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九章 烦躁
朝廷对蜀地,接连取了些胜利,军报在这些时日陆陆续续抵京,朝堂上一片欢欣鼓舞,也淡去了些南陵后续事情带来的影响。
文英殿里一片平和,虽缺了孙睿,但依旧事事按部就班着。
三公与兵部几位官员知道余将军在江南募兵的真实目的,脸上虽不表露,但心里难免记挂着。
毕竟,若东异发难,眼下真的极难应对。
只能盼着从平海关调去的战船能震慑东异,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能拖一旬是一旬。
有肃宁伯领兵,形势也算不错,几位皇子眼下更关心的,是赵方史的案子。
孙祈抬头问黄印道:“明州那里,还没有周详的案卷传回来吗?”
黄印答道:“赵方史行踪不明,似是畏罪潜逃,先前报上来的那桩出了人命的案子,还有不少疑点,上峰下属都把罪名往他身上推,如此定罪只怕不妥当,因而要继续寻他下落。”
孙祈下意识地,看向了孙宣,而孙宣亦在看他,两人四目相对,神情皆很复杂。
明州事发若真是由他们的父皇引导,那都察院绝对找不到赵方史。
赵方史开不了口,自然是什么罪名都能背下,也一并背到了孙睿的肩膀上。
若是在数月之前,孙祈也好,孙宣也罢,巴不得这案子大了再大,即便不能把孙睿掀翻在地,也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可这些时日,他们心里起了变化,一边盼着孙睿倒霉,一边又觉得,老三若真的就此一蹶不振,那就真正证明了,他们谁都无法获得父皇的心。
他们父皇心有所属,属了个根本不该登上台面的儿子。
所有的努力和坚持,在欢心跟前毫无意义。
他们少了孙睿这个对手,也占不了便宜。
孙祈甚至想过帮孙睿一把,把赵方史这根尾巴斩断,让孙睿渡过难关,再往后,静阳宫内斗去,他坐享渔翁之力。
可他一时半会儿间,实在插手不了明州之事。
他在都察院也有几个帮手,可惜孙祈入局太晚了,拉拢的不是能一锤定音的人物,他们还要继续磨砺才能一步步往上爬,而那些敢说话、能办事儿的,孙祈还拉拢不过来。
尤其是黄印架在那么个位子上,孙祈若是动作大了,落到那位眼睛里,黄右副都御使可不管你是不是皇子,该参就参。
眼下,只能静候明州消息,着实叫人心急。
孙宣冲黄印点了点头,道:“黄大人说的是,只有寻到赵方史,很多事情才能分辨明白。我是觉得,三哥不至于那般糊涂。”
话音未落,孙嗤了一声。
孙宣无意与孙起争执,只当没有听见。
待散值,孙拧着眉头往静阳宫去。
他前脚刚入殿,后脚虞贵妃就迎了出来,一双眼睛看着他。
孙道:“孙宣今儿猫哭耗子假慈悲,说什么皇兄不可能那般糊涂,我看他就指着皇兄糊涂!”
他一说完,虞贵妃的眼中的担忧更添了几分。
孙心里的烦躁突的就烧了起来。
自打孙睿闭门思过,虞贵妃就忧心忡忡的,她不可能去问圣上,只能次次问孙,可有消息、可有进展、三公等重臣又是什么想法……
其实,虞贵妃问得也不算多,当母亲的挂念儿子,人之常情,她已然克制着,隔几日问一回,却还是让孙烦了。
从小到大,这是头一回,虞贵妃的关心全落在了皇兄身上,而不是对他嘘寒问暖、事事关切。
这么些天下来,孙心里的这股火气越来越浓,以至于他都不高兴来静阳宫了。
孙故意高抬受过伤的肩膀,痛得倒吸了一口寒气。
虞贵妃瞧见了,忙道:“怎的不小心一些?胳膊最是要紧,赶紧来坐下,好让嬷嬷给你揉一揉。”
为了孙的伤,虞贵妃身边两个嬷嬷特特跟夏太医学了针对的推拿手法,只为了叫孙好受些。
孙落座,由着嬷嬷仔细按压,他渐渐缓过劲儿来,却发现,他的母妃又在为皇兄担忧了。
哪怕虞贵妃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的神色里写得明明白白。
孙是何等脾气,一张脸沉了下来,他挥开了嬷嬷的手,道:“母妃,赵氏小嫂子是皇兄自己要纳的,赵方史的烂账也是他自己要管的,他做事顾前不顾后,哪里为您考量过,您在这儿担心得茶不思饭不想的,他在府里好吃好喝着呢。”
虞贵妃闻言一怔。
孙又道:“何况,他终归是父皇的儿子,就这么一桩破事儿,还能为此掉脑袋不成?眼瞅着近腊月了,最多禁足到小年前,也就出来了,母妃何必日日都问?”
虞贵妃愣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她从孙的语气里听出了排斥,这让她心惊肉跳。
她不知道孙是一时意气还是真的与孙睿生了嫌隙,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两兄弟,明明以前不是这般的,而现在,孙睿对孙疏离,孙对孙睿不满。
虞贵妃有心帮孙睿说几句,安抚一下孙的情绪,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孙性子急,她这会儿讲道理,他怕是听不进去。
虞贵妃挤出笑容来,柔声细语问孙肩膀还疼不疼,又催着宫女上点心,这才慢慢把孙的脾气稳住了。
待孙离了静阳宫,虞贵妃阖眼躺在榻子上,轻声问嬷嬷道:“以前总想,我这两个儿子,一个省心争气,一个贴心讨喜,哪曾想,都长大了,都和小时候不同了……”
“莫要这么想,”嬷嬷宽解道,“您是关心则乱,七殿下有一句说得对,最多也就到小年。”
“哪里是为了禁足,”虞贵妃道,“太子之位,我叫睿儿说得心里慌,圣上到底……”
嬷嬷摇了摇头:“娘娘慎言。”
“罢了,先不提吧,”虞贵妃叹息一声,“虽是闭门思过,也不是不让我们探了,你明日去睿儿府上看看,叫他知道我记挂着呢。
对赵氏还是一切如常吧,睿儿都说与她不相干,那就当不相干吧,也省的睿儿回头埋怨我。”
嬷嬷垂眼应了。
第九百九十章 消息
肃宁伯背手站着看地图。
相较于霞关内外持续僵持的战局,朝廷往西收复了龙安府,往东、与两湖驻军夹击,打下了夔州府,就此连通两湖,把夷陵的兵力陆续调到上游,准备继续前压。
三线齐推,被夹在中间的保宁极其不好受。
根据探子的消息,乔靖极有可能会放弃保宁府、甚至顺庆府,后撤之后重新布兵应战。
如此局面,肃宁伯本该振奋,可他委实乐观不起来。
他知道蒋慕渊不是危言耸听,江南那里随时可能有变,为了防备东异,他没有时间和乔靖慢慢耗。
按说,现在这样的推进已经不算慢了。
一味进军前压,且不说兵士们吃不吃得消,后续供给是大麻烦。
蜀地的冬天,雪倒是不多,可不缺雨水,还多大雾,弄得道路泥泞难行,一旦粮草与军需的运输出现问题,士气大损不说,恐还会被乔靖抓住机会。
不能急,又不能不急。
肃宁伯抬手重重按了按眉心。
不管如何,先逼得乔靖退出保宁为好。
蒋慕渊此刻并不在霞关,他与顾云熙、顾云骞一道打下了龙安,在府城就地驻军。
龙安以西,多为羌族地界。
前世,朝廷与蜀地交战,你来我往数年,待乔靖的元气耗尽之后,羌人没有多作挣扎也举了白旗。
今生,王琅送来的消息上记着,乔靖当年获封镇南将军时,为了立威,没少打压羌人,因而两者之间嫌隙不少,此番乔靖举兵,羌人嘴上应和、实际并不出力。
对付这些羌人,与其全力攻打,不如积极劝降。
这几日沟通下来,已然有了收获。
可蒋慕渊并不会放松警惕,一旦羌人反悔,他们容易腹背受敌。
而想让他们不敢反悔,唯有叫他们知道,跟着乔靖只有死路一条,乔靖再吃一场大败,这些墙头草就清楚该往哪儿倒了。
夜已经深了,蒋慕渊在看各处送来的消息。
孙璧死在了地窖里,宗亲收殓入葬,这在蒋慕渊看来,根本不合圣上的性子。
圣上一退再退,可见是宗亲给了极大的压力。
而宗亲如此强硬,要说其中孙睿没有掺一脚,蒋慕渊是不信的。
圣上与宗亲之间,本就有不少矛盾,而孙睿的目的,便是让他们更僵,圣上无论想做什么,宗亲都管天管地,让圣上对宗亲恨极了才好。
如此一来,宗亲绝不会默许圣上把皇位给孙禛。
因为他们已经得罪圣上了,即便不管皇位传承的事儿,圣上也不会让宗亲做大,只要有机会,就一步步限制宗亲权利。
而宗亲为了“自由”,必然要争先。
不过,此事对蒋慕渊而言,并非是坏事。
有一股力量可以牵制圣上,总比叫他胡来的强,而京城的水越混,蒋慕渊能做的事儿也就越多些。
蒋慕渊也收到了王琅的一些消息。
他离了霞关,王琅又一直在路上,传信不比从前方便,能简就简。
王琅没有解释过他的意图,但蒋慕渊能猜出来。
世家豪族、各地官场,若是铁了心跟着乔靖起兵造反的,那就鼓动到底,把他们手中屯的粮食哄出来多少算多少。
要是墙头草,家底厚的就哄,家底薄的,以王琅的时间和精力也顾不上去拜访。
他还要见一些不好看乔靖的、甚至是反对的,不为拉拢,就是谈崩。
王琅想要的是分化,是让官场与世家旗帜分明。
他要交给乔靖的案卷上,好事儿为主,谈崩的不多,这足以安乔靖的心,也让乔靖认同他。
因为,有成的必然会有不成的,若全是好消息,乔靖反倒会起疑。
王琅走这么一趟,摸清各处底细,而粮草大量运往乔靖手中,当然需要屯粮之所。
一旦王琅把粮仓所在告知蒋慕渊,一场突袭火攻,能断乔靖后路,彼时再想从四处调粮,恐也调不出多少了。
而粮草不足,蜀地又能撑多久?
