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九章 醉话
许是饮酒真的壮胆,孙宣笑得肆意极了,他几乎趴在了桌子上,眼角都笑出了泪。
孙祈被他笑得背后一阵发寒,不住琢磨孙宣是真醉了,还是装醉,想借机诱导、来套话。
他干脆闭嘴,由着孙宣去笑。
孙宣笑了好一会儿,才支着腮帮子坐起来,往孙祈这侧挪了挪身体,道:“父皇若要把太子之位给他,早给了。”
孙祈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怪异地看着孙宣,看到对方脸上那夸张的笑容一点点收了起来,最后一丁点笑意都没有剩下。
孙宣变得非常严肃,要不是眼角还有先前笑出来的泪,仿佛那一场大笑根本没有出现过。
“朝堂上,御史们几次上折子请父皇立太子,父皇都不应,偶尔那么一次松口,后来又跟没有发生过一样,”孙宣低声道,“三公私下里与父皇说了多少次,说得傅太师都心灰意冷了,皇兄觉得,这到底是为什么?
但凡父皇有那么一丁点想立孙睿的意思,傅太师早就半推着把他扶上位了。
还是说,皇兄真的以为,我们两个还不锋利,不能给孙睿磨刀,父皇就还要拖着?”
孙祈拍了拍孙宣的肩膀,这张口闭口都喊上“孙睿”了,可见脾气上来了。
不管孙宣是个什么意思,孙祈不想被他牵着走,干脆道:“也许是三弟还有不周全的地方,也许是我们还有可取之处……”
“啧!”孙宣挥开了肩膀上的手,打量着孙祈,道,“你我的确有可取之处,我们争得越凶,折腾得越久,父皇就越安心。
我们从不是磨刀石,我们是挡箭的盾。
不止是我们,孙睿也一样。
父皇心尖上的那个不是孙睿,是孙!”
孙祈的眸子倏然一紧,突如其来的话语让他一阵心跳,又觉得荒谬至极。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孙祈深吸了一口气,他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叫孙宣给带偏了。
他与孙宣不是什么真情实感的兄弟,他们都瞅着那个位子,是竞争者,孙宣的话不能听。
像是要说服孙宣,也是在说服自己,孙祈加快了语速,道:“老七是个什么性子,你知道我知道,父皇也一样知道。
老七能当太子,能当皇帝?
好,父皇喜欢他,那也只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偏宠,却不可能是一位九五之尊对继位者的偏爱!
何况,老七不止性子不妥当,他的胳膊都废了,你我都一清二楚。
若是两个母妃生的也就罢了,老三和老七都是静阳宫出来的,父皇为何要挑老七不挑老三?
老三输了老七什么?”
“我怎么知道孙睿输了孙什么?我都难以置信!”孙宣急了,声音抬高,被孙祈一阵招呼着又压了下来,“孙睿都不知道为什么!可他一定看出端倪了,否则,孙的胳膊能废?”
孙祈直摇头:“老七的胳膊是孙璧害的,老三能带他回来就不错了。”
“对,所有人都这么想,父皇都没有法子拿这事儿问责老三,”孙宣道,“老三回京时什么样?瘦脱相了。
就老三那脾性,已然脱了险,能后怕得把自己都折腾成那样了?
他怕的不是孙璧,而是他不病、他不苦,父皇不会放过他!”
孙宣说得咄咄逼人,这么多想法,原也不是都准备好的,他最初的心思仅仅是动摇孙祈。
他不想让陶昭仪涉险,自己又探不出更多的线索,就想给孙祈也埋个种子,让对方去苦恼、去分辨。
只是,随着他与孙祈的争论,先前没有想到的东西都冒了出来,不管是真是假,总归听起来像那么一回事儿,那就都丢给孙祈。
孙祈越混乱,对孙宣越有利。
孙宣没有停下来,继续道:“皇兄且想想,父皇和三公为何僵住了,彼此都不提立太子?
父皇知道三公不会答应,三公猜到父皇属意的人选不合适。
不说孙睿,若父皇中意你、或是我,三公那儿总还能琢磨琢磨吧?我们两个,不至于平庸得让三公都看不下去吧?
退一步,便是二哥、六弟那样毫无野心的,三公都能松口,因为听话、本分,不求开疆拓土,老老实实守成还勉强够用。
可最后还是僵住了……
僵住了……
而我们呢,还在争抢,努力表现自己。
父皇乐见其成,只有我们抢了,你、我、孙睿都败了伤了,再无力染指那把椅子,他按住没有心思的二哥和六弟,获利的才是孙!”
孙宣说完,长长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孙祈的脸都叫他说白了。
猛然间被孙宣一股脑儿灌了那么多的事儿,孙祈一时半会儿乱得不行。
一面觉得父皇断断不会那般糊涂,一面又觉得孙宣说的有丁点道理。
他不敢信孙宣,又不能全不信。
他需要和身边的先生们商议一番,当然,不能叫孙宣看出来。
孙祈在思路理清楚之前,先做了选择,那就是糊弄!
他不能叫孙宣带坑里去,又要让孙宣以为他上当了!
他蹭得站了起来,从上而下看着叫酒气熏红了脸的孙宣,沉着脸,声音发颤:“你发的什么酒疯?
你要疯你自己疯去,你别来害我!
我就当你是吃酒醉了!这些话我都没有听过!
我让人给你送醒酒汤来,屋子会给你安排好,你好好睡一觉,少想这些有的没的!”
扔下了话,孙祈拂袖而去,脚步匆匆,一副失了心神模样。
孙宣没有拦他,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而后勾了勾嘴角。
不管孙祈今日信还是不信,怀疑埋下了,那迟早会爆发出来,一如孙宣自己,不也从难以接受到现在诓起孙祈来一套接一套、把自己都要说服了吗?
而孙祈,那副动摇模样在离开花厅、出了孙宣视线后也就收了起来,可他的心还跳得厉害。
他没有回后院,而是径直去寻洪隽,他需要听一听洪隽的意思。
毕竟,孙宣的话太过骇人,又编造得不是毫无可能。
第九百六十章 不用着急
夜风极凉。
孙祈吹了一阵,酒气散了大半,人倒是清明了许多。
心里却越发没有底了。
按说,他也是酒后上头,若不然,岂会被孙宣的疯言疯语动摇了心神,待酒散了,那些不安和惊讶也就该随着散去。
可事实上,他的脑袋越是清明,越是把孙宣的话听了进去。
孙祈按住了眉心。
他的父皇真的属意他吗?
那为何今日御书房里,父皇说了很多鼓励的话,却不与他议论朝事呢?
皇家无亲情,兄弟之间为了皇位你死我活,孙祈既然站出来争了,也知道将来若是失败,哪个弟弟登基都不会让他好过。
能从文英殿的角斗之中全身而退的,只有孙淼、孙骆这样毫无野心的人,还有孙那样不思上进、得过且过的人。
当然,话也不能说太满。
孙淼等人若是老老实实,孙祈自问登基后不会为难他们,但他不能替孙宣、孙睿保证,谁知道那两位会不会“疯狂”。
以父皇对孙睿的偏爱,能看着自己把孙睿当磨刀石?
若父皇真的对孙睿偏爱,他真的无需设文英殿……
孙祈失笑着摇了摇头。
他从前多喜欢文英殿啊,他以为这是父皇给他们所有人的机会,而不是把自己这个长子视作可有可无的存在。
孙祈欢天喜地跳进去,努力又努力,奋发又奋发。
他相信,孙睿再出色,自己也有后来居上的能力,父皇还未老,一切都未有定数。
可今日孙宣把他的喜悦打碎了,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后来居上又如何?比赢了孙睿又如何?父皇属意的从来都不是孙睿!
连孙睿都是被设计的棋子!
孙祈不敢再想了,他怕继续顺着这思路想下去,就真被孙宣拖进万丈深渊了。
他见了洪隽,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
洪隽的脸色亦不好看。
他当然清楚文英殿的存在对孙睿是一种压制,但他真不至于把因由猜到孙那儿去,那委实太荒谬了。
他更倾向于,圣上不希望孙睿一枝独秀、以至于失了危机、失了上进之心,所以让几位殿下都参与进来,磨一磨孙睿的心性。
不过,打磨能磨出好刀,也能磨断好刀,洪隽投孙祈,就是赌孙祈能把孙睿磨断。
他也是一直这么与孙祈说的。
突如其来的讯息让洪隽都有些回不过神来,他看着犹豫、彷徨的孙祈,心一横,不管如何,他要先稳住孙祈。
“殿下,五殿下是急了,”洪隽道,“他因蜀地反叛而麻烦缠身,至今没有起势的样子,他比您急。
人着急起来,一则容易想岔,二则会被牵着鼻子走,您想的是对的,他在拉您下水,等着您去打先锋。
可咱们不用着急,咱们就不打先锋,等着他去。
是与不是,他给您试出来。”
“试出来了,又如何?”孙祈追问。
洪隽笑了起来:“是与不是,您都是赢家。”
“怎么说?”孙祈挑眉。
“若圣上真属意七殿下,满朝文武谁会答应?皇太后都不会答应。
三殿下是最咽不下这口气的,静阳宫必内斗,七殿下不敌三殿下。
而圣上会怪罪三殿下,怪罪‘惹事’的五殿下,您置身事外,坐收渔翁之利。
他们越僵持、场面越难看,对您就越有利。
若圣上还是偏向三殿下,经过此事,静阳宫两兄弟生了嫌隙,虞贵妃夹在中间,时间久了,圣上会不满的。
可您有什么损失呢?您本来就是在追赶三殿下,往后继续追赶就是了。
退一步说,即便圣上立其他殿下为太子了,您都能争。”
孙祈混乱的心神顿时安稳了许多。
他十分信任洪隽,自然听得进去。
正如洪隽说的,他先稳住,让孙宣去着急,总归他不损利益,反倒能趁机占点便宜。
急的不该是他,乱的也不该是他,孙祈冲洪隽点了点头:“先生说的极是!”
洪隽送走了孙祈,关上门,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次告诫自己,那孙宣就是来添事儿的,眼下不能急,急了就中计了。
至于孙,圣上想糊涂,这事儿一旦摊开,也没有谁敢让圣上糊涂。
皇太后还在,三公、各部重臣、那么多公候伯府都在,又不是没有可以辅佐的人选,岂会由着圣上随心所欲?
御史、言官们能在大朝会上撞出一大殿的血!
这夜,孙祈与孙宣两兄弟的对谈就此打住了,外头无人知道。
翌日起来,彼此不提,仿若昨夜真的是酒后胡言,睡醒就忘。
不过孙宣知道,孙祈没有忘呢。
今儿文英殿里,他的大皇兄有意无意地在打量孙,带着股子一言难尽的神情。
孙并非毫无感知,忍到了午膳时,终是问了句:“我今日有什么不妥当的?”
