消息抵京,可却是谁都腾不出手来去处置。
这也是京里收到的最后一批消息了。
半个时辰后,兵临城下,西凉军围住了京城。
云梯、绳索,攻势猛烈。
蒋仕煜深知,这还是头一批,等投石器、攻城车等装置抵达,西凉军的攻势会更加猛烈。
城墙再高,城门再坚固,也不是牢不可摧的。
北城定安门上,守将红着眼指挥防御,城墙外,数不尽的西凉兵顺着云梯、绳索而上,杀退一批还有一批。
他急吼吼地与传令兵道:“去请增援,快去!”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看看我们的本事
京城十二座城门,都要守备,可敌人如何进攻,佯攻何处,又主攻何处,只能靠推测。
先前预想西城三座城门最危急,那边兵力也就更多些,
没想到,他们位于东北方的定安门,成了敌人第一波主攻的点。
夜色之中,火把照亮的范围有限,城墙下的敌兵似是没有尽数,冲杀之声入耳,刺得人肝胆皆颤。
如此场面,谁能不颤?
可颤了、怕了,他们也不能后退一步。
若是他们退了,给敌人让出了进城的路,那身后京师之中的百姓怎么办?
那其中,不止有他们的左邻右舍,也有他们的父母妻儿。
守将齐旦是个高大的北方的汉子,随着他在京中有了立足之地,家里人也跟着来了,从一家外乡客成了胡同里大伙儿最乐意往来的邻居。
热心、不怕事,胆儿也大,所以才能在这危机之际,被蒋仕煜委以重任,守此处城门。
眼看着有西凉兵陆续爬上城墙,他大吼一声,脖子上的青筋凸起,抱起一块大石往下砸:“撑住!都给老子撑住!”
天已经蒙蒙亮了,视线越来越清晰,也就更能看到,敌人的数量是多么的可怖。
敌军打下去又爬上来,云梯推倒了又竖起来,城墙上屯着的石头越来越少,没有受伤还能守着的兵士也越来越少。
齐旦疲于指挥防备,一个不查,叫一个刚从城墙上探头的西凉兵拿鞭子勾住了腰。
敌人力气极大,拉得他踉跄后退,背部抵在石墙上,险些就直接被拉了下去。
齐旦仗着力气大,硬要跟那鞭子较劲,手指关节突出,死死扣住了鞭子。
可毕竟是被卡住了腰部,发力受限,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
千钧一发之计,只见一人冲到跟前,高举着长枪往敌人眼睛刺去。
敌人吃痛,手上劲儿自然松开,从云梯上直直摔了下去。
齐旦脱险,大口喘气,眼看着有不少人提着武器跑上来增援,他顾不上自己,赶忙调动增援去补受伤兵士们的位子。
余光瞥见救他的人,齐旦只觉得不对劲,再转头一看,他脑门都要炸开了。
那身高、那五官,根本就是个女子!
还是个在晨光中好看的不得了的年轻妇人。
不止她,这冲上来增援的,一个两个,半数都是女的。
“哪里来的娘们?”齐旦急了,“我们老大爷们没死光,你们赶紧回去!”
“前镇北大将军之女,今镇北大将军之妹,顾家三娘!”
“前镇北大将军之侄女,今镇北大将军之妹,顾家六娘!”
这个当口上,齐旦的思绪是混的,什么将军不将军的,他转不过弯来。
“我管你们什么女、什么妹,别来添乱……”他嘴里正说着,却见刚救了他的妇人捡起了受伤守军落在地上的连弩,对着云梯上的敌军连射,霎时间打下去三人。
连弩上的箭矢用尽,顾云锦退回来,一面装箭,一面与齐旦道:“西凉军主攻的是正西的雍安门,守城兵力大部分都调过去了,定安门这里就由我们来。”
齐旦一愣,看着身前城墙下的西凉军,他这里竟然还不是主攻的点?
边上,一壮实的西凉军爬了上来,顾云思一枪直入他胸口,她大喊了声:“云锦!”
顾云锦会意,把连弩一把塞到齐旦怀里,提着长枪,扎进敌人身上,两人协力,把那受了重伤的敌人上挑、扔了下去,顺势还撞翻了正爬上来的两个敌人。
齐旦全凭着常年操练的反应,把连弩上的箭矢都打了出去,心中亦是震撼。
他还是闭嘴吧,管他是什么女什么妹,能杀敌就行。
刚那西凉兵五大三粗,他们营中的新兵蛋子,可能都要两三人才能把他挑起来,两个小妇人能有如此臂力,着实叫人刮目相看。
当然更让他刮目相看的是,一个英姿飒飒的女子,一脚就把比她高大许多的西凉兵踹下了城墙。
这股子狠劲儿,激得人热血沸腾。
既如此,男女都一样,上了城墙,能打的顶位,不能打的下去,就这么简单。
长长的城墙上,有男有女,年轻的如顾云锦、顾云思,年纪大的,如顾家从北地带回来的嬷嬷们。
定安门告急,守军抽调不过来,顾家但凡能打的,不论是主子嬷嬷,还是家丁护院,全冲上了城墙。
不止是他们顾家,成国公随御驾南下时,把护院都留下了,肃宁侯府亦然,而像蒋氏这样居于京中的将门,子弟都拿着武器听从调动。
这些京城护院其实大部分从未上过战场,但跟着主家们,都是校场上摸爬滚打过的,又染了一身将门脾气,杀敌勇往直前。
葛氏和朱氏守了一侧,西凉军的鲜血染红了半张脸。
朱氏一枪扎破了敌人的脑袋,高声道:“守北地那夜,我们没赶上,这回叫老太太、公爹、妯娌、叔伯姑子们看看我们的本事!”