这是王琅为了追求速胜而想的办法,实际推进如何,能不能彻底瞒过乔靖,全靠王琅一张嘴。
蒋慕渊要想的,则是如何攻破粮仓、又不暴露王琅这颗钉子。
比起前世那个不适应官场沉浮、只懂与文书打交道的王琅,今生的他成长太多了。
如此人才,不该埋没在蜀地,也不应轻易牺牲在此。
不过,比起护住王琅,依旧是明州的局势更让蒋慕渊担忧。
赵方史此时在周五爷手中,却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只要与孙睿和东异有关的,他问什么都不答。
可以确定的是,他会东异语言,与东异人有过些往来,也确实让东异生了异心。
若非有一部分势力忌惮镇海口的战船,恐怕他们早就犯境了。
周五爷用了些关系,让东异反对兴兵的那一部分咬牙坚持着,可近日亦有消息传回来,两方恐会各退一步、达成共识。
不一味的俯首称臣,也不主动出兵,那这一步就是给朝廷施压了。
派使臣谈条件,朝廷若不应,面临的就是战事。
周五爷的信写得很直白,东异想提的绝不是不痛不痒的要求,他们根本的目的开始开战,趁着朝廷分身乏术之时,狠狠从江南咬一口肉,否则朝廷顺势答应,一旦从蜀地腾出手来,必定要收拾他们。
眼下,周五爷能做的,一是尽量拖东异时间,二是尽量让他们的条件在朝廷能接受的范围内。
如此一来,借由商谈,好好拉扯一番,是可以让来年开春前都打不起来。
蒋慕渊清楚,周五爷已然尽力,不然明州和东异的局势,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了。
若不是揪住了赵方史,可能东异已经打过来了。
而周五爷在运作,孙睿也不可能束手就擒,他以东异谋划数年,便是少了赵方史,也会有其他手段。
说透了,各处比拼使劲而已。
最好的局面是东异内部搅和不清、自己先闹上一月两月,若不行,就看对方如何施压了。
腊月,东异递了文书进京,直接呈到大朝会上,都没有经文英殿。
圣上打开来看了,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最后扬手把文书扔在了地上,惊得朝臣们一并跪下,不敢轻易出声。
第九百九十一章 趁火打劫
圣上显然是气极恼极,直接甩手而去,韩公公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两厢为难,最后急匆匆喊了退朝,追着圣上走了。
待看不到那明黄身影,底下皇子、大臣们才爬起身来,所有人皆是一脸凝重。
尤其是料想到东异会有所动作的几位,嘴上不说,眼神官司打得激烈。
孙祈与三公示意,上前捡了文书,他没有立刻看,而是走下了台阶,直至三公跟前,才打开来。
文书摊平,虽有正着倒着,但也能让数人同时阅读。
傅太师还算擅长倒着看,读得也挺快。
开篇倒没有什么问题,洋洋洒洒的,也不知是哪一位经手主笔,吹嘘了一番宗主国强大繁盛。
气势磅礴的骈文,对仗工整,如此吹捧下,连傅太师都被夸得寻不着北了,也难怪最初圣上喜笑颜开。
只是,吹捧过后,余下的内容并不让人愉快。
文书上道,来年是顺德二十三年,是东异称臣的第十五年,彼时,圣上封了东异王,亦封了当年出生的一王子。
那王子现在也十五岁了,文韬武略亦算出众,他到了娶妻的时候,东异上下盼着顺德帝赐受封之皇亲贵女共结连理。
傅太师额上青筋一阵跳。
尤其是下一句,明晃晃的……
孙宣正好也看到这里,气愤之余,把这句念了出来:“若能得天家公主下嫁……疯了吗?!”
边上没有凑上看的,闻声纷纷抬头。
公主?
孙拨开孙宣,挤过来看了一眼:“十五岁的小王子,他们怎么有脸提!还赶在新年初始就完婚,只一个月时间?”
圣上膝下公主,未曾婚嫁又年龄相仿的,唯有中宫谢皇后所出的乐成公主。
谢皇后只这么一个女儿,岂会嫁往东异?
话又说回来,即便不是谢皇后所出,是其他嫔妃、甚至是不受宠的妃子所生,那也是圣上的亲女儿,是帝姬。
古往今来,并非没有以公主下嫁附属国的例子,但那通常都是奔着友好、和睦、长久去的,与今时状况截然不同。
“趁火打劫!欺人太甚!”曹太保气得浑身发抖,“知我江南水师兵力不足,竟欺到了我们脑袋上!可恶!可恨!”
孙听他这么一说,顿了会儿,才想转过来。
东异哪里是厚着脸来高攀公主,朝廷与他们也没有什么友好、长久,就是以此发难而已。
而朝廷,仅仅为了缓兵一时,以帝姬下嫁,那面子、里子都要丢得一点不剩了。
东异明明都知道,可文书还是这么写,圣上看了,怎么会不震怒?
这根本不是求赐婚,而是想开战!
冯太傅年纪更长,这会儿已然是气得话都不会说了,指尖在文书上不住点,仿佛是想把它戳出一个洞来。
边上几位官员留心着,见老太傅如此状况,赶忙出言开导劝解。
傅太师压着心头火,劝冯太傅回府休养。
冯太傅开不了口,手却不住摆,最后是谁也不敢强扭他,一顶软轿抬到文英殿,方便他第一时间得御书房消息。
大殿上,匆匆商议几句,傅太师和曹太保一块先往御书房去。
兹事体大,哪怕东异露出獠牙,他们也要应对接招。
两人赶到御书房,圣上的气还远远未消。
“如此弹丸之地,当年被肃宁伯打得跪地求饶,现在竟然也敢出来哼声了!”圣上重重拍着大案,道,“江南水师还守在海边之时,怎么不见他们伸手啊!”
傅太师和曹太保垂着眼,连声附和。
圣上骂了一通,气稍稍顺了些,按着发胀的眉心,道:“亏得阿渊与肃宁伯办事警醒,知道东异不是良善之徒,江南水师不存,他们必有异心。
若没有平海关调过去的战船兵士,这会儿只怕东异已经打过来了吧?”
傅太师道:“狼子野心毕露,迟早都要发兵,求亲只是借口,可眼下,圣上,我们无法不应。”
“蜀地酣战,一西一东,肃宁伯知道怎么对付东异,可他还在蜀地,若调他往明州,蜀地缺一主将,”曹太保道,“便是不说兵力、将领,后续粮草调度恐也跟不上两线应战,为今之计,只能拖着东异,先收拾了乔靖,才能举兵东压。”
道理其实很明白,这笔账,圣上会算、三公会算、东异也会算,所以东异才这么开口,而圣上与三公会这般生气。
气的是,什么弯弯绕绕都看得一清二楚,却没有办法,只能被东异算计。
这种不甘心和无能为力,才是最叫人愤怒的。
“难道你们要让朕把乐成送过去?”圣上问道。
曹太保咬了咬牙:“封号倒不要紧,这皇亲贵女……”
说了一半,曹太保自己就住嘴了,年纪合适、未及说亲的,似乎、好像,只有寿安郡主一人了……
宗亲那儿,不是早嫁人了就是不到十岁;平远侯府的长平县主在秋日里定了夫家;卫国公府也沾亲,但柳氏姐妹前几年惹了皇太后不喜,府里知道京中婚配恐不容易,年初时就陆陆续续挑了门户相当的远嫁了;恩荣伯府里的,听闻亦有了姻缘,总不能为此叫虞贵妃娘家那儿毁亲吧?
其他人家,似也够不上皇亲贵女了。
这么一数,就寿安郡主。
可那是长公主跟前的心肝,小公爷还在蜀地呢,郡主若往东异,这事儿……
傅太师也想到了,赶忙道:“他们狮子大开口,我们直接答应,只会让他们气焰嚣张。
他求他的,我们驳我们的,便是扯皮,也要与他扯上十天半个月,逼得东异松些口,人选也就……”
“若不松口呢?”圣上反问道,“他们知我们底气不足,就此发兵,靠镇海关现在那些战船、兵力,能守得住吗?”
傅太师和曹太保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知道,把握不大。
圣上闭着眼长叹了一口气:“二位说得对,不管如何,不可能一口答应,少不得要商议、争取一番,可结果难料,朕也必须和母后、安阳都谈一谈……”
第九百九十二章 心软
待傅太师和曹太保告退,圣上在御书房里坐了差不多有两刻钟。
韩公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动静,直到听到圣上疲惫的声音说先去看望皇太后,他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大朝会上圣上拂袖而去,如此大事,很快就传开了,哪怕不完全知道因由,借着孙喊出来的那几句,也多多少少猜到了些。
皇太后自是听闻了,见圣上过来,她神情凝重:“乐成……”
“不是乐成,”圣上打断了皇太后的话,道,“公主下嫁以缓兵,不妥当,若是寿安……”
皇太后的眸子倏地一紧:“寿安难道就妥当?”
“母后,”圣上语气极其无奈,“这也是没有办法里的办法,您不舍得,我也不舍得,没人舍得……”
皇太后深吸了一口气,把小曾公公交到跟前:“去请安阳进宫。”
宁国公府里,长公主正高高兴兴逗哥儿耍玩,得了传召,她便把孙儿交给奶娘抱回顾云锦跟前,自个儿整理仪容出发。
她还念着哥儿活泼模样,脸上笑容满满,对上小曾公公那欲言又止的迟疑样子,忙问:“母后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小曾公公压着声,简单说了事情。
长公主愕然愣在了原地,待回过神来,她与采文道:“去唤阿渊媳妇儿……不,还是我自己进宫去,你把事情知会她一声,再给国公爷递个口信。”
有些场面,人多好办事儿,但今儿这桩,她觉得还是人少为好。
一位是她母后,一位是她皇兄,她就自己去说,好说些。
安阳长公主惴惴不安到了慈心宫,颤着声道:“我不答应,我就寿安这么一个姑娘,我不答应!”
“朕还什么都没有说,你就不答应上了?”圣上没好气地道,“乐成难道就不是皇后唯一的女儿?况且,安阳你生的是儿子,寿安说起来只是你侄女儿。”
长公主想反驳,叫皇太后拦了拦,只能先落座。
圣上抿了一口茶,道:“你没有过来之前,朕与母后也说了许多。
你哪怕不懂战事,你也知道,江南水师先前全叫阿渊拿去与蜀地水军同归于尽了。
朕没有说阿渊做得不对,当时当刻,他破釜沉舟,哪怕牺牲如此惨烈,他做的也对。
可那场战事造成了江南海防空虚,东异虎视眈眈,你告诉朕,还能有什么办法?
你可以回去问问蒋仕煜,以朝廷今日之兵力、战船、国库储备,两线开战,要怎么打?
当日水师是不得不舍,现在,一样不得不舍啊!”
长公主的一双眼睛通红。
她的确不懂战事,但她听得懂如今困局。
只是,道理归道理,情感是情感,那是寿安啊,是她养育了十几年的寿安啊……
“就没有其他人了吗?不是乐成、不是寿安,其他……”长公主泣着道。
“东异的要求就只有如此,朕只能告诉你,明州那儿会尽量周旋,但你心里要有准备,也让寿安有所准备,”圣上顿了顿,继续缓缓道,“你自己想想。”
圣上说完,见长公主愣怔出神,便起了身,与皇太后道:“我先回御书房了,母后再劝劝安阳。”
皇太后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待她抬头,把一颗糖果塞到了她嘴里,就如很多年前,她哄年幼的安阳时一般。
“谁都有父母兄弟,安阳,你舍不得,别家也一样舍不得,”皇太后亦眼中含泪,“寿安是朝廷封君,享朝廷俸禄,蒋氏一门亦赤胆忠肝,你要让别人挡在她跟前吗?”
长公主掩面哭泣。
圣上虽然说会周旋,但其实结果已然明朗。
皇太后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她都认同,却无法接受。
“母后,”长公主轻晃着站起身来,“您别劝我,我去求皇兄……”
说完,她转身冲出暖阁,往御书房去。
皇太后看着,幽幽叹息一声:“安阳这孩子,有些性子像哀家,有些却不像,她心软。”
向嬷嬷声音也哽着:“您也不是硬心肠的。”
“软也好,硬也罢,真到了那一刻,她会想明白的,”皇太后笑了笑,笑容苦涩,“能让独子战场拼杀,安阳不是那等狭隘之人。”
向嬷嬷道:“小公爷去征战,与郡主往东异,还是不同的。”
“去了并非回不来……”皇太后含了一颗糖,不再说了。
向嬷嬷也没有继续开口,她清楚,皇太后嘴上冷静,心里亦是难受万分,只能以“并不是死局”来自我宽解、安慰。
御书房里,韩公公透过窗户,看了眼跪在殿外的长公主。
“奴才担心长公主身子,”韩公公道,“圣上,长公主金枝玉叶,这么冷的天,长跪使不得啊!”
“难道是朕让她跪的?朕三请四请,她不起!”圣上道。
韩公公试探着,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您真的要选郡主吗?”