孙祈清了清嗓子,笑了笑:“你昨儿醉了,回去时难免吹了夜风,可有不舒坦的地方?说起来是我招待不周,该让你跟五弟一样留在府里住一宿的。”
絮絮叨叨,一副关切情谊,还挑不出错处。
孙含糊答了两句,也就不答了。
蒋慕渊一面听他们兄弟说话,一面琢磨募兵、调兵事宜。
比起在文英殿里坐着,他更想快些回蜀地去,早些把乔靖打了,免得东异动手时分身乏术。
可他还不能走,圣上虽大致认可了他的想法,可事情还未办妥,一道一道的,叫孙睿中途插手耽搁了,大抵就真拦不住东异了。
几乎是催着、督着,蒋慕渊甚至与顾云锦一道去了几次太师府,借着走亲戚的名义,私下与傅太师商议了几回。
傅太师接连被催了三天,干脆与蒋慕渊道:“小公爷这般急切,不是好事。”
蒋慕渊也知道,不过是无奈罢了,他为了成事,态度难免强硬,朝堂上亦有人说他毁了江南水师不好交差,所以要弥补回来,免得交代不过去。
这说得还是轻的,等东异真的出兵了,这罪名又要更上一层楼了。
傅太师提点他,的确是好意了。
蒋慕渊道:“不急不行。”
傅太师多少也猜到了,道:“是不得不防,可……”
第九百六十一章 催
手指按在茶盖上,蒋慕渊低声道:“您知道的,如今状况,委实算不得好。
好不容易收回南陵,蜀地却还不知道要打到何时,东异若是进犯,防住了还行,若出了差池,江南跟着一乱……
连年战事,百姓如何不惶惶?”
提到了这个,傅太师亦是一脸为难,迟疑了一阵,终是道:“提及这个,小公爷以前说的那桩事儿,原是不错的。
这些年天灾人祸,总要有一个让百姓们能定心的事儿。
立太子、定民心。
老夫先前还与圣上提了几次,现如今,有些不敢提了。”
蒋慕渊看着傅太师,心里猜到些原因,嘴上还是问:“为何?”
傅太师叹道:“圣心难测……”
蒋慕渊抿了口茶,三公是何等聪慧敏锐之人,他当时引着傅太师建议圣上立太子,主要是为了搅混水,同时也希望三公能看出端倪来,果不其然,三公多少品出些滋味来了。
“不是三殿下?”蒋慕渊佯装惊讶,又问,“大殿下、五殿下皆不妥当?”
傅太师睨了他一眼,沉默了一阵,到底还是摆了摆手:“小公爷,老夫都看出来了,您也别打马虎眼了,您常常出入御书房,圣上到底是什么心意,您岂会毫无感知?”
如此直白,蒋慕渊也只能笑着认了。
“我也提议了几次,都被挡了,”蒋慕渊道,“近来越想越觉得不好办,可这事儿终归是不能不办。万一江南出事,得靠这个把民心稳一稳,立长立贤都可以,一定要立。”
“是啊,早些定下,哪怕不够出色,我们这些老臣还能出把力,圣上康健,时间也够……”傅太师说着说着顿住了,看向蒋慕渊,“小公爷觉得圣上身子如何?听闻圣上夜里歇不好?”
圣上惊梦,韩公公一直压着消息,后宫里,几位娘娘多少知道些,但也没有张扬。
前朝里,除了看着圣上精神不济之外,并无不好的流言。
傅太师也是隐隐约约听了几句,并无把握。
毕竟,精神不济不一定是歇不好,而是近来朝事累心。
蒋慕渊敛眉,从前世算,圣上还能活十五年,可今生呢?在如此噩梦缠身的这辈子,圣上真的能活那么久?
“我抵京那日,未末到的御书房,圣上还未醒。”蒋慕渊没有正面回答,但这么一说,傅太师又哪里会听不明白。
老太师叹息一声,道:“老夫再探探圣上的意思吧。还是要以江山为重。”
作为老臣,傅太师当然希望平稳交替,皇子相争,无论输赢都伤筋动骨,这也是他最初赞同蒋慕渊提议的原因。
他可以顺从圣意去辅佐一位不合适的继承者,他们三公都忠于圣上,但其他殿下哪里会接受?
还不是一样要翻天。
若是一直拖着,拖到他们三个老家伙一个个去了地下,谁来扶圣上属意的那个?谁扶得住!
怎么都要说服圣上,江山,江山才是第一的!
蒋慕渊观察傅太师神色,道:“眼下江南局势最为紧要,募兵、调兵,还望您多支持。”
傅太师心里有数,点了点头:“老夫也盼着江南平安,敏芝才嫁去江南,原还说着等来年春天,敏峥两口子过去探她。”
三公站出来主持平海关调兵,兵部门清,折子前一刻进文英殿,下一刻就到御前,当日没有结果,转天继续催促。
圣上也担心东异,自不会阻拦,一道道旨意往平海关去,又叫余将军带人赴江南,把押送孙璧的事儿交由三司处置。
如此动作,饶是孙睿想拖延都没有机会。
一切基本就绪,蒋慕渊便准备启程。
蒋仕煜前几日刚回京,父子两人交换了不少讯息,今儿再谈,宁国公叮嘱之余,又添了一事。
“平海关调多少兵、船,如何调转,都定下了?”蒋仕煜低声交代,“你最好是亲自去一趟,若抽不开身,也要让人去盯着办。”
蒋慕渊道:“您是担心平海关会出差池?”
“三殿下在京中不能出手,难道会坐以待毙?”蒋仕煜笑了笑,“平海关上下不一定听他的,可谁都有私心,怕自己手中的兵士战船跟江南水师一样,借出去就回不来了。”
蒋慕渊一怔,而后笑了起来。
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蒋仕煜考量的周到。
“我原是让关侍郎去平海关的,又借了肃宁伯的腰牌与他,想着平海关守将是伯爷的老麾下……”蒋慕渊顿了顿,道,“您说的是,还是亲眼去看看更放心。”
为了这一桩,蒋慕渊只让人往后院递了口信,又匆匆入宫去请旨。
圣上疲惫,听他说要亲去平海关,没有多问就应了,让他先退下。
回到府里时,蒋慕渊的行囊早就收拾妥当了。
夫妻两人皆是依依不舍,却也知道无可奈何。
翌日一早,哥儿抱着蒋慕渊哭得撕心裂肺,怎么哄都停不下来。
顾云锦听得心里发酸,又有些哭笑不得。
这几个月大的小娃儿到底是怎么看出今日不同的?
分明之前几日,蒋慕渊也是清晨出门,晚了回来,哥儿从未这般哭过。
蒋慕渊也叫儿子哭得心软,不管他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好言好语哄了一刻钟,这才不得不把抽抽搭搭的哥儿交给顾云锦,急匆匆走了。
哥儿撅着嘴,委委屈屈的,往日会让奶娘抱,这会儿一丁点不肯,两条胳膊紧紧搂着顾云锦的脖子。
“这是怕夫人也离开呢。”奶娘道。
顾云锦好一阵哄,一遍遍说“娘不走”、“娘在这儿”,总算换来丁点自由,不至于被哥儿勒得难喘气了。
小娃儿到底精力不佳,大哭过了,没多久就困倦,被顾云锦哄着睡了。
睡熟了,手还搭在顾云锦的手上。
顾云锦叫他这幅小样子弄得心里软得不行,也就不做旁的事儿了,抱着儿子睡回笼觉,哥儿若是醒来,一眼就能看到她。
另一厢,蒋慕渊快马出城。
惊雨和听风在后头跟着,两人嘀嘀咕咕,猜蒋慕渊为何晚了。
一个猜舍不得夫人,一个猜舍不得哥儿。
蒋慕渊听了几句,挥了挥马鞭子,道:“都舍不得,满意了吗?”
两人当即闭了嘴。
听风胆子贼大,很快又嬉皮笑脸起来:“满意的满意的。”
第九百六十二章 棒槌与甜枣
蒋慕渊站在平海关上,视线的远方,水面与天际相连。
他的身边,站着几个平海关的守将,不远处,但凡有官职在身的都依着高低站了,愣是把宽厚的城墙站得满满当当。
几位老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挤眉弄眼的,愣是没有哪个敢主动开口说话。
因为蒋慕渊不开口,在最初彼此问安后,小公爷就这么站在那儿,由着海风迎面,神态自若。
如此吹了一刻钟,终是有人熬不住。
年长些的席仕达被推了出来,硬着头皮开口:“小公爷,此处风大,不如回营安排军务。”
蒋慕渊侧过头来,笑了笑:“风是挺大,几位大人可是身子骨吃不消?”
席仕达就是个武人,听话只听表面,蒋慕渊这么一问,他顺着就点头了:“身体要紧,吹久了着了凉,可就……”
说着说着,他眼看着蒋慕渊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了,最后半点寻不着。
席仕达的心里咯噔一下,不懂这矜贵人是个什么意思。
蒋慕渊抬声:“众位大人在平海关有多少年了?不提席参将,最少的也有七八年了吧?怎么还未习惯初冬的海风呐?
吹久了风就要着凉,这才一刻钟呢,兵士们要不要也练一刻钟回营房暖一时辰?
这站城墙的兵士也是一刻钟就换一班的?”
席仕达这才反应过来,当即红了脸,摆手道:“哪儿的话,我们这些粗人都习惯了,只是小公爷您……”
“我如何?”蒋慕渊斜了他一眼。
席仕达脖子一凉,后半截话愣是不敢说了。
他能说小公爷是个在京中点着炭盆就指东点西、纸上谈兵的勋贵吗?除了几位前些年上过战场的老将,这儿站着的所有人并一块,可能都没有蒋慕渊一人斩下的敌军首级多。
今儿蒋慕渊说来就来,人一到,几句话就让这么多人抬不起头来,席仕达心里苦,但也不是不知道原因。
“小公爷,”席仕达硬着头皮道,“江南那儿还等着,既是点兵,点了就叫他们启程吧。”
蒋慕渊道:“都是你们平海关点的,兵是老兵,船是旧船,就这么去江南,你们脸上不寒碜?”
不得不说,蒋仕煜料得很准。
朝廷下旨调兵,定了战船、兵士数量,平海关不得不应,却在其中留了心眼。
孙睿必然也算准了底下人有私心,蒋慕渊虽无法判断城墙上这么多人里头有哪些是投了孙睿的,但他们的建言会让总兵、副总兵们迟疑再迟疑,最后挑出来的兵与船,只有数量,战力不足。
蒋慕渊也防着这手,因而最初是打算由关侍郎来督办的,可如今一看,果然还要他自己来。
关侍郎再有本事也是侍郎,即便圣旨在手,也不能太过强硬,不比蒋慕渊自己身份卓越,好说话,也好办事儿。
平海关想打马虎眼,面对关侍郎能扯皮,对上蒋慕渊,就行不通了。
边上一人道:“这也不是寒碜,而是我们能调的也就这样了……”
蒋慕渊不理会那人,只看席仕达:“平海关除了老兵残兵,没兵了?”
席仕达苦得不行,又不能不答:“小公爷,江南那儿要募兵,借调也就是一时,新船老船差别不大……”
蒋慕渊道:“我知道众位担心什么,担心被我借调出去的兵和船,都和江南水师一样,走了就回不来了。”
说得如此直白,倒叫底下越发不好意思,席仕达笑容讪讪。
“眼下不是讨论枝江那一战打得值不值、损失大不大的事儿,众位从军多年,这笔账总是算的过来的。”
蒋慕渊话音未落,边上一阵附和之声,皆说该打、必须打,枝江不拿命相搏,如今南边局面已经乱套了。
“江南水师受损,总要再起,”蒋慕渊接着道,“席参将也说,只是借调一时,新船老船都一样,那你就借壮兵、新船给江南,又有什么干系?”
席仕达一阵咳嗽。
重话说足了,蒋慕渊也就没有继续站在城墙上吹风,一面往大营去,一面拉着席仕达,低声道:“圣上下旨调兵,平海关就这般敷衍应付,传回京里去,像话吗?
不说席参将,还有好几位从前都是肃宁伯麾下打过仗的吧?这事儿办不妥,肃宁伯脸上无光。
朝廷已经收复了南陵,蜀地也是迟早的事儿,到时候那么多军功要赏,您说说,赏哪儿去?