葛氏的声音都劈了:“大将军正率兵南下驰援,我们得守!不能给镇北将军府,给北地的将士百姓们丢人!”
激励之语,直入心神。
当日北地破城消息传入京城,西林胡同里的顾家人,上上下下,痛苦难忍。
葛氏好几次听见身边丫鬟、婆子们偷偷躲起来哭,不是哭家破人亡,而是哭没有与亲人们携手战至最后一刻,只能在这遥远的京城,追悔莫及。
而现在,轮到他们守城了。
这场攻守战,直打到了正午时分,那源源不断的西凉军才有了一丝惧意,没有再不要命地往城墙上攻。
齐旦的腿受了伤,他坐在地上,红着眼睛道:“赶紧把伤兵都送下去。”
顾云锦拄着枪站在他边上,道:“重伤的刚刚都抬下去大半了,剩下的也在陆续往下送。”
城墙内侧脚下,军医、城中医馆的大夫,有条不紊地救治伤员。
地方就只有这么大,伤员不停增加,便有年轻的小伙子们抬着缚辇把人往城中的医馆送去。
沿途,有百姓们探着头看,一婆子坐在路口,手里一件旧衣、一把剪子,冲着人喊:“看什么看!都跟老婆子一块来剪布条!”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不曾懈怠
那婆子一面剪,嘴里一面絮絮叨叨:“怕?怕有什么用!有本事走的,早跟着南下了。
我们这些没本事的,老老实实听衙门的话,别光凑热闹不办事。
早几天就跟你们说了,等真打起来了,医馆里的东西肯定不够使,药不够、布条不够、夹板不够。
还有这些兵身上的护甲,破的破、损的损。
趁着天色好,亮堂,赶紧都来搭把手,能做什么做什么。”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快,便有几个小娘子从家里搬了杌子、剪子出来。
可不是嘛,顺天衙门还在,绍大人就在大堂里坐着,宁国公和一众将士也进进出出的,各个穿着铠甲,那身银光在,大家伙心里就有底。
前两天,小吏们敲着锣一条街一条街的通知,说人手不足,招些壮实汉子抬缚辇,不用登城墙,就是把救下来的人送回街上医馆就行。
也不叫人白干活,运几次都给记着,回头给工钱。
当时有人问,说万一城破了这工钱问谁要去,话一出口被他老娘提着锅铲砸了好几下脑袋。
城都没了,还要银钱有什么用?谁还开市卖东西!
可今日一天跑下来,看着躺在缚辇上痛得直抽气的兵士,大部分人都不冲着工钱了。
都是差不多的年纪,也都有婆娘孩子,人家杀敌受伤,他们抬个缚辇哪里好意思再伸手了。
眼看着医馆里从学徒小童到白发大夫,各个脚不沾地,从门口经过,就会听见伤者的呼痛声。
恨只恨,自家就这么点本事,除了抬缚辇,旁的忙都帮不上。
年轻汉子们还有这活儿,其他人轮不上,这条街口的被老婆子一喊,好些人一拍脑袋醒过神来。
治伤是不会,但捣药是个耗时间的力气活,上手也快些,他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医馆帮个忙。
夹板不够使,那就把家里的柴火搬来,有点木工手艺的细细打磨平整,再是啥也不会的,劈柴总是会的。
妇人们都能做针线,家里有皮料的都拿出来了些,与收拢来的兵士们破损的护甲一块,补补缝缝。
不讲究好看,也不知道缝的是不是合适,但能穿,比坏了的强。
定安门上,顾云锦和顾云思坐在城墙上,大口喘着气。
敌人进攻时,根本顾不上休息,看着那顺着城墙爬上来的西凉军,她们都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劲儿。
可一旦攻势停了,那股子疲乏才涌了上来。
好在,刚刚传令兵来报,说雍安门的敌军也退了,这一波的攻势,他们都撑过去了。
念夏解了水囊给顾云锦。
顾云锦仰头喝了好几口,交给了顾云思,笑着拿汗涔涔的手掌拍了拍念夏沾了血的脸颊:“我们念夏可真厉害,一抬脚,那西凉军就飞出去了。”
念夏弯着眼笑。
顾云思也笑,笑得险些呛了水。
顾云锦歪着脑袋靠在姐姐的肩膀上,道:“姐夫不拦你?”
“他啊,”顾云思抿了抿唇,眼中全是笑意,“他说他在家带孩子。”
顾云锦忍俊不禁。
顾云思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心境却很轻松。
她请缨出战,傅敏峥如何会不担心?
不管北地的姑娘们是不是真的各个都能应敌,作为自家人,又有谁真舍得让女眷提枪。
可舍不得,亦得舍。
顾云思婚后从不懈怠晨功,除了坐月子,她一日也不敢疏忽。
这几年间,傅敏峥看在眼中,当然不会说出阻拦的话。
何况,顾家能上的都上了,同样是出嫁女的顾云锦都领命备战,他又怎么能拦顾云思?