圣上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东异欺人太甚,即便商谈,朝廷也落于下风,但以他之见,镇海关此刻并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余将军募兵、操练、布防,小有成效。
若平海关剩下的战船、兵士沿海往南,同时施压,东异极有可能会略退一步。
他也不是真的想送出寿安,只是想让蒋慕渊知道,为保下寿安,他这个做舅舅的可是竭尽全力了。
他不止是给蒋慕渊送了份大恩,更是要让宁国公府谨记着,蒋氏一族都是捏在他手中的。
该听谁的,该顺从谁的,都要掂量。
一如他给蒋慕渊的儿子赐名“哥儿”一般。
至于最后轮到哪家姑娘……
待东异退一步,他抬举一嫔妃娘家,即便没有适龄的,族亲中过继一个,也算可行。
“你去扶安阳起来,她要还是不起,你找蒋仕煜来。”圣上交代道。
韩公公应了,到了长公主跟前,劝道:“长公主,您与其在这儿跪圣上,不如赶紧叫国公爷想想法子,若有能在东异那儿周旋的人才,一定要抓紧了才是。”
第九百九十三章 失言
长公主心里也清楚,继续在这儿跪着并无多少助力。
东异这般谋划,也不是她的皇兄想送谁就送谁,不答应就开战的。
可她又不得不跪。
并非为了求圣上心软,而是为了表自家态度。
寿安对于安阳长公主,绝不仅仅是养在跟前的侄女儿,她待寿安和亲女无异。
蒋仕丰走得很早,彼时寿安才丁点儿大,方氏突闻噩耗,心碎得无法看顾幼女,这孩子就被长公主抱到了跟前,一养就是十几年。
除了怀胎十月的苦、临盆鬼门关的难,长公主就跟亲娘一个样。
况且,姑娘与爷们教养的方式本就不同,她养蒋慕渊,关心归关心,但却是“放养”,更多交给了蒋仕煜,而养寿安,那是恨不能什么都亲力亲为。
她们之间的母女感情,可不是一帆风顺时就捧上天,遇上了状况,她就感慨几声、落几滴泪就把寿安交出去了。
她不是那样的人。
长公主是在告诉圣上,告诉所有知道她跪了这么久的官员,但凡有一丝可能,她会为寿安争取到底。
哪怕最后真的无能为力,也不该是轻飘飘、软绵绵就把事情定下了。
此刻,韩公公过来搀扶,长公主本想着顺势起身,想来蒋仕煜得了她的口信已然回府了,他们一家人的确要好好商量商量。
可她脚上刚用力,下一刻心念一动,又把劲道卸了。
“哪有什么能与东异周旋的人?”长公主反问,“韩公公若知晓如此人才,赶紧引荐给我,我好亲自去托去求,好过我病急乱投医。”
韩公公摆手:“哎呦,真有那样的人,奴才怎么会瞒着,肯定会告知圣上,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呀!长公主,您先起来,您这么跪着,圣上和皇太后都心疼您呐。”
长公主看了韩公公两眼,没有计较他的一时“失言”,就势起了身。
哪怕跪了这般久,长公主依旧走得四平八稳、气势如常,她先去了文英殿,托三公尽力相助,得了外甥们几句安慰,这才回府。
顾云锦在院子里等她,看了眼婆母神色,心知状况恐怕不妙。
她上前握住了长公主的手,道:“知道您回来了,我刚泡了茶,现在应是刚好能入口。”
长公主颔首,知道蒋仕煜从书房过来了,便牵着顾云锦先进了屋子。
一碗热茶,小口饮了,散了一身寒气。
等蒋仕煜亦进屋入座,长公主才把事情仔细说了,亦说了圣上和皇太后劝她的那些话。
“道理归道理,”长公主笑了笑,“可我就是不舍得……”
她是天家公主,从一出生就是天下数一数二尊贵的女子,她获父皇母后无限荣宠,她也当然知道,她所获得的一切都因为她的出身,朝廷奉养了她,一旦到了该她为朝廷、为百姓挺身而出的时候,她不该推拒。
她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只是以前没有这样的“机会”,但她从不曾阻拦丈夫出征,甚至是儿子,她也能眼都不眨地送上战场。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受百姓供奉,为百姓谋福祉,天经地义。
就算是她那个还不足六个月的小祐哥儿,将来也一样要习武、读兵书、上阵杀敌。
可她还是舍不得寿安。
大抵是,这么多年,长公主从来没有想过,寿安会面临如此局面吧,她心里没有一个准备。
顾云锦能理解长公主的心情。
她出生北地,她的嫂嫂、姐妹们都能杀敌,她也能对狄人的探子下血手逼情报,但她一时间也无法想象寿安要去面对那样的场面。
更何况,朝廷与东异之间不过是缓兵之计,所谓的下嫁不是战场、却比战场更难。
“东异那群贼人,极难打交道,”蒋仕煜看起来平静,但声音发紧,听得出心中起伏不小,“若不然,当年肃宁伯也不会选择坑杀战俘来磨灭他们的心志。”
长公主抿唇,道:“傅太师他们应了会极力周旋,但我听得出来,机会不大。韩公公今儿还问,你手里有没有能在东异说上些话的人才……我说了,哪里会有!”
这话突然,顾云锦心里咯噔一声,不由看了蒋仕煜一眼。
蒋仕煜亦是一番深思模样,摸着胡子,道:“这话问的!”
“蜀地还要打多久?若是不双线开战,蜀地收回来直接打东异,供给得上吗?”长公主问,“若是打得快还好,和东异周旋着拖上几月,说不定就拖过去了……”
“东异就是瞅着这点发难的,他不会给我们拖延的机会,兴许时间一到,直接开战,以如今状况,未必赌得起,”蒋仕煜说完,到底担心长公主状况,便与顾云锦道,“你先让寿安有个准备,她也是个灵通的,别我们都瞒着,她从外头知道了。”
顾云锦知道蒋仕煜要安慰长公主,故意支开她,自然不留着,离开去寻寿安。
待屏退了人手,蒋仕煜才搂着长公主,细细致致与她解释蜀地和江南状况,时不时地,手指就着凉了的茶水,在桌面上比划着。
长公主认真听完,才苦笑着道:“阿渊调往明州的船和兵,让东异投鼠忌器,最后怕是要算到寿安头上……”
这笔账,谁都知道不该这么算,不过是心里苦闷,说来纾解罢了。
“我就是太疼寿安了,我以为有我在,满天下男儿,寿安想怎么挑就怎么挑,哪怕她岁数大两岁,也没有让人嫌弃的道理,”长公主叹道,“别人家留来留去留成仇,我和寿安不会,我就想多留她两年,却没想到,留出了祸……还不如早些给她挑个仪宾……”
蒋仕煜轻轻拍着长公主的肩膀,柔声道:“还不是定局,也许柳暗花明。”
“我以亲娘自居,但到底不是亲娘,”长公主眼眶泛红,“若是亲娘,我迫不得已应了,也都知道我苦衷,可我是伯娘,倒显得我疼她跟假的一样……”
蒋仕煜笑了笑:“你问心无愧,寿安亦懂道理,她怕是顾不上自己,只反过来心疼你。”
“寿安就是这么个贴心孩子。”长公主哽咽着道。
第九百九十四章 混淆
寿安的确哭了。
小嘴撅着,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有很多话想多,全在心里、脑海里打转,没有办法完整地说出来。
她只能握着顾云锦的手,用气声反复挤出“我没事”。
人哭得伤心,思绪却是清楚的,与其说要怪谁,她此刻心里满满的都是担心。
担心长公主,也担心蒋慕渊。
寿安是长公主养大的,她太了解长公主的性格了,那般体面、矜贵的天家公主,为了她在御书房外长跪。
长公主何时如此委屈过?伏低做小过?
而她的哥哥,日日夜夜奋勇杀敌,为了能收复蜀地、打败乔靖,他竭尽心力。
可江南水师的同归于尽是他做的选择,匆匆从平海关调兵亦是他的主张,这些于朝廷、于战局、于百姓是没有错的,最后换来如此结局,寿安不会怪蒋慕渊,她怕蒋慕渊怪他自己。
顾云锦没有出声,寿安哭出来会比憋着强。
寿安哭了好一会儿,眼泪渐渐收了,又缓了一阵,开口才顺畅些:“就只有我和乐成,她是公主,没有让她去的道理。
几个公主里头,圣上还是喜欢她的,皇后娘娘又只这么一个女儿。
若已然是定局,就让我去吧,不要让大伯娘为难。”
顾云锦抿唇。
若真要选择,她并不认为圣上会舍不得公主。
前世,他连孙睿都能算计到那个份上,何况是女儿呢?
不让公主去,更多的是朝廷颜面,以及还有寿安能替代。
“我来告诉你,并不是让你下决心、拿主意的,”顾云锦安抚一般笑了笑,“我知你勇敢,但你要相信,我们所有人都会想一切能想的办法来护你,你就这么答应了,我们还怎么周旋呀?
你还有母亲,叔父走得早,你若远行,婶娘又怎么办?”
提及方氏,寿安垂下了眼帘。
说句真心话,虽然母亲不与她亲近,也不喜欢她往跟前凑,但她还是舍不得母亲的。
父亲战死是母亲这么多年都无法走出来的坎儿,要是她也走向一条坎坷万分的路,母亲会如何?
她的外祖家极其普通,当年帮过战场上受伤父亲,两人互生情愫,国公府门第虽高,但将门不讲求所谓的门当户对,才有了这门婚事。
寿安还小的时候,外祖父母、舅舅陆续过世,现在也没什么人了。
她是母亲唯一的血亲。
她不希望母亲在世上孑然一身。
寿安想去探望方氏,不管如何,如此大事她不会瞒着母亲。
顾云锦陪着她走到方氏院外,这才往回行。
此时,她才算是有工夫来仔细琢磨这事儿,尤其是想到长公主说的那句话……
顾云锦寻人问了声,知道蒋仕煜去了前头书房,她便带着钟嬷嬷,又寻了听风来,一道过去。
“国公爷,”顾云锦问,“韩公公那一句,真的是失言吗?”
蒋慕渊与蒋仕煜说过他们的前世今生,顾云锦也就不绕圈子,迎着蒋仕煜的视线,问得很直接。
蒋仕煜答得谨慎:“很难说。”
谁都有崴脚的时候,哪怕韩公公这么个身份,他也是会说话错的。
因而长公主感觉不对劲,把话转了回去之后,也没有追着韩公公不放,毕竟,人之常情。
可蒋仕煜与顾云锦因为有前生事情,不得不防备。
一旦叫圣上知道,国公府有人能与东异往来一番,哪怕眼下当不知情,将来难保不是个隐患。
况且,还有孙睿呢。
孙睿闭门思过,御书房里必然还有眼线。
先前赵方史的事情打了孙睿一个措手不及,他一定会猜到蒋慕渊头上,而在“迫”东异出兵一事上,孙睿亦会发现有那么一股力量想让东异后退……
此时此刻,孙睿更想找到蒋慕渊的那把刀。
决不能让他发现周五爷的存在。
让东异松口,当然需要五爷出力,但蒋慕渊远在蜀地,此刻恐怕还不知道东异出了这样的狠招,由他与五爷之间一来一回递消息,恐怕耽搁些时日。
“得找个眼生的人给五爷传信。”顾云锦道。
蒋仕煜很是赞同,道:“让人往明州去,我在京中多拜访些江南退下来的官员,混淆一番。”
国公府不能毫无动静,反而要做出在京中积极奔走的样子来,同时也是死马当活马医,而去往明州的人,一定要与国公府毫无关系的,不叫孙睿咬着尾巴。
这事儿交由听风安排,他一听就明白其中道理。
很快,由江南退下来、居住在京畿一带的官员名单全理了出来,又等到了天大黑,换了身行头,寻去了施幺落脚的院子。
施幺不在,今儿这消息在东街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一开始都是不完整的,又混了不知真假的乱流,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
直到听闻长公主在御书房外长跪,才渐渐确定,担上事儿的怕是寿安郡主了。
有人骂东异、骂得面红耳赤;
有人忧心忡忡,先是北狄,后是南陵,现在蜀地还在打,东异再掺合进来,朝廷真的挡得住吗?
