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快些
所有的话都卡住了。
在念夏突然开口之时,袁二就已经顿住了,而她补完的这四个字,让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惊喜,欢腾,情绪一阵接着一阵涌,涌得他语塞。
这个结果自是不能再好,袁二坚持想说些什么,可又是说什么都觉不够、不合适。
最后,他只是低低喃了声“小妮儿”。
这是念夏的小名,是自打她入京起,再也没有人那么叫过的小名。
念夏的眼眶倏地红了。
她也不是感伤,涌动在胸口的,更多的是暖意。
她跟着钟嬷嬷过来,对袁二会与她说的话,自是心知肚明,可真的听他一句句说,她先前那点儿忐忑终是全部落了地。
原来,表述心意,想要娶她,也会有这么多不一样的讲述方式。
而袁二选择的方式,恰恰落在了念夏的心坎里。
他是懂的,才会这么说。
那她为什么不爽快答应呢?
袁二说这些时,难得有些腼腆,与他壮实的外形相去甚远,但就是这份笨拙,让念夏心生好感。
她当然知道,平时的袁二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做过催漕的先锋,若无一身煞气,怎么能叫漕运口子上的三教九流都心服口服?
他手下管着施幺等一干人等,受他们敬重,却不是畏惧,他能领人。
他能深入南陵,又能从蜀地救出程晋之,他的心思和本事,可见一斑。
这样一个男儿郎,却也是会有如此温情模样的。
念夏笑了笑,没有回避袁二的目光,点了点头:“在呢。”
他叫她名儿。
她答他。
简简单单,把这份心意坐实了。
蜀地战事未了,袁二还要跟着去打东异,眼下自然就是如此了。
念夏跟着钟嬷嬷回了内院,听风忙过来冲袁二挤眉弄眼。
先前怕坏了袁二的事,听风和钟嬷嬷都避得远,没有上前偷听,自是不知结果,此时当然要问个明白。
袁二深吸了一口气,冬日寒凉的空气入了五脏六腑,他不觉得冷,只觉得燥热散尽,整个人明快极了。
他对听风道:“你只管备好红包。”
“成了?”听风扬眉,也欢喜地连连点头,“断不会少了。”
他送袁二出去,待人走远了,突然一拍脑袋,他叫袁二诓着了。
他给什么红包呀?
他是大媒,他该收媒人红包才是!
内院里,念夏也没有跟顾云锦扭捏,直接道:“夫人,奴婢应了他了。”
顾云锦莞尔。
她很了解念夏,看得出这丫头没有半点儿的不愿意,她不禁笑弯了眼。
抚冬也笑,她为念夏高兴。
顾云锦是个大小事情都喜欢与蒋慕渊分享的性子,便催着抚冬研墨,备好纸笔絮絮与蒋慕渊写家书。
她在信上写,袁二要等打退了东异来娶念夏,这仗要打得快些再快些,可不能叫念夏等急了。
当然,蒋慕渊也要等战事结束才能回京来,她也等着,等得挺着急的。
这份信送到蜀地时,蒋慕渊刚回到帐中。
为了防备羌族从背后偷袭,蒋慕渊收回龙安府之后留了顾云熙、顾云骞带兵驻守。
蜀地与北疆地势、气候不同,但驻守防御之事,多少还有些相同之处,顾云熙很熟悉。
果不其然,这种防备极有必要。
羌族虽大部分与乔靖不睦,在造反上做墙头草,但有几支部族与乔靖暗通款曲,在前几日突然出击,妄图突破龙安的防线,但叫顾云熙防下,没有占着半点便宜。
蒋慕渊赶到了龙安,与顾家兄弟一块狠狠打回去,就是要震得羌人不敢胡乱随风倒。
他们只要怕了,但凡有部族想做糊涂事儿,其他部族就先主动压回去了。
蒋慕渊才下马,知道顾云锦的信到了,他甚至顾不上清洗脸上、身上血污,只擦干净了双手,拆了信看。
好几页信纸,絮絮又叨叨,讲的是家长里短,明着抱怨话不少,暗里都是撒娇与情趣。
蒋慕渊看着,不自禁的,眉梢眼底全是笑意。
他家阿锦催他打得快些,不止她急,蒋慕渊自己也急。
只是先前急切,想的是军情、想的是周转,各种政务压在心上,这急切里藏了无数压力。
可今儿叫顾云锦这么一催,压力还在,却添了无数的柔情蜜意,担子重,却是足够的甜。
蒋慕渊转身去看地图,上头没有特特圈出来,但各处位置皆在心中。
他想,也快了,谋划了这么久,王琅也急,急着要收尾。
大军驻地,王琅寻了乔靖。
乔靖这些时日军情受挫,情绪并不好,直到听王琅完整禀了这一趟各处游说的成果,他才舒展了眉宇,整个人看起来轻松了许多。
“还是读书人的嘴皮子利索,”乔靖道,“先前各处都抠搜着不肯掏家底,早拿出来不是好了。”
王琅垂着眼,道:“也有一些很不顺畅……”
“不妨事,”乔靖嗤了声,“那些没有眼识的东西,回头就收拾他们!来来来,你一路辛苦,先吃酒!”
王琅的酒量很一般,又是舟车劳顿,被乔靖押着吃了几盏酒,很是不舒服。
他强压着不适,与乔靖商议屯粮之事。
“怎么?后头的几个粮仓,都不满意?”乔靖问道。
王琅左右看了两眼。
乔靖会意,干脆都把吃酒的人打发了,只留王琅说事。
王琅道:“大将军,学生不说冬日粮草运输、供给,只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你不喜欢那些苗人?”乔靖挑眉。
王琅颔首,道:“苗人到底不是我们汉人。
大将军,您想想羌人,先前您起兵,他们应得飞快,实则根本不出力。
等蒋慕渊收了龙安府,羌人又立刻投了朝廷,一副是被您逼反的架势。
这也就罢了,听说前些日子又摆了一回,有几支部族突袭龙安,没占到便宜又被打老实了。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东摇西晃,不值得取信。
苗人与羌人没有区别,部族多,内里矛盾就不少,有跟着大将军的,也有不愿意起兵的。
您把粮食放在苗人的眼皮子底下,万一他们也摇摆上了,您再想运往前线,就不容易了。”
第一千零二十章 战鼓
乔靖捏着酒盏沉思。
如王琅所言,乔靖与苗人之间的关系决计算不得融洽。
苗人部族有支持的,必然也会有反对的,各方角力,全看谁占了上风。
本来这种关系,与蜀地的世家、大族跟乔靖的往来一样,没有哪一种是都拧成了一股绳,只是“非我族类”这个词,给苗人又添了一道不确定性。
乔靖连蜀地的汉人都不可能全部摆平,内心深处又怎么会完全相信苗人。
一如羌人不足以相信是一样的。
把粮草屯在苗人唾手可得的地方……
一旦苗人握住了粮仓来与乔靖谈条件,那岂不是又成了一桩卢昶事件?
先前卢家与乔靖东拉西扯时,他还能应对,可粮草全被控住,就不是一个卢家可比拟的。
乔靖吃过一回亏,断断不可能重蹈覆辙。
“还有什么想法,都说说看。”思及此处,乔靖又问王琅。
王琅斟酌着道:“学生拜访了这么多地方,越往南,进取心越不足,不似北边,愿意跟着大将军搏一把。”
这一点乔靖也发现了,王琅的游说在蜀地北边的成效远远好过南边。
越靠近苗寨,当地的官员也好,世家也罢,就拖拖拉拉、懒懒散散,甚至有直接跟王琅翻脸的。
其中缘由,乔靖猜测,地理位置是很重要的一环。
他们世代在此地,离中原太远,也离蜀地的中心太远。
哪怕乔靖事成,对这些西南一隅之地的支持都很弱,他们也就无所谓谁当皇帝,总归好处轮不上。
先前还与乔靖虚以委蛇,眼看着他在两湖吃了大败,甚至不得不退出保宁、顺庆,他们也就强硬起来。
反正这时候跟乔靖翻脸,对方也没有工夫抽出手来南下对付自己。
乔靖自以为想透了其中关卡,却是压根没有想到,南边的这种局面都是王琅刻意造成的。
王琅会使出浑身解数去说服卢家增加投入,他就有同样的本事,或暗示、或引导,让南边的一些大族、官员对乔靖失去信心,甚至蓄意点火,让他们与乔靖割席。
为的是,在苗人之外,再添一道锁,让乔靖不敢把粮食屯在南边。
乔靖上钩了,他寻了地图来看,好一通分析,终是选了涪州的一处大粮仓屯粮。
涪州在顺庆府以南,对乔靖而言,可进可退。
王琅垂着眸子,拱手道:“那学生就去传令,把先前各处交上来的粮草都运往此地。”
若是乔靖清醒,他会想到分地而屯,前方还有两三处大粮仓,不一定要都聚集在一处,可他此刻饮了酒,又在气愤苗人之事,被王琅引着就定下了。
待他酒醒,王琅的传令书都已经发往各处。
乔靖沉着一张脸,示意王琅重新传令修改,东线屯涪州,西线屯威州。
王琅一面着手办理,一面与乔靖认错,说自己虽然学习打理文书有好几个月了,但在这方面到底还是经验不足,想法不够周全,这才出了岔子。
乔靖见他态度极好,又想到他此番功劳,且事情是自己点头的,虽说是酒后略糊涂,但还不至于怪到王琅一个外行人身上去,干脆提点了几句,就罢了。
前线探子传来消息,说是肃宁伯麾下先锋把兵力继续前压,乔靖不得不披挂,往前线亲自运兵。
王琅被乔靖带在了身边。
用乔靖的话说,既然此处经验不足,那就亲眼见一见战场,在前线学会调度。
两军在合州对峙,你来我往,乔靖原本还应对得当,直到有人认出,朝廷前方擂鼓的是程晋之。
一听这个名字,乔靖怒得目眦尽裂。
他挥开所有人,爬上了箭塔,看着对方阵中的大鼓。
鼓前,一年轻人双手持鼓棒,冬日冰冷,他却光着膀子,上衣全束在了腰间,动作大开大合,重重击打鼓面,如雷声震耳。
乔靖的眼力不差,隔了这么远,他都能看到对方身上可怖的伤痕。
一道道足以夺命的痕迹就像是在嘲讽乔靖,当日程晋之如此重伤,蜀地都没有留下他的命,叫他死里逃生!
乔靖没有见过程晋之,他抓着身边的人,怒问:“真的是他?”
边上人道:“都说是……”
乔靖张口骂娘!
不管是不是程晋之,乔靖知道肃宁伯是故意的,姓程的就是在激他!
逼他出营,逼他死战!
乔靖都知道,但他心中的那股怒火还是席卷着冲入脑海,他岂能不恨程晋之?!
当日若不是程晋之的那一箭,他怎么会失去精通水师的梁肃?怎么会让水师受挫,后续倾尽全力都在两湖折戟?又怎么会因这场大败而不得不后撤、不得不面对质疑?
所有的一切,都因那一箭!
乔靖压不住心中的火,下了箭塔,冲到了战鼓前,夺过了兵士手中的鼓棒,重重敲击,命将士们厮杀。
哪怕今日不胜,也要把程晋之的命留下!
否则,难消心头之恨!