不止自己不拦,傅敏峥也不让家里其他人阻拦,傅家上下,各个都给顾云思鼓劲儿,傅太师都夸了她一番,说能有如此胆识本事的孙媳妇,是傅家之大幸。
真情实意,让顾云思感动得直掉眼泪。
她当然记得她的从前,她有两子,生产时亦是十分凶险,鬼门关上走一遭,落了一身的病,后续没有养好,身体大不如闺中。
而那时候,因着贾家不喜她舞刀弄枪,又受身体状况所困,她自幼习练的武艺,也都荒废了。
贾温氏对儿女而言,是位慈爱的好母亲,但她却不是一个好婆母。
顾云思与贾温氏的相处,糟心至极。
尤其是贾婷成了孙睿的侧妃,至此贾家水涨船高,年复一年,等孙睿一枝独秀监国,正妃又是个软性子,根本比不了厉害的贾婷,甚至在一些不那么讲究的大醉场合,都有不着调的敢称呼贾桂是国丈了。
当然,贾桂没有当成国丈,他在顺德帝临终前接了旨意,转了个身,成了孙禛的辅政大臣。
贾家没有跌落,反倒是越发权高位重。
身在其中的顾云思,压抑至极。
可那些都不是她最恨最怨的,真正让她痛恨的是自己的身体,若没有荒废练武,她怎么会病怏怏的,怎么会连在北地破城后策马回去都做不到?
只能一路走走停停,傅敏峥全力相助,都没有把她拖回北地,她终是倒在了裕门关下。
因而,这辈子的她,没有松懈过,不是不信任傅家、怕重蹈覆辙,而是不想再看到傅敏峥痛心。
她主动求来的缘分,怎能如前世一般早早断了?
老祖宗曾托梦,意喻傅敏峥命中无子无妻,顾云思改了自己的命,也要改了傅敏峥的命。
今日,她不曾懈怠的努力也给了她回报,她没有给镇北将军府、给北地的女人们丢人。
气息缓了不少,顾云思站起身,把顾云锦也拉了起来,与城墙上留下来的人一起,整理战场。
守军时间紧迫,救治伤员、补充石头和箭矢。
另一厢,蒋仕煜从雍安门下来,一面往顺天府走,一面听人报各城门应敌、损失状况。
得知齐旦受伤,被挪到了东街上的医馆,他正好顺路,便去看了一眼。
齐旦的伤势不算重,只是伤了腿,行走不便。
蒋仕煜低声道:“知定安门告急求援,我很是着急,没有立刻调守军过去,实在是雍安门危急,并不是不管你们。”
齐旦已经听说了,庞登不知道哪里弄来的一辆攻城车和两架投石机,全怼到了雍安门外,攻势迅猛,那里比定安门更难、更险。
何况,宁国公连儿媳妇都派上定安门了,这怎么会是不管他们、放弃他们了呢。
“末将知道,”齐旦重重点头,“国公爷军务要紧,末将明日就能好,还能打!”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我也去
闻言,蒋仕煜的手在齐旦的肩膀上重重按了按。
他的确繁忙,若非顺路,他可能都没有办法来探望受伤的守将。
他也同样无奈,原本该劝说齐旦好好养伤,但现在却不行。
缺人、缺将,大战当前,无论是兵还是将,除非动不了了,否则该顶上去还是得顶。
今日,雍安门打退了西凉军的进攻,但他们并没有破坏庞登的攻城车与投石机,这些攻城武器的威力依旧在,待明日卷土重来,他们一样是苦手。
而且,庞登能运抵一辆,就能运抵两辆、三辆,后续会有更多的攻城车、投石机、箭塔、弩炮出现在京城十二座城门之外,而京中防御兵力却只会因战损而越来越少。
现在难,之后更难。
京城守军所能做的,就是拖,死死拖住西凉军,拖到驰援赶到,里应外合。
算算日子,从圣上应允北地军入关,圣旨传到北境,顾云宴点兵南下,骑兵队跑得再快,恐怕也还要十天半个月。
京城,必须得守到那个时候。
蒋仕煜出了医馆,匆匆赶到顺天府,安排之后的防御事务。
庞登没有让他们喘息太久,天色暗下来时,趁着今夜无月,云梯怼到了雍安门下,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势。
程言之守着雍安门,在一阵阵号角声中,指挥着兵士们防御。
蒋仕煜闻讯赶来,确定攻城车的位子之后,大量的守军被调到雍安门,其他城门亦不敢放松警惕,以防庞登声东击西。
这一次,直至天明,庞登才退兵。
一连数日,庞登时而攻、时而围。
无论白日黑夜,京城百姓都会听见战鼓号角中的厮杀声。
受伤的兵士越来越多,挤得医馆都不够用了,绍方德征调了客栈、酒肆、甚至是花楼,反正现在也没有宿夜的客人,官府按人头给钱,先安顿了再说。
而遇难的将士遗体,亦是日渐增多。
亲人在京城的,自家领回去安置,亲人不在的,官府只能先烧了。
义庄都在城郊,哪怕城里有,也装不下了。
虽入秋了,但这么多遗体委实搁不了太久,怕一个不好引起疫病,那不用等庞登攻破城门,京城里自己就完蛋了。
亦有寻不回来的遗体,摔下城墙去的,与西凉军的尸体混在一块,守军无法开城门收殓。
如此战况下,京中有人日夜心慌,也有更多的人,站出来帮忙。
妇人们没日没夜的赶针线,医馆里药杵、石臼不够用,有百姓从家里搬了打年糕的石臼来,将就着用了,街口支起了大锅,煮水做饭,为了大伙儿经过时能喝上一口水,让躲进城里的京郊百姓们能有口饭吃。
他们把这些细细碎碎的事情做得越多,官府衙门就能空出手来去做其他更紧急的事儿。
绍方德从六部衙门回顺天府,小吏们都调走做事了,他和师爷骑着马,被一个老大娘一人塞了一只鸡蛋。
那鸡蛋还是温的,握在掌心里,却比火还热。
这几天,绍方德顾不上刮胡子,整张脸邋里邋遢的,除了一身官服,谁还认得出这是顺天府尹大人。
他就坐在马上,牵着缰绳,一面往前,一面握着鸡蛋,眼泪不住往外涌。
师爷扑在马背上,吃着鸡蛋,嚎啕大哭。
两人哭到了顺天府门口,擦了把眼泪,跳下马奔进了大堂。
老百姓送他们鸡蛋吃,他们得替这些百姓把城守住。
施幺拉着板车,上头堆了不少鲜艳的布料,一条胡同一条胡同的走,拿料子与人换皮料,不论软硬,不论新旧,是皮革、能用来缝甲衣的就成。
他们几个兄弟看着都是身强力壮的,也不怕有人趁乱闹事,客客气气与人换。
有不少人家拿了皮料来,却不肯收布。
也有一些先前观望的,这会儿也坐不住了,把家里压箱底的货色都搬了出来。
守军如此艰难,他们这些私藏的东西留着,难道等破城后给西凉军搜刮去吗?
