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章 冤
成国公闻言,不由愣怔。
他自打因伤闲散了之后,倒是有好些年没有出列大朝会了。
前阵子,因着段保戚接连立功,圣上又说朝廷缺人,哪怕成国公自认身子骨没有散发余热的可能了,但也不至于跟圣上推诿,他老老实实来大朝会。
人来了,迎接圣驾、恭送圣驾,礼数样样不缺,问不到他头上的绝不开口,哪怕圣上问,他也以“不知”、“不懂”推了。
圣上此举是为了表彰段保戚,希望世家子弟向他学习。
儿子不在京中,老父亲就是圣上在所有臣子跟前立的典范,圣上只要他出列,干不干正事儿,都随他去。
因此,他还是跟以前一样闲散,只在大朝会这天的早上,来金銮殿露个脸。
成国公看着眼前的御史,按说,这事儿不该也不会问到他这儿来。
他答得很是客气,道:“按规矩,该交由上峰送至文英殿……”
御史摇着头上前一步:“我也不想弹劾,但在官言官,国公爷莫怪,还请您看了自个儿送吧,要不然,您现在回府,等下还要进宫来。”
成国公拧了拧眉,下意识觉得事情不妙,接过来看了,险些仰倒。
“这、这……”成国公跺脚长叹了一口气,“这叫我说什么才好!”
此处动静,引了傅太师注意,他过来询问,成国公干脆把折子给他看了。
“国公爷,”傅太师连连摇头,“圣上情绪怕是不好,虽说跟您这事儿没有什么干系,可这会儿呈上去,挡火的就是你们成国公府了。”
成国公岂会不知道,可不能不报,此时拖延,回头圣上算总账,他们就更理亏了。
“哎!我这就去与圣上请罪。”成国公捧着弹劾折子,出大殿寻了内侍,跟着一道往御书房走。
傅太师与冯太傅、曹太保沟通了两句,亦赶过去,一则要定下对东异的策略,二来,能帮成国公周旋几句也好。
御书房里,圣上本就气不顺,再听闻成国公来请罪,他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两年,”圣上指着成国公道,“又出什么事端了?朕前回白跟你交代了?”
成国公跪倒在地,把折子递给韩公公转呈。
圣上打开来,迅速扫了一眼,额上青筋直跳:“出息了!都背上人命官司了!你们老段家能耐啊!”
成国公根本不敢自辨。
自打段保戚投军,成国公府一直很本分,即便是此次讨伐乔靖,段保戚立功,成国公都不敢有半点自大之举。
他约束着自己,亦约束了妻女,府里上上下下的,哪怕是园子里洒扫的,都不许他们在外头胡言乱语。
哪知道,府里太太平平的,老家族亲却生了事。
段家原是商贾出身,以前出过两位进士,不愿意等缺,直接捐了个官。
成国公与他们没有出五服,但不是同一房的,他们这一房不曾获对方扶植,能得封国公,靠的是他与他的父亲的赫赫军功。
他的父亲晚年获封国公,入京开府,后传到了成国公手里,族亲要么依旧在原籍,要么跟着做官的去了任上。
这么多年了,两位官老爷考绩平平,不曾升迁,也没有以国公府为靠山作威作福,总之就是大伙儿都在一本族谱上,逢年过节送份礼,三五年也不定能见回面。
因而,成国公根本没有想到,如此“老实”的族亲,会在段保戚连立大功后飘飘然了。
子弟以国公府出身自居不算,仗着京里有人,当地有官,欺男霸女,弄得怨声载道,甚至逼死了一位小娘子,被人家兄长一状告到京中。
成国公冤吗?
很冤,他都不知道那惹是生非的臭小子们长什么模样,一块扔他跟前,名字和人脸都对不上。
可他不能说自己冤,他只能认罪,因为他们都姓段,那就是他家族亲。
圣上因东异之事生起来的火气,有了发泄的口子,他越看折子越生气:“地方上还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朕看他们熟练得很!恐是没少惹是生非!
这么多年就在一处待着没挪过位置,对当地是了如指掌了吧?
混账事不知道还有多少!”
成国公根本不敢抬头。
傅太师站在外头,听得一阵心惊肉跳。
这哪里是光骂那两个昏官呐,这根本是在撒之前赵方史的气,仗着京里有人,地方上胡作非为。
彼时跪的是孙睿,现在跪的是成国公。
而那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绞尽脑汁想圆一圆场子的,还是他傅老头。
圣上厉声训斥,直骂得口干舌燥,他仰头一口饮了一盏茶,问道:“你自己说,这事儿怎么办?”
“彻查,”成国公答道,“该如何就是如何,臣没有脸替他们求圣上开恩,臣亦罪孽深重……”
“你还知道?”圣上重重哼了声,“朕还当你这两年长教训了,怎么依旧稀里糊涂?朕跟你说,要不是你儿子还在前头杀敌,朕要你们成国公府好看!”
成国公一身旧伤,冬日本就难捱,又受了凉,叫圣上如此训了一阵,实在有些吃不消了。
傅太师担心他真倒在御书房里,忙出声求见。
圣上抬眼看过来,问道:“晓得是什么事儿?”
“晓得,”傅太师答完,又补了一句,“既要彻查,还是交由都察院……”
“黄印不是空出手来了吗?”圣上抬了抬眼皮子,“朕不叫他去明州,就去查段家的案子,给朕查个明明白白!”
傅太师忙应下。
成国公由内侍搀着退出了御书房,摇摇晃晃的,全凭一口气才没有倒下去。
傅太师余光看了一眼,明明差着辈呢,成国公却因战伤、身体比他还差,实在叫人感慨。
有段保戚的军功在前,若只是折子上写的那些,罚俸、思过少不了,但也能将功赎过,国公府不至于被牵连得伤筋动骨。
怕就怕,地方上乱来,黄印一查,又是一连串螃蟹咬螃蟹,拉上来一箩筐。
那样一来,成国公府要倒大霉了。
第一千零五章 我愿意去
成国公没有让轿子入轿厅,而是在国公府的大门外就落下了。
他下了轿,仰着头看。
先帝爷御赐的匾额,挂了几十年了,每日都有人擦拭得干干净净。
可今儿怎么看,他都觉得这匾额有些歪。
他想瞪大眼睛看仔细些,视线却一点点模糊起来,白晃晃的,甚至到了最后,只余下一片白。
成国公的身子晃了晃,没坚持住,倒下了。
轿夫、小厮,连带着门房上的,霎时间乱作一团。
惊呼的惊呼,通传的通传,抬人的抬人。
成国公夫人看着被底下人抬进来的成国公,强撑着指挥人手,把里里外外都安顿好了,才急切地追问匆匆赶来的大夫。
大夫说,情绪起伏太大,一时间气血上涌。
成国公夫人听了,险些也跟着厥过去。
这些时日,京里虽有如方氏失足那样叫所有人都挂在嘴上的事儿,但他们成国公府再是小心翼翼不过了,谁都没有出岔子乱子。
成国公去上了一次朝,出门前一切寻常,回来后就倒在大门口了,这得是多刺激的事情啊……
饶是成国公夫人不愿意胡思乱想,脑海里的那根筋还是不住往段保戚身上转。
是不是战况不妙,是不是他们保戚出事儿了……
成国公昏厥的时间并不久,他睁开眼睛,平息了好一会儿,才算是能模模糊糊看到东西。
他一直听见成国公夫人在喃喃“保戚”。
夫妻多年,他能猜到自己夫人的想法,便赶忙解释了一句:“保戚没事儿,你别乱想。”
成国公夫人发现他醒了,忙上前来,又想问他身体,又想知道状况,急得团团转。
成国公有气无力的:“不是保戚,是旁的事儿……我就是一时气愤,不妨事……”
“您真是吓死我了,”成国公夫人听他这么说,长松了一口气,“您这身体还是要养,怎么说倒就倒下了呢……”
成国公含糊应着,想到那弹劾的折子,到底没有瞒着夫人:“我说出来,你也有个准备。”
语气慎重,成国公夫人打起了精神,一听族亲那儿闹出了人命官司,她刚落下去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那与我们何干?”她急得眼睛都红了,“他们借着我们的名号胡作非为,又不是我们让做的!他们不怕死,作甚来连累我们?国公爷,族里那些事儿,我们半点不相干,怎么就因此来定我们的罪呢!”
成国公摇着头道:“真只有这么点儿,我就烧高香了!”
地方上做事,水至清则无鱼,多多少少会有些不清楚的地方。
可族里那些人,连人命都不放在眼里了,能指望他们只在水里丢了一丁点脏东西吗?
只怕是已经成了臭水沟了!
不查,只手遮天,一查,全部完蛋。
“圣上让都察院的黄大人去查,”成国公叹气,“我是怕,我赔出去多少银子都保不住爵位!我死了之后,有什么脸面去见父母兄弟!”
成国公夫人先前没倒,一听这话,是真的要昏过去了。
落地插屏的后面,段保珊端着药碗,默不作声听完了来龙去脉。
原是不打算打断父母对话的,可听见成国公夫人动静,她没有忍住,赶紧转出去,把药碗一放,扶住母亲给她顺气。
婆子们被段保珊叫了进来,把成国公夫人挪去了榻子上。
段保珊这才亲手把药端给成国公,等他一口饮了,问道:“哥哥大小战功在身,也保不住吗?”
成国公苦笑:“只能盼着他们惹的事儿小些。行了,你别操心这些,总归天大的事儿,还有我和你母亲,还有你哥哥。”
段保珊应了一声,先回了自己屋里。
为了让她看住段保珍,她们姐妹现在住的是一栋二层的小楼。
段保珍住楼上,她住楼下。
伺候的人手都叫段保珊屏退了,她一个人坐了会儿,隐隐约约的,能听见楼上的段保珍在唱曲子。
为了不叫这个冲动的妹妹生事儿,今儿父亲在府门口厥过去的事情,上上下下都瞒着她。
段保珊趴在书案上,听着那有一句没一句的模糊曲子,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
梦里没有故事,也没有人,只有一个场景。
成国公府的匾额砸在地上,从中间碎成了两块。
段保珊惊醒过来,喘着大气看向西洋钟,楼上的段保珍还在唱曲,她这个盹,打了还没有一刻钟。
短短时间,足以让她一身冷汗。
段保珊站起身,翻箱倒柜地寻了件素衣,把丫鬟叫进来重新梳了头,只戴了一根木簪子,就出了门。
宁国公府依旧挂着白绸。
顾云锦听说段保珊来了,不禁有些意外。
来悼念方氏的姻亲、好友,昨儿就差不多都来过了。
成国公府由国公夫人出面,礼数上很是周全。
这也就显得段保珊的突然来访很是“多余”。
可人家来送别,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顾云锦领着段保珊先去灵堂里尽了心,这才把人引到了花厅:“段四姑娘特特过来,是有话要说吧?”
段保珊没有入座,而是朝顾云锦行了一礼:“的确有事相求。”
顾云锦挑眉。
段四、段五这两姐妹,她自然更不喜欢段保珍,当然,也不是说段保珊就是个讨喜的,只是两厢比较而已。
不过,这两年,段保珊的脾气亦改变不少。
顾云锦与段保珊接触不多,但前回北花园里,她还是记住了对方真心实意的道谢。
正如当时她与徐令意说的那样,人都要跌过跟头才会长大。
顾云锦自己如此,当然也不会为难同样“长大”了些的段保珊。
何况,段保戚与蒋慕渊的关系还是极好的。
顾云锦没有一口应下,只让段保珊先说。
段保珊放低了声音,道:“我有一些话,想让夫人替我带给皇太后,我如今的状况,递帖子进宫,皇太后也不会召见,我只能来请夫人帮忙。
去东异的人选不好定,那就让我去。
我虽不是皇亲,但也是国公嫡女,我愿意去。”
第一千零六章 将门女儿不畏死
顾云锦一瞬不瞬地看着段保珊,她从段四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坚持与执着。
段保珊不是说说而已,她是真的下了决心。
京里这些时日议论得沸沸扬扬的,以成国公府这样的将门出身,段保珊不可能不知道去东异意味着什么,所以她不会是傻大胆。
“为什么?”顾云锦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突然之间,你会做出这样的决心?”
