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九章 引火
孙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片,在榻上坐下,从小内侍手里接了茶盏,一口气全饮了。
他也不等小内侍接回去,扬手又是一摔,茶盏霎时间成了碎片。
小内侍吓得缩了缩脖子。
孙重重哼了声:“救个屁!我去救了,那些官吏敢让我救?还不是一样要先护着我出城避险,拿命填都要以我为先?”
小内侍垂着脑袋:“殿下说得在理,奴才听说,三司的人手也不是全部都叫董之望砍了,还有好几个溜了、活下来了。说白了,就是死的那些都不够机灵,怎么能怪到您头上呢。”
孙深以为然,道:“刑部那个员外郎,泥鳅一样,跑得比我和皇兄都快,那些人怎么就不学学他?”
小内侍忙不迭应声,赞同孙的话。
孙绷着脸,又道:“我带去南陵的人,不也一个都没有回来吗?”
小内侍眼珠子一转,奉承道:“他们能替殿下拖住追兵,让殿下您能出南陵城,即便是殒命,也十分值当,这一点,奴才能拍胸脯保证,因为奴才也是一样的,能替殿下出力卖命,是奴才们的福气。”
这话孙听着顺气多了,他拍了拍小内侍的肩膀,道:“你跟着我好好做事,亏待不了你。”
“奴才自当尽心尽力!”小内侍把对暴怒的孙的惧意全然压住,深吸了一口气,道,“殿下,奴才自个儿琢磨的,您姑且一听。
那天您在文英殿里的话怎么就传到御史们的耳朵里去了?
指不定就是有人落井下石,借御史们的嘴巴来打压您,不止是您挨了骂,其实也顺带骂了三殿下,这一石二鸟的好事,好些人高兴着呢。”
孙吸了一口气,他听明白了,这是借刀杀人,借御史的口来骂他。
不用说,孙祈必是其中一个,孙宣八成也参与其中,这不是全冲着他来了,都没有人管孙宣了嘛。
他们这厢闹得动静翻天,谁也顾不上骂孙宣急功近利了,孙宣一下子就脱了身,能站在一旁看孙倒大霉。
围魏救赵,不就是这么个意思?
孙咬着牙,咒骂了几句。
骂过了孙祈和孙宣,孙紧皱的眉头却没有松开,他的肩膀隐隐作痛。
许是先前砸东西时没有注意,一不小心拉扯到了,孙在气头上没有察觉,这时候就不舒坦极了。
越觉得不适,就越发的痛,经络仿佛都扭成了团,扯一下都痛。
要不是当初匆忙逃出城,在山林里耽搁了治疗,他岂会如此?
就这样,那些御史还骂他不救朝廷官员。
他救个屁!
他是重伤患,要救人也该孙睿去……
脑海里划过这个念头,孙整张脸都白了白,是了,为什么不是孙睿?
小内侍说,御史们骂他也顺带骂了孙睿,可就孙来看,骂孙睿的根本没有多少,黄印塞给他的那些折子里,从头到脚全是他孙的不是,里头根本没有提到过孙睿几句。
同样是从南陵城狼狈逃出来的,他当时的状况远不及孙睿……
为什么?
是不是孙睿也想脱身,把火都引到了他身上。
思及此处,孙就坐不住了,他蹭得站了起来,快步往外头走。
静阳宫里,虞贵妃用过午膳,陪着孙奕耍玩。
孙奕正是对什么东西都好奇的时候,几个宫女手上各拿了五颜六色的小玩意逗他,引得他在榻子上东爬西扑的,虞贵妃含着笑,提示孩子动作。
孙在殿外就听见里头动静了,他没有等内侍通传,阴着脸就闯了进去。
抬眼看到虞贵妃笑容满面,孙的心情越发阴郁了。
“我被那群御史骂得狗血淋头,母妃不关心我,倒是逗他逗得高兴。”孙嗤了声,白了孙奕一眼。
虞贵妃微微蹙眉,示意奶娘先把孙奕抱走,这才拉着孙坐下,柔声道:“这个时辰,怎的不在文英殿里?”
“我哪里还能待的下去?”孙气道,“今儿是黄印当值,那么厚一叠骂我的折子,他就这么一本接一本地拿过来让我看,我还不能驳他!”
虞贵妃道:“黄御史就是这么个性情,他骂你父皇时一样毫不留情面。
这些时日,母妃知道你难受,南陵如此结果,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在南陵死了那么多人,御史总要说些话的,他们骂过了这阵子也就不骂了。
儿,你莫要与御史们置气……”
“那为何只骂我?”孙不满极了,垂着眼帘,道,“我知道都察院死了人,御史们咽不下这口气,可逮着我骂做什么?
父皇让我去南陵,我就是跟着皇兄去‘见世面’的,真论查案、压着董之望办事,那都是皇兄的活儿,我只是凑数,父皇难道还指着我在南陵办大事儿了?
结果,出了状况,皇兄却不帮我说话,我挨骂,他作壁上观……”
孙越说越觉得气愤,在虞贵妃眼里亦越发显得委屈。
虞贵妃握住了孙的手,叹息一声。
在她看来,御史们骂孙颇没有道理,可弹劾参本,本就不是简单论道理的事儿。
不说旁的,圣上在西山上敕造养心殿,虞贵妃直到那殿塌了、朝堂上吵得沸沸扬扬,才晓得那殿是给她建的。
她完全不知情,却挨了最狠的骂,什么妖妃妲己褒姒,她反驳不得,也不能反驳,就这么全背着。
总归这后宫里她最受宠爱,刘婕妤、陶昭仪她们一年见圣上的机会都没有她一月多,骂就骂吧。
虞贵妃是“过来人”,可骂她不打紧,同样的事儿搁在孙身上,她就心疼不已。
“亲兄弟两个,你挨骂他也不好,”虞贵妃帮孙睿说了一句,见孙抿着唇不吭声,想了想,还是道,“母妃与他说说,外头这么折腾下去,于你于他都不好。”
说完,虞贵妃交代内侍道:“去文英殿里传个话,今儿散值后请三殿下过来一趟。”
孙闻言,没拦着内侍,只与虞贵妃道:“皇兄回头又要说我瞎告状了。”
“浑说,”虞贵妃摇了摇头,“你皇兄他应是有自己的考量……”
孙撇嘴,孙睿有的考量,不就是弃车保帅吗?