号角起伏,战局拉开。
乔靖一面进攻,一面注意着程晋之的位子。
大鼓架在板车之上,竖着程家大旗,由几个兵士推着走,程晋之一直站在鼓前,鼓声未曾停歇。
可那板车却是在徐徐往后退,就像是一颗诱饵,引乔靖入瓮。
乔靖不想放过,只是两军拼杀阻拦了他追击的脚步,他无法带兵冲过去。
想冲却不能得手,与一副陷阱样子等他跳、他却跳不了,两种情绪夹杂在一块,仿佛是对他的嘲笑一般,让乔靖怒发冲冠。
这场对局与前几日一样,以双方战至天黑、鸣金收兵收场。
乔靖回到帐中,一脚踢翻了兵器架,道:“老子跟他耗到底!”
对侧朝廷大帐中,程晋之从板车上下来,若不是左右兵士扶了他一把,他险些跪倒在地。
他之前的伤势到底太重、也拖得太久了,哪怕这些时日全力调养,还是颇为吃力。
那般大开大合的动作,对他的损耗极大,能面不改色、不让乔靖看出端倪地击打一整场战鼓,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可这事儿只有他做,只有他站立阵前,才能彻底激怒乔靖。
让乔靖亲自出阵,把他留在合州战场,逼他把蜀地兵力投在此处,给朝廷奇袭粮仓的将士们争取足够多的时间和优势,这是程晋之的任务。
是现在一身伤未痊愈的他,能在战局里发挥的最大的作用。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尽损
几日连战,战死、战伤的兵士数量在增加。
乔靖亦不停调兵,把留守后方的兵力一点点往前调运,以求在合州战场上,人数不落下风。
王琅则留在营中,他一介书生,只能提笔,握不住刀,乔靖不至于让他去送死。
他每日替乔靖整理调运兵力、粮草的文书,地图悬在他的身后,也挂在他的心里。
王琅一直在计算时间。
从最初说服卢家交出大量银钱、粮草,到他四处游说,各处的粮草接连运送收拢,大部分都能在命令送下去的不久之后陆续送到涪州粮仓,而西线的调往东线,本就路途遥远,入威州粮仓反而便捷许多。
若无意外,以王琅收获的消息,至今日夜里,九成粮草都能入两处粮仓。
一切,眼看着准备得当。
天色,渐渐暗了
威州以东,一条山道上,一支百余人的运粮队伍正彻夜赶路。
脚夫们满面疲惫,却不敢停下步子,跟着押运的兵将前行。
远远看去,他们手上的火把如一条火龙,从山间而过。
二更时,队伍迎面遇上了朝廷的兵士,朝廷兵力不多,但击杀押运兵,控制脚夫,依旧轻而易举。
时至四更,威州的粮仓外,顾云熙带兵,沾满了火油的长箭从高而下,射入粮仓。
而后,火箭一波接着一波,霎时间火光四起。
粮仓为了屯粮,自是干燥,一旦沾了火星子,根本控制不住,今夜有风,火仗风势,席卷开去。
蜀地守粮仓的兵士们乱作一团,一时之间,不知是救火好,还是逃命好。
顾云熙没有带人冲进粮仓,他的目的只是毁了粮草,这场火足以把移动不了的粮草烧毁殆尽,若有敌人冲出来,再行射杀。
哪怕逃掉一些,只要粮草毁了,就是胜利。
这把火烧到了天明,顾云熙确定了战果,丝毫不恋战,赶在敌人增援赶到之前,翻身撤回龙安府。
留给乔靖的是一片焦炭。
威州粮仓受突袭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合州。
彼时乔靖还在阵前拼杀,王琅拿着军报,双手控制不住地发颤。
事情成了一半了。
他激动又兴奋,可他不敢在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与笑容,而他颤抖的双手落在旁人眼中,像是他愤怒又紧张。
王琅张了张口,声音都抖着:“寻大将军,快寻大将军!”
传令兵冲上了战场,乔靖战红了双眼,听说王琅急着寻他,他心中闪过一丝不安,咬牙急急收兵。
乔靖回到帐中,顾不上擦拭鲜血,凸着眼问王琅:“什么事这般急切?”
王琅把军报递过来,道:“威州粮仓被顾云熙突袭得手,粮草尽损。”
乔靖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得他眼冒金星。
“他们如何得知屯粮位置?!”乔靖死死盯着王琅。
王琅沉声道:“据军报上写,昨夜有一支运粮的队伍遇上了朝廷的突击兵,应当是交手之时,被逼问出了位置。”
乔靖走到地图前站定。
王琅知他意思,上前指了指:“似乎是在这里遭遇的。”
乔靖愕然:“怎么会走这条道?”
“学生猜测,他们一开始收到传令运粮往涪州,后续转运威州的消息耽搁了,等收到后再掉头往威州,为图方便,走了这条道,不曾想,遇上了人……”
乔靖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两道传令先后送出,因某些原因耽搁,这在调运上也时有发生,并不是多稀奇的事情。
偏偏,一直驻守龙安府防备羌人的顾云熙突然带兵出了龙安,往南边探查,大抵是因为合州僵持,朝廷想同步进攻、牵扯乔靖兵力,却撞了大运,遇上运粮队伍,当即调转目标直取粮仓。
边上的副将竖着耳朵听,此刻开口道:“大将军,这是运气太差了,怪不得谁……”
“是啊,幸好分地屯粮,且涪州粮仓才是大头。”
乔靖的手掌在地图上重重一拍,心中不安越发浓重,他把传令兵抓到身前,声音绷紧:“快!快传令涪州,加强防御,以防偷袭!来人,来人,我要赶往涪州!”
顾云熙能从运粮兵口中逼出威州,也一定能逼出涪州,从昨夜遭遇算起,他紧急送消息给肃宁伯,以程家手中兵力,足够分出一支突袭涪州。
肃宁伯甚至不用调动合州兵力,他让占着夔州府的兵力往南突进,是能在半日之内就抵达涪州的。
乔靖越想越急,他必须快些,若涪州也毁了,那……
他大步走出大帐,迎面就见一传令兵冲进来,乔靖看他那惊恐脸色,气血直往上涌。
“说!”乔靖揪住了传令兵的领口,“是不是涪州?是不是涪州?!”
传令兵吓得眼泪直涌,颤着道:“涪州粮仓受袭,尽毁!”
“是谁?”乔靖的身体晃了晃。
传令兵道:“何治,是何治!还有段保戚!”
曲甫断了一臂,没有参与突袭,经验丰富的何治领兵,段保戚急于建功,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跟随何治出击。
若是寻常兵士,传令兵不会提及,但段保戚是成国公世子,身份独特,在夷陵前斩乔靖一副将,后救曲甫、反杀卢昶,蜀地兵士谁没有听说过这位成世子。
乔靖听到何治名号还能忍住,再听段保戚,胸口憋着的那口血最终还是没有压住,噗的一声,吐了出来。
“尽毁!”乔靖踉跄着脚步,全靠手中大刀拄地才没有倒下,“尽毁!”
跟着乔靖出来的将领们各个心惊胆颤,谁也不敢说话。
他们很清楚,两地粮仓的屯粮有多少数量,又有多么重要。
失了这些粮食,将士们面临的就是断粮!
没有粮草,何谈士气?还如何进攻?
可哪怕是退兵,他们又能往哪里退?退至何处,都变不出粮食了!
元月里,离秋收还远,去岁收缴的粮食烧了,各处交出来的粮食也……
有人一把按住了王琅的肩膀:“那些世家大族,还能吐出来多少?”
王琅攥紧了手掌,道:“能逼的,这次都逼出来了,哪怕手里还有剩,见粮仓受袭,他们也不会再……”
“去讨!”乔靖转身看向王琅,鲜血沿着嘴角低落,“继续去讨!”
王琅弯腰拱手,道:“领命!”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踏脚石
军帐里的气氛,沉得人喘不过气来。
王琅已经领命离开,另有文书官战战兢兢站在乔靖身边,捧着册子报数。
两处粮仓损失如何,眼下剩余的粮草还有多少,能够支撑战局多久……
无论哪一个数字,都让人感受到了一柄剑悬在脑门上,而剑柄上的线随着倒数就会断裂。
乔靖先前吐了一口血,这会儿口腔里都还是血腥气。
这是内伤,比直接被人砍一刀鲜血直流更痛苦。
在向朝廷开战之初,乔靖根本没有想到,战事的推进会是这样的局面。
他靠在大椅上,冷笑了一声。
都说英雄出少年,别人家的儿子一个比一个出色,他养的儿子,年纪与程晋之、段保戚等人相仿,催他命的能耐也一点不输。
乔靖是早有造反的念头,但准备不够周全,原是想再等几年看看局势,没想到圣上让戍边将军子弟进京。
他把乔蕴当作弃子送出去,乔蕴真就自己寻死,把难题又抛了回来。
乔靖自然借了由头起兵。
原以为能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却不曾想,被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肃宁伯拦了回来。
之后,步步受限。
若不然,该是你来我往,哪怕他乔靖打不出去,朝廷也别想轻易入蜀!
乔靖越想越是憋屈,他已经下了封口令,不许把粮仓受袭的消息告诉底下兵士,但这种事,能瞒一两日,却瞒不长久。
即便他坚持不从合州战场退兵,没有补给,也打不下去。
至于后退之后,如何重整,则要看王琅的收获。
思及王琅,乔靖不知怎么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丝念头。
这个口齿伶俐的年轻人,他投奔到自己麾下,做了那么多的事,眼看着蜀地生了败像,他会如何?
王琅的仇家只有蒋慕渊,乔靖胜还是败,他根本无所谓。
之前还能利用蜀军做复仇的刀子,既然刀子不行了……
为何不扔了?
扔了才是人之常情!
他真的会好好去讨粮草?
“去,”乔靖开口,道,“去把王琅追回来!”
话音一落,边上众人面面相觑。
乔靖的次子乔荀站了出来,上前几步,压着声儿问道:“父亲也怀疑那王琅?儿子越想越不对,他献计将粮草收拢,若他把屯粮状况暗中通知了敌军,那……”
乔靖的呼吸都顿住了。
乔荀的思路与他不同,也比他的更可怕。
若真如乔荀所想,王琅从一开始就是潜伏……
那夜走过的那么多牢房,他真的没有找到程晋之?
数月间的兵力、后勤调度,他到底给肃宁伯传了多少消息?
水师尽出却于枝江沉沙,是不是他把水军数量全数交出,让肃宁伯提前就想好了应对法子,早早就设计好了枝江城外同归于尽?
他看似稳住了卢家,但也借此行走四方,把粮草都聚集在一处……
乔靖只觉得又是一股血气从嗓子眼里涌了出来!
边上一副将亦难以置信,替王琅开脱了一句:“昨夜那运粮的队伍的确是撞到了顾云熙的脸上……”
“他既然负责运转调度,”乔荀道,“你怎知昨夜的相遇不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
前后两道调令,给那支队伍的第二道到底是何时发出的,只有王琅才知道!
安排这么一出,不过是在突袭粮仓之后,王琅给自己金蝉脱壳留下的伪装!”
“二爷既然看出来了,为何……”
乔荀气愤道:“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那个书生,一肚子狡诈!”
“他图什么?他一个落魄书生……”
“他图功名利禄!图锦绣前程!”乔靖怒极反笑,拍着扶手道,“可笑可笑!我乔靖竟然成了他飞黄腾达的踏脚石!”
王琅的父亲是罪人,他这辈子走不了仕途,一身学问毫无用处。
可他能借蜀地潜伏,戴罪立功,到时候别说让王甫安安享晚年,他自己都能平步青云。
不走仕途,一样鱼跃龙门!
乔荀道:“他不是还有老母妻子?那两人现在在叙州,传令去叙州,抓住那两个婆娘!”
“他要救父,怎么还会不管老母妻子?”