段保珊抿了抿唇,挤出来的笑容不怎么好看:“为了保住国公府。”
弹劾的折子没有在大朝会上念出来,除了看了折子的几个人,谁都不晓得成国公府摊上事儿了。
段保珊一五一十说了。
顾云锦问道:“国公爷夫妇知道吗?”
“我没有说,”段保珊没有说谎,道,“郡主守孝,公主身份无人可比,圣上迟迟未定下人选。总要有人去的,那就让我去吧,舍我一人,救我段家,保下那国公府的匾额。”
说完,似是怕顾云锦不答应她,段保珊又道:“夫人请不要觉得,替我给皇太后带话是送我走了绝路,这是给成国公府生路。
您能为了北地百姓,为了镇北将军府去捅狄人刀子,我也一样可以为了成国公府去拼去搏。
将门女儿不畏死。
我来请夫人帮忙,我想您能理解。”
顾云锦岂会不理解。
可正是因为她懂,才知道这份勇敢的背后,是一片赤子之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段保珊此时此刻想要拼命护住的,并不是什么江南不失守的大义,而是她对家族荣耀拳拳之心。
顾云锦听着祖辈们英勇杀敌的故事长大,她的兄弟姐妹们能为了北地城墙上扬着的顾家旗帜去流尽最后一滴血;
段保珊也一样,她听过祖父、父亲的战绩,送兄长出征,到国公府存亡之时,她也没有什么不能豁出去的,哪怕是这条命。
“想好了?”顾云锦站起身,最后问了一遍。
段保珊沉沉点头:“想好了。”
顾云锦上前,轻轻拥了拥段保珊:“我这就进宫去。”
慈心宫里,地火龙烧得很旺,皇太后靠坐着,神色凝重地听完了顾云锦的话。
成国公在御书房里挨骂的事儿,她老人家倒是有些耳闻,具体状况没有特特打听,这会儿才算弄明白了来龙去脉。
“段保珊那丫头,哀家原是听说,在你们同龄人之中,人缘不大好,”皇太后缓缓道,“可哀家看着,就是小姑娘那些弯弯绕绕,想法有些多,不够敞亮,但她的底子其实不坏。”
“您看人准。”顾云锦笑了笑。
“比你们多活了几十年,这点眼光还是要有的,”皇太后也笑,“乐成、你、寿安、长平,都是爽直性子,也不怪你们以前跟她处不到一块去。
还有就是她那个妹妹,性情不好,把她连累了……
原本圣上与哀家说,让她嫁给恪儿……
罢了,底子不坏,但人与人相处,就有处不拢的。
前事不提了,她既然下定了决心,哀家就替她去圣上说说,就她吧。”
顾云锦颔首。
皇太后拍了拍顾云锦的手,宽慰道:“不要有负担,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这话哀家不仅跟你说,也一样要对乐成和寿安说,她的确是替了乐成与寿安,但她也一样是在尽她的抱负。”
“您说的是。”顾云锦道。
皇太后要请圣上来详谈,顾云锦没有多留,先行出宫。
圣上到慈心宫时,脸色依旧难看,听了皇太后的话,他冷哼了一声:“为了他们老段家,她倒是豁得出去。”
“对圣上而言,这该是好事,”皇太后道,“她是为了成国公府,但也替圣上、替朝廷解了围,若不然,你打算下旨叫谁家送个女儿过去?”
圣上端着茶饮了一口,没有应声。
皇太后叹息着道:“圣上清晨时请太医了吧?你这身体,不也是操心事儿给累的吗?
寿安的母亲没了,你即便是舍得乐成,朝廷的体面难道不要了?
那还能选谁?选谁都是逼着送,段保珊那丫头,好歹是自己真心去的。
难道,圣上当真想夺了成国公府的爵位?”
圣上道:“若不是您拦着,前两年朕就抄了他段家了!”
“你也说了是前两年,”皇太后坐直了身子,道,“先帝封的,你说削就削,像什么话?
何况,段保戚还在前头奋战,功劳建了不少,封赏没见着,京里的国公府还被抄了,圣上是想逼他阵前反水吗?
不管段家出多大的事儿,只要没有十恶不赦,此刻削爵抄没,凉的是前头将士们的心!”
“母后,儿臣知道,”圣上无奈,“国有国法,段家那些子弟闹出来的事儿,总要处置吧?”
“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皇太后一锤定音,“哪儿的事情了在哪儿,他段家得犯了多大的事儿,段保珊这份功劳还抵不过了?”
不能不处置,皇太后也知道,地方官员一旦越了界限、心中失了百姓,那能犯的罪大了去了,不处置根本说不过。
但要顾及先帝颜面,以不能伤了前线将士们的士气,那由段保珊站出来,对各方都好。
圣上明白皇太后的意思,思量一番,道:“只要东异答应,朕封她为郡主,让她去。”
东异的确是松口了。
翌日朝会上,东异最新的要求不再是皇亲国戚,只要是高门贵女、身份出众。
蒋仕煜知道这其中是周五爷周旋的功劳。
圣旨当堂下,送至成国公府,封段保珊为明安郡主,下嫁东异王子。
明安,祈明州平安。
成国公昨日晕厥,今日一直养着,强撑着起来接了这圣旨。
成国公夫人坚持到封赏的内侍们离开,再也无力支持,抱着段保珊痛哭出声。
段保珊亦是泪流满面,一遍遍道:“我不是被谁迫了,是我自己答应的,我想得很明白。”
成国公老泪纵横,紧紧握着女儿的手,道:“你怎么、怎么不知道跟我们商量……天还没塌呢,你……”
段保珊柔声道:“您劝劝母亲吧,我去看看保珍。”
第一千零七章 念着
二层小楼下,段保珊抬起头,看着站在上面楼梯口的段保珍。
隔了些距离,今儿日头又有那么点刺眼,段保珊看不清妹妹的神情,但她知道,段保珍很局促。
段保珍说炸就炸的性子,委实不能叫人放心,怕她在宣读圣旨时突然跳起来,段保珊先前就让人把她拘在屋里。
领圣旨的是段保珊,这个炸药桶不在,宣旨的内侍也不会特特寻她。
眼下这个时候,就是各处都把事情办漂亮些,谁也不会故意去寻谁的麻烦。
段保珊太熟悉妹妹了,即便看不清,就那扭扭捏捏的姿态,已经能体现段保珍的心思了。
“外头冷,回屋里说话去。”段保珊沿着楼梯往上走。
段保珍一听她这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气,当即就忍不住了:“为什么?根本与我们没有干系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去出头?”
段保珊扶着扶手,抿了抿唇,段保珍守在这儿,就是要与她谈一谈的意思。
也是决计不去屋里好言好语的意思。
段保珊不想与她拉拉扯扯,多费那份力气,她站在一台阶之下,刚好能平视比她矮了一点的段保珍的眼睛。
四目相对,段保珊抿着的唇笑了一下,很浅,很快,再开口时,依旧平缓:“那你说说,我在京里还能嫁给谁?”
段保珍倏地愣住了,她显然没有想到,这个事关生死的问题,被段保珊就这么打回来了。
“你、你、你不是说你这辈子就不嫁了吗?”结巴了好一阵,段保珍才把话说出来。
说完了,又觉得不对,这完全不是一回事!
她赶忙又道:“你别打马虎眼!去东异那叫嫁人?那是寻死!”
段保珊道:“我们成国公府,现如今的状况,你总是知道的吧……”
段保珍的眉心紧紧皱了起来。
族亲闹出来的那些事情,成国公夫妇没有特特与两个女儿说过。
段保珊是那日正巧听见的,她自己做了决断,昨儿也与段保珍说了大概。
段保珍当时跳起来大骂,骂那些她根本记不住的亲戚借着他们的名号造了那么多孽,其中还有人命事呢,她性子冲动归冲动,与生死有关的还是不敢沾的,她没有那个胆量。
可她骂是骂了,却依旧没有意识到,那些只在族谱上记着的隔了不知道几座房的族亲的破事,会给国公府带来灭顶之灾。
直至今日圣旨下了,她才模模糊糊有了些概念。
“压不下去吗?”段保珍问道,“能有多大的事儿呀?哥哥还在打仗就要拿我们成国公府开刀,哪有这样的!一条人命官司比不上哥哥杀的那么多敌人?”
段保珊抬手,按了按段保珍的肩膀:“知道主审是谁吗?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黄印黄大人。”
段保珍瞪大了眼睛,黄大人的名号,她自是听说过的。
两湖贪墨,上上下下、大小官员,全叫黄大人给撸完了,去岁催漕,也是黄大人去的,前不久,孙璧谋反亦是黄大人主审的。
就这么个出了名的软硬不吃的御史,查他们段家的案子……
段保珊道:“你真的以为,那些不知道该叫叔公还是伯爷的,那几房子弟,手里会只有一条人命吗?
他们敢自己动手杀人,难道会没有办过草菅人命的糊涂案子?
更别提贪墨了!
落在黄大人手上,能好?”
段保珍只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不能好,绝对好不了。
“成国公府的匾额,想保,要么我去东异,要么哥哥马革裹尸,”段保珊深吸了一口气,一瞬不瞬看着妹妹,“你觉得呢?”
段保珍的眼泪啪得就落了下来。
她觉得什么,她觉得哪一种都不好。
段保珊拿帕子给她擦眼泪,道:“公主是断断不可能去的,寿安郡主又是那么一个状况,她母亲为了她情愿去死,我主动去,是给她们解了围。
黄大人与宁小公爷相熟,盼着他能多多少少看在宁国公府的面子上,给我们段家留点儿体面。
族里如何是族里,我们这点儿‘功劳’,只求自保了。”
段保珍越听越着急。
她想说事情不是这样的。
黄印软硬不吃,又怎么会看宁国公府的面子;寿安郡主的母亲说的是失足,实则是欺君……
段保珊最是知道她,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一字一字,严厉极了:“要么我去,要么你去,不然你闭嘴!”
段保珍死死咬着牙,没有多说一个字。
哪有什么你去我去,圣旨已经下了,去的只能是她的姐姐。
闭不闭嘴,又有什么区别……
段保珊对这个妹妹是又爱又恨,毕竟是血脉相连、一母同胞,她又怎么会真的不管她。
双手环住了段保珍,一点点收紧,段保珊用力抱着她,声音又软了下来:“保珍啊,我要走了,不能再看着你管着你,你自己清楚些,别再累着父亲和母亲了。
做什么事,你都先想想父母,想想浴血的哥哥,再想想我,好不好?”
