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四章 痛心
天渐渐亮了。
一直盘旋在蜀地的大雨也终于挪了出来,砸在了夷陵两岸,把原本难以熄灭的火情都压了下去,只余下黑烟。
而战后的夷陵城,满目疮痍。
经历了一夜大战,没有人歇着,清理战场,救治伤员,清点战损。
曲甫这么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又是厮杀又是断臂,临最后还去江里游了一趟,中午时没有挺住,昏昏沉沉起了热。
好在,惨胜也是胜,落荒而逃的乔靖此时没有可能卷土重来,而军务有抵达的蒋慕渊和何治看着,曲甫倒也倒得很安心。
没有叫左右人好生相劝,他老老实实地养病。
段保戚的状况比曲甫强,他中的那一剑看着伤口极长,几乎从肩胛到腰,斜穿了背部,但好在甲衣防身,卸了对方的力道,伤口没有深到致命。
这种伤势,搁在军情紧急的前线兵士身上,都是上药包扎之后继续征战的,段保戚也就是落水时懵了下,缓过劲儿来了,就闲不住。
蒋慕渊看了他一回,确定他不伤性命,也就不压着他养伤了。
段保戚会一次次主动请缨上战场,心志必然坚定,这么个年纪的人了,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旁人实在不用多建言。
下午时候,薛淮溢骑着马带着手下官员赶到夷陵。
看着眼前惨状,他丝毫没有顾及总督威仪,一屁股在城墙的台阶上坐下,红着眼睛缓了好一阵。
来的路上,他们一行人经过了枝江县城,特特去了江边。
战船的残骸还在,江南水师的、蜀地的,挤在一块,桅杆断了,旗帜烧了,甲板塌了,甚至有好多沉了水底,只桅杆顶部露了一小段在水面上。
那上头还有无数战死的将士,明明战事结束,薛淮溢在江边还能闻到那股子血腥气和焦炭味道。
蒋慕渊留了人,枝江县衙也出了人手,在那些破损的战船上尽量收殓着。
离薛淮溢不远的前方江畔,遗体被舢板来回着运过来……
那幅场面,让薛淮溢心里发闷,现在再看毁得不成样的夷陵城,他越发喘不过气来。
“老子他娘的想问问乔靖,他到底是什么毛病!”薛淮溢骂道,“安生日子不知道过,非要打仗、打他个屁!”
他就搞不懂了,是银子太烫手,还是人丁太兴旺,不好好地发展内政,把田产、水利、商铺搞起来,非要把那么多精力扔到起兵造反上。
春天绿油油的农田不好看吗?秋天金灿灿的丰收没意思吗?各家铺子红红火火过大年,不热闹吗?
哪怕还是钱多得没处花了,开发点新技术,还怕用不光了?
都拿去打仗,田没了、人没了、战船也少没了,这叫什么事儿!
造战船的那么多银钱,在他薛淮溢手里,能让两湖老百姓多吃大半碗饭!
现在倒好,乔靖祸害蜀地不够,把他的两湖也祸害成了这幅模样,想他当日奉旨上任、费了多少心思才把重灾后的两湖一点点养回来,薛淮溢越想心越痛。
他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看着在城中忙碌的兵士、百姓,他深吸了一口气。
得亏是防住了,即便如此艰难,将士们还是守住了。
否则,两湖落在乔靖那种人手里,老百姓哪里还有饭吃!
至于这毁了的城池,他能建一回,就能再建第二回,只要朝廷有银子拨下来,两湖还能是从前的两湖。
只要没有人再想不开就行。
薛淮溢低低骂了声:“再有冒出来的,老子都给摁死!”
边上师爷听见了,苦笑着上来泼冷水:“大人,乔靖是吃了败仗,但没有投降,还要继续打……”
“知道!”薛淮溢哼了声,“他再来也是一样!”
乔靖此次几乎用上了蜀地所有的水师储备,一股脑儿全堵了,打了个两败俱伤,逃回去的只是少数,十之八九都折在这儿了。
之后,乔靖再想打,也只能在岸上打,去霞关和肃宁伯列阵厮杀,再也没有顺水而下、一日千里的实力了。
薛淮溢听闻曲甫养伤,没有去打搅,只寻了蒋慕渊,行了一礼,刚要说话,就全被蒋慕渊拦了。
蒋慕渊太清楚薛淮溢的性格了,自然也晓得他想做什么。
第一步表忠心,说说昨夜战局他们在荆州有多紧张焦急,已然做好了乔靖兵到之时,他们与对方死战到底的准备;
第二步拍马屁,吹捧蒋慕渊厉害,曲甫英勇,何治果敢,把认得的、不认得的,但凡能叫出名号来的都夸一遍,所有的将士们齐心协力真乃国之栋梁;
第三步掉眼泪,对夷陵现状的痛心,对百姓苦难的痛心;
最终落到实处讨重建银子。
薛淮溢此人,骂是真骂,哭也是真哭,便是一套一套地步步递进来讨银子,蒋慕渊也知道对方是真心实意的。
昨夜战况下,薛淮溢和他手下的官员们的确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也敬佩每一个在前头搏杀的将士,亦痛心受战火所苦的百姓。
这些情感没有一丝一毫的掺假,跟讨银子一样真。
“朝廷有银子还能亏了你两湖重建?”蒋慕渊道。
薛淮溢知道被看穿了,他也不尴尬,道:“这不是紧巴巴的嘛。”
“知道紧还伸手?”蒋慕渊反问。
“眼看十月了,户部要做明年的安排,也要定明年的赋税,两湖现如今这样……”薛淮溢摊了摊手,“是吧……”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薛淮溢笃信这一条,不管好处有多少,他不哭反正就没有。
饶是蒋慕渊这一宿累得够呛,也被薛淮溢的厚脸皮逗笑了,摆手道:“我打仗银钱都不够,不伸手问你要就不错了,你还问我讨?你跟京里哭去!”
“小公爷,”薛淮溢又道,“不产粮,银子又不能当饭吃,若两湖能重振天下粮仓之名,与江南一块蒸蒸日上,您还怕不够发军饷的呀?您只要别让乔靖继续在两湖打仗,您跟他打多久,老薛能给您供多久的粮食。”
蒋慕渊睨着薛淮溢,又一次笑了。
第九百四十五章 与人有关
蒋慕渊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薛淮溢就没有继续游说,这事儿过犹不及。
他拱了拱手,蒋慕渊忙,他也不空闲,要与夷陵的官员一块尽早把损失状况定清楚。
总归他尽力哭过了,再递折子去户部哭一哭,京里总不会太叫两湖为难。
蒋慕渊丝毫不怀疑薛淮溢的能力。
此人搞内政的手段是数一数二的,要不然,蒋慕渊当初也不会想着法子让吏部把人调来两湖接手金培英留下的坑。
蒋慕渊往外走了两步,何治带着几个人匆匆来了。
其中一位中年人把一份文书递了过来,道:“小公爷,您看看。”
蒋慕渊点头,看着这份军情战报。
只写简单战报,曲甫和何治都能担当,送去肃宁伯跟前并不会有问题,但若是往御书房递的,这两位大将的文采就差了些。
原本,曲甫麾下有一个能写的,可惜昨夜战死,再无法提笔。
蒋慕渊倒也能一并包办了,但这样不是长久之计,就让何治今儿寻了个人来,先写上一份,他改一改、润色一番,有了经验,再提点几次,也就够用了。
眼下这份,粗粗一看,写得中规中矩。
蒋慕渊从头看完,没急着修改,重新和何治确定了战损。
江南水师损失惨重,虽然在设计于枝江外阻拦乔靖时,蒋慕渊和肃宁伯都明白此战便是胜了,损失亦十分巨大,但真的看到这些数字,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那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哪怕战事意味着会有牺牲,这滋味也不好受。
可昨夜战局,除了那样的破釜沉舟,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一旦叫乔靖得手,朝廷的损失会更大。
军报上也写了战功。
曲甫断一臂劈杀霍籍,霍籍的遗体都收回来了,哪怕面目不能辨认,他胳膊上的旧伤还是能确定身份。
蒋慕渊的目光落在段保戚的名字上,问道:“确定吗?”
何治点头:“让好几个俘虏都认过了,说就是他。”
段保戚救下了曲甫,被他反手杀了的那人据说是卢昶。
卢家是蜀地的几个世家之一,传了也有几百年了,一直居于叙州府,祖上出过七八个进士,是蜀地的名门望族了,也是最支持乔靖造反的世家。
而卢昶,是卢家年轻一辈里颇为出色的一位,也很受卢家长辈喜欢。
王琅送来的消息里就提过,卢昶和他的几个堂兄弟都投到了乔靖军中。
前世,蒋慕渊见过卢昶,彼时已经开战四年多了,蜀军已是败势,卢昶被他擒获,依旧狂妄至极。
蒋慕渊想了想,道:“尸首在哪儿?我去看看。”
何治引了他过去,蒋慕渊看着地上的遗体,眯了眯眼睛。
比印象里的年轻,但的确是卢昶。
以卢家对卢昶的喜爱,即便知道造反上战场是要死人的,也断断咽不下这口气,乔靖怕是要头痛一阵了。
军报几次修改,最后抄写,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蒋慕渊一直忙到了天黑,才有工夫坐下来吃两口热的。
战后不易,他也就分了两个热馒头,便是这个,都已经算得上极好的了。
蒋慕渊也不挑剔,看着不远处被烟熏黑了半边的墙,突然就想到了北一胡同灭火后的那个清晨。
他当时匆匆赶往北三胡同,顾云锦给他的就是热馒头。
简简单单的,却热着他的心。
那碟子酱菜,比山珍海味都对他的胃口。
眼下,呼吸里已然有焦味,手里也是馒头,却少了那碟子让他怀念的酱菜。
还有那个让他思念的人。
虽然,战场危险,蒋慕渊不想让顾云锦亲历如此场面,但他也知道,他的媳妇儿对此毫无惧意。
她更担心的,反而是自己武艺不够精进,在战场上拖了他的后腿。
顾云齐寻过来,见蒋慕渊出神,便问了句:“想什么呢?”
蒋慕渊抬起头看他,掂了掂手中的馒头,笑着道:“想家里那口酱菜呢,头一回在北三胡同尝的,念念不忘。”
顾云齐挑眉,下一瞬也笑了起来:“说得我也怪想的。”
“早些打完,”蒋慕渊道,“回家跟媳妇儿、儿子一块吃酱菜去。”
“哥儿可还吃不了,”顾云齐也拿了个馒头,咬了一口,道,“我们盛哥儿倒是可以尝一筷子。”
惊雨在边上听见了,暗自想笑,堂堂国公府的世子爷、圣上的亲外甥,张口闭口都是酱菜了。
可转念一想,酱菜有什么不好的,日子平淡又不失滋味,老百姓追求这个,簪缨贵胄也一样追求。
没有人会喜欢战火漫天的日子。
蒋慕渊和顾云齐一块填了肚子,又往江边去。
大战虽结束了,但后续收尾还在进行,眼前的江水依旧滚滚东去,昨日的硝烟已经渐渐散去,再过些时日,恐半点端倪都瞧不出了。
可他们都知道,今日与昨日不同了,那些停在江面上的战船在夜深时沉的沉、毁的毁,只有部分还勉强能修一修的被拖了回来,靠在岸边。
蒋慕渊背手看了会儿,道:“我明日一早回霞关去,你们等候肃宁伯调遣。”
顾云齐颔首,道:“乔靖的水师折得差不多了,沿岸就无需这么多兵力防守,大部分都会调过去,余下的卡住蜀地东出的山道,不让他们进两湖。”
“乔靖自己要焦头烂额一阵子,他一心造反,蜀地内部都没有全摆平,”蒋慕渊道,“此番大败,定然会有动摇的,此刻是进攻的最好时机。”
敌退我进,趁虚而入,这是兵法上最浅显的东西,他们的想法也颇为一致。
“只是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想漏了……”蒋慕渊叹了一声。
顾云齐道:“与何事有关?又或者说,与何人有关?”