第九百三十章 冷暖自知
晓得孙气得没有用午膳,虞贵妃忙招呼小厨房备一备。
怕他饿过头,也不弄麻烦的,下了碗面条,各色配料倒也齐备。
孙没有多少胃口,虞贵妃看着难受,一个劲儿劝:“身子是你自己的,便是与御史们怄气,也不要饿着肚子。”
好说歹说,一碗面吃了个七七八八,孙就放了筷子,捂了捂肩膀。
“又痛了?”虞贵妃担忧,“叫夏大人过来看看?”
“不叫他,”孙道,“我今儿从文英殿躲了,您又请御医,回头指不定那些御史又说什么呢!
再说,夏大人看不看都一样,不是他本事不行,而是我这胳膊伤到了根本,他再治也无用。
说起来就郁闷,逃出南陵城都要废了我一只手了,还怪我没有救人!”
虞贵妃倒也没坚持请太医,自个儿伸手给孙轻轻按了按肩膀。
她当时就该求求圣上,别让孙跟着孙睿去南陵,那也就不会如此了。
孙以前多贴心呀,各种笑话逗她开怀,受了伤之后,人也变得阴郁、不似从前开朗了……
文英殿外,孙睿得了小内侍的话,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隔着窗,孙祈和孙宣都认出了那是静阳宫的人,上午孙气急败坏离开,这会儿虞贵妃就使人来寻孙睿,其中原因,一猜就知。
两人见孙睿进来,想开口确认一番,话到了嘴边,又都咽了下去,心里都想着,自己母妃说得一点都不错,不用别人挑事,静阳宫这两兄弟自己就会有心结,而虞贵妃作为母亲,也不可能一碗水端平。
偏爱这种事儿,原就毫无道理可讲,明明都是亲生的,他们的父皇不就是独独偏宠静阳宫生的这几个吗?
同样是虞贵妃生的,父皇又偏宠孙睿。
对于母亲而言,会偏袒受委屈的,孙显然是受了大委屈。
眼下不用多费口舌,看着静阳宫这两兄弟挨骂就行了。
散了值,孙睿往静阳宫去。
大抵是虞贵妃想私下与他说说,孙睿到的时候,孙已经不在这里了。
罗汉床中间的几子上,摆了点心攒盘,孙睿看了一眼,皆是他幼时喜欢吃的那些。
他与孙的口味从来就大相径庭,看这模样,倒是为了叫他过来,虞贵妃特特让小厨房准备的。
孙睿猜到虞贵妃叫他来的用意,但也没有不给母妃面子,落了座,顺手拿了一块尝了。
虞贵妃见他神色如常,不由笑了笑,孙睿性格内敛平稳,近来在朝堂上颇受争议,也没有动摇他的心性,不像孙,一点儿心思都搁不住,好的坏的都写在脸上。
“近来身子可还好?”虞贵妃柔声问,“你叫母妃操心的事儿极少,唯有这身子,一到了秋天我就着急。
去年你大病一场,冬天过得就不顺,今年看着是养了些肉回来,不知道冬天时会不会好一点儿。
太医回回说你身体无恙,可你又是真怕冷,寻不到根源……”
孙睿慢条斯理咀嚼着口中点心。
他畏冷岂是没有根源?
根源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只是谁都不知道罢了。
孙睿拿茶水润了润嗓子,道:“母妃,您有话直说就好。”
虞贵妃被这么直直一顶,面上有些尴尬,苦笑道:“儿午后过来,说今儿个在文英殿被黄御史压着看了好些骂他的折子……”
孙睿道:“也不是今儿才挨的骂。”
“我知道现在这状况,你帮他说话也不合适,”虞贵妃看了孙睿一眼,“他年纪小,一时之间那么多非议,心里难免不痛快。”
“年纪也不小了,”孙睿道,“母妃与他一般大的时候,肚子里都怀了我了。”
虞贵妃闻言愣了愣,回神时眼底闪过一丝难堪,她就这么静静看着孙睿,末了叹了声,把殿内伺候的人手都屏退了。
一众人手鱼贯出去,虞贵妃看着明显空荡起来的宫室,压着声儿道:“是啊,我与他一般大时,已经独宠后宫了。
可是睿儿,这么多年走来,母妃看着风光,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皇太后一直不喜欢我,在她那儿,刘婕妤、陶昭仪她们都比我能说上话,我看似独宠,实则孤身一人,便是低位的嫔妃都不敢来我跟前卖个好。
你父皇为了我,和皇太后多有冲突,可他越争,我心里越怕,这是真心话。
也就是这七八年,皇太后心平了,其中缘由,一是她岁数大了,二是中宫无子,三是因为你,你是皇子之间最出色的,独独只有你跟着圣上学政还学得有模有样,便是为了你的将来,皇太后也不会再来为难我。
睿儿,你总觉得母妃向着儿,你从小被我管着念书习武,他却在宫里耍玩,你同样年纪时已经能在御书房里对答如流了,他却被御史们激得跳脚……
母妃只是觉得,冷暖自知的日子已经过了,母妃尝过那滋味,你也为此辛苦至今,何必再叫儿苦一回?