段保珍刚刚才收回去一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埋首在段保珊的肩膀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不是来讨债的,”段保珍一边哭一边道,“我应你,我不是……”
段保珊听她哭,自己也哭了。
下决定的时候坚定极了,根本没有落过一滴眼泪。
可此时忍不住,因为她知道了,段保珍是会把她说过的话念在心里的。
一声“讨债的”,快两年了,段保珍念着,那她今儿这些话,妹妹也一定会念着的吧……
能记住就好。
两姐妹说交心话,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先避开了。
也不敢避远了,怕一旦争起来,来不及上前劝开,就留了几个站在一楼廊下,隔着拐角与楼梯,视线不所及,动静都听得到。
这么一席对话,听得众人眼泪汪汪,心酸不已。
段保珊与她们说过,此去前路未知,若不想跟着她去的,可以留在府中继续做事,不会有人因为“临阵脱逃”而受罚、被打压。
平心而论,除了段保珊的奶娘,其他人都有退缩的心。
可这会儿都顾不上什么怕不怕的了,好几个都想跟去,不是为了多大的志向,仅仅是不舍得叫四姑娘一个人去赴险,如此而已。
第一千零八章 运气
成国公夫妇一人躺了罗汉床的一边。
成国公是病体未愈,国公夫人是情绪起伏太大。
这几天都是大起大落,她挂念远在前线的儿子,担心丈夫的身体,又无时无刻不着急自家未来,可谓是心力交瘁。
结果,段保珊不吭不响的,闹了个最大的动静出来。
成国公夫人枕着引枕,眼泪水哗哗流。
成国公的心里也受了极大的震动,段保珊没有与他们表态、商议,但他又怎么会真的不了解女儿的想法呢。
说穿了,都是为了这个家。
事已至此,他即便是千万个不舍,难道还能阻拦吗?
不能拦了,还要劝着妻子。
强打起精神来,成国公拍了拍夫人的手,道:“你就生了保戚这么一个儿子,你都能明白他的抱负,送他上战场,那你也要支持保珊。”
“不一样的,这不一样的……”成国公夫人哭着道。
“哪里不一样,都是打仗!”成国公苦笑着,也不知道是为了说服妻子还是说服自己,“我们保珊也是去打仗,打不拿弓不拿剑的仗。
儿子让我自豪,女儿也是我的荣光,能有儿女如此,我段家门楣锃亮!”
成国公夫人嚎啕大哭。
她懂,道理她都懂。
她送过丈夫,送过儿子,她不是没有经历过风雨的内宅夫人,可她依旧痛苦万分。
除去不舍,更多的是愧疚。
儿子是要继承家业的,必须雨打风吹,她不能拦了儿子茁壮成长的光。
可她却没有撑起女儿们的将来,以至于她的保珊要走一条这么崎岖艰难的路,她帮不上、护不住,她也不能学方氏,成国公府不是宁国公府,她豁出去了,只会雪上加霜。
而且,成国公夫人清楚,段保珊是个极有主见的姑娘,她要做的事,父母拦不住。
也不该拦着她的……
“国公爷,”成国公夫人哭着道,“我们保珊还能回来吗?”
成国公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不让自己跟着落泪。
圣旨一下,京中一片哗然。
不说百姓,消息不灵通的官员甚至都不清楚段家族亲的那些事儿,只当是圣上选无可选,最终落到迟迟未嫁的段保珊头上。
很快,也有了旁的讯息,原是段保珊主动请缨。
不解的有,敬佩的自然也有。
陆陆续续的,成国公府被弹劾的消息也留出来了一些,添上段保珊的选择,让人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壮感。
为朝廷百姓也好,为自家利益也罢,总归是抗了这么大的一副担子,以女儿家而言,也够叫人敬佩的了。
何况,将心比心的,谁家没有一两个糟心亲戚?
便是天家,还有个造反受死的孙璧呢!
为了八竿子只挨着那么点边的族亲,成国公府整个被拖下水……
这事搁谁家里都恨不得赶在所有人前头,先打死那混账亲戚!
前些年,成国公府在京中百姓眼中,属于混日子的权贵。
可吃了人家的流水宴,就不好放下碗骂娘了。
东街、富丰街的商户,靠着流水宴也赚了些银钱,这两条街上不骂成国公府,风向能转大弯。
再者,段保戚这两年是真的争气,上战场是真上,不是躲在后面混资历的,实打实地打出了战功。
如此纨绔洗心革面、浪子回头的故事,是大伙儿听书最喜欢的那一套了。
一时之间,同情成国公府被族亲连累的声音,占了上风。
邓公公把状况一五一十地禀了孙睿。
孙睿今儿自个儿跟自个儿下棋,看着是面无表情,但邓公公知道,三殿下心情不好。
“听风还真是阿渊教出来的,”孙睿道,“会做人,承了段保珊的情,就会尽心把成国公府摘出来。”
邓公公垂着眼,道:“这次是宁国公府运气好。”
孙睿笑了笑。
岂是蒋家运气好,分明是他的父皇运气不错。
孙睿的本意是为难顺德帝,无论是选寿安还是乐成,都能叫圣上自己吐血三升。
方氏的自尽是意料之外的,但造成了谢皇后与圣上的交锋,倒也是一场收获。
之后走向,本该是圣上去“逼”宗亲,使得两方本就极其不睦的关系更加岌岌可危,哪怕最后不成,和亲这破事被踢去谁家,都能让对方对圣上心生不满。
可惜,恰恰出了段家族亲的事,段保珊为了成国公府主动站出来,解围了。
这坏了孙睿的初衷。
只是,最让他不满意的是,东异退让了,松口了!
他在东异做了很多准备,偏偏赵方史被蒋慕渊抓到了尾巴,成了一颗废子。
蒋慕渊安排的人手还继续在东异与他做拉锯,动摇了一部分东异人,才会有“求亲”这样要打又不敢直接打的破主意,甚至一退再退,给了段保珊解围的机会。
而孙睿至今没有抓到那个坏他事情的人的影子!
被听风明晃晃派出去的阿查,从头到尾都是个幌子,阿查在明州转了好几圈,走了不少官场上的门路,但都不是真正的暗线。
孙睿甚至有些担心,那人还继续把手伸到东异,主战的那群东异人兴许都没有办法找到弄死段保珊、与朝廷开战的机会!
后续状况,也就是看东异的主战们何时站了上风,而乔靖又能拖肃宁伯和蒋慕渊到什么时候。
无论哪一方,孙睿现在都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把棋子一扔,道:“这棋下得无趣了。”
从下旨到出发,中间只余一日空。
段保珊得封郡主,依着惯例进宫磕头谢恩。
一向不管事的谢皇后没有如往常一般的打发人,她抱了抱这个比乐成公主大了不过两三岁的姑娘,柔声道:“我知道你牵挂的是什么,我能力有限,但会竭尽全力。”
段保珊笑了笑,有些腼腆,在她看来,谢皇后的“尽力”远比打包票更让她相信。
从中宫退出来时,段保珊在宫墙下见到了乐成公主。
乐成一直在等她:“你我自幼相识,我从来不喜欢你的性子,只这一回,我觉得你好是顺眼。”
不是因为段保珊替她挡了事,而是,以前那个弯弯绕绕、打着各种小算盘的姑娘,原来也能这般果敢敞亮。
乐成吸了吸鼻尖:“我等你回来,活着回来。”
第一千零九章 活着回来
这句话说得乐成公主想哭。
段保珊却是在笑的。
她的唇抿成了一条线,只唇角微微扬着,能看到两侧浅浅的梨涡。
她的笑容很淡,眼神温和,便是情绪,也不是能简单用言语形容的开心或者不开心。
她的笑容,依旧婉转又内敛。
这幅模样,乐成公主从前是不喜欢的,她欣赏直来直去的,而段保珊从小到大,在一些事情上都有那么些欲言又止。
可这会儿她看段保珊的笑容,大抵是心境变了,或是知道这个小九九很多的姑娘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坏心,乐成公主甚至觉得,这么腼腆笑着的段保珊还有些好看。
思及此处,乐成公主的眼眶更红了些。
她近来哭了好几次,倒不是优柔寡断、多愁善感了,而是她突然重新认识了很多人。
比如方氏,比如段保珊,亦比如她的母后。
可偏偏,重新认识她们的方式并不叫人愉快,更多的是被逼到绝境时的奋起反扑。
她的母后与父皇撕破了脸,以后再做胆小谨慎状,到底也与从前不同,未来是好是坏,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
方氏已经不在了,而段保珊,危机重重。
乐成盼头段保珊能活下来,既是感念段保珊的挺身而出,亦是想多一分希望。
她知道母后其实是个很有善心的人,若不是为了独女,不会那般狠绝,若段保珊真的没有命回来,母后会后怕、会庆幸,但也会愧疚。
乐成不想谢皇后愧疚,一如她不想谢皇后出事。
重新认识的方式与结果,不该都是悲剧一场。
“活下来,”乐成公主郑重地重复了一遍,“一定要活下来。”
段保珊颔首,轻轻应了一声。
告别公主,她去慈心宫里磕了头。
皇太后是个很爱说道的人,动之以情也好,晓之以理也罢,可今儿她说不出来。
无论是情还是理,段保珊想得很周全了,她自愿亦主动。
皇太后省下了那些话,只给段保珊安排了几个嬷嬷与宫女,懂医理、会拳脚、听得明白东异话,她寄望这些能给段保珊的东异之行添些保障。
段保珊谢了恩,接受了皇太后的这份心意。
翌日清晨,就是段保珊的启程之时。
她得郡主仪仗,但终究不是什么“体面”婚事,时间又紧,几乎是匆匆出发。
热闹倒是真热闹,百姓们涌了一路,隔着马车高声冲她说话,喊得也都是“平安”一类的祝福话语。
段保珍哭了一路,成国公夫妇倒是都没有再落泪,送段保珊出了城。
直到远远看着马车离开,再也听不见车厢四角悬着的铃铛声响,成国公夫人才被扶上了轿子,帘子一落下,她忍不住嚎啕大哭。
“送亲”的马车在十里亭外小停了一阵。
顾云锦在这儿等段保珊。
“我知道你抱着必死的决心,”顾云锦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再是艰难,想想父母兄弟,这话听着是站直了说话不腰疼,可我能允你的就只有一样,只要能从蜀地抽出手来,小公爷必打东异,必来救你,你一定要活到那时。”
就这么一句话,但段保珊知道,顾云锦说得很郑重。
不是刑马作誓,也一样重如泰山。
段保珊的笑容依旧浅浅的,想了想,道:“我若死了,朝廷不打也要打,我不会让东异人如意,我会努力活,活到朝廷准备好发兵的那时候。”
顾云锦却摇了摇头,语气柔和,但咬字沉沉:“不,你要活着回来。”
这几天,所有人都告诉她,要活下来,可段保珊自己,其实并没有那样的信心。
顾云锦抬起手,抱着段保珊,道:“你愿意去东异,为的是成国公府,是为了你的父母,为了兄长与妹妹。
你扛起了担子,你也重情,可你要是回不来了,他们又会如何?
等你哥哥承爵,他看着成国公府的匾额,想到那上头还有你的血,想到他拼死奋战都没有留下你的命,他这个国公爷,能心安理得、能高兴吗?
没有人会高兴的,无法护住至亲妹妹的悔恨会跟着他一辈子,哪怕嘴上不提,他夜半酩酊,念着的还是你。
就算他灭了东异全族,大仇得报,这份后悔也不会减少一分一毫。
你的命不仅仅是你的自己的,也是你的父母兄弟的。
你舍得吗?”