贫苦出身的还能加官,簪缨子弟呢?成国公府的世子在夷陵立了多少功,您难道没有听说?
又不止他一个,肃宁伯哪个儿子没有功业?
余将军麾下好几个副将、参将也都等着升职。
就平海关今日敷衍的态度,京里回头把你们一个个都换了,也一点不稀奇。
您守着新船、壮兵,给谁守的?”
席仕达叫他这番话说得心肝疼,看了眼跟上来的几位官员,各个都是一脸苦相。
实在是没有法子,席仕达只能道:“小公爷您点,您来点,就照您的意思来。”
蒋慕渊扬着眉,笑了起来:“平海关的状况,我不及众位清楚,还是你们点,我就过个眼。”
这话好不要脸,后头几个险些脚下打架,心里纷纷道:您哪里不清楚,您要不清楚,我们点出来的兵与船能让您贬成这样?
可这话只能想,不能说。
这位要出身有出身,要军功有军功,手里握着圣旨,下马威立得足,棒槌一通打,打完了还给甜枣,摆出事事为平海关考虑了的态度。
他们还能怎么办?
讲是讲不过了,打,好像也打不过,更不敢打。
回了营帐,总兵、副总兵当着蒋慕渊的面,重新点了兵、船,传令下去,即刻准备,明日启程。
蒋慕渊在平海关歇了一夜,待看到战船出发,才踏上自己的行程,一路快马往霞关赶。
与此同时,孙璧被送上了船,从水路入京。
守备很周全,排场也足够,若不是他失了自由,前簇后拥的,倒像极了他从前进京面圣时的场面。
第九百六十三章 本应该更美
南陵是被迫起兵的,他们远没有做好自立为王的准备,兵败也在意料之中。
孙璧看起来并不颓然,他只是遗憾,若非董之望在处理郭婆子时失策,若非叫孙睿、孙搅了局,再给他们几十年,南陵局面定不相同。
不过,既然打了,自是要打到底。
哪怕机会渺茫,可谁又能说没有奇迹呢?
或者说,蜀地早些起兵,或是南陵能在蜀地兴兵后再跟随而上,两厢配合,胜算也会大上许多。
可惜,没有坚持到那个时候,那此刻面对任何状况,孙璧都不惊讶。
成王败寇,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比起战事后期董之望的愤恨、激动,孙璧平静许多,哪怕在密道里被擒获,他亦面不改色。
余将军没有怠慢他,吃穿上虽简单了些,但相较寻常战俘,可以称之为丰盛了。
舟船一路往北。
孙璧甚至有上到甲板透风的机会。
初冬的田地不比春华秋实时动人,却有另一种生气,百姓们为了来年的耕种养护土壤,有时可以看到焚烧稻梗而升起的浓烟。
城镇无论大小,皆是生机。
余将军上了甲板,他今日要在此处下船,换上快马奔赴明州。
他看了眼孙璧,道:“如此生机,郡王难道不喜欢?我看您的眼睛里亦有欢喜,那又为何为一己私欲、要把百姓拖入战火之中?
这一带还没有被战火波及,还有生气,您知道夷陵、宜都、枝江,现在是什么模样吗?
刚刚从天灾里喘过来一口气,又被战火毁去一切!”
孙璧静静听完,道:“为什么呢?他们本可以、也本应该更繁华。
余将军是见过战前的夷陵,但也见过初战就降了的与宣平接壤的南陵城镇,它们又是什么模样?”
余将军的话哽在了嗓子眼。
他是见过,南陵的另一种生机。
比起平原肥沃的两湖与江南,南陵全是崇山峻岭,可靠山吃山,百姓热情,亦是一片勃勃景象。
“我父亲初到南陵时,南陵可不是现今这样的,”难得的,孙璧笑了起来,“拥兵要银子、开垦要银子、挖山挖河都要银子,南陵若不是挖到了矿山,哪里能是今日这模样?
我把铁矿交出去,朝廷、我那好堂兄,能让南陵如此兴盛?
余将军说一己私欲,我的私欲是南陵,我要是为了长长久久当皇帝,那我应该早些去生个儿子,免得等我百年之后,无人继我大业。”
这话委实不好答。
抨击朝堂,余将军不能那样做,可要反驳孙璧,又缺了些什么。
倒也不能说朝廷不顾南陵,养儿子都还有偏心的呢,偌大的江山,岂会没有倾斜。
比起南陵,把银子投入其他地方,获得的收益对江山更有利。
当然,余将军也清楚孙璧话中有话,圣上近年挪银子建养心宫,更远之前,也有让人不住摇头的开销。
清了清嗓子,余将军问道:“董之望难道跟郡王您一条心?”
“他想他的,我想我的,不过是彼此利用,我需要他出面应对,他需要我的宗亲身份,”孙璧说得直接,“对南陵有利,又有什么不可。余将军觉得眼前的景色极美,我还是那句话,它原本能更美。”
余将军抿着唇摇了摇头:“郡王买那么多孩子,又是为了什么?那些孩子到底去了哪里?”
“京里不是传我以童男童女炼丹吗?”孙璧又笑了,“我不生儿子,倒是可以吃丹药吃个千年万年的。”
这就是全然不肯吐露的意思了。
船渐渐靠往官船码头,孙璧被请回了舱室,余将军登岸,与候在这儿接孙璧的三司官员打了照面,做了交接。
几个亲兵跟上,见余将军神色凝重,亦是一阵嘀咕。
有一个开口问了:“将军,可是郡王爷与您说了什么?”
余将军扭头,先前对话时,亲兵们都站在不远处,极可能断断续续听了些词句。
他想了想,道:“随他说什么,听一半就行了,多的不能听,别看他说得冠冕堂皇,但未必都是真心话,他但凡有一丝为国为民的心,就不会对稚子下手,直至此时此地都不肯说出他们的生死。”
说完,余将军转过头,又绷住了脸。
他能用这些去说服亲兵,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孙璧有些话是对的。
若圣上这么多年把国库的银子更多、更好地投在百姓身上、投在军中,江山不应当是如此画面。
别处不说,只讲两湖,金培英由恩荣伯府护着,只手遮天多少年!
要是朝廷早些查一查他,要是在曹峰“病死”时就彻查死因,那早就知道两湖黑暗,不至于抱着偷工减料的堤坝过这么些年,天灾降临时,大片土地化作一片汪洋。
两湖,原本应该更美。
余将军望着眼前忙碌的码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孙璧的目的达到了,就这么一番话,动摇了他的心。
这个人,实在可怕,难怪整个南陵官场都被他握在手里,由董之望出面做了各种事情。
大船又离岸而去,继续往北行。
余将军看着夕阳余晖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低声交代亲兵:“前头各处都安排好了吧?京里若要动手,定会选在我下船之后。”
“将军放心,都安排了,”亲兵道,“三司亲自护送,不会出岔子的。”
余将军还是担忧。
三司护送又不是没出过岔子,那老郭婆不就死了吗?
虽然他把人交出去了,之后若出事也怪不到他头上,可余将军并不想孙璧死在半途上。
蒋慕渊特特发信来叮嘱过,可见京里有人盯上了孙璧的性命。
他们军中送,遇上杀手,他能亲自护住孙璧,不叫他伤,也不叫他跑,可三司那些官员,功夫还不如三脚猫!
分身乏术啊!
江南那儿还等着他募兵、练兵,以防万一。
他搓了搓手,若这几年江南水师能有更多的将士、更多的船,何至于和乔靖的水师同归于尽?又哪里需要担心东异会趁火打劫?
就东异那群孙子,当年被肃宁伯都打成什么怂样了,现在,居然又有胆子来蹦了!
还不是朝廷势弱了吗……
第九百六十四章 还有谁
之后两天,船上的孙璧再没有出舱室的机会,三司的人各个黑着脸,毕竟他们在南陵失了太多的同僚。
孙璧也无所谓,总归饭照给,驱寒的炭火也没断,对方已然是“尽心”了。
船舶日夜皆行。
深夜时,孙璧熟睡中被一声巨响惊醒,船舶剧烈地晃了晃,他紧紧抓了床沿,才没有被晃到地上。
他有些晃神,直到舱室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因睡梦与意外而造成的迷茫才一点点清明起来。
坐在床板上,孙璧抹了一把脸。
这层舱室在吃水线以下,没有窗户,出入只一扇门。
未免意外,三司虽没有安排人一直守着门,却是上了一道锁。
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大,兵器碰撞声明显,孙璧靠着门板听了一会儿,又坐了回去。
下一瞬,锁断了,门板被推开,外头挤进来两个黑衣人,与他们一道涌进来的,是浓郁的血腥味。
那两人匆忙行了礼,道:“郡王,我们来迟了,您赶紧跟我们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孙璧听完,一动也没有动。
那两人又道:“是总督大人让我们来的!”
孙璧却笑了笑。
半夜劫船,是救援,还是以救援名义来截杀?
孙璧不知道董之望的下落,但很清楚,董之望断断不会来救他。
南陵兵败,他们再无兵,也再无人,董之望自身难保,便是救到了孙璧,两尊泥菩萨能一块过江去?
孙璧更清楚,有人不希望他活着进京城,想要他的命,又想把罪名推到董之望身上。
哪有这样的好事呢?
孙璧站起身,佯装相信,走到门边,猛得蹲下身,捡起掉在地上的锁,重重砸向了其中一人的后脑勺。
出其不意,收效却不足,对方显然是功夫不错,避开了他的袭击。
另一人,反手敲在孙璧的后脖颈。
昏过去之前,孙璧想,三司怕出意外,愣是没有给他一样趁手的利器,若不然,他何至于去捡个破锁。
黑衣人架着孙璧离开,几艘舢板靠在船下,他们有备而来,有劫人的,有驾舢板的,也有死士,不断阻拦着三司和船员。
卞大人躲在暗处,瑟瑟发抖,他就弄不懂了,怎么次次都是他碰上这些事儿!
前两回侥幸活命,这一次,这群黑衣人摆明了是想把大船弄沉,卞大人是个旱鸭子,颇为绝望。
他眼睁睁看着昏迷的孙璧被送去舢板上,要是冲出去舍了命就留下孙璧,他也就冲了,可他真就无能为力。
舢板离了大船,往黑漆漆的对岸去。
卞大人没忍住,扑到船舷旁往那处看,却见到水面上又驶来了几艘舢板。
破水而行,速度极快,冲着大船来了,行得近了,卞大人才看清来人装扮,打头那人,他认得呀!
都说事不过三,但连救他三回的人来了!
卞大人再不管躲避黑衣人,他冲着水面大喊:“袁二!郡王被劫,就在往对岸去的那舢板上!”