许七的脚底板起了好几个泡,一落地就痛,他也不管,拿着细针挑破了,痛得直抽气,还给兄弟们鼓劲儿。
“袁哥定了亲的念夏姑娘,那叫一个厉害,”许七道,“我那天看她从城墙上下来,半身都是血,全是西凉兵的,听说,她一脚就把好几个贼兵踹下云梯,跟串糖葫芦似的。”
这是瞎吹,可吹牛谁不喜欢呐?
施幺乐得不行,道:“那完蛋了,袁哥可能都挨不住一脚。”
说完,他龇着牙看许七:“你明天真要上城墙去?去打西凉兵?”
“那可不?”许七道,“我都报上名了,要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怕什么?咱们当初在宁县,那也是一拳头一拳头打出来的,我比不上袁哥,但也不是花拳绣腿。”
施幺笑了笑:“我也去,偷偷报的名。”
他个子小,长得也不严肃,看起来跟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似的。
施幺怕守军不要他,大言不惭说自己杀过人,唬得守军看了他好几眼。
最后,那守军估计也没信他的信口开河,看在他胳膊上有些肌肉的份上收下了他。
再者,实在太缺人了,有胆子上的,比没有强。
这么一问,竟然有七八个都悄悄报了名。
施幺提了两坛子酒来,自己先仰头喝了好几口,道:“都别死在上头,我们还没有吃过袁哥的喜酒呢,好不容易把新房给袁哥刷出来,没有看到他娶新娘子,黄泉路上都亏。”
“出息!”许七哼他,“我还要喝五爷的喜酒呢,我们跟了五爷这么多年,连他娶谁都不知道,这黄泉路,我才不走呢!”
“对,不走!”施幺点头,“我们五爷这么厉害,肯定能娶个一样厉害的媳妇。等打退了西凉军,我寻听风问问?听风做媒老厉害了,让他给我们五爷牵条线,我估摸着就能成。”
“牵谁?”一众人问他。
施幺撑着下巴,拍着大腿,道:“郡主!我看郡主就挺好的!五爷跟小公爷是过命的交情,多好!”
好不好,成不成的,他们吹牛都没吹完,只听嘹亮的号角声又响了起来。
他们赶紧扔下了手中东西,冲出了院子,循声而去。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振翅
梅山下,大军扎营休息。
天色已经大暗了,好在营地里点了篝火,能看清周遭状况。
顾云宴一脸凝重望着南方。
顾云骞寻了过来,道:“大哥,都安顿好了。”
顾云宴点了点头,看了眼黑夜里影影倬倬的梅山,道:“前回我们赶回裕门关时,也曾在这附近休整……”
隔了几年,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心急如焚。
彼时,北地城破,亲人蒙难,他们一行人冒着风雪往北行,而现在,京城还在坚守,他们能早到一天,兴许就能改变战局。
可顾云宴不得不压住心中急切,该宿营时就宿营、该休息时休息。
北地到京城,路漫漫,说是一马平川,但距离在这儿,让人恨不得生出翅膀飞过去。
他也想要日夜兼程,只是行军打仗,必须考虑状况,不可能让将士和马匹在路上跑脱力了,去面对穷凶极恶的西凉军。
只能是尽快,要熬住心中的焦急。
顾云骞低声道:“不知道四哥他们到哪里了……”
顾云宴没有说话。
北地军在收到圣旨后就立刻南下了,知道西凉兵人强马壮,顾云宴除了留下少许兵力外,大部分都点上了。
守护北境的任务交给了向威与顾云康,顾云宴与顾云熙、顾云骞一块带兵出发。
行至半途,收到了蒋慕渊的传信,顾云熙二话不说,点了一部分兵马,调转往西,直冲庞登老家。
为的,是围魏救赵,是动摇西凉军。
只是这样的突袭,难度并不比他们驰援京城小。
“最多在三日,”顾云宴深吸了一口气,“不,两天,我们一定要赶到京城。”
眼下战事激烈,圣上南下、京城被围,京师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消息传不出来,他们根本不知道。
怕就怕,迟了一步,面对一个破了城的京师。
天蒙蒙亮时,大军拔寨出发,直直往京城奔。
北地往来京城,这条路,顾云宴走过好几回,或急或缓,可这是头一回,他觉得途径的村镇都格外萧条。
几年间陆续不断的战事还是给这里的百姓造成了影响,哪怕这一带并没有经历过战火,况且,圣上出京南下也让百姓们人心惶惶,觉得他们都被抛弃了,一旦西凉军攻克了京城,下一步就是他们北方了。
越靠近京畿,这种萧条就越明显。
北地军甚至遇上过被洗劫一空的镇子,他们策马从镇外过,镇子里安静得仿佛没有一个活人一样。
顾云宴知道,并不是真的没了活人,而是老百姓怕了,分不清他们是北地来的还是西凉兵,纷纷躲起来了。
第二天日落时,他们进军到了京郊,顾云宴下令驻扎,派出斥候打探京城和西凉军状况。
直至半夜,消息陆续传回。
京城还在苦苦坚持,雍安门的北段被投石机砸塌了一半,只怕再有一次攻势,城墙就彻底撑不住了。
听说开战之前,宁国公在城中屯了不少粮草,可若是真破了城,那些粮草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斥候也寻到了西凉军的驻扎营地,远远观望,虽然也有战损,但有条不紊、气势如虹。
顾云宴和顾云骞悬着的心落了一大半。
京城还守着,哪怕只余了最后一口气,也没有让西凉军冲入城池之中。
他们来得还不算晚。
斥候急匆匆进来,说是西凉军的营寨之中,有将领正点兵,看着是要夜袭,他甚至在营地里看到了三辆攻城车与八架投石机。
顾云骞倒吸了一口凉气。
顾云宴一把提起长枪,厉声道:“准备出发。”
三更过半,快到四更了。
程言之站在城墙上,望着西方。
这些时日,庞登越来越喜欢半夜开战,守军根本不敢有半点松懈。
饶是如此,雍安门的状况也不容乐观。