我能护着他,你也能护着他,他随心所欲些,我们的苦也没有白挨……”
孙睿看着虞贵妃,一时之间,他不知道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酸甜苦辣,似是什么都有,又似是什么都没有。
这些话,虞贵妃前世不曾与他说过,今生也是头一回提,孙睿直到这一刻才弄明白母妃在想什么。
难怪,明明是亲兄弟,虞贵妃能把孙和孙奕养成那个性子。
可是,虞贵妃愿意护着孙,他孙睿难道也就一定要护着?
如果是前世的孙睿,在作为储君被培养了几年之后,听虞贵妃这么说,还是会认同、会支持的,他彼时对两个弟弟都无恶感,也从未在他们身上感受到危机,可现在,孙睿只觉得可笑。
他暗暗吸了一口气,压住嘲弄之色,道:“母妃是怪我没有护着他?在南陵让他断了胳膊,近来又叫他被御史骂得招架不住?”
虞贵妃道:“我知道你尽力了,那等状况下,你能护他出南陵已经很不容易了,但他年纪小,原就不顶事,你跟着你父皇学政多年,比他厉害多了,所以母妃当初把他托付给你……”
“您就是在怪我,”孙睿直接打断了虞贵妃的话,他这会儿也顾不上虞贵妃是什么表情了,冷声道,“母妃,您是不是忘了,如今文英殿里学政的并不只有我。”
第九百三十一章 拧不过
虞贵妃的脸霎时间白了。
怪吗?
扪心自问,还是会怪的。
孙的胳膊肩膀养不回来了,明知道这不是孙睿的错,可偶尔她还是会怪的,就像是她也会怪孙不听话给孙睿添麻烦一样。
人心是很复杂的东西,虞贵妃懂,却也无法超然在外。
她也就没有自辨,只是道:“你说得对,几位殿下都学政,各有各的心思,御史们骂儿不假,但骂他,你的名声也受挫……”
孙睿轻笑了声,要不是孙在文英殿里口无遮拦,他能这么挨骂?
落井下石的自然有,孙睿也伸了一脚,可说白了,还是孙自己蠢。
那日大朝会上,孙睿挨骂挨得老老实实,孙呢,一副要跳起来跟老御史们干架的模样,别人不骂他骂谁?
“挨几句骂,也不会有什么事儿,谁没有被骂过?您和父皇挨的御史骂也不少了。”孙睿道。
虞贵妃一脸不赞同。
“我晓得母妃舍不得,”孙睿接着道,“可他就是这么一个性子,您就这么惯着,他得罪人的事儿多着,往后要挨骂的地方也多着呢。
我替他揽一次,还能次次替他揽着?
正如您所言,我也有损失,上下都盯着我,您以为那把椅子板上钉钉的,我看不尽然。”
直接点名的储君之位归属让虞贵妃的心跳快了一拍,有些事儿心知肚明就好,不适合挂在嘴边,万一张扬出去,又成了他们静阳宫狂妄的证据了。
先前虞贵妃也只是点到为止,没想到孙睿说得如此直白。
好在人手都被屏退了,虞贵妃想,今儿既然说到了,就干脆说明白。
她沉声道:“殿下们各个学政,但论真本事,还是睿儿你一枝独秀,他们远不及你。”
“是远不及我,”孙睿没有谦虚,这是事实,也无需谦虚,而后他话锋一转,道,“母妃在宫中多年,见过各种手段,难道母亲真的没有看出来,文英殿议政,最最受损的是谁?
是我。
三公几次提议立太子都被父皇压下来了,现在门清着呢。
母妃,您还觉得父皇非我不可吗?”
虞贵妃重重抿唇,迟疑地看着孙睿。
孙睿没有再解释什么,只等着虞贵妃自己想。
他相信,虞贵妃很快就能理顺其中思路,之前她也不是一定没有想过,只是自然而然地,对孙睿的将来充满了信心。
虞贵妃的心态像极了前世的他。
自以为能力出众,自以为获得了圣上的偏宠,自以为很多事情心照不宣……
真真是一叶障目。
前世孙睿就该明白,明明由他监国,为何圣上从不提立他为太子,哪怕是最后缠绵病榻的时候,他都还是三殿下,而不是东宫。
孙睿偶尔也会疑惑,但面前局势一片大好,怎么看都是胜券在握,他也就失了那份“较真”到底的心,以至于一夜之间,天上地下。
虞贵妃也是一样,这些年她受尽圣上宠爱,孙睿又早早进御书房学政,且学得极好,慈心宫那儿也默许了孙睿,这些都捂住了虞贵妃的眼睛,以至于她没有正视文英殿的存在。
因为在她的想法里,便是同朝比拼,孙睿也不会输给任何兄弟。
现在,孙睿把气泡戳破了,虞贵妃一下子紧张起来:“许是你父皇还未下定决心,把这作为考验了?你信母妃,大殿下他们远不及你,母妃再试着探探你父皇的心意……”
“您别自乱了阵脚,”孙睿道,“您也别盯着孙祈、孙宣了,现如今憋着一股气的未必就是最后的胜家,前头争得凶,鱼死网破,指不定就叫人作壁上观的捡漏了。”
虞贵妃拧眉:“你说二殿下?”
“我不指谁,”孙睿看着虞贵妃,大抵是心中不平,他反而笑了起来,“总归您有三个儿子,胜算总比其他人大些。”
“这是什么浑话!”虞贵妃恼道,“奕儿才多大,要说儿,他哪里像是个……都是你嫡嫡亲的弟弟,莫要说这样的话了。”
孙睿嗤得笑了声,孙可没有把他当嫡嫡亲的哥哥。
不过,话说回来,他前世也是沾了一母同胞的光,若不然,孙一继位就该杀了他。
让他在地牢里受了数年的苦,不就是看在虞贵妃的份上吗?