黑漆漆的,袁二没有看见卞大人的脸,却认出了他的声音,当即让人调转头去追。
他带来的人多,一些上船救援三司,另几艘迅速追赶,把正在逃离的那一艘越围越紧。
黑衣人显然没有料到追兵这么快就出现了,沿水而下,他们的速度并不占优,不用多久就会被追上,若是登岸,带着昏迷不醒的孙璧,即便备好了车马,也未必能逃脱。
他们要杀孙璧,能嫁祸董之望更好,若不能成,起码不能让孙璧活。
一人心一横,拔刀要对孙璧下手,却没料到,舢板翻了。
袁二想到对方会狗急跳墙,早就定好了计划,民间所用的舢板体量轻、载重小,绳索飞爪,一旦被扣住,极容易倾覆。
蒋慕渊让他安排好孙璧进京,他就靠着去岁催漕时在这漕运口子上打出的名号,请沿岸的三教九流出把力。
船舶行到哪儿,袁二就走到哪儿,他借的这些人手,别的本事不一定出色,水上做事的能力却是一等一的。
论速度、论出手,武艺再高强的人,在水面上,也比不了这些从小到大都和水打交道的人。
缩短至足够的距离,黑衣人的舢板顷刻间就被掀了。
又是几声水响,高手纷纷入水,入鱼一般,在黑衣人游水的过程中,把孙璧拖了回来。
一场乱战,终收了场。
孙璧昏迷中呛了水,救回船上后生命无忧。
此处府衙得了信,匆忙赶来,帮着三司清点状况,听闻是董之望劫船,跳脚大骂。
卞大人嘴上应付了,心里不屑极了若是董之望干的,哪里需要把孙璧打晕?
可眼下不是和府衙争论的时候,尽快赶到京城才最要紧。
孙璧睁开眼时,他们已经换了新船,重新出发。
卞大人过来看他,道:“我以为郡王爷会借机逃脱。”
孙璧睨了他一眼:“你属泥鳅,本王却不是,没那个本事,不做无谓之争。”
卞大人嘿嘿笑了:“谢郡王爷夸奖。”
这番对话后,孙璧又被关了起来,除了送吃送药的人,无人再来。
门板一直锁着,可事实上,孙璧并不想逃。
逃了又能如何?隐姓埋名吗?
他不可能去投靠乔靖,乔靖野心大,已经举了反旗,想取孙家而代之,孙璧的身份对乔靖毫无用处。
孙璧更不可能去投奔外族,无论是东异、北狄,亦或是其他,那些异族人不配染指江山。
既然已经没有了退路,孙璧就要往前走,走到京城去。
死路一条,也要死得有些意思。
另一厢,路遇截杀的折子进了御书房,圣上扬手就砸了一块砚台。
他想过让孙璧死在半途上,但撤南陵王庙享的事儿搁住了,蒋慕渊的话也说服了他,圣上就按住了心思,没有派人动手。
却不曾想,还有人那么大胆,要孙璧去死!
那个人是谁?
是董之望吗?孙璧知道太多事,董之望要杀人灭口,听起来有些道理,却又没有道理。
董之望自身难保,哪里有能耐来动孙璧?救也好、杀也好,他没有那个工夫!
余下的,还有谁?
第九百六十五章 弃之如敝屣
落针可闻。
韩公公都垂着头不出声,更别说其他的小内侍了。
圣上铁青着脸,又看了一遍折子,这一次,他总算收敛了脾气,没有再砸东西。
“收拾了吧。”他冷着声道。
韩公公应了声,给小内侍打了眼色,无声地催促他把那块碎了的砚台扫出去。
圣上坐在龙椅上,看着地上的碎块,这块砚台厚实,哪怕他气头上用了十成力气,都没有全碎开,只几块边角碎下来,裂痕倒是明显。
他不禁想到了梦中的石像。
他不止一次想要把石像砸了,可梦里的他像是被束缚了双手,无能为力。
若能砸了……
砸了……
孙睿……
圣上的眸子倏地一紧。
除了自己动过杀心,那孙睿呢,他想不想杀孙璧?
孙璧和董之望的确预谋已久,但也是匆忙起兵,若一切准备妥当,孙睿哪能轻易带孙离开南陵城。
南陵是被“逼”后顺势造反的,孙睿给他的理由是窥破了矿山的秘密,可其中会不会还有故事?
而那个故事,才是孙睿不能让孙璧进京的理由?
受梦境所困,圣上对孙睿的想法很是复杂,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儿子到底在想什么。
“去把……”话才出口,圣上自己就先顿住了,转口道,“去静阳宫。”
圣上去得突然,倒是叫虞贵妃颇为惊讶。
她素来受宠,入宫那么多年,圣上的确时不时就往她这儿来,也不讲究时辰,可近两年,这种状况少了些。
尤其是这小半年,圣上与虞贵妃都没有那么亲近了,就别提其他嫔妃了。
虞贵妃打听过,据说圣上夜里歇不好,又公务缠身,无心在男女之事上,这倒也说得通,因而今日这般突然,很叫她意外。
圣上一来,先抱了抱孙奕,显然年幼的儿子叫他心情愉悦了些,他这才问起了孙睿的事儿:“正妃人选还挑不准吗?”
虞贵妃笑容不减,心里很是为难。
最初是皇太后那儿相不中,后来,她求了皇太后,以孙恪为例,建议正妃不一定要公候伯府的高贵出身,慈心宫应了。
照虞贵妃先前的想法,孙睿将来极有可能继承皇位,他的正妃便是将来的中宫,这人选要慎之再慎。
公候伯府里挑不出让皇太后喜欢的人选,那次一等,即便无高官厚禄,也要有底蕴。
外戚不干政,底气足了就够,还真不一定要身居要职。
可她选的,圣上都看不上。
这叫她还怎么挑?
虞贵妃忽的想到孙睿说的话,若圣上真不看好这个儿子……
“京中适龄的姑娘大多都已说亲,余下来的,您之前……”虞贵妃笑了笑,道,“睿儿的正妃不比侧妃,臣妾心里也没有底……”
圣上抿了抿唇:“前两天,傅太师又与朕说立太子的事儿,朕琢磨着,立也不是不可以。”
虞贵妃的心重重跳了一拍。
“已经耽搁了几年了,睿儿府里不还有个侧妃照顾他嘛,他自己要是看上了谁,再添人也可以,正妃定不下就再等等吧,真成了太子,还怕没有合适的?”圣上说得极其随意。
虞贵妃收在袖口里的手狠狠掐住了手心,这才稳住心绪。
按说这才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前回听孙睿说了那么一通话,才会彻底打乱她的思路,以至于这么理所应当的事情,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臣妾该说什么呢……”虞贵妃莞尔,“此时也不该说谦虚的话吧,总归是臣妾的儿子,他年纪轻,但他能担得起,他自幼跟您在御书房学习,臣妾信他。”
圣上捏了捏孙奕的脸蛋,道:“朕的儿子,朕自有判断。”
虞贵妃笑着应和。
圣上没有待多久就回御书房了,虞贵妃把嬷嬷宫女们叫到跟前,耳提面命,哪怕圣上松口了,哪怕慈心宫、三公、各部大臣那儿陆陆续续会有消息,但这事儿在定下来之前,不能从静阳宫传出一个字!
圣上前脚进了御书房,后脚召了傅太师,说了这状况。
傅太师一直猜圣上不满孙睿,见他松口,多少有些意外,但这是好事儿,自没有唱反调的道理。
若无意外,待元月便立太子。
御书房里压着消息,但各处都有门路,多多少少的也有口风传出去。
等南陵调查孩子们去向的折子抵京时,孙祈已然确定,父皇是真打算立孙睿为太子了。
他颇为失落,可转念一想,洪隽说的对,成了太子还有登不了基的,孙睿未必有本事在太子之位上安安稳稳坐上十几年、几十年,同时,他又有些后怕,得亏没有听孙宣的,否则真被带偏了。
父皇哪里会糊涂到把皇位给孙呢!
若是自己中计,跳了出去,这会儿太子之位旁落不算,还要惹得一身腥。
孙祈看孙宣,后者像个没事人。
文英殿里没有谁公开提太子之事,孙宣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依旧该做什么是什么。
可孙祈不信他不知,陶昭仪每日往御书房里送点心吃食,怎么可能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看到呢?
孙憋不住,虽后知后觉了一点,但总算琢磨过来了。
待散值后,兄弟两人一块往静阳宫去。
孙一把勾住孙睿的脖子,又嫌他领口的毛圈扎人,缩回了手:“我该恭喜皇兄了。”
孙睿面不改色:“你不如去恭喜母妃。”
“这倒是。”孙哈哈大笑,见孙睿还是淡淡的,他实在没有意思,等到了静阳宫外,急匆匆就进去了。
孙睿顿住了脚步,扭头往御书房的方向看去,心里是一片冰冷。
他的父皇能真把太子之位给他?
孙睿不相信,他看得出来,这是圣上的试探。
孙璧遇袭,圣上发了好大一通火,他的父皇在猜是谁向孙璧伸手了,猜来猜去,猜到了他头上。
圣上以太子之位来试探他的野心,看他在这顶帽子的诱惑下会有什么举动,是不是欣喜若狂、狂到眼里都没有父亲了。
这是多么的可笑!
分明,是父亲,根本没有把他当作儿子!
逗他玩罢了。
再说了,太子之位,给他了,他就要收下吗?
他曾经求而不得,现在,弃之如敝屣。
皇位,亦如此。
第九百六十六章 裂痕
孙睿进了静阳宫。
内侍笑着请安,接过了他的雪褂子。
孙睿没有往内殿去,而是站在炭盆旁暖手。
炭火旺,离得近了,难免觉得干燥和炙热,但孙睿却觉得很舒服,他甚至眯起了眼睛,而后缓缓睁开,看向四周。
今日的静阳宫,人还是那些人,大抵是不敢太张扬,各个都很谨慎,但眉宇之中还是透着喜。
就像刚刚向他问安的内侍,那股子喜悦清晰极了。
可这些欢喜没有让孙睿觉得舒畅,反倒是有了些不好的回忆。
他想起了前世,圣上让他监国的时候,静阳宫上上下下的反应。
彼时,他已经跟着圣上在御书房看折子很多年了,没有太子之名,但大伙儿都知道,皇位就是他的。
那日,圣上染了风寒,身子不适,难得歇了早朝。
也就是第二天,圣上下旨,说自己要静养,由皇三子监国。
孙睿对此并不意外,只觉得是情理之中的安排,可他到静阳宫来给虞贵妃请安时,这里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振奋与得意。
真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旨意在手,就跟得了定心丸一样。
他们看孙睿就是在看得道之人,小心翼翼地奉承、恭维,仿佛全然忘了,顺德帝还在养病。
那个握着所有人生杀大权的帝皇,仅仅只是病着罢了。
那时候的孙睿还没有琢磨过味道来,他依着父皇的心意治国,直到顺德帝驾崩,圣旨上压根不是他的名字。
孙登基,孙睿再一次走进静阳宫,看到那些奉承、恭维的笑容都转到了新帝身上,他才霎时间尝到了滋味。
宫女嬷嬷内侍们哄着孙,反正得道的是静阳宫,谁登位又有何干?
他们只记得孙了,把当了几十年幌子的孙睿抛在了脑后,一如当初他们忘了养病的顺德帝,一模一样。
他的愤怒,他的不甘,他的失落,他的质疑,他一切的一切,在荣登大宝的孙面前,不值一提。
而现在,这种笑容又落到了他的身上,孙睿抿了抿唇,他只觉得浑身冰冷,炭火带来的那点儿暖意都无法抵抗。
许是孙睿迟迟没有动静,在内殿里与孙说话的虞贵妃寻了出来。
见他站在炭盆旁,虞贵妃紧了紧眉宇,道:“今儿又冷了些,你从文英殿过来,怎的没人给你备个手炉?”
“备了的,过来得着急,忘了拿了。”孙睿淡淡答道。
虞贵妃不认同地摇了摇头:“你忘了,也无人替你记得?身体要紧,底下人马虎,你自己不能马虎。还过来得急呢,你真急,怎的儿都坐了好一会儿了,你还不进来?”