哪怕这里是京城,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战火就烧过来了。
没瞧见连郡主都要被送过去和亲了吗?
施幺一声不吭听了好一阵,直到有人寻来,说听风等着他,才赶紧扔下酒钱,匆匆回了。
“这么着急,难道真是郡主,真定下了?”施幺进了门,忙问。
听风脸色凝重,道:“寻个你们明县的人,赶紧给五爷传信,一定让他想想法子,但绝对别漏了端倪。”
他只与施幺说大概,至于孙睿,他一个字也没有提,全写在信里了。
施幺年纪不大,却深知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哪怕听出听风话里有话,他也只点头。
两人商议好了,施幺才苦着脸叹了一声。
听风看了看他。
施幺低声道:“以前我问袁哥,五爷为什么替小公爷办事儿,是不是为了将来娶郡主,结果被袁哥敲了好几下脑袋。
现在看来,还不如是为了娶郡主呢,早些求娶、早些说亲,郡主就不会摊上这样的事情了……”
第九百九十五章 婆婆妈妈
施幺是真的替寿安郡主难过。
他不曾见过郡主,但自家到底是帮着小公爷办事儿的,对宁国公府的一些状况不可能不了解。
先不说爹娘,有如此家世在,郡主是娇滴滴长大的。
一只白兔子,眼瞅着要进狼窝了,谁能不难过?
再说,施幺最是信服五爷,虽然周家的爵位没有了,高攀不上宁国公府,但五爷绝对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在送去东异受罪、搏命和下嫁失了爵位的周家之间,那显然是五爷好太多了。
听风亦叹息。
这时候讲这些也没有用。
他们难过,长公主怕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什么公候伯府、门第高下,便是今年开春直接榜下择婿,选个中榜的读书人,也比现在强啊。
听风拍了拍施幺的肩膀,又叮嘱了一遍:“送信的出城时化身商队、镖师都可以,进江南地界之前,再换个人手,免得叫人从路引上盯住了。我这儿也会另使人往明州去,万一都在明州遇上,认得也装作不认得。”
施幺刚就记住了,见听风再提,他不觉得嗦,反倒是越发谨慎:“竟是这般小心。”
“国公爷与夫人耳提面命交代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听风低声道,“总不能郡主前路未明,五爷还叫人惹了麻烦。”
施幺应了,调了人,翌日刚开城门,就跟着熟悉的商队准备出城。
城门上还在登基往来百姓,一骑快马就持着宁国公府的腰牌冲了出去。
邓公公在南城门口的茶楼上坐了小半天,这才回了三皇子府。
天寒,孙睿近日咳嗽,精神看起来并不算好。
邓公公道:“城门刚一开,宁国公府的人手就出城了,看模样是这两年一直跟着听风做事的,似是叫作阿查。”
“阿渊做事多留后手,听风是他教出来的,不至于自乱阵脚。”孙睿道。
“是,”邓公公应了声,“待会儿就交代过去,这三日间出入城门的商队、镖行的人员名册都撰抄来……”
“你看着办,”孙睿咳嗽了两声,“何处换人、何处交接,这一路远着呢,追不到也不用着急,主要还是盯着明州入城的状况。”
话是这么说,孙睿对揪尾巴的前景并不乐观。
明州太远了,又是行商大城,除非听风糊涂到大摇大摆办事,否则跟大海捞针似的,哪里能揪到。
不过,以寿安为要挟,蒋慕渊留在明州的那颗棋子必然会动,对方与东异人往来多了,兴许能从中寻到些线索。
思及此处,孙睿又问:“蒋仕煜在做什么?”
“国公爷上午拜访了两位告老的官员,皆是江南退下来的,大抵是想走走路子。”邓公公答。
孙睿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蒋仕煜整整一天,都在各处拜访。
如果说昨日还有人觉得雾里看花,今儿是彻底坐实了消息。
蒋氏族中,亦不可能毫无耳闻,只是这个时候,上门询问不合适,关心似乎也颇为无力,蒋岳氏与身边婆子感叹了两句,刚巧叫蒋慕蕊听见了。
蒋慕蕊目瞪口呆,叫蒋岳氏好一通劝,才忍住了情绪,没有往国公府去。
她本就是个爱操心的,人不去,耳朵却竖得高高的,每天打发身边人去东街、富丰街听消息,无论多细碎的状况,都要如实来禀。
这两处消息多、也快,虽然也夹杂了不少东拼西凑、三人成虎的东西,但大体是越说越像那么一回事儿。
尤其是今儿一早,长公主、顾云锦、寿安三人一道去了慈心宫,却没有在宫里留饭,午前就回来了……
如此反常的状况,经由各家茶博士嘴上一转,成了事情再无回转、圣旨择日就要下了。
蒋慕蕊哪里还坐得住,躲着蒋岳氏,悄悄赶到了国公府。
寿安才从宫里回来,让顾云锦帮忙,从蒋慕渊的书房里取了几本与东异有关的书,一页页看。
皇太后其实并没有交代她什么,该说的、能说的,一早就说了。
一面是朝堂安稳,一面是亲情难舍,寿安知道皇太后的揪心,一如皇太后也明白她的韧劲。
若这条路真的不能不走,那就走得决断些,总比所有人都左右为难、痛苦不已要好。
外头有人来报,说是蒋慕蕊来了,寿安把手中的书搁下,请了人进来。
蒋慕蕊这一路来,越想越难过,一双眼睛红通通的,显然是已经哭过一场了。
她的目光落在那本书上,封面上的字刺得她胸口发酸,眼泪又下来了。
“当真要去?”蒋慕蕊哭着问。
“十之八九。”寿安递了帕子给她。
蒋慕蕊接了,眼泪却是越擦越多:“这也太惨了!凭什么啊!怎么倒霉事儿就落你身上了?那是能去的地方?说什么替王子求娶,分明就是折磨,想害你性命!”
寿安笑了笑,道:“你就当我是去打仗了呀,我们族中,上阵杀敌的还少吗?”
“这哪里一样?”蒋慕蕊越说越急,“你就是爱逞强,我们自家姐妹,你受委屈了有什么说不得的?
那么多姐姐妹妹的,我最担心你了,在族里,大家还能一道耍玩,你在国公府,连个陪你说话的姐妹都没有。
便是与亲爹亲娘之间,还难免有不愉快的时候,真闹了撒气了,自己爹娘也不会计较,可你不一样,我总担心你受了委屈都无人能撒气……”
寿安搂着蒋慕蕊,听她倒豆子一般说话,不知不觉间,竟是忍不住想笑了。
心暖得想要弯了唇角。
这么絮絮叨叨,全是日常琐事,哪怕在寿安听来,蒋慕蕊在有些事情上想得拧了些,但那份关心和担忧是真真切切的。
打心眼里为她好,才会什么都帮她记着,又替她愁着,这么多年事事埋在心里,不敢在她跟前多言,就怕她难受。
今儿要不是遇着如此大事,定然是什么都不会提。
明明与她一般年纪,却婆婆妈妈的,叫人无奈又感动。
寿安顺着蒋慕蕊的话,应了几声,又点了点头,以作安慰。
蒋慕蕊撅着嘴,道:“长公主不是最疼你了吗?不是连宫里都宠着你吗?怎么还会这样……”
第九百九十六章 失望
蒋慕蕊说着说着,眼泪又不住往外涌:“我们再去求一求长公主?今儿皇太后说什么了?既都宠着你,怎么还能叫你……”
寿安握着蒋慕蕊的手,冲她摇了摇头:“伯娘啊,已经给了我她全部能给的,她尽力了。
你千万别怪伯父、伯娘,也别怪我哥哥嫂嫂,最最舍不得的我的,是他们啊……
都已经尽力了。
我们这样的人家,生来锦衣玉食,该回报时又怎能拒绝。”
蒋慕蕊想得多,听了这句话,不由愣了愣,甚至顾不上哭了。
“你……”她重重咬了咬唇,“你母亲呢?你怎的都没有提你母亲?”
寿安的嘴角肉眼可见地垂了下来,欲言又止。
蒋慕蕊见状,忍不住低叫道:“她不管你?这种时候都不管你?她、她怎么能这样!她的心,为什么那么狠啊!”
寿安安抚一般拍着蒋慕蕊的肩膀,道:“挺好的,其实挺好的,她完全不顾及我,我走也走得安心些。她要真哭着说她舍不得,我才放心不下……”
蒋慕蕊叫她这番道理说得又是心酸又是无奈。
她不是听不懂寿安的意思,可这样的自我安慰实在太叫人难过了。
这么好的寿安,值得天下最好的,却有一个英年战死的爹,还又摊上这么一个娘。
“我想骂她,但我知道你不喜欢听,”蒋慕蕊抽泣着道,“反正我不懂她……”
寿安柔声道:“你是关心则乱,我知道的,你都是为我好……”
这么多年,她其实不缺关心和爱护,伯父、伯娘和兄嫂待她太好了,好到她甚至以为她可以不在乎方氏的态度。
可事实上,哪个女儿不想获得母亲的喜欢?
她也想的。
只是怕母亲对着她,想起早逝的父亲,寿安才克制着。
这一回,事关她的将来,寿安在方氏那里获得的依旧是平淡和疏离,她感受不到关心,也没有抓到母亲丝毫的情绪起伏,为人子女,到底还是会失望的。
虽然,这几天她不住宽慰自己,这样也好,这样挺好的,母亲不在意,总比痛彻心扉、一蹶不振强些。
即便没有舔犊的深情,寿安还是盼着,母亲能过得平顺,别再受噬心之痛了。
蒋慕蕊最终没有去见方氏,也没有絮絮与寿安说方氏长短,毕竟是寿安的亲娘,哪怕她说得有理,人家听了也难受的。
等回了族中,蒋慕蕊才没有忍着,抱着嬷嬷大哭:“寿安得有多委屈啊,她娘也太过分了!我都替寿安难过,她还要一个劲儿装没事人!
怎么能这么惨呢!
我回来路上都开始下雪了,说下就下,那么大的雪,肯定是在替寿安叫屈!”
而被她挂在口中的方氏,在她离开国公府后,难得的离开了自己的住处,去了长公主院子。
长公主受了方氏一礼,请她入座:“你有好多年没有主动来寻我说话了。今儿是为了寿安吧?”
“是啊,寿安到了这个年纪了,”方氏的语调很平,一如她这个人,一身素衣,寡淡如死水,“这几日就要定下了吧?”