以至于后来虞太后娘娘薨逝,孙忙不迭地也送他上路了,盼着这个哥哥在黄泉路上能扶着太后娘娘多走一走。
有一瞬间,孙睿想直接问问虞贵妃,若是孙继位,她当如何、又会如何,但终究还是没有问,答案他都知道,前世经历过一回,只是没有亲耳听虞贵妃说过罢了。
“这事儿总要有人挨骂,我会替他揽些过错,”孙睿闷声道,“当一次靶子,也没什么。”
毕竟,从前他当了那么久。
孙睿语气平静,但虞贵妃觉得他心里定是有波澜的,她想开口再劝几句,又觉得能劝的、想说的,都已经劝了、说了。
母子两人一时无言,虞贵妃干脆把人都叫起来,摆了晚膳。
与点心一样,晚膳很是照顾孙睿的口味,除了御膳房送来的,小厨房里又添了几道菜。
一顿饭用过了,外头的天已经黑了。
虞贵妃送了孙睿几步,亲手把披风给孙睿系上,道:“夜里凉,早些回府吧。”
孙睿应了声,不疏远,也不亲近。
虞贵妃心里发苦,叹了声气,道:“睿儿,不管如何,母妃会尽力帮你。”
孙睿这才浅浅笑了笑:“您该如何还是如何,朝堂上的事情,我有分寸。”
出了静阳宫,他抬手按了按发胀的眉心,晚风袭来,一阵寒意,孙睿拢了拢身上披风,快步往宫外走。
虞贵妃最后说的那句话,孙睿还是信的,虞贵妃会尽力,可她的力气太小了,拧不过孙,也拧不过圣上。
当然,这辈子,虞贵妃也拧不过他。
那几年,天牢之中,刺人心骨的寒风,可比现在的冷上数百数千倍,时至今日,那些寒风还跟着他,缠绕身周,如影随形。
第九百三十二章 没事找事
夜深了,御书房里点着灯,圣上端着碗甜羹慢慢用。
他这些时日依旧噩梦缠身,夜里时常惊醒,精神一直紧绷着,但身体毕竟不能这么熬,干脆破罐子破摔,白日也时不时打个盹,夜里能睡就睡,不能睡就睁眼到天亮。
韩公公劝不住圣上,噩梦魇着了这种事儿,外人哪里能使得上劲儿?
他只能伺候得更小心些。
好在,陶昭仪宫里的吃食颇合圣上心意,甜羹、清粥、几道点心,换着样儿送来,口味还是那个口味,圣上吃着却很香,睡前用了,能比不用多睡上大半个时辰。
圣上请太医查过,吃食一点问题都没有,这让他松了一口气,近来对陶昭仪也和颜悦色不少。
一碗甜羹入肚,圣上有些意犹未尽,想了想,交代韩公公道:“使人去陶昭仪那儿说一声,让再送碗过来。”
韩公公想到圣上晚膳用得不多,忙应下,召了个小内侍去传话。
陶昭仪本已经要歇下了,外头来报,她顿时顾不上休息,心花怒放着,一面催着小厨房热一热甜羹,一面问身边的嬷嬷:“你说,我亲自送去如何?”
那嬷嬷道:“怕是有些招眼……”
陶昭仪拧眉,自言自语着:“那天皇太后口气挺好的,还说圣上既喜欢我宫里的吃食,叫我多备着些,虽没有说我们五哥儿的事情,但很是和善。
我还是亲自走一趟吧,陪圣上说说话也好,他要是不想我陪着,我再回来就是……”
嬷嬷听着也觉得是那么一回事儿。
圣上这些时日很少宿在后宫里,便是静阳宫那儿,亦是常常用了晚膳就回御书房去。
这个时辰,陶昭仪过去一趟,指不定就留在那里了,便是不留,谁还敢来笑话不成?
嬷嬷替陶昭仪更衣梳妆,叫她既不寡淡也不隆重,看着正正好。
夜风重,陶昭仪裹紧了披风,一路快走,又不时提醒嬷嬷顾好食盒,莫招了风,使得甜羹凉了。
御书房外,值夜的内侍也没有想到陶昭仪会亲自过来,赶忙上来问了安。
陶昭仪从嬷嬷手里接了食盒,却没有交给内侍,只看着御书房的光,轻声道:“圣上还在批折子?”
内侍晓得她意思,示意她稍后,转身往里去通知韩公公。
陶昭仪又理了理鬓发,捏着食盒的提手,脸上笑盈盈的,突然间,御书房里传出些声响,她竖耳一听,是圣上的声音。
“还没完没了了?”圣上似是有些火气,“你明儿跟黄印去说,别什么折子都往上递,他不嫌浪费纸,朕还嫌看着浪费时间呢!”
也不晓得韩公公答了什么,圣上的声音又高了些:“原就是没事找事儿!”