顾云锦想要鼓励段保珊,就要在对方最看重的地方下力气。
段保珊最放不下的是家人。
而这番话,顾云锦是推己及人。
那是蒋慕渊告诉过她的前世,是顾云齐在她死后久久无法释怀的悔恨,即便哥哥借着蒋慕渊的势,抄了整个杨家,他依旧在痛苦后悔。
顾云锦想,若段保珊真的牺牲了,段保戚这一生同样无法心安。
段保珊的身子微微发颤,顾云锦感受的到,段保珊哭了。
每一句话,都落在了段保珊的心尖上。
她的脑海里都是段保戚站在匾额下沉默无言的身影,那个画面剐得她心肝肺都痛。
段保珊靠着顾云锦的肩膀,恍恍惚惚的,又想到了段保珍。
她没有一道长大的姐姐,从来都只有她安抚妹妹的份,因而这一刻靠着顾云锦,她才隐约明白,原来“姐姐的怀抱”是这么一个滋味。
很暖,叫人安心。
她家保珍也只有她一个姐姐,要是她回不来了,那个不想再讨债的妹妹还能靠着谁呢?
何况,还有父母。
母亲没有再当着她的面哭过,但眼底的那份自责和无奈,依旧映在了段保珊的心上,父亲亦然。
“我……”段保珊试着开口,声音因为落泪而发紧,她清了清嗓子,道,“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来。”
马车继续上路了,顾云锦目送车队走远,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另一侧。
十里亭处,平素是不缺告别的各式亲友的,但腊月快过半了,这个时候还出远门的,就很少了。
那辆马车虽然选了个不打眼的位子,但停了好一阵了,还是极其打眼的。
车把式也看到了顾云锦,回头与车内说了什么,而后,车厢帘子微微撩起,露出了里头人的侧脸。
顾云锦定睛一看,那是贾婷。
第一千零一十章 还没老透
贾婷冲顾云锦笑了笑,而后放下了帘子,很快就跳下马车。
她走上前来,给顾云锦行了一礼。
虽说这一处不打眼,但到底是在官道旁,两人还是往边上又走了几步。
顾云锦道:“贾姑娘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
段保珊出京,与贾家没有任何关系,这两位往日亦没有丝毫交情,贾婷不可能是来送段保珊的。
贾婷也不绕圈子,问道:“夫人,东异趁火打劫,与赵方史有没有关系?”
顾云锦顿了脚步,睨了她一眼。
贾婷问得越发直白了:“与三殿下有没有关系?”
“怎么会这么问?”顾云锦道,“你是疑心赵方史通敌,还是疑心三殿下通敌?”
顾云锦是真的觉得贾婷的问题极有意思。
贾婷不知前世状况,仅仅作为一个大臣之女,疑心一位同知通敌倒还说得过去,但怀疑到皇子身上去……
哪怕贾婷与孙睿有仇,这份疑惑也太大了。
贾婷听明白了顾云锦话里的意思,她答得毫不避讳:“我知道我的怀疑十分大胆,也骇人听闻。
也不是我有什么证据,可我就是止不住要去怀疑三殿下。
我恨他!
他不想纳我为侧妃,拒了就是,可无冤无仇的,他使了那样的手段,毁我一生。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就会以最大的恶意去猜测他,他是疯子。”
贾婷的话,有对的,也有不对的。
并非是无冤无仇,只是那些仇怨是贾婷不得而知的。
当然,孙睿是疯子,这一点顾云锦无比赞同。
只是,顾云锦这一回不能给贾婷答案。
前回让贾婷知道是孙睿害她,那“无伤大雅”,冤有头债有主,贾婷恨孙睿是他们贾家的事情。
这回不同,没有确凿证据,就认定一个皇子通敌……
哪怕是宁国公府,也没有这样的能耐。
“赵方史的案子,都察院都还没有定论呢,”顾云锦答道,“不过,你也说了,你恨三殿下,那无论都察院怎么判赵方史,你都会把东异算到三殿下头上。”
贾婷咬了咬唇,没有否认。
顾云锦又道:“疯不疯的,你无可奈何,他是皇子,你能做的,说穿了就是在储君之争上,说服你的父亲去支持其他殿下,仅此而已,不是吗?”
贾婷连眉头都皱起来了,好一阵,才又松开。
“是啊,”贾婷自嘲一般笑了笑,“仅此而已罢了,我恨死了自己的无能为力,被迫害时挣脱不了,想报仇时又……”
顾云锦并不是不能体会贾婷的情绪。
看开是不可能看开的,那场事故给贾婷带来的影响是一辈子的,如影随形,以至于想放下都没有办法搁到脑后。
能报仇也就算了,刀起刀落,报了仇,兴许还能心无杂念地往前走,偏偏,报不了。
除了一日累得比一日深的恨意,还能有什么。
贾婷垂着眼帘,道:“不管如何,我还是很感激小公爷与夫人的,让我知道仇家是谁,总好过永远不清不楚的。”
话尽于此,再多的,谁也不能说了。
顾云锦先行回城,贾婷上了马车后,又在十里亭待了两刻钟。
她想,她还是有很多疯狂的想法没有告诉顾云锦。
她为她的报仇之路做过很多“白日梦”。
梦里的设想简单又直白,她才懒得让孙睿身败名裂,或是失去圣上的宠爱,亦或是被其他兄弟斗倒在地,她的想法只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一刀扎进去。
一如当日她咬牙割肉。
可那些说白了,还是梦。
另一厢,成国公夫人在轿子里就险些哭晕了,回府后被婆子们挪到了榻子上。
她这几天睡得很少,怕她身子撑不住,丫鬟在屋里点了宁神催眠的香料。
成国公夫人直到天色将黑才醒过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甚至没有成国公的身影。
成国公还未康复,这几日都是在屋里养病的。
她急切地坐起身,唤了几声“国公爷”。
只有丫鬟急匆匆进来伺候,成国公夫人追问了好几遍,才算知道了丈夫的去处。
丫鬟说,成国公去练功了。
成国公夫人难以置信。
按说,成国公的年纪远不到做闲散勋贵的时候,可他当年受的伤太重了,几位太医联手治过,都说无法痊愈,往后日常生活不会受影响,但冲锋陷阵是不用想了。
成国公自幼习武,却失了上阵的可能,心灰意冷的,就干脆退了。
闲散下来了,连日常的锻炼也不管了。
这么多年过去,别说是练功了,成国公每年寒冬能不叫旧伤折磨、过得舒坦些,就已经很叫人庆幸了。
而现在,丫鬟说,国公爷去练功了。
成国公夫人哪里坐得住,简单收拾了一番,寻了过去。
花园里的亭子下,成国公架着他的伤腿,一点一点拉筋,明明是腊月,他的额头上全是汗。
拉筋哪里会累出汗来,那都是痛的!
成国公夫人刚刚才擦拭干净的脸,又叫泪水弄湿了。
“国公爷!这是做什么?”她心痛不已。
成国公看着她,喘着气笑了笑:“你别咋咋呼呼的,没事儿。”
“你……”成国公夫人颤着声,问,“你怎么突然就……”
“我老了吗?”成国公问。
成国公夫人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还没老透。”成国公见状,自己答了。
他这几天一直在想,他真的退得太早了些,虽说当年伤重,但也不是没瘫吗?
人家瘫了的都还有重新站起来的,他为什么那时候就不咬咬牙,把那一关挨过去呢?
若他还能打仗,能多建功立业,今时今日,就不会只靠段保戚一人撑起国公府来。
他若有更多的战功,他现在还在前线奋战,族亲再坑他,能把他们国公府的封号给坑没了?
有功劳,才有荣耀。
都是拿血堆出来的,不想自家流血,就要让敌人留更多的血!
他虽老了,但他一定还能打!
成国公重重捶了捶自己的腿,忍着痛与夫人道:“我要去打东异,我要亲自去把我的保珊接回来!”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后撤
乔靖从保宁府退兵了。
或者说,与肃宁伯前些日子预料的一样,三线施压之后,乔靖不止放弃了保宁,也放弃了顺庆,往南退了一大截,收拢兵力继续与朝廷对抗。
保宁府作为这半年来乔靖抵御朝廷兵力的前线,官场上下八九成还是偏向乔靖的。
乔靖南撤,他们也跟着往南走。
百姓们倒是各有各的心思,有人南下投亲,有人留在故土。
乔靖撤兵匆忙,火气也极大,要不是怕彻底坏了蜀地人心,他甚至想过一把火烧了保宁首府,把一座死城留给朝廷。
当然,这也就是气急攻心时的狠绝想法,刚一出口,就叫左右人给劝住了。
季同知好话说尽,句句真切,说王琅还在各处游说世家、官员,大将军这把火一烧,人家要捐出来支持您的银钱粮食恐怕都会吓得收回去了,好不容易叫王琅说出些成果来,可不能为了一时之气就毁了。
乔靖心里的那股子火没有散,但也没有坚持做夺命阎王,许了跟他南下的官员、百姓一些好处,至于留下来的,他不为难。
官员们谁敢留?
说乔靖不为难百姓,大抵是被劝着有七八分真,可若是官员、将士们不走,那脑袋与身子就分家了。
为了排除反对的异己,乔靖最初兴兵时,杀了多少官员来立威啊!
乔靖当然也没有留下王夫人与金安雅。
这两位,并不属于去留随意的那些人。
季同知依照乔靖的意思,亲自去王家小院请人,表面话说得十分周全。
既然王琅正为了大将军奔波,大将军自然要免了他的后顾之忧,兵力撤出保宁,没有把这对婆媳留在此地的道理。
又怕她们女眷路上孤零零的不安全,还是跟着大军一道走,季同知作为王琅的同僚,代为照顾他的了母亲、妻子。
毕竟,王琅替大将军做事,她们两个落到朝廷手里,还能有什么好。
真情实意的话说得金安雅激动不已。
她嘴上念着大将军和季同知的细心周到,心里和王夫人一样门清。
乔靖不过是抓着人质罢了。
即便乔大将军现如今十分信任王琅,他也会把王琅的亲人捏在手中,这是质子,以防万一,却足够王琅投鼠忌器。
金安雅一边感恩,一边又与王夫人吵了一回,一个坚持要走,一个不屑与不肖子和孽障儿媳妇为伍,吵得王夫人气血上涌喘不过气,金安雅大手一挥把婆母塞进了马车里,做了收场。
明知是人质,也必须做人质。
她们留在保宁府,只会让乔靖心生疑惑而坏了王琅的计策。
只要王琅一日不叫乔靖看出端倪,她们婆媳的安全自是有保障的。
可若是王琅失败了,他们一家子还讲究个黄泉路上谁先谁后吗?
南撤大事,细碎繁琐,乔靖忙了好几天,等出了保宁地界,才想起来,便问了季同知两句。
季同知一直让人看着那辆马车,便一一回禀了。
乔靖知道那对婆媳直到今儿还是争吵不断,冷哼了声,道:“婆母再能磨人,最终还是拗不过儿子,好吃好喝安排着,别让她们委屈了。”
而肃宁伯带兵入驻保宁府时,这里已经不现昨日热闹了。
乔靖把所有的屯粮、银钱都带走了,留下唯唯诺诺的百姓。
蒋慕渊亦从龙安府赶回来。
知道乔靖退了,那些本就是墙头草的羌人自然往北倒,要与反贼势不两立。
蒋慕渊不敢大意,留了一部分兵力防备羌人再摇摆,自己入了保宁首府。
他在这里城中见到了段保戚。
这些时日,听风送来了不少书信,京里的状况如何,蒋慕渊都知道。
从一开始东异发难逼迫寿安,蒋慕渊一面与周五爷协调,一面也告诉顾云锦要稳住寿安。
作为兄长,蒋慕渊绝不想寿安遇险的。
前世,寿安为了不让他与长公主为难,急匆匆把自己嫁出去,婚后过得并不如意。
蒋慕渊最是心疼她,今生自然也顺着母亲的心思,多留寿安几年,宁国公府不倒,他的妹妹根本不愁嫁,天下什么样的好男儿不能挑?