蒋慕渊重重抿了抿唇,听着滚滚水流,答道:“与人有关。”
他想到了孙睿。
若是孙睿,此时此刻,会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孙睿把孙璧“逼”反了,又催反了乔靖,朝廷收复南陵,又大败了乔靖水师,孙睿难道就默不作声地等着他们一点点把蜀地收回来?
他的下一步棋子……
蒋慕渊的目光终是落在了岸边的战船上。
几乎倾覆、再无战力的不仅仅只有蜀地,还有江南水师。
第九百四十六章 趁虚
江南水师,明州,赵同知赵方史,邓公公……
没有抓到头绪时,一切都跟迷雾似的,东敲一下西动一下,根本寻不到联系,可一旦有了个方向,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就一点点串了起来,迷雾被驱散开,余下的是让人愕然的结果。
蒋慕渊的呼吸都不由重了许多。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睁开,看着江岸边停驻的破损战船,神色越发沉重。
他想,他有点明白孙睿这几年在做什么、又想做什么了。
孙睿记恨贾桂,自不愿意迎贾婷为侧妃,以他前世在贾家人身上吃的亏来看,这种排斥也不稀奇。
只是,他为了不娶贾婷,应对的法子激烈了些。
贾婷这两年隐约察觉了孙睿的动作,可她只是官家女,再恨孙睿,也报复无门。
当然,孙睿不仅仅拒了贾家,宫里给他寻的正妃、侧妃人选全叫他想法子推了,以至于圣上、虞贵妃和皇太后都商议不出一个彼此满意的人选了,就更不会烦到孙睿头上。
孙睿唯一的侧妃是赵知语,这个人是孙睿自己挑的。
什么随便圈了个名字,这话糊弄不了人,蒋慕渊只是一直都不明白孙睿为何会挑上了赵知语。
赵家太普通了,赵知语的祖父这辈子在明州同知的位置上已经到头了。
可蒋慕渊现在明白了,孙睿看中的正是赵方史这个同知。
论读书、论为官,赵方史都不算有本事,当年屡考屡不中,好不容易提名了,也是堪堪上榜。
他一直等不到京官的缺,最后去明州从九品做起,那么多年才爬到了同知,以他的年纪,即便与孙睿结亲,恐怕也等不到升迁了。
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入了孙睿的眼。
满朝廷来看,一个同知入不了眼,但在明州这个江南通海的大城,同知也算够看了。
因为赵方史是明州官场的老人,几十年的耕耘,足够赵方史在明州甚至江南一带、里里外外拉起一圈关系了。
那年,周五爷和袁二曾在明州遇见过邓公公,接连几日,赵方史都毕恭毕敬、登门拜访邓公公。
蒋慕渊彼时就猜到其中有些故事,必定是孙睿要让赵方史办事儿,可惜五爷几次打听都没有摸出事情来。
后来,袁二从韦沿那里打听过,赵方史曾管过商户海运,出海、入关的货物,商队的往来,事事都要官府点头,赵方史对其中关卡极其清楚。
而江南这些年除了与西洋做生意,也在和东异做买卖。
东异在先帝年间就与朝廷有大小摩擦无数,亦袭击了无数商队,在顺德帝登基之后,欺他年轻,屡屡犯境,直到被肃宁伯打得俯首称臣后,才老实起来。
东异成了朝廷附庸,自不敢再轻易骚扰,底下老百姓们要赚银钱,往来渐渐也多了。
可东异真的死心了吗?
前世,在朝廷内乱不断的时候,东异的确还在老老实实上缴银子,但不停讨价还价,贡品也以次充好,蒋慕渊心里有数,只是彼时脱不开手去和东异计较罢了。
东异并不是真心实意的臣服,不过是没有足够的实力与朝廷对抗。
那么现在,江南水师已无战力,孙睿若让赵方史挑动了东异的反心,而明州一带的海路布防,赵方史一清二楚……
以孙睿的性情,他做得出来这种事!
孙睿根本没有顾忌过朝廷吃不吃得消如此紧密的战事,他就是在等着朝廷被拖垮!
若不然,前脚两湖大坝炸裂,后脚狄人突袭、北地城破;北面还没有收拾干净,南边孙璧和董之望就被他逼反了;南陵还在开战,蜀地又兴兵……
别说国库本就艰难,便是有金山银山,孙睿这么一茬接一茬的,也耗不住。
此时此刻,一旦东异起了反心,朝廷根本无力迎击。
哪怕这只是他的猜想,蒋慕渊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他与顾云齐道:“我等不到天亮了,要先回霞关,江南水师不存,我怕东异趁虚而入。”
顾云齐的呼吸一滞。
他并不觉得蒋慕渊是危言耸听,顾家在北境与狄人打了百年,见多了这种场面。
异族外敌,打趴下了能老实几年,一旦发现你兵力不济,就会瞅着机会冲出来咬你一口,他们鼻子灵,从不会放过这种机会。
他们也不是要你多少城池、多少土地,抢了粮食牲口就跑,防不胜防,也烦得要命。
两人商议了几句,蒋慕渊匆匆返回,催惊雨安排马匹干粮,彻夜赶路。
惊雨一溜烟去了,没过多久又回来,禀道:“五爷来了。”
周五爷风尘仆仆的。
他在蜀地安顿好了程晋之,又帮着蒋慕渊布了些连络的暗桩,前几日收到传书,蒋慕渊怕孙璧半途被人截杀,周五爷又赶忙备了人手暗中护卫,他忙得脚不沾地,得知乔靖发兵,便匆匆赶来夷陵。
“这一仗打得漂亮。”周五爷笑着道,具体经过,他路上都已经听说了。
蒋慕渊的神色却很凝重:“损失太大。”
周五爷岂会不知道战损惊人,可这种大战,不豁出去打,根本没有破解之法,江南水师损了,但乔靖也没讨到半点好,蜀地的水师也废了,哪怕乔靖想再来,造船还没有那么多能用的木头呢!
蒋慕渊冲他摇了摇头:“我不是担心乔靖,而是,东异。”
周五爷皱着眉,听蒋慕渊说了他的担忧。
“这事儿孙睿做得出来,也只有如此,才说得通他为何要娶赵知语,”蒋慕渊道,“东异不能反,起码现在不能,朝廷打不起。你今儿不来,我也得使人知会你,要拦着东异,能拦多久拦多久。”
周五爷那年去江南,也不仅仅是打听消息这般简单,周家买卖不少,也有通海的,与东异那儿能打些交道。
“我自是尽力去拦,但能不能拦住、拦多久,不好说。”周五爷答道。
蒋慕渊清楚这事儿不好办,他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同样重来,我总落后孙睿一步……”
周五爷闻言也笑了:“小公爷,你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人。
什么朝堂官员、天下百姓,孙睿从来不管,你却都搁在心上,如何会不受制于他?
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你当初来叶城找我说了那么一段匪夷所思的话,我就信你,替你做事。
换一个人,我现在还在叶城、在我家老太太跟前当乖孙子。”
第九百四十七章 改变
叶城周家,也就是曾经的永定侯府,虽不在京中定居,但曾经也无限风光过。
周家家大业大,哪怕爵位没了,但毕竟耕耘了那么多年,底子厚,人也多。
再说得直白些,就是水深。
徒有偌大的家业,却已经没有能够承担起这些家业的人了。
近些年,周家一直在走下坡路,麻烦不断,各房各支都有自己的心思,外头看着依旧是叶城的庞然大物,但里头的根,已经出了大问题了。
没有一个领路人,却又谁也不服谁。
直到出了一个周五。
周五爷是长房嫡孙,又得当家老太太喜欢,按说这样的身份,带着周家往前走也是够了的,可里头人心散了。
前世便是如此,周五爷一直在叶城陪着老太太,尽量安顿家业。
可他毕竟是个公子哥,文韬武略再是出众,也不可能候着脸皮去跟一群伯娘、婶娘、嫂嫂、弟妹们掰扯。
辛苦坚持了很多年,直至老太太过世,他出了孝期,自知再守着叶城也无法破局,终于入仕。
不过,那时候的孙家天下已经是战火不断了,周五爷本事虽好,却没有发挥的地方,周家其他人亦不愿给他支持,他孤军奋战,闯不出一番事业来。
等蒋慕渊与他熟识,知道他的困局时,自己都是麻烦缠身,哪有办法助周五爷一臂之力?
而周家也终是在接连不断的战事里走向了分崩离析。
守不住,心散了,甭管是金窝银窝,都会散的。
只是,蒋慕渊一直很欣赏周五爷,哪怕周五爷最终没有守住周家,也不能否定了这人的能耐和手段。
这也是今生蒋慕渊醒来之后,会急匆匆赶到叶城说服周五爷,再回京的原因。
这么个能耐人,不该困守叶城,而蒋慕渊自己,也需要有周五爷这样的一个人帮着做些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
提及当日状况,心情沉重的蒋慕渊也不由弯了弯唇,笑道:“我也没想到能轻而易举地说服你。”
周五爷也笑了。
其实,蒋慕渊彼时说得并不复杂,他只是把周家的困难都一一列给了周五爷听,又说了可以预见的事儿。
周家内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那些叔伯兄弟们在打什么主意,周五爷自己最清楚。
他有心,却无力。
一来年纪阅历总归差了一口气,被叔伯们拿辈分压着,又时不时让伯娘婶娘们来胡搅蛮缠,他不让也得让;
再者,老太太平稳了一辈子,看不得自家乱套,强压着不让周五动激烈手段,表面上的安稳就是安稳,而周五,被亲情与孝道束缚。
明知这么下去不行,却又只能这般。
因此,周五爷一听蒋慕渊说的话,心里就有数了。
若不寻求改变,蒋慕渊说的状况最终都会发生。
周五爷对自家状况太有自知之明了,就算是个江湖算命的来说,他也知道对方说得对,但他不会离开老太太,另寻出路。
可说的那个是蒋慕渊,身份、名声、本事,样样不缺,这样的人推了他一把,让周五爷最终下定决心。
哪怕周五爷问到缘由时,蒋慕渊推到了“做了个梦”上,他还是信了。
周五爷不能走仕途,周家多的是拖后腿的人,他想要的也不是什么高官厚禄,那些东西周家曾经都有过,哪怕他出生时已经没了,但他真不稀罕那些,他只是想把周家变成自己想要看到的那个周家。
充满活力的、向上的、齐心协力的周家,而不是一盘散沙、一棵高大却死了根、苟延残喘的老树。
后来,周五爷一点点从蒋慕渊口中知道了那不是什么梦,而是曾经经历过。
最初很是惊讶、甚至怀疑,可慢慢的,也就信了。
如此骇人听闻的事儿,却又不是无迹可寻,人生总总,谁还不许别人有点与众不同的经历呢。
再往后,他和蒋慕渊数次疑心孙睿在背后伸手,却始终没有弄明白对方在想什么,直到他从蒋慕渊口中知道了孙睿的状况。
前世当了快二十年的幌子,最终被所有人背叛,哪怕顾云思病故时并未见到孙睿的结局,但以孙的性情来看,那结局根本不难猜。
周五爷理解孙睿的怨气冲天,但他更清楚,孙睿做的那么多事情,根本就与疯子无异。
“若我们的猜测没有错,孙睿在东异兴兵上已经花了很多心思了,”周五爷道,“他布局得早,我们出手拦了,也未必能拦多久。”
不算更早的未知,光从邓公公到江南见赵方史都已经有两年光景了。
两年,能做太多的事儿。
孙睿步步为营,东南西北,能点火的地方都点了,谁又能早早发现,他甚至打了东异的主意?
周五爷又道:“话又说回来,能拦东异一月两月的,就已经是乱了孙睿的棋盘,小公爷又何必觉得受制呢?”