有人问,自有人思量。
一人去兵士中寻了一卢家子弟,引到乔靖跟前,让他把王琅当日在卢家说过的话都重复一遍。
那卢家人是年轻一辈,当时不曾亲耳听见,但也从长辈那儿得知了一些。
乔靖听完,一张脸绿了红、红了白、白了又黑!
那番说辞的主旨,乔靖之前并非不知道,但未到如今地步,他根本没有想过,对卢家人有用的话,其实也可以套在王琅身上。
“以人命算计功名利禄”。
每一条命都是标了价值的。
乔靖若杀他母亲妻子,那就是给了王琅助力,让他能跃得更高。
不杀,难消心头之恨;杀了,得益的反倒是王琅。
乔靖如何不怒?
帐中另有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他觉得以推断来定王琅的罪状,这不合适,可又觉得,乔荀的想法是说得通的。
突然间,外头又响起了号叫声,下一瞬,厮杀怒吼接连不断。
传令兵冲进来,喊道:“敌军冲进来了!”
乔靖激愤,站起来时又是一口血喷出来。
以往常惯例,如此僵持的局面,鸣金收兵之后,哪一方都不会再全力进攻,而是留下余力等明日再战。
但今天,肃宁伯似乎是豁出去了,他要死战到底,逼乔靖退出合州战场。
乔靖提着刀就要迎出去,被左右都架住了,劝说他留住青山,连连吐血已不再适合鏖战。
这让乔靖如何咽得下去这口气!
他被扶出大帐,扶上战马,看着自己的营地在朝廷将士的冲击之下,败得一塌糊涂。
蜀地兵力原还能勉强防备,可朝廷的将士们一面打、一面喊着烧了两处粮仓,军心一下子散了,再看后方乔靖带人准备撤退,前头哪里还能挡住,兵败如山倒。
这场战事,以程言之单骑截杀乔荀收场。
乔靖带着残兵退回泸州,一日间让出潼川州、重庆两府。
除却那些苗人异族,握在乔靖手中的府县已经不多了,而且,余下的,他也不再能够轻易握住。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追击
另一厢,王琅的马车离开了合州军帐,一路飞驰往西。
他知道粮仓一烧,乔靖很快就会想通来龙去脉,哪怕没有十足把握,本着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定不会留他。
王琅必须要争取的,是离开军帐的时间。
一旦被乔靖扣在跟前,他再想诡辩脱身,倒也不是不行,而是风险略大。
一环扣一环,把粮仓受袭的消息一股脑儿扔到乔靖跟前,逼着乔靖只能去想后续安排,而无法分心思考已经发生的状况。
果不其然,乔靖命他讨粮,给了王琅顺理成章离开的机会。
袁二带人在路上等着。
原本这一趟由其他兄弟们接应,可袁二放心不下,哪怕前脚刚赶回蜀地,后脚知道计策展开,他还是亲自带人前来。
路途遥远,袁二底子好,心中又火热一片,等着打完了蜀地打东异,根本不觉得累。
待王琅的马车出现在视线之中,他们快马而出,把车截住。
王琅从车上下来,由袁二带着一路往西。
袁二一面策马,一面道:“你这也太险了,万一乔靖跳起来就把你宰了呢?”
王琅笑了笑,道:“七成把握。”
他投奔乔靖数月,也算是摸清了乔靖以及他身边众人的性格,才会定下如此办法。
可只要是计划,就会有赶不上变化的时候,能有七成把握,已经值得冒险一试了。
若有万一……
怕死的就不会当暗桩了。
袁二也笑,王琅没有说出口的意思,他能猜得到。
“追兵随时会到,”袁二道,“我们要快些。”
旁边马背上,许七的身板看着比袁二瘦弱,骑术倒是不差,眯着眼冲王琅笑:“有贾大娘在,先生只管放心,她会安顿好令堂与尊夫人的。”
王琅颔首。
袁二嗤的笑了声:“你小子竟然也学会文绉绉的了?”
许七的脸红了大半,小胡子都被迎面的风吹得颤:“王先生是读书人嘛……”
几句说话,再不多言,所有人都把精力集中在赶路上。
骑马不比马车平稳,王琅这几月间虽进步了不少,但依旧很难适应如此快马,他只能强撑着。
时不待人。
乔靖此刻战局不稳,依照计划,肃宁伯会出兵强打,逼乔靖后撤,此时他自顾不暇。
而王琅他们就是要在这段时间里,尽可能多的,配合龙安府往南突袭的将士们,把成都府的一些城镇收入囊中。
先前四处游说,王琅走过成都府的许多地方。
有前回的铺垫,有乔靖给他的令牌,有王琅的这张脸,在乔靖追杀他的命令没有传达到这里之前,他能自由出入城池与衙门。
本就犹犹豫豫、被乔靖逼着顺从的县府官员,一部分选择了归顺。
也有不从的,被袁二带人直接拿刀架住了脖子,在被杀与投降之间做出了选择。
顾云骞守在龙安,顾云熙与顾云齐带兵入城,王琅收一处,兵力扎一处。
等乔靖的命令传到,整个成都府北面的大半地方,都被朝廷驻军控住。
其中没有特特赶去的,皆是小城小镇,布防少,即便有操练过的兵,也在前些时日被乔靖调光了,不足为患,待后续几日整体兵力前压时,轻而易举就能安稳住。
而成都城,在知道王琅其实是朝廷尖刀后,干脆城门大开。
驻军调去了合州,粮草在威州被烧得精光,靠剩下的这些城门守军死守,且不说防不防得住,而是乔靖已经退至叙州境内,根本顾不上这里,又怎么会来救?
何况,百姓们还是想当朝廷的百姓,乔靖壮大时,大伙儿敢怒不敢言,乔靖兵败,做什么要陪他去死?
知府出城交了印章,伏地请罪。
烧毁两大粮仓的震慑力足够大,短短几日间,乔靖的属地进一步被压缩,那些支持乔靖的世家、大族见大势已去,纷纷寻求子孙退路,不再抵抗。
三线齐头并进,因着几乎没有遇上抵抗,朝廷损失极小,速度极快。
乔靖在泸州还没有缓过气来,就被接连的失地军报给弄得焦头烂额。
他把长子乔茂派往叙州首府,一则稳住卢家、说服他们与自己一道死守叙州,二是抓住金安雅与王夫人,不管杀与不杀,都要把人扣住。
可乔茂没有找到那两人,偌大的叙州首府,她们被季同知安排了住处,附近邻里昨儿似乎还听见婆媳争吵,第二天起来,人就都不见了。
季同知留守叙州,无法第一时间知道合州事情,亦不至于十二个时辰盯着那两婆媳,等他得到消息,再去寻人,就迟了一步。
他目瞪口呆看着那空荡荡的屋子,愣是没有想通,王琅这么个少年人,骗了他几个月没有露出马脚!
乔靖得知时,气得拿刀劈地。
待朝廷大军压到泸州城北时,乔靖知道,连这里都不能守了。
卢家没有抛弃乔靖,大抵是知道在一根绳子上,此刻割席已经来不及了,干脆一条路走到黑。
他们想送一批粮草到泸州,可数量有限。
这批粮草最终没有送达,贾大娘从叙州城送出来的不止是王夫人婆媳,还有运粮消息。
沿水而下的运粮船在南溪县被朝廷截获。
泸州面临断粮,乔靖闻讯后连夜后撤,想要奔回叙州城。
蒋慕渊带兵直追,满月已过,未至下弦,没有云层遮挡,月光依旧清亮,他们在天明前将将追上了乔靖的残兵。
长弓拉满,一箭倾力而出,蒋慕渊瞄的不是乔靖,而是乔靖战马的屁股。
马匹痛得嘶叫,颠簸着摔倒在地,连带着把马上的乔靖也甩了出去。
长枪抵住了倒在地上的乔靖的咽喉。
这场追击,胜负已分。
留给他们的只有叙州首府。
乔靖被俘,蒋慕渊回到泸州城,肃宁伯在此地等他。
眼下局面,叙州首府只是樯橹之末,即便他们不得不匆匆赶往东异,蜀地也难以掀起风浪,困守叙州城,最多三月,就能收获战果。
不过,蒋慕渊和肃宁伯商量着,还是想乘胜追击,彻底打下来。
隔日,大军进至叙州城外,王琅站在阵前,抬起头,遥遥看着城墙上怒气滔天的乔茂和卢家人,笑了一声。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诸位远不如我
高大的城墙外,远远站在阵中的年轻人,作书生打扮,在一众举着兵器、盾牌的兵士中独树一帜。
谁都能一眼就把视线凝在他的身上。
隔着这么远,按说城墙上的众人是看不清王琅的神情的,可卢家人觉得,王琅在笑。
一如当日他站在卢家花厅之中,不亢不卑,坦然又傲气,锋芒毕露。
明明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却有胆子瞒天过海,靠一张嘴糊弄了所有人。
就是这么一个人,把卢家上上下下,哄得团团转!
卢三老爷红着眼,咬牙切齿道:“老太爷,您当时还夸他出色!”
卢家老太爷拄着拐杖,看着王琅的身影,道:“若不出色,能有如此战果?可叹可叹!我卢家缺的不就是这样的子弟?”
他只在那日见了王琅一回,却十分喜欢。
曾经感叹这人不是自家子弟,今日更感慨,王琅与卢家不同,他选的不是乔靖。
可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世人熙熙攘攘皆为利。
卢家支持乔靖是利,只有乔靖成功才能让卢家一劳永逸,而不是寄希望于不知道何时才会出现的奇才子孙。
王琅不需要那般,他自己就是奇才,哪怕有个犯事的爹,他也能自己走一条青云路。
他选的路,比押宝乔靖,无论是胜算还是胜果,都大得多。
卢家老太爷看了乔茂一眼,卢家无路可退,乔靖被俘,他们只能转而支持乔茂。
即便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悬崖峭壁。
卢三老爷被老太爷堵得气血上涌,双手扒着城墙,冲王琅喊话:“当日以昶儿性命计算功名利禄,今日我们这些人在你眼里,是什么价钱?三品、二品?还是公候伯爷、一劳永逸?”
王琅抬起了头,他丹田气息不足,声音不重,但四周皆静,又顺着风,一字一字传开去。
“三老爷,您当日说学生枉读圣贤书。
学生今日还是这句话,抱着圣贤书一辈子的人,是不会造反的。
哪怕读不懂圣贤名句,诸位把卢祭酒当年留在国子监里的那篇文章品读咀嚼明白,也不会走上这条路!
卢家大宅,藏书千百卷,是真真正正抱着圣贤书,可诸位当真读了吗?
论荒唐,我不如诸位;论读书,诸位远不如我!”
卢家书香传百年,哪怕近些年再难出进士,祖上也是风光过的。
此时被王琅骂不会读书,骂得狠极,也痛极。
像是一把刀子,径直刺入心脏。
可谁也不能说王琅骂错了。
礼义廉耻、忠孝仁爱,读书人首先明白的最浅显的道理,他们谁都没有存在心上。
城墙上的乔茂似是对卢家人说道着什么,王琅听不到,也不在乎,他只与卢家老太爷对话。
“您为了子孙后代操心,哪怕他们再荒唐,也要寻一条出路,”王琅道,“现今生路已无,学生以为,该是时候想想死路要怎么走了。您还想让卢昶魂归故里吗?”