长公主无奈地点了点头:“听说与那边的商议不太顺,东异还一直咬着不松口,我估摸着就这三四日了。”
“挺赶的,”方氏又道,“她一嫁就嫁得那么远,往后能不能再见都不晓得,我那一屋子,除了道经就几件旧衣服,拿不出手,我想,明儿一早去西山上求个平安符,那里的签也灵,她好带上,也是个念想。”
长公主拧了拧眉。
方氏这话太奇怪了。
哪怕寿安是一段嫁去远方的好姻缘,这番话由母亲说出口,也显得怪异,更像是家里沾亲带故的来说的。
何况,是这么一桩祸事,方氏的反应实在平静过了头。
有那么一瞬,长公主想问问方氏,是不是寿安在自个儿跟前养了太多年了,连她都觉得,寿安不是她亲生的,而是自己的小女儿了。
可她终究没有问出口,她看到了方氏大片银色的鬓角。
长公主回想不起来,前回见时方氏的鬓发是个什么状况,她只想到方氏老了,明明比她还小好几岁,却像是比她老了一轮还多。
“你……”长公主清了清嗓子,“外头都下大雪了,明儿又是腊八,天未亮族中就要祭祀,待出了城,官家百姓都要去取粥,人挤人的,上山怕是不容易,不如再等几日……”
“腊八挺好的,我也难得凑凑‘热闹’,”方氏坚持,“我看这雪啊,入夜前就停了,真不打紧的。”
方氏都打定主意了,长公主也不再劝。
翌日天未明,国公府一行人便到了族中,祠堂里里外外跪了。
哥儿被裹得严实,由蒋仕煜抱进祠堂中,亲手在族谱上添了名字。
虽然背后又是急切又是担忧的,可真当着长公主与寿安的面,没有哪个真的开口来问状况,反倒是听说蒋慕蕊昨儿见过寿安,便悄悄往她跟前打听。
蒋慕蕊被问得烦了,干脆四处找方氏却寻不见,直到问了人,才晓得方氏上西山求符求签取粥去了。
“她是躲了吧!”蒋慕蕊气得跺脚,确定寿安不在,才道,“没脸见人了,怕我们都说她不是个当娘的样子,她刚跪在这儿,看着叔父的牌位,她不心虚吗?”
她嫂嫂听见了,赶紧过来捂她的嘴,道:“祖宗大人们跟前,慕蕊你少说两句,你骂狠了,最后伤心的还不是郡主?”
蒋慕蕊死死咬着牙关,梗着脖子不再说了。
另一厢,洪嬷嬷陪着方氏坐马车往西山去。
城外有不少施粥的人家,队伍排得很长,马车难免走走停停。
等过了这一小段,顺畅不少,只是随着上了西山,又渐渐拥堵起来。
如此行到半山腰,方氏与车把式道:“既不好行,我下来走吧。”
车把式回道:“太太,雪才刚停,地上不好走,您莫急。”
“车里闷得慌,也没多少路了,真不打紧。”方氏说完,抬眼看向洪嬷嬷。
洪嬷嬷深吸了一口气,顺着方氏的意思,让车把式停了,扶着方氏下了马车。
方氏拢了拢身上的雪褂子,看了眼身边不断往上行走的取粥人们,道:“我们走吧,今儿人多,不晓得合水真人得不得空。”
第九百九十七章 一生不尽
西山道观极多,香火繁盛。
时人信三清,每到大日子,总要上山求一求。
合水真人画符的本事数一数二,一月里难得画几张平安符,能不能求着,全看造化。
符虽稀罕,真人却不吝啬解签解惑,因而灵音观香火最旺。
腊八节,上山的人比平时还多。
大冷的天,一个个的,走得口里呼出来的全是白气。
方氏和洪嬷嬷在他们之中,显得有些突兀。
洪嬷嬷扶着她,不住提醒着:“太太,您小心脚下,雪后真是难走。
其实还是该听车把式的,您的双腿受不得寒气,等到了山门再下来就好了。
您别嫌奴婢唠叨,哎,您走稳些!”
洪嬷嬷絮絮叨叨的,走一路说一路,方氏很少答,也不嫌她烦,倒是边上经过的行人会看她们两眼。
虽是素服,但用的不是普通老百姓家里会有的料子,而方氏头上戴着玉簪子,头发梳得十分整齐,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主仆俩。
一对年老夫妻也听着些声音,转头看了过来,目光与洪嬷嬷对上,见这位唠叨人面容和善,他们也不由腼腆地笑了笑。
洪嬷嬷跟着也笑了:“呦,还是两位身子骨硬朗,这么难行的路,走得真顺。”
“农家人,习惯了,”老婆子热情善谈,见洪嬷嬷搭话,当即接了,“这位太太极少走上山道吧?”
方氏浅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应过了。
洪嬷嬷帮着解释了一句:“以前来,都是马车上马车下的,今儿堵得厉害,我们太太就想下来走一段,总比一直堵在路上强。”
方氏不爱开口,那老头子更不好掺合妇人说话,这小一段路,洪嬷嬷和那老婆子聊得很是投机。
直到方氏走不动要歇歇脚了,才分开。
灵音观的摆了好几口大锅施粥,队伍排得极长。
方氏让洪嬷嬷去候着,自个儿进观,认认真真拜了三清像,又求了一根签。
解签那儿亦围了不少人,方氏耐心等到了,把签交给合水真人,道:“解女儿福祸。”
合水真人看了方氏几眼,腊八这样的日子,问全家来年安康平顺的居多,单解一人的相对少一些,可从方氏衣着打扮,看得出是寡居之人,大抵是就独留了个女儿,最是记挂在心头。
方氏仔细听真人解签,说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机缘得当,自是峰回路转”、“此女命中福贵多,一生不尽”,她听着听着就笑了笑,与真人再三道谢。
洪嬷嬷亦领了粥,前来寻她。
方氏走上前,柔声道:“是个好签。”
洪嬷嬷看着方氏笑,一时哽了哽,跟着挤出个笑容来:“真好,那可真好。”
两人一道往观外走,脚步缓缓。
洪嬷嬷扶着方氏,深吸了一口气,压着声音道:“您真的……”
“不用劝我,”方氏打断了洪嬷嬷的话,“我都想好了。”
知道劝解不住,洪嬷嬷道:“您所做的,所付出的,郡主将来总会明白的。”
方氏垂下了眼,淡淡道:“她不明白才好,我希望她永远不明白。”
她的滢姐儿,不知苦痛,不知艰辛,不知隐忍,不知孤寂,一直都是宁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只晓甜,不懂苦。
“我原以为能瞒上一辈子,到底还是瞒不住了……”方氏叹道,“她嫂嫂也是良善人,又有了哥儿,国公府还能传,她不缺倚仗,真人刚刚说了,一生福贵不尽……”
洪嬷嬷忙不迭点头,稳住声音,道:“您说得对,一生福贵不尽,用不尽的。”
边上人越来越多,她们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沿着台阶出了山门。
山道上,依旧熙熙攘攘。
两人走在边上,此刻已经有了不少下山的人流,亦有还未取到的匆匆忙忙往山上赶,两厢交汇,虽是各分一条道,也难免有拥挤和争执的。
行至拐弯处,洪嬷嬷松开了扶着方氏胳膊的手。
方氏绷着脚尖,碾了碾脚下山路,积雪已经叫路人踩得一片泥泞了,她随着往前走的人,鞋底往前一滑,整个人一偏,沿着山壁,跌落出去……
事出突然,身后的人也来不及反应,只看到前头的妇人失足摔下山,她不由尖叫出声。
洪嬷嬷亦是一副刚刚醒过神来的模样,不顾自身,扑到了崖边:“太太!哎呀太太啊!”
见她似是要跟着冲下去寻人,发现状况的左右行人纷纷架住了她,不叫她做傻事。
洪嬷嬷脱力一般坐倒在地上,热腾腾的腊八粥打翻了,先前压抑着的悲痛和不舍此时终于迸发出来,她捶地痛哭。
有人摔下了山,消息陆续就传开了。
边上人稳着洪嬷嬷,问道:“要不要往府里报信?还是赶紧知会府里人吧。”
洪嬷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颤着手,从腰间扯下来一块腰牌。
腰牌上左边一只鹤、右边一只鹿,枝叶相连,缀有茶花松叶,意喻六合同春,而正中,是个“宁”字。
京中确实有姓“宁”的人家,但用这样沉甸甸的腰牌的,却不姓“宁”,而是宁国公府蒋氏。
府中能被叫作太太的,好像只有寡居的二太太,如今被大伙儿议论纷纷的那位寿安郡主的母亲。
边上所有人皆是一怔。
有人去通报衙门,有人往国公府报信,有人自告奋勇地要下山去救人。
停在半山道上的车把式听到行人说话,才晓得自家太太摔下山了,连滚带爬着寻到了洪嬷嬷,白着脸问:“怎么回事?太太呢?真是太太摔了?”
洪嬷嬷坐在地上,整个人懵着,已经哭不出眼泪来了。
长公主他们还在族中。
族里半夜开始熬腊八粥,刚刚往相熟的人家都送了,自家人才坐下来。
寿安被蒋慕蕊拉着坐了,腊八粥熬得久,过于软糯,也就吃个意思。
一婆子急匆匆来寻蒋岳氏,见了寿安,一时梗了声。
蒋岳氏抬头看她:“怎的,今儿少你们的粥了?”
这是打趣话,婆子却笑不出来,只能心一横,道:“外头有人报信,说是、说是二太太失足,从山上摔下去了,还没寻着人。”
话音一落,啪的一声,寿安手里的碗勺都摔落在地。
浓粥挂在她的裙子下摆上,赤红赤红的。
第九百九十八章 我没有娘了
腊八节的上午,对各家来说,都是忙碌又紧张的。
厨房半夜就要熬粥,天未亮,上上下下收拾妥当,全族人一块祭祀先祖。
这一年里,仙归的、娶进来的、嫁出去的、生下来的,都要记上一笔。
而后,往姻亲、相熟的人家送粥,也收粥,往各房分了,所有人要在中午前把那一口粥给吃下午。
公候伯府更忙,三天前就在城外支帐篷了,今儿城门一开就分发粥品。
虽是年年都依照章程、按部就班,可身处其中的管事主子们,就没有哪一个不累喘气的。
好不容易坐下来缓一缓,蒋岳氏就被这消息砸得晕头转向。
族里的二太太早两年就不在了,现在整个蒋氏一门,唤作二太太的就是方氏。
她知道,方氏的确上山去了。
蒋岳氏看了寿安一眼,见她失了神,一时不知怎么劝解。
顾云锦坐在一旁,最快回过神来,忙道:“洪嬷嬷人呢?她不是跟着婶娘吗?怎就寻不到人,赶紧让多些人一块去找!”