陶昭仪听了几句,知道来得不是时候,但此刻回去也不行,只能候着,等内侍见缝插针地通禀一声。
她等了小半刻钟,韩公公才来请她,陶昭仪没敢直接进去,往里头抬了抬下颚,无声询问韩公公。
韩公公“感激”她的甜羹,挑着说了几句:“不知道哪个把御史参七殿下的折子混着送上来了……圣上有些不高兴,但不妨事。”
陶昭仪心里有数了。
这种手段也不是头一回,上次孙祈因后院女眷的关系被参本,也有两本被混着进了御书房,遭了好大一通骂。
虽不知道是谁干的,总归就是这群兄弟自个儿闹的,这招不打眼、又好用,谁不用呢。
陶昭仪低低谢了声,嬷嬷给她解了披风,她跟着韩公公进去,还未至跟前请安,抬头就对上了圣上的视线。
阴郁、不喜、审视、质疑……
总归就是没有半点儿好情绪。
陶昭仪的后脖颈霎时间凉了,也不知道是叫圣上盯的,还是少了披风冷的。
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到了正中福身问安。
圣上没有立刻叫起,就这么盯了她好一阵,才让韩公公接了食盒,道:“这么晚了,辛苦你了。”
陶昭仪忙道:“都是小厨房的手艺,臣妾不过是走一趟,哪里担得起辛苦。”
圣上端了甜羹,入口了小半碗,整个人的精神气好了许多,看陶昭仪的目光也软了下来:“还是你宫里那些人的手艺最好。看折子烦了,喝上一碗,顺气多了。”
陶昭仪笑了笑,视线下意识地落在了书案上的折子上。
圣上似是真的乏了,指着余下还未看的两三本,道:“你念给朕听。”
都说后宫不许干政,陶昭仪这么多年也从不敢在政务上置喙,但折子还是念过的,她只管念,不发表任何评点,她自认也没有那个本事来指手画脚。
因而陶昭仪没有拒绝,想着念完了,圣上的甜羹也差不多用完了,不管留不留她都该歇了,夜已沉,明儿还要上朝的。
她拿了最上头那一本,翻开一看,脸就白了,里面洋洋洒洒都在骂孙,她还瞥到了与孙睿相关的两句,总之,静阳宫这两兄弟,谁也没捞到半句好。
旁观那两位挨骂,陶昭仪是高兴的,可让她就这么念给圣上听,她可不敢。
可放下换一本……
陶昭仪刚起这念头,就见圣上抬眼看着她,她赶忙清了清嗓子,把折子捧到圣上眼前,道:“是说三殿下与七殿下的……”
“哦?”圣上扫了眼,发现是他刚才翻的那本,当时火气上来了,随手搁下,却搁到了还未看的那一方,就摆在最上头,陶昭仪一拿就是,他没有再让念,只是问,“你怎么看?”
陶昭仪能怎么看?她再多看法也不敢乱说,偏圣上不放过,非要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三殿下自幼聪颖,由圣上教导,行事也有章法,但,他是头一回出京办事,面对的又是董之望那样的虎狼之人,即便着了道,也不该尽说是他的不谨慎。
七殿下年纪小些,彼时也是刚进文英殿不久,阅历比不上兄长,何况他被孙璧算计,已经受了重伤。
三殿下能识破反贼的真面目,最后关头与七殿下一块出了南陵城,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并非故意不救三司官员,而是实在救不上了。
南陵是反贼的大本营,有人有兵有武器,两位殿下身边就亲兵数人,三司又多是文官,这如何相较呢……”
第九百三十三章 野心太大
陶昭仪说得句句斟酌,说到了最后,心里也有一些戚戚然。
平心而论,这两人因南陵被骂并无多少道理,陶昭仪很清楚这一点,就跟孙宣一样,蜀地造反的因由就这么盖在孙宣脑袋上,可那真不是孙宣的错。
孙宣只是揣摩着圣上的心思、建议效仿前朝,提出来之后,朝中也没有大兴反对之声,只是结果出了差池,圣上断不可能替孙宣挨骂,所以就只有孙宣受着。
各方势力角斗,这事儿就是他们打压孙宣的工具。
何况,乔靖可不是被孙宣逼反的,而是他早有了反心,同样,南陵那两个土皇帝,心思歹毒了也不是一年两年。
“真论是非对错,原也不是那么简单,”陶昭仪道,“御史们要议政,少不得对此说道,但局势来龙去脉,他们心中应当也是能分辨的。
只是担心,许是会有一部分的人,他们不懂事情,听了御史们的话,就真的以为是殿下们的错处造成了如今局面……”
陶昭仪既想为孙宣说话,又不想去得罪御史,她只是一后宫嫔妃,可不敢跟御史们对着来,因而用词颇为谨慎。
圣上一面听,一面喝着甜羹,不评点对错。
他也听出来了,说的是孙睿、孙,陶昭仪实则在为孙宣叫屈呢。
说透了,妇人心肠、母子情谊,丝毫不奇怪。
末了,圣上叹了声:“你看得倒也明白。”
陶昭仪浅浅笑了笑。
她当然明白,孙被骂得越来越狠,说穿了是他态度太差,哪怕她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孙宣转述了孙在文英殿和大朝会上的表现,也足够叫她瞠目结舌的了。
不骂他骂谁?真当御史言官的舌头都是吃白饭的?
这么一想,陶昭仪突然起了个念头,道:“御史们都说七殿下的不是,指责三殿下的反倒是极少。”
她当然不信静阳宫两兄弟的兄弟情。
以前兴许是有的,但经过南陵之事,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都少不了有隔阂,今儿不是孙前脚去了静阳宫,后脚虞贵妃就使人寻孙睿的嘛。
隔阂只要在那儿了,往后只会越来越明显,孙睿惯会装姿态,孙却不是个能收敛的,迟早撕开脸去。
可圣上向着静阳宫、偏着孙睿呢,陶昭仪自然是换了种说法,暗示孙故意惹事替孙睿挡着、这两位兄友弟恭,这最是顺圣上心意了。
圣上睨了陶昭仪一眼,道:“朕都不知道怎么说这几个儿子,朕让他们去文英殿里学政,又不是让他们去挨骂的,一个个都老老实实。”
陶昭仪的眼底闪过尴尬。
今日文英殿状况,她也听说了,圣上摆明了是在说那么多兄弟,竟没有一人“劝阻”黄印,让那牛脾气的佥都御史折腾了孙一早上。
这其中,当然也少不了孙宣。
陶昭仪噤了声,等圣上把甜羹用完,才试探着道:“圣上,快四更天了。”
圣上揉了揉眉心,含糊应了声。
陶昭仪想再劝,韩公公冲她摇了摇头。
如此明示,陶昭仪自然不可能不听,便劝解着圣上早些歇息,自己先行告退。
正是一日里最冷的时候,出了御书房,陶昭仪就打了个寒颤,匆匆系上披风,快步往回走。
直到回到自己的宫室,陶昭仪喝了口热茶,才算舒缓过来,与嬷嬷道:“偏心着呢,我们五哥儿被骂了那么久,圣上连安抚的只言片语都没有。
老三和老七才刚摊上些事儿,就心疼坏了,还要我去告诉五哥儿在朝里帮静阳宫那两个说说话。
谁帮我们五哥儿说话了?谁不是恨不得就此踩得五哥儿起不来!”