卢家老大爷的身子晃了晃。
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直击要害。
王琅已经把条件摆出来了,和前一回一样,利益交换掰扯得明明白白,血淋淋地摊在他们卢家面前,只看应不应。
他眯着眼睛看刺目的阳光,而后也笑了起来,苍老的面容皱纹挤在一块。
下一瞬,他突然往前扑去,一把抱住已经乱了阵脚的乔茂,在身边人的惊叫声中,带着乔茂直直坠下城墙。
这就是他的答案。
卢家几位老爷岂会不知道他的意思,跪地痛哭。
叙州城的兵力只剩下护送乔茂回来的那百余人,其余守城官兵皆听从知府调派。
知府明白大势已去,他这些年受了卢家不少恩惠,这时候也干脆成全卢家老太爷的选择,立刻让官兵制住护卫,打开了城门。
朝廷将士进驻叙州城,收复蜀地的最后一场仗,兵不血刃。
王琅入府衙寻蒋慕渊,迎面遇上被押出来的季同知。
季同知没有怒气冲天,他只是无奈,擦身而过时,冲王琅摇了摇头:“我从头到尾都被你骗了。”
没有走出几步,王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季同知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
“学生也说过真话。”
因着王琅有话要说,兵士们没有立刻把季同知押走。
王琅看着转过身来的季同知,淡淡笑了笑,道:“我从不想劝乔靖放下兵权;我寒窗苦读十余载,不想只做个教书先生。这两样,我从未欺瞒。”
季同知长叹一声:“你的确说过。”
可惜,当时的乔靖和他,都没有听懂。
王琅在大堂寻到了蒋慕渊,拱手道:“小公爷,今日是我自作主张了。”
蒋慕渊正在写军报,闻言道:“不要紧,如此结果,圣上跟前,我有交代。”
当日王琅曾与卢家老太爷说过,乔靖若兵败,卢家抄家灭族、祖坟不存,卢昶回来也无处埋葬。
今日他阵前应下卢昶魂归故里,就是告诉卢家老太爷,只要叙州城投降,两军不交战,就保下卢家祖坟,卢家人即便砍头,也有人收敛入葬,不作孤魂野鬼。
大势已去,在先祖不得安宁和死后子孙有个容身之地之间,老太爷果断选了后者。
蒋慕渊欣赏王琅的当机立断。
能兵不血刃、半日收回叙州城,这比挖卢家坟重要多了。
保全下来的时间、粮草、兵力,都是在给对阵东异添砖加瓦。
只是这事儿,他少不得写折子禀告圣上,他知道圣上脾气,如此得失之下,圣上即便生气,也不会降罪。
蒋慕渊又道:“你等下去寻袁二,他会安排你回保宁。”
王琅笑着应了。
他是该回保宁去了。
他的家人都在等着他。
王玟已经出嫁,知她平安,也就无需再多安排,他需要安顿好王夫人与金安雅,而后收拾好行囊,投身军营。
王琅已经想好了,即便圣上开恩,他也不打算走科举仕途。
他会投身到肃宁伯阵前,随军去江南,继续精通调度运转。
保宁城中,等到王琅归来的王夫人,抱着儿子泣不成声。
儿子是她的骄傲,她信他,信得没有错。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机缘
军报入京。
大朝会上,圣上捧着收复蜀地的折子,连连说了三声“好”。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这般高兴过了。
尤其是,合州战场开启后的推进,如雷霆一般、势如破竹,断断数日间,俘虏乔靖,收回城池,且损失极小。
“王琅?王琅!”圣上念着蒋慕渊请功折子上的名字,喜道,“就是那个诬告徐侍郎的下属的儿子?当父亲的不怎么样,当儿子的,人才!”
殿内殿外,一片恭贺之声。
贺喜之余,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
蜀地太平了,朝廷的兵力就能调往明州对付东异,而不用两地牵扯。
下了朝,众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王甫安那案子,当时京中闹得沸沸扬扬,谁都听过,哪怕一时想不起来,叫边上人一说,也知道他有个曾在国子监求学的儿子,此番立了大功。
孙睿没有听,快步往文英殿去,其他人只当他怕冷,并没放在心上。
热茶捧在手中,孙睿小口抿着,脸色阴郁。
东异至今没有发兵,哪怕邓公公使人威逼利诱,主战的那群人到底还是被蒋慕渊安排的人手困住了手脚。
孙睿更没有想到的是,前世打了四五年的蜀地战事,竟然在这个元月,迅速了结。
所有的变数,都是王琅。
他知今世事,却是好生回忆了一番才记起来,从前的王琅在翰林院做了几年编修,后外放知县,就是这么一个普通得他绞尽脑汁才回想起来的人,改变了蜀地战局。
孙睿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个人。
而现在,失了蜀地牵扯,肃宁伯直指东异。
东异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这不是他想要的局面。
平定叛乱的消息在京城中迅速传开,因着那个落魄离开的王琅,更添了一层传奇色彩,叫人津津乐道。
翰林院里,自然也得了不少传闻。
知道纪致诚不是那等狭隘之人,同僚们议论也没有避着他,甚至有交好的来问,说王琅做监生时是什么性情。
纪致诚答得坦然:“我当时与他往来不多,只知学问出色,为人正直。”
大伙儿都笑了,很是善意,打趣他对王琅评价颇高。
下衙后,他回府与徐令意讲了这事儿,说得也颇为仔细,又是潜伏,又是定计,又是不费一兵一卒破城。
徐令意听完了,揶揄道:“你肯与我细细说他?”
话音落了,两人都笑了。
王琅从不是他们夫妻间不能提及的名字。
纪致诚以前就感叹过,若不是被王甫安连累,以王琅的才华,足以金榜题名。
笑过了,纪致诚叹道:“他与从前不同了,我想象不到以前的王琅能有如此功业。”
徐令意莞尔:“当时当日,谁又能想象你能入仕为官?”
为了求娶徐令意,吊儿郎当、不思进取的纪致诚奋起读书。
而若不是有王甫安的案子在前,生生堵上了王琅寒窗苦读的前路,十几年追求一朝化为灰烬,他又怎么会远行蜀地,又怎么会不得不强大起来呢。
人生都有机缘。
或苦或甜。
王琅的机缘从不在徐令意身上,当年婚事未成,虽使得他背井离乡,但也最后成就了他的功业。
缘分不足、彼时王琅的性情也不是她欣赏的,两人做不成夫妻,但那个曾经磊落直言欢喜之意的少年寻到了自己的路,徐令意是替他高兴的。
之后的半个月,调兵的命令一道接着一道。
乔靖被押回京城,蜀地虽平息了战火,但也要防备死灰复燃,同时要压住羌人、苗人异动的心思,因而肃宁伯把从未接触过水战的北地将士留在蜀地收尾,其余兵力一批批进至江南。
顾云齐要回余将军阵前,与留在蜀地的顾云熙、顾云骞兄弟告别。
程晋之还要养伤,肃宁伯不许他再带伤上阵,坚持让他回京,麾下留了程言之与程礼之。
段保戚要救段保珊回来,自是希望出战。
肃宁伯知道成国公府困难,怎会不给他机会,可等他知道成国公接连三日往御书房里请缨时,他还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成国公退了多少年了,那双老寒腿,别说上阵了,坚持日夜指挥都未必吃得消。
只是转念想想,肃宁伯又岂会不理解他?
他也是领兵的将,他也有儿女,易地而处,哪怕他杀不了敌了,他也会坚持出征,坐镇中帐出谋划策。
大军入江南地界,再到明州,驻镇海关口。
余将军来迎,与肃宁伯禀报募兵与操练状况。
平海关陆续调来的战船都停在港口,领头的有几位曾在肃宁伯麾下作战,见了他,毕恭毕敬。
蒋慕渊也到了明州,他先行上了天封塔,站在最上层眺望整个明州城。
明州作为港城,海运贸易发达,虽有近在眼前的东异战事,但整座城池依旧繁盛。
他见过太多的欣欣向荣,也见过太多的残垣断壁,夷陵城满目疮痍的景象依旧在脑海之中,蒋慕渊不希望脚下这座城也陷入战火之中。
对阵东异,他们要打出去,而不是把江南当做战场。
木制的楼梯,脚步声清晰,周五爷登上塔楼,留袁二守在底下。
“赵方史呢?”蒋慕渊低声问道。
周五爷答道:“扣在我那儿,我从他嘴里问出了不少东西,但他应当还瞒了一些。”
蒋慕渊颔首。
风吹了进来,有些凉,却不冷了。
江南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早。
周五爷倚着木栏,笑了笑,道:“我答应你拖到开春,中间虽有变故,也算没有失言。”
蒋慕渊拍了拍周五爷的肩膀:“辛苦了。”
与东异虚以委蛇,平衡战与和两方力量,其中艰难,周五爷一个字都没有多说,但蒋慕渊可以想象的到。
他已经尽力了,虽没有阻止段保珊和亲,但周五爷在这两月里竭尽全力,让她依靠自己和助力在东异生存下来,等到了大军抵达明州。
周五爷知蒋慕渊想法,道:“想打出去,战船不足。”
蒋慕渊抿唇:“我想借渔船。”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借
天封塔在城中心,沿着回廊走一圈,能看到四方景象。
淡金色的阳光驱散了早春的雾气,视野极好,不止城墙内的模样,甚至连城外村落都能映入眼帘。
当然,还是看不到镇海关的。
蒋慕渊最终看着东边,三江在那儿聚集,奔流到海,三江口上,停泊了无数船舶,其中大部分是海船。
周五爷顺着蒋慕渊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那些船只,他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不止是渔船,还有海运商家的货船,但凡能载着兵士前往东异的船只,蒋慕渊都想多借些。
这些船舶自然比不得战船结实,可朝廷如今没有足够的银钱、也没有足够的人力、物力建造战船,只能如此将就。
先前,蒋慕渊与肃宁伯商议时,也曾想过借调漕运口子上的船舶,只是,内陆船舶是走不了海运的,风险太大。
即便是搏一把,也必须要控制住风险。
周五爷听了蒋慕渊的话,思量了一番,点头道:“值得试试。”
蒋慕渊微微颔首。
按说,刚刚打下蜀地,能做一番休整是最好的。
东异还没有发兵,他们就在江南防卫,加紧时间募兵、操练,也比此刻直接进攻要强。
可蒋慕渊不敢等。
不仅仅是因为段保珊,更需要蒋慕渊防备的还是孙睿。
离京太久了,哪怕听风他们留心着孙睿的举动,但到底不比他自己在文英殿里盯着孙睿强。
谁也说不好,孙睿会不会再掀起什么风浪来。
两人交换了些江南消息,而后,周五爷先行离开,蒋慕渊又望了会儿明州城的景致,这才顺着台阶下塔。
明州府衙外,知府战战兢兢。
肃宁伯只掌兵权,没打算来府衙露面,但这位尤知府度日如年了好几个月,眼下是根本不敢再出丝毫纰漏。
将兵一到明州地界,尤知府就出城相迎,好话说了一堆,被肃宁伯挡了,他只能灰溜溜回城。
结果还没缓过神来,得知蒋慕渊到了,又赶紧正了乌纱帽,小跑着在衙门外迎接。
自从出了赵方史的事情,都察院的官员到明州查案,他就没再睡过一夜安稳觉了。
虽然事情都往赵方史身上推,但尤知府作为顶头上峰,难辞其咎,只是案子没有敲定,明州又是多事之秋,他才没有收拾包袱滚蛋。
当然,滚蛋也是迟早的事儿。
都察院“心黑手黑”,人都已经到了明州了,怎么会只查赵方史的案子,摆出了巡按的姿态,要理一理明州、甚至是江南官场。
唯一的区别是能不能保住功名。
只要功名还在,即便被打发去小县衙当个芝麻官,也比革了功名回家种田强。
这结果,都察院来明州的那几位说了不算,最终还要京里点头,但若是能让蒋慕渊看到他还有一丁点可取之处,替他说句话,那比什么都贵重。
蒋慕渊看着搓着手凑上来的尤知府,拦住了对方的问安,只偏头问都察院的,道:“还找不着赵方史?”
