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四章 缓兵之计
傅太师目送着孙睿出去。
孙睿看着极其不舒服,却又顶着一股气,不肯在姿态上露出端倪来。
除了最初的那一步,之后的每一步,他走得沉稳,透着皇家子弟的矜贵气。
傅太师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样很难,他们这样上了年纪的,虽然也会在人前尽力端着,但偶尔吃不消露出些老态来,旁人也不会说什么。
可孙睿不行,这位殿下骨子里骄傲着呢。
偏就是这种骄傲,让傅太师这样的老头子有些心疼。
只是,傅太师暗悄悄瞄圣上的时候,他在这位父亲身上没有寻到一点点心疼的痕迹。
圣上甚至没有看孙睿,他坐在椅子上,胳膊撑着扶手,以拳抵下颚,一脸严肃,一副气闷模样。
他气了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皮子,冷声与傅太师道:“这么多年,朕最宠的儿子就是他!”
傅太师嘴上忙应了一声:“是。”
圣上见他反应平淡,又继续道:“赵方史糊涂,他跟着糊涂!刚刚说的那叫什么话!他好好认错,撇清和赵家的关系,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为了一个同知,他掺合个什么劲儿!”
傅太师垂着手,心里默默想,三殿下哪里是跟着赵方史糊涂,分明是儿子肖父!
圣上偏宠虞贵妃、宠得皇太后频频出话都毫不改变,孙睿这会儿要护赵侧妃,不就是一脉相承嘛!
话说回来,壁虎断尾的自保并不是坏事,无论是帝王还是臣子,人生在世,总有不得不面对破釜沉舟、需要做取舍的时候,但若是个一出状况就立刻撇清的,则显得冷血冷情了些。
以傅太师来看,情重到不顾大局的不行,冷情得说断就断的也不行,这事儿要看一个度。
赵方史这状况,三殿下今日二话不说就与赵家撇清,那才叫人真的心慌。
还远不到那个时候呢。
当然,这些话他说不得,他只能道:“三殿下卷入其中,立太子之事……”
“立什么?”圣上哼了声,“朕这时候说立他,谁会答应?爱卿你答应?”
傅太师讪讪笑了笑,他当然不可能答应。
圣上又道:“明州那里,总归是睿儿出了差池,可正如爱卿所言,他到底犯了多大的错,还是要等都察院查办清楚了再议。
眼下立太子,等于是把睿儿排除在外了,将来若查明白了与他干系不大,朕难道要再把立给别人的太子再废了给他?
这事就暂且先不提了吧。
朕这回也看出来了,睿儿是有本事,就是太年轻,不周全,爱卿多提点提点他,让他再历练几年吧。”
傅太师心思转了转,佯装不赞同地道:“历练是自然的,可是,圣上,您今日罚得太重了些,这么大冷的雪天,别说三殿下的身体了,您让其他殿下去外头跪着都会跪出事儿来的,您最宠他,最后病倒了,心疼得还不是您嘛!”
圣上抿了抿唇:“这不是爱卿正好来了吗?这么多年朕就没好好训过他,也该敲打敲打了,就是拉你陪朕唱个戏罢了,你难道不明白?”
傅太师忙道:“您说的是。您是君、也是父,严厉些也是为了殿下好。”
“正是。”圣上点了点头。
傅太师告退出来。
一出御书房,冷风袭面,吹散了身周的那点暖意,他没有多坐停留,急匆匆往文英殿走。
雪似是更大了,吹得傅太师的心也是拔凉拔凉的。
他知道自己这一趟没有来错,一些原本只是猜测的想法,此番都落到的实处。
圣上口口声声说最宠爱三殿下,说借机敲打,总归红脸白脸都有人唱,不至于真让孙睿去雪地里跪着。
可严父也是父,作为父亲,不该是那样的反应。
三殿下离开时,圣上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
当然也有不忍看的,怕自己心软,可傅太师当时在圣上的神态里根本没有找到一丝一毫的牵挂与心疼,这哪里是宠爱、哪里是在乎?
出了这等事,立太子必然搁置,圣上交代他的那些听着没有错,细细咀嚼,最后只有四个字:缓兵之计。
圣上哪里是真的听进去了他们几个老家伙的劝,松口立太子了呀。
他只是拖延不住了,为了安他们的心,不得不松口。
好巧不巧的,明州出了事,立三殿下肯定不行,改立他人似是也不好。
如此,历练几年,不就是名正言顺地拖延几年吗?
有这一茬在,谁还能一次次地去建议圣上立太子?
傅太师一面想,一面进了文英殿,一时间,所有人都朝他看了过来,包括孙祈等几位殿下。
“外头雪还挺大,散值时就该积起来了,”傅太师说了一句,走到炭盆前暖暖双手,笑了笑,“大冷的天,支个锅子,再烫壶酒,乐事儿。”
话音一落,引了不少附和之声。
只是大伙儿的心里都在判断,傅太师还能如此恰意,孙睿是不是把明州的事情都推干净了?
孙祈直接些,他的身份也好说话,待傅太师暖了身子落座,他问道:“父皇恼三弟了吧?要不要紧?”
傅太师没有瞒,道:“圣上很是生气,让殿下闭门思过。”
孙祈还想知道得更细些,可傅太师摇了摇头,他也就没有再问,反正到了散值的时候,刘婕妤那儿必定有周全消息。
傅太师取了一本折子,上头议的是南陵几个要职的官员安排状况。
他记得,几次讨论时,孙祈、孙宣都说了不少看法,头头是道。
可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几个老家伙想得一点没有错,无论这几位再努力,都没有得到圣上的心。
圣上真正属意的,是一个提出来无法获得他们认同的皇子,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文英殿,才有了几位殿下彼此之间的制衡,才需要缓兵之计。
此时此刻,傅太师甚至怀疑,赵方史贪墨这事儿,背后真正使劲儿的未必是孙祈、孙宣,而是圣上授意爆出来的。
否则,委实太巧了些。
第九百七十五章 不懂
静阳宫里。
虞贵妃听说孙睿过来了,立刻从榻子上起身,匆匆趿着鞋子迎出去,急得全然失了贵妃仪态。
她甚至掀开了厚厚的挡风帘子探出身去,外头风雪迎面而来,吹得她身子晃了晃。
冷,透心的冷。
虞贵妃顾不上,她全部心思都落在孙睿圣上。
孙睿进殿,冻得发紫的双唇嗫嗫,似是想问安,却冷得发不出声。
他没有解雪褂子,就这么立在炭盆旁取暖。
虞贵妃看着他青紫的指甲盖,眼冒金星,催着嬷嬷道:“去取干净的褂子来,这身都沾着雪、湿漉漉的,哪里能不冷!”
她亲手给孙睿解了,又拿干净的系上,握着儿子冰冷的双手,道:“从御书房过来的?怎的又没有拿个手炉?你父皇真是,气归气,恼归恼,哪有冻着你的道理!他气头上没有顾,你怎的就不让内侍拿你一个?”
催了褂子,又催热茶,末了还担心手炉一冷一热的,会叫孙睿的双手起疮,虞贵妃干脆自己给他哈气搓手。
孙睿没有拒绝,站着垂眸看虞贵妃忙碌。
渐渐的,身体没有那么冰了,虽不暖和,但好歹不冻人。
他清了清嗓子,寻回了声音,道:“难得见母妃如此。”
“哪里的话,母妃向来……”虞贵妃说了一半,自己顿住了,她抬眼看孙睿,心里叹了一口气。
孙睿的语调一切如常,虞贵妃不知道是自己太敏锐,还是前回那些话压着,她愣是从这种寻常里听出了不满来。
再说了,她也心虚。
这样的关切、仔细、恨不能事事亲力亲为替儿子打点,她的确向来如此,也的确极其难得。
她的向来都是对孙、孙奕,她的难得是对孙睿。
虞贵妃从前从不觉得自己偏心,或者说,她觉得那样的偏心是理所应当的,长子有长子的责任和担当,与小儿子是不一样的,孙睿也没有不满过,以至于这份不满其实压在他心里很多年了。
她顿时讪讪,倒也庆幸没有心急火燎地把赵知语叫来问话,不然又要伤着孙睿的心了。
“母妃听说,你父皇发了好大一通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虞贵妃低声询问,“你真帮着赵家处理了?”
孙睿的眉头皱了皱,道:“折子上说的,有些不同。”
他也是直到这一刻,才能定下心来细细分析其中因由。
不说今生,孙睿前世也与余将军打过不少交道,这一位干将在他眼中,是个很顶真、也很耿直的人。
武人性情,虽也念了不少书,但余将军依旧直来直去,不太会朝堂上弯弯绕绕那一套。
他不会帮人隐瞒什么,也不会胡乱编造、乱井下石。
哪怕孙祈在宣平时与余将军来往极多,他也不可能收买得了余将军。
余将军折子上写的,就是他眼里的真相。
当然,孙睿更能确定的是,孙祈的手伸不到江南,他没有法子往自己准备好的刀子上淬一层毒,同样,孙宣也不行。
最有可能的反倒是蒋慕渊。
赵方史贪墨,与其说是用来不让他被立为太子的工具,不如说,一开始就是冲着赵方史去的。
蒋慕渊察觉到了江南会有异动,所以坚持让余将军募兵,又亲自去平海关借调兵船,宁小公爷做了这么多,又怎么会放过赵方史这么一个明显就是他的棋子的人物呢?
棋子吃不干净,也是吃一枚就算一枚。
偏偏,孙睿的棋盘上,赵方史就是极其重要的一环。
而只是余将军上折子弹劾,京中没有下旨意之前,朝堂办事自有规矩,他动不了赵方史,赵方史只要机灵,未必脱不了身,去办后头该办的事。
可若蒋慕渊参与了,决计不会给赵方史金蝉脱壳的机会。
孙睿越想越沉闷,眉头皱得更紧了。
虞贵妃只等了那么一句回答,心里惴惴,看孙睿神色,越发觉得其中有隐情,便道:“既是不同,你与你父皇说清楚了吗?不说眼下时机要紧,即便不是立太子的当口,也不能担上那样的罪名,与你名声……”
“母妃,”孙睿打断了虞贵妃的话,定定看着她,“往后再莫提立太子之事了。”
虞贵妃的心里咯噔一声:“等查明白了,你父皇还是会……”
“查不明白,”孙睿道,“查明白了,也会有下一个弹劾折子,您真以为父皇松口了吗?谁有这个本事,恰恰在此时此刻,把赵方史贪墨给翻出来?”
虞贵妃的呼吸滞住了,孙睿说过的话一下子又在脑海里翻滚起来,她下意识地道:“孙祈、孙宣他们……”
“他们没有那个本事!”孙睿道,“您记在心里就行了,这事也不用跟孙说,他知道了也是添乱。”
虞贵妃倒想替孙争几句,想到今儿内侍去文英殿询问时,孙那满不在乎的态度,她还是咽了回去。
“你父皇到底满意谁?”虞贵妃叹道。
孙睿抿了口茶,笑着道:“也许是孙呢?”