“是他着急。”孙睿又答。
虞贵妃望着孙睿。
若是搁在以前,她大概就笑着说孙贴心了,说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惯会在母妃跟前讨巧,可她现在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她从孙睿平淡的语气里听出了些许疏离,不明显,却叫人心惊。
虞贵妃又想到了前回母子俩说过的话,她斟酌着道:“母妃知道你担子重。
那么多兄弟,只有你从小随你父皇学政,较之其他人,你远远走在前头,如今,其他殿下们进了文英殿,你亦不敢落于人后。
你说你父皇没有真的认同你,可是睿儿你看,他松口了,他的选择还是你。
你别自己胡思乱想,想得连兄弟情分都生疏了,你能得进一步,儿也很高兴……”
孙睿没有打断虞贵妃的话,他就这么听着,左耳进,右耳出,前世已有答案,他也无需与虞贵妃争论对错。
直到提及孙,孙睿的唇角才露了一丝讥讽,又很快压住了。
孙此刻兴许是高兴的,他还没有对皇位露出渴望,或者说,他自己也知道,除了偶尔做个春秋大梦,龙椅轮不到他。
比起让孙祈、孙宣上位,孙当然希望继位的是孙睿。
可一旦知道自己够得上,也能坐得了,孙的想法就变了,变得恨不能孙睿去死。
哪怕为了虞贵妃,他不能立刻杀了孙睿,他也决不让对方好过。
今日的高兴是真,将来的杀意也是真。
孙睿扶着虞贵妃往内殿去。
孙从落地罩后头出来,慢悠悠道:“母妃与皇兄在说什么?我左等右等不见你们进来。”
虞贵妃一手拉住一个,道:“说你皇兄的身子骨,依我说,即便没病没痛的,还是要让太医开个养身的方子,整日里这般畏寒,总不是什么好事儿。”
孙应了声,总觉得他们先前并不是在说这个,他的母妃在瞒着他呢。
孙睿不附和,也不解释,他随着虞贵妃落座,听着孙与母妃说话,慢条斯理饮茶。
他发现了,虞贵妃下意识地在平衡兄弟之间的关系,她不仅仅替孙在他跟前说好话,也不拿他的事儿去“怪罪”孙了。
刚刚状况,换作以前,虞贵妃必然会嗔怪孙,说他是个急性子,自个儿风风火火的,以至于孙睿都忘了拿手炉。
这是母亲对儿子的唠唠叨叨,责怪真没有几分,更多的是关心和呵护。
她对孙,向来那般。
可这回她没有说,大抵是在担心孙会以为孙睿告状。
孙睿抿着微甜的枣茶,他想,他是有那么一点高兴的。
这高兴并不是因为虞贵妃在维系“岌岌可危”的兄弟关系,不是因为虞贵妃在重视他的感受,而是,虞贵妃和孙的母子关系会变。
孙蠢是蠢了点,但他迟早会注意到母妃的欲言又止和小心谨慎,他们母子相处不再轻松自在。
当年,孙睿身处天牢,没有亲眼看到虞太后娘娘和孙在裂痕产生后的相处方式,现在倒是可以亲眼看看了。
这样的裂痕,孙睿颇为期待。
今儿这顿晚膳,虞贵妃用得并不欢喜。
原本该是静阳宫欢欣鼓舞的一日,她却颇为心累。
躺在榻子上,虞贵妃闭目养神,她不住告诉自己,圣上设文英殿给了孙睿极大的负担,以至于很多事情都想得偏差了,等立太子的诏书真正到了孙睿手中,他定能安心,也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第九百六十七章 下落
朝堂上这些似是而非的消息,传到了京城百姓之中,有议论几句的,但到底没有真切的讯息来得抓人心。
大伙儿翘首以盼,总算等来了南陵那儿的状况。
京城南边一个镇子,四年前丢过几个孩子,在听闻孩子极可能都被老郭婆卖去了南陵后,那几家人也来顺天府报过案。
南陵反了之后,有一家的男人投了军,誓死也要把儿子找回来。
他暂且没有寻到自家儿子,却寻到了邻家的孙儿。
那孩子胳膊上有块胎记,一认一个准,被拐走的那年五岁,隐约还记得家乡事。
依照他的说法,这些年他不能说顿顿饱,好歹没受过折腾,他们这些孩子,小一些的分拣矿石,大一些的背着篓子运送,有人监工,不听话、躲懒的会挨打,好好干活,还是有饭吃的。
他们被安置在寨子、庄子里,远离普通老百姓生活的地方,没有外人会来,他们也不知道怎么走出去。
除了在矿山干活的,也有去农地、山林里做活的,只是安排的活计不一样,平时也就不会有往来,更不清楚其他人被带去了崇山峻岭的哪一处。
至于孙璧有没有炼过丹药,他并不知道。
只是,随着南陵兵败的进程,管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后来最后干脆没了,他们有人按部就班,有人试着寻出路,在林子里尝试打猎,也寻找人烟。
那孩子便是出来找活路的一个,毕竟,他们的寨子不比那些在农地、山林里干活的,只靠着矿石,屯粮不足,等天再冷下去,就只能挨饿了。
余将军留在南陵的人手根据这孩子的描述,寻到了几处寨子,把人都救了回来。
只是他们被拐走前都太小了,没有几个还能记得自己的名字和出身。
有胎记的只是少数,大部分孩子,只靠小时候的画像,根本没法对上。
饶是如此,也足够让等候消息的百姓振奋了。
不知道有没有炼丹,那就是没有!
这会儿谁出来唱反调,能被旁人骂死,说见不得人好。
孩子们被逼着做活怕什么,虽说是吃苦,但起码有命啊!
人活着,就是对家里人最大的安慰了。
富丰街那两家撕心裂肺嚎哭了一整天,宣泄了心中的不安和惊恐,商量着要赶去南陵亲自认一认。
他们孩子被带走时年纪很小,大抵干不了活,应当是被安顿在一处,养上几年,才好出力。
陈三亦是松了一口气。
三个孩子是同一天被抱走的,只他家虎子被寻了回来,虽说是人各有造化,谁也怪不上谁,但这样的侥幸到底不是什么好滋味。
别人家哭,就他家笑……
现在好了,都有了希望。
南陵那儿也给救出来的孩子重新画了像,送到京中,再由顺天府发往各处。
京里也把画像贴出来了,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
那两家去看了,觉得像,又觉得不像,心里没个底,左邻右舍一块帮着看,眼睛鼻子嘴巴一处处辨。
与此同时,大伙儿也讨论着孙璧被截杀的事儿。
他们各个都对孙璧咬牙切齿,这么个大反贼,谁不骂呀?
可知道孩子们没有被扔进丹炉里,恨意不禁少了几分,这会儿议论起来,就是不能让孙璧死在半途上了。
反贼当然要死,但大伙儿骂了这么久,还没有见着人,还没有拿烂菜帮子、臭鸡蛋砸过,哪里能死在外面,这也忒便宜他了。
再说了,有些孩子寻着了,也还有不少至今不晓得被“养”在何处的,就指着官老爷们从孙璧嘴巴里挖出下落呢。
孙璧要死,等孩子们都找回来了,等大伙儿都出了气,那才算死得其所!
也不知道是哪个赃心思见不得光的,不敢叫孙璧抵京。
所有人忙着辨孩子,给孙璧定罪过,倒是把只有些许风声的立太子搁在了一旁。
毕竟,以前也有一两回,宫里传出册封太子的消息,最后又都无声无息了。
初雪那日,顾云锦带着哥儿进宫陪皇太后说话。
皇太后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天儿这么冷,别把哀家的乖乖给冻着了。”
“他裹得可暖和了,”顾云锦笑着道,“马车到宫外,换轿子到慈心宫门口,严严实实的,总共也没有走几步路。”
皇太后抱了哥儿过去,确定孩子手暖脚暖的,重重亲了两口。
顾云锦照例与皇太后说宫外的热闹。
“孩子们大多平安,哀家听着也欣慰,”皇太后道,“算算日子,孙璧也快到了,其实哀家也想见见他,想亲自问一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有时候觉得不用问,手握天下的滋味,不是谁都能抵住那诱惑的,孙璧生了那等念头,也不奇怪,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宁死也要搏一把;
可有时候,还是想问,哪怕道理编出了花,归根结底还是‘野心’二字作祟,哀家也想亲耳听听。
这么一看,哀家也是老了,少了从前的果断,心里才会想那么多事!”
“那若是生擒了乔靖,您会想亲自问问他吗?”顾云锦看着皇太后。
皇太后微怔,很快就明白了顾云锦的意思,她不由笑了起来,拍着顾云锦的手,道:“还是你这孩子最通透,一针见血。”
顾云锦莞尔:“您常常召我说话,您虽然很少提及,但我知道,您惦着先帝爷。”
皇太后与先帝爷之间,不见得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更多的是她母仪天下的责任所在。
先帝爷当年很喜欢南陵王这位幼弟,这也是皇太后不同意毫无凭据、就撤南陵王庙享的原因。
同样的造反,皇太后不会理乔靖,但她想见孙璧。
这是她对先帝爷的责任,对所有皇家血脉的责任。
即便她清楚,天家无亲情,南陵王避之不及的皇位对孙璧会是无法抵抗的诱惑,文英殿里表面平和的皇子们极有可能争得你死我活。
皇太后又笑了:“外忧不断,立太子也是好事,早些都定了心,踏实。”
第九百六十八章 有意思
顾云锦眼中含笑,顺着皇太后的话,应了一声。
对朝政而言,立一位有能力、能取信于官员和百姓的太子,当然是好事。
或者说,在前世时,圣上若能早早立了孙睿为太子,就没有后面那么多的事情了。
那时候的孙祈、孙宣没有学过政务,对孙睿亦算信服,毕竟,几十年了,他们也都习惯了将来以孙睿为尊。
蒋慕渊会支持孙睿继位,圣上也就不用为了给孙铺路而削他的权,更不用把他困死在孤城之中。
孙睿与孙的关系不会失衡,哪怕江山彼时外忧内患很多,在一众能臣的支持下,并非没有重新回稳的机会。
可这些,都是以前世状况而言的。
搁到了今生,没有一条再能立得住了。
孙祈、孙宣已经起了争位之心,种子一旦发芽,哪有轻易再埋回去的道理。
孙睿已经走偏了,一旦他得势,对宁国公府、对镇北将军府都不是什么好事,蒋慕渊断断不可能支持他。
别说是与孙的关系,孙睿心里对顺德帝怎么可能没有怨,没有恨?
就算圣上真愿意立孙睿为太子,孙睿这条毒蛇都会对顺德帝吐出信子、伺机而动。
何况,顾云锦并不认为,圣上当真会立孙睿。
顺德帝偏爱孙,他一心一意要把孙扶上皇位,怎么会让孙睿挡了孙的路。
孙睿只是个靶子而已。
近来透了口风,顾云锦想,要么是顺德帝想试探孙睿,要么就是被三公逼得不得不装装样子了。
可惜,这些内情,皇太后无法知晓,顾云锦也不可能向她吐露。
即便皇太后如此喜欢她,喜欢蒋慕渊。
皇太后勾着哥儿的手指头,一面逗着玩,一面道:“依哀家看,睿儿这两年,反倒是没有早几年勤奋刻苦,小时候规矩,一根筋,圣上教什么他就学什么。
现在,大抵是兄弟们都替他分担着,或是不想锋芒毕露,不似从前一般专心了。
他本应该做得更好,等事情定了,那股子气势也就该回来了,他的身份,该担更多的责任。
倒是阿渊,这几年都不见得什么闲,圣上什么状况都让他去,真是担了太多本不该他担的事儿了。
该多在京里待着,多陪陪妻儿。
现在这样,哥儿刚满月就不见人了,好不容易回来几天,又走得不晓得何时再见,也不怕儿子到时候不认他那个爹!”