这是明知故问,赵方史在周五爷手里,能找得到才怪。
都察院的人笑容讪讪。
蒋慕渊不置可否,只睨了尤知府一眼,抬步进了府衙。
尤知府跟上来,在蒋慕渊再拦他之前,自述罪责,当然大罪是赵方史,他只是治下不利。
蒋慕渊听完了,没有做任何评点,只说事情:“我要调船,商船、渔船,经得起海风海浪折腾的,五天内,你能给我借来多少?”
尤知府为了应对都察院,这些时日把所辖范围内的各种数字倒背如流。
别说是问船了,便是问某个村子有多少人口,他都能答。
闻言,他捏着手指算了算,报了个数。
蒋慕渊道:“那就去办,依着收成的均数,先付一旬银钱,之后每旬再给,别少了人家的。”
“嗳,”尤知府张嘴应下,刚要招呼人手去办,突然闪过一丝疑惑,小心翼翼地问,“这银钱是朝廷……”
“怎么?”蒋慕渊看他,“你明州库里缺银子?”
尤知府噎着了,这话接不下去。
蒋慕渊笑了笑:“尤大人,你还能当几天的明州知府啊,给继任省银钱?
每年朝廷拨下来的银子,收上来的赋税,你说你库里一丁点也没有藏下,是等着都察院来给你拨算盘吗?
再说了,明州府最大的入库,是海运商贸上,赵方史都伸了这么大的手了,能只肥了他,没肥你明州库房?”
尤知府白了脸,硬着头皮道:“瞧您说的,下官、下官调到明州任知府没有几年,虽说是赵方史的上峰,但哪里能比他知明州事务,也不敢管他啊,人家京里有人,下官比不了、比不了……”
“听你这意思,库房没有银子,都挪哪儿去了?”蒋慕渊道,“你这里也有什么地窖、密道不成?”
尤知府吊着的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藏地窖、有密道的那是孙璧两父子。
这话接下来,跟他生了反心似的,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
“下官一定办好、一定办好。”尤知府忙不迭道。
蒋慕渊又点了他一句:“跟人家都立好契书,借一旬多少,要是船损了,赔多少,清清楚楚的,都察院还没走呢,你在这事儿上动手脚,就可以先走了。”
“不敢的、不敢的!”尤知府说完,没有再想着招呼人办,自己提着衣摆跑了。
他怕留在蒋慕渊跟前,再被抓什么漏子,马屁没拍上,反而芝麻西瓜全没了。
蒋慕渊去了镇海关。
尤知府没敢糊弄他,老老实实的,在五天之后,按着数量把船借了。
一式两份的契书装订了厚厚数本,呈给蒋慕渊过目。
成国公赶到时,将士们刚刚一艘接一艘地检查完这批船舶,虽比不得战船,但也不是年久失修的花架子。
段保戚上前扶住了他,成国公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目光之中满是赞许。
高了、壮了,不再是个新兵蛋子,有一股子杀气了。
段保戚却担心成国公的身体,不止是久疏战场,更是一身旧伤。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兴兵
肃宁伯请成国公登上了城墙,道:“等开战了,我出阵,关口防御就交给国公爷了。”
成国公看着海面,道:“好。”
应得如此痛快,肃宁伯不由地看了成国公一眼。
转念再想,倒也不觉得意外。
在肃宁伯看来,成国公在京里混日子时,虽然有拎不清的地方,但在行军打仗上,他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
当年也是,受了重伤,自知恢复不了了,也就早早交出了帅印,不再坚持请缨。
成国公不喜欢在战场上拖人后腿。
成千上万的将士厮杀,一个小兵小卒出些状况,大部分状况下,是不会影响战局的;
可一个统帅、一位国公,若有万一,影响的是那么多人的性命。
要不是为了段保珊,成国公不会重新复起。
不过,他也只做他能做的事情。
锻炼身体不是一朝一夕的,成国公一腔热血,也知道急不得,最初那两日之后,他渐渐稳住心态,循序渐进。
如今状况,让他留守镇海关,统领后方,这在他能力之内,他能胜任。
至于出海打到东异去,他的身体还吃不消。
虽然不甘,但成国公并不冒进。
看了眼段保戚,成国公与肃宁伯道:“让保戚跟着去,年轻人,能打就要去打。”
肃宁伯笑了起来,应了。
朝廷与东异之间,这场战事是一触即发的。
先前是周五爷极力维持着平衡,才没有叫东异的主战一派占上风,勉强压制了战局。
现如今,既是要打,只要坏了这种平衡,就能让东异主动兴兵了。
蒋慕渊他们眼下要等的,只有天气。
毕竟是行海,需要有个好天,不能让船舶都折在海浪之中,也是避免颠簸,否则不熟悉水的兵士们被晃得晕头转向,还如何举起武器?
由镇海关原本的守将,又找了当地的老渔民,根据天色与历年经验,推算了一番,终是定下出征的时间。
凌晨时分,明州下辖一渔村,几艘出海的渔船受了东异“打劫”,艰难逃回了陆地。
天明,镇海关数百船舶出发,迅速使往东异,讨要说法。
如此阵仗,让本就要与朝廷开战的东异人跳脚不已,两军战事,顷刻开始。
时隔十五年,肃宁伯重新踏上东异土地。
当时与他并肩的同袍很多都已经不在了,现在他的身边添了儿子,也有许多与当年一般果敢的兵士。
东异不会给他们退兵再休整重来的机会。
这场战斗,只能往前,要打得东异人怕了、怂了才行。
五天五夜,不止是兵士,连将领们都不敢酣畅入睡,只能抓到机会就轮流打个盹。
奔袭前压,只打速度战,他们不能落于阵地,与东异人摆开军阵对峙——时间不允许、物资不允许、兵力也不允许。
战火在东异土地上燃起,也迫使东异人倾尽全力防守,正面防不住,就绕背奇袭。
数日间,没有人记得,自己听了多少回的战鼓号角,前一刻还在突进,下一瞬背后就受敌。
身边不停有人受伤,甚至牺牲,却没有谁后退一步。
既然踏上了这里,谁都不会有后退的路。
趁着战局刚刚结束,双方都在快速休整,蒋慕渊仰头灌了半囊水,去寻肃宁伯。
肃宁伯的面前摊着地图,正与几位副将商议。
蒋慕渊半身铠甲上都是血污,长枪也没有擦拭,甚至是脸上,黑一块红一块的,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肤色了。
大伙儿都见怪不怪,这里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
便是肃宁伯,他这几年出征都坐镇中帐,便是亲临前线,从战马上下来,也很快会收拾一番,可这一回不行,他们都一样“邋遢”。
肃宁伯招呼蒋慕渊到跟前,道:“感觉不太对劲。东异人狡诈,恐还有后手。”
蒋慕渊看向地图,道:“伯爷不也留了一手吗?”
先前,周五爷想方设法周旋,拉拢了东异那些不愿意兴兵的主和派,可两方已然开战,就再没有所谓的主战主和,只有拼到底。
那些“棋子”自然是用不上了。
因而,他们获取东异内部消息就变得艰难不少。
肃宁伯留成国公在镇海关,并不单纯是照顾对方的身子骨,而是以他对东异人的了解,真到了破釜沉舟时,东异人是不怕死的。
若东异人豁出去,不管前线战事,绕去偷袭镇海关……
成国公固然能防守,但肃宁伯留下的兵力并不多。
“等天亮了继续往前冲,”肃宁伯咬牙道,“眼下还不知道郡主安危,我们要尽快打到王城去。”
这个郡主,指的是明安郡主段保珊。
若是水师充足,肃宁伯原本可以带兵趁着雾天从尽量靠近王城的地方登陆,可他们这一次进军,除了战船外,还有渔船与商船,为了确保安全,在登陆选择上就不得不妥协了。
此时此刻的段保珊,正在设法离开王城。
她在东异的这几个月,日子并不好过,日夜匕首不离身,甚至和衣而眠,就怕一有状况会来不及。
她瘦了很多,两颊凹陷,显得整个眼睛凸出,以前勉强还算个清丽,现在的五官,都有些骇人了。
段保珊顾不上那些,她只恨自己武艺不精。
同样是将门出身,成国公没有教过段家女儿们习武,不似顾家,姑娘们都有功夫在身。
在京里时不觉得有多少区别,真落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没有反击之力是多么让人无奈又后悔的一件事。
皇太后拨给她的人手里,倒是有能握刀的,段保珊跟着学了些,临时抱佛脚,花拳绣腿,求个壮胆。
两军未开战时,虽主战一派对她的存在极其不客气,恨不能直接弄死她逼朝廷宣战,可主和的那一派,给了她不少帮助。
段保珊听说过,那其中有蒋慕渊的手笔,虽然隔着海,但起码让她感受到了,她不是弃子,她从未被放弃,是真的有很多人在为了迎回她而努力。
为了那些人,为了成国公府,她必须活下去。
在朝廷大军踏上东异的那一刻,段保珊和手中的宫女、嬷嬷们一起,杀了看守她的侍女,依照先前被送进来的地图,在王城不起眼的一个小屋子里躲了起来。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出逃
段保珊清楚,两方一旦开战,她就是用来威胁肃宁伯的俘虏。
她请缨到东异,当然不会贪生怕死,但她记得顾云锦等人与她说过的话,她要努力活下去。
若她活着被东异送到阵前,肃宁伯进退两难——不能为她一人舍大军进度,却也不能直接放弃她。
自刎是退无可退时的选择,段保珊还是想搏一把。
她们提前准备了点心、清水,王城说小也不小,所有人都急着应对肃宁伯的进攻,无法全力搜寻每一个角落,她是有机会的。
她们撬开了屋子里的一块地板,地下的高度勉强能蹲下一人,这是东异人建造屋子时用来防潮避虫的,此时此刻,成为了她们的躲避之处。
段保珊等人缩着身子藏了数天。
最危急的一次,她甚至听见了东异人在她们头上的地板上走过的声音。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丁点动静。
原本,段保珊她们是想在这儿一直躲到朝廷大军打过来之后,可局势突然就起了变化。
这一夜,她们闻到了烧焦的味道。
身手敏捷的小宫女掀开地板探出去看了,白着一张脸回来,愕然道:“不知道那群东异人搞什么鬼,王城烧起来了。郡主,咱们要快些离开,这儿是下风口,火势很快会蔓延过来。”
段保珊吃了一惊,却是半点不敢耽搁,从地板下爬了出来。
这几日一直无法直起身子,这忽然站起来了,还让她浑身酸胀得一个踉跄,可她顾不上这些,她只是死死看着远处冲天的火光。
那里很靠近王城中心,按说,不到破城之时,不会烧起来。
侍卫们要救火,此时是守备最松散的时候,她们一行人,急匆匆地往王城外跑。
大风裹着呛人的烟味袭来,叫本就惨兮兮的数天没有收拾过的众人越发狼狈。
随风而来的还有呼救声、救援声,时高时低。
王城城墙已在眼前,两个小宫女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段保珊察觉到了,扭头看着她们。
“郡主,王城不会好端端烧起来,您先走,我们去弄弄清楚。”一人道。
段保珊摇头,道:“太危险了,一旦被人发现……”
“总要有人去做的,”那小宫女笑了,“您能义无反顾,我们也能的。”
背着光,她们的眼睛却是那般的亮,段保珊在她们身上仿佛看到了当日的自己,阻止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她只是匆忙地抱了抱她们,沉声道:“出京前,小公爷夫人反反复复告诉我,断断不会放弃我,定会来接我,果然,朝廷大军来了,同样的话,我现在也告诉你们,一定要回来,我不会放弃你们,就在城郭渡口,我等你们。”
话音落了,各走一方,谁也不能停下来。
出入王城的大门上依旧守着人,虽然人数比平日少,也不是她们能贸然突破的。
好在周五爷使人递进来的地图十分详备,嬷嬷们早挑好了一处角落,几人叠罗汉,把不会翻墙的段保珊架上了宫墙。
段保珊落地时没有站稳,只能滚身卸力,不想地上有几块尖锐石头,划开了袖口,左胳膊血淋淋的。
她倒吸了一口气,顾不上痛,跟着嬷嬷们往前跑。
渡口处,黑漆漆的,只有几颗星子悬在空中。
东异在前线被打得节节后退,连王城下的城镇都人心惶惶的,渔船停靠着,除了几艘里头透出了点点烛光,大部分都笼罩在黑暗之中。
嬷嬷指了指一艘四周都没有光的渔船,示意段保珊躲到船上去。
段保珊爬上了船,前后看了看,心中只余怪异和不安。
她没有看到战船,虽然黑暗,但有没有还是能辨清楚的。
王城下只这一个渡口,她来东异就是从这里上岸的,当时停满了战船,渔船压根不在这儿。
现在,渔船被挪到了这里,那战船呢?