虞贵妃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怎的这个时候还说这种莫名其妙的玩笑话。
“您不信?”孙睿放下茶盏,“不信也无妨,就如我前回说的,总归您有三个儿子,您的胜算最大。父皇让我闭门思过,我这就先回去了,您不用担心,自己府里,我也不至于冻着饿着。”
虞贵妃劝不住,也不知道怎么劝,只能送孙睿离开。
看着儿子头也不回离去的身影,虞贵妃心里堵得厉害。
嬷嬷扶她回内殿坐下,虞贵妃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子。
这镯子是圣上送的,玉质清透,她戴了很多年了,养得越发温润。
摩挲着镯子,她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低声与嬷嬷道:“我是看不穿睿儿了,还是看不懂圣上了?我原以为我是最懂的……”
嬷嬷哑声道:“您别这么想。殿下遇事失落,一时说些伤心话也是情理之中的,您听了就好,千万不要因此怀疑圣上,您不懂圣上,那还有谁懂呢……”
虞贵妃咬着唇,没有说话。
第九百七十六章 酒
轿子落在冯太傅府邸的轿厅里。
傅太师从里头下来,对着前脚刚到的曹太保拱了拱手。
曹太保回了礼,但脸色一直绷着,显然情绪不好。
两人与冯太傅同僚多年,对冯府亦是十分熟悉,熟门熟路往书房去。
冯家书房极大,边上连着间耳房,因冯太傅爱好风雅,三面皆是落地花窗,往外头看去,便是一汪湖水。
湖面不大,却有风趣。
耳房里已经温了酒,只等他们两人抵达。
傅太师先前在文英殿里说的也不是虚话,这样的雪天,就适合热酒与锅子。
可惜他们三个已经老了,不能跟年轻时一样,大冬天的开着花窗看雪景,身子骨吃不消。
当然,他们也不是来吟诗对对子的,再是好景致,在此时此刻,都无心欣赏。
一盏热酒下肚,傅太师叹了声:“我原总以为是我们三个想多了……”
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也算是把争权夺势的各种手段都看过了,因而傅太师在先前就品出了不对劲来。
可品出滋味来了,内心里还是存了一份念想,认为圣上不会那么离谱。
他们三个也交流了几次,把疑惑压在心里,没有去圣上那儿试探。
毕竟是太荒唐了。
圣上选了一个他们谁都无法认同的皇子,这……
孙祈、孙淼、孙睿、孙宣、孙骆,这五个,虽然能力各有高低,外家实力也不相同,有野心勃勃的,也有根本不想掺合的,但这五人在三公眼中,并不是绝对不可以的人选。
圣上真的要立其中一人为太子,他们几个老家伙也能帮着多指点指点。
余下的,还能有谁?
也就孙年纪大些,再往下,连走路都没有走顺畅呢!
这不是疯了吗?
“小公爷前一阵回京,我还与他讨论过,他让我再试试,”傅太师揉了揉眉心,“结果一试,试出来这么一个结果!
圣上先松口,再给三殿下安这么一个事儿,还叫我们再磨他两年……
这哪里是磨啊,这是把人给磨废了!”
“圣上总不至于真把心思落在八殿下、九殿下身上吧?”冯太傅叹息,“那也太小了些,都没有开蒙呢,也不知道往后是个什么性子。
等他们能进文英殿了,我们三个早躺棺材里了!到时候怎么办?由谁来从头教起?”
“教还是有人教的,”曹太保道,“怕就怕,不是个能教出来的!何况,我们躺了,大殿下他们都还在呢,到时候那场面……”
十几年的磨砺与奋斗,足够孙祈他们丰满自己的羽翼了。
到时候,刚刚才冒头的小殿下们怎么与兄长们竞争?
还不是翻天覆地!
三公越说越惆怅,一辈子风风雨雨走到今天,排开公候伯府,朝堂上,就数他们三人最风光,结果眼看着能功成身退了,如此难题扔在眼前。
倒不是最后一定要操心,而是正如蒋慕渊说的那样,他们入土了,他们的后人还要做官的,一旦站错了边,整个家族几十几百年的功业毁于一旦。
家业毁了,百姓也苦啊!
当年先帝登基前后的事儿,他们都是亲身经历了的。
那几天几夜,京城百姓人心惶惶,乱作一团。
“还是要想想法子,”傅太师道,“便是逼,也要逼圣上立个适合的太子。”
“谁合适?”曹太保叹道,“原想着三殿下算是不错的了,可明州那事儿,我听着都头痛。”
头痛的也不是孙睿不分青红皂白,明知赵方史贪墨还替他粉饰,他们怕的是今朝有个虞贵妃,往后出个赵贵妃。
孙睿在御书房里的态度就是护着赵氏了,哪怕赵家真的倒下,圣上难道还能为赵方史贪墨而把赵知语给杀了?
赵知语还在,孙睿还护着,几十年后,谁知道呢。
“其他殿下,还是弱了一些……”傅太师道。
真有一个出色极了的,岂会让他们为难成这么样子?
正是谁都差不多,才会一直纠结。
锅子没有动几口,热酒饮了好几盅。
冯太傅明显是吃多了酒,酒意上头,晃着脑袋道:“小公爷若是儿子,不是外甥,我们几个老兄弟还烦什么呀!”
曹太保没有醉,扶着酒盏的手抖了抖,撒了一半:“慎言!慎言!”
冯太傅没有听见,但也没有说,他醉得睡着了。
主人家醉过去了,做客的也不好再留。
傅太师与曹太保一道离开。
冷风迎面而来,吹得曹太保打了个寒颤,他搓了搓手,低声道:“可惜不是啊!”
“你让他慎言,”傅太师咳嗽了一声,“你怎么自己也管不住嘴了?”
曹太保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不是年纪大了,吃了酒就犯糊涂了嘛!”
傅太师闻言,也笑,笑过了,剩下的也只有苦了。
两人在轿厅拱手告别,各自上轿回府。
傅太师也没有再叮嘱曹太保什么,他知道,这就是酒后失言而已,等酒醒了,没有谁会再说这种话。
不给自己惹麻烦,也断断不能给蒋慕渊惹麻烦。
这厢的小酌散席,另一厢,孙祈府中,又一盅热酒上了桌面。
孙祈和孙宣坐了一晚上了,大部分时候是闷声吃酒,偶尔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事关孙睿的,他们两人谁也没有提。
孙睿遇着麻烦了,按说他们两个该高兴才是,可偏偏,那点儿高兴叫风一吹就散了,只余下一肚子憋屈浊气。
两人酒量不算出众,喝到现在,已经是差不多了。
孙祈借着酒劲,道:“五弟特特来我府上,真是来跟我看雪吃酒的?”
孙宣笑了笑,没有立刻回答,他酝酿了一晚上,事到临头,只觉得准备好的那些试探之语都没有什么意思。
他干脆换一种说法,直接问了:“赵方史那事儿,皇兄掺合没有?”
孙祈拧眉,一双眼睛盯着孙宣,抿唇不说话。
孙宣也没有一定要他答,见状直接道:“我反正是一点儿都没有掺合,别说明州了,我都没有出过京畿,想往外头伸手都没有本事。赵方史的事儿,与我无关。”
第九百七十七章
已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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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宣说得坦荡极了,他的眼周沾染了酒气,泛着红,越发显得他年轻,也显得直爽。
原本,在孙祈的认知了,直爽这样的词汇是不能用来形容孙宣的。
或者说,他底下这一个个的弟弟,就没有哪一个是直爽人。
可孙宣现在这么一说,孙祈就是信了,信孙宣没有给孙睿使绊子。
清了清嗓子,孙祈道:“我也没有,不管你信不信,我没设计他。”
“我信,”孙宣接了话,见孙祈微怔,他复又笑了,“不是你,不是我,也不可能是三哥自己,太子之位唾手可得,他自己告自己,除非是疯了!
二哥、六弟都不掺合,余下的,还能有谁?”
孙祈的心咯噔一声。
“还有父皇!”孙宣晃荡着手里已经空了的酒盏,笑容里满满都是不甘,“除了父皇,还有谁能在这个当口上让三哥跌这么一跤?
大哥,你还觉得我是在骗你、害你吗?
我前回就告诉你了,父皇心中所属的不是我们,也不是孙睿,是孙!
只有如此,才能解释这一回的事儿!
父皇就是被三公逼得没办法了,用了这么一招缓兵之计,他一心一意要扶的是孙,孙睿只是个幌子。
你说呢?”
孙祈能说什么?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不该被孙宣牵着鼻子走,他知道孙宣想让他去冲锋陷阵,他知道不管何时他都应该冷静下来、坐山观虎斗,他什么都知道。
可他更知道,孙宣说的极有可能就是真相了。
兄弟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孙祈才一字一字道:“你不用跟我说,你该去跟孙睿说,让孙睿知道父皇是何等的偏心,他们静阳宫自己去闹吧!”
“他知道,他又不蠢,”孙宣嗤的笑了一声,“我早说了,他肯定心里有数,今日之事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我来找你,不是为了旁的,就是觉得他惨,我们也惨。
我们那么辛苦学习政务,想方设法给对方出难题,到最后全是便宜了孙,凭什么?
若说我们输在了投胎上,没有投到虞贵妃的肚子里,那孙睿比孙有输了什么?
没有公平,输都不知道输在哪儿,你甘心吗?我反正不甘心!”
孙祈闷声倒了一盏酒。
入口只一点点余温,他低声道:“不甘心又能如何?你不傻,我也不蠢,我不会替你去打头阵,也没本事煽风点火让你冲前头,既如此,你跟我不如都好好待着,让静阳宫闹去。”
“也是,”孙宣嘴上应着,“孙睿可不是个会白白吃亏的。”
这场雪一直落到了天亮。
大朝会上,孙睿被罚闭门思过,并未列位。
底下官员多多少少听见些风声,但堪堪卡在立太子前后,一时之间,并没有谁质疑、发难。
都察院那儿,迅速敲定了巡按。
两位都御使年事已高,一位受寒抱恙,另一位实在吃不消南下明州,原本这外差该落到黄印身上,偏他要应付难缠的孙璧,抽不出空来,最后另定了人选,急匆匆往明州赶。
虞贵妃因孙睿闭门,也不得不谨慎万分,去中宫请安时,原以为陶昭仪与刘婕妤即便嘴上不说,眼神和姿态里也会露些得意之色,可事实上,那两位什么反应都没有,平淡得仿若没有出事一般。
事实上,她们比虞贵妃都慌。
陶昭仪是早前就琢磨出些隐情来了,刘婕妤上次叫孙祈提醒了一回,此番儿子再一分析来龙去脉,她全听进去了,越想越不是滋味。
三人各怀心思,自是和气得不行。
慈心宫里,反倒没有那么平和。
皇太后依着引枕,垂着眼听向嬷嬷说话。
“闭门思过,”皇太后叹息一声,“年前也就出来了。”
话说了半截,另半截是,出来了又如何,立太子之事遥遥无期了。
皇太后不想评断孙睿糊涂不糊涂,她只知道,如此拖延并不是好事。
唯一能叫皇太后欣慰的消息是,清早永王府递了消息来,说符佩清有孕了。
她对符佩清是爱屋及乌,原就无比顺心,现在是越发喜欢。
倒不是仅仅因为孩子,而是孙恪在改变,皮依旧是皮的,却能看到他成亲之后添的那份温和。
是的,温和这个词语,与孙恪从来搭不上。
淘气、又爱折腾,才是孙恪的性情,在慈心宫里时,还要再添上一个“撒娇”,孙儿对着祖母,明明不是小时候了,可孙恪不管,快二十岁的敢撒娇,六十出头的敢让他撒。
祖孙两个你逗我、我逗你,旁人谁能说没个正行?