皇太后说着说着,半是埋怨半是嗔怪,低头去哄哥儿,絮絮叨叨地问:“哥儿想不想爹爹?哥哥还认不认得那没影儿了的爹呀?”
顾云锦看着儿子,嘴上与皇太后说哥儿抱着蒋慕渊哭得撕心裂肺的事情,心里一阵一阵往下沉。
她知道皇太后话里有话。
当初蒋慕渊坚持打南陵时,皇太后就暗示过顾云锦了,说蒋慕渊动作太大,不是好事。
顾云锦也清楚,比起权倾朝野、名声响亮,蒋慕渊更希望看到的是真正的国泰民安,他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儿,就四海皆平了。
可惜,没有办法。
蒋慕渊不得不费更多的心思去周旋,去拼搏,一旦朝廷危机,宁国公府无路可走。
为了活下去,蒋慕渊动作不得不大,而顾云锦此刻要考虑的是,要如何阻止孙睿成为太子。
虽然,孙祈和孙宣会更急切些。
御书房里松了口,却并不着急办妥,圣上知会了三公,且等来年元月祭天时定下,在那之前,还是按部就班。
而押送孙璧的船舶抵达了京畿码头,他换了马车,一路进京。
先前遇上截杀,三司此番谨慎又谨慎,怕发生意外,安排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前后跟了不少车马,一眼看去,还真认不出是孙璧的座驾。
孙璧无比坦然,入城时,甚至撩开了帘子一角,看着京中繁华景象。
随车的护卫很是紧张,见孙璧只是看,并没有出格的举动,也就只是防备,并不阻拦。
孙璧看了好一会儿,马车沿着大街一路向北,途径一处胡同口,他忽然开口道:“这胡同往里,是我父王的府邸。
先帝爷在时,那里一直留着,父王入京请安时都是入住那处,我小时候随他进京时,也住过。
差不多十五六年前,宅子被我那堂兄赏出去了,好像是赏给了老四的外家吧。
我当时想,他一定很喜欢老四和老四的母妃,要不然,怎么会动我父王的宅子。
我父王当年就是躲在那宅子的地窖里,才让先帝爷平了乱、登基为皇。
老四担不起那宅子,夭折了,老四的母妃疯了,他又把宅子收回来……
这可真是,有意思极了。”
护卫只是听着,不敢附和也不敢反驳,有意思没意思的,原也不是他这个身份能置喙的。
孙璧也不在乎对方的反应。
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当然不是在马车上,而是要在堂审之时。
有宗亲,有三司官员,他说的每一句都会被记在卷宗上,哪怕会被顺德帝抹去,也会有很多人听见、看见。
孙璧知道自己必死无疑,都起兵造反了,他也没指望能活下去。
但既然要死了,孙璧就要告诉他们,他的父王、南陵王当年宁可躲在地窖里而不做傀儡,不是他胆小如鼠、不是他没有能耐和本事,而是他相信,先帝能做个好皇帝。
先帝是他们兄弟之中,最适合继承大统的人。
可先帝做了好皇帝,却没有养出个好儿子,他在驾崩之时,把皇位传到顺德帝手中,这就是错的!
而顺德帝再往下,几位皇子之中,又有哪个有才干、有能力,替他收拾这千疮百孔的河山?
皇长子孙祈,还是被寄予厚望的孙睿?
都不行。
孙璧做的,只是不破不立。
这是他准备好的说辞,精心的修饰与润色,岂能不说出口就死在路上?
几分真心,几分煽动,那真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心乱了,他就能够笑着赴死了。
在地底下看这么一出好戏,可不比隐姓埋名、辛苦活几十年更畅快?
第九百六十九章 胆大妄为
孙璧被关了起来。
有宗亲周旋着,三司再对孙璧咬牙切齿,也没有把这位扔进阴冷的地牢里。
他被禁在北花园的一处院子里,三司官员看顾,重兵把守。
此处离皇城极近,是皇太后每年都会来几次的赏景之地,如此安排,也是遵照了她老人家的意思。
她的确是想亲自问一问孙璧。
圣上对孙璧存了一肚子的火,自不想把判决拖到年后去,尤其还夹着对南陵王的处置,少不得与宗亲拉扯,还是早下决断为好。
孙璧被关起来的第二天,圣上就与皇太后一块来了北花园。
皇太后倒是想单独与孙璧说话,偏凑上了圣上,虽不满意,但也没到拒绝的那一步。
孙璧被搜了身,别说利器,长发披散,连跟能用的簪子都没给他留。
一间屋子里只干巴巴的大件家具,摆设全无。
宗亲拿“犯人砍头前还能吃顿饱饭”为由,弄得三司头大,给孙璧扔了几本话本子,全当消遣。
孙璧听见了外头动静,他对顺德帝的到来毫不意外,反倒是听见皇太后的声音,微微有些怔神。
房门被推开,冬日阳光落进来,孙璧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他没有理会圣上,只冲皇太后露了笑容:“没有想到还能再见着您,没有给您带些糖果来。”
皇太后叹息着摇了摇头。
圣上冷哼一声,道:“你便是带来了,谁敢让母后入口?”
孙璧把手上的话本子随手往长案上一扔,笑得十分肆意:“是吗?那你还来问什么?就不怕我口蜜腹剑?你敢让我的话入耳?”
圣上阴沉着脸,道:“你必死,你知道宗亲这些日子在奔走些什么吗?他们还妄想保住你父王的庙享!
朕手里不是没有证据,矿山就在那儿,它动不了!最初的开凿印子是什么时候落下去的,谁也骗不过!
铁证如山,宗亲、皇太后,谁来说都护不住,朕还把这事儿压着,不过是看在先帝爷的份上!
你若如实说,朕留南陵王的庙享。”
皇太后眸子一紧,她还是头一次听闻,这消息是什么时候送到御前的?前回圣上与她商议对南陵王的处置时,为何没有提过一句?
是真有其事,还是威逼利诱着告诉孙璧,金口玉言能成铁证,他只有配合一条路。
孙璧听懂了,可他一点也不想配合,他嗤笑着看着圣上,道:“我父王有过登基的机会,他放弃了,那时候的他,从没有想过要当皇帝,后来又是什么改变了他的想法?
是你,是你不配当皇帝,迟早有一天,这江山会在你和你儿子的手里败落。
南陵彼时不为自己考量,它会和被敌人屠城的北地、被洪水冲垮的两湖一样,苦的是百姓。
南陵还想活,只能苟且,若不是你那两个好儿子,南陵本不必反!”
圣上和皇太后的脸都黑了。
皇太后失望的是南陵王当真存了反叛之心,那个先帝爷极其看重的幼弟终究与朝廷离心。
什么江山败落,不过是借口而已。
圣上登基二十多年了,的确有叫皇太后失望的时候,但最初几年,南陵王还活着的时候,圣上为君并无错处。
当年的南陵王哪里会看到几十年后的江山?
而圣上更多的是动摇,哪怕他脸上并未露出惧色,但他的心,有些慌了。
明明,他想问的是南陵余下来的金山银山的下落,是孙睿当时到底做了什么,可那些疑惑堆在心里,比不过那句“江山会在你和你儿子的手里败落”。
与他的梦境一模一样。
一下子就让他想起了那个被万民唾骂的梦。
“荒唐!荒谬!”圣上重重甩了甩袖子,用厉声掩饰自己的情绪,“南陵不必反?你倒是说一说,朕的两个儿子怎么把你和董之望逼反了?”
孙璧还在笑,笑容讥讽:“你问我?难道他们没有说?
一个半夜抓蛐蛐、白天爬崖壁,一个明知亲弟弟和众多官员在我们手里,还敢顾前不顾后,一心寻所谓的真相。你养出来的好儿子呢!
听说你要立太子?我和我父王会在底下看着,看江山如何一点点败落,时间就是铁证,我父王是对的。”
圣上一口气直冲脑门子,他扶了韩公公一把,才没有失态。
脑海里,那几个梦境反复盘旋,逼得他无法再和孙璧交谈下去。
深吸一口气,圣上与皇太后道:“母后,我们回去吧,别再听他的妖言了。”
皇太后亦是失望透顶,见圣上面色不对,到底关心儿子,应了。
随着他们的离开,房门被关了起来,隔绝了外头的光,但孙璧知道,刚才的对话,每一个字都落在了外头守着的人的耳朵里。
他靠坐在八仙椅上,双脚翘着,架在大案上,以话本作扇,哼起了南陵的小调。
时高时低,趣味十足。
圣上送了皇太后,才回了御书房。
他本想闭目养神,可一闭眼,那些画面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只能打起精神看折子。
韩公公端来了陶昭仪准备的甜羹,圣上饮了两口,暖羹入肚,整个人舒坦了些。
他一面饮,一面琢磨孙璧的话,那些糟心的东西自是抛开,只听孙与孙睿那段。
圣上知道孙又抓蛐蛐又爬山的,但关于孙睿的那几句,在他心里来回滚。
顾前不顾后……
那该是孙,而不该是孙睿。
孙睿的性情,圣上极其清楚,他做事不冲动,极有章法,这也是三公之前数次夸赞的地方。
若孙睿发现南陵有诡异之处,以他往日性格,不会去一心寻真相,他能、也应该会做得更好。
南陵远没有准备好造反,只要孙睿装作浑然不觉,等和孙、三司一道回了京城,再使人去调查,一样能有所收获。
而孙睿却赌上了,没顾忌重伤的孙,也没顾自身安危,就这么逼反了孙璧,两兄弟逃进山林里,险些就回不来了。
胆大妄为!
哪怕圣上原就准备拿南陵的细处拿捏孙睿,也被他的行事给气得咬牙。
孙睿就不怕一个不小心,孙就瘫了,彻底残了,折在南陵了吗?!
第九百七十章 其心可诛
韩公公一直在边上伺候着。
他知道圣上情绪不好,倒不仅仅是因为孙璧的关系,而是这半年多以来,圣上的脾气起伏越来越大。
其实这也不是难以理解的事儿,任何一个人,半年间时时惊梦,弄得夜不能寐,都会上火的。
何况,圣上是天子,他每日还要看折子,南陵、蜀地,各处事务皆压在心上,越发沉闷。
很多时候,圣上前一刻还算舒心,下一瞬突然就黑了脸,边上的人却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今儿也是,孙璧固然惹恼了圣上,但韩公公看得出来,圣上还能控制火气。
结果坐下来吃甜羹,一碗都没有用完,就一副要砸碗的模样了。
若不是后宫送来的吃食,小内侍们会先尝过再端给圣上,韩公公都要以为,今日陶昭仪宫里大失水准了。
韩公公悄悄看圣上脸色,背着手挥了挥,打发了所有小内侍出去,免得受灾。
果不其然,圣上眼中的怒意越来越重,最后终是没有忍住,把碗重重压在了案上。
圣上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火烧得滚烫。
他开始回忆孙璧被擒获之后的一系列状况。
原本,他最初时真的不能接受孙璧回京受审吗?
这是个必死之人,若不是宗亲惹是生非,圣上真不在乎孙璧怎么死,南陵王又怎么处置。
说白了,南陵王已经入土,死了那么多年的人了,没有一定要从地下挖出来的必要。
至于庙享香火,太庙里多一个牌位少一个牌位,每天烧的香油也无甚区别。
他当时也就是叫宗亲给气着了,非要争一个高下,想在半途上杀了孙璧。
还是蒋慕渊劝了他。
如今想来,孙璧半途会遇袭,全拜孙睿所赐吧?