嬷嬷知她烦闷,好一通劝慰。
“老三是有本事,从小就跟着圣上呢,”陶昭仪又道,“我知道我们五哥儿这几年里比不了他,可再怎么样,也断断不会输给老七。
可架不住圣上偏心,谁叫老七是静阳宫里落地的,一爬出来就远胜其他人了,不管有没有本事,光有那个娘,就足够圣上爱屋及乌了。
也是怪我,五哥儿脱胎在我肚子里,还没争上就输了一大半。
嬷嬷你是没瞧见圣上心疼那样儿,这也就是老七挨骂挨得狠,老三只沾了些边,真反过来,那几个御史……”
话说到这儿,陶昭仪自己就顿住了。
她拧住了眉头,站起身踱了两来回,又闷声坐了回去,捏着指尖不吭声。
“娘娘……”嬷嬷小心翼翼地唤她。
陶昭仪倒吸了一口气,扣住了嬷嬷的手,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神神叨叨了好一会儿,才终是开了口:“嬷嬷,我怎么觉得,圣上恼那些御史,不是因为老三,而是更心疼老七啊?”
嬷嬷道:“心疼也不奇怪,近几日,御史们压根没说过三殿下几句,一个劲儿骂七殿下呢,今儿文英殿里,黄大人也没有与三殿下说什么,只压着七殿下看折子,您设身处地想,这两个都是您的儿子,您心疼哪个?”
这么一说,陶昭仪的疑虑消了大半,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也是魔怔了。这么多年,圣上多偏着老三啊,就一个正妃,挑了几年都还不满意,虞氏自己挑了几个备选,他都没答应,我看呐,就差明晃晃跟长公主开口讨寿安了。”
“您别急,圣上便是厚着脸开口了,长公主也断断不会答应的,她过惯了独宠的日子,能让郡主去哪位殿下后院里折腾?”嬷嬷道,“跟大皇子妃府上似的,宁国公府上上下下没一个能答应。”
“也对,”陶昭仪颔首,她对长公主是一百个羡慕,投胎真是个本事活儿,“真开口讨了,那就是说别人都别争了、以后就是老三了。”
“可不是,除非圣上定下要立三殿下为太子,否则……”
陶昭仪那压下去的念头又往外冒了。
她当然希望孙宣能胜出,可依照圣上对静阳宫的偏心,他直接立了孙睿,朝堂内外、甚至慈心宫里都不会有异议,但偏偏是这么个局面。
莫不是,孙睿有什么隐疾?还是他在要紧事情上叫圣上不放心了?还是说,孙祈、孙宣有远胜孙睿的过人之处?
便是亲娘,陶昭仪都没有脸皮那么抬举自己儿子,她思来想去,还是只有一个结论:孙睿的野心太大,圣上怕他一旦成了东宫,五年、十年兴许无事,二十年、三十年的,就巴不得亲爹早点去死了。
第九百三十四章 宗亲
父慈子孝,听着是再合伦理不过,可在帝王之家,十之八九是不成的。
谁都想长命百岁,掌握江山的尤其如此,始皇帝让徐福带着童男童女出海寻仙丹,为的不就是长生之路?
道家传下来的典籍上,也不缺炼丹求寿数的记载,远的不说,就说孙璧,那不也是一心一意想炼丹吗?
圣上必然也想多寿,起码奔着再活个三十年去。
彼时孙睿多少岁?比圣上如今都要年长了。
顶上几十年的东宫帽子,孙睿能心平气和,圣上说不定也怕孙睿逼宫呢。
父子之间,为了皇位你死我活的,又不是没有先例。
如此说来,不立也有不立的好处,又有孙祈等人牵制着,不至于让孙睿毫无危机之心,反倒是越发勤奋……
陶昭仪自以为猜到了圣上的心思,越琢磨越是这么个道理,原先没有想明白的地方一下子都敞亮了起来。
而越是清醒,她的心就越往下沉。
那她的五哥儿算什么?
圣上既然属意孙睿,孙宣的努力还有意义吗?
是拼一把,等着在之后的几十年里,孙睿犯下无法饶恕的罪过,再无争位的可能,还是说,孙宣就此脱身,随便静阳宫怎么折腾去?
陶昭仪一夜未眠,想得再敞亮,也有些心力不足,只好先都搁下,待明儿寻了孙宣商议之后再看。
天隐隐要亮的时候,陶昭仪才将将入睡。
她夜里走了那么一趟,自然也不是秘密,一时间,倒是好几位都嫉妒极了,怎么自己宫里没有能拢住圣上的厨子呢。
文英殿里,孙坐在一旁,随手翻看折子。
今儿黄印不当值,总算没有人压着他了,他又想知道虞贵妃与孙睿说了些什么,一大早就来孙睿眼前晃悠,偏孙睿淡淡的,压根没有丢几个眼神给他。
孙暗暗骂了声“假正经”,倒也没挑衅孙睿,可他到底不是老实人,东边不响西边响,见了孙宣,他开口道:“五哥何时也请我们尝尝点心?”