可小王爷哪怕是哄皇太后高兴、彩衣娱亲的时候,他都和温和靠不上边。
也就只有蒋慕渊,来陪皇太后时,不急不躁的,温润如玉。
皇太后在孙恪成亲后,看到了这个最宠爱的孙儿的成长,倒不是说又皮又爱撒娇的孙恪不好,而是一个男人,该有他的担当。
孙恪做了丈夫之后的模样,让皇太后很是满意,她想,等孙恪真正做了父亲,也会有让她欢喜的进步。
“没有早早给睿儿定下正妃……”皇太后低声问向嬷嬷,“哀家是不是拖太久了?”
“您别这么想,”向嬷嬷道,“三殿下还是很喜欢赵侧妃的。”
“也是。”皇太后苦笑。
孙睿没有“长进”,与他是不是做了丈夫无关。
几日后,京城百姓也回过了神,那位传言里很快要被立为太子的三殿下已经几天没有出府了。
赵方史贪墨之事渐渐取代了孙睿养病一说,成了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争论的话题。
赵同知贪了吗?
三殿下帮了吗?
之后到底如何处置?
如此纷争,一时之间没有高低。
哪怕闭门,孙睿也知道外头状况。
他坐在暖阁里,听邓公公说了朝事进展,末了,道:“赵方史现在人在何处?”
邓公公垂着眼,道:“事儿一出,奴才尽量联系明州那儿了,现在都没有回应。”
孙睿的眼神暗了。
蒋慕渊分明人在蜀地,怎么把手伸到了明州?
咬赵方史不奇怪,奇怪的是,能恰恰咬到贪墨上……
第九百七十八章 兄弟
刘师爷和程晋之一行人抵达了霞关。
程晋之在庄子上养了有一阵子了,他到底年轻底子好,熬过了最初那一段昏昏沉沉的日子之后,人一天比一天清明起来。
借着朝廷军队的前压,确定路线安全之后,周五爷的手下将他从庄子上运送出来。
刘师爷亦跟着来了。
五爷手下这些人,什么出身的都有,袁二不在这里,他们其中有认得蒋慕渊的,却不认得肃宁伯等人。
惊雨领着刘师爷,一一告诉他。
刘师爷这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乔靖那个戍边将军,什么公候伯府,那都是只听过,没遇上过。
他从前是个师爷,后来成了乔靖的囚犯,这会儿也不知道自己是个吏官还是个犯人,是拱手还是要下跪,一时之间很是纠结。
肃宁伯把他扶住了,哽声道:“救命之恩犹如再生,你救了我儿子,你我便是兄弟,老大哥,不要那些礼数。”
刘师爷心惊得不行,他哪里敢应承这样的话,原也是个靠嘴皮子和笔杆子做活的人,现在磕磕绊绊的,嘴巴一点儿也不灵光了。
惊雨在一旁笑:“师爷,咱们这是军中,不讲官场上的礼数,只管放宽心。”
刘师爷这才应了。
肃宁伯也不是说客套话。
行军打仗会面临的状况,他极其明白。
正是太清楚了,当日程晋之失踪又迟迟没有消息,他心里做好了儿子牺牲的准备。
后来晓得了程晋之还有一口气,但他只能按住一位父亲的私心,以大局为重。
是心痛、是不舍、是荣耀。
生死有命,谁也怪不得谁。
他这辈子在战场上送走过叔伯,送走过兄弟,没道理不能送儿子。
可程晋之获救了,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岂是言语能够形容的?
别说是和刘师爷称兄道弟,他认刘师爷当爹都行!
不过是怕吓着实在的刘师爷,肃宁伯才没有那般。
清了清嗓子,肃宁伯道:“我知道,蜀地也有很多忠心耿耿的官员,他们不赞同乔靖,宁死也不从。
有人跟你一样下了大牢,有人英勇就义,你们每一个都是英雄。
我一定会领兵把蜀地收回来,给你们正名,没有人的血是白流的。”
刘师爷热泪盈眶,这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颤着声,道:“我这么个老骨头,留在军中是给各位添麻烦,惊雨小哥说,马车备好了,改明儿我就能一路往北往京里去。
我会在京城里等着大军获胜的消息,到时候热一壶酒,也叫他们高兴高兴。”
他们是谁,没有明指,但谁都知道。
蒋慕渊闻言笑了,道:“师爷只管放心进京,我们会尽量把被乔靖关起来的官员救回来,还有你的女儿,你们一定能父女团聚。”
刘师爷哭了一通,又笑了一通,跟着惊雨去休息。
他好不容易缓过来,拉着惊雨道:“当时救程三爷的,还有跟他一道被俘的年轻人,那也是个有本事的,要救他回来。”
惊雨听袁二提过,安慰道:“他是叫褚韫吧,师爷,他是个厉害人,战场上骁勇善战,会救的,肯定会救他。”
另一厢,蒋慕渊和肃宁伯又去看程晋之。
军医替他看过伤口了,旧伤愈合了不少,但能想象先前的可怖模样。
程礼之寸步不离,嘘寒问暖,恨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叫清醒过来的程晋之十分不习惯。
程晋之说话还有点有气无力的,叫程礼之围着看了几圈,哑声道:“二哥,你原来不这样……”
程礼之下意识地抬手要打,手到了空中又急急转弯、收了回去,他一张脸涨红了,道:“皮实还是你皮实,也是我们做哥哥的功劳,小时候没少摔打你。”
程晋之咧着嘴笑了。
他气息太不稳了,刚笑了两声又岔了气,脸全皱了起来。
程言之在一旁看着,见两个弟弟能斗嘴,那颗心才算归了远处。
肃宁伯进来,面对儿子,他还是端着些严父的架子的,叮嘱了一番:“霞关也不是个养伤的好地方,等你身子骨再好一些,还是回京城养伤吧,到时候也该过年了,家里都挂念着你。”
程晋之自然也牵挂家中,但不答应离开军中,他是个兵,是个领兵的将,现在虽然不能打了,却也没有回京安稳的道理。
肃宁伯又是无奈又是欣慰,他心里也有数,干脆道:“你回汉中,在那儿养着,等你能参战了,自己再回来。”
程晋之忙点了点头。
肃宁伯说完了,先一步离开,留下他们年轻人说话。
蒋慕渊道:“没有白费我从合水真人手上辛苦求来的批语。”
程晋之笑了笑,努力开口道:“可惜,阿琬给我的平安符丢了。”
“你不见了踪影,京里人人急坏了,你媳妇儿也是,”蒋慕渊想了想,道,“你的手指能动,回头给她写封信,叫她放心。”
程晋之还没接话,程礼之先笑喷了:“就他现在这样子,怕是鬼画符!”
蒋慕渊和程言之也不由笑了。
可鬼画符也比什么都没有强。
蒋慕渊记得,顾云锦当时手受伤了,给他写信就全是鬼画符,可他就是觉得有趣,画得再天马行空,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心里牵挂着,就是如此。
“阿琬怎么样?”程晋之问道。
“云锦在信里写了很多,我回头念给你听。”蒋慕渊道。
程礼之稀奇:“不等他回京自己问?”
“不一样,”蒋慕渊笑了起来,“听了,回京再问。”
那般真切的情感,由林琬亲口告诉程晋之是一个滋味,从旁人的角度来讲述又是另一种喜悦。
蒋慕渊自己就是如此,顾云锦反反复复讲述的每一句都叫他甜着腻着,可皇太后他们口中的、那个在平日里不由而然流露出对他的喜欢的顾云锦,也叫他心尖儿颤。
程晋之十分想念林琬,只是两人隔着山水,还见不着面。
他不愿意放过任何一点有关林琬的消息,催着蒋慕渊道:“趁我精神好,赶紧给我念念。”
第九百七十九章 低头思故乡
程礼之把程晋之的这种急切,形容成“要娶媳妇儿的前一天的傻小子”。
当然,在他的眼里,程晋之成亲之前的那几晚,比现在这个傻小子还傻上十倍。
傻到让哥哥妹妹们都没眼看。
程晋之才不管程礼之打趣他什么,这里也没有外人,什么揶揄都比不上林琬有分量。
蒋慕渊让寒雷去自个儿那儿把装信笺的木盒子拿过来,然后打开,从中取出厚厚的信笺。
他也不用拆出来翻看其中内容,只看信封背面的落款日子,就能把需要的一点一点分出来。
程礼之和程言之挤了挤眼,小公爷夫妇感情甚笃,怕是每封信都反反复复地看,句句记在心中了。
蒋慕渊的确都记得,挑了与林琬有关的内容,念给程晋之听。
从程晋之最初出征时,到他一箭射杀梁肃,再到他霞关下失去踪影,此后迟迟遍寻不着,之后,他终是获救,挪到了庄子上养伤……
林琬激动过、振奋过、彷徨过,复又坚定,到最后终是一颗心落了底,能不顾其他,放肆哭出来宣泄心中情绪。
程晋之听得眼睛通红,有好几次,都没有忍住泪,就这么顺着眼角滑落,隐入了鬓角。
程礼之也不笑话弟弟了,自个儿背过身去,重重抿了抿唇。
夫妻同心,但兄弟感情亦是真切,林琬体会到的滋味,他们做哥哥的同样如此。
他和程言之虽然不会句句向程晋之讲述,但随着信中提及的林琬的思念,也把这数月间的起伏又在心头走了一遍。
真是为了这个弟弟操透了心!