战事在东异陆地上打响,根本用不上水师。
段保珊低声把疑惑说给了身边人听。
几个嬷嬷亦是面面相觑,商议着道:“这事儿要紧,可惜我们没办法把消息递出去。也不知道打到哪儿了?”
她们躲在船上,简单包扎了伤口,分辨不出时间,只知道王城的火烧得越来越大,甚至有火星子随着风往城下飘散,引得百姓都纷纷出来,惊恐声四起。
也亏得城镇混乱,显得渡口处越发安静。
直到她们模模糊糊听见了有人呼唤的声音。
叫的不是郡主,也不是段保珊的名字,而是段四。
这个称呼,几乎不可能在东异听到,以至于段保珊愣了一愣。
一嬷嬷站了出来,轻手轻脚上了岸,循声过去,防备地看着对方。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递过来一块宁国公府的腰牌,嬷嬷提着的心落了大半:“你叫什么?怎么寻到了这里?”
“地图是我送进王城的,”那人道,“见王城起火,我猜段四姑娘会逃出来,而渡口是你们最可能躲藏的地方。最多三日,肃宁伯就能打到这里,我带你们行船撤回后方,也叫肃宁伯和小公爷能放手进攻。”
为了取信嬷嬷,那人不止说中原话,甚至能说数处方言。
嬷嬷放心了,引那人上船。
“趁着夜黑,这就出发吧。”
段保珊道:“有两个宫女去打听起火状况了,我们再等等,我应了她们一定会等。”
她原以为说服对方需要费些口舌,可那人并不固执,只道:“最多等到天明前,迟了就来不及离岸了。”
外头的火更大了,连渡口这一侧都映亮了许多,段保珊抬头看过去,那人五官清俊,下巴上有一条伤疤。
天边隐隐透了些白,段保珊不由急切,好在,两个小宫女终于出现在了岸上。
脸上全是黑灰,身上带着血污,说是半途遇上了人,幸好对方落单,她们杀了就跑。
渔船驶离,趁着最后那一抹黑远离岸边。
小宫女道:“东异自己乱了阵脚,两派相争,东异王被杀,王子烧了王城,他要同归于尽!”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旺火
“如何同归于尽?”段保珊追问。
两个宫女摇头,时间紧迫又状况危及,又不能潜伏到近前,靠对方混乱对话中露出来的一些言语,这已经是她们能掌握到的全部了。
想到渡口空无战船,段保珊心中不安越发浓郁。
她紧紧咬牙,转身问行船的男子:“东异人是不是想偷袭镇海关?”
男子手下活儿不停,看了段宝珊一眼,点了点头:“若之前收到的消息无误,他们的确想冲击镇海关。”
闻言,段宝珊的心纠了起来,下一瞬又放下。
之前已经收到消息了,也就是说,军中是能有所准备的。
镇海关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这已经是个好消息了。
她探着头又问:“哪位大将镇守镇海关?兵力可还充裕?”
这一回,男子顿住了手,沉默片刻,答道:“成国公。”
段宝珊的脑袋嗡了一声。
刚刚才落下的心,又全提了起来,她瞪大双眼,嘴唇嗫嗫,没有说话,她不知道从何说。
唇角全是咸味。
这数日间,她紧张得顾不上怕,哪怕翻出王城,划伤了手臂,连鞋子都脱了底,她都没掉泪。
可就是这么一个答案,把她所以被压抑的情绪都掀了起来。
依然不是怕,而是心痛。
作为女儿,她最知老父身体,已经卸甲那么多年的父亲握着长刀复起,为的不还是她吗?
她这个年纪,身子骨比不得幼童柔软,跟着嬷嬷们学花拳绣腿都痛苦极了。
父亲那身满是旧伤的老骨头,从头再来,练实打实的战场厮杀,比她难上成百数千倍。
就算是为了父亲,她都要活下来,活着踏上镇海关。
至于东异人冲击关口,段宝珊对成国公有信心,他一定防得住。
波浪拍打在船舷上,渔船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男子教了一个粗壮嬷嬷掌舵,自己一直根据风向调整风帆。
岸上的大火离他们越来越远,而天色愈发亮了,男子被斗篷和夜色遮挡的五官也越发清晰起来。
在边上打瞌睡的嬷嬷盯着他看,只觉得这人有那么点面善,偏偏左思右想又回忆不出来。
那男子也留意到了嬷嬷的注视,却没有躲避,大方让嬷嬷看。
嬷嬷在心里加加减减的,去掉下巴上那疤痕,把人看小些,或是看老些……
记忆深处似乎是有那么一张脸。
她一拍大腿:“这位兄弟是不是姓周?过世的永定侯是……”
入宫多年,她年轻时曾见过最后一位永定侯,她眼力好,才会隔了几十年还记得些许。
眼前的年轻人,五官、尤其是眼睛,略有些年迈的永定侯的影子。
而对方夜里寻来时,也讲过叶城话。
嬷嬷只听得懂几个词,但口音是能分辨的。
男子冲她笑笑,没有回答。
嬷嬷见状,嘴上没有再追问,心里已经认定了。
自从永定侯过世,周家远离官场,这几年也没有听过子弟出仕,对方出现在东异却不明示身份,其中怕是有些说法的。
既如此,她也无需追着问。
掌帆的确是周五爷。
大军出征,他亦出海,只是没有跟在将士们登陆进攻,而是换了一艘舢板前至王城下。
虽然替段宝珊做了些安排,但事情随时会变,距离近些,也好随机应变。
同时,他也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战前的那些主和派在开战后自然也奋力应战了,若战况对东异人有利,一切好说,可东异被打得还手乏力,这群人的心里岂会没有怨气?
他们不会向朝廷让步,却会质疑、怨恨一心主战的东异王和王子。
周五爷想做的就是让这些怨恨之火烧得更浓烈。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这把火会烧得这么旺。
从预期的割裂变成了内讧,王子坚持从后方出兵奇袭镇海关,即便全损了也要与关口守军同归于尽,东异王被闻讯赶来的反对一派刺杀,整座王城沦为火海……
等东异王死讯传开,兵士必然军心大乱,只要镇海关防住突袭,抓住王子,东异群龙无首,朝廷的胜利就在眼前了。
而且,段宝珊自己带人逃出了王城,如此局面,也算顺利。
天已经彻底亮了。
近海有雾,没有出太阳,雾气直到近中午时都没有散尽。
关口守备,最要小心点原是深夜,可因为海边这样的天气,即便是白天也没有人会放松警惕。
成国公已经收到了消息,东异人打算偷袭。
除了瞭望的官兵,他自己也是每隔半个时辰就登上城墙望上一刻钟。
边上副将绷着脸,很是严肃,嘴里却一直嘀咕着何时会出太阳,这大雾何时会散。
海风吹着旗帜飒飒,成国公正准备下城楼,突然见几个士兵指着远处嘀咕,他赶紧调转步子过去。
“那里,就那里,是不是有船?”
隔得太远了,哪怕是有经验的兵士都不敢断言。
成国公大步扑到城墙边,双手撑着,瞪大眼睛看。
几个小点子,或者说连是不是点子都不能确定。
他的眼力比不上年轻人,只能招呼了众人一道看。
足足一刻钟,云层散开了一条缝,落了金色阳光,映得海面金灿灿的。
与此同时,那些点子清楚了些,那是一艘艘的战船。
成国公一双眼睛瞪得通红,手掌在城墙上重重一拍,道:“他们来了,准备好应战,一点要叫这些孙子有来无回!”
肃宁伯剩给镇海关的舟船很少,在水面交战,他们毫无优势。
成国公让将士们佯装不知,诱导敌人登陆,与东异人打陆地战。
东异的船队在离得远时前进得小心翼翼,一旦确定距离拉近、行迹暴露,立刻加速直冲,不给守军多余的反应时间。
而事实上,高耸的城墙上,关口后,成国公带兵等着他们。
战事骤然打响,成国公以防代替了进攻,知道确认敌军大部分登陆上岸,他才反守为攻,带兵冲了出去。
成国公从未见过东异王子,只拿到过画像,他一面挥舞长刀一面在交战的人群中寻找对方的身影。
他接连砍了几人,余光瞥见一相似人影,他立刻冲了上去。
第一千零三十章 都过去了
海面泛着金色。
不知道什么时候,云层已经完全散开了,阳光驱散了浓重的雾气,只余下水面粼粼。
战事已近尾声,海风夹着浓郁的血腥气。
成国公拄着长刀,喘着粗气看倒在脚边的尸体。
他使出力气踹了两脚,骂道:“这鬼孙子!老子还砍不死你!”