“对对对!”蒋岳氏也道,“阿渊媳妇儿说的是,咱们自家去人,再去西山脚下村子里寻几个熟悉山路的,别耽搁了。是了,家里好用的跌打、止血的伤药都带上。”
一时间,哪个还有心思用粥,人手进进出出的,谁也顾不上去想方氏怎么会失足,只想着先把人寻回来。
长公主的脸色不大好,道:“她昨儿跟我说,我就该拦到底的……”
寿安小脸惨白,扑到长公主跟前,不住道:“伯娘,我也去找,我也想去找。”
长公主岂会不明白寿安的急切。
这个时候,便是把人硬拘在这儿,也只会胡思乱想、坐立不安,还不如让她去。
“叫你嫂嫂陪你去,”长公主道,“就只能到山脚下,不许乱跑,别叫伯娘担忧,阿渊媳妇儿你看着她些。”
顾云锦忙应下,跟着寿安出去。
蒋慕蕊也追了出来,她昨儿偷溜去国公府,回来后已经叫蒋岳氏说了一通了,现在是想跟出去又没有那胆子。
她只能拽着寿安的手,把帕子塞进她怀里,道:“你裙角脏了,等下擦擦,你别着急,急、急也没用……”
嘴上说着急没用,实际上心里急得团团转,蒋慕蕊本就不会说那些安抚人心的软言细语,这会儿一乱,越发不知从何说起,只一双眼睛急得通红带泪。
寿安原本心里混乱,被比她还混乱的蒋慕蕊弄的,反倒是稍稍定了神。
“好,我不着急,你等我消息……”寿安道。
听风安排好了马车,顾云锦唤了寿安上车,念夏和林嬷嬷也一块。
车上,林嬷嬷仔细替寿安擦拭裙角,嘴上絮絮道:“我们府里马儿好,速度快,等我们到了山脚下,您和夫人先在车上等等,奴婢问问状况,把洪嬷嬷找来了再说……”
顾云锦知林嬷嬷用意,此刻最要不得的是安静,一旦静下来,寿安小脑袋里乱转,能自己把自己转崩溃,只有边上人不停与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
这也是长公主肯让寿安出来的原因。
顾云锦也附和着,与林嬷嬷一搭一唱。
马车停到山脚下,林嬷嬷见到了被过路百姓搀扶下山的洪嬷嬷,车把式蹲着一旁。
洪嬷嬷浑身狼狈极了,头发散了,脸上满身泪痕,衣服上一块一块的,染了被踩化成泥的雪。
林嬷嬷看她这样子,心里就凉了大半,忙问了两句,可洪嬷嬷毫无反应,只能再去问车把式。
车把式说话也没有多利索,磕磕碰碰交代了他知道的状况:“我到那里的时候,太太、太太的影子都寻不着了……”
寿安撩着帘子往林嬷嬷这儿看,到底急切,与顾云锦一道下了马车,到了洪嬷嬷跟前。
“妈妈,”寿安握住了洪嬷嬷的肩膀,道,“我母亲呢?我母亲怎么会……”
洪嬷嬷放空的眼神一点点收了回来,眼珠子转了转,终是看清了眼前的寿安,她痛心疾首地要磕头:“郡主啊,是奴婢没有看顾好太太,是奴婢的错啊!”
洪嬷嬷的眼泪哭不出来了,只是干嚎,嚎得痛彻心扉,寿安被她一招,眼泪簌簌往下落。
蒋氏族中来了不少青壮年,找了几个村子里的山林人帮忙,直寻到了正午,在一株大树旁寻到了方氏。
方氏已经咽气了。
她的脑袋在石头上磕了好几下,原本干净的额头上全是血污。
她被裹了白布,挪到了缚辇上,被抬下了山。
虽是腊八,但山上出了这等事儿,还是有一些人没有离开,等着看状况。
远远的,见一行人抬着回来,起先还挺激动,再一看,那白布都蒙到了脑袋上,就知道,寿安郡主的母亲已然过世了。
寿安跪倒在缚辇跟前,颤着手掀开白布,一口气哽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来。
方氏衣服上沾了不少枯叶败草,脸上、手上全是滑落时被山石树枝化开的口子,最显眼的是她额头上的伤。
寿安的手抖得厉害,没有捏住布头,又盖了回去。
顾云锦把寿安扶起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事已至此,还是赶紧回去为好。
她招呼人把方氏挪到马车上,跟念夏一块把手脚无力的寿安和洪嬷嬷架上了车。
顾云锦就坐在寿安身边,道:“你的手可真冷呐,一会儿先暖一暖,还要给婶娘梳洗换身干净衣裳,这么冷可不行的……”
寿安咽呜着,脑袋靠在顾云锦的肩膀上,轻声喃着:“我没有娘了,嫂嫂,我娘没了……我好早就没有爹了,现在连娘都没有了……嫂嫂……”
顾云锦被寿安哭得肝肠寸断,寿安什么时候这般伤心过?她一直都是开朗的、爱笑的,喜极而泣常有,哭,一年里都不见得因为伤心落一次泪。
听寿安哭,顾云锦也不免眼眶湿润。
念夏坐在角落,整个人背过身去,一双手在脸上胡乱抹。
顾云锦看到了,要顾着寿安,便示意林嬷嬷看念夏。
林嬷嬷忙凑过去,低声与念夏道:“我都不晓得,你这个厉害丫头,竟也是个多愁善感,一招就哭的。”
念夏一抽一抽的,道:“妈妈,我也没娘了,爹娘兄嫂都没了,我连他们的遗体在哪儿也找不到,我都没法给他们收殓……”
林嬷嬷这才想到念夏家中状况,心里越发难过,不由劝道:“当娘的,只要姑娘好就够了,你好好的,他们在底下看着都高兴。”
洪嬷嬷靠着车厢壁,闻言,看着方氏,心里说:可不是嘛,只要姑娘好,什么都够了。
第九百九十九章 选择
方氏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
蒋岳氏按着眉心,哀叹了一声。
她与方氏算不得亲近,或者说,方氏与族里女眷之中向来都是淡淡的,除了祭祖也不走动,可怎么说,也是自家妯娌,突然之间没了,还是叫人唏嘘的。
安阳长公主的脸上满满都是疲惫,甚至是有些低落。
蒋岳氏看出来了,忙劝了一声:“郡主伤心,您再精神不济,她更难过。”
“我知道,”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便是为了寿安,她也要打起精神来,“我先回去了,府里要操办。”
蒋岳氏想了想,道:“白事在国公府办吗?要么还是安排在这儿?”
“摆在国公府吧,”长公主道,“她一直都住在府里,人走了,也从府里走。”
长公主既做了主,蒋岳氏自不会坚持,与对方商量之后,点了几个能干的妯娌,带了婆子一道去国公府帮忙。
宁国公府外,白绸挂起,里头支起了灵堂,棺椁寿衣都是匆忙去采买来的。
寿安哭了一路,回了府里也没收了眼泪。
洪嬷嬷洗净了双手,又拧了帕子递给寿安。
寿安替方氏擦拭面容,她坚持亲自来,动作很慢,也很仔细。
洪嬷嬷看着,心里五味杂陈,突然间,她听见寿安说话,而话的内容让她的心跳都顿了一拍。
寿安在问她,方氏真的是失足吗……
洪嬷嬷连呼吸都紧了,寿安明明没有看向她,可她却觉得被寿安看透了,她咬了咬舌尖,痛楚使得她提了些神:“您怎么这般想,太太是失足,今儿人太多了,路又滑,也是怪奴婢,没有……”
“妈妈,”寿安打断了洪嬷嬷的话,“母亲是为了我,对吗?”
洪嬷嬷不知道怎么答了,她知道应该坚持到底,可她也知道,瞒不过寿安了的。
寿安从洪嬷嬷的沉默里明确了答案。
方氏的身子没有最初那么僵硬了,寿安用了些劲儿,掰开了母亲的手,替她擦拭手背和指甲上的污泥血迹。
擦了左手,再换右手,刚掰开,里头就落下了一张绵软纸条。
寿安拿起来看,上头的字迹已经模糊了,但看得出这是签文,她问:“求了什么签?解得怎么样?”
洪嬷嬷抹了一把脸,一五一十,道:“合水真人说郡主您命中福贵多,一生不尽。”
寿安噙着的眼泪啪得砸落在签文上。
谁求了签不好好收在荷包里,反而是拿在手上的?
方氏拿着,是她直到咽气前都在看,又怕弄丢了,使出最后一点儿力气攥在了手心里。
母亲直到最后,心里盼着的还是她能福贵一生,从最初到最后,母亲求的就只有这些。
捏着签文的手不住颤着,字是糊的,双眼亦是糊的,明明什么也看不清晰,她却觉得自己这会儿最是清明。
为何要到了这时候,她才明白母亲这么多年到底在想什么呢……
顾云锦和念夏捧着寿衣进来,见寿安又哭上了,她上前劝道:“身上衣服又湿又赃,婶娘爱干净,肯定不舒服,我们赶紧给她换一身……”
寿安转过身来,抱着顾云锦,说话都有些接不上气:“我怎么、怎么才想明白!我要是早些知道,早些知道……”
没头没脑的话,顾云锦却听明白了,她知道方氏失足得太巧了,再反着去想前事,慢慢也就理顺了。
她不敢跟寿安说,担心寿安会受不住,而赴死的方氏也一定不希望寿安知道,会期盼着能瞒一天算一天。
只是,答案最终还是在的,寿安天真活泼,却并非不谙世事。
洪嬷嬷亦忍不住,转身退到外间,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哭。
十二年啊,整整一轮光阴,方氏的无奈和痛苦,唯有她看在眼里,无人可说,也不敢说。
并不是所有由寡母带大的孩子,将来就一定不出色,但方氏知道自己性格中的不足与弱点,那些注定了她无法把小小的滢姐儿教导成一个开朗、自信的姑娘。
那一刻,方氏恨死了自己唯一的孩子不是个男儿!
不是因为香火,而是心疼滢姐儿这一辈子的路。
若是儿子,与蒋慕渊年纪相仿,自然读书习武都在一处,国公爷不会厚此薄彼,以后也是娶媳妇进来。
可姑娘不同,姑娘往后是要去别人家里的,性情、习惯、谈吐,所有的一切都会被人挑剔,方氏彼时鞭长莫及。
她因丈夫突然战死而备受打击,又为女儿教养钻了牛角尖,两厢并一块,病来如山倒,躺了数月。
那几月间,滢姐儿全靠长公主养着,仔仔细细,视如己出。
洪嬷嬷当时劝过方氏,说长公主最心疼孩子,不会不管姐儿的。
可方氏害怕,她知道长公主一直想再生一个女儿,若是将来心愿达成,必然是照顾亲生的、年幼的女儿,分给滢姐儿的喜欢就少了,她想让长公主多养姐儿些时日。
方氏的病好了之后,也不再关心女儿了。
她想,她越绝情,长公主就会越心疼,越舍不得把滢姐儿送回来在她跟前受冷遇。
若是方氏与姐儿相依相伴,长公主即便想抱姐儿过去说话、逗趣,也会克制着,不与她这个寡母“抢”人。
不抢,不养,过些年,就与族中其他侄女们一样了。
只有养得越久,感情越深,哪怕有了亲生的,也不会收回那份喜爱。
后来,长公主给滢姐儿请了封号,姐儿不仅仅是国公府二房的女儿,还是朝廷的郡主。
长公主也不再强求追生一个女儿,有寿安就够了,还把从宫里就跟着她的林嬷嬷给了寿安。
方氏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她必须把女儿完完全全地推出去。
只有如此,小郡主才会一直由长公主养大,她会爱笑、活泼、外向,这是方氏极其内敛的性情无法耳濡目染出来的长处。
方氏坚持除夕、上元、中秋,大大小小的日子一个人饮酒思念丈夫,寿安才会不需要陪她,能去慈心宫中伴在皇太后身边。
那么多年,逢年过节都能被皇太后带在身边的贵女,满天下,唯有乐成公主和她的小郡主。
比其他嫔妃所出的公主,都得皇太后欢心。
这些,是姐儿一生的仰仗,是她仅仅作为“蒋慕滢”无法够着的福贵。
若不是东异之事横在眼前,方氏可以一辈子都不给女儿一个笑脸,她能瞒过所有人,她连自己都骗!
可惜,没有办法骗到底。
第一千章 不辜负
内室里,顾云锦轻轻顺着寿安的背:“这么多年,叫婶娘瞒过去的人并不只有你……”
“可我是她女儿……”寿安哭得一抽一抽的,道。
“寿安,”顾云锦唤了一声,一瞬不瞬看着寿安的眼睛,问,“你怪她吗?她骗了你这么多年,在你记事之后,都没有抱过你,今日又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你怪她吗?”
寿安微怔,很快又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怪。”
这个答案是顾云锦意料之中的。
好几次,寿安与她讲到方氏时,语气之中确有失落,却从未有怪罪。
方氏没有直接给她的关爱,由国公爷、长公主和蒋慕渊转赠,寿安是被捧着宠着长大的,她的内心从不贫瘠。
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不怪,待知道了,又岂会去怪?