孙宣答道:“我这就让人去母妃那儿带话,叫中午送些过来,你昨儿走得急,没顾上用午膳,今儿多用些。”
孙气得哼了声。
一旁的孙睿把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没有出声,只是垂着头看折子,仿若完全不关心一般。
直到离午膳还有两刻钟,孙睿与曹太保说了声,让小内侍捧了一小叠要紧折子,先一步去御书房。
“怎么现在过去?”孙祈疑惑道。
“是说押送孙璧的折子,余将军那儿还等着回复,我也有事情禀告父皇,就一并拿去。”孙睿答道。
孙祈只当孙睿是要将功补过,近日如此处境,孙睿积极些也不奇怪,他也就不问了,目送孙睿离开。
孙睿走得不疾不徐,韩公公迎他进了御书房,他看了眼圣上的桌案,上头还没有摆点心。
他来得早,陶昭仪宫里的人还未到。
圣上本打算小歇一会儿,他困意刚刚上来,见了孙睿,他微微蹙了蹙眉头,又很快松开了。
身子虽疲乏,他却不想睡了。
脑海之中,那面无表情数数的孙睿石像的印象挥之不去,让圣上浑身都不舒坦,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圣上哼了声,“今儿文英殿里,应是没有人追着说道了。”
孙睿哪里不知道圣上是在恼昨儿的事情,孙被黄印逼得从文英殿落荒而逃的时间,与他今天离开时差不多。
他干脆答道:“今日黄大人的确不当值。”
圣上叫他直直顶了回来,心里越发不顺,但这么多年他明面上都对孙睿极好,便是心里有疙瘩,这会儿也不至于爆发出来,只示意孙睿坐下。
他抿了口茶压了压情绪,道:“朕知道你们烦闷,御史们说话素来不客气,朕也经常被骂,你听过就算了,至于儿,他年纪小,也不圆滑,你多教教他。”
孙睿依样画葫芦地抿茶,末了,道:“母妃昨儿也是这么交代的。”
圣上酝酿的话又说不了了,既然虞贵妃交代过,他继续说道,恐过犹不及,干脆也不再提,翻看起折子来。
几个衙门粗粗商议了押运章程,由大理寺牵头写了这份折子,内容中规中矩的。
圣上看了两眼,嗤道:“他们这是押反贼还是送皇亲啊?孙璧这一路上的仪仗,怕是比他前几年进京磕头时还要隆重了。”
孙睿道:“也就是看着人多些,董之望还没有下落,南陵也未必没有死忠孙璧的人手,要让他活着进京城,少不得多安排些人。”
道理的确如此,但圣上看着就不顺心。
外头有些动静,韩公公出去了又进来,看了眼孙睿,没有直接开口。
孙睿也不问韩公公,只与圣上道:“何况,宗亲那儿也没有闹明白。
孙璧造反了,但他的爵位还未夺,未及入京审理,定罪之前还是个郡王。
再者,将来削爵,是只算到他这儿,还是连南陵王的也一并夺了,南陵王除不除名、撤不撤庙享,宗亲那儿也在商讨。
孙璧进京路上要是太简、或出什么差池,宗亲那里怕也……”
句句都是宗亲如何如何,字字都刺在圣上的心眼上,他再没有压住火气,重重把手边的茶碗砸了。
身为帝皇,若不想落下六亲不认、孤僻阴毒的名声,大小事情上,多多少少的,势必会受到牵制。
也许来自外戚,也许来自功高盖主的臣子,也许来自宗亲,甚至其他,为了平衡各方关系,也会有各种手段来制约,此消彼长,互相钳制。
顺德帝登基之后,其他势力倒都平顺,宗亲多数时候也不来寻事,偏偏每次站出来时都是挑刺。
前回是笼络了几个老御史,非说孙璧断不可能造反,必定是受了董之望的胁迫;再上一回,柳家女接连闹出事端,宗亲直言是圣上给卫国公府惯出来的;再往前,骂圣上偏宠虞氏而不喜中宫,逢年过节就寻不痛快……
第九百三十五章 火星子
究其缘由,是如今宗亲里掌事的那一支与过世的燕王爷很亲近,当年柳家女寻事,使得燕王妃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掉了,燕王再无香火,宗亲里都憋着气。
原本当时就该撤了柳家封号,偏偏突然国丧,先帝在一片动乱中继位,柳家从龙有功,保下了国公府的牌匾。
宗亲也无可奈何,只盼着柳家抱着封号闲散混日子,圣上登基后却不那么想,几次提拔了柳家,这叫宗亲那儿极其不满意,早几年没少为这事儿闹。
也就是这两年,柳家瞎闹腾,皇太后都看不过眼了,圣上才渐渐歇了拉扯柳家的心思。
歇了归歇了,圣上一想起被宗亲借着各种由头寻事儿的经历,就气得耐不住。
又一个茶碗碎了。
孙睿垂着眼,他就知道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圣上靠着椅背,懒得再多说一句话,冲孙睿挥了挥手。
孙睿起身退出来,留下韩公公收拾一地碎片,御书房外,他看到了一脸惊愕、慌慌张张站在廊下的小内侍,正是陶昭仪那儿遣来送点心的。
对方惊魂未定地行礼,孙睿看了眼,走了。
明明是正中午,阳光却不暖人,反倒是秋风,一阵阵往骨子里钻。
孙睿走走停停,绕到御花园,站在池边里吹了好一会儿风,远远的,看到那从御书房方向过来的小内侍,他把小石块扔下了水。
噗通一声,惊得那小内侍看过来,见孙睿低头看着水面,小内侍不敢打搅,避着走了。
直到那身影消失,孙睿才缓缓抬起了眼皮子。
南陵战事结束得比他预想得快了些,偏他处还未全然安排妥当,只一个蜀地,是拖不了蒋慕渊太久的。
孙睿知道蒋慕渊有本事,若非如此,前世圣上驾崩前也不会执意要削权、要逼死这个外甥,只要蒋慕渊在,孙就坐不稳龙椅。
而孙睿也看得明白,如今的蒋慕渊相较于前世此时,越发精进许多,孙睿能几年困苦、从阴冷的天牢里回来,蒋慕渊又为何不能从弹尽援绝的孤城之中回来?