程言之明白程礼之的感受,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程晋之没有出声,等蒋慕渊全部念完了,才哽着声音,道:“我都不知道给她写信时说什么了……”
他与林琬自幼相识,他见过林琬小时候被讨厌的虫子吓哭的样子,林琬也见过他从树上摔下来鼻青眼肿的模样。
可直到蒋慕渊娶亲那一日,程晋之才突然叫林琬勾了心,这个认识了那么多年的小姑娘,原来这么好看,这么让他欢喜。
与很多夫妻按部就班的行六礼不同,林琬应下婚事时,程晋之甚至还在北境战场上,打一场不知道何时能归的仗。
程晋之一直觉得对不住林琬,彼时状况,林琬承受了很多不该她承受的压力。
他想一心一意待她好,结果成亲不久,他又披挂出征。
愧疚,更多的是心疼。
“又叫她吃苦了。”程晋之道。
蒋慕渊道:“都叫秦夫人舌战群妇,给骂回去了。”
程晋之失踪,肃宁伯府和林尚书府上,面对那些虚情假意的担心,委实不好开口,哪怕有些幸灾乐祸之语,亦不方便回击。
反倒是秦夫人那样的身份,可以顶回去,胆敢在她跟前说这桩婚事一个字不好的,全被她骂得掩面而走。
程晋之不禁笑了笑。
他知道,秦夫人能骂得那般中气十足、谁来也不惧,其中根源,是林琬对他有信心,是他的媳妇儿从头到尾、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她坚信自己没有嫁错人,她坚信这就是她想要的婚姻、爱慕的丈夫,才给了帮她出头的秦夫人底气。
越明白林琬的心,程晋之就越想念林琬。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刚才该答应父亲,回京养伤去,也就能见着林琬了。
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打消了。
乔靖还占着蜀地呢,这场战事还远没有结束,他不能退。
他要杀更多的敌人,立更多的战功,才能不辜负林琬的心意。
林琬的丈夫啊,必须是个大英雄。
最后,程晋之还是顶着一口气,听从蒋慕渊的建议,给林琬写一封信。
他还不能随意活动身体,写出来的字与鬼画符无二。
可他写得很认真,哪怕这张信纸上就只有两行诗。
程晋之写的是李太白的诗句。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他忘不了林琬与他说的明月光,也是这道清冷的月光,支持着他活了下来。
神智最混沌的时候,他的心中都存满了思念。
程晋之相信,林琬能看得懂这句诗的意思。
他想家了,也想她了。
这封信会随着蒋慕渊的家书一道快马入京。
蒋慕渊封了火漆,正要寻惊雨来安排,后者就拿着两封信进来了。
一封是周五爷从明州送来的,另一封是听风从京中寄的,两封前后脚到达。
蒋慕渊打开看了,烛光下,神色沉沉。
两厢对照,他已经弄明白了来龙去脉。
孙睿以明州为刀,却不想那刀子被五爷先开了刃,一刀下去,鲜血喷涌。
他反受其伤,被圣上罚了闭门思过。
可蒋慕渊清楚,孙睿太疯了,就算他闭门了,也难保不再兴事。
周五爷能提前一步安排好明州事情,能把赵方史的进退都握在手中,却不能断言孙睿不会反扑。
两年时间,足够孙睿在明州按下一颗颗棋子了。
赵方史废了,孙睿也可能有其他代替品,东异的状况不容乐观。
余将军已经开始募兵,收效普通,好在他知道拿着鸡毛当令箭,把海域防备都抓在了手里。
算算日子,平海关的战船很快就能抵达,以江南现有的兵力、添上支援,再算上枝江大战后还能继续作战的水师,勉勉强强能用。
当然,只是防御而已,他们人不多,船更少,想去海面上与东异打海战,那是痴人说梦。
周五爷提醒了一句,他探查过东异那儿,对方的确有兴兵的打算。
还没有宣战发兵,是东异里头亦有分歧,五爷借着些关系,能极力让反对宣战的人坚持到底。
他说要拖到来年开春,就一定要拖下去。
蒋慕渊清楚周五爷尽力了,为了江南太平,他们若不能彻底打下蜀地,也必须要让乔靖再吃几个大亏。
要刀刀砍到乔靖的痛楚,就需要王琅递更多的消息。
这担子对王琅自然沉重,却是不得不做。
金安雅对贾大娘点了点头,露出满面笑容,出了金楼,坐着轿子往府衙去。
第九百八十章 懂
冬日午后,在阳光下晒一会儿,饶是精神好的年轻人,都难免打瞌睡。
乔靖这两天不在保宁城,府衙小吏们都躲懒,趁着日头好,杵在石狮子旁眯着眼打盹。
突然间,光线闪了眼,似是镜子映光一般,几下就把人给闪迷了。
小吏的瞌睡一下子醒了,很是不愉快,眯着眼寻了寻。
那些光是从一年轻妇人头上的首饰上折过来的,随着对方落轿、整理袖口的动作,忽而照此,又忽而照那。
小吏想骂娘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里。
那年轻妇人不是别人,是王琅的妻子。
王琅在乔靖跟前能说得上话,他们不敢骂的。
虽然骂不了,但一个个还是瞪大了眼睛看金安雅的首饰头面。
京城出身的官家女的眼光与喜好,与他们蜀地的女人,截然不同。
那可都是真金白银打的,亮闪闪的,戴在年轻妇人头上,丝毫不显得俗气,反倒是大方又贵气。
蜀地有不少苗人,他们也见过苗人女子的首饰,好看是好看,但大抵是人人都觉得京城才是好货云集之处,怎么看,都是京里的喜好是最招眼的。
金安雅没有着急进府衙,而是转到了石狮子对角的几家铺子,买了些点心装好,这才给王琅送进去。
她前脚一走,几家铺子的妇人全聚在了一块,对着那上上下下都彰显着“我有钱、我还有眼光”的背影,好一阵嘀咕。
“王琅先生自打在保宁住下,就只是个穷酸教书先生,一家人吃喝都要银子,哪里还会有多余的给媳妇儿做漂亮衣裳、金贵首饰,也难怪他要投到乔将军麾下。”
“小妇人爱俏,就冲着金子银子,王琅他媳妇儿就会支持他,毕竟,人家出身好,闺中穿金戴银,没道理嫁了人了,还把白送的银钱给丢出去。”
“也就是王琅先生的老娘想不通,非要骂儿子、骂儿媳,她能受得了贫苦,凭什么要儿媳妇也受得了?”
“有奶才是娘,媳妇儿吹吹枕头风,哪里还有老娘的位子,王夫人再想不通,迟早叫儿媳妇赶出门去!”
“至于王家那小姑子,那是泼出去的水,等以后嫂嫂从手指缝里漏点金碎碎、银碎碎的,就知道该帮谁说话了,你们看看地上那摊积水,映着光,亮堂不亮堂呀,是吧?”
一群人哄笑出来。
金安雅只听见了几个词,她这些人会说什么,她一清二楚。
当然,这也是他们一家希望旁人嚼的舌根。
她不怕别人说她爱财,她若不爱财,又怎么教唆着王琅努力给乔靖办事儿呢?
说回来,她这个年纪,不爱俏是不可能的。
前两年节俭,她能省吃俭用,但有银子能正大光明花给别人看,她当然要打些称心如意的首饰。
王琅要做的事情很危险,很难,她能让他做得更顺畅些,又能同时让自己漂亮些,两全其美。
金安雅提着点心进去,王琅正在偏厅奋笔疾书。
大案上摆着不少文书,他的身后还挂着蜀地的地图,闻声,王琅抬起头来,眼下一片青色,很是疲惫模样。
王琅见了她,也就放下了笔。
金安雅备了点心,又亲手给王琅煮了茶水,接着热水翻滚的声音,她才压着声,道:“说要快些,最迟到开春,收不回蜀地也要让乔靖没力气折腾。”
王琅挑眉。
如此算来,不过一季而已。
与当时简单商议时相比,紧了许多。
王琅曾听袁二提过,小公爷对这场战事的预期,两年内能打完已数速胜了,真拖上三四年,也不觉得意外。
可事实上,到来年开春,都没有满一年。
有如此变化,想来是朝中有变故,以至于小公爷不得不迫切获得蜀地胜利。
王琅如今帮乔靖处理文书,陆陆续续也能收到不少线报。
前几天刚得的消息,蒋慕渊亲自从平海关调了战船兵力往江南,又让余将军募兵。
当时乔靖火大得不行,蒋慕渊让江南水师与蜀地水师同归于尽,乔靖咒他,说蜀地水师无力东山再起,江南水师也别想有什么好处,朝廷没钱,还募兵呢!募来的都吃猪食去!
现在想来,此举背后大抵另有文章。
王琅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可只有短短一季,委实困难。
远远的,似有脚步声过来。
金安雅听见了,站起身来,声音冷冰冰的:“我就要那串珊瑚!母亲那个岁数,还戴珊瑚做什么?惹人笑话吗?珊瑚就该是我这个岁数用的!我不管,你不开口问她要,我就自己去要了!我今儿还定了根簪子,上头就要嵌珊瑚!”
王琅反应也快,无奈地直摇头:“一串珊瑚罢了,你从前又不是没有,母亲那串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这几年就这么些念想了,你……”
“是啊,我从前是有,我从前什么都有!”金安雅的声音高了起来,“我从前什么样儿!现在什么样!你说说、你自己说说!”
王琅的余光瞥见了出现在天井另一端的季同知等人,对方显然也听见了,两厢皆是尴尬。
涨红了脸,王琅又是劝又是哄地把金安雅往角落带,季同知等人也不会凑上来听他们夫妻吵嘴,掉头走了。
金安雅一面佯装不乐意,一面嘴上叨叨不停。
王琅见她如此,不知怎么的,几日间的疲惫突然就散了,弯了弯眼,无声笑了。
“珊瑚就珊瑚吧,原就是你的,”王琅道,“不能与你从前比,但好歹去打几样真的可心的。”
金安雅愣了愣。
王琅抬手,扶了扶她的发簪:“玟儿才喜欢这样的。”
京城的首饰铺子,集天下所长,各色各样的都有,便是西洋货,有钱有身份的官家女一样买得了。
金安雅画给金楼的图纸,的确是京中审美,她自己以前也算喜欢,却不是她最最喜欢的那一路子。
她为了糊弄保宁百姓,用了不少金子,怎么闪人眼就怎么来,可事实上,这两年,她性子改了,偏爱细巧些的。
她从未与王琅说过,女人家的东西,她也从没有想过王琅会了解。
可现在她知道了,王琅是懂的。
王琅在看着她,所以懂了。
第九百八十一章 说客
难得的,在王琅提到王玟时,金安雅不止没有一点儿不舒服,反而有些想笑。
笑意漫到了唇角,眼睛却酸了。
金安雅自认为口才不错,起码和婆母、和小姑子唱起戏来,她根本不用戏本子,又是什么话都接的上,可现在,她却不知道说什么了。
很多话堵在嗓子眼里,却都不适合此刻讲述。
她重重握了握王琅的手,而后放开,把点心、茶盏都收拾了。
大抵是心中情绪太盛,她的手有些抖,一个不小心,啪的把茶盏砸了。
两人皆是一愣。
王琅过来要看她状况,金安雅却干脆扬手啪啪又砸了两只,这才快步往外头走。
先前季同知他们经过的那一角,有人听见动静小心探过来,瞧见金安雅负气而去,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眼睛都是红的,肯定哭过了,”那人道,“气性可真大,不依她就砸东西,啧!”
“女人嘛!”
季同知年纪大些,不与年轻人一般哄笑,想了想,往偏厅来,见王琅正收拾一地碎片,他忙道:“让底下人来做。”
“叫大人见笑了……”王琅苦笑,“她就这么个脾气。”
季同知看了眼大案上高高的文书,道:“你歇一歇,这么熬不是个事儿,一会儿回家去歇一晚上,明日再来。”
“不是熬,我躲呢。”王琅道。
季同知想到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心里明白了,王琅一回去,就要夹在婆媳中间吵珊瑚了。
王琅由着季同知想,他家确有一串珊瑚珠子,可那是金安雅的,并不是他母亲的,金安雅就是故意与他吵,吵给那些人听的。
“大将军还未回保宁?”王琅问道。
季同知这才想到来意,道:“看见刚才那几个了吗?是大将军请来的说客,之后要往叙州去。”
“去叙州卢家当说客?”王琅讶异,“那几个看着年纪轻。”
季同知道:“卢家那些年长的,油盐不进,反倒是年轻一辈,胆子大些。”
王琅笑了笑:“到底死了个心尖上的,卢家动摇也不奇怪。”
夷陵、枝江那一场大战,对乔靖的影响并不仅仅是损失了水师而已。
蜀地里面,世家、官员、将兵、异族,搅合在一块,错综复杂。
乔靖造反,拉拢了不少势力,有人大力支持,有人墙头草,当然也有人竭力反对。
一场大败仗,让反对的声音越发厉害,墙头草们看着状况不对,亦十分动摇。
乔靖能杀一儆百,却不能真的和所有反对声音为敌,前头打仗呢,后院若起火,乔靖挨不住。
原本,卢家是最支持乔靖的,年轻一辈里有好几个投入战场,不仅出了钱,还出了人。
偏偏,这一辈里极其得宠的卢昶死在了段保戚手中,一刀毙命,连尸骨都还在夷陵城,卢家想要都要不着。
卢家那儿,倒也没有说不再支持乔靖,而是坚持让乔靖出面,与朝廷扯皮,无论出多少银子,也要把卢昶的遗体运回来,入卢家祖坟。
而在乔靖眼中,卢家几百年积攒的银子可都是他起兵造反的粮饷,给朝廷换一具尸体,那是从他乔靖的口袋里掏钱,他怎么肯?