蒋慕渊笑了起来,拍了拍周五爷的肩:“那你可真得给我拦上几月,要是立刻开战,朝廷真打不起,若能拖到明年,还能迎击。”
周五爷挑了挑眉。
他听蒋慕渊说过,前世蜀地打了四五年,而与东异两线开战绝不是好法子……
“你真有把握在年内压得蜀地换不了手?”周五爷问道,“乔靖的水师毁了,但他还能继续打,若压不住他,便是拖到明年,依旧是东西牵扯。还是说,你对王琅这么有信心?”
蒋慕渊沉默了一阵,才道:“要是对他没有信心,也就不会让他走这条路,白白牺牲罢了。
我敢让他走,他也敢走,就是有信心。
从目前的状况看,他做得都很好,之后,也能做好。”
周五爷应了声,末了,笑了。
王琅与他,出身大不同,经历也不一样,可选择的路都挺像的。
身处困局,迷茫过、也质疑过,但终究不甘被困,寻了个机会,就想走出去。
看着是赶鸭子上阵,但其实都是不想辜负自己这一身热血。
清了清嗓子,周五爷道:“不敢说多了,我拦东异到明年开春。”
第九百四十八章 不得不防
日夜兼程,蒋慕渊匆匆赶到霞关时,正是日落时分。
蜀地连日的大雨已经停了,晚霞缀在天边,映得山林都带了层红晕。
蒋慕渊顾不上休息,直接去了肃宁伯的帐中。
肃宁伯精神奕奕,拉着蒋慕渊,在地图上比划着:“这一带全部收回来了。”
蜀地的水师在两湖吃了大败仗,乔靖狼狈逃回来,整个蜀地反军皆是人心惶惶,肃宁伯趁着这良机,从霞关出兵前压,一口气收了数座城池。
这也是一开始就商议好的,两线施压,蜀地必定难以坚持。
况且,王琅在背后也给了不少助力。
前线兵力部署、守军将领名姓能耐,王琅尽可能地送了消息过来,肃宁伯排兵布阵时自然也有个依照。
蒋慕渊认真听完,心里有了数,这才说了自己匆忙赶回来的缘由。
“东异若是此刻兴兵,江南没有水军能够防御。”蒋慕渊道。
肃宁伯脸上的笑容霎时间收了,他压着声问:“小公爷可是收了东异异动的消息?”
“还没有准信,”蒋慕渊道,“当年东异是您打下来的,东异人什么脾性,您比我了解。”
肃宁伯抿着唇,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东异人,骨子里是傲的,也是狠的,他们嗜血又会抓时机,蛰伏再久,也不会熄了东山再起的心。
正因为如此,当年为了把东异的骨头打断,让他们从心底里惧怕,肃宁伯坑杀五千战俘,用的都是阴狠手段,这才最终让东异俯首称臣。
东异已经老实了快十年了,但肃宁伯知道,他们不可能永远老实下去。
如蒋慕渊所言,一旦嗅到了机会,他们就会扑上来,咬下一块肉。
肃宁伯道:“不得不防,哪怕我们手里没有水师了,还是要震一震他们,免得他们起了心思。”
蒋慕渊亦是这个意思。
虽然周五爷立誓要拦东异到明年开春,但军情状况也不是他一个人能掌握的,周五爷拼劲全力拖延战局,但孙睿两年的布置亦不是吃素的,两厢使劲儿,东异哪一天发兵,谁又说得准?
他们提前做好安排,总是没有错。
可又不能直言防备东异,东异还是朝廷附庸,直接质疑对方的忠诚,那就成了他们逼反东异了,亦会让百姓人心惶惶。
肃宁伯思量许久,道:“让余将军麾下的先去江南,借口募兵……”
募兵不是说展开就展开的,这事儿要一道道的上折子,几个衙门都要定个数,等一连串的安排出来,恐就已经开春了。
何况,孙睿在文英殿里坐着,忽悠着阻一阻,都能让余将军不能带兵入江南地界。
蒋慕渊心里有数,道:“我回京城一趟,去御书房仔细与圣上说说。”
肃宁伯见他风尘仆仆,与两湖这一来一回,又是赶路又是大战的,再走一趟京城,只怕更加劳累,但眼下委实不是偷闲的时候,能力大的人、胆子也重,便点头道:“小公爷只管去,待你回来,我指不定把蜀地大半都收回来了。”
蒋慕渊闻言笑了笑,没有耽搁,赶路回京。
这夜的京城,百姓们依旧在说南陵状况。
听说朝廷已经催着军中把孙璧押回来了,可孩子们依旧没有下落。
大伙儿整日盼着,就指着军报入京,能有些好消息。
南城门在入夜关上之后又打开,一骑入了城,绝尘往宫门方向去。
富丰街就在城南,此时还是酒肆热闹时候,消息传得飞快,把所有人的心思都吊了起来。
不止是丢了孩子的两家,好些人都顾不上休息睡觉,哪怕晓得今夜难从宫里获得新状况,还是等着。
御书房里,圣上正在小憩。
圣上的倦意是天黑前冒出来的,便靠着椅背休息,这一睡一直没有醒,韩公公在一旁守着,外头黑下来了他也没有点灯。
更没有催圣上起来用晚膳。
毕竟,想吃口热食容易,圣上想睡个好觉却很难。
外头有些动静,小内侍捧着折子进来,附耳与韩公公道:“最新的军报,夷陵送来的。”
韩公公接过来,咬咬牙,纠结了片刻,到底还是把圣上唤了起来。
御书房里亮起了灯。
圣上阴沉着脸看折子,上头报了,蜀地水师来势汹汹却折戟枝江。
他心中的郁气一下子有了出处,圣上哼了声,笑了起来。
夷陵城毁了大半,江南水师也几乎覆灭,伤亡的将士数量让人看着就憋气,但在这些牺牲背后,换来的胜果更加可喜。
圣上站了起来,反复看了几遍折子,道:“朕倒要看看,乔靖还有什么家底跟朕打!”
如此大好的消息,自是不会压着,往四处传了。
京城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有这么大喜的局面,连南陵未寻着孩子的担忧都淡了几分。
成国公被召进了宫,段保戚救下曲甫又力斩卢昶,圣上夸了又夸,直夸得成国公一张老脸通红。
段保戚在圣上那儿也算是“浪子回头”了,前几年无所事事的世家子,现如今回了正路,几次都立了战功,被圣上挂在嘴上念叨了好几回,回回都在骂其他勋贵子弟不上进。
首当其冲倒霉的还是孙恪。
小王爷挨圣上骂挨惯了,丝毫不忘心里去,该如何还是如何,倒是其他府里的子弟,被家中长辈压着老实了。
成国公府没有一丁点沾沾自喜模样。
成国公回去敬了先祖,感慨了一番儿子的奋发,就耳提面命地让府里人紧着尾巴做人。
段保戚拿命搏前程,府里可不能拖了后腿,甭管是主子还是家仆,哪个敢胡乱惹事,不知天高地厚,成国公第一个出手收拾。
他也不担心旁人,就怕段保珍犯浑,好在姑娘家能约束,关在府里不叫她出门,总闹不出事端来。
可有人高兴,自然会有人担心,尤其是文英殿里,这两天看着战损,心里都没底。
孙睿裹着袍子从外头回来,听见傅太师和兵部的人在说话,他站在炭盆边烤了烤火,这才坐下。
他想,阿渊就是阿渊,打起仗来破釜沉舟,豁得出去,也狠得下心。
与他设想的一模一样。
第九百四十九章 你不开窍
这几日,抵京的军报一封接着一封。
乔靖狼狈逃回蜀地时,自己也受了伤,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也是挂彩了。
加之损失惨重,蜀地里面原本就不算齐的心添了分歧,前线防御松散,被肃宁伯打得节节后退。
好在,乔靖很快调整过来,重新部署,把局势稳住了。
可交出去的城池想再收回来,已经不可能了。
这些军报送到京城,同时送达的还有程晋之的消息。
军报上写,在朝廷收复这些城池的过程中,寻获了程晋之的下落,此刻已经获救。
消息一传开,牵肠挂肚了许久的心一颗颗往下落。
孙恪入了素香楼雅间,抬头就见桌上摆着三个茶盏。
他依旧在他惯常的位子落座,摸了摸面前的茶盏,是热的。
孙恪看了眼跟进来的小二:“什么意思?”
小二乐呵呵的:“这不是寻到程三爷了嘛,今儿可真是个高兴日子!”
小王爷眼皮子一抽,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再一想,赶忙起身把对面那两茶盏挪开:“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别瞎摆!”
小二一拍脑袋也醒过神来,忙念叨着“大吉大利”。
孙恪倒不至于追究这个,再要坐下,就听见大堂里好几个客人扯着嗓子唤他。
他是素香楼的常客,大伙儿都知道,只是平日从不打搅,皇亲国戚与寻常客人,即便在一个茶楼里,亦是隔着楚河,只偶尔他下到大堂,他们才与他打个招呼。
今儿稀奇了,竟是高声唤他。
孙恪探头往下看。
下面的客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三爷有信儿了,您放心吧。”
孙恪点了点头,转眼看着被他挪开的茶盏,笑容一点点漾开了。
他担心过,也不安过,但更多的是相信程晋之能回来,此时终是有了结果,哪里会不高兴呢。
他又探出头去,道:“今日我请了。”
底下欢呼一片,孙恪笑得摇头晃脑,坐着哼小曲,哼了一段,声音有些闷,他深吸了几口气,平复许多,又哼下去。
西林胡同里,左邻右舍都给林尚书府上道贺。
秦夫人去时,林柳氏去肃宁伯府探望林琬了,她也就一个转头到了顾家。
“我看看还有哪个要说琬儿闲话!”秦夫人憋着好一阵的气了,自打前回为了林琬与其他夫人起争执后,她就豁出去了,但凡有一个敢当面说林家挑女婿挑走眼了,她当面就怼回去。
可怼得再凶,程晋之一直没有消息,谁又不记挂着呢?
眼下好了,程晋之有信了。
秦夫人道:“我们西林胡同的姑娘,嫁的都是有本事的,能文能武,还能长命百岁!”
她与单氏说了不少话,起身告辞,走到了二门上才想起来单氏与徐氏都是寡居,不由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
“我这张嘴啊!”秦夫人冲单氏笑了笑,颇有些尴尬。
单氏知道秦夫人有口无心,便道:“我是北地姑娘,我四弟妹是青柳胡同的,如今把家安在了这儿,就是盼着余下的这一个个姑娘能嫁个有本事的。”
秦夫人忍俊不禁:“云霖还不急着说亲,有她几个哥哥姐姐在,往后定然好着呢。”
宁国公府里,顾云锦搂着哥儿,笑着听念夏说事儿。
念夏与她讲的是如今肃宁伯报上来的“来龙去脉”。
大抵是程晋之受伤落下悬崖,命大叫个猎户给救了。
猎户知道打仗了,但分不清朝廷的兵和蜀地兵士的差别,程晋之一直昏迷着,没有办法确定身份,猎户怕贸然交出去交错了边,反而害了性命,就一直瞒下来了。
程晋之的伤势严重,后来醒了也无法顺利行走,担心泄露踪迹,便推说自己不记得事情了,隐姓埋名过了些时日。
直到这回大军收复了那片村子,程晋之才现了身形。
顾云锦看过太多话本了,一面听一面笑:“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的。”
抚冬捧着点心进来,闻言一怔:“怎么是像?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吗?”
念夏乐不可支,忙不迭冲她点头:“就是就是!”
抚冬最开始叫她们糊弄过去了,下午做事时越想越不对劲儿,追着念夏要问仔细。
念夏拗不过她,又知道抚冬断不会胡乱去说,便把她拉回屋里,咬着耳朵说了真实状况。
抚冬听得连连咋舌,随着念夏的讲述,心跳时紧时缓,拽着念夏的手也是一阵松一阵紧的,听完了才愣愣道:“也就是说,袁二想法子潜到了牢房里,把程三公子给救出来了呀?”