人无完人,方氏只是个极其普通的寡居女人。
能力不足,办法不够,能做的就只有这样自伤八百的法子。
可这是她作为母亲,能想出来的最最有效的办法了。
顾云锦冲寿安弯了弯唇角,笑容很淡,也是安慰:“别辜负她。”
寿安小口、小口吸气,试着把情绪稳下来:“不辜负……”
寿衣不算太复杂,但寿安从没有伺候过人更衣,何况还是个咽气了的人,洪嬷嬷闻声进来,与林嬷嬷一道,帮着寿安和顾云锦,费了些力气,才算让方氏穿得争气。
梳头对寿安而言,越发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洪嬷嬷动手,替方氏梳得整齐,又翻了首饰出来,尽量挡住了她额头和发间的伤痕。
一切妥当了,寿安擦了脸,与顾云锦一道去前头灵堂。
里里外外的,聚了不少人。
几个婶娘趁着寿安不在,嘴上议论方氏。
“哪有这么巧的意外,还不是为了女儿,哎!”
“这么多年对郡主不闻不问的,我还当她真铁石心肠了,临事儿了还不是放不下!”
“早知如此,前些年待郡主好些,母女之间何至于那般生分。”
“我们族里也不是没有寡居的,都没有她这样不管孩子的……你们说,男人没了,孩子总是个依托吧……”
她们自顾自说着,突然瞥见寿安和顾云锦身影,脸上不由讪讪。
寿安听见了几个词,想替方氏解释几句,话到了嘴边,还是都咽下去了。
母亲吧,从不想有人能理解她,也不稀罕有人喜欢她,甚至不希望唯一的女儿喜欢她。
她不在乎被人说冷情,也不在乎被人说男人死了就活不下去,她在乎的只有女儿的一生随顺。
寿安入了灵堂,在垫子上跪下,抬头看着新刻好的牌位。
蒋慕蕊跪在边上,见寿安来了,挪了过来,小声道:“我昨儿是不是不该那么说她……”
她在今天出事之前,真的不明白方氏,只觉得她软弱又心狠,哪怕摔下山的消息传回来,她都以为是真的失足,刚刚跪在这儿,听婶娘们嘀嘀咕咕说了不少,才恍然大悟。
寿安握了握蒋慕蕊的手,道:“她应该会很喜欢你。”
答非所问,叫蒋慕蕊愣住了。
寿安解释道:“所有真心实意为我好的人,她一定都很喜欢。”
所以,在半年前,寿安才会看到难得露了些些笑容的方氏。
方氏的笑容是给哥儿的。
现在有国公爷和蒋慕渊,将来有哥儿,宁国公府能强盛多少年,寿安就有依靠多少年,多好。
这话说得蒋慕蕊心里很酸涩难过,只能道:“那你一定要好好的。”
寿安低低应了声。
她必须要很好,母亲会在底下一直看着她,一如这十多年来,都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认真看着她。
有那么多人待她亲厚,可方氏依旧放心不下,她担心有那么一刻,没有人有办法保护她了,那方氏就会义无反顾地冲到跟前,用那单薄的身躯拼尽所有。
方氏一直看着,直到今日冲了出来……
灵堂外,顾云锦看了眼寿安,确定她状况还不差,这才走到了几个婶娘跟前。
“我二婶娘是失足,”顾云锦叹息了一声,满满都是遗憾,“今儿的山路太难走了,又全是人,一不小心被挤到了崖边,脚一滑……”
那几个妇人皆是一愣,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过来说这些。
待顾云锦又悲伤地说了一遍,那几人才接连着反应过来,赶忙点头。
“夫人说的没错,是失足。”
“哎,她不惯行山路,何况今儿还有雪……”
“可不是!运气实在太差了!”
你一言我一语的,她们都明白顾云锦的意思,不管心里怎么想的,也不管外头人是怎么猜的,总归嘴上要咬死是意外,明儿有姻亲好友登门悼念,她们也一定要这么说。
方氏选在下圣旨之前失足,为的就是以孝期保下女儿。
失足是意外,自尽是“抗”旨,这一步断断不能错!
另一厢,长公主在榻上稍稍歇了一会儿。
廖嬷嬷端了一碗参茶来,长公主用了,才感觉添了些力气。
“早些年,”长公主缓缓道,“我其实也这么猜过,可她装得太像了,我只当多心了……”
廖嬷嬷道:“二太太逼自己逼得狠。”
“我倒不怪她,”长公主道,“都是当娘的,我怎么会怪她。就是在想,寿安大抵保下了,东异那儿,却不晓得要哪个去了,总不能真叫乐成去……”
廖嬷嬷宽慰道:“您别着急,我听老洪说的,今儿二太太求的签是真的好,柳暗花明、一生福贵不尽,都是命里算好的,我们郡主是,公主也是,其他人亦是,命数嘛,您看开些。”
长公主颔首,道:“你交代下去,上上下下嘴上都仔细些,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不许出差池。”
廖嬷嬷道:“您放心,夫人刚刚已经叫人往各处吩咐了。”
“有个儿媳妇可真好,能在跟前凑趣,也能给我分忧,”长公主笑了笑,徐徐吐了一口气,道,“我也要打起精神来,这几日事情少不了。”
第一千零一章 破坏
小曾公公坐着轿子进入国公府轿厅。
他在门边站了会儿,门上挂着白绸,再往上是积了白雪的屋檐,天色阴沉沉的,灰白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叫人很不舒服。
身后传来动静,他转头看去,见另一顶轿子进来落下,上头下来一人,竟是韩公公。
两厢打了照面,自是少不对寒暄两句,说的自然是方氏的事儿。
“皇太后闻讯很是难过,心疼郡主年幼失怙,现在又失恃。”小曾公公道。
“可不是,还好有长公主与国公爷疼爱,”韩公公亦叹息,压低了声与小曾公公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外头议论纷纷的,都说怕不是失足……”
小曾公公挑了挑眉:“您也听说了?好些都说,是不愿意让郡主去东异,才自个儿从山上……”
韩公公为小曾公公的直白而略显惊讶。
小曾公公又道:“也是巧了,正好有这么一桩事儿,听说原是不上山的,是为了给郡主求签才特特赶去,结果出了意外。
也不怪人乱想,搁谁不这么想啊,都觉得当娘的为了孩子连命都可以不要。
可外头不知道她,咱们是知道的,这么多年连个正眼都没有给过郡主,就这么一娘,还能豁出命去?
怕是这求签,都是最后那点儿‘心’了,要连这都不做,将来还怎么面对郡主的父亲?
天下那么多爹娘,又不缺狠心人,真一个个为了儿女能跳山了,这世上还会有咱们这种断子绝孙的人?”
韩公公轻咳了一声。
他听出来了,眼前这个小曾公公,不说暗话,而是说瞎话。
慈心宫里头,皇太后跟前最得脸的年轻女子,一个是宁小公爷夫人,一个是寿安郡主。
除非一双双眼睛看到方氏自己双脚离地往山下蹦,否则没凭没据的,慈心宫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说方氏抗旨。
连皇太后都不会说。
当然,皇太后也不是说为了保寿安就顾前不顾后了,而是,需要证据。
这也是韩公公来这一趟的原因。
到灵堂悼念、请郡主节哀、再见过长公主和顾云锦之后,道理上周全了,两位公公前后脚离开国公府。
小曾公公回宫,韩公公则去了顺天府。
绍方德脚不沾地忙了不早上,刚坐下来准备吃粥,听闻韩公公来了,又放下碗勺急急去前头迎接。
韩公公开门见山:“眼瞅着年关了,出了这样的伤心事儿,圣上关心。”
绍方德垂着眼,道:“意外身亡,没有他人行凶的疑点,按说我们府衙管不上这事儿……”
韩公公叹息:“查一查,查了也放心,绍大人听听外头声音,都说是为了郡主自己跳的,再传两天,怕是要传成被圣上逼死了,这哪里像话嘛……”
绍方德搓了搓手,点头应了,送了韩公公离开,又转回后衙。
看着桌上冷了的腊八粥,他面无表情地拿起来,尝了一口。
难吃!一股子糊味!
他拿着勺,翻来搅去要寻出烧糊了的部分,却遍寻不着,只能撇撇嘴。
行吧,不是这粥不行,是他的嘴不行,要上火了,一嘴泡,吃什么都不对劲。
本想今儿偷半日闲,结果,难上加难。
西山那条道,这么些年,并非没有香客意外失足,也出过为了抢香而动手、最后过失推人下山的先例。
今儿雪后路滑,意外身故,衙门里都不用出案卷,可韩公公亲自来了,这便是圣上的意思。
绍方德不得不揣摩圣上的心意。
宁国公府不是寻常勋贵,人家是皇亲。
若没有方氏这事儿,为了稳住东异,皇太后和圣上要求郡主和亲也就和了。
可方氏没了,这个当口上,还“逼”郡主,那等于是在给方氏定罪,定她抗旨违命,这是欺君!
这么大的罪过盖到宁国公府头上,是皇太后不想要女儿了,还是圣上不想要妹妹了?
不可能。
除非是他绍方德不想要脑袋了!
这案子还是要往失足上办,得把方氏失足的前因后果、怎么想的、又做了什么,写得明明白白,编一个她断断不可能去寻死的故事。
说白了,还是明白人办糊涂事儿。
他绍方德也不是没办过。
绍方德想明白了,派了衙役上西山,查到了天色黑透了,收回来不少消息。
好些香客都看到了方氏上山,甚至有一对老夫妻曾与她们主仆同行一段,依那婆子说法,嬷嬷一直提醒路滑,而太太走得很小心翼翼,从言谈看,根本不像是要寻死的模样。
解签那儿亦有不少人碰见方氏了,合水真人也记得这妇人,她得了一好签,整个人透着欢喜,就那股子精神气,不是个要去自尽的。
方氏摔下山的那段路附近,当时堵得厉害,前头有香客因拥挤争执起来,好些人要看热闹,东张西望的。
偏方氏站在山道转弯处,被一挤就挤到了最外边。
方氏身后的那人,亲眼看着她失去平衡,整个人摔出去了。
细细致致,从头到尾,如何上山又如何下山,人证皆全。
哪里还需要府衙来编故事,方氏把故事本子都写全了。
绍方德心里憋得慌,仿佛是那糊了的腊八粥又塞进了他的嘴巴里,苦涩至极。
翌日,这案卷经由文英殿送到了御书房。
圣上看完,冷笑三声,啪得把案卷摔在大案上。
昨儿收到方氏死讯,圣上就已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了,今日案卷内容亦在意料之中,但火气还是蹭蹭往上冒。
方氏到底因何而死,其中弯弯绕绕,圣上怎会不明白。
可他能说什么?
咬死方氏是自杀?
他还咬死了南陵王参与反叛,不还是因为没有实证被三司驳了回来,南陵王的牌位还在太庙里摆着呢!
生母意外身故,寿安悲痛万分,三年大孝,此刻下旨和亲,根本说不过去……
虽然,圣上原就不想真的让寿安去和亲,但他“施威施恩”的手段被方氏破坏得彻底,才是让他最最震怒的缘由!
和东异求娶一样,明知道内情,却只能咽下。
一而再、再而三。
他明明是天子,却一再受钳制。
第一千零二章 可怖模样
有那么一瞬,圣上想的是,逼寿安到底。
方氏釜底抽薪将了他一军,坏了他的计策,那他就改变初衷,就把寿安送去东异,方氏还能从地底下再跳起来?