可孙睿实打实的,是在往蒋慕渊最痛的地方捅刀子。
蒋慕渊废了赵方史,孙睿拿寿安的将来回敬他。
无奈吗?不舍吗?痛心吗?
自是万分真切的。
偏偏,在天下百姓与自家妹妹之间,他能选的只有前者。
一如当日,肃宁伯明确知道了程晋之的下落,却选择了放弃救援,听天由命。
处在将领的位置上,要背负的责任太多了。
他能给寿安的承诺,唯有一旦抽出手来,就去东异接她。
那封信前脚才送往京城,后脚,听风的急报又到了,上头说,方氏“失足”了。
蒋慕渊惊讶不已,心中五味杂陈。
而最后一封急报,是段保珊主动站出来,去往东异。
那么要紧的消息,他自是第一时间就让人告知了段保戚,而今日,是段保戚知道状况后,两人头一次碰面。
都是做兄长的,有些话倒也无需说得那么透,蒋慕渊挣扎过,后峰回路转,段保戚再挣扎,已是尘埃落定。
路边有家酒肆,段保戚进去买了一坛酒,直接开了坛,对着倒了两口,把酒坛子交给蒋慕渊。
两人没有寻地方坐,也没有拿酒盏,就站在街边,你两口我三口地喝。
直到酒坛子空了,段保戚才说话:“我只恨当日江上,没有把乔靖的脑袋砍下来。”
蒋慕渊拎着空酒坛,道:“乔靖蹦不了多久了。”
“我知道,我只想快些、再快些,哪怕快一个时辰也好,”段保戚咬了咬牙,“我不想让保珊等急了。”
段保珊是顾不上急的,她每时每刻想着的都是如何拖延,而不是朝廷何时来救,真正急得不行的,是他这个做哥哥的。
蒋慕渊心里知道,便道:“等蜀地事了,我与你一道去明州。现在只能信她,她信你上阵能建功立业,你也信她远行能化险为夷。”
段保戚呼出了一口白气,笑了笑,他知道蒋慕渊说得对,他都不信段保珊,那怎么行呢……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解禁
风大,吹得乌拉乌拉响。
他们站的这处角落避风,又喝了一坛子酒,倒也不觉得冷。
蒋慕渊不由地就想到了从前。
他那时候没少和顾云齐喝酒,小酌的时候少,狂饮的时候多,一旦提及顾云锦,顾云齐几乎都是以大醉收场。
如今转过一世了,他的边上还是有那么一个哥哥,在为了妹妹借酒浇愁。
“还来得及,”蒋慕渊道,“人在,就来得及。”
比当时的顾云齐要好,顾云齐烂醉如泥了,顾云锦也回不来。
段保戚当然不会知道蒋慕渊往何处类比去了,但也认同对方的话。
人在,就来得及。
他一定要让一切都来得及。
这么一坛酒,离醉还远着,甚至不耽误下午做事。
惊雨一路寻来,说前头收到了最新的消息。
蒋慕渊赶到了府衙,与肃宁伯沟通了一番。
乔靖走得匆忙,保宁府衙大牢里关着的人,他都被劝着没有杀,自然也顾不上周边县城。
朝廷收回了保宁、顺庆两府,除了排兵应对乔靖之外,也抽出了人手往底下各个大牢,把入狱的原官员、被俘虏的兵士都放出来。
这些日子太乱了,人心惶惶的,乔靖带走了几乎所有的屯粮,小吏们连月俸都拿不到,更别说粮食了。
他们苦于生计,又哪里顾得上牢里的犯人。
便是馊了的饭菜,牢里也见不着了。
朝廷兵士去救人,从牢里抬出来的,有差不多一半,不是已经没气了,就是只余最后一口气了,另有一半,体质好,又年轻,两只脚都还在鬼门关外。
褚韫就是运气好的那一半。
他身上原就没有什么伤,最后也撑住了,人饿得脱了相,但好歹没彻底倒下。
肃宁伯安排人手救援时,特特点名过要寻褚韫,其他人还要点名认人,确定原先身份,他是个特例,一出了大牢就被大夫照顾起来了。
消息传回来,肃宁伯也算是放心不少。
蒋慕渊对着地图与肃宁伯交流。
蜀地这些士族大家,耕耘了那么多年,手里积攒的银钱和粮食真不少,之前还是按季度支援乔靖的,这回叫王琅又是哄又是诈,但凡铁了心跟乔靖造反的,都吐了个真数目。
这些东西会赶在年前一批批送到乔靖手中。
“再多等等,”蒋慕渊沉声道,“半途动手,断了一处,也是打草惊蛇,等大部分都入了粮仓,一次解决,不给乔靖退路。”
肃宁伯也支持蒋慕渊的想法,但亦有担忧:“乔靖后撤不少,粮草是他的命根,他选屯粮之地,必定会在后方,我们突袭恐够不着。”
“确定过,”蒋慕渊道,“他能大量屯粮的只有这么几个点,余下的地方,装不下。”
粮仓不是那么好建的,大粮仓占地就大,蜀地潮气重,选址就颇为讲究。
把粮食从士族大家手里逼出来,这是王琅不久前才制定的计策,也符合乔靖的心思。
先前被卢家以卢昶遗体逼迫,乔靖再不想受那等钳制,自然会接受王琅的建议,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可一时半会儿,无法兴建新粮仓,只能用旧有的。
旧的大粮仓的位置,都是可以确定的。
大后方固然有,但稍靠近顺庆的也有,就看王琅如何说服乔靖,不把粮食运往后方。
蒋慕渊转过头,看了眼外头阴沉沉的天色,道:“天气越差越好,路难行,未免前头粮草供给不上,乔靖才不会坚持把粮屯在南边。”
也是天随人愿,翌日黎明开始起了大雾,直到中午时分都未散尽,下午又落了冬雨,视线差,行走难。
肃宁伯出兵,持续往南施压,与乔靖的兵力交了手,大便宜没有占着,但也没有亏。
只这步步紧逼的姿态,气得乔靖破口大骂。
京城又是一场雪,前头的积雪未化尽,又添了新的,反复着近了小年。
今年事多,衙门封印的日子也推迟了,定在了腊月二十七。
按说,被禁足的孙睿会在小年前被解禁,可明州那儿查办的结果十分不理想,圣上气得不行,一直没有松口。
都察院去明州查案的官员根本找不到赵方史,被抓起来的小官员们为了减轻自身罪恶,一股脑儿把罪名全推到赵同知身上。
加之明州上下的心思都在东异那里,这案子岂会办得顺畅。
明州知府一面要被驻军拉扯防御之时,一面又要应付都察院,最最头痛的是,查着查着,都察院又顺带查起了江南官场是不是过度掺合了海防事宜,一副不把江南抽皮剥筋就不舒心的样子。
如此一来,进展自然不快,送到京中的消息也都是上上下下推到赵方史脑袋上的那些破事。
孙睿依旧禁足,虞贵妃心急不已,只能劝解自己,最迟除夕夜,总不至于连顿团圆饭都不叫他们母子用吧?
最终,孙睿在衙门封印后的第二天,才被圣上从府里召了出来,进了御书房。
自打闭门思过那天起,圣上就没有见过孙睿,此时一看,只觉得他瘦了不少,脸颊消瘦。
圣上让孙睿坐下,又让韩公公上了热茶,看了眼对方裹得严严实实却丝毫不显臃肿的身形,他长叹了一口气:“不能再瘦了!原就畏寒,瘦成这样,岂能不怕冷?”
孙睿垂着眼帘,看起来恭顺极了。
圣上放缓了语气,道:“赵方史那么大的岔子,你又承认知情,朕不罚你,哪里都交代不过去。
你自小通透,应当知道这禁足思过是免不了的,这些时日,也足够你想明白了吧?”
孙睿不轻不重应了一声。
圣上又道:“赵方史下落不明,案子到他那儿也算断了线了。
那桩人命官司你不用管,都察院该办就办,也办不到你头上。
你收收心,等开印了就回文英殿。
你有些时日没有打理朝事了,御书房里堆着的折子,你都看一看,了解一下。
朕有些疲乏,先去歇一会儿。”
孙睿忙起身,对着圣上离开的身影,恭恭敬敬地,念着“恭送父皇”,而他弯下腰直视着地面的双眸,里头全是寒意。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习惯
通透?
孙睿自问,担不起这个通透二字。
若真是通透人,前世怎么会被顺德帝一路蒙骗着,做了几十年的瞎子?
这个词语,此时此刻听来,就跟嘲弄一般,让孙睿不由自主地就想到这么多年种种。
又或者说,他在父皇眼中就是“通透”的。
前世的顺德帝一眼就能看明白他这个儿子,把人握在掌心,把他当一个偶人一般,牵着线抬手抬脚。
孙睿深吸了几口气,才渐渐压下心中波澜,缓缓站直了身子。
韩公公没有立刻随圣上离开,指着大案与书架子上的几叠折子、文书,道:“三殿下,大体就是这些,圣上让您先看着,若有不明白的地方,等圣上起来,您一道问问。”
孙睿应了,韩公公这才笑了笑,转头去伺候顺德帝了。
这间御书房里,只留了一个小内侍,伺候孙睿茶水点心。
孙睿取了一小叠折子,在边上坐下,翻开来看。
他最初并没有看进去,他还在想着顺德帝的态度。
看似没有长篇大论,只几句安抚与宽慰,孙睿岂会不清楚,这就是圣上在稳他的情绪。
借着赵方史的事情,把“立太子”彻底给搁置了,又怕叫他心生疑惑,圣上拿那么些好言好语来稳着他。
与前世大不同,但其实,亦是相同。
时至今日,倒不至于心寒,只是觉得可笑又无谓,人人都在表演,圣上还是演得最起劲儿的那一个。
孙睿抿了一口茶,终是把心思集中在折子上。
他看得仔细,速度却不慢,毕竟是文英殿里已经批过一回的内容了,孙睿看得十分顺。
小内侍也挺会伺候的,一叠差不多完了,就搬了另一叠过来。
孙睿足足看了半个时辰,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右手伸出去……
哐的一声,茶盏倒了。
凉透了的茶水撒了出来,险险弄湿了折子,也亏得那小内侍动作快,把折子都抱开了。
孙睿却是愣在了那儿,抿着唇,没有动。
小内侍哪里敢说孙睿的不是,眼观鼻、鼻观心,先把茶盏撤了,又擦干净了几子,一切收拾妥当了,才重新把折子都放了回来。
孙睿直到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他按了按眉心,道:“茶凉了,换热的。”
小内侍赶忙去了,留下孙睿一人,对着那原本摆着茶盏的位子,深深看了两眼。
孙睿自己知道,他刚才不是想饮茶,他只是想提笔。
习惯真的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哪怕已然过去那么多年了,哪怕今生的他,都是在文英殿里与其他皇子、官员一块看折子,可今日他独自坐在御书房里,他的身体却以为还在前世。
说起来,是从前的那将近二十年,两百多个月份,映在他身子里的记忆。
从最初跟着顺德帝学习政务;到粗批所有折子给顺德帝过目;再到他批阅、办理,只留下重要事宜告知顺德帝;再到最后,顺德帝病倒,由他监国……
那些习惯成自然,他就是坐在这把椅子上,就是在这张几子上,读过了那么多年。
以至于刚刚看进去了折子,他想要提笔批注,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拿朱笔。
可那儿现如今放的是,是一盏茶。
一盏凉茶。
一时之间,孙睿都不知道是自嘲多些,还是感慨多些了。
小内侍重新泡了一壶茶送来,恭恭敬敬放下。
孙睿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提着茶盖,看了好一阵热气氤氲,才慢条斯理饮了一口。
折子白日送来,批阅完送走,因而留在御书房里的不可能是全部。
好在孙睿有自己的办法,知道文英殿里不少事情,再看这些折子推断来龙去脉,倒也能领会个七七八八。
在他看来,蜀地战事的推进,远比记忆中的顺利多了,甚至比他今生预料到的还要迅速。
蒋慕渊必然是着急的,他根本不想跟乔靖耗。
前线的军情调度,一切由肃宁伯做主,孙睿也不可能瞒住圣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指东指西。
至于东异那里,孙睿伸手催了几次,对方在接受段保珊下嫁之后,主战与主和的两派关系越发复杂,眼看着是要拖到来年去了。
孙睿不满归不满,但看到余将军递上来的募兵、练兵和布防的折子,倒也知道东异为何如此投鼠忌器。
不得不说,蒋慕渊在防备和拖延上,下足了工夫。
这些动作在前,几方牵制,短暂的“平和”也是能想象的。
几子上的折子又换了一叠。
孙睿新翻开了一本,不由挑眉。
这本是顺德帝的亲笔,写着是给蒋慕渊的,内容与征西军有关,看落款日子,已经过去差不多一旬了,却不知道为何没有送出去。
孙睿看到了天色大暗,没有等到顺德帝,只等来了韩公公。
韩公公道:“圣上前些时日忙碌,今儿睡着还未醒,奴才估摸着大抵还要再睡一两个时辰,殿下不如去静阳宫给娘娘请安,明日早晨再来御书房。”
孙睿早知道顺德帝这将近一年时间、越来越糟糕的睡眠,听了韩公公的话,也不觉得稀奇。
他微微颔首,只指了指那本文书,低声问:“父皇给阿渊的,怎么压着没有发?”