如果说,程晋之还在他们手中,乔靖把人拖出来杀了,一具尸体换一具尸体,乔靖不信朝廷不同意。
毕竟,肃宁伯还领兵呢,这都不换,说不过去。
可程晋之获救了。
肃宁伯借着枝江大胜,在乔靖回过神之前,一口气从霞关往前进推,收了数座城池镇子,从个村子里寻到了程晋之的下落。
乔靖当时气得一脚踢烂了一把椅子。
那一片村落,与乔靖当时带王琅去看的几处衙门牢房都有些距离,连着近些的两三个牢房,他们彼时没有去过。
没凭没据的,乔靖自然不好怀疑到王琅头上,只当是程晋之运气好,这都叫他活下来了。
季同知叹了一口气,道:“我看,他们去叙州也未必能讨着好,虽说年轻人之间好鼓动,但拍板的还是卢家老一辈。
卢家里头也复杂,他们世家多为姻亲,大将军真与他们闹得不愉快了,卢家牵头,只怕好几家要跟着做墙头草。”
王琅捻了捻指尖。
如何帮着蒋慕渊收复蜀地,他一直都有些想法,只是有些事情,他轻易做不得。
急匆匆的,动作太大,容易引来乔靖瞩目,那就适得其反了。
可现在,只有一季的时间,由不得他慢慢谋划。
“大人,”王琅道,“不如我跟着他们走一趟叙州吧,我去卢家卖卖口才。”
“你?”季同知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这事儿辛苦且不说,成了倒好,若是不成,大将军……”
“说客嘛,有说成的,也有说不成的,但我有把握能说成,”王琅笑了笑,道,“大人就当给我个机会,让我暂且避出保宁去,婆媳相争,我夹在中间,能如何?”
这么一说,季同知也笑了:“你既然口才出众,怎么还摆不平母亲妻子?”
“清官难断家务事,”王琅叹道,“我嘴巴再厉害,遇上婆媳两个,还是闭上的好。”
季同知见多了婆媳争斗引发的案子,拍了拍王琅的肩膀,道:“你真有把握?”
“其实也能理解,”王琅点头应了,又道,“大将军那当了弃子的小儿子死在京中都运灵回蜀地了,卢昶却回不来,卢家怎么咽得下这口气。我试着去说说,十之八九能说通。”
季同知看着王琅的眼睛,见他坚定,突的想起他在乔靖这里毛遂自荐的那一回,明明就是个年轻书生,偏有一股子拧劲儿,说话掷地有声,双眼里跟盛着光一样,别说是季同知自己,乔靖都叫他说服了。
若不然,乔靖不会试探王琅数次,最终把人纳入麾下,早在王琅登门时就把人扔出去了。
能说服乔靖的人,大抵真有能耐说服卢家人。
“你跟着去,”季同知沉声道,“大将军那儿,我帮你说去。卢家对大将军极其要紧,你一定要谨慎对待。”
第九百八十二章 游说
保宁往叙州,说近也不近。
乔靖请的那几个年轻说客,都是蜀地几个世家的公子,平素与卢家的年轻人也有些往来。
而王琅,对他们来说,是个外来客。
虽说王琅现如今跟着乔靖做事,但并无一官半职,出身就更不用说了,王甫安这会儿还是个囚犯呢。
他们跟着乔靖反对朝廷,但对王甫安那样的人,还是极其看不上。
至于王琅……
金安雅在偏厅里砸的那几个茶盏,就让他们把这一位定成了连女人都搞不定的软蛋。
看不上,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看不起。
知道王琅也要往叙州去,他们很是不屑,打听了王琅骑术一般,名正言顺地以王琅跟不上他们为由,先一步出发。
王琅倒也无所谓,他当了那么多年的监生,又是京城繁华地长大,不管熟悉还就只是面识,身边从不缺世家子弟、勋贵公子。
无论是何等出身,最终拿主意的还是长辈。
便是蒋慕渊那般有能力、有想法的人,遇着真正的大事,也少不得与国公爷商议。
与其在这些小辈身上下功夫,王琅更想与年长之人打交道。
王琅骑术不出色,也就不逞强,让府衙安排了马车,一路往叙州去。
行的是官道,速度正好,不至于跟前回被乔靖押着往各处牢房去时一般,折腾得他翻天倒海。
他比那些公子晚了差不多两日才到叙州,往卢家递了帖子。
比之那些说客公子,王琅更能代表乔靖,卢家虽一肚子不满,还是接了帖子,引他入府。
管事知道主家并没有彻底与乔靖交恶的想法,便给王琅交了底。
卢家的老太爷们对年轻公子们十分不满。
登门拜访,自己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还一个劲儿鼓动卢家众位小公子,指着让卢家内里闹腾。
“昶六爷是三房独苗……”管事道,“这事儿闹的,乔大将军不给个说法,怕是要闹到分家都闹不安稳。”
王琅应了声。
卢家没有给王琅下马威,老太爷们不露面,几个老爷到了七七八八,也算是摆出了听王琅游说的姿态。
花厅里一众人坐着,能不能说成,全看王琅一张嘴。
王琅算是晚辈,拱手行礼,不卑不亢,只这姿态,倒是半点错都挑不出。
“卢家传家几百年,祖上出过七八位进士,其中三位入翰林,有一位为国子监祭酒,学生在国子监求学时,亦曾拜读过卢祭酒留下来的文章,深得启发……”王琅语速不快,态度很是诚恳,帽子一顶一顶往卢家人头上戴,几位老爷便是对卢昶之死极其不满,一时之间也不好驳了王琅的话。
说了一半,王琅自己顿住了,下一瞬,话锋一转,道:“按说卢家如此风光,原本并非一定要支持乔大将军,可卢家不仅支持了,还举全族之力,蜀地世家之中,以卢家对大将军的贡献最大。其中缘由,是卢家想更上一层楼吧?”
卢家众人交换了眼神,最终由卢大老爷开口:“是,蜀地偏居一隅,又不是江南那等繁华地。七八位进士,听起来不少了,可那是几百年才供出来的,没有谁想走下坡路。”
王琅了然地点了点头:“正如您所言,若是在江南,卢家的底气会更足一些。只是科举一途,委实不稳,几十年都出不了一位,这太正常了,所以卢家寄望于乔大将军,一旦大将军入京取得天下,卢家居功至伟,彼时论功行赏,得公侯爵位,才是一劳永逸之事。”
“还是喜欢跟你这样的明白人说话,”卢大老爷笑了,“我卢家可以全力支持大将军,但卢家百年基业,亦不是哪一位可以一人独断的,昶儿为大将军战死,却无法魂归故土,这说不过去,无法服众。只要昶儿回来,卢家依旧是大将军最坚实的后盾。”
王琅挑眉,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道:“众位,学生之后想说的话,恐怕不那么顺耳,但是不是这么个道理,以卢家百年经历,想来众位能分辨清楚。
想得公侯爵位,想一劳永逸,从来不是银子的事!
孙家开朝封了多少公候伯府,如今还在的有几家?如今还风光的又是几家?
叶城周家,曾经的永定侯府,只传七代,最后一代老侯爷过世,门匾上只能悬个周字,再不能挂侯府名号,府中所有僭越之处全部敲去、改过,除了银钱,周家还剩下什么?
卫国公柳家,也是开朝就封了的,偏惹了孙家不满,若非先前从龙之功,早就被废了,这几年又捅娄子,即便没有我们乔大将军,卫国公在孙家手中,也存不了几年了;
平远侯府金家,祖上也是打出来的,这几年沉寂,是因为金家出了个亲王妃,不愿意太招人眼而已;可等亲王妃百年之后呢?金家是风光、还是没落,看的还不是子孙能不能立得住吗?
当然,立不住也不怕,世袭罔替,别去学柳家,只老老实实不犯错就是了。
真正风光的,是宁国公蒋家、肃宁伯程家,靠的是子弟现在依旧领兵,每一代寿终正寝的没有战死沙场的多,学生与蒋慕渊有仇、恨不能他死,但也不得不承认,论功业、论打仗,公候伯府年轻一辈里,无人能及他。
连成国公那老头子,为了他们段家门楣,都把闲着度日的儿子扔到战场上,图的就是他们段家时不时闹出些丑事来、孙家都会高抬一手,前回他们老父子闹的笑话,要不是爵位是顺德帝的父皇封的,当儿子的不好直接撤,早就没了,等顺德帝驾崩,他儿子继位,再不用顾忌那些,段家若无新功,挨不住几年……
众位,想要一劳永逸,一开始就必须得世袭罔替,之后数代,只要不出差池,爵位就依旧在头上,若能出几位高才,自然更风光。
可世袭罔替,是卢家给乔大将军献银子就能献回来的吗?”
在座的所有人,皆是脸色阴沉。
第九百八十三章 难听
王琅说,话难听,确实很难听。
那个被成国公扔到战场上的儿子,就是一刀要了卢昶性命的段保戚。
这是血仇!
而王琅的言语之中似是对成国公很推崇。
其实,也不是推崇,而是把利益交换掰扯开来,血淋淋地呈现在卢家人面前。
“荒唐至极!”跳起来的是三房的老爷,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卢昶是三房独苗,他自视涵养出色,忍到此刻终是跳了起来。
王琅丝毫不避,面色不改直视对方。
如此坦然态度,无疑更让三房老爷气急,他指着王琅道:“以人命算计功名利禄,你枉读圣贤书!”
闻言,王琅却是笑了,笑容淡然,却更显傲气:“圣贤书?抱着圣贤书一辈子的人,是不会造反的。学生与众位,有何不同?”
三房老爷被堵得哑口无言。
卢大老爷下意识地往身后看了一眼。
王琅察觉了,佯装不知。
他进来时就打量了布局。
因着卢家老爷们人数多,椅子迎门摆了个弧形,又不想背后落空,左右几个位子后面都架了屏风,恰恰遮挡了落地罩后的模样。
王琅当时就猜,这是个鸳鸯厅,南北阴阳,另一半厅中可能有他人在听他的说词。
此时看卢大老爷这一眼,王琅知道猜对了,而且那边人的辈分更高,恐怕是卢家真正握着实权的老太爷们。
花厅里,气氛僵住了。
很快,对侧厅里传来脚步声,几位老太爷陆续过来。
打头的那位拄着拐杖,一头鹤发,他打量王琅,眼神锐利,神色却相反,带了几分和气。
“那依你的说法,我们卢家就不该要昶儿魂归了吗?”那老人问道。
王琅道:“该,魂归故土,这本不该是奢望。
可卢家以此逼大将军与孙家商讨,便是大将军同意,孙家肯?
怕只怕,逼到最后,卢家与大将军交恶,卢昶还回不来。
退一步说,大将军应了,孙家也应,众位难道要以百年积攒换卢昶回来?
那卢家,又贡献给大将军什么呢?功业不显,银子不足,论功行赏时,卢家的功在哪里?
何以为重,各位自然清楚。”
几位老太爷沉默着,以眼神交流一番,三房老爷还要反驳,被卢大老爷一把扣住手腕。
王琅见状,继续道:“卢家支持大将军,不止是银钱,也不止卢昶,还有其他子弟在前沿奋战。
卢昶战死,死得明明白白,知道他的遗体在何处,可枝江那一战,多的是对不上名姓之人。
他们之中,亦有世家子弟。
而卢家参战一日,谁又能保再不牺牲一人?