念夏点头。
抚冬小口倒吸着气,眼睛亮了:“他前回回京,去马场就是给夫人报信的吧?他与你说得经过?
细节如此全备,这哪里是报信,分明是邀功!
哎呀!就差明晃晃的问你,他到底厉害不厉害了!”
念夏没有领会抚冬的意思,道:“细节都是程三奶奶、程家姑娘们追着问的。”
“你不开窍!”抚冬白细的手指点在念夏的额头上,重复了一遍,“你不开窍!”
这么一说,念夏哪里还不知道抚冬在笑话她,她把抚冬的手指按下,道:“你就瞎说吧!你都没有见过他,你说我不开窍。”
“我没有见过,听风见过呀,我改天问问听风?”抚冬眼珠子一转,“先不说那袁二是个什么意思,你是怎么想的?他跟着爷天南地北跑,一个人就跑漕运口子上的牛鬼神蛇都摆平了,这回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三公子救回来,那么厉害一人……”
念夏叫抚冬念得没一点儿办法,赶忙往外逃:“就不该告诉你!知道了就来埋汰我,有心思琢磨我这儿有的没的,你怎么不琢磨琢磨你自己?”
抚冬见她跑了,倒没有追着念她,倚着门笑得直不起腰来。
念夏躲了,可顾云锦那儿唤她们两个,念夏只能进去。
顾云锦一抬头对上念夏通红的脸,不由一怔:“叫六月太阳给晒着了?”
抚冬跟在后头,闻言扑哧一声,强忍住的笑又全招出来了。
第九百五十章 乱点
哥儿是个很爱笑的孩子。
平日便是没有人逗他,一个人躺在那儿,都能对着自个儿的小手乐上好一阵,这会儿听见抚冬的笑声,他越发来了劲儿,咧着嘴乐个不停。
他笑,钟嬷嬷和奶娘也一块笑,顾云锦更是弯着眼。
屋里那么些人,各个笑容满面,念夏站在那儿,看看前,看看后,到底没忍住,也笑了。
念夏不是扭捏性子,也就是突然叫抚冬追着问,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才好,这会儿一笑,整个人也放松下来。
手背贴了贴发烫的脸颊,念夏道:“可不是,就靠在门边那个六月太阳,照个没完没了,不晓得那后羿什么时候来,把她射下来才好。”
笑声更热闹了。
顾云锦越看这两个丫鬟越有趣。
她知道,念夏的性格这两年也在变。
以前的念夏,直来直去的,手上功夫好,嘴皮子却不利索,遇上嘴上厉害的,她不能动手,就只能闷着。
闷得久了,心怀不开,整个人郁郁的,便是后来随她去了岭北,终究是过了天真烂漫的年纪,与她一样,透了一股“死气沉沉”。
不似现在。
跟钟嬷嬷和抚冬处得久了,念夏的嘴上功夫都长进多了,拐着弯儿说俏皮话,逗得大伙儿都高兴。
而抚冬亦在改变。
前世抚冬与顾云锦的主仆缘分并不深,在顾云锦定下嫁去杨家之后,抚冬家里给她说了门亲事,准备了几个月,就外放嫁了。
对方出身与抚冬差不多,夫妻两个过着最寻常的日子,明面上看着还过得去,但顾云锦后来听人提过,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抚冬其实过得也不顺,搭伙儿过日子,过一天算一天,他们这样的人家,除了如此也没有旁的路了。
顾云锦彼时自顾不暇,抚冬又是徐家家生子,好坏她都顾不上。
今生,顾云锦起初想过,若抚冬家里再来说那家亲事,她就给搅黄了。
虽说是徐家丫鬟,但杨氏不至于为了抚冬的亲事伤她颜面,她去说几句好话,杨氏必会应她。
只是后来,抚冬家里从没有来提过,其中原因,大抵是顾云锦离了侍郎府,而闵老太太又为了怄气把抚冬的卖身契交到了顾云锦手上。
现在的抚冬,打了半桶水的拳脚功夫,活泼极了,在宁国公府里,人缘极好。
顾云锦很喜欢这样的念夏,也喜欢这样的抚冬,她希望身边这一个个的都能笑口常开。
既是提到了两句,顾云锦招抚冬走到跟前,笑着问道:“你自个儿说说,后羿什么时候来?”
抚冬引火烧身,脸红了大半,嗔了念夏一眼,却不退缩:“夫人,您该先问问,奴婢这个六月太阳照出了个什么妖怪。”
奶娘正坐在一旁,手边放着晒过的小衣裳,一件件仔细查、仔细叠,听了这么一句,手上一抖,笑得把叠好的衣裳都弄乱了。
钟嬷嬷一边帮忙,一边乐着道:“那你赶紧说说是个什么妖怪!”
抚冬冲念夏挤眉弄眼,一副“你自个儿不交代、我就替你说了”的模样。
念夏拿她没法子,道:“夫人,这臭丫头乱点鸳鸯谱。”
钟嬷嬷和奶娘对视了一眼,寻了个由头避出去了。
不管念夏性格再爽快,那也是个姑娘家,乱点归乱点,真当着人面讲,还是要迟疑的。
若是桩好姻缘,乱点也不怕,且叫她与夫人说说清楚,夫人心里有数了,有机会自不错过。
抚冬也是机敏人,一见钟嬷嬷和奶娘避了,她也不进次间,搬了把杌子去廊下坐了。
念夏与顾云锦亲近,这会儿也就没瞒着,老老实实道:“那臭丫头说袁二呢,奴婢虽与袁二认得,也说过些话,但委实不是……”
顾云锦一愣,然后弯着眼笑了起来。
念夏与袁二,这事儿她不是头一回听说了。
去年冬天蒋慕渊就与她提过,说是听风从袁二那儿瞧出了端倪,而依蒋慕渊来看,袁二是心动而不自知,可情愫落了根,迟早会发芽的,他让顾云锦有机会时探探念夏的口风。
在他们夫妻两个看来,袁二当真是个极好的男儿,若是郎有情妾有意,自是最好,若念夏没有那个心思,也好早早绝了袁二的念头。
毕竟,委屈了谁都不可能委屈念夏。
顾云锦当时想探的,叫哥儿的到来耽搁了心神,就把这事儿搁下了。
没有想到,抚冬点着点着,就又把这人给点出来了。
却是不知道,袁二隔了快一年了,想明白没有。
顾云锦让念夏在身边坐下,道:“你别管抚冬说什么,就问问你自己,你觉得袁二如何?”
念夏下意识地要顺着顾云锦的话去想,刚起了个头,自个儿皱了眉头:“夫人怎么也点上了?”
顾云锦捏着哥儿的小手,道:“我们这样的,自个儿成亲了,孩子也有了,整日里闲着也是闲着,不东点西点的,怎么打发日子?”
这话分明是打趣人的。
念夏还不知道自己夫人性情吗?
练功舞枪、看兵书史书、陪皇太后说俏皮话、看各种话本……
她家夫人忙得团团转,哪里会缺打发日子的活儿?
念夏幽幽跟了一句:“奴婢以为,您起码还要十年二十年,才有这样的兴趣呢。”
“十年二十年以后,你都什么岁数了?”顾云锦笑着道,“别岔开话,袁二如何?”
她自己的丫鬟,她最了解,拐弯抹角都不希望,对付念夏,就该直直问她,否则她根本不会往那上头想。
念夏垂着眼,认真想了一会儿,才道:“您真想把奴婢嫁出去吗?”
顾云锦把哥儿放在身边,握住了念夏的手,柔声道:“嫁人真的不容易,我以前想过,若嫁得不如意,还不如你跟着我过一辈子,我们一块高兴着呢。
可我自己嫁得好,我和小公爷处得如何,你也都看在眼里,我很喜欢与他做夫妻的点点滴滴,我也就希望你也能品尝到这种滋味。
不管那个人是谁,我只想你过得好。
万一,嫁出去了,日子久了不顺心,你想回来就回来,我能给你撑腰。”
第九百五十一章 不给留门
若说比起前世那桩压抑又磨难的婚姻,顾云锦有什么长进的地方,那就是她的腰杆硬多了。
她不再是泥菩萨一座,她不用明知道念夏、抚冬过得不顺心,却无能为力了。
她的长进,给身边的人铺了更宽的路。
哪怕有一天走错了路,崴了脚,顾云锦都可以一顶轿子把人抬回来好好休养。
嫁错人,不再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事儿,所以不用战战兢兢,不敢迈出那一步。
当然,也能有更多的心思来细细挑、细细选,挑一个最对最好的。
念夏嗫了嗫唇,想说什么,嗓子却有些涩。
她知道自家夫人说得极对,何况,亲眼看着夫人与小公爷和和美美的,那股子甜腻气,哪个姑娘家不艳羡、不期盼?
抚冬私下都说过好几次,说将来的丈夫能有小公爷待夫人一半的贴心,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念夏当然也羡慕,只是在今日之前,她从未想过,把另一个人选搁到袁二身上。
“他很厉害,”念夏一面想,一面道,“他给奴婢说过,他的出身很普通,也就是跟了周五爷后才渐渐有了进展,周五爷是他的贵人。
可贵人铺路,走成什么样还是看他自己,他不仅天南地北地跑,还立了不少功劳,是个能吃苦、有机会就能抓住、能办好的人。
除此之外,奴婢就不了解了,也没有想过……”
顾云锦认真听念夏说完,复又笑了起来。
“我追着问你,你心神不定的,也想不明白,”顾云锦道,“蜀地还在打仗,袁二忙着呢,你只管慢慢想,想清楚了就给我一个答案,若是你想着想着、想到了别人,你也只管与我说,人生大事儿,最要紧的还是你自己想明白。”
念夏松了一口气。
正如顾云锦所言,一时半会儿间,她哪里能想出个结果来。
她点了点头,道:“那奴婢慢慢想。”
顾云锦应了,让念夏出去唤抚冬,却没有提袁二的心思。
她不想搅乱了念夏的判断。
虽然,顾云锦自己觉得,念夏十之八九会点头。
倾慕之心,最初的模样往往都是敬佩,一如她对蒋慕渊。
北地的姑娘,从小就听着各种英雄故事长大,虽然念夏也早早跟着她入京了,但念夏自小习武,父亲亦是军中好汉,能入她眼的,必然是“厉害人”。
只是,袁二到底是什么时候与念夏说了出身这样的事儿的?
两人在京中碰见的机会极少,便是说话也都是主子们的要紧事儿,而从北地回来的这一路上,似是也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
顾云锦认真回忆了一番,突然就想到了一回。
那是在明县周五爷的宅子里,他们收到了狄人退兵的军报,众人皆是又哭又笑的,吃了不少酒。
顾云锦没有醉,寻去厨房时见到了念夏和袁二。
念夏在收拾锅碗,袁二正吃饭,顾云锦在念夏身上闻到了淡淡的酒味,她知道念夏在为战死的亲人难过。
现在想来,那碗酒应是袁二分她的。
当时心境起伏,他们提到些出身旧事,倒也不奇怪。
抚冬进来,垂着手等吩咐,可她活泼耐不住,指尖勾着,一看就是想问念夏的事儿。
顾云锦笑道:“你别搅她,让她自个儿琢磨去,是与不是,好与不好,你还怕她想不明白?”
“怕呀!”抚冬心直口快,冲口而出了,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不开窍!”
顾云锦乐得不行,身边哥儿也挥着胳膊笑,她把儿子抱回怀里,与抚冬道:“你开窍,怎的不见你从天下落下来?”