韩公公看了一眼,道:“圣上写完就说先不发了,让压着,奴才收拾的时候就搁在里头了。”
孙睿听了,没有再多问,起身出了御书房,去见虞贵妃。
虞贵妃自是听说他今儿解禁了,只是人在御书房,她耐着性子没有去催,直等到这会儿,才算把人等来。
孙睿解了雪褂子,站在炭盆前去周身寒气。
虞贵妃从内殿迎出来,一见他的模样,心疼万分:“怎的又瘦下去了?原想着你畏寒,这些时日在府里待着,总不用日日受寒风,好好调养着,兴许能养些回来,结果倒好,看着越发消瘦!”
孙禛正在里头剥松子仁吃,他好这口,不喜旁人剥,愿意自己动手,还孝敬孝敬虞贵妃。
原是不想挪两步来“凑热闹”的,只因剥了个又大又胖的,心性上来了,要立刻给虞贵妃看,便跟了上来。
嘴上正要嘀咕“与您说了最迟就到除夕”,突然听见虞贵妃那真情实感地心疼,他嘴边的话都咽了下去,只抬着眼皮子看孙睿。
真的瘦了,很瘦。
比他们从南陵回来时候,看着好不了多少。
孙禛撇了撇嘴,松子仁扔进了嘴里,转头就走。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心气
孙睿的手指很长,他又瘦,十指伸展开架在炭盆上取暖。
骨节微突,手背上又映着青紫色的筋,一眼看去,只觉得瘦得皮包骨头了。
孙禛刚才那一来一去,动静不大,但孙睿发现了。
他也不说什么,只垂着眼睑,视线全落在热腾腾的炭盆上,唇线抿着,唇角下垂。
似是对孙禛的举动毫不关心,又似是意料之中,不会觉得意外,当然就不会有情绪上的起伏。
这一切,都被虞贵妃看在眼里。
虞贵妃当然也注意到了孙禛,她也是突然意识到,这两兄弟之间的涌动不像个事儿。
别说是打声招呼,反倒是当对方根本不存在一般。
若是搁在以往,虞贵妃大抵要劝孙睿几句,让他不要跟弟弟生气,待劝过了大的,再去说小的,讲孙禛没点儿规矩……
可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都咽下了。
作为母亲,她猛然间不确定这个度要怎么拿捏了。
孙睿有自己的想法,已经不是她这个母亲说什么就应什么的岁数了。
道理说得再多,孙睿点头点得再快,他心里不认同,那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至于那个小的……
说得重了,心气大了,越发不高兴,说得轻了,孙禛只与她打马虎眼撒娇,反倒叫孙睿听着不是滋味。
虞贵妃的心沉沉的。
以前明明十分和睦的两兄弟,怎么就渐渐变成了这个样子?
好像是从南陵回来之后,就越来越话里有话了。
孙禛大抵是因为落了病根而气恼孙睿,虞贵妃之前看孙禛痛苦,心里也有埋怨,可前回听孙睿说他并非是顺德帝心中属意之人,又真切见到了那太子之位失之交臂,虞贵妃对孙睿的话信了七七八八,自是添了几分心疼。
都是自己身上落下来的肉,她岂会不在乎孙睿。
可还是那句老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孙睿自小就太懂事了,让当母亲的下意识就偏向了弟弟。
不过虞贵妃现在知道了,孙睿是会哭的,只不过是背着人哭,一个人承担了被父皇“抛弃”的压力,她当即就在乎起来了。
当面哭有当面哭的直率,刀刀见血,背着哭,则是一把钝了的刀,血没见着,却磨得人痛,丝毫不给个痛快。
虞贵妃这些时日真的被孙睿磨痛了,偏生帮不上忙,连安慰都十分无力,只能关切他越发消瘦的身体,就算如此,还叫孙禛不满上了。
她想,孙禛是真的叫她给宠坏了,也就是孙奕太小,孙禛才不跟奶娃娃计较。
一旦她分心给孙睿,孙禛的脾气就上来了。
孙禛坐了回去,继续剥他的松子仁。
他现今对孙睿的想法十分复杂,一方面是不信任,一方面是其他兄弟更不值得他信任。
孙睿闭门思过,孙禛在文英殿里待着,别看孙祈等人依旧对他如往常一般,三公等重臣也没有在他跟前提及立太子之事,但孙禛明白,孙睿的太子之位近几年是没戏了。
孙禛并不觉得高兴,别说虞贵妃长年累月认为孙睿是不二人选,孙禛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此事出了偏差,虽然是赵方史那个糊涂蛋惹出来的,但孙禛依旧不安。
若事关生死,孙睿极有可能会抛下他求生路,可孙禛知道,没到那一刻,他在孙睿跟前根本不用担忧性命。
一母同胞,母妃康健,孙睿要多愚蠢、多想不开才会来收拾他?
最多没事找事,冷言冷语刺他几句,到头了。
可其他兄弟不同,一旦孙祈、孙宣借着这次的东风起势,将来孙禛能讨着好?
本着这一点,孙禛内心里都是希望孙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直到刚刚,他看到了瘦得又快要脱相了的孙睿。
几乎是一瞬间,与南陵有关的记忆冲进了孙禛的脑海里,他想到了那个极有可能被皇兄抛下等死的深夜,想到了他们返京时瘦得不能看的孙睿,以及这些时日因伤而痛苦的自己。
那么多画面交织在一起,孙禛根本没有办法给孙睿一点儿好脸色。
甚至是喷香的松子仁,他都尝不出味道来了。
因为胳膊疼,突然之间钻心钻肺的,他的肩膀胳膊,连小小的松子都对付不了了。
而他的母妃,也不知道跟皇兄在说什么,迟迟没有回来。
孙禛憋着气,等那两人终于出现了,他抬起眼皮子看了一眼。
虞贵妃道:“怎的不吃了?”
孙禛干巴巴地道:“胳膊痛。”
虞贵妃皱眉,道:“省点儿劲儿,还是要好好养着,让嬷嬷给你按按,你要吃松子仁,叫底下人剥就是了。”
关心是实打实的关心,偏孙禛听着就是不对味。
“底下人剥的,我吃也就算了,哪里能叫母妃您吃,”孙禛撇嘴,“不是儿子亲手剥的,少了一味孝心,没滋味。”
若是孙睿不在,虞贵妃自然是要好好夸一夸孙禛贴心的,只是这话现在不好说,说了像是在埋怨孙睿从不曾替她做过什么似的。
虞贵妃没有接话,孙禛更加不高兴,瞪着眼睛看孙睿。
孙睿哪里听不懂孙禛的话,他也不说什么,只坐下来,把盛着松子的琉璃盘挪到了跟前,一颗一颗剥。
手指用力,那本就清晰的青筋更加突出,显得他的手廖白,没有一点儿血气。
虞贵妃赶忙按住了孙睿的手:“母妃现在不吃。”
话音未落,孙禛倏地往前伸手,盛着洁白果仁的小碗被打翻在了地上。
“手痛,活动活动,不小心的,”孙禛道,“反正也没人吃,扫了就是了。”
虞贵妃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发作是发作不出来的,只叫人收拾了,又催着摆桌用晚膳。
这顿晚膳自然是谁都没吃出个滋味来。
孙睿把孙禛的这把火点起来了,也没管他,借口再晚些宫门要关了,起身离开。
这个点儿,离闭宫门还早,虞贵妃心知肚明,但也没有阻拦,交代了不少让他注意身体的话,目送他走,这才转回了内殿,沉沉看着孙禛。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心动
若是虞贵妃直接开口讲道理,孙禛必定是一个字都不愿意往心里去,可偏偏母妃什么也没有说,就只是看着他。
孙禛叫她看得心里发虚,含含糊糊问道:“母妃想说什么?”
虞贵妃暗暗叹息一声,在孙禛的身边坐下。
宝贝了这么多年的儿子,重话是舍不得说一句的,也不会说。
或者说,虞贵妃在面对儿子们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重的,她不会,以前也不需要她会。
孙睿懂事,不需要重话打磨,孙禛爱撒娇,但委实没有惹出需要她冷言冷语教训的大事,至于孙奕,连跑都跑不顺,更不用了。
以至于她现在想说,都不知道从何开口。
虞贵妃只能拍了拍孙禛的肩膀,道:“一母同胞,你冷着脸对睿儿,不管睿儿怎么想,其他人都在看笑话。
他没有抓住这次立太子的机会,多少人偷着乐啊,你再跟他生分,不是叫其他人笑掉牙了?”
这话恰恰说到了孙禛的心眼里。
一扯上孙祈、孙宣,他对孙睿的那些不信任也好、不喜欢也罢,统统都扔到了脑后。
“我又不会在文英殿里拆他的台。”孙禛道。
“不止是文英殿,”虞贵妃柔声道,“便是母妃跟前,你也别这样,母妃看着难受……”
孙禛毕竟还是顾着虞贵妃的,见母妃说着说着眼眶泛红,到底于心不忍,嘴上迅速应了不少事儿。
翌日,孙睿再在静阳宫见着孙禛时,他这个弟弟跟没事人一样,笑嘻嘻与他打招呼。
孙睿看了眼孙禛,又看了眼虞贵妃,他的面上有几分和气,但心里的冷霎时间就流散至五脏六腑。
他以为昨日那般场面,虞贵妃必然会恼孙禛。
孙禛那么得宠的一个儿子,被母妃责备,哪里受得了?