倾全族之力换回卢昶,还有下一人时,拿什么换?
卢昶英勇投军,必然做好了战死的准备,若他知道因他一人之骸骨,毁了卢家前程,他在地下如何能安?”
三房老爷观长辈反应,知道他们被王琅牵着走了,可他再是着急,也不可能说出卢家不再支持乔靖这样的话。
他做不了主。
他只能噙着泪,与几位老太爷道:“就一个昶儿,三房就这么一根苗……”
王琅沉声道:“早一时,晚一时,肃宁伯治军,从上到下没有侮辱敌军遗体的事儿,等大将军打下两湖,卢昶一样可以回来。”
“打不下呢?”三房老爷哽声道。
王琅看也不看他,只与几位老太爷道:“打不下,便是乔大将军兵败。我等皆是孙家眼中的反贼,那时候卢家抄没砍头,祖坟都不剩,卢昶回来埋哪儿?”
这话比之前说得更难听了。
拄着拐杖的老太爷听了,却没有黑脸,反倒是笑了起来:“年纪轻轻,胆子还真的不小。”
王琅敛眉,道:“都是实话。
大将军感激卢家支持,又感念卢昶战死,几次提及叙州卢家,都是赞叹之语。
将来入主京城,以卢家今日之牺牲与退让,谁能有卢家功高?
可若几番要求,这功业也就平了,叫其他世家占了先,卢昶的牺牲也就毫无意义了。”
“确是实话,句句在理,且容我等商议一番。”老太爷唤了个小厮来,交代道,“给王琅先生安排个院子。”
王琅自称学生,老太爷却唤他先生,如此称呼,他给了差不多比自己小了一个甲子的王琅足够的尊重。
而王琅只是行了一礼,跟着小厮离开,收起来先前据理力争时的锋芒,余下一股子书卷气。
饶是如此,老太爷还是在他的背影中,看到了一股傲气。
“实在太狂妄了!”有人道。
老太爷却哼了一声,道:“狂妄?那也是有本事才狂!我算是知道为何乔大将军会将此人纳入麾下了。
若无他父亲之事,今年必金榜题名,真不是他夸大其词。
卢家子弟,但凡多几个如王琅一般的年轻人,我们何必走这条没办法回头的路!
他说得对,我们只有跟着乔大将军继续打下去一条路,想要一劳永逸,想要世袭罔替,只靠银子哪里能行?
如今,卖大将军一个好,比惹恼他更重要。
至于昶儿,将来定有迎他回来的时候。
你们以为呢?”
几位老太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流几句,点头接受。
晚辈不敢置喙,至于长辈如何便如何,只三房老爷一人,泪流满面,想继续为卢昶坚持。
可对上老太爷的眼睛,他终是败下阵来。
他们三房没有老一辈坐镇了,他一人如何拧得过其他人,此刻反对,就是与卢家的前程违背,他担不起这个罪名。
老太爷拄着拐杖往回走,冬日阳光落在青石板的地砖上,对他而言,有些刺眼。
可他还是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
他在想王琅。
他先前坐在后厅,只听见王琅说话,并没有看到他的神态,但他可以想象得到,那个掷地有声的年轻人,彼此比阳光更耀眼。
这也是他出来与王琅面对面交谈的缘由,他想亲眼看看这么一个后生。
如此人物,原不该埋没在蜀地当个教书先生,跟着乔靖,也是一个好出路了。
可惜啊可惜,他们卢家,怎么就没有如此出色的晚辈?
第九百八十四章 不错
卢家已然拿定了主意,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这才晾了晾王琅,没有出现当场就被说服的场面。
老太爷很是欣赏王琅,觉得这人气度不俗、进退有度。
卢家祖上一直是书香底子,他年轻人也悬梁刺股过,可惜差了一口气,考了数次还是个举人。
搁在寻常人家,一位举人老爷足够体面欢腾了,可这是卢家,比祖上远远不如,一股子下坡味道。
等到了卢昶这一带,书念得更加不怎么样,一个个舞刀弄枪的。
自家子孙,只能认了。
可老太爷最喜欢的还是会读书的人。
尤其是听说王琅进了院子之后,就从书架上取了一本,认认真真看到了天黑点灯还舍不得放下,他越发喜欢了。
因而,翌日天明,老太爷也不耽搁王琅的事儿,把人请到跟前,一锤定音。
“还请先生回禀乔大将军,先前定下的银子与粮草,卢家一概不变,”老太爷一面说,一面把一封亲笔信交给王琅,“请转交给大将军,这些时日多有得罪,还望先生在大将军跟前美言一番。”
王琅恭谨着接过了信,笑容谦逊,与卢家老太爷说了些战局上的状况:“该急的是孙家和肃宁伯,我们只要跟着大将军就好了。”
知道他要赶回叙州,卢家没有坚持留客,卢大老爷亲自送王琅出府。
府门外头,卢家小一辈与那几个年轻说客吃了一夜的酒,这会儿才半醒着回来,那番浑浑噩噩的样子落在卢大老爷眼中,只觉得气血上涌,气得脑门疼。
老太爷说得一点都不错。
比不了,远远比不了!
两厢照面,年轻人识得规矩,立刻站定了。
卢大老爷不欲多言,只与王琅道:“先生慢走。”
马车离开,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昨儿才来的,怎么就走了?”
卢大老爷道:“与老太爷们谈妥了,当然就走了。”
“妥了?卢昶那事儿定了?按谁的意思定的?”
“按乔将军的意思定的,”卢大老爷看着几个晚辈,冷声道,“昶儿只能留在夷陵,将来如何,你们都该争口气!”
一群人越发愕然,听着话的意思,卢家是彻底让步了。
年轻说客们目瞪口呆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心里都颇为震惊。
他们来叙州这么些天,连老太爷们的面都没有见上,几位老爷亦十分坚持,这差事不好办,他们是有切身体会的。
可王琅,昨儿下午到的,今日天亮离开,再减去夜里歇觉的时间,就这么小半日,他办妥了。
同样是张嘴说话,他一张嘴,顶了他们几张嘴。
哪怕先前王琅在他们的印象里,就是个怕媳妇儿、被泼辣媳妇儿在府衙同僚跟前哐哐砸茶盏、毫无当家男人气魄的软绵书生,此刻也不敢再低瞧对方了。
有这样的能耐,难怪得大将军提拔。
马车上,王琅闭目养神。
他自然不会去动卢家老太爷给乔靖的信,他靠猜也能猜到大体内容,就如同他知道怎样切入才能说服卢家人。
当然,卢家之行,比王琅设想的还是容易了许多。
他原本以为还要再费些口舌,但卢家已然被权势蒙了双眼,在真正的利益跟前,一个已经战死的子嗣又算得了什么?
这笔账,其实很容易算。
先前卢家逼迫,不过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卢昶战死罢了。
一条条掰扯清楚,就可以了。
王琅回到保宁,一脚迈进府衙,正好遇上了乔靖。
战局不顺畅,墙头草又多,乔靖这几天没少操心,脸色很不好看。
“回来了?”乔靖意外地看着王琅,他知道王琅去处,算算日子,这是走了就回,路上半点不见耽搁,如此迅速,是速胜还是速败?
王琅笑了笑,行了一礼:“卢家老太爷让学生带信给大将军。”
只看王琅神色,倒是速胜,但乔靖清楚卢家那群老迂腐的脾气,又觉得不大可能,也就按住心中急切,先去看信。
渐渐的,乔靖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他高兴地拍了拍王琅的肩膀:“你还真是有些本事,卢家老头在信上一个劲儿夸你,不错、不错!事情办得真不错!”
乔靖力气大,王琅被他拍得肩膀痛,但他忍住了,道:“也是学生从前总读书,对了卢家老太爷的脾气,他才愿意听学生几句。”
术业有专攻,乔靖自然懂,王琅这个人,行军打仗肯定不行,留在府衙理理文书倒是可以,没想到,游说也有如此本事。
乔靖身边不缺打仗的人,却缺嘴皮子厉害的,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王琅一番,道:“若得空,你多去见几家,好好与他们说说道理。”
王琅垂眸应下。
乔靖还有事便离开了,季同知凑上来,欣慰地看着王琅:“你说有把握,还真不是夸夸而谈,到底怎么说的,也说给我听听?”
王琅与季同知一面走,一面说,末了,道:“大将军让我多去游说几家,时间紧急,我还是继续出发吧。”
季同知叫王琅那套拿血换功名利禄的说法弄得心惊不已,可转念一想,何尝不是这么一个道理。
透彻还是王琅透彻。
“才回来,歇歇再走吧,”季同知道,“不急于一时。”
王琅道:“入冬了,再小两个月就要过年,天寒地冻的,粮草输送不及春秋,万一哪一环耽搁了,前头说不定就断了。
卢家此刻稳住了,谁知道之后会不会生变,其他家再见风使舵……
我算过粮草军需数量,虽然够用,但在那些世家豪族手里,还是不如握在大将军手里稳当。
都到了大将军这儿,后期调度,大将军说了算,不用被他们掐着嗓子眼。
彼时还会怕他们倒戈?”
季同知眼睛一亮,他当然知道这状况,只是世家大族支持乔靖,并不会一口气就把家底掏出来,乔靖为了维系平衡,自然也不好狮子大开口。
“怕伤了和气。”季同知坦言。
王琅笑道:“我知道分寸,能逼就逼,不能逼就稳,左右不会比现在少。”
第九百八十五章 分寸
季同知摸了摸下颚。
蜀地内里状况,他还算清楚,世家大族、各府官员、异族苗人,即便是支持乔靖的,也是各有各的算盘和计较。
全心全意只图乔靖大胜、却不关注自身利益的,一个都没有。
真有那等“胸怀”,谁还举反旗呀。
就好像他自己,他也有小九九。
一来不想得罪乔靖丢了性命,二来也想将来谋一些好处。
与他们这样的人伸手,最最要紧的还就是“分寸”。
不能软,也不能硬,即便微微偏差了一步,也要给背后的乔靖留出周旋的空间,这其中的度,依人而定,并非三言两语就能交代清楚的。
王琅的叙州之行,证明了他有把握这个度的能力。
不仅说服了卢家,还让卢家老太爷对他赞赏有加。
要不是王琅不懂苗语,乔靖恐怕还要把他派去苗人那儿,多拉拢几个苗族部落呢。
既然乔靖放话让王琅四处游说,季同知自然也不会阻拦,道:“你定个路线,我给你安排车马。”
王琅道了谢,依着思路先定了初步方向,便先去了偏厅。
直到无人在旁,他紧绷着的肩膀才稍稍放松了些,做了几个深呼吸。
大案上依旧堆了不少文书,他翻看了些新送来的,列了大致章程,而后认真看着地图沉思。
蜀地之中,谁支持、谁反对、谁观望,各家大致底细,王琅一概记在脑海里。
只是,时间并不多,依靠马车,王琅走不完蜀地全境,只能尽量挑选有价值的,逐一击破。
王琅把章程交给了季同知,收下了乔靖送来的奖赏。
他回了一趟王家小院,把赏银交给金安雅,又经历了一次婆媳大战,最后疲惫不堪地上了马车。
王夫人亦疲惫不已,哪怕是做戏,吵架是极其耗心神的一件事儿。
她做了好些年的官夫人,又是长辈,做不出那等不管不顾的泼辣模样,她是尽力而为。
况且,岁数大了,不及金安雅,王夫人吵上一刻,末了还要歇个一两日才能缓过神来。
如此一来,倒也像极了是被儿子、儿媳气得仰倒了。
王夫人丝毫不觉得做戏委屈,她知道王琅更辛苦,与虎谋皮,真真是半步都错不得。
原本儿子该有个好前程,全叫王甫安毁了,往后只能自立,她为了儿子,出这些力气又算得了什么。
再说儿媳妇,当初也是下嫁来他们王家的,人家看中的王琅念书能念出名堂,图一个将来,哪知道,两家当爹的都不省心。
可那不是金安雅的错,小夫妻两个患难之中彼此体谅,王夫人很是感动,也希望他们以后能更上一层楼。
为民、为朝廷、为报恩,自然是真的,但作为母亲,王夫人更单纯地盼着王琅十几年的苦读不要白费。
王琅踏上了往蓬州的路,马车连夜而行。
官道还算平稳,车内架了个小书案,他亲手研墨,写了几封书信,皆是送去他无法亲自拜访的世家、官员手中,待到下一处驿馆时转交出去。
而此刻的京城里,顾云锦收到了蒋慕渊的家书,她细细看了,又把程晋之的信送到肃宁伯府。
林琬刚歇了午觉,邀她坐下,把那薄薄的信接了过去。
“还能写信,可见身体恢复得不错。”林琬笑着说,待一打开对上一副鬼画符,她明显就是一愣。
程晋之的字原也算不上规矩,他不屑条条框框,写字有些飘,但劲道足,自有一股洒脱味道。
现在这短短的诗句,字飘得都成了符,劲儿也卸了……
林琬重重抿了抿唇,她还能分辨那画符的内容,不过十个字,却沉得她胸口发酸。
望月思乡,从古到今,文人写了无数,能贴题的诗词,林琬一口气能念出几十上百首。
从前她并不能完全体会其中情感,她毕竟只有这个岁数,又从未离乡远游,感触上当然差了一层。
可这一刻,她从程晋之的这两行诗里读懂了。
程晋之在念着故乡,在念着故乡的她。
“你看看他,”林琬一张口,声音都是颤的,“这字实在太丑了!”