孙睿在南陵的胆大妄为,害了孙,也害了三司官员,他怎么能让孙璧进京把他都抖出来呢?
这事儿,十之八九是孙睿做的。
思及此处,圣上心中的火烧得越发浓烈。
“为什么……”他低喃道,“为什么……”
孙睿为何要选择这么危险的一条路?不管三司也就算了,他为什么连孙的安危都不顾忌?
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圣上倒吸了一口气,他不认为孙睿会看穿他的真实心意。
设立文英殿,的确是给孙睿为太子的道路添了难处,可孙睿要排挤、打压的该是孙祈、孙宣,那两个才虎视眈眈,孙睿不该疑心到孙身上去。
没有这个道理。
这么多年,圣上一直把真心藏得极好,自问没有出偏差之处。
即便是神神叨叨、一副高深莫测模样的燕清真人,也只是算到养心殿并不是建给虞贵妃的,而是为了江山,更多的,对方算不到。
那孙睿又是从何处瞧出的端倪?
亦或是,孙睿并不知道,他只是根本不在乎而已。
圣上哼了一声。
立太子是缓兵之计,再不松口,三公那儿都不好应付了。
虽说立了太子也能废,可那毕竟是麻烦事儿,以孙睿的谨慎,在之后的年月里,圣上不敢说自己一定抓得到足以废太子的把柄。
他原是打算,先放了风声,等孙璧入京后,再以孙睿在南陵时做事不够周全为由,把此次立太子之事作罢。
圣上想得是不错,可现在他有些不敢用这一招了。
这理由看着可行,其实也差口气,孙睿不是傻子,他真这么做了,原本孙睿没有想到他对孙的偏爱,指不定也琢磨出味道来了。
太险。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尽量寻别的缘由。
圣上站起身来,把养心宫的图纸打开来,认真看了一刻钟,这才徐徐吐了一口气。
要快些动工,缺的银钱,他必须从孙璧口中挖出来。
“审问孙璧的事儿,让睿儿去督办,”圣上眯着眼交代韩公公,“他要当太子,总要有些功绩。”
前一个错处挑不得,圣上就寻下一个不妥当的地方。
消息传到文英殿。
孙睿恭谨应了,心里却是冷笑一片。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他最后的考验了,只有孙睿知道,这考验没有通过的可能。
什么金山银山,十之八九是蒋慕渊诓圣上的,就算真的有,孙璧也断不会说。
至于弄清楚此番孙璧和董之望为何突然造反,这不就是逼着孙睿自查吗?
查不出来,是他无能,查出来了,是他歹毒。
这可真是个好计策。
三司主审孙璧,孙璧翻来覆去都是那套说辞。
宗亲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最后还是黄印站出来,骂孙璧“其心可诛”!
用黄印的话说,三司办案,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什么样的鬼话没有听过?便是他们自己,为了动摇案犯的意志,也会引导、会哄骗。
这些伎俩,三司用得一个比一个顺手,岂能再着了孙璧的道!
黄大人说话掷地有声,又是个刚正不阿的形象,叫他狠狠一骂,倒也有不少被孙璧带偏的人醒过神来。
便是不醒,好歹也是信一半疑一半。
南陵造反事情确凿,审起来并不麻烦,可无论三司怎么审,孙璧都没有吐露银钱的下落。
另一厢,宗亲还在为南陵王做最后的争取。
圣上不厌其烦,甚至在早朝上责怪三司办事不利,他倒是没有直接说孙睿,但凉凉扫过来的那一眼,还是让朝臣们明白,圣上对三殿下这一次的表现是不满意的。
连虞贵妃都很担忧孙睿,偏偏,这种事情,她哪里能帮得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余将军从明州府送折子进京。
兵部原以为上头要说募兵的事儿,哪知道打开来一看,是一份弹劾的折子。
明州同知赵方史在任多年,平日里没少向出海的商队收银子,弄得商人们无不堪言,又状告无门。
余将军这个征兵的外来户成了商人眼中的钦差,一股脑儿全搞到了他这儿。
商户们说,赵方史原先并没有那么过分,自打京里有了人,这两年狮子大开口,他们不是没想过往上头告,可那位太厉害了,告不动,有不信邪的,坚持去告,最后全由贵人给粉饰太平了。
那位贵人,自然是赵方史的“孙女婿”、三皇子孙睿。
第九百七十一章
马上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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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公公一直在边上伺候着。
他知道圣上情绪不好,倒不仅仅是因为孙璧的关系,而是这半年多以来,圣上的脾气起伏越来越大。
其实这也不是难以理解的事儿,任何一个人,半年间时时惊梦,弄得夜不能寐,都会上火的。
何况,圣上是天子,他每日还要看折子,南陵、蜀地,各处事务皆压在心上,越发沉闷。
很多时候,圣上前一刻还算舒心,下一瞬突然就黑了脸,边上的人却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今儿也是,孙璧固然惹恼了圣上,但韩公公看得出来,圣上还能控制火气。
结果坐下来吃甜羹,一碗都没有用完,就一副要砸碗的模样了。
若不是后宫送来的吃食,小内侍们会先尝过再端给圣上,韩公公都要以为,今日陶昭仪宫里大失水准了。
韩公公悄悄看圣上脸色,背着手挥了挥,打发了所有小内侍出去,免得受灾。
果不其然,圣上眼中的怒意越来越重,最后终是没有忍住,把碗重重压在了案上。
圣上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火烧得滚烫。
他开始回忆孙璧被擒获之后的一系列状况。
原本,他最初时真的不能接受孙璧回京受审吗?
这是个必死之人,若不是宗亲惹是生非,圣上真不在乎孙璧怎么死,南陵王又怎么处置。
说白了,南陵王已经入土,死了那么多年的人了,没有一定要从地下挖出来的必要。
至于庙享香火,太庙里多一个牌位少一个牌位,每天烧的香油也无甚区别。
他当时也就是叫宗亲给气着了,非要争一个高下,想在半途上杀了孙璧。
还是蒋慕渊劝了他。
如今想来,孙璧半途会遇袭,全拜孙睿所赐吧?
孙睿在南陵的胆大妄为,害了孙,也害了三司官员,他怎么能让孙璧进京把他都抖出来呢?
这事儿,十之八九是孙睿做的。
思及此处,圣上心中的火烧得越发浓烈。
“为什么……”他低喃道,“为什么……”
孙睿为何要选择这么危险的一条路?不管三司也就算了,他为什么连孙的安危都不顾忌?
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圣上倒吸了一口气,他不认为孙睿会看穿他的真实心意。
设立文英殿,的确是给孙睿为太子的道路添了难处,可孙睿要排挤、打压的该是孙祈、孙宣,那两个才虎视眈眈,孙睿不该疑心到孙身上去。
没有这个道理。
这么多年,圣上一直把真心藏得极好,自问没有出偏差之处。
即便是神神叨叨、一副高深莫测模样的燕清真人,也只是算到养心殿并不是建给虞贵妃的,而是为了江山,更多的,对方算不到。
那孙睿又是从何处瞧出的端倪?
亦或是,孙睿并不知道,他只是根本不在乎而已。
圣上哼了一声。
立太子是缓兵之计,再不松口,三公那儿都不好应付了。
虽说立了太子也能废,可那毕竟是麻烦事儿,以孙睿的谨慎,在之后的年月里,圣上不敢说自己一定抓得到足以废太子的把柄。
他原是打算,先放了风声,等孙璧入京后,再以孙睿在南陵时做事不够周全为由,把此次立太子之事作罢。
圣上想得是不错,可现在他有些不敢用这一招了。
这理由看着可行,其实也差口气,孙睿不是傻子,他真这么做了,原本孙睿没有想到他对孙的偏爱,指不定也琢磨出味道来了。
太险。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尽量寻别的缘由。
圣上站起身来,把养心宫的图纸打开来,认真看了一刻钟,这才徐徐吐了一口气。
要快些动工,缺的银钱,他必须从孙璧口中挖出来。
“审问孙璧的事儿,让睿儿去督办,”圣上眯着眼交代韩公公,“他要当太子,总要有些功绩。”
前一个错处挑不得,圣上就寻下一个不妥当的地方。
消息传到文英殿。
孙睿恭谨应了,心里却是冷笑一片。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他最后的考验了,只有孙睿知道,这考验没有通过的可能。
什么金山银山,十之八九是蒋慕渊诓圣上的,就算真的有,孙璧也断不会说。
至于弄清楚此番孙璧和董之望为何突然造反,这不就是逼着孙睿自查吗?
查不出来,是他无能,查出来了,是他歹毒。
这可真是个好计策。
三司主审孙璧,孙璧翻来覆去都是那套说辞。
宗亲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最后还是黄印站出来,骂孙璧“其心可诛”!
用黄印的话说,三司办案,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什么样的鬼话没有听过?便是他们自己,为了动摇案犯的意志,也会引导、会哄骗。
这些伎俩,三司用得一个比一个顺手,岂能再着了孙璧的道!
黄大人说话掷地有声,又是个刚正不阿的形象,叫他狠狠一骂,倒也有不少被孙璧带偏的人醒过神来。
便是不醒,好歹也是信一半疑一半。
南陵造反事情确凿,审起来并不麻烦,可无论三司怎么审,孙璧都没有吐露银钱的下落。
另一厢,宗亲还在为南陵王做最后的争取。
圣上不厌其烦,甚至在早朝上责怪三司办事不利,他倒是没有直接说孙睿,但凉凉扫过来的那一眼,还是让朝臣们明白,圣上对三殿下这一次的表现是不满意的。
连虞贵妃都很担忧孙睿,偏偏,这种事情,她哪里能帮得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余将军从明州府送折子进京。
兵部原以为上头要说募兵的事儿,哪知道打开来一看,是一份弹劾的折子。
明州同知赵方史在任多年,平日里没少向出海的商队收银子,弄得商人们无不堪言,又状告无门。
余将军这个征兵的外来户成了商人眼中的钦差,一股脑儿全搞到了他这儿。
商户们说,赵方史原先并没有那么过分,自打京里有了人,这两年狮子大开口,他们不是没想过往上头告,可那位太厉害了,告不动,有不信邪的,坚持去告,最后全由贵人给粉饰太平了。
那位贵人,自然是赵方史的“孙女婿”、三皇子孙睿。
第九百七十二章 隔阂
御书房里,圣上好一通训斥,训到了后头,他没有压着声儿,外头的内侍、侍卫都听见了。
向着静阳宫的,自是暗悄悄往虞贵妃那儿传消息。
虞贵妃听得头晕目眩,偏偏消息不齐全,只知道孙睿重重挨骂了,却不晓得事由,急得她恨不能赶去御书房。
可她还未失了理智,她向来是能不去御书房就坚决不去的,这个当口上过去,别说帮孙睿说什么了,只怕适得其反。
“去文英殿探探,问问儿知晓不知晓。”虞贵妃交代道。
底下人急忙去了。
孙倒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都说了,末了来了句:“皇兄是有过错,但父皇至于骂得那么凶吗?一个同知再贪,又能贪多少?”
内侍脑袋都痛了,忙道:“殿下慎言!”
孙撇了撇嘴,扭头走了。
孙祈和孙宣看到静阳宫的人那副急切模样,表面上自然还端着,内里幸灾乐祸,但乐的背后,是万分的猜疑。
这么要紧的时候,到底是谁给孙睿挖了这么一个坑?