孙睿就想让孙禛受不了。
可今日所见,显然孙禛心情不错,不止没有被责备,还稳住了母妃。
昨日那点儿境遇,不足以让他的母妃为了他,去与孙禛讲道理。
也是,不过是冷言冷语,不过是故意打翻果仁,与前世他被关入天牢相比,根本不算事儿。
虞贵妃连他入天牢,都没有为他与孙禛翻脸,昨日状况,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意料之中,孙睿不会失望,只是觉得气愤。
当然,也不是气虞贵妃不为他“出头”,他是气前世境遇,气那个丝毫不“通透”的自己。
年节就在眼前了。
东街左右铺子,不管是做什么生意的,都贴了新的对联,挂起了崭新的红灯笼,能贴福的地方处处不落。
东家也准备好了炮仗,等着初五那天来热闹热闹。
年味重,但各家的心思都不在生意上了。
再是人来人往的东街,到了除夕这天中午,街上也见不着几个人影了。
反倒是住人的各个胡同、小巷,各家都备着团圆宴。
袁二牵着大马回那小院子,平素这儿没什么人,今日好几家敞着大门,传来阵阵笑语,他只能加快脚步,赶紧回了。
周五爷给他们安排的那院子,大门是避着,但一推开,里头的热闹绝不输其他人家。
明明是腊月,施幺和七八个壮小伙,有一半还穿着短打,余下的干脆光着膀子,活生生像是六月里。
施幺见了袁二,从屋顶上一蹦就跳了下来,乐呵呵道:“袁哥回来了?今夜不醉不归!”
哪怕袁二不怕冷,都叫眼前这群人给唬得一身寒:“你们弄什么呢?拆房子?”
“哪儿能呐!”施幺咧着嘴直笑,“我们这是提前准备,这墙、这柱子,该白的白,该红的红,全刷过了,柴房里堆了不少好木头,我们打算重新打一套家具,袁哥你放心,我们这手艺,开木匠铺子都足够的,肯定打得又结实又好看。”
袁二离京数月,哪里知道这些人在琢磨什么,叫施幺说得一愣一愣的,不由道:“我放心什么?别人除夕忙着做大菜,你们几个,忙着刷墙翻瓦片,不吃饭了?”
“吃,怎么不吃啊,可这能有喜酒香吗?”施幺立刻接了话,引得余下众人一块附和。
“喜酒?”袁二奇了,“你们哪个要娶媳妇儿?”
“袁哥你呀!”
这么理直气壮的回答,把袁二弄得目瞪口呆。
他要娶媳妇儿了?他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我娶谁去?”袁二又好气又好笑,从腰间解了钱袋子,道,“行了行了,趁着街上还有铺子没关门,赶紧切几盘肉回来,你们几个做饭的手艺,我信不过。”
有人接了钱,大笑着跑了。
施幺胆儿最大,围着袁二转:“哥你别打马虎眼!你瞧中了夫人身边的念夏姑娘,我们都知道。”
袁二脚步顿住了。
搁在以前,他还能让施幺别乱说话,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儿,莫名坏了人家名声,可现在,他自己的想法变了,真存了那样的心思,这种撇清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施幺接着道:“我前回从听风那儿听来的,说是小公爷让夫人问过念夏姑娘了,人家姑娘没说不答应。”
“那也不是答应。”袁二顺着接了一句。
“你要人家怎么答应?”施幺反问,竖着手指,道,“那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姑娘了,你指着人家主动来跟你议亲不成?
你不说,人家点头还是不点头啊?
你就趁着这次回来,赶紧去问问念夏姑娘,就说,你屋子准备好了,家具也在打了,就缺个媳妇儿,问她愿不愿意跟你来住这院子。”
袁二这才知道这群小兄弟收拾屋子是存了这等想法,当即哭笑不得。
施幺还在一个劲儿当说客:“原本这事儿吧,不该我们来催,可就是郡主那事情,叫大伙儿心里都不是滋味。
当时都以为是郡主要去明州了,听风来传话,让五爷在周旋一番。
我就想着,要是郡主早些说了亲,就不会遇上这事儿了,我还是觉得我们五爷好,若五爷真的是为了娶郡主才跟着小公爷的,那婚事早成了,哪里会被迫到那份上。
以后如何,谁也说不准,今儿还生龙活虎的,明儿就‘失足’了,与其错过,不如果断些。
你再喜欢念夏姑娘,你自己不提,真等她以后说了别的亲吗?
还是快些去问,答应了就赶紧娶,不答应就说好话,说到她答应为止。
转眼又一年了,你不去说,明年除夕还跟我们一块光棍?”
袁二睨着施幺,半晌笑了笑:“照我看,你挺合适当媒婆的,不如改个行?”
施幺摸了摸鼻尖,傻呵呵笑。
袁二往屋里走,推门的时候看了眼边上还未干透的白墙,不由又笑了声。
那混小子是真的能当媒婆,说得他都心动了。
就是不知道,那个妮子,心动不心动。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闲不住
抚冬的老子娘都在京中,钟嬷嬷照顾她,逢年过节的,尽量不给她安排事儿,让她能出府去和家里人聚一聚。
府里行了方便,抚冬却不会“恃宠而骄”,每每都是当天就回,很少会留在家中宿夜。
即便是除夕也是如此。
夜色浓,她裹紧了披风小跑着回来,鞋子上沾了些鞭炮的红纸,把对牌交换给钟嬷嬷,就钻进了自个儿屋子里。
念夏正在收拾东西,见抚冬冻得脸颊通红,忙指了指桌下窝着的水壶:“还暖着。”
抚冬一口热茶下肚,整个人暖了起来,眯着眼冲念夏笑:“你就是闲不住!”
新年头几天不洒扫,各处清理早几天就收拾出来了。
她们两个丫鬟住的屋子本就不乱,经过那么一整,越发整洁。
偏念夏就是个“劳碌”的,让她停手她也坐不住,这会儿趁着新年未到,还在东抹西整的。
“郡主今儿也进宫去了?”抚冬看了眼正屋,问道。
念夏点头:“去了,原是没打算去,皇太后让人来请,夫人又劝了几句。”
正屋左右五开间都点了灯,京中就是如此,除夕夜讲究一个明亮。
甭管有没有人,各处都亮着,显得富足又兴旺。
就跟百姓年夜饭时要剩条鱼一样,是个彩头。
原本,这府里的主子们,除了方氏之外,年年除夕都入宫陪伴皇太后,底下人则得闲,几桌席面一摆,热热闹闹饮一回酒,但凡当日不当值的,能笑闹到天亮。
今年不同了,方氏走了,府里还治丧,那热闹的席面就没有摆,只各处多添了几个菜色,也是过年了。
寿安孝期中,本是不打算入宫的,可皇太后特特点了她的名儿,说慈心宫不忌讳那些,她老人家也有好一阵没见着寿安的面了,一定要让她去。
顾云锦也与寿安说,方氏这一辈子图的就是女儿能得皇太后、长公主的宠爱,她最想看到的是,寿安还和以前一样。
寿安听得进去,母亲因她而走,她当然会有心痛和纠结,但更多的,是直面一切。
她的性情随了长公主,长公主把她教得乐观、豁达又自信。
正是因为长公主是这样的性格,当年的方氏才敢放手把女儿交出去,也正是因为寿安养成了如今脾性,后来的方氏才会义无反顾地豁出命去。
寿安长成了方氏希望的模样,她知生命之重,自然就知道如何回报方氏。
以方氏希望的形式。
也是寿安这么多年,最自在、最适应的生活方式。
抚冬听念夏说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叹了一声:“我还是喜欢热闹。”
“你家里难道不热闹?”念夏反问。
“我是在琢磨你,”抚冬凑到念夏跟前,轻声道,“你闲不住,也不喜欢冷清,夫人逢年过节就要入宫,你打算与嬷嬷们一道吃酒吃多少年?”
这话里有话的,念夏岂会听不懂她,自打把“袁二”的名字说穿了,抚冬找着个机会就要挂在嘴边来说说。
“我们这屋子有什么好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抚冬笑嘻嘻的,“不似他们大老爷们,再会干活儿,屋里八成也理不顺。
你看我们小公爷,这一年大半时间不在京里,耗的最厉害的就是足衣、鞋子。
小公爷自是不用缝缝补补,换新的就成了。
袁二没有那么阔绰,少人替他缝补呢,你闲不住,正好!”
念夏听她胡言乱语,恼得拿自己的鞋垫子打她:“你几时见我拿针线?我要拿了针线,先缝上你这张嘴!”
抚冬哈哈大笑,晓得念夏没用力气,根本不躲:“你厉害,你厉害,你指挥个小丫鬟去拿针线嘛!”
“我看你是当大丫鬟当成瘾了,院子里那么多小的听你指挥,”念夏啐她,“这也就是主子们过日子,寻常人家,能有几户买丫鬟婆子的?不还都是自己动手。”
抚冬更乐了:“那你赶紧自己动手去嘛!”
念夏最后拿鞋垫子捶了她一下,这个坏东西,东弯西绕的还真叫她给绕进去了。
抚冬一个人靠着笑了好一会儿,这才渐渐平复了呼吸,拿指尖在念夏身上戳:“说笑归说笑,也都是为你考量,钟嬷嬷还记挂这事儿,私底下问了我几回呢。
总归是要嫁人的,我们也是知道那袁二有出息,才回回跟你提他。
要是坨烂泥,根本入不了你的耳朵。
按说这种事儿,嬷嬷们来问最合适,我也是个姑娘家,你要脸,我也要脸的。
可钟嬷嬷就觉得,我们都是跟着夫人嫁过来的,我提比她跟你提合适,我才抛了这张脸。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一道都多少年了,什么脸不脸的,谁还不知道谁,是吧?”
念夏抬手去捏抚冬的脸:“是是是,你脸皮子厚还是薄,我哪里不知道,早撕了这皮吧。”
嘴上逗趣,话还是走了心的。
念夏这几个月被抚冬耳提面命似的念叨袁二,哪怕原先根本没有往那处想过,念到了现在,也不敢说自己毫不在意了。
她前些日子甚至梦到了在明县的那一晚,小小的厨房里,那碗酒就这么递到了她跟前。
抚冬看念夏的神情,就知道她听进去了,又小声道:“我前几天从听风那儿听来的,袁二这个年节会回京来,就是哪天到还不晓得,你要真愿意松口,我让钟嬷嬷去给听风递个话,叫听风去催袁二。这事儿还是该他们爷们开口才是。”
念夏听完,没顾上袁二是不是回来,只想着抚冬这丫头可真是太能操心了。
怕她错过个好的,又怕她姿态没端住,简直恨不能叫她坐在这儿,抚冬里里外外都给她操持到位了。
嘴上说她是个闲不住的,要依念夏看,抚冬自己也不是个闲得住的人!