嘴上嫌弃至极,心里思念至极。
顾云锦弯着眼笑,林琬却是带了泪花,可泪水的背后,一样是笑意。
“我前回伤了手,也是鬼画符……”顾云锦瞅着林琬道,“看你这又哭又笑的,我忍不住就想,我们小公爷当时看了那么一幅鬼画符,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林琬叫她一打岔,那点儿酸涩全散了,靠着引枕一个劲儿笑。
顾云锦点了点程晋之的信,笑眯眯的:“字这么丑,肯定是小时候光顾着练武,没有好好练过字,你等他回来,罚他抄书,把唐诗宋词的选集,抄上三遍五遍的,抄不好,你就不跟他说话。”
别说林琬了,屋子里丫鬟婆子听了都忍不住笑出了声,纷纷附和着顾云锦来逗林琬。
“夫人说得是,我们三爷从小就不肯好好练字!”
“以前伯爷罚三爷写字,他不肯写,哄着三姑娘、四姑娘给他代笔!”
“奶奶,就罚他,写不好,谁都不理他!”
“爷那么爱跟奶奶说话,奶奶就不睬他,让他一个人一面抄、一面叨叨去!”
林琬哪里还架得住,笑得整个人都险些仰倒了。
从肃宁伯府回来,途径东街,外头百姓的议论时不时传进来两句。
多是与孙璧有关的。
这几天,孙璧交代了一些孩子的下落,反正不是在种地就是在挖矿,这么多年了,病死的必定有,但真没有故意弄死过一个。
百姓们眼看着讯息往南陵送,恨不能自己也身处那山林里,能对着地图把孩子们寻出来。
对于孙璧的所作所为,大伙儿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如何评说了。
以前以为他拿童男童女炼丹,那是恨不能唾沫星子淹死孙璧,现在发现骂错了,哪怕造反是真真切切的,骂也有些骂不出口了。
毕竟,这不是交代孩子去处了吗……
孩子夭折,在民间不是稀罕事儿,只能说孩子的命不够硬,不能全骂孙璧……
一来一去的,大声咒骂孙璧的反倒是少了。
第九百八十六章 欲扬先抑
孙璧当日与圣上、皇太后说话时,有一些三司官员和宗亲在,那些尖锐言语,听得人胆战心惊。
哪怕当时不敢议论,事后多多少少也会与相熟的同僚交流几句。
黄印那时候没有在北花园,但审问孙璧的活儿落在他头上,自是把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了。
他抿了一口茶,站起身往盆里添了些炭。
他有好些日子没有回家了,孙氏宗亲有几个三五不时地堵他,想让他高抬贵手,起码放过已故的南陵王。
黄印最不喜欢这些手段,反正孤家寡人一个,睡在衙门里也无妨。
宗亲还不至于到都察院的衙门里才寻他。
左都御史房执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官员了,这些年对黄印颇为赏识,提点也多,黄印能在毫无背景的情况下、如此年纪就爬到如今的位子上,房大人提拔他许多。
因而,房执也是最晓得黄印脾气的。
“别总觉得老夫说话不中听,”房执端着热茶,道,“老夫岁数大了,忙乎不了几年,你因两湖与去岁催漕有功,晋了右副都御史,等老夫告老,连副都可以摘了。
到时候,二品大员了,整个京师也是数得上号的,你再想往上爬,就得冲着三公之位去了。
老夫知道,你也没那份野心,又不用给儿子、侄子铺路,二品都御史,你都满足了。
今儿不是劝你前程已够、明哲保身,你就是牛脾气,眼里揉不得沙,改不了。
老夫只是劝你,别太得罪宗亲。
你我都知道,南陵王造反根本没有实证,什么矿洞里的开凿印子,那都是糊弄孙璧的,真写到案卷上才是胡扯。
南陵王的庙享十之八九是能保得住,你何必为了躲宗亲连家都不回了呢!”
黄印在一旁坐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您怎么确定能保得住?”
房执瞥了黄印一眼:“别打马虎眼,外头吹的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我又没聋。”
黄印笑了笑,道:“孙璧还真有些本事,难怪能煽动南陵跟着他造反,他那张嘴,把当日在北花园里的那些都说懵了。”
“欲扬先抑,”房执道,“写起文章来,各个都会的技巧,从纸上出来,稍稍变个模样,就全被扬到天上去了。”
三司在南陵折了太多人,对孙璧咬牙切齿,恨他造反,恨他设计,可真正见着孙璧本人了,听他那么一番煽动的话,就真的心生质疑南陵王无心皇位,却私采矿藏,是不是真的对圣上失望了……
黄印骂了孙璧,三司官员陆陆续续回过神来,可他却不能去骂满京城的百姓。
百姓对孙璧嗜血炼丹先入为主,突然发现孙璧没有那么坏,这风就吹歪了。
黄印倒不是不能理解百姓们的想法,只是,孙璧拥兵造反这就是事实,和他是不是炼丹没有任何关系。
这其中,还有宗亲在推波助澜,能不把人带跑了嘛!
有这么一阵乱风,圣上想撤南陵王的庙享,都不好行事。
若坚持撤……
黄印都能猜到宗亲的下一步计划,那就是把孙璧在北花园里说的话漏几句到民间,揪着孙睿失德大做文章,逼圣上在一块牌位的香火和一个儿子之间做选择。
房执知道黄印通透,又劝了一句:“早些定案,免得把三殿下搅和进来。
立太子之事自然搁下了,可将来如何还不好说,三公也要以明州调查为参考。
若明州那儿并不要紧,宗亲还掺和,三殿下平白受流言蜚语。”
“无风不起浪,三殿下自己都认罪了,大抵错不了,”黄印哼笑了声,“真错了,亦是欲扬先抑,亏欠了他的,不还是要数倍还回去?”
“你这张嘴……”房执苦笑着摇了摇头。
黄印知他好意,便道:“我晓得您的意思,您放心,会办妥的。”
房执的意思很清楚,一是一、二是二,办南陵的案子,拎出来办了就是,千万不要东拉西扯,把旁的混进来,那只会把事情变得复杂不已。
就黄印这性子,宗亲拿孙璧的案子来扯孙睿,他肯定不乐意。
南陵归南陵,明州是明州,这是两回事,决不能混为一谈。
到时候,黄印铁定要开罪宗亲。
既如此,不如快速结案。
现在最应该做的,是说服圣上。
该审的都审得差不多了,黄印写了案卷折子,翌日送到文英殿。
今儿他当值,傅太师看了案卷,示意他亲自送往御书房去。
圣上情绪不佳,倒是没有发火,只是一直沉着脸,问道:“撤不了?”
“难。”黄印如实回答。
圣上揉了揉眉心,让黄印与他一道去慈心宫。
皇太后已经交代过了,一旦有了结果,要让她仔细看过案卷。
圣上岂会不知皇太后的意思,成王败寇,案卷上可以把孙璧罪状写得罄竹难书,也能影射南陵王几句,那不是皇太后想看到的,起码,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不想无凭无据给南陵王盖罪章。
慈心宫外,顾云锦刚从小轿上下来,还没有来得及进去,就见甬道另一头出现了一片明黄色,她赶紧退至一旁,静候圣上。
圣上近来眼神不好,距离还远,只瞧见人影,看不清模样。
还是韩公公机灵:“是小公爷夫人,又来陪皇太后唠家常了。”
待御驾到了跟前,顾云锦行礼问安。
圣上没有往慈心宫里走,顾云锦也只能停在原地,他们一行人僵在外头,引得小曾公公带着人急匆匆迎出来。
“阿渊媳妇儿,”圣上偏过头看了顾云锦一眼,道,“南陵王和孙璧,你怎么看?”
顾云锦没有想到圣上会问她这样的问题,答了个绝对不错处的:“都说后宫不干政,一个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更不敢对朝事胡言乱语了。”
“哦?”圣上挑眉,“阿渊可没少夸你,说你好学、上进、对行军打仗都能指点一番了,怎么就说不得了?”
顾云锦垂眸,蒋慕渊吹得起劲儿,这会儿她应对起来可真是麻烦不少。
倒不是她说不出子丑寅卯,而是,她没有弄明白,圣上到底为什么问她,这背后可有什么陷阱。
她不想三言两句的,给远在蜀地的蒋慕渊惹麻烦。
第九百八十七章 一模一样
一阵穿堂风,卷了些树枝上还未消融的积雪,啪嗒落在地上。
小曾公公机灵,忙打了个圆场:“圣上,今儿天冷,皇太后知道您来了,正让珠娘几个泡新茶呢。”
“不着急,”圣上随口回了,又把视线落回顾云锦身上,“不用把事情想杂了,就是做舅舅的问问你这个外甥媳妇儿,你想到什么便说。”
顾云锦笑了笑。
这话圣上敢说,她可一个字都不敢信。
可连舅舅和外甥媳妇儿都搬出来了,她真半句不答,也交代不过去。
“小公爷夫人,都察院递了案卷,留了南陵王的庙享……”
顾云锦抬眼看向突然出声的人。
韩公公忙笑着道:“这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黄印黄大人。”
黄印名号,顾云锦自是如雷贯耳,此刻不是寒暄时候,对方忽然出言,其实是存了帮忙的意思。
否则,事关孙璧和南陵王有太多的事情可说,顾云锦不知圣上的点在哪儿,不止容易跑偏,也容易失言。
圣上倒没有对黄印的“帮忙”有任何不满,他只是问:“朕就是想知道,如果是阿渊,他会怎么说。阿渊在蜀地,朕一时不好问他,你既是他媳妇儿,总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吧?”