庞登似是下定决心要从雍安门突破,连日进攻之下,城门已经岌岌可危。
而城中守备越来越紧缺,宁国公也不能把所有的守军都调到雍安门,他们不得不防着庞登突然偷袭他处,如此一来,兵力越发捉襟见肘。
若是中军都督府还在,若是御林军还在……
程言之摇了摇头,他不能这么想,战局如此,已经没有如果了。
很快,他看到了星星火光,瞭望的兵士也看到了,号角声霎时间响起,所有的兵士都进入了临战状态。
顾云锦跟着嫂嫂、姐姐们登上城墙,手中连弩直直往下射。
三辆攻城车怼到了城门口,冲撞的声音如擂鼓一般,重重砸在所有人的心坎上。
他们都知道,雍安门已经是强弩之末,可能再撞上一个时辰、甚至不用半个时辰,它就破了。
城门大开,西凉铁骑冲入城池,他们面对的就是巷战。
宁国公已经在为巷战做准备了,哪怕,真到了那个时候,胜算极小。
投石车长臂起落,这一次,砸过来的不是巨石,而是燃烧着的重物,它越过城墙,落入城内,瞬间点燃了屋舍。
哭喊声与攻城车的冲撞声夹在一块,眼睛被火焰刺痛,可没有谁停下手中的武器。
百姓救火,将士守城,他们必须把西凉军打退。
轰的一声,城门出现了巨大的裂缝。
蒋仕煜站在城门内,拦马的搊蹄列了数道,搊蹄后,是准备好了的兵士们,他死死盯着城门,看着那裂缝越来越大,最后在一次冲击后倒下。
西凉军争先恐后地从城外往里冲,下一瞬,大火从他们的身后冲天而起。
蒋仕煜眼看着前一刻还在向前冲的西凉兵就这么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后头的大火。
高大城墙上的众人看得更加清楚。
那火光直冲云霄,如振翅而起的火凤凰。
“那个方向,是西凉军的营地?”顾云思喃道,“庞登的大营烧起来了,是援军到了吗?”
顾云锦的眼睛被火光映得直流泪,手中长枪把爬上云梯的敌军怼下去,咬着牙道:“肯定是哥哥们来了,肯定是!”
另有一颗明亮的火光在半空中炸开,如烟花般散落。
这是北地连络用的,顾家人人认得。
北地铁骑终是赶上了,趁着西凉军大举进攻之时,一把烧了他们的营地。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以你们为荣
浴火重生,战局在顷刻间掉转。
西凉军如潮水一般后撤,反倒是守军死死缠着敌人不让他们回去救大营。
蒋仕煜让人挪开了搊蹄,率兵冲出了破损的城门。
西凉兵阵脚大乱,匆忙撤走,根本无心应对追兵,一时死伤惨重。
很快,蒋仕煜指挥着守军兵分两路。
一路由程言之带领,收拾城墙下还没有来得及退去的敌兵,收缴他们无暇带走的攻城兵器,哪怕敌人还有卷土重来时,失了这些云梯、投石机,他们难以爬上城墙。
另一路,由蒋仕煜亲自带着,一路追杀西凉军。
蒋仕煜也不知道北地兵到底抵达了多少,是不是有能力应付回援的西凉军。
若只是先锋连夜抵达,趁着西凉军进攻、营地空虚之时偷袭得手,那一旦他们遇上率兵回防的庞登,恐怕会吃大亏。
蒋仕煜不能让援军陷入那样的危机,他们要前后夹击,彻底打压庞登的气焰,挫西凉军士气。
庞登的驻地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塔楼高耸,防的就是京城守军主动出击、绕行袭击。
可能是今夜破城在即,京城守备压力太大,根本没有人手来突后方,以至于塔楼上瞭望的兵士打了盹,叫顾云宴得手。
沾满了火油的几百支长箭,从高处飞至,如漫天流星坠下,顷刻间点燃了营地。
大火冲天起,西凉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也迅速解了雍安门的困局。
北地骑兵乘势冲进营地,留守的西凉兵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看着宿营地化作一片火海。
而匆忙赶回来的庞登看着一片狼藉的营地,心知无力再战,只能传令迅速西去。
天还没有亮,顾云宴与蒋仕煜会合,快速交代了彼此状况。
虽说穷寇莫追,但放庞登回去,无异于纵虎归山。
只可惜,他们有心追,却不一定能追得上。
北地兵士这一路紧赶慢赶,人累马疲,比不了庞登他们在一旬之前就打到了京城下,而攻城战以步兵与攻城兵器为主,西凉马匹得到了充足的休息,他们撒开了蹄子跑,顾云宴一味追击,极容易被庞登杀一个回马枪。
蒋仕煜当机立断,将士们暂且休整,等天亮后再行追击。
此行目的,并非是追上西逃的庞登,而是紧紧跟住他。
既然顾云熙已经去抄庞登的老家了,只要他得手,西凉军无处进、亦无处退,顾家兄弟们一前一后,能把庞登的这些残兵围在其中。
至于,顾云熙能不能成功……
他们都相信顾云熙,一如顾云宴相信京城会竭尽全力守到援军赶到,也如京城之中,下至黎民百姓,上至将士官员,甚至是皇城中的皇太后,都信援军一定会救。
西凉军驻扎在京郊的营地被连根拔起。
蒋仕煜指挥着人手迅速整理了战场,退回城中。
顾云宴看着破了个大洞的雍安门,心中后怕不已,若他们迟来一日,或是半日……
顾云骞一手抱着长枪,一手拍着马脖子,看着神色自然,但拍动时的混乱节奏露出了他的真实情绪。
他想起了北地,想到了彼时重伤醒来后面对的是一座死城,眼前大片大片的,只有白、红、黑三个颜色……
直到入城后,他看到了忙碌的将士,看到了饱含热泪的百姓,生机涌入心海,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咧了咧嘴,扯出一个笑容来。
一个女兵站在了他的跟前。
甲衣上全是血,脸上更是厉害,除了血迹,还东一块西一块染了黑灰,她似是胡乱抹过,弄的比戏台上唱大戏的都精彩。
顾云骞一时没认出人来,直到对上那双晶亮的眼睛:“云锦?”