说完,他浑身脱力地坐倒在地上。
疲惫。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亲历战场厮杀了。
身体大不如前,即便意识出色,身体也支撑不住。
按说,他应该站在城墙上运筹帷幄,指挥战场,可看到东异战船劈浪而来,他胸口一腔热血难以平息。
杀红眼的时候,自是顾不上那些,等战局已定,那口气泄了,他才发现,连站立都很是困难。
成国公甚至累得不知道自己背上的伤势,血流不止,但他毫无感觉。
副将过来,见他瘫坐在地上,想要搀扶他起来。
成国公动动指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努了努嘴。
副将见状,当他只是累得慌,先去搬运边上的遗体。
那是东异王子,年纪很轻,先前那股子戾气已经散了,只余灰白死气。
他被成国公一刀砍在胸口,当场毙命。
王子一死,余下的兵士也没有逃脱,他们本就打了同归于尽的主意。
镇海关的防御非常艰辛,幸好,还是防住了。
战场在太阳落山前被清扫干净,大伙儿这才注意到了成国公。
他还坐在那儿,一动也没有动。
副将赶紧跑过去,他看到了成国公背后的伤势,心中大骇。
“国公爷……”
成国公没有回答,只阖着的眼皮子微微颤了颤。
副将略松了一口气,还有反应就好,刚才,他都怕……
他招呼了军医,先简单替成国公止血,而后送回帐中。
除了军医,尤知府把明州城的名医都请到了镇海关。
大帐中的光亮了一夜,数人通宵注意着成国公的状况。
而东异土地上的战事,亦势如破竹。
东异王被杀、王城沦为火海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战败已是定局,这让东异将士的士气一下子就散了。
虽然也有人为此不管不顾地要死战到底,但大部分兵士,还是乱了军心,节节后退。
肃宁伯带兵推进到王城脚下时,后头传信来,说是明安郡主已经从王城脱身,此时安全,他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抬头看着烧得面目全非的王城,抹了一把满是血污的脸,笑了笑。
从狄人偷袭北地开始,天南海北的战事,眼看着就要结束了。
这几年,打得太艰难了。
不止是兵力耗损,战争给老百姓带来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后续的休养生息,不知道要几个春秋,才能把生机养回来。
三日后,肃宁伯留下驻军,其余兵士返回镇海关。
他已经收到了成国公伤重的消息,军中在竭尽全力救治。
这消息也传给了段保戚,他沉默了好一阵。
虽然受伤不是好事,但还能继续救,已经是万幸了。
他登陆后就去探望成国公。
段宝珊在帐中,见了段保戚,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他们兄妹亦是许久未见,一时之间,好多话涌上心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良久,段保戚才按住了妹妹的肩膀,一字一字道:“都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
段宝珊紧紧抿着唇,而后梗声重复着段保戚的话。
战事过去了,她的磨砺也都过去了,而且,她的请缨是有成果的,无论是对段家还是对朝廷百姓,这几个月的坚持是有意义的,父亲会好起来,国公府的匾额能保住,会传承到兄长手上。
这就够了。
榻上的成国公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模模糊糊的,他努力辨认着边上人的模样,他看到女儿就在身边。
他放心了,又闭眼睡了过去。
军报陆续送往京城,胜利的消息让百官振奋,也让百姓喜笑颜开。
朝会上,圣上难得的接连几日都是笑容。
回到御书房,他甚至心情极好地哼起了小曲,他久违地感受到了振奋。
这些年,天灾人祸,国库紧巴巴的,捉襟见肘,他无论想做什么都受了钳制,以至于无法敞怀。
如今几场大战,大败北狄与东异,圣上突然就气顺了许多。
他仿佛回到了年轻时,顾家奇袭北狄刺瞎安苏汗眼睛,肃宁伯血战逼东异俯首称臣,当时的畅快与意气风发围绕着他,让他一下子从缠绵的噩梦里脱身出来。
他不信自己会被咒骂百年。
他北退狄人,东杀东异,西南羌人、苗人避朝廷锋芒,如此局面,他怎会被骂?
圣上兴致高涨地看折子,哪怕有些奏章的内容叫人头痛,但他依旧心情不错。
下午时,小内侍进来禀了声,说陶昭仪亲自送甜羹来了。
圣上把笔放下,让人引陶昭仪进来。
没有经韩公公的手,圣上让陶昭仪给他盛了甜羹。
一碗下肚,他眯着眼,靠着龙椅,悠闲极了:“朕去你那里用晚膳。”
陶昭仪的脸上迸发了喜悦。
自打她打听到圣上夜里难以安眠开始,他除了偶尔去静阳宫用个饭,或是去慈心宫尽孝心,圣上已经极少在后宫用晚饭了。
随着战事结束,她今儿拔了头筹。
陶昭仪欢欢喜喜回到自己宫中,想事事周全,她不止想让圣上用这顿晚饭,她还想让圣上留宿。
她依着圣上的喜好盛装打扮,甚至亲手做了一份点心,果然换来龙颜大悦。
晚膳后,圣上没有立刻走,而是坐下来与她下了一盘棋。
很快,宫里各处都收到了信。
圣上留着陶昭仪那儿了。
虞贵妃忧心忡忡,圣上不想立孙睿为太子,莫不是要偏向孙宣?
刘婕妤倒是轻松,陶昭仪能拉拢圣上,那她也有机会。
夜深了,层层幔帐下,月光都投不进来。
圣上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珠子凸着,大口喘气。
他的额头、身上全是汗水,双手紧紧攥着,胸口不住起伏。
他又做梦了,那些熟悉的梦境滚滚而来,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一般。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呓语
圣上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四周太黑了,他又心乱如麻,孙睿那冷冰冰数数的声音从耳朵里一直往脑海里钻,让圣上久久无法回神。
他这到底是醒了,还是依旧在梦中?
圣上烦躁地蹬了下腿,膝盖擦过陶昭仪的腿,他下意识地就伸出手去,重重握住了身边人的手腕。
温热的,有脉搏的,这让圣上略松了一口气。
他是醒了的,因为他的那些噩梦,除了大火肆虐时,其他时候都冷得可怕。
陶昭仪睡梦中吃痛,唇角溢出一声低吟。
圣上转头看她,眼睛稍稍适应了黑暗,能看到一些轮廓,却无法看清晰。
陶昭仪的大半张脸被长发遮着,一动不动的。
圣上轻声唤了她的名字,陶昭仪没有回应,他想,大抵是他看错了,身边这人睡得很熟,并没有被惊醒。
天渐渐亮了,圣上却几乎再没有入睡,等到了该起的时候,他让伺候的人入内,披着衣裳起身。
陶昭仪也赶紧起来,服侍圣上洗漱、换上朝服。
圣上垂着眼看半跪在身前替他整理腰带的女人,心念一动,问道:“昨儿夜里睡得如何?”
陶昭仪的动作顿了顿,抬头时露了个笑容:“臣妾睡得很沉。”
“看起来是,”圣上的语调平缓,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朕半夜叫你,你都没有醒。”
陶昭仪的笑容顿在了脸上,下一瞬垂下头去,柔声请罪。
“没有怪你的意思,”圣上扶了她一把,“朕上朝去了,下午你还是让人送碗甜羹到御书房。”
陶昭仪恭送了圣驾,再回来时直直往榻上一趟,屏退了伺候的人手,睁着眼睛出神。
其实,她是听见了的。
她睡觉不那么沉,圣上低低的梦呓声足以吵醒她,只是彼时人不清醒,圣上梦里说话也模糊,她听不清楚内容。
最后逼着自己清明些,也听到了几个词,前后串一串,好像是骂孙睿的。
可究竟因何而骂,是一时气愤、爱之深责之切,还是冷言冷语了,她就分不清了。
因而,圣上惊醒过来时,她一动也不敢动,明知道圣上唤她,也不做声。
陶昭仪也算了解圣上的性子,几句梦话,圣上不会希望她听见的。
那她就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只是,圣上刚刚那么几句试探的话,叫她心里擂鼓了,她吃不准自己是不是露馅了。
不过,就算圣上起疑,只要她老实装作不知,圣上也不至于为了这么点儿事冷了她……
另一厢,圣上快步往金銮殿去。
半途遇上两个洒扫御花园的小宫女,也不知道在嬉笑些什么,压根没有发现御驾临近,直到韩公公重重咳嗽提醒,那两人才看过来,当即吓得跪倒在地。
圣上没有管她们,从边上经过时,余光瞥见她们不住颤抖的身形,脚下步子就这么顿了一顿。
半夜时,他自己还沉浸在噩梦里,直到这一刻他才回忆起来,他抓住陶昭仪的手腕时,她的脉搏远比一个沉睡之人跳得快。
她是醒着的!
她一直在装睡!
圣上气闷极了,脚步越发快了。
这日朝会上,近臣们都察觉到了一些,圣上今儿的心情比前几日可差多了。
先前几日的精神头完全没有了,一脸凝重,似是一下子回到了东异战局未定的时候。
臣子们不明所以,对后宫状况灵通些的皇子们却有计较。
孙禛无状惯了,背着手进文英殿时,偏过头突然对着孙宣道:“昭仪娘娘怎的这么不谨慎?”
孙宣瞪了孙禛一眼,没有吭声。
嘴上怼不了,心里还是极关心母妃状况的,孙宣待散值后,去了陶昭仪宫中。
“父皇今儿朝上看着不大高兴……”孙宣没有粉饰,直接问了,与圣上有关的状况,他们娘俩之间就没有不能说的。
陶昭仪抿了抿唇,打发了人手,只低声交代孙宣。
孙宣听完,沉思了一阵,道:“大抵是梦境糟心,才生着气。不过这事儿怪不到您头上……”
“我当时装睡……”陶昭仪喃喃,“可不装睡能如何?听嘛听了两三句,要说听懂了,我还云里雾里,这事儿真是……我要是真听明白了,他恼了,我也没那么亏。”
孙宣安慰道:“您要这么想,父皇会做这样的梦,就证明我们之前的猜测没有错,他心里其实不满孙睿。”
“不满才好!”陶昭仪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儿子道,“一枝独秀的孙睿出局,我儿才更有机会,就算我们猜他喜欢孙禛,可那就是个草包,远不及你,只要你父皇不疏远我,我就能帮你说话,能给其他人使绊子。”
孙宣笑了笑,道:“儿子还是那句话,局势不明,我们走得谨慎些,才不会着了其他人的道,被人当枪使。”
母子两人说了会儿话,吩咐人摆桌用晚膳。
御书房里,圣上刚刚从小睡中醒过来。
韩公公让人端了甜羹来。
下午送来时,圣上恰巧睡了,韩公公就先让人温着,这会儿也不凉。
待圣上用过了,韩公公一面收拾,一面道:“您昨儿歇得不好?您这几日都没有在下午睡过了……”
圣上道:“有阵子没有歇在后宫了,一时没睡踏实。”
韩公公道:“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您刚刚一直呓语……”
“朕说梦话了?”圣上的语调沉了下来,“朕说什么了?”
韩公公恭谨道:“奴才站得远,只听见动静,不曾听清楚。下回奴才近些伺候?”
“下回?”圣上反问。
韩公公道:“您近几个月,常常梦呓……”
圣上的脸色越发难看了:“都说些什么?”
韩公公摇了摇头。
圣上没有追问,他先前自打接连噩梦起,就不叫韩公公在他睡时近前伺候了,若不是前几日好转,昨儿也不会留在陶昭仪那儿。
那昨夜呢,他是不是也说梦话了?
陶昭仪就在他身侧,她是不是都听清楚了?
她必然听见了吧,若不然,为何要装睡?
虽说圣上也不知道梦话的内容,可那样的梦境,左不过那么些话。
他在梦中对着数数的孙睿暴跳如雷,他牵着年幼的孙禛告诉那石像,这个儿子才是他的心头好,是他的选择!
一遍又一遍!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收拾赶紧
韩公公垂着站着,没有再说话,他知圣上情绪极差,贸然出口怕是要引火烧身。
良久,他才听见圣上问他,说甜羹还有没有了。
他赶紧应了,依着圣上的意思,又去端了一碗来。
圣上接过,扣着碗沿的手指甲因用力而变了颜色,另一只手拿勺子搅着,反复搅了好几圈,才吃了一勺。
“过了火候了。”圣上道。
“是温了太久的缘故,”韩公公转了转眼珠,“奴才这就让人过去,请娘娘再送新的来?”
“也好。”圣上点头。
韩公公出去,交代了小内侍一声,又转身进来伺候。
好在,陶昭仪知道圣上喜爱她宫中的甜羹,每日三回,小厨房里都有熬制了七八成的备着,便是圣上临时起意,也能很快送上桌。
这些提前备好、最后添把火的,虽然比不上一气呵成的,但肯定比温了许久过了火的滋味强。
小内侍提着食盒回来,却被圣上叫到了跟前。
“昭仪那儿用过晚膳了吗?”
小内侍答道:“奴才过去时,昭仪娘娘与五殿下正在观花消食。”
“宣儿也在?他向来是个孝顺的,”圣上缓缓颔首,“他们母子看什么花呢?”