顾云锦的确知道蒋慕渊的想法,他在南陵之事上一直讲求速战速决,如今蜀地战局僵持,东异又不知道何时发难,朝中不该在为南陵王的庙享分太多的精力。
三司日日与宗亲拉扯南陵王,哪里还能分出足够的人手去明州办了赵方史?
赵方史那个人,是东异局势的关键。
或者说,通过赵方史,把明州甚至江南官场给好好捋一捋,能减少许多隐患。
这等得罪人又要狠手段的差事,原本由黄印去办最为得当,偏他主办孙璧,根本分身乏术。
“舅舅既然问了,那我可就说了,”顾云锦道,“前回听皇太后提过,舅舅很不满意南陵王两父子的所作所为,您是想撤了他的庙享的,只是皇太后、宗亲那儿都不同意。
这回三司定案,定了留庙享,那就是证据不足,这与您所希望的其实并不一样。
不是您不想撤,而是现在撤不了。
既如此,那就再等几年,现如今又是打仗又是募兵的,各处人手都不足,总归矿山就在那儿,南陵也不会跑,等哪一天各处都空出手来了,再仔仔细细查一查南陵,真有了实证,您再撤也不迟。”
圣上眯着眼睛听顾云锦说完,下一瞬哈哈大笑起来。
他轻轻拍了拍顾云锦的肩膀,偏过头与韩公公道:“瞧瞧,不管说得对不对,这叫舅舅的样子还真是一模一样。”
韩公公赶忙应和:“可不是。”
圣上笑着往慈心宫里走。
他不得不说,顾云锦答得并不周全,但绝对是对症下药,答到了点子上。
即便言语之中有不严谨之处,甚至说“枉揣圣意”,她一口一个舅舅,做舅舅的还真至于为这么几句话去怪外甥媳妇儿?
况且,答案里的事后算账,的确最适合眼下状况,也合他的心意。
他想,蒋慕渊亲自来作答,大抵也是这条思路了。
圣上与顾云锦算不得熟稔,逢年过节家宴上见一见,可他并不觉得,若只有一张好看的脸,顾云锦能让皇太后这般满意,她有她的长处。
当初蒋慕渊坚持娶顾云锦,把圣上塞过去的卫国公府姑娘给拒得毫不留情,圣上当然气恼,也曾问过缘由。
蒋慕渊给他的答案很简单,看脸,他就是喜欢顾云锦漂亮。
圣上彼时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明知道蒋慕渊不可能那么稀里糊涂,其中必然有其他原因,可蒋慕渊东拉西扯没一句真话,翻来覆去这个姑娘最好看,连不给娶就抢亲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圣上难道还能不许他去喜欢别人的脸蛋?
可今儿个,圣上有些明白顾云锦的长处了。
她猜心思有一套。
若不然,能哄得皇太后喜笑颜开?能猜到阿渊会如何说服他吗?
或者说,其实最会揣度他心思的是蒋慕渊,阿渊太知道怎么说服他了,肃清两湖也好,与南陵打到底也罢,蒋慕渊清楚要如何获得他的支持,只有他点头了,蒋慕渊才能进一步说服百官。
圣上倒不介意让蒋慕渊揣度,阿渊揣度得再多再明,也只是外甥,他可以拿捏得住。
让圣上真正不舒服的是孙睿。
哪怕孙睿从没有各种方式、角度来说服他,但梦里那双看透了一切的眼睛,让圣上毛骨悚然。
他不止一次想让那座石像闭上眼睛!
此时此刻,更是如此。
顾云锦并不知道,她的一番话让圣上再一次把怒火转向了孙睿,她若知道,也只会说,心魔太盛。
梦境从来不讲道理,圣上被噩梦所困,前世出了那样的昏招,今生大抵也高明不到哪儿去了。
一个夜夜惊梦睡不着觉的人,如何能有清晰的思路和正确的判断?
黄印守着规矩跟在圣上后头,他也在思量顾云锦的话,不得不说,秋后算账的确是眼下快刀斩乱麻的好办法。
稳住了圣上,也堵了宗亲的嘴,孙璧这一支绝嗣,再过几年,圣上再提出撤庙享,肯定比现在僵持着更容易。
圣上要与皇太后说南陵诸事,顾云锦原想回避,也叫他留了下来。
皇太后听黄印说完,叹息一声,道:“就如此定了吧。”
待圣上与黄印离开,皇太后才拍了拍顾云锦的手,道:“难为你掺合这事儿。
哀家肯定走在圣上前头,他真要撤,哀家闭眼了还怎么拦他?
不过是念着那点儿情,哀家想给先帝一个交代罢了。”
顾云锦取了一颗糖,塞到皇太后的掌心,笑着不说话。
皇太后眉梢一扬:“还是云锦丫头最懂事,你看看圣上,每每来跟哀家说烦心事儿,都不知道给哀家送几颗糖,气倒是气了,甜味一点儿没有!”
向嬷嬷听见了,也看见了,知道皇太后心有郁气,也就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不知道。
第九百八十八章 透彻
孙璧褫夺爵位,从孙氏宗亲中除名,按律当斩。
南陵王依旧还是南陵王,牌位继续摆在太庙东配殿,一切如旧。
圣上在此事上做了让步,宗亲却依旧不依不饶。
燕清真人依照圣上的意思,选了个最近的日子夺孙璧性命,宗亲却以年节已近,好歹让这一位再过一年,说什么也要拖到开春去。
圣上为此气得在大朝会上拂袖而去,回御书房都砸了好几样东西。
如此僵持了四五天,眼看着继续僵着,大抵真要僵到腊月,两厢才总算又各退了一步。
依着真人选的日子,不游街、不示众,就在从前南陵王的府邸,一杯鸩酒上路。
圣上咬牙切齿,与韩公公道:“阿渊媳妇儿说得一点没错,朕等着秋后算账!朕把他们两父子的坟都挖了!现在不示众,以后也一样!”
韩公公垂着眼,没有劝解,这时候劝也没有用,让圣上骂一骂出气才是真的。
一群小内侍早就在韩公公的示意下避出来了,这会儿凑着脑袋低声嘀咕。
要他们说,宗亲委实欺人太甚。
孙璧造反罪证确凿,圣上不追究南陵王已经是留了情面了,偏宗亲还要闹腾。
也就是孙家自己人敢这么横着来,换作臣子,这般混不讲理的要求,撞死在大殿上都无人帮着说话。
朝上的这些动静,闭门思过的孙睿一清二楚,或者说,他就是如此期望的。
他一面落子,一面与邓公公道:“这事儿办得不错。”
邓公公垂着眼,没敢领这份功,而是道:“明州那儿寻不到赵同知下落,想来他不是溜了,就是在小公爷的人手里。”
“他溜不了,”孙睿缓缓道,“阿渊出手要动他,怎么可能让他跑脱?他不顶用了,之后的事儿……”
“已经依着殿下的意思在安排了,”邓公公道,“只是那边似乎也有些迟疑,余将军以明州为驻地在江南募兵,平海关调的战船又到了镇海口,那边很是忌惮。”
“有胆小的,也会有胆大的,”孙睿叮嘱着,“压一压,吃了那么多草,连动动蹄子都不愿意,没有这种孬马。”
邓公公应下了,眼睛在棋盘上看了会儿,还是投子认负。
三日后,孙璧由三司押送,从北花园坐马车到了那座已经败落的府邸。
这里多年不曾有人居住,也无人打扫。
孙璧今儿总算不是披头散发了,他一身素衣,虽无郡王体面,骨子里依旧是贵人气派。
他走得不疾不徐的,甚至是一边走一边看,还时不时与三司的人说上几句,说在他的印象里,很多年前这里是如何如何的,那儿又曾摆放过什么,他在园子正中的假山前站了好一阵,最后嗤了声,嫌弃当初享了这宅邸几年的四皇子母妃娘家人在假山顶上盖了个小亭子,坏风水。
黄印在场,三司无人敢搭孙璧的话,孙璧也不管,一个人说得很起劲儿。
里里外外嫌弃够了,孙璧又要去看南陵王当年躲过的那地窖。
黄印由着他折腾,总归今日人死在这儿就行了,喂毒酒前孙璧躺下来唱戏他都不管。
孙璧倒也没有唱戏,地窖好些年不通风了,一股子霉味,等到里头散了味道,他才走下去。
里头没有光照,孙璧适应了一阵才看清,而后,转过头看向地窖入口,与黄印道:“看来看去,也就是这儿和以前一个样。”
孙璧说完,走到角落,一屁股坐下,一股灰尘起,引得边上几个官员不住咳嗽,反倒是孙璧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他抱住了膝盖,身子全靠在了角落,闭上了眼睛。
他沉得住气,黄印也沉得住气,但被地窖里依旧很不好闻的味道刺激的官员里,有一位却沉不住气。
“这是做什么?时辰差不多了。”他问道。
孙璧理他了,道:“我就是想亲身体会一下,我父王当年在这儿把自己关了几个日夜,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话一出,四周又静了。
孙璧一句话,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就让人想起他那日在北花园里与圣上、皇太后说过的那些,到底是什么让从前的南陵王后悔了。
哪怕三司各个清楚,南陵王造反没有实证,孙璧的话就是蛊惑人心,但看着眼前这小小的地窖、小小的角落,还是让人的心惊了三惊。
黄印的冷笑打破了这份静寂。
他在心里把宗亲都骂遍了,没事儿找事儿!
若不是宗亲没有单独与孙璧交流的机会,黄印都要怀疑,是孙璧糊弄了宗亲、让宗亲坚持把赐死孙璧的地方定到这儿来。
“时辰要到了,”黄印沿着台阶下来,倒了鸩酒,把酒盏递到孙璧面前,“请吧。”
孙璧支着腮帮子看黄印。
他知道,只这一位,从头到脚都没有被他影响到,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黄印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孙璧没有起身,抬手接过了酒盏,笑了笑,道:“黄大人,坚持是一件极好的事儿,可脚下的青石板砖碎了,你还能站稳多久?”
“不劳操心。”黄印道。
“不是操心,”孙璧笑得更厉害了,“只是期待,等到了那一刻,黄大人要如何选择。”
孙璧说完,一口饮下鸩酒,很快,他的身体就由于痛苦而颤抖着。
黄印俯下身去,几乎是贴着孙璧的耳朵,最后答了一句:“于民、于心。”
孙璧一愣,复又想笑,可他已经笑不出声了,从口中溢出的只有鲜血,但他的眼睛里还有光,他就这么死死盯着黄印。
黄印的答案里,有百姓,有本心,却无朝廷无君王。
他影响不了黄印,因为黄印比他还要透彻。
渐渐的,孙璧眼中的光涣散了,他的身体软了下去,靠着墙角,再无动静。
黄印缓缓直起身来,让出些位子。
仵作上来验了,确定孙璧已经咽气,黄印才道:“收殓了吧。”
从宗族除名,按说孙璧的身后事与宗亲无关,可他们为这一支奔走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让三司把人一裹送去城外乱葬,宗亲置办了棺木,好好运出了城,寻了南郊山上一处清净地,入葬竖碑。
圣上也没让人拦,由着去,用他的话说,有碑最好,以后他要挖也不会挖错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