顾云锦笑了笑,眼眶却是通红通红的,声音沙哑:“我就知道,哥哥们肯定能赶上。”
顾云宴亦走过来,看着顾云锦,又看着过来的顾云思,他梗着声,道:“好样的,都是好样的!”
朱氏在入城的北地军里好一阵张望,都没有发现顾云熙的身影,又是忐忑,又是失望。
她问顾云骞道:“你四哥呢?留守北地了?”
顾云骞道:“半途收到小公爷的急报,四哥带了一部分人西行,去抄庞登老家了。”
朱氏的心霎时间提了起来,可转念一想,机不可失,顾云熙能担此重任,必定能得胜而归。
他们守住了京城,就是对顾云熙最好的支持了。
京城的防御战虽结束了,但后续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正是缺人的时候,她们这些手脚俱全、还有力气干活的自然不会推诿,朱氏招呼了顾云思、顾云锦去搬运伤员,只留了葛氏与顾云宴再说几句话。
夫妻许久未见,又经历如此变故,本该是一肚子的话要说。
可被西凉军点燃的屋舍还未完全灭火,四周又都是匆忙的人群,哪里是静下心来细细说话的场合。
葛氏只是重重握住了顾云宴的手:“一会儿还要再出发?赶紧让马儿和将士们都歇一歇,家中一切都好,母亲他们在府里,你若抽得出空,去给她问声安。”
顾云宴一面听,一面应。
葛氏又道:“我们没给镇北将军府丢人,没给北地丢人。”
顾云宴听着她疲惫到喑哑的声音,勉强稳住自己的情绪,道:“将军府和北地,以你们为荣。”
留给北地将士们休息的时间很短,他们眼看着守军忙碌,恨不能冲上去搭把手。
可他们得听从指挥,服从安排,他们眼下最要紧的就是顾好自己、顾好战马。
人动不得,嘴就闲不住了。
他们之中,有一些先前跟着打过蜀地,但不少人是头一次离开北境,更是第一次来到京城。
虽然迎接他们的不是京师繁华,但看着人来人往,倒也能够想象这座城曾经是如何模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
热情的大娘们用板车送来了热腾腾的包子馒头,让他们只管放开了吃。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看见顾云骞毫不客气地拿了两个,才纷纷动手。
有大娘盯着顾云骞目不转睛:“顾三娘、六娘,围城第一天就上了城墙了,都嫁了人了,还都这么厉害。”
顾云骞咽下口中馒头,笑着道:“嫁到哪里,都是我们北地的姑娘,没有不厉害的!”
大娘抚掌大笑:“大娘家还有两个儿子,小将军回头给大娘牵牵线,想娶北地姑娘哩。”
将士们笑作一团。
有想给自家姐妹相看个郎君的,也有毛遂自荐想当京城女婿的,一时间热闹不已。
可等出发的号角吹响,所有活泼劲儿倏然散了,列阵上马,往西去。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连弩齐发
庞登一路西逃。
直奔到了傍晚,确定蒋仕煜没有派兵追击,这才停下脚步,休整队列。
虽然已经有了大败的心理准备,可实际清算出来的兵士损失,还是让庞登黑了脸。
跟着他浩浩荡荡清君侧的将士,此时回来的,不足四成。
先前攻打京城时,亦有不少战损,京城守军损失惨重,但他们西凉军,也是拿命在堆,否则那高大坚固的城墙,如何给他们叩出一个大豁口?
只是那些,都在庞登的计算当中,每场攻击战之后的清点,也在可控范围内。
可今日天明前的那一战,才是此刻战损数字触目惊心的原因。
北地顾家趁着他攻打雍安门之际,直接放火烧了他的营地,很多伤兵当时就没有逃出来。
而他们从城墙下匆匆撤兵,亦有许多来不及后撤的,成了守军的战功。
之后这一路西奔,半途掉队的、走散的,造成了如今庞登清点出来的“不足四成”。
庞登气得险些没站住。
他恨!
雍安门已经破了,一旦他们冲入城门,突破防线,胜利就在眼前。
别说只余四成兵马,能入住京城,他只余两成都不会眨一眨眼睛。
掌握了京城,北地军增援到了,他也不怕!