抚冬眨巴眨巴眼睛,一副要打马虎眼的样子。
顾云锦没有追着问,只把自己的态度又表了一遍:“我也是这么跟念夏说的,你心里惦着谁了,只管来与我讲。”
抚冬眼眶泛红,哽了一阵,道:“奴婢就是想说,当日跟着夫人从侍郎府出来,是奴婢做得最对的事儿。”
顾云锦莞尔。
正说着话,钟嬷嬷从外头探了头,笑着道:“夫人,前头来传话,说小公爷回京向圣上禀事儿,人已经往宫里去了。”
顾云锦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欢喜:“回来了?今儿就回来了?”
“可不是,叫惊雨回来报的信,让您夜里给留门。”钟嬷嬷笑着道。
顾云锦深吸了一口气,才渐渐压住了心中喜悦,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身上衣装,正琢磨着呢,突然就想到了以前。
顾云齐返京,吴氏拉着她问妆容、问衣着时的模样……
顾云锦当时取笑吴氏,可事实上,真轮到她了,也是一模一样的心境。
她太挂念蒋慕渊了,而他突如其来的返京,叫顾云锦惊喜极了。
顾云锦搂着哥儿,看着他日渐与蒋慕渊想象的五官,低声道:“你爹爹回来了,高兴不高兴呀?”
哥儿乐呵呵地直挥手。
顾云锦坐着缓了缓情绪,最初的欢喜渐渐变成了牵挂。
军报上提过,夷陵开战时,蒋慕渊参与其中,算算日子,其实也没有过去几天,而那英勇奋战的人却从夷陵回了京。
这一路必是快马加鞭,哪怕他年纪轻、底子好,这般辛苦,也不知道要不要紧。
即便不要紧,她也是心疼的。
抚冬看顾云锦脸上的笑容渐渐散了,很快就明白过来,自家夫人必定在担心小公爷的身体。
她转过身,转着眼珠子与钟嬷嬷道:“咱们按时落钥,不给小公爷留门。”
钟嬷嬷一愣。
只听抚冬又道:“小公爷的功夫俊着呢,他夜里回京,脚往墙上一蹬,一个翻身就进来了。有门没门,都一样的。”
钟嬷嬷抚掌大笑。
小两口没有成亲前的那些事儿,她自是不如抚冬和念夏清楚,但多多少少也听了几句,晓得自家小公爷为了见心上人翻了好几回墙,脚印都是念夏擦的。
“对对对,”钟嬷嬷知道抚冬提这事儿的意思,忙附和道,“叫他翻墙,这么点儿高的院墙,哪里拦得住他。”
一唱一和的,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
第九百五十二章 心病颇深
蒋慕渊前脚进宫,文英殿那儿,后脚就收着信了。
“阿渊回来了?”孙祈从折子里抬起头来,虽然面色寻常,但语气之中还是透了几分意外,“他怕是路上都没有怎么歇过。”
孙宣附和了一声,心里亦在琢磨。
按说,眼下是进攻蜀地的好时候。
蜀地水师大败,人心惶惶,一定要乘胜追击。
别看乔靖好似回神了,打断了肃宁伯前推的步伐,但内里必定还有不少矛盾。
错过了这次机会,往后就又要辛苦了。
前头正是用人的时候,以蒋慕渊的性情,他不会毫无因由就离开前线。
除非,他要禀告圣上的事儿,比持续压制乔靖还重要。
这个猜测,让孙宣心里惴惴,总觉得情况不妙。
这厢孙祈和孙宣还未看出内情来,孙睿是心中有底的那一个,他垂着眼,整了整膝盖上的羊毛花毯。
京城的深秋对孙睿来说,已经很冷了。
虽还不及冬日冰冻,但为了迁就孙睿和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大人,文英殿里摆了炭盆。
温温的,哪怕冯太傅那样的身子骨都觉得够暖了,对孙睿而言,还是有些凉,尤其是他的一双腿,很是不舒服。
他前几日就添了毯子,稍稍让双腿好受些。
孙睿有自己的猜测。
他不确定蒋慕渊是不是察觉到了东异会有动作,但对方回京,必定是因为江南水师。
蒋慕渊敏锐,自然会对眼前的状况不安,江南的海岸这般长,若无水师可用可防,谁会心安呢?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蒋慕渊哪怕看出江南海防松散,他一时之间也无法应对。
战船没了,水军没了,这仗由谁来打都打不了。
何时出兵,只看东异的野心了。
御书房外,蒋慕渊见到了韩公公。
“小公爷一路辛苦!”韩公公压着声儿道,“圣上正在小憩,您风尘仆仆的,不如先去偏殿那儿简单洗漱,待圣上醒了……”
蒋慕渊闻言,抬头看了眼天色:“这都快未末了,圣上怎么……”
韩公公倒也没瞒着蒋慕渊,只是声音更低了:“您知道的,圣上夜里歇得一直不太好。”
蒋慕渊点了点头。
他的确知道,只是没想到,他离京都两个多月了,圣上的状况还是没有好转。
“圣上大抵何时会醒?”蒋慕渊又问。
韩公公搓了搓手,笑容讪讪,没有回答。
蒋慕渊心中越发讶异,韩公公这意思,圣上的状况可能比先前还严重了些。
看来,他这个舅舅,心病颇深。
不知何时醒,也等于随时都会醒,蒋慕渊也就没有提出先去慈心宫,而是照韩公公说的,在偏殿稍作整理。
刚收拾妥当,还未来得及喝口热茶,小内侍在外头传,说是圣上醒了,蒋慕渊便随他过去,入了御书房。
蒋慕渊恭敬行礼,对上圣上的视线,他十分“关切”地皱了皱眉头:“您看着很疲惫,是不是我打搅您午歇了?”
圣上的手一下又一下按压眉心。
他是从午睡中惊醒过来的,别说养神了,心跳都比平日快上许多。
噩梦拢着他,叫他整个人沉沉的,思路也不清晰。
可韩公公说蒋慕渊在偏殿候着,圣上心知他必有要事,便没有耽搁,强撑着把人叫到跟前。
“无妨,”圣上的声音有些哑,他清了清嗓子,又说了一遍,“无妨。你有事就禀。”
里头只韩公公一次候着,蒋慕渊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我与肃宁伯都担心东异生异心。”
圣上的思绪不顺,一时没有品过味来。
蒋慕渊接着道:“东异惯会抓空隙,如今江南水师战力不足,他们若是趁虚而入,江南很难抵抗。”
他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圣上的神色。
江南水师是覆在蒋慕渊手里的,他指挥了破釜沉舟的那一战。
当时如此选择的确无可厚非,不拦住乔靖顺水而下的脚步,都不用等东异来插一手,整个两湖和江南都会是乔靖的囊中之物。
可蒋慕渊清楚,朝堂上最不缺的一种人,叫做“事后诸葛亮”。
言官、御史,必定会揪着这一点,指出他们前线指挥时的“不够周密”、“战损太大”、“顾前不顾后”。
蒋慕渊其实并不忌惮御史言官,别说这辈子了,上辈子他没少被御史们追着骂。
彼时战火四起,朝中关系错综复杂,他要领兵平叛,要四处灭火,也当然会有人与他政见不同。
他耽搁不起,急起来自是速战速决,排除异己也用过些非常手段,少不得被御史们上折子弹劾。
蒋慕渊不担心那些,他防的是圣上借题发挥。
战场之上,瞬时万变,原就没有最优的解法。
当然,事后一下,即便在乔靖水师出发前,蒋慕渊就猜到孙睿在点东异的火,他该这么打还是会这么打。
“你确定东异要惹事?”圣上沉声问道。
“不确定,但防一手总是要的,”蒋慕渊笑了笑,“何况我们不能让江南水师就此沉寂,不管东异来不来,还是少不得招兵、建舟船。”
“银子呢?”圣上抬眼看过来。
蒋慕渊往前两步,到了大案前头,低声道:“孙璧和董之望图谋多年,若不是叫两位殿下窥破内情,必定不会匆忙兴兵,反而会继续暗中发展。
突然打起来,南陵被围困,他们手里屯的大量的真金白银根本没处花,现在也肯定还在。
可余将军那儿压根没找到银钱呢……”
圣上知道蒋慕渊的意思,挑眉道:“怎么的?你去南陵开山翻银钱?”
“翻不出来,”蒋慕渊直言不讳,接着道,“孙璧必定知情,可他不是还没抵京嘛,没办法审他。董之望跑了,但银子他带不走,您觉得他是从此隐姓埋名还是……”
圣上握着茶盏,示意蒋慕渊继续说。
蒋慕渊道:“我要是董之望,就从南边出海去东异,瞎忽悠都要把东异给忽悠反了,借着东异的兵打回来,一旦在江南站住脚,趁着朝廷分身乏术之时,图了南陵,银子还不是又落回口袋里了?”
第九百五十三章 心都化了
闻言,圣上沉思起来。
蒋慕渊见状,没有多说。
董之望会不会去忽悠东异,蒋慕渊根本不知道,当然,南陵还有没有银山留着,他更不知道,但他必须先把圣上给忽悠住了。
一来,蒋慕渊要让余将军进驻江南募兵,也要在海防城墙一带练兵,不管有船没船,海防口上有人,就能给东异一定的震慑,叫他们知道,朝廷并不是毫无准备,由着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此举也是帮周五爷分担一部分。
私底下的手段再多,终究没有真刀真枪的防卫震撼人心。
二来,蒋慕渊想尽可能的打消圣上在半路上截杀孙璧的心思。
一日抓不到董之望,若孙璧还死了,那南陵的真金白银的下落就只能海底捞针了。
国库如今有多缺银钱,圣上一清二楚,他便是要造养心宫,最不能少的还是银子。
既然,圣上还没有办法让皇太后答应撤了已故南陵王的封号和庙享,那他也就没有一定要在半途截杀孙璧的理由。
蒋慕渊今日此举,是给“不杀”添些分量。
良久,圣上才缓缓开了口:“募兵总要有个章程,你与兵部商议了,递份折子。”
蒋慕渊应了,又道:“折子上先不提东异了,只是猜测而已,没的传出去了,民间人心惶惶。”
圣上的眼神冷了冷,瞥了一眼手边的折子,冲他点了点头。
蒋慕渊看在眼中,而后告退。
之前就有很多次,圣上还没有定下往外头放消息,京中就已经有了不少似是而非的传言了。
这其中,当然有蒋慕渊的手笔,也一样有孙睿的,甚至后来,孙祈和孙宣也干过这种事儿。
蒋慕渊清楚圣上多疑,既然他心病中,自己就点出来让他更疑心些,总归猜到最后,孙睿兄弟几人,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圣上今儿疲惫,说完正事就让他退了,没有留他,也没有和平时一样,仔细问蜀地战事推进状况,因而蒋慕渊离开御书房的时候,比他设想的要早得多。
蒋慕渊便去慈心宫给皇太后问安。
皇太后心疼他,晓得他一路紧赶慢赶的,一是军务紧急,二也是惦着家里人,她见过了人,也就放他出宫回府。
宁国公府里,安阳长公主也得了信,翘首盼着。
她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儿子,但更多的是关心,见他眉宇之间透着疲惫,便催他回屋里休息。
“晚饭也在你们自个儿院子里用吧,你父亲这两日不在京里,今儿也不叫你吃什么洗尘酒了,”长公主道,“母子两个,有什么话不能空下来说,你先去歇了。”
蒋慕渊知道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性子,母子两个无需那些客套,便应了。
从角门出院子,拐个弯,穿堂一路连到他们夫妻住的院子西侧。
这条路不长,蒋慕渊脚步大,心又惦着,走得匆匆的,哪知道刚拐了弯,一抬头就在另一侧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来人自是顾云锦。
她知道蒋慕渊回府了,这个时辰,远不到笑闹留门不留门的时候,她原想就这么等着,可到底是牵挂极了,便干脆来这儿迎他。
顾云锦当然不会有跟长公主“抢人”的心思,可若是他们母子有话要讲,她去得急了,反倒是打搅了,就退了一步,只在穿堂这侧等着。
反正,就这么些距离,人一来,她就看的到。
现在不就看到了吗?