念夏抿了抿唇,对上抚冬期待的目光,最终还是没扫她的兴,道:“不都说他没理顺吗?你倒是去催催,看着跟我急着寻人一般……”
抚冬眨巴眨巴眼睛,乐着道:“那我不催了,等着他自投罗网。”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家人
袁二会不会自投罗网,她们两个谁也不知道。
倒是外头传来脚步声,听着是顾云锦抱着祐哥儿回府了,两人赶紧迎出去。
祐哥儿眯着眼打哈欠,一副困得不得了的样子。
今夜这顿家宴,皇太后在席,看着是一切如常,但各人心思都不同。
乐成一直在与寿安说悄悄话,谢皇后脸上淡淡的,只是与圣上之间的气氛越发怪异。
皇太后大抵也听闻了前回的事儿,可她全当不知,其他人自然也不会提及。
寿安刚失了母亲,皇太后好言安慰几句,这个当口上,孙恪也不至于弄彩衣娱亲的那套,只老老实实陪着皇太后。
如此一来,小祐哥儿就成了各处缓和的存在。
皇太后爱不释手,孙恪也接过去抱,自己抱了不算,还让符佩清也多抱抱。
用他的话说,这是让符佩清肚子里的宝贝看看仔细,知己知彼,落下来了才能比祐哥儿长得好看,讨人喜欢。
几句话,说得永王爷吹胡子瞪眼,想捶他两下。
符佩清还没有显怀,冬日衣裳又厚,看着跟没有怀上一样。
可到底是有了,她头胎心里没底,嬷嬷们说得再多,也不及顾云锦这个年纪相仿的过来人。
顾云锦与她说了不少孕中趣事,符佩清听得认真,小王爷也凑上来听。
符佩清要赶他,孙恪却是个厚脸皮,把蒋慕渊搬出来当例子,在学习照顾孕妇上,蒋慕渊一骑绝尘,他们谁也比不上。
这下闹得连皇太后都想捶他了。
符佩清问顾云锦孕吐的事儿,孙恪听得认真,突然就想起蒋慕渊以前提过一嘴,说是顾云锦吃不香,府里特特把打小照顾她的嬷嬷从顾家请来给她做北地菜,当时孙恪笑得很大声,这会儿记起来,顾不上笑了,而是急了。
顾家的嬷嬷就在西林胡同,一顶轿子没一会儿就到了
符佩清可是永安府长大的,虽说现在嘴上还不挑,真等到挑起来的时候,路途远着呢。
孙恪觉得,他得赶紧去岳家请个厨子来,有备无患。
晚膳过后,皇太后没有留谁,叫他们早早就散了。
顾云锦回屋里,换了一身衣裳,在罗汉床上坐下,才觉得精神渐渐缓过来一些。
今日慈心宫里的气氛,算不上沉闷,只是圣上与谢皇后之间那不对付的感觉太明显了,才让他们其他人不太自在。
祐哥儿在一众长辈那儿得了不少夸赞,乐够了,这会儿就乏了。
奶娘想抱他回去睡,顾云锦还是拦了。
到底是除夕,这会儿外头还不算最热闹的,等新年一到,鞭炮炸开,便是他们这院子都能听得清楚。
祐哥儿年纪小,顾云锦担心他害怕,吵醒了会大哭。
奶娘顾得再仔细,也不及她自己抱着哄。
母子两人小睡了一会儿,果不其然,那鞭炮声一起,祐哥儿就咧着嘴哭了。
顾云锦一看西洋钟,正正到了时间。
她柔声细语地哄儿子,也是叫怀里的小东西和外面的动静闹的,心思特别柔暖,嘴上就絮絮个不停。
说她记忆里所有与过年相关的事情,有些是在北地时候,有些是在京城。
说完了再说蒋慕渊,这个大年他在蜀地,不晓得吃没吃上一口饺子。
随着她的讲述,外头的鞭炮声小了许多,祐哥儿虽然听不懂,但母亲的声音给了他安慰,渐渐地又睡过去了。
只有远远的几声鞭炮传来,闹不醒这孩子了,顾云锦这才停了嘴,亲了祐哥儿一口。
她这会儿是不困的,念夏和抚冬也醒着,一道进来陪她守夜。
抚冬笑眯眯地,压着声儿说念夏松口了。
念夏瞪了她一眼,与顾云锦道:“您别听她的。”
顾云锦也笑,笑过了又道:“我不听她的,我听你的,你跟我说。”
念夏被一言将军了,抚冬怕笑声大了吵醒哥儿,赶紧捂住了嘴。
“就,就再等等吧……”开了口,后头的话也没那么难说了,念夏道,“府里治丧,不是定事情的时候,再说了,蜀地还在打仗,等那之后,小公爷必打东异。
战事未了,他哪里有那等空闲,少不得东西南北跑,就再等等,等空下来了……”
抚冬接了话过去:“等空下来了就直接行大礼吧,才不叫你磨蹭一两年呢。”
念夏嗔了抚冬一眼,就这风风火火的性子,没说出改明儿就把她送出府去,就已经很难得了。
其实,要说她像夫人喜欢小公爷那般对袁二心动,念夏自己都不信。
可她知道,她不排斥袁二,甚至是有一些依赖。
袁二会让念夏想到自家的三位哥哥,那种亲人一样的感觉,使得她头一次在裕门关见到袁二时,就把小名告诉了他。
夫妻之间,爱意深沉,念夏见过顾云锦与蒋慕渊相处,但她自己还体会不到那种真切情感,只是她也明白,夫妻在漫长的时光里,还有一种感情叫“家人”。
她是能把袁二当家人的。
至于其他的,时间有了,接触多了,心里慢慢就明白了。
主仆三人,小声说着家常事。
初一一早还要进宫,这一夜也就特别短。
年节事多,顾云锦带着祐哥儿在初二那日回了趟西林胡同,听风前脚把人送出了门,后脚袁二就来了。
“你来得可真是不巧。”听风笑着道。
袁二叫他打趣多了,也不怕他笑,先大大方方拜了年,又把主子们交代的新消息转给了听风。
正事在前,听风自然顾不上揶揄了,两人说了好一阵子,才把近段时间的事儿安排妥当。
依着往常,袁二会先行离开,听风之后要把事情都交代出去,哪知道他一抬头,就见袁二还没有走的意思。
袁二笑了笑,道:“夫人回娘家,几时回来?”
听风眉梢一扬:“你到底是想问夫人,还是问念夏?”
“问念夏,”袁二顿了顿,重复了一遍,“问念夏。”
次次不回应,今儿一问就来个大的。
听风乐了:“我以前说你,你还端着,今儿怎么想明白了?”
“不是端着,是当局者迷,不如你这个旁观者,”袁二答得坦荡,道,“这会儿不迷了,就想请你多说说好话。”
听风闻言,收了笑,一本正经起来:“问出口了,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不收,”袁二应道,“那宅子,施幺他们都粉刷了一回了,还买了木头要打新家具,都给她备着呢。”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近朱者赤
这下子,轮到听风愣住了。
他压根就没有想到,那个一直“磨磨蹭蹭”,被他点了数次都不见开窍的袁二,怎么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如此惊人呢。
他就这么上上下下打量了袁二几眼,喉头滚了滚,半响憋出了一句:“近朱者赤。”
袁二不知何意,刚要问其中意思,就见听风自顾自摇头晃头的。
“娶媳妇儿嘛,还是要先备好宅子,你小子还挺上道的,”听风扶着腮帮子,看起来颇为牙酸,“当初我们爷瞧上夫人,也是二话不说,先置宅子。
北三胡同受灾了住不得,他就把珍珠巷给收拾出来了,光给夫人备宅子还不算,顾家进京,西林胡同那宅子也是他中间牵的线。
明明还不是岳家呢,就以东床快婿做要求了,就怕有一点不周全的地方。”
袁二原本是来请听风当说客的,忽然听了这么一段故事,也忍俊不禁。
听风念叨了一通,干脆不让袁二走了,所谓的“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把事情给说明白了才好。
这下轮到袁二忐忑了,道:“怎么就这般着急了?我还要出京办事……”
“谁娶媳妇儿会不急?”听风道,“再说了,只是‘说明白’而已,哪可能前脚点头后脚就让你把人带回去。
那可是跟了夫人这么多年的丫鬟,没有个小半年,哪里能备好?
再说了,打家具还要些时日呢。”
在嘴皮子功夫上,袁二向来是比不过听风的。
况且讲的又是他自己求娶之事,再厚的脸皮,心里也难免要细腻几分,越发不好争那些,干脆闭了嘴,由着听风安排。
等到了傍晚时,顾云锦从西林胡同回来,听风琢磨着夫人在后院里都安顿好了,这才请人往后头递话。
内院里,抚冬正给顾云锦捶背。
顾家孩子多,玩闹起来可不管什么三伏还是三九,能疯得大冬天都一头汗。
祐哥儿当然还不到那个年纪,可他是个人来疯,大着眼睛四处看。
顾云锦又要看着儿子,又被一众小辈围着耍玩,饶是她身子不错,一天下来,也累得够呛。
钟嬷嬷从外头进来,一双眼睛笑得眯起来了,视线不住往念夏身上瞟。
念夏还没发现,抚冬先留心着了,开口问道:“妈妈,瞅念夏做什么?”
钟嬷嬷笑着道:“听风刚来问的,说袁二今天入府了,想来给夫人问个安。”
念夏手里的活计顿了顿。
抚冬扑哧笑出了声:“真是给夫人问安,不是来跟夫人讨人的?”
顾云锦也笑着拍了抚冬一下。
抚冬乐个不行,凑到钟嬷嬷身边,道:“他倒是跑得快,我们念夏才刚松个口,他就登门来了,这是老早就等着了吧?”
钟嬷嬷替袁二说了几句,道:“念夏不松口,他也来了。”
抚冬一听,会意了:“妈妈还没有告诉听风?”
钟嬷嬷摇了摇头。
抚冬是初一中午才把消息告诉她的,请她给听风透个底,若袁二真有那个心思,就自个儿来与夫人、念夏说。
钟嬷嬷忙,听风也忙,哪想到她还没来得及跟听风说,袁二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顾云锦也听出来了,笑着道:“这样也好,他真心实意,比什么都好。”
袁二给顾云锦问安是假,讨人是真。
顾云锦也不讲究那些年礼不年礼的,让钟嬷嬷跟念夏一道去前头。
念夏抿着唇一直没有说话,她其实有些懵,这事儿快得超出了她的预计,但事已至此,躲起来不见也不像是她的性子。
她看了顾云锦一眼。
顾云锦也看她,笑盈盈的,冲她点头。
念夏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慌乱定了一半。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袁二也不是什么豺狼虎豹,再说了,有夫人在,她也无需担心。
听风见了钟嬷嬷,以为是来请袁二去顾云锦跟前的,再一看,念夏站在钟嬷嬷一旁,他就有那么点吃不准了。
钟嬷嬷冲他抬了抬下颚,道:“袁二人呢?”
这话一出,哪里还会不明白,听风乐得把袁二推出来,低声嘀咕道:“机会给着你了,能不能叫人家点头,全看你本事。要是说砸了,没人给你圆回来。”
大高个的袁二愣是被听风推着走了好几步,这才下意识地冲念夏笑了笑。
听风最后关照了一句:“什么宅子家具,赶紧说。”
袁二轻咳了声,待听风和钟嬷嬷都避开了些,这才把视线落在了念夏身上。
四目相对,明明是揣着一肚子话进府,又被听风押着来回思考用词了一天,真见了人,一时之间还是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或许是,袁二也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站在院子里,连个铺垫都没有,一张口就要说正事。
可不管怎么样,这种事情,不好让念夏先起话头。
“我是除夕那天回来的,”袁二斟酌了说了这么一句,有了开头,后头的话倒是顺畅了很多,“施幺他们在修缮宅子,还要打新家具,他们手艺还是挺不错的……”
念夏没有出声,但袁二知道她在听,也听得很认真。
“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关心宅子家具,你以前跟我说过,北地的姑娘都是听着父兄杀敌的故事长大的,”袁二顿了顿,把最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你喜欢的是跟你父兄一样,能杀敌、能守城的男儿。
我这几年跟着小公爷和五爷走了不少地方,事情也办了些,但我在北疆时间不长,没有杀过几个狄人。
南陵和蜀地倒也去了,救人为主,东奔西走的。
等小公爷出兵东异,我与五爷商量好了,会跟着去。
虽然东异不是北狄,但都是狼子野心,犯我疆土,我杀东异人去。
你别管听风三催四催的,我今天就是跟你说一声,你只管慢慢想,等杀退了东异人……”
“等杀退了东异人,”一直沉默的念夏突然开了口,她也不管袁二预备的后一句是什么,她自己接了、补全了,“我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