圣上弃京南逃,这是天赐的机会。
哪怕圣上带走了宗亲所有的男丁,他就不信没有漏网之鱼!
即便没有,庞登胡编乱造都要弄一个出来,给他裹一身龙袍,压着他坐在龙椅之上,他就是掌握了天下的摄政王。
傀儡只是个傀儡,听话就养着,不听话,过几年再换一个。
只是,最后功亏一篑。
庞登输给了时间。
这本就是一场时间的较量。
庞登突然起兵,奇袭京师,他只能速战速决,否则后续补给跟不上不说,还会面对朝廷回防的兵力。
他压上了西凉所有的精兵,本以为能顺利破城,没想到京城在失去了御林军和中军都督府的兵力后,还能坚持这么久。
庞登当然知道北地军已经入关南下,可他没有料到,顾云宴会来得这么快。
几乎是无声无息的,给了西凉军当头一棒。
恨归恨,庞登也知道不能休整太久,蒋仕煜城府深,不是个好对付的,追兵眼下未至,并不代表着一定没有追兵。
他们必须迅速回到关外,回到西凉,重振旗鼓,面对朝廷之后的打击。
西凉军跑了四天,此番行进,比他们来时更马不停蹄。
这日傍晚,他们迎面遇上了三个西凉兵。
庞登看着眼熟的来人,心中大惊,这几人分明都是留守西凉的!
“西凉怎么了?你们怎么跑来了这里?”庞登急问。
那三人累得气都接不上,缓了好几口,才道:“北地军奇袭西凉,西凉七卫皆、皆失!”
一股子寒意从后脚跟直冲脑海,庞登浑身冰凉:“皆失?皆失?!”
副将瞪着眼睛道:“确定是北地军?那姓顾的不是带兵救了京城,怎么还会……”
“是他们!”西凉兵道,“战旗上是个顾字,骑兵阵都使长枪,就是他们北地人!”
庞登咬牙切齿与副将道:“他们分兵!他们竟然还有胆量分兵!”
为了打下京城,庞登几乎带走了所有的西凉战力,留守关外的并不多。
他并非没有考虑过朝廷可能直冲关外、断他后路,但朝廷最要紧的还是守京师,南边调兵往西凉去,路途遥远,等他们到了,京城之战早就有了结果了。
唯一能全力一拼的只有北地顾家。
可前几年狄人踏遍北境,北地军损失惨重,哪怕最后打得安苏汗胆颤心惊,但顾家元气已伤。
后续,北地军又奉命支援蜀地,接连战事,使得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练兵、养兵。
在庞登看来,顾家即便南下救援,也没有实力分兵作战。
可偏偏,顾家就是分兵了。
一路烧了他在京郊的营地,逼得他破了城门都不得不退兵;另一路,偷袭西凉,占了七卫,釜底抽薪,让他退无可退!
若不是有兵士逃脱出来传信,他带着这不足四成的将士回到关下,一抬头,看到插在城墙上的顾家旗帜,他能吐出一口血!
西凉被顾家军掀了个底朝天的消息在军中散开,使得士气越发低沉。
他们有家不能回,家中亲友又如何了?
庞登阴着脸,当机立断:“前方再行半日就是保安城,我们入城!”
副将大惊,压着声问庞登:“大将军,我们不回西凉?我们带回来的这些人,打不下京城,难道还收不回西凉?”
“士气一蹶不振,怎么打?”庞登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带的干粮,都不够我们入关!”
原本,便是饿上两日,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人,入关后就是自家地盘,补给立刻就能跟上,现在,关口被顾家占着,他们要饿着肚子去打吗?
“占了保安城,”庞登厉声道,“补足供给,再回西凉!”
副将道:“若追兵赶到?”
“那就在保安城跟他们打!”庞登道,“我倒要看看,他顾家敢不敢把保安城打成一座死城!”
庞登主意已定,催促底下兵士们上马,直奔保安城,务必要在夜半时入城。
这些中原城镇,守军基本等于没有,又是深夜,防备松懈,他们只要飞索爬上城墙,打开城门,大军便能入城。
西凉军一路奔至城郊,借着浓浓夜色靠近,正欲突袭,忽然间,前一刻还一片黑暗的城墙上燃起了火把。
火光下,夜色被驱散,迎接他们的是城墙上居高临下、手持连弩的兵士。
在那些兵士之中,有一人身着银甲,手握长枪。
庞登现在是一看见长枪就心肝肺绞痛,他瞪大眼睛看,对方不是顾家人,但对他而言,比顾家人更可怕。
那是蒋慕渊!
他还没有看到西凉插着的顾家旗帜,就突然落入了蒋慕渊的陷阱,庞登没忍住,血腥味涌上喉头,他指着城墙上的人:“你、你、你……”
蒋慕渊没有和庞登废话,抬手一挥,顷刻间,连弩齐发,直直射向马上的西凉兵。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插翅难逃
马儿受惊失控,西凉军自乱阵脚。
庞登被乱箭射中肩膀,他根本顾不上伤势,调转马头想要快速撤离。
保安城外,留下一堆尸体、伤兵,而撤走的庞登亦没有彻底走脱,不过片刻,他迎面遇上了带兵等候在此的程晋之。
一边是士气如虹的朝廷兵士,一边是强弩之末的西凉残兵,庞登恼得反手拔下了肩膀上的箭矢。
“叫你堵上了,算老子运气差!”庞登怒骂。
程晋之笑得肆意:“你不是运气差,而是无路可走,你往南逃,会遇上我二哥,你往北,便是我这儿。庞登,你插翅难逃!”