顾云锦小跑着往蒋慕渊来,她脚步不及他快,还不到半途就被蒋慕渊接到了怀里,紧紧抱住了。
“也不嫌外头冷。”蒋慕渊的额头抵在顾云锦的脖子上,深吸了一口气。
熟悉的胭脂香气从鼻尖流入五脏六腑,疲乏一下子就散开了。
他还不想抬头,就这么抱着。
顾云锦知道他抱得住,干脆把整个身子全赖在他身上,笑着道:“哪里冷了,明明滚烫滚烫的。”
蒋慕渊轻轻地笑了一阵,嘴唇压过来,重重地亲,直亲到浑身力气都回来了,才依依不舍地把人松开。
顾云锦亦是有些喘。
两人稍稍平复了些,才一块往回走。
明明见面之前有一肚子的话想问、想说,两人皆是如此,可刚刚“耽搁”了那么一会儿,却又都不知道从哪里问起、说起才好了。
既如此,谁都没有出声,只是对方的心跳从交握的手心里传递过来,清晰极了。
一进了院子,屋里就传来哥儿扯着嗓子的哭声。
蒋慕渊脚步一顿,复又匆匆:“哥儿怎么哭了?是不是没瞧见你,急了?”
顾云锦已经能分辨哥儿的各种哭声了,笑道:“他是尿了。”
尿了?
蒋慕渊失笑。
待进了屋里一看,果然奶娘正麻利地给哥儿换尿布,蒋慕渊的心落了下来。
他们夫妻从外头回来,身上有些凉,也就没有凑上去帮忙。
蒋慕渊只笑着问顾云锦道:“你怎么听出来的?”
顾云锦看向他,含笑道:“你若是也一直陪着他,你也能分辨出来。”
她是心细,但其实,蒋慕渊比她更心细。
孕中、月子里那么多条条框框要谨记的事儿,蒋慕渊问得明明白白,记得清清楚楚,对妻儿,他耐心,亦十足用心。
也就是这些时日不在京里,要不然,蒋慕渊一准早早就晓得那饿了哼唧唧、尿了也哼唧唧、热了冷了还是哼唧唧的小东西在表达什么了。
蒋慕渊听了,笑着摇了摇头:“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无法陪着妻儿,他与其说是内疚,不如说是遗憾,情绪有些杂。
“哪里辛苦了,”顾云锦弯了弯眼,“奶娘嬷嬷们都在,我哪里能称得上辛苦,我自己的儿子,我日日欢喜得不行,你一会儿仔细看看他,他长进多了。”
三个多月的孩子的长进,其实就这么些事儿,再是有本事,他也就这么大。
哥儿身上干净了,舒服极了,他笑着动了动手脚,一个用劲儿,翻了个侧身。
蒋慕渊正仔细瞧他,刚要惊喜地与顾云锦分享,下一瞬,哥儿又一个动作,趴在了榻子上,弯着两条腿,依依呀呀瞎乐呵。
这幅模样,让两个多月没见过儿子的新爹爹,心都化了。
第九百五十四章 只余安心
奶娘收拾了换下来的尿布,转身给蒋慕渊问了安。
蒋慕渊虽离京了一阵,但奶娘很清楚,这位小公爷对上妻子儿子时,就是个喜欢亲力亲为的。
夫人坐月子时,小公爷没少抱哥儿,便是给哥儿换尿布、拍奶,他都学得有模有样。
奶娘确保哥儿不会突然一个翻身把自己摔下来,就极有眼色地退出去了。
她才不留在这儿耽搁小公爷抱儿子呢!
顾云锦先一步上前,轻轻拍了拍哥儿的小屁股。
哥儿特别活泼喜动,醒着的时候半点闲不住。
嬷嬷们都说,这个月份的孩子刚开始学翻身、抬头、左右张望,若是一直拘着反倒影响了他长进。
可偏偏到了深秋,过几日怕是要入冬了,为了叫哥儿少些衣料的束缚,屋里烧得很暖和,也方便他穿得宽松。
哥儿一见到顾云锦,小腿蹬得越发高兴了。
顾云锦对上儿子的笑容,越发嘴角弯弯,抬头冲蒋慕渊唤了声“小公爷”,又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些。
蒋慕渊耳根烫了烫。
夫妻两个在一块,人前人后的,各种称呼都不少。
无论哪一种,蒋慕渊都很喜欢。
只是这一刻,这声极其普通的“小公爷”,却一下子落在了他的心眼上。
大抵是整日与哥儿处着,顾云锦开口都是“糯糯”的,又甜又软,与最早两人说话时的客气截然不同。
一样的称呼,完全不一样的语气,让蒋慕渊再一次感受到,彼时那个带着距离与他相交的姑娘,已经放下了所有的防备,露出了最甜美也最柔软的芯子,成了他的妻子,他儿子的母亲。
这种滋味,岂是欢欣二字能够言语的?
蒋慕渊抬起手,下意识地拿食指关节抵了抵嘴唇。
没亲够,刚在穿堂那儿亲的完全不够……
可这会儿不能亲,他还得顾一顾哥儿。
蒋慕渊走过去坐下,看着罗汉床上那一大一小,画面充实极了,叫他压根都顾不上去看旁的。
哥儿斜斜趴着,顾云锦拿手指逗他,往蒋慕渊那一侧点,示意儿子看过去。
哥儿正面躺着时,脖子转得很熟练,趴着的时候会勉强一些,顾云锦看他试了几次角度都不太对,就伸手帮他挪了挪,让他正对着蒋慕渊,一抬头就看的到。
父子两人大眼瞪小眼。
蒋慕渊大喜,而哥儿瘪了瘪嘴,下一刻哇的哭了。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把儿子抱起来,一面柔声哄,一面与窘迫的蒋慕渊道:“不认得你了。”
虽说谁家的小娃儿每天不哭上八次十次的,但蒋慕渊还是舍不得儿子哭,他伸出了手想接过来:“我来哄,哄着哄着说不准就想起来了。”
顾云锦又是一阵笑。
这么小的孩子,除非是日日陪着见着的,否则哪有什么记得不记得的事儿。
蒋慕渊是走了两个多月,不是两天。
不过,她还是把哥儿交了过去。
蒋慕渊抱孩子很是熟练,哄了一会儿,哥儿的哭声就小了,而后渐渐止了声,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蒋慕渊,忽然又笑了。
“亲生的,你怀着他的时候我就哄他,刚出生我又常抱着,懂事儿!”蒋慕渊得意极了。
顾云锦取了帕子来,让蒋慕渊给儿子擦脸。
蒋慕渊练武,手劲儿大,但照顾孩子却很小心翼翼,动作又轻又柔,他也借此认真观察哥儿的模样。
哥儿已经不是那只最俊俏的猴儿了,白白嫩嫩的,眼睛有神,比他离京时又长开了许多。
现在抱出去,无论是谁见着了,都要夸一声“俊”。
“就这模样,十五六年后,能招多少姑娘啊!”蒋慕渊点了点儿子的脸蛋。
顾云锦笑道:“招多少呀?”
蒋慕渊想了想,答道:“招来了也没有用,他爹爹我招了个全京城最好看的姑娘,一个就足够了,他要不能一招就招个最好的,我们不让他进家门。”
这哪是在夸儿子俊,分明就在夸媳妇儿俏。
顾云锦笑得嗔了他好几眼,起身去了中屋,唤了钟嬷嬷进来。
原都以为蒋慕渊要等夜深了才回来,顾云锦只叫厨房备了些半夜里用了好克化的清粥小菜,这会儿他要在院子里用晚饭,便少不得再添几道菜。
钟嬷嬷办事周全,听了顾云锦的话,道:“都交代下去了,正好庄子上白日送了些野味来,厨房备了些小公爷喜欢的,您看是先用起来,还是等新添的都齐全了再开饭?”
“先用起来,”顾云锦道,“他一路赶回来,这几天怕是没好好吃过一顿热的,别又饿过了头……”
说完,顾云锦转身想和蒋慕渊说一声,刚绕过落地罩,她的脚步就顿住了。
罗汉床上,哥儿躺在父亲的身边,而蒋慕渊靠着引枕,父子两人都已经睡着了。
顾云锦的心里犯酸。
她最是知道蒋慕渊了,这几年他常常在外奔波,出发、返程往往一连赶好几天的路,仗着骑术好、马儿耐跑,赶得比旁人都快。
蒋慕渊是疲惫的,但他每次都很周全,打起精神来安排好所有的事儿,等到了能躺在床上歇了的时候,才沉沉入睡。
他很少会像这回一样,刚还说着话呢,后一瞬就坐着睡着了。
而蒋慕渊又是个很警觉的人,顾云锦怕有动静吵醒他,蹑手蹑脚地回了中屋,先冲钟嬷嬷摇了摇头。
“累得睡着了,”顾云锦压着声音,道,“还是晚些用饭吧,叫他先睡会儿。”
钟嬷嬷有数了,退出去安排。
顾云锦回了次间,动作小心又小心,在罗汉床的另一侧坐下。
她也没有拿薄被给蒋慕渊盖,那肯定会吵醒他,反正屋里热,哥儿都暖和,就别说蒋慕渊了。
与其怕他着凉,更担心他会睡出一身汗。
哥儿还是说醒就醒、说睡就睡的时候,他紧紧偎着父亲,一脸的舒坦自在。
顾云锦看了儿子,又看丈夫,她知道,蒋慕渊如此,不仅是疲惫,也是放松。
回到了家中,回到了妻儿身边,他紧绷着的弦都松弛了下来,只余安心。
第九百五十五章 他想要的
次间里点着的灯暗了暗。
顾云锦一直在看着蒋慕渊,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看了眼油灯,迟疑着是不是该调整光线。
很快,蒋慕渊睁开了眼睛。
他又一瞬的失神,而后眼神才慢慢聚拢,他抬手按了按眉心。
“我好像睡着了。”蒋慕渊的声音有些沙,显然是还带着困倦。
顾云锦这才挪到他身边,伸出手来,给蒋慕渊按压额头。
她起先就想这么做了。
她从蒋慕渊的睡容里看到了疲惫,她很想替他揉一揉紧皱的眉头,只是先前不能吵醒他。
蒋慕渊感受着顾云锦的手指从额头耳边划过,而后笑了笑:“很安静。”
院子里的人手应当都知道他睡着了,不当值的也都回屋去了,当值的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动静。
顾云锦又没有说话,连呼吸都放缓着,蒋慕渊边上余下的声音只有哥儿睡梦里吧唧嘴,他觉得很静,也很放松。
额头上的动作很轻,蒋慕渊不由闭目,而后,他想到了刚刚那短暂的梦境。
他知道自己睡得不久,但那个梦却给他一种漫长的感觉。
梦里的哥儿已经是个英气十足的少年郎了,个子挺高,往那儿一站,像极了蒋慕渊同龄时的模样。
哥儿说他心里存了一位姑娘,他很喜欢,想请父母去说亲。
这可把顾云锦高兴坏了,仔仔细细追问那姑娘名姓、性情,哥儿怎么认得的人家,有什么往来,人家姑娘又是什么个心意……
一连串问下来,把哥儿先问红了脸。
蒋慕渊就在一旁看着,他不插话,他只听妻儿说话就无比满足。
哥儿被问慌了神,急切道:“我都十五岁了,能分得清是不是真喜欢,现在说亲,十六七岁成亲,不是挺好的嘛!”