“奴才不认得花,只瞧见那花骨朵红彤彤的,殿下陪娘娘看花,一直在笑……”小内侍怯怯向韩公公求救。
韩公公揣摩着圣上心意,冲那小内侍递了几个眼色,而后对圣上道:“是奴才没教好,只顾着让他们学规矩、学书房里用得上的,没想到是个连花都分不清的榆木脑袋。”
圣上眉宇舒着,道:“不认得就不认得,不是什么事儿。”
小内侍松了一口气,赶紧退下了。
圣上又用了两口,把碗勺放下,拿帕子按了按嘴。
就算陶昭仪听见了,孙宣会笑得开怀,可见她不止在自己跟前装,也没有透给儿子。
孙宣不知道就好。
可今儿瞒了,过几日呢……
圣上清了清嗓子,低声与韩公公道:“你说得也是,朕这个睡觉的毛病,不治不行了。
明明前几日感觉身体不错,昨儿突然又没有睡踏实。
这样,今儿你叫人到朕跟前守着,若夜里还是梦呓,明日就让御医来看看。”
韩公公忙道:“奴才守着您吧,那些粗手粗脚的东西,哪里到过近前……”
“有一回就有二回,”圣上看了韩公公一眼,“你也不年轻了,总不能一直跟着朕熬,底下人能不能用,用一两回就知道了,你该歇息就歇息,朕还指着你多陪朕几年呢。”
“您体谅奴才,是奴才的福气,”韩公公笑了笑,“不如就刚才那小家伙吧,叫他试试。”
圣上点头,算是应了。
前脚才出去的小内侍,后脚听闻今儿要到御前值夜,唬得浑身一颤。
圣上脾气大,睡觉讲究,这么多年,除了韩公公和如今已经出宫安养的几个老内侍,从没有其他人有这等机会。
这数月间,甚至连韩公公都不至御前了。
这么个差事,做不好肯定不行,一旦做好了,脱颖而出,得了韩公公器重,前程还是有些保证的。
何况,他们这样的无根人,上了年纪之后,身体每况愈下。
韩公公还能坚持多久呢?
一旦他老人家退了,提上来的继任者,必定是这些时日受他与圣上看重的人。
小内侍慌过了,给自己好一通打气。
他跟着韩公公去了寝宫,认真听讲,把韩公公交代的所有事情全部记在脑海里。
韩公公和善地道:“不用紧张,又不是一下子把事儿都交给你了,我也会在,等吹灯了我就去外间,你有什么吃不准的,只管来叫我。”
小内侍感激极了。
三更不到,圣上落帐歇息。
小内侍给自己提前灌了一肚子浓茶,就怕犯困误事。
随着夜深,人不困,肚子却发胀,他不敢离开太久,也不想因为这事儿去吵韩公公,自己轻手轻脚地解决了,又迅速回到龙床前。
而后,他听见了一声含糊话语。
小内侍忙竖起了耳朵,等圣上吩咐,结果越听越不对,才反应过来,圣上是在说梦话。
依规矩,这些呓语不能一字一字分辨,可他控制不住,声音往耳朵里钻,钻得他心惊肉跳。
尤其是,圣上在咒骂孙睿。
小内侍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床上的圣上,也一个挺身,大喘着气惊醒过来,他一把撩开了幔帐,目不转睛盯着小内侍。
小内侍浑身发抖,手脚并用跪好。
“朕又梦呓了?”圣上冷声问着。
小内侍不比陶昭仪本事,就算一个字不答,圣上看他那样子也知道答案了。
就这么看了小内侍一阵,圣上才道:“怎的胆子这般小?朕缓缓神,你也缓缓,桌上有茶,你自己倒一盏喝了,压压惊。”
小内侍还在惊涛骇浪,可圣上发话,他其敢不从。
他颤着手倒茶,又颤着往嘴里倒,直到茶水滚过喉头,他才突然一个激灵——听了不该听的,这茶……
下一瞬,他的身子软倒下去,瓷杯啪得碎裂开。
外间的韩公公探了身进来,一看里头状况,脸白了白。
圣上道:“收拾干净,你知道朕的意思。”
韩公公忙道:“奴才知道。”
他掏出帕子,塞进了小内侍的嘴巴里,亲手把人拖出去,交给了两个亲信侍卫。
天亮时,御书房里伺候的人都知道了,昨夜走运的那个,半夜失手打碎了东西,惊扰了圣驾,已经被赶出宫了。
宫里多一人、少一人的,算不上多大的事儿。
后宫嫔妃,便是不那么得宠的,都有训导宫女的先例,圣上打发个内侍,更是鸡毛蒜皮了。
陶昭仪在御书房有人,如此小消息也会传到她耳朵里。
她正戴耳饰,闻言,手上一偏,耳坠钩子扎到了肉,痛得她倒吸了一口气。
真的是因为打碎了东西吗……
陶昭仪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后脖颈在瞬间布满了密密的汗。
“嬷嬷……”她转头看着身后的人,“这事儿是不是该赶紧跟宣儿……不、不行,他昨儿陪我用的晚膳,我大清早再找他,传到圣上耳朵里……”
胖脸的嬷嬷不知前夜事,只能问:“娘娘您在担心什么?”
“我……”陶昭仪欲言又止,许久,她摇了摇头,终究还是没有再说。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毒蜂
陶昭仪满腹心事,一个人坐到了下午。
宫女进来禀报,说是今儿给御书房的甜羹已经备好送去了,陶昭仪也只是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刚过未正,外头突然传来动静,原是圣上御驾到了。
陶昭仪如大梦初醒般回了神,简单整理了仪容,急匆匆迎了出去。
她福身行礼,却叫圣上扶住,让她不用多礼。
陶昭仪温顺应了,心里擂鼓一般。
往日盼着圣上多往她这儿来,今日,倒是反着了,可她不敢露出端倪。
圣上神态自若,道:“朕看下午日光好,叫你一道去赏花,你素来爱看花,正巧到时节了。”
陶昭仪强压下不安,露出惊喜笑容来,暖声暖气的:“是到了好时节了,春花一开,显得臣妾素净寡淡,臣妾换身衣裳?”
“去换吧,”圣上笑着道,“换身能和春花斗艳的,再戴个发钗,朕记得你有一只红玉的,就戴那只,看着衬人。”
陶昭仪喜笑颜开,叫了嬷嬷宫女们,去内殿更衣梳妆。
直到坐在镜子前,她脸上的笑容才收了,心中疑虑更深。
圣上是偏宠虞氏,这天下人人知道,但私底下与其他嫔妃相处时,也不至于真就那么疏离、冷言冷语,总还是有温情时候的。
陶昭仪伴君小二十年,自然也有温馨记忆,说些甜言蜜语。
可柔软至今日这般,回忆起来,恐怕也有七八年不曾有了。
陶昭仪觉得反常,又觉得是这两天的疑神疑鬼使得她看圣上做什么都不合常情。
两股念头在脑海里反复,她无法断言任何一种。
红玉发钗戴在头上,镜中人仿佛如年轻时一般俏丽,陶昭仪不敢叫圣上多等,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出去了。
圣上与陶昭仪一道看花,自不喜欢一堆人在边上,只留了韩公公近身,其余嬷嬷、宫女、内侍们,全落在后头,不远不近随着。
御花园里的春意浓了许多。
一路走,言语交谈全是日常琐事,陶昭仪应着、答着,只觉得一切如之前的十数年一般,并未差别。
她的心一点点落了下去。
不管消失的小内侍是怎么一回事,起码,她是昭仪,她有皇子,那日深夜她装了睡。
“朕听底下人说,昨晚上去你宫里拿甜羹时,你正和宣儿看花。”
陶昭仪道:“走走消食,宣儿打小就时不时陪臣妾看花,以前臣妾还爱考他,让他背与花有关的诗词,再大些,又要他自己作诗,昨儿与他回忆,他还记得他作的诗,说全是花花草草的,他一个男儿怪不好意思的。”
圣上笑了起来:“这孩子,花花草草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等给他娶了媳妇儿,情情爱爱的诗,不也一样要念?”
陶昭仪的眼睛一亮,顺着圣上的话,道:“他这个年纪,身边添个人也合适,大殿下当年娶妻时,也是这个岁数。”
“是。”圣上应了声,却没有展开说。
陶昭仪虽心切,但也知道不能一味着急,只今儿开了头,下回还是有机会的。
圣上睨了她一眼,心想,原是在说幼年之时,也难怪孙宣当时会一直笑。
远处,一内侍加快步子过来,附耳与韩公公说了两句。
韩公公转达道:“圣上,有紧要的折子……”
圣上闻言,一脸败兴样子,道:“你伺候昭仪看花,朕去去就回。”
陶昭仪讶异,想说自己宫中的人手就跟在后头,这儿不缺人伺候,韩公公该跟着回御书房,可她话未出口,韩公公先应了。
见圣上匆匆离去,陶昭仪也只好作罢。
搁在往时,如此好的机会,陶昭仪必定向韩公公询问圣上身体,重重关心一番,请韩公公在御前多替自己美言几句,但此时她不敢问,她不想主动提起那些。
陶昭仪垂头看花,韩公公却一步上前,紧紧站在了她的身后。
“你……”才说一个字,她敏锐察觉,有东西扎在了她的胳膊上,不重,却让她整条胳膊麻了。
陶昭仪难以置信地看着韩公公。
韩公公低声道:“娘娘,您别怪奴才,这是圣上的意思,奴才只是做事罢了。”
陶昭仪喘不过气了,仿佛有一双手,紧紧握住了她的心脏。
先前被强压下去的不安和疑心瞬间翻涌,她拼劲最后一点力气,大叫出声。
与此同时,韩公公叫得比她还大声:“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哎呀有蜂子!快来人呐,有蜂子!”
后头的嬷嬷宫女们一窝蜂奔上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陶昭仪身子软绵绵往地上坠,把要扶住她的韩公公都带倒了。
两个嬷嬷挤到陶昭仪身边,一道使劲儿,都没有把自家主子拽直了。
胖脸的嬷嬷下意识地去掐陶昭仪的人中。
毫无反应。
甚至,她看到陶昭仪眼中的光全散了。
鼻头探不到气息了,她的眼睛瞪大,死不瞑目。
嬷嬷嗷了声,在侍卫冲过来帮忙时,厥过去了。
御花园里乱套了。
文英殿中,孙宣正吃茶,倏地胸口发闷,他不小心叫茶水呛了,好一通咳嗽。
好不容易止住了,心口却还是极其不适,让他坐立难安。
外头传来跑步声,来报信的人甚至顾不上等人通禀,蒙头就冲进了殿内,跪倒在孙宣跟前。
“殿下!娘娘、娘娘殁了!”
孙宣手中的折子啪的掉到了地上。
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听到的事儿。
昭仪娘娘身体康健,没有长久卧病,怎么忽然就……
这么短的时间,孙祈也没有品出这事对自己是喜怒哀乐里的哪一样,他只是下意识地摆出了长兄的姿态,道:“你说的是昭仪娘娘?什么叫殁了?怎么殁的?说明白!”
那内侍呜呜哭:“娘娘赏花,叫毒蜂子给蛰了,当时就不行了,都没挨到请御医!”
孙宣懵得厉害,双手捂住了脸,十根手指都在发抖,还是叫孙淼提醒了一声,他才醒过神来,撒腿往后宫跑。
孙祈也招呼弟弟们跟着一道去。
殁的是一位有皇子的昭仪,他们依着规矩,也该去一趟。
春风迎面而来,带了几片花瓣,孙祈伸手抓了,又眯着眼看天上的太阳。
的确,春光明媚时,陶昭仪也爱花,但赏花叫毒蜂子蛰得丢了性命,这世上,真的有这么倒霉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