傅太师站了起来,让人捧了一小叠折子,打算走一趟御书房。
那静阳宫的内侍见了,匆忙赶回来见虞贵妃,把状况交代了。
饶是虞贵妃见多了宫中各种手段,也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气得几口气闷在胸口。
“赵方史活腻了!”虞贵妃咬牙切齿,“谁给他的胆子?睿儿真帮他圆事儿了?去把赵氏叫来!我倒要问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身边嬷嬷们赶忙上前劝解:“折子上告得又未必是真的,娘娘您再着急,等殿下来了,先听听他的说法,您都不让他开口,先把赵侧妃叫来问话,殿下一准要不高兴……”
虞贵妃气得甩袖。
她平素待赵知语也算宽容。
赵知语性格软,喜静,阿谀奉承讨好人那一套,她并不灵光。
虞贵妃也无所谓,她又不需要赵知语来讨好自己,能安顿好孙睿的衣食起居就足够了。
说句自大的话,孙睿将来当了皇帝,后宫里各色嫔妃,什么性情的没有?
赵知语是侧妃而非正妃,她的性情、出身,在以后并没有那么重要。
真得孙睿喜欢,等有了儿女之后,再提位子就是了,宫中女子,大多如此度日。
可虞贵妃也知道,孙睿不喜欢母妃对赵知语过多管束,提点也好,教导也罢,一概不喜,除了逢年过节的大日子,虞贵妃不召见,赵知语几乎都不到静阳宫里来。
犹记得赵知语刚入府时,虞贵妃嘱咐对方多关注孙睿冬日畏寒的毛病,都叫孙睿轻描淡写给拦了。
虞贵妃心里不是滋味,却也没拿这状况说事儿。
就好似年轻时,她去皇太后跟前不得劲一样。
不止是对她,对其他嫔妃亦然,皇太后若多讲几句,圣上少不得不痛快。
虞贵妃把这视为一个男人的独占心,不一定是舍不得要护着,而是跟圈地一样,他身边的人,好坏他自己说,不愿意叫别人来伸手,就算那个“别人”是父母,都不行。
只是,今儿这事情太大、也太突然了,孙睿不仅仅是挨圣上一顿骂的事儿,而是眼看着要到手的太子之位都险了。
也亏得是孙睿在宫外有府邸,若她们处在一处,虞贵妃早忍不住要立刻见着赵知语了。
最初那阵子着急过了,虞贵妃渐渐冷静了些。
她知道嬷嬷们说得对,把赵知语叫来,哪怕她一句重话都不说,骄傲如孙睿,必然与她生隔阂。
错了,他们母子已经有隔阂了,前回那番话,一直搁在虞贵妃的心坎上,她倒不怪孙睿,只是为孙睿对她的疏离而难过。
她不想让那条缝隙更深、更宽。
嬷嬷见她静下来,又劝:“傅太师已经往御书房去了,定会拦着圣上些。娘娘,您向来考量周全、不插手前朝事端,今儿怎么就自乱阵脚了呢?”
虞贵妃拧着眉,苦笑了会儿,又叹了一口气。
以前是心里有底,孙睿出色,她作为母妃别添乱就足够了,哪里会慌。
现在……
孙睿先前那些话动摇了她的心,她不敢信,又不能一个字都不信,整日里心惶惶的。
圣上松口,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哪知道丸还没有落肚,就要飞了……
“怎么就那般糊涂!”虞贵妃无需述说,只能与嬷嬷们道,“赵方史疯了吗?贪墨是要掉脑袋的!别说他只是个皇子侧妃的祖父,就算是中宫的祖父,该杀还是得杀!
以为靠上了睿儿就能为所欲为了?他怎么不想想,金培英是怎么死的!
两湖上下一连串,一个都没放过,金培英倒的时候,恩荣伯府敢出来说一个字吗?
谁敢说,我把谁的嘴缝上!”
金培英与虞家,虽无血缘,但也是认了亲的,他便是厚着脸皮以静阳宫几位皇子的舅舅自称,也没人说他不对。
当然,金培英在两湖一手遮天,事儿比明州那点状况大得去了,谁也保不住他,但赵方史事小,也是事!
“睿儿不该糊涂的……”虞贵妃深吸了一口气,末了又道,“睿儿当真做了?我不信,我不信他糊涂!”
嬷嬷们其实也不信,折子上的罪状,并不等于真的罪过。
后宫之中,你污蔑我、我设计你的戏码,海了去了。
做得漂亮些,黑的都能说白的,还让人辩解无门。
失宠的失宠,被逼得心灰意冷、一脑袋撞柱子证清白的,也不是没有。
几个嬷嬷你一言、我一语的,这就是安抚着虞贵妃,让她相信这折子的背后,必是诬告。
哪怕赵方史贪墨是真的,关于孙睿的那部分,其中自有文章。
此时的御书房里,风大雨急。
圣上骂得胸口起伏,厉声问道:“你给朕说说,你怎么给赵方史安顿的?朕让你到文英殿,你就是这么伸手的?”
孙睿依旧脑袋伏地,动也不动,答也不答。
他清楚,圣上就是想骂而已,根本不想听他的答案,那他又何必作答。
圣上越发生气,听闻傅太师来了,他重重哼了一声:“你去外头跪着!”
傅太师前脚刚迈进来,后脚还未动,闻声顿住了,眼睛一瞟地上的孙睿,当即收脚,往外头退去。
圣上道:“你去做什么?朕让这逆子去跪着!”
第九百七十三章 高手
傅太师一个头两个大。
他哪里不知道圣上那句话是罚孙睿的,可孙睿畏冷,一双腿寒得比他们一群老头子都厉害,外头还下着雪呢,别说跪一两个时辰,便是只跪一刻钟,孙睿的腿都废了。
不管傅太师怎么看折子上的事儿,他不可能让孙睿去受那等罪过。
干脆装听不懂,自己去跪算了。
偏圣上气头上不管不顾的,还要把他叫回来。
傅太师只能上前,趁着孙睿起身的工夫,一把将人拦了,好言劝解圣上:“您真要罚跪,且等来年夏天,青石板滚烫滚烫的,跪着还去寒气。”
圣上气极反笑,喝道:“怎得?你是来跟朕说冬病夏治的?爱卿,你改明儿别去文英殿了,朕让你去太医院坐着行不行?”
傅太师道:“圣上,您是爱之深、责之切,但责罚再重,总要顾着殿下身体,他的腿吃不消的。”
韩公公亦附和道:“圣上,三殿下的身子骨受不得寒,您让殿下去外头挨冻,贵妃娘娘多伤心呐。”
圣上额头上青筋一阵阵跳。
他的确不知道孙睿到底哪里惹来的破毛病,这几年似是一年比一年重,太医院查不出根源,但畏寒是真的。
否则,谁能跟孙睿一般,秋末时就裹了一身,冬天更是裹成熊,在烧了地火龙、点了炭盆的殿内,还丝毫不出汗。
可孙睿畏寒,孙的肩膀难道就没有病症了吗?
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去了趟南陵,摔成重伤不算,至今胳膊还落了病,轻易抬不得,天冷时痛起来,没比孙睿好到哪儿去!
偏偏,圣上不能拿南陵的事情怪罪孙睿。
今儿赵方史贪墨,才给了他名正言顺罚孙睿的机会。
来得是突然了些,但来得正巧。
刀子都递到手上了,岂有不用的道理?
傅太师在边上劝了一通,圣上担心过犹不及,反倒让这三朝元老添疑心,韩公公又说了不少好话,他也就没有坚持。
圣上摇着头坐回了椅子上,道:“罢了,你若病倒,你母妃牵肠挂肚,你就在这儿跪着吧。”
孙睿垂着头应了,重新跪下去,脑袋埋得极低。
不得不说,他的父皇是个装腔作势的高手,刚刚的一言一行,全然是为了犯错的儿子痛心又无奈的模样。
自己装不算,还把傅太师和韩公公也带上了戏台,一人劝一遍,好话说尽了,才顺着台阶下,算是暂且放过他了。
真真是可笑至极,又叫人心寒至极。
再多的不满,孙睿也只能先压着,甚至没有时机去细细分辨,到底是谁在明州捅了他一刀。
傅太师没有急着说明州事务,挑了其他不大不小的事儿,先试着平和圣上的心情。
瞧着差不多了,才问起了赵方史。
“贪墨之事,还是要让都察院去查……”傅太师刚开口,就见圣上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傅爱卿以为,那是诬告?”圣上反问。
傅太师低声道:“诬告倒也不尽然,管着海运口子,手上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但说三殿下知晓、并收拾了揭发的人……”
一面说,傅太师一面看了眼孙睿。
他特特在这个当口过来,亦是有他的想法的。
孙睿眼看着要被立为太子,此刻有人发难,不管背后是孙祈还是孙宣,亦或是别的与孙睿有仇的人,这都不奇怪。
可其中几分真、几分假,首先要弄明白。
若孙睿并无大错,傅太师以为还是该保一保他,如今局面,早立太子是好事,不能叫莫须有的罪名给耽搁了朝事。
若孙睿真的犯糊涂,且这糊涂犯得留一堆小辫子,那就该重新考量。
孙睿也是年轻,一时糊涂、做事不够周密,这些不要紧,他们几个老家伙拧着规整着,过些年会越发长进。
怕就怕,不是一时糊涂,孙睿偏执着一条路走到黑,那般性情,即便这位是皇子之中资质最好的,他们也不敢叫他为太子、为天子。
劝不得、又拉不住的天子,是最可怕的。
总不能他们三个老家伙,一只脚都在棺材里了,还要在朝堂上拿撞柱子逼皇帝妥协吧?
指不定撞了一地鲜血,偏执的人都拽不回来。
圣上听了傅太师的话,垂着眼看孙睿:“你说,你知情与否、参与与否?”
孙睿欲言又止。
他并非不能置身事外。
他可以把所有的事儿推出去,反正赵方史这枚棋子已经没有用了,不如让对方最后发挥下余热,顶下狐假虎威的罪名。
只要不是铁证,以他皇子身份,还能跟个当官的一样,为了明州这点贪墨案子而被贬谪不成?
认与不认,他还是文英殿里的三皇子。
那太子之位,原就是不想要的,算起来真没有什么区别。
可刀子是亲手递的,孙睿这会儿撇清了,难道就真能取信于所有人了吗?
人心,本来就是最难猜测、也最难改变的,一旦认准了,根本不会回头。
一如他的父皇,认准了孙就是孙,前世为了让孙登基,不惜拿他当靶子,不惜削了好几位有功有能之人的权,甚至困死蒋慕渊。
今生,为了孙,父皇又设文英殿,寄望于他和孙祈、孙宣挣破脑袋,给孙让路。
那便认下吧……
棋子废了,功效还是不能少的。
“儿臣知情,”孙睿双手握拳,抵着地面,声音略有些颤,“儿臣有罪。”
“你听听!”圣上转头对傅太师道,“朕可没有冤他!”
傅太师暗暗叹息,只能继续问孙睿:“殿下,依你之见,如何处置赵方史,赵侧妃那儿……”
“明州状况,一切由都察院定夺,”孙睿道,“赵氏只是妇人,她才是被瞒在鼓里的那个,赵方史贪墨,与她没有干系……”
圣上越听越气,摆手道:“退出去吧!朕与傅爱卿商议政务,你去看看你母妃,然后回府思过!什么时候处置完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孙睿磕了头,起身时,膝盖极其不适,他皱眉忍下了,一步步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