蒋慕渊哈哈大笑,突然一个念头划过心田,他止了笑。
再下一刻,他就从梦中惊醒了。
梦里说着要说亲的哥儿还只会吹泡泡,没有十五岁,连五个月都还远。
可蒋慕渊的后背依旧出了很多汗。
他知道,若跟前世一样,哥儿的十五岁,就是顺德三十七年。
那一年,蒋慕渊被困死在孤城之后,而后,圣上驾崩了。
蒋慕渊深吸了一口气,他不能在十五年后面临那样的状况。
圣上的寿数由天定,他的命、顾云锦的命,还有宁国公府的前路,他要握在自己手中。
不说十五岁了,好歹让他的小哥儿在十六七岁时能娶上媳妇儿。
边上的哥儿哼哼唧唧的。
顾云锦拍了拍儿子,与蒋慕渊道:“他差不多是饿了,吃了奶也该去睡了,你若缓过神来了,不如先摆桌用饭,等填了肚子在睡。”
蒋慕渊点了点头。
小厨房里,吃食都是备好的,正屋叫摆桌了,很快就都送上来。
哥儿被奶娘抱去吃奶,因着蒋慕渊要用晚饭,奶娘就没有再送过来让这个喜欢亲力亲为的父亲回忆如何拍奶,哄了孩子就让他睡下了。
蒋慕渊虽是一身疲乏,但小睡了一会儿,精力回的也快。
他胃口好,吃了些鱼、肉,转头与顾云锦道:“夷陵守下来之后,我吃了两馒头,后来舅哥过来,我与他都说,惦着家里酱菜的味道。”
顾云锦听了,又是心疼又是欢喜,忙让厨房送碟酱菜来,让蒋慕渊解解馋。
小厨房里不止有酱菜,还热着馒头,正好一块送来。
蒋慕渊尝了,熟悉的味道让人踏实又怀念,他凑到顾云锦身边,与她说悄悄话:“你还住在北三胡同的时候,听风就跟我说,要是我不能把你娶回来,我连酱菜都吃不着了。”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
蒋慕渊这个身份,想吃什么会吃不着?
说穿了就是一直惦着她,想尽各种法子要娶她。
为了引她上勾,甚至还以退为进,诓过她说若她不肯与他共结连理,他也只能去娶别人了。
后来算是明白了,根本全是假话!
蒋慕渊从上辈子惦记她惦记到了这辈子,怎么可能去娶别人,又怎么会看着她再嫁了旁人?
抢亲都要抢回来。
偏顾云锦当时真的没有领会,就这么被他哄着进了圈套里。
当然,这个圈套又甜又腻,她一点儿也不后悔进来,更是绝对不想出去。
顾云锦弯着眼看蒋慕渊,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亲昵话语,而是道:“还是听风机灵。”
蒋慕渊哪里不知道她的小心思,笑了。
两人没有再说什么,倒是顾云锦看了念夏一想,再一次暗暗感叹听风机灵。
蒋慕渊说,袁二对念夏的心思,也是听风看出了端倪。
这个听风,东看西看的,还看得挺准。
晚饭用得迟,怕不克化,两人商议着去园子里走一走。
蒋慕渊不畏寒,顾云锦如今身体也好,但到底秋夜露重,蒋慕渊把顾云锦裹成了团,才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两人要说些朝堂事,自不好让人跟着,钟嬷嬷她们以为主子们小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贴己话,当然不跟了,只送他们出了院子。
自家园子,倒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蒋慕渊轻声与顾云锦说各处状况,也说了自己的各种猜测,战况如何,往后又如何。
顾云锦听得心惊不已,虽然蒋慕渊就站在她跟前,顾云齐也平安无事,但枝江那一夜的大战还是让她紧张极了。
“幸好有所准备。”顾云锦道。
要不是知道乔靖想水师大举进攻,蒋慕渊和肃宁伯推算战局后、自知不敌,干脆定下了如此破釜沉舟的计划,否则这一仗就不仅仅是损失水师的事儿了。
顾云锦也赞同蒋慕渊的想法,孙睿在两年前就让邓公公去接触赵方史,必定有所图,总不可能是走亲戚。
“三殿下这是不想要这江山了?”顾云锦叹道。
只有不想要了,才会毫无顾忌地去摧毁。
蒋慕渊把顾云锦拥入怀中,道:“可我更不想看到战火肆虐、民不聊生的疆土,乱成那样了,我们还怎么过日子?”
他想要的白首偕老,他想要的子孙满堂,在那样混乱的局面里都不可能实现。
他的哥儿将来是要娶媳妇儿的,他要给儿子存厚厚的聘礼。
其中有一样,就是国泰民安。
第九百五十六章 际遇
夜里风大。
夫妻两个人,一个不怕冷,一个裹得严实,但也得避着风走。
顾云锦轻声说起了袁二。
“刚用饭时你提到听风机灵,我倒也想起来了,”顾云锦道,“就今儿下午,抚冬打趣念夏呢,我问了念夏的意思,她就是没想转过来,但估摸着是不排斥的。你去年说袁二自己没有察觉,也不知道他现在想清楚没有?”
蒋慕渊轻笑出声。
朝堂大事众多,要领兵打仗,要与孙睿算计,要窥探圣上心意,这么多沉甸甸的事儿压在心里,虽说已经习惯了,但也会觉得疲惫。
蒋慕渊也不是无处述说,顾云锦最是懂他。
即便是排兵布阵这般“冷冰冰”的事儿,她也听得进去,且大部分都听得明白,这让他们夫妻相处时添了许多话题。
可没有哪家夫妻整日儿就说“大事”的。
蒋慕渊也很喜欢听顾云锦说“小事”,家长里短,细碎又简单,哪怕是话本上的故事,一个说的生动,一个听的津津有味。
谁家说亲了,谁家的哥儿姐儿如何了,皇太后昨日又听了什么笑话,就这些絮絮叨叨的事情,能让蒋慕渊从沉重的朝堂上脱离出来,一下子就松弛了心神。
“念夏不排斥?”蒋慕渊笑着道,“那倒是不错,我也没有问过袁二,既然听风那么机灵,回头让他再探探。
袁二若是心里有想法,就该自己来讲。
男人嘛,想娶合心意的媳妇儿,不主动些还怎么办?
他要是能叫念夏点头,叫你点头,这婚事就成了。”
顾云锦乐得不行,也觉得十分有道理。
主动出击的人,才能娶到满意媳妇儿。
她身边这个就是最好的例子了。
是了,还有一个好例子是纪致诚。
纪致诚为了能娶徐令意,最开始莽莽撞撞的,差点把魏氏吓得以为遇上了歹人。
想到了徐令意,顾云锦顺着就想起了王琅,她记得,王琅后来带着家人去了蜀地……
既然想到了,顾云锦也没有憋在心里,直接问了:“小公爷打蜀地,可曾遇上王琅家人?”
蒋慕渊挑了挑眉,顾云锦知道他在蜀地埋了暗桩,但具体身份,他倒是一直没有机会与她提及。
“帮我们找到晋之的那颗棋子,”蒋慕渊不会特特隐瞒顾云锦,既问到了,便也答了,“就是王琅。”
顾云锦瞪大了眼睛,显然是没有想到。
蒋慕渊轻声道:“他现如今跟着乔靖,也算是取得了信任,此番能得知乔靖水军状况,都靠他递消息出来。”
顾云锦抿着唇,重重点了点头。
这事儿要紧,她相信蒋慕渊几乎没有跟任何人讲过棋子的身份。
“我记在心里,”顾云锦道,“其实他是个有才华的,若不是他父亲,他该正经走科举的路子。”
蒋慕渊握着顾云锦的手,不轻不重捏了捏,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造化和机缘,他能高中,但前世的他,不适合官场。”
顾云锦微愣,再想了想,倒也明白蒋慕渊的意思了。
王琅才学出色,但他前世在官场上并没有很好的发挥能力,他当时的性情,其实并不适合这条路。
今生,王琅还是王琅,可他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父亲入狱,他不再是监生,也无法入仕,只能离开京城,磨难让他更懂生活起伏,各种好的坏的经历,也磨掉了他的很多棱角。
现在的王琅,能做好一颗暗桩,若他能在蜀地战事中活下来,他的成就会远胜前世。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人生际遇,谁又能简单说明白呢。
正如顾云锦自己,要不是前世吃了那么多亏,体会了那么多事,又怎么会是现在的她呢。
她从前那别扭脾气,连顾云齐都吃不消她,更别提得到皇太后与安阳长公主的喜欢了。
也就只有蒋慕渊会喜欢她。
这么一想,顾云锦抬起头来,靠着蒋慕渊,问道:“小公爷当时对我一眼倾心,若真把那个糟糕性情的我娶回府里来,怕也会被我折腾得不敢回府了吧?”
蒋慕渊哪里料到顾云锦转着转着能转到这一茬去,不由的又无奈又好笑。
他垂着眸子看她,四目相对。
夜黑漆漆的,只蒋慕渊提了盏灯笼照路,昏黄的灯笼光映在顾云锦眼中,眸子里含着笑,也映着他。
他知道顾云锦打趣他呢,他的媳妇儿,最喜欢逗他了。
蒋慕渊放暖了目光,轻轻叹了声:“我倒是觉得,你会被我烦得无处躲。
你当时哪里是糟糕,分明是缺个掏心掏肺对你好的人,又钻进了牛角尖……”
顾云锦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她彼时不信任徐氏,当然也把心直口快、向着吴氏的嫂嫂给划到了一旁,反倒是入京前从未接触的杨氏与徐令婕,靠“掏心掏肺”抓住了顾云锦的心。
蒋慕渊若是闯进了顾云锦的生活里,她会疏离,却不见得排斥,因为蒋慕渊和徐氏、吴氏不是一道的,那他就能慢慢地把顾云锦给捂暖了。
顾云锦不是不知道好赖,想岔了的人,他好好暖着,就能暖回来。
蒋慕渊柔声细语地与她说着心意,额头缓缓抵着她的额头:“我拿那套哄你,又没有贾大娘、寿安她们给我铺路搭台子,你定会躲的,偏你不愿回北三胡同,又与侍郎府生了嫌隙,你哪儿躲去?”
两人挨得近,呼吸相闻,这么冷的夜里,顾云锦竟是让他说得脸上发烫了。
偏偏,她自己回过头去设想,又觉得蒋慕渊极有道理。
毕竟,再怎么想,好像都无处躲……
“不对,”顾云锦挣扎着挽回颜面,“你都把道理跟我说明白了,我哪里还会不理太太和嫂嫂,我还能回胡同去。”
蒋慕渊搂着她,不停地笑:“你都嫁给我了,哪里能三五不时回娘家去?没有那样的道理。不信你再想想,是不是无处躲?”
顾云锦哼了声。
前世是不是会无处躲,顾云锦不知道,但这个夜里,她的的确确被他逼得无处躲藏。
分明她也练过武,她不是走几步就喘一喘的弱女子,可面对蒋慕渊,她体弱得厉害。
第九百五十七章
顾云锦浑身疲乏,她倒是没有犯困,就是累得慌。
就着蒋慕渊的手喝了一盏热茶,顾云锦才觉得力气回来了一些。
细长的手指还有些颤,顾云锦一下接着一下戳蒋慕渊的胸口,喑哑控诉:“不是刚日夜兼程赶回京的吗?
不是先匆匆带兵从霞关赶到夷陵,又在枝江打到天亮,白天忙着清理战场,没有顾上休息,夜里就又往霞关赶吗?
到了霞关又没有停,一路快马入京,回宫面圣吗?
路上总共才歇了多少时辰?困得一回来就搂着儿子睡着的人,你哪里来的劲儿?!”