庞登把箭矢丢在地上,拔出长刀,想要拼死突围。
却不想,他们这儿还没有交上手,后头又传来嗒嗒马蹄声,快马奔袭,脚下的大地都在震动。
原来,程晋之带领的这些兵士只是“前有狼”,保安城方向还“后有虎”!
在庞登撤离之后,保安城城墙上的连弩停了,城门迅速打开,做好准备的骑兵冲出城门,沿着西凉军逃离的方向追了上来。
冲在最前头的,正是下了城墙、上了战马的蒋慕渊。
庞登如瓮中之鳖,被前后夹击。
短短数日间,他在京城被蒋仕煜和顾云宴夹击了一回,行至半途才知道,老家被北地军占了,隔着千里江山,他被北地铁骑和京城守军夹在了中原大地上。
今夜更是如此。
思及此处,庞登一口血喷了出来,举着长刀,夹紧马肚子冲程晋之冲了过去。
若今日没有了脱身可能,他们西凉兵注定灭在保安城外,那他也绝不可能束手就擒。
拼死也要带走几个人!
能拖上程晋之,他不亏!
能拉下蒋慕渊,他血赚!
庞登血气冲脑,誓要最后拼一把,可他的西凉军却已然失了再战之心,根本无力面对夹击的困局。
能在绝境之中奋起的只是少数人,绝大部分,连腿肚子都在打颤。
庞登顾不上手下,他一刀砍向程晋之。
程晋之早有防备,手中长剑架住刀锋,兵器碰撞力量之大,震得人虎口发麻,但他没有丝毫犹豫,借着巧劲卸了庞登的力。
一剑封喉。
鲜血喷涌而出。
庞登倒下去时,两只眼睛瞪成了铜铃。
他什么都不赚,还全亏……
大将战死,使得本就失了战力的西凉军彻底溃败,前后夹击之下,死了死、降的降。
天渐渐亮了。
程晋之把战俘押回了保安城,他从马背上下来,揽着蒋慕渊的肩膀,道:“还是阿渊神机妙算!真让这庞登逃回西凉,我们收拾他还得费些工夫。”
蒋慕渊笑了笑。
他传消息让顾云宴分兵,这一招其实是有风险的,但他曾和顾家兄弟们并肩作战,他信得过自家舅哥们,而他们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顾云宴救下京城和顾云熙踏平西凉七卫的消息几乎是前后脚传到了蒋慕渊手中,让赶着回京的将士们为之振奋。
蒋慕渊当机立断,没有再往京城赶,而是带兵往西,要在庞登往西凉的路上截住他。
他推算了西凉兵撤离的速度,估摸着庞登在这一带就会收到西凉失守的消息,又猜庞登会就近趁夜色入城,就带兵提前到了保安城设伏。
蒋慕渊不怕算错。
庞登不入保安城,对蒋慕渊而言,也就是错失一次良机,之后跟上西去的庞登,与守着西凉的顾云熙一块与庞登大战一场。
他只怕他们的动作不够快,没有防御能力的保安城落到庞登手里,吃亏的是城中百姓。
好在,他们的运气很好。
不止提前赶到城中,更收获了自投罗网的西凉军。
庞登死在这里,这场高举清君侧大旗的战争,也能就此结束。
此时的京城,秩序渐渐恢复。
城门、城墙重新修缮,因大火而烧毁的屋舍重新开工,聚集在城中的京郊百姓陆陆续续回家。
虽然各家各户耽搁的买卖、农务都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恢复,但起码没有西凉军怼在脑门上了。
蒋仕煜也总算腾出手来,有空收拾京畿一带冒出来的山贼匪寇。
或是招安,或是剿灭,京城已经入秋了,现在不收拾,难道留他们过年吗?
同时,因京城被围困而阻断的各地政务折子又能进出了,各衙门忙得脚不沾地。
徐砚天未亮就登上了城墙,城池土木工役之事,都由工部负责。
年轻的役工在彻夜赶工,他虽不用出力气,但一直记挂着进程,白日里抽不出空,干脆这时候过来看看。
城墙上,哪怕冲刷过了,也还留有大量的血迹,它们渗入了缝隙之中,与石砖融为一体。
这不是徐砚第一次看,可依旧是触目惊心。
得亏这是京师,城墙高大坚固,远非其他城市可比,否则,在西凉军的攻城车和投石机的狂轰滥炸之下,早就撑不住了。
徐砚检查得很仔细,时不时叮嘱役工几句,直忙到了晨光撒落,才下了城墙,在街口面摊坐下,要了一碗面。
摊主热情,拉着徐砚说个不停,说他就住在这一带,那天的大火险些就烧了他家院子,若不是将士们奋勇守城,他大概是家也没了,人也死了。
他之后又说,徐侍郎您那外甥女好生厉害,那么多血,他一个爷们看着都发憷,结果人家小娘子一点都不怕,杀起敌人来眼睛都不眨。
“大伙儿都在说,顾家一个个的,真是太有本事了!”摊主拍着大腿道。
投军的男儿肯定是厉害的,可正是因为大家见多了男儿郎,顾云锦、顾云思这样的小娘子才颠覆了他们的印象。
知道北境的女子练武,知道顾家男女皆能战,这一回是真真正正亲眼看到了。
传言里相貌出众的小公爷夫人,浑身染血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容颜,反倒是越发的灼灼如朝日。
摊主显然是兴奋劲儿上来了,甚至忘了传言里另有一桩——小公爷夫人与徐侍郎夫妇的关系微妙。
徐砚听他夸顾云锦,其实是有一些尴尬的,可更多的是高兴。
哪怕关系远了,但顾云锦能这般出色,他为她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