孙睿不担心蒋慕渊与自己有同样的经历,蒋慕渊比他早走了快十年,他会疑惑、会不解,但他断然不会知道圣上最终把皇位给了孙。
只论前生,孙睿并不想为难蒋慕渊,但今世再来,蒋慕渊所追求的、与孙睿想要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而蒋慕渊做的,都是在拦他的脚步。
孙睿还不能动蒋慕渊,他需要对方在圣上跟前周旋谋利,目标虽相反,但有些琐事上,倒也能暂且一致。
不过,蒋慕渊前世经历过蜀地战事,他不可能毫无准备,蜀地战局再有变化,也不会跟从前一样一打就是四五年。
孙睿必须要在蒋慕渊回京之前把其他的事情安顿好,圣上想隐瞒的事情,他要全部揭开来。
圣上这些日子无法安眠,此事最影响情绪,轻轻一点火,脾气就能炸开。
搁在以往,孙睿再提宗亲挑事儿,圣上也就是低低骂两句,断不会跟今日这般大反应。
既然陶昭仪这般殷切,就由她来做第一颗火星子吧。
另一厢,送点心的小内侍回了陶昭仪宫中,就被嬷嬷叫去问话。
问的是寻常那些,圣上可满意今日口味,又说夜里还要不要用甜羹吗。
小内侍慌着呢,道:“圣上正发脾气,也不知道三殿下说了什么,圣上砸了两只茶盏。”
嬷嬷唬了一跳,赶忙叫小内侍去陶昭仪跟前回话。
陶昭仪细问,小内侍当然说不出圣上恼孙睿的缘由,但前后砸了两只茶盏是真真切切的,那动静,定不会听错,而且,孙睿出御书房后神色阴沉,甚至在园子水边吹了好一阵冷风,可见是被骂狠了,若不然以孙睿沉稳心性,如何会有这种反应?
陶昭仪越问,心里越起伏,甚至不由有些后悔。
今儿若还是她亲自送去,必定要探出些口风来,可惜机会已经错过了。
这么一想,她也越发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糟心事儿,能让圣上朝孙睿砸两只茶碗,这要是换了其他人,恐怕已经被赶去御书房前跪着了吧?
忽然间,陶昭仪的脑海里想到了孙,若是孙,圣上又会如何?
陶昭仪没有答案,毕竟孙从没有那么惹圣上生气过,当然,圣上也是头一次如此待孙睿。
她想,她果然是魔怔了呢。
御书房的动静,很快就有消息传到各处。
静阳宫里,虞贵妃抱着孙奕,半晌没有说话。
她是让孙睿护着孙些,莫要让弟弟一人挨御史痛骂,可虞贵妃也没有想到,孙睿应了,最后的结果是叫圣上砸了两茶盏。
她有些心慌,想再使人叫孙睿散值后过来,又怕继续适得其反,只能先忍下,只让人招赵知语进宫来。
刘婕妤高高兴兴的,歇午觉都比平素香一些。
今儿散值有些晚,孙宣到陶昭仪宫中时,四处都已经点了灯。
陶昭仪对儿子存不住话,孙宣见她一顿晚膳用得心不在焉,干脆匆匆填了肚子,便搁下了筷子:“母妃有什么话就说吧。”
嬷嬷赶紧撤了桌,又把人手都带离了,陶昭仪这才低声与孙宣道:“你可知中午时老三与圣上说了什么?母妃正巧使人送点心去,在外头听得真真切切的,圣上冲着老三砸了两个茶盏。后来在园子里……”
孙宣闻言,讶异地挑了挑眉:“好似是说押送孙璧返京的事儿……难怪他回来后神色郁郁,问什么都淡淡的,他何时让父皇这般教训过……”
“母妃再与你说个事儿,”陶昭仪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压得越发低了,“我半夜送甜羹去御书房时与你父皇说了些话,他很不高兴老七被御史们追着骂,说你们都在文英殿,却不知道拦着黄大人些……”
孙宣笑了笑,想说自个儿怎么会去拦黄印,连孙睿都没有出声,其他人越发不可能掺合。
也是孙自己惹事,黄印只默不作声押着他看折子,这算什么惩罚?
压根不少块肉。
陶昭仪拦住了孙宣的话,继续道:“母妃就是觉得,比起老三,你父皇更疼老七。今儿老三被教训,是不是你父皇借题发挥,实则是因为老七在怪他……”
第九百三十六章 稳住
陶昭仪越说,心跳得越快,她把这一日间冒出来的心思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殿内光线倏地暗了下去,陶昭仪唬了一跳,扭头去看油灯,原是灯芯燃黑了。
她看了眼犹自沉思的孙宣,没有打搅他,轻轻起身、自个儿拿着剪子拨了,殿内才又明亮起来。
火光在视线里跳动,盯着看很是晃眼,陶昭仪紧紧闭上眼睛又睁开,才扫去了那恍惚之感,直至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额头上全是密密的汗。
“母妃,”孙宣唤了一声,待陶昭仪重新落座,他才道,“为人父母,本就难以一碗水端平,父皇若真偏心