蒋慕渊由着她戳,眼睛里全是笑意,只觉得眼前的媳妇儿越看越是可人。
他们屋里烧得热,这会儿顾云锦的额发都粘在额头上,两道弯弯的眉毛下,眼神含着嗔,生动极了。
“你念叨这么多,不累?”蒋慕渊轻声逗她。
顾云锦哪里不累,恼得又瞪了蒋慕渊一眼,背过身不说话了。
蒋慕渊忍笑,胸腔起伏着,却不敢真的大笑出声。
顾云锦脸皮挺厚的,但他这时候若真大笑了,她肯定会真恼了。
虽说哄媳妇儿这事儿,很有乐子,蒋慕渊也喜欢这又哄又逗的过程,但他也的确是疲惫了,需要好好歇一觉。
趣事还是留待养足精神之后吧。
这一觉睡到了天大亮。
若不是哥儿扯着嗓子哭了,顾云锦只怕还不会醒。
蒋慕渊倒是起了一会儿了,刚晨练完,出了不少汗,他也就没有去抱哥儿,入了净室梳洗。
早上并不空闲,蒋慕渊匆匆用了些早食,稍稍逗了会儿哥儿,便进宫去了。
文英殿里,皇子和大臣们还未到,炭盆已经点上了。
蒋慕渊算着时辰来的,没有等多久,前头下朝了,人也就陆陆续续到了。
彼此见了礼。
孙祈亲切地拍了拍蒋慕渊的肩膀,道:“阿渊辛苦。”
孙宣跟在后头,心里想问蒋慕渊回京的理由,又怕显得太急切,便压了压心思,总归他不问,很快也会有人问。
蒋慕渊知道江南事情紧急,倒也没瞒着,与兵部关侍郎商量应对之策。
当然,他只说征兵,不提东异。
即便如此,蒋慕渊也在时不时观察孙睿的神色,可孙睿那人,在文英殿里素来端得住,脸上窥不出情绪。
蒋慕渊暗暗想,他与孙睿的彼此算计,有时候真的有些无奈。
他们两个还真不是谁走前、谁走后的事儿。
蒋慕渊能请周五爷在东异一事上多周旋,先前也让五爷在南陵、蜀地出过力,但一旦牵扯上需要朝堂上协力的事儿,他根本瞒不了孙睿。
孙睿是殿下,又在文英殿里坐着,六部衙门的大动作,他一目了然。
蒋慕渊想在江南布兵,想把余将军的将士都塞到海防上去,无论用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孙睿都会知道,也明白他的目的在东异。
同样的,孙睿若是想干官场上的大事,他也瞒不了蒋慕渊。
彼此制衡,余下的就看那些不在明面上显山露水的事儿办得如何了。
关侍郎一脸为难。
江南海防状况,他岂会不担忧?
先前傅太师就与他说过战损的事儿,可现在朝廷哪里有精力、有银钱去募兵啊,即便招募了人来,没船了就是没船了,造船可不是上下嘴唇碰一碰的事儿。
蒋慕渊低声道:“总要募兵的,乔靖没了水师,还有步兵骑兵,蜀地没有那么好打。
肃宁伯如今麾下的战力,未必能吞下蜀地,到时候还是要调兵的。
能调的早调得差不多了,彼时再要兵,还不都是新兵?与其到时候头痛,不如江南先操练起来。”
“话是这么说,可……”关侍郎苦笑,“支撑不住啊。”
新募兵士,少不得要减免赋税,江南本是朝廷税收与粮食的重要产出地,征了江南兵,那一来一去,赋税减少,只见开支增多。
蒋慕渊哪里不晓得状况,若非如此,孙睿有怎么会把主意打到东异头上去呢?
“除了募兵,也从平海关调战船和水师到江南,好歹顶一阵。”蒋慕渊道。
关侍郎额上的青筋跳了跳。
他隐隐品出些不对劲来,他觉得蒋慕渊太急切了。
乔靖打不起水战了,江南缺了水师,一时半会儿看着不成问题。
仅仅是募兵事宜,上折子就是了,前头战事紧,哪里需要蒋慕渊亲自回来一趟。
可蒋慕渊不仅回来了,还想调平海关兵力,这其中就……
上一次,蒋慕渊提议让肃宁伯借口打南陵,事实屯兵在中原防备乔靖,那么这一次,小公爷又是品出了什么异动吗?
关侍郎脑子飞快,一下子就想转过来了:“您是说……”
他没有说全,只拿手指往东指了指。
蒋慕渊见他猜穿了,便笑了笑。
关侍郎有了底,自然不再说什么粮草银钱,垂着眼睛思量一番,道:“我回一趟兵部。”
如此要事,他一个人可安排不过来,他要去找尚书大人商量一番。
这厢动静,自是人人都看到了。
孙祈和孙宣听到蒋慕渊建议募兵,亦过来交谈了一番,各抒己见。
只是各个都说得很克制,不管是不是如关侍郎一般探到了底,但没有一个人说出东异二字。
孙宣听了一会儿,突然转头看向孙睿,道:“三皇兄如何看?”
孙睿道:“阿渊考量得周全。”
他清楚,若只是募兵,也许是蒋慕渊小心,但要调平海关的战船,就说明蒋慕渊看穿了东异要动。
孙睿亦是算到了的,他谋划许久,岂能叫平海关乱了局面,只靠平海关借调的战力,江南防不住东异。
如此要事,蒋慕渊和孙睿交谈极少,这让孙宣越来越疑惑。
陶昭仪在他心中埋下的种子,又一次冒出了尖,他想,他是不是该试一试?
午膳时,孙祈笑着与蒋慕渊道:“明日我生辰,阿渊过来吃杯酒?”
蒋慕渊刚要拒绝,孙祈又道:“自家兄弟,不用备那些礼数,我也不请其他人,就全是自家人,吃个酒就散了,知道你回京忙碌,兄弟之间也无需应酬。”
话说到这个份上,蒋慕渊也不能一味不给面子。
正巧,他也想知道这几兄弟暗潮涌动如何了,听风从外头打听的,总不及他亲眼看一看的准确。
第九百五十八章 兄友弟恭
孙祈的生辰办得格外简单。
不是整数,朝廷又接连战事,孙祈自不会在这个当口上铺张。
中午时,孙祈以茶代酒,与文英殿里的众位大人饮了一杯,谢过他们这些时日的提点。
场面话说得颇为真切,气氛和睦,如此算不得拉拢,也不至于怠慢了谁。
口头上的一句恭贺,亦不会让“不偏不倚”的臣子们有负担。
饮过了,孙祈匆匆去了刘婕妤那儿,宋氏与孙仕也在,一道用了午膳。
而后,几人又一块去了慈心宫,听了皇太后一番指点,得了个不大不小的生辰礼。
圣上在下午时单独召见了孙祈,和颜悦色说了番鼓励的话。
皆是好话,听得孙祈轻飘飘的,脸上的笑容都大胆了许多。
以至于散值后,他请自家兄弟们回府吃酒时,兴致都极好。
孙祈没有诓蒋慕渊,席面间,一个外人都没有请,只孙淼、孙宣、孙骆、孙,以及孙恪。
孙睿没有来,理由倒也实在,他畏寒。
下午时起了大风,吹得人很不舒服,孙睿双腿难受,就不想在孙祈这儿吃了酒后再深夜回府,便自罚了三杯茶。
孙祈哪里会因为这些事儿对孙睿不满?
说白了,不办生辰不合适,显得他这个皇长子人缘差,但也不能大肆操办,一来奢侈,二来有拉帮结派之嫌。
孙祈也就只请兄弟一道,热闹过了,亦不张扬。
如此兄弟和睦的场面,也能叫圣上和皇太后喜欢。
不管水下到底有无暗涌,但明面上一定要和煦,他们远不到撕破脸的时候。
可若是孙睿在他的席面上受了凉,孙祈就是吃力不讨好,既然孙睿以此推托,他自是应了。
一副兄友弟恭模样,好言关照他身体要紧,至于吃酒,亲兄弟哪天不能吃酒了,没必要非凑在这大冷天里。
孙在一旁听着,见那两人你来我往,没有忍住情绪,嗤得笑了声。
他想,端的是一副好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孙睿和孙祈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呢。
孙这声冷笑,当然瞒不过在场的人。
各个都听见了,各个都当没听见。
孙觉得他们无趣得紧,催着孙祈出发,这大冷的天,不坐下来吃热酒,挨冻有个什么意思。
而孙恪不入文英殿,自然就直直去了孙祈府里,他拿捏着时间,不早不晚。
孙恪是为着蒋慕渊来的。
小王爷知道他时间紧,在京里能待的天数不多,也就不让他去素香楼说话,免得耽搁了蒋慕渊陪伴妻儿的机会。
既然孙祈设宴,他也就一块来,反正都是堂兄弟,又没人能吃了他。
至于不能当着孙祈等人说的话……
小王爷也压根不想说。
不掺合,不搅和,他乐得自在。
席面摆在花厅,只留了几个人伺候,席间可以算是格外放松的了。
喝了几盏,蒋慕渊就拿茶水换下了酒。
孙祈笑着冲他摇头:“你的酒量不用如此吧?”
蒋慕渊也笑,说得坦诚:“染了一身酒味回去,哥儿就不让我抱了,难得回京来,儿子还没有抱够。”
孙祈闻言哈哈大笑,让人泡了壶好茶,又打趣道:“是弟妹不喜酒味吧?”
蒋慕渊不多解释。
有他在前换了茶,孙淼也就不喝了,有样学样推到了孙栩头上。
孙恪也要换,孙祈赶忙拦了:“你又不用抱儿子!”
小王爷比脸皮从来不输任何人,得意地扬了扬眉:“可我有媳妇儿,你弟妹是真不喜!”
孙祈被噎得正着,气笑了,转头与孙宣、孙骆、孙道:“你们三个就再陪我饮两杯吧。”
孙宣无所谓,孙骆和气,孙贪酒,就应了。
席间,孙宣倒是想问蒋慕渊一些朝堂事,但到底是孙祈的地盘,最后还是忍下了。
这顿晚饭,其实吃得并不糟心,没有什么试探,也不提任何正事,仅仅就是吃酒。
若非蒋慕渊清楚几兄弟对皇位虎视眈眈,如此场面,倒真的是兄弟和睦的典范了。
不吃酒的几个散得早,孙吃得半醉,晃晃悠悠的,由孙骆带回宫里。
孙骆扶着孙时,转头看孙宣。
他们三个都未分府,还都住在宫中,按说两个要离席,孙宣跟着一道走会方便许多,可孙宣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孙祈送了他们离开,又坐回来与孙宣吃酒。
争得最起劲儿的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的,怪异得叫孙祈笑了笑。
“五弟有话就说。”孙祈问他。
孙宣抬了抬眼皮子,懒洋洋的:“太冷了,不想麻烦,皇兄就让我借宿一晚吧。”
府里空院子不少,孙宣不怕孙祈害他,孙祈也不怕孙宣胡来,远不到那时候,现在也没有那个必要。
孙祈顺着应下:“随便住。”
孙宣摩挲着酒杯,一副斟酌又斟酌模样,孙祈看在眼里,把伺候的人手都打发了。
“有话就直说,”孙祈压着声重申了一遍,“酒壮人胆,你要不敢说,我再陪你喝两杯?”
孙宣把酒杯放下了,直直看着孙祈,道:“那我们兄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皇兄以为,我们继续争下去,太子之位会是你的,还是我的?”
孙祈正添酒,闻言手轻轻一颤,险些撒了。
他眯着眼睛看孙宣,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这是喝多了?”
要不然,这胆子怎么会这么大。
开了天窗,这话就直冲云霄去了。
孙宣就像是没有听出孙祈的嘲弄,静静等着对方的答案。
孙祈道:“我,还是你?五弟怎么不把三弟算进来?父皇最喜欢的是他。”
“那皇兄告诉我,父皇为何迟迟不立三皇兄为太子?”孙宣反问道,“我们长进了,到底是帮着三皇兄,还是拦着他呢?”
孙祈抿了抿唇。
孙宣继续道:“父皇若是从来不信我们能后来居上,那我们的努力就是为了凸显三皇兄天资卓越?若是父皇认为我们能行,他这是把我们扔给他最喜欢的儿子磨刀吗?”
孙祈的心沉了沉:“那五弟你以为呢?”
话音一落,孙宣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毫无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