可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宁国公府还有用处,蒋慕渊还是他的“左膀右臂”,除非他想现在起就削宁国公府的权,否则,不能那般做。
哪怕以无人可送、唯有寿安来打苦情牌,也不合适。
况且,皇太后还在。
圣上按了按眉心,问道:“你怎么看?”
韩公公给圣上添了茶,劝解道:“孤儿寡母,她就郡主这么一个女儿,不替郡主豁出去,还能如何?不说人,便是那母猫啊母狗啊,为了护崽,爪子都厉害着呢。她是真的怕您把郡主送去东异……”
圣上抿了口茶,沉默了一阵,才起身往外走:“去皇后那儿。”
韩公公讶异,没有问缘由,急急跟上了。
圣上一年之中,主动迈进中宫的次数,不超过一个手。
那还是看在皇太后的面子上,来这儿露个脸而已。
他若是想见乐成公主,只会把人叫到跟前,断不会来这里寻人。
圣上突然来了,谢皇后都十分意外,同时,她的脸上也写着“防备”二字,圣上挑了挑眉,随后看到了跟着迎出来的乐成。
他大步往里走,落座后,开门见山:“寿安她母亲没了,朕再送她走,不合适。”
谢皇后看了圣上一眼,声音很轻、很闷:“那您的意思是……”
圣上没有回答,而是把目光落在了乐成公主圣上。
乐成愕然,她站起来想说话,被谢皇后一把摁住了。
“你先回去,”谢皇后冲她摇了摇头,语气绵软,“你先回去,母后与你父皇说几句话。”
乐成连连摇头,她岂会不知道母后的性情,母后在父皇跟前,从来唯唯诺诺,指望母后与父皇讲道理,那不可能。
面对东异,乐成自然是害怕的,可她更清楚,她是公主,江山需要她挺身而出时,她是不能拒绝、也不该拒绝的。
先前是有寿安在前,乐成虽舍不得寿安,却也知道,她有为朝廷牺牲的这份坚毅与果决,寿安也有。
这不是争先,父皇与臣子们商议下谁去就是谁去。
寿安的母亲以死换女儿前路,乐成不作评说,人各有选择,而既然轮到她了,她也想要说出她的选择。
可谢皇后一句话都不让她说。
乐成公主拗不过她,到底是三步一回头,出了中宫。
寒风吹得她脚步不稳,她满脑子都是寿安与方氏,然后是她的母后。
她一直不喜欢母后的性情,劝解过、不满过,甚至为此对谢皇后大发脾气,可那还是她的母后啊……
母后那么胆小、怕事的一个人,只会被父皇逼着走。
哪怕结局一样,都是她去东异面对那些豺狼虎豹,她也应该自己告诉父皇,自己去点那个头,而不是让母后被父皇压着点头。
否则,母后将来如何心安?
看着她拿起刀子自残一刀而无能为力,和被逼着把刀递给她让她自残,一样是鲜血直流,但对谢皇后来说,这两者是有区别的……
乐成再也无法往前走一步,她转过身,手炉被她扔了,双手提着长裙飞一般地往回跑。
进了中宫,穿过天井,刚踏上殿门外的台阶,她听见了一连串东西落地碎裂的声音,震得她愣在了原地。
“谢氏!”圣上的声音低沉,带着满满怒意,从里头传出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是你想要做什么?”谢皇后尖声道,“你竟想让乐成去?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不争不吵不闹,我软弱无能,我做了一个圣上你想要的皇后,我什么都不在乎,但你要拿我女儿去和亲,我跟你拼了!
寿安她母亲能去跳山,我难道不敢死吗?
你有本事现在杀了我,你杀!
三年!我让乐成守足三年!我就不信三年后,东异还敢求亲!”
视线,一瞬间就模糊了,乐成提着裙子的手指松了,她就这么站着,泪眼朦胧地听殿内动静,听她的母后声嘶力竭地与父皇吵架。
原本守在这儿的宫女内侍们早就被谢皇后打发了,只有跟着她回来的那几个目瞪口呆着,不敢出声。
眼泪啪嗒砸在台阶上。
乐成咬着牙关,想,母后好陌生啊……还是第一次知道,母后是这样的脾气……
一点也不胆小,一点也不怕事,她的母后为了她,礼数规矩尊卑什么都不管了。
她蹲下身,抱着膝盖,不敢哭出声来。
乐成忽然就想起了去年中秋时,她与寿安抱怨过的那些话,时至今日再一一回想,所有的一切也都只有一个答案。
她们两人,谁都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的母亲。
脚步声传来,乐成抬起头,看着圣上怒气冲冲地走出来,似是没有看到她一般,快步往外走。
一直躲着不见人影的韩公公并一帮内侍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跟着圣上离开了。
乐成双手撑地爬起来,冲进了殿内,顾不上一地狼藉,扑到了谢皇后怀里。
谢皇后没想到她会回来,手足无措,直到听见她痛哭,才赶紧将她搂住,紧紧的:“不怕、别怕,谁也别想送你去东异!我们不去,母后绝不会让你去!”
圣上怒气冲冲回了御书房,他刚刚走得急切,甚至顾不上披上雪褂子。
此时此刻,一股子寒意绕在身周,四肢发冷。
他去中宫,当然不是为了让乐成和亲,他只是想试试谢皇后。
韩公公的话给了他启发,皇后虽不是寡母,但同样只有一个女儿,平日与世无争的皇后在乐成的利益面前,会不会是另一个模样。
答案是,谢皇后发了疯一样的要跟他鱼死网破。
猜测成真,却没有让圣上有丝毫的愉悦,反倒是遍体生寒。
他不由自主地想,他身边的嫔妃们,会不会也是如此。
刘婕妤、陶昭仪,甚至是他最宠爱的虞贵妃,不是为了女儿,而是为了儿子,她们又会是如何可怖模样。
第一千零三章 留着
圣上到中宫走了一趟。
虽然没有人知道谢皇后歇斯底里地要跟圣上拼到底,但从乐成公主离开中宫又急匆匆跑回去,以及圣上走的时候怒气冲冠,就能猜到他们谈的不是什么愉悦事情,且完全谈崩了。
后宫都是明白人。
想想寿安,再想想乐成,不难猜出圣上是为了东异和亲之事。
寿安要守孝,乐成又没有谈拢,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人选。
圣上是真的狠了心送出谢皇后唯一的女儿,还是与东异继续周旋,从宗亲或是其他合适的人家里选一个出来。
不止后宫上下琢磨,圣上亦十分头痛。
方氏这步死棋,走死了自己的命、坏了圣上原先的计划不算,还使得他之后的招数都要投鼠忌器起来。
原本,圣上偏向于从宗亲里选,虽然明面上是没有年纪合适的了,但从旁支的旁支里挑,只要还是姓孙的,往上翻几代,还不一样是他们宫里的人。
可现在,圣上要担心,一个个有样学样!
方氏宁死保女儿,有这个榜样在前,还有哪一家会老老实实送女儿去东异?
即便千不舍万不舍,不弄出些事端来,改明儿指不定就被满京城戳脊梁骨说这家卖女求荣。
圣上越想这事儿越生气,催着韩公公研墨。
韩公公磨了,退至一旁,余光瞟着圣上手中的纸笔,看了个开头,心中一惊。
这信是给征西将军庞登的。
蜀地战事未结,江南兵力不足,和亲的人选并未定下,为了防备与东异谈不妥直接开战,圣上想要调征西将军府的兵。
他原是不想征调边关守军的。
西域土地广阔,异族对朝廷一直虎视眈眈。
若不是顾家奇袭草原,杀了安苏汗几个儿子,弄得北狄内乱不断,也使得北疆、西域众多部落之间的关系变得极其微妙,先前圣上都不会让顾云熙带北地的兵入关南下、驰援肃宁伯。
一来,不能放弃防备;二则,他信不过。
圣上能信北地兵,因为领兵的人姓顾,蒋慕渊忙着打蜀地,岂会让自己的岳家在关内胡来?
可他不敢信庞登,他担心庞登是下一个乔靖。
别看庞登老老实实送了三个儿子进京,比乔靖的态度端正多了,可这事儿谁能说得准。
不到万不得已,圣上不愿意让庞登入关。
内容与心中所想天差地别,终于还是质疑的心占了上风,圣上把手中的纸揉作一团扔了,又换了新的。
这次是写给蒋慕渊的,让他和肃宁伯商议借“一部分”征西兵到蜀地。
小借,领兵的是副将、参将,而不是庞登本人。
最好借此机会收编其中一批兵力,补充进攻蜀地的力量……
这些话不好明示,纸上写得自然也就十分隐晦,圣上写完,来回看了看,还是皱了眉头。
不妥当……
圣上把这一份往边上放了,耐着性子看了折子,批改完毕后,装入匣子交给韩公公。
韩公公接过来,看着那要给蒋慕渊的旨意,道:“这份……”
“先留着吧,”圣上按了按眉心,“不急于一时。”
韩公公应了,把匣子交由小内侍送回文英殿,又转回来替圣上收拾了大案,那份旨意也被收拢,与之前那些按着不发的折子放在了一块。
待做完了手上的活,韩公公抬头看向圣上,只觉得他的脸色不太对。
“圣上,”韩公公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先前叫寒风冻着了?不如请太医来诊一诊?”
闻言,圣上下意识地拿手背探了探额头,冷声道:“不打紧。”
韩公公知道他脾气,没敢坚持。
哪知道白日里还好,到了半夜,圣上半梦半醒中大汗淋漓。
圣上的睡眠原就不好,今儿若不是昏昏沉沉的,大抵也无法早早入睡,可没料到,这睡着了比醒着还要疲惫,一身大汗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韩公公只能匆匆请了太医,又伺候圣上擦拭更衣。
如此折腾到了天明,圣上醒是醒了,精神极差。
他几乎没有起烧,半夜里的那点儿滚烫,此刻已经寻不见了,看着诚惶诚恐在身边伺候的内侍们,圣上紧紧抿住了唇。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单纯叫寒风吹病的,他是被梦魇着了。
这个噩梦里不再是孙睿,而是后宫嫔妃们的一张张脸,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上一刻柔情似水,下一瞬丧心病狂。
圣上失神着靠坐了一会儿,待听见西洋钟的鸣声,他才回过神来。
今儿是大朝会,他还要上朝。
韩公公只能硬着头皮劝,但委实劝不住,只能伺候圣上换上龙袍,往金銮殿去。
今儿禀的都是要紧事儿。
尤其是东异那里,催得很急。
朝廷派去拉扯的人手,与东异你来我往,竟是半点儿便宜也没有占到。
东异的态度可谓猖狂。
大朝会官员众多,比起前头那些权衡利弊、走一步看三步的老官员,后头总有一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叫东异如此逼迫,实在不是个滋味,有人梗着脖子站出来,喊着与东异决一死战。
有一人喊,自会有人跟上。
圣上本就阴沉的脸色越发难看。
他难道不想打吗?不过是打不了而已!
病体不适,又叫一群愣头青闹得头痛,圣上站起身来,冷声道:“打吧,喊着打的,今儿收拾收拾就去明州,余将军那里缺人手,众位过去,凑凑人头也好。”
话音落下,惊得底下霎时间安静下来。
圣上一挥袖子,直接离开。
韩公公赶忙扯着嗓子喊了退朝。
皇子、官员们跪了一片,喊着“恭送圣上”,待那明黄色身影离开了,才陆续起身。
之后,该去文英殿的,要回衙门的,都各自散开,有些凑在一起低声商议着。
成国公近日有些受寒,与相熟的官员行了礼,便打算先行离开,却不想,还未曾走出大殿,就叫一御史拦住了路。
“国公爷,”御史唤了一声,双手捧着折子,道,“圣上退朝了,我这弹劾的折子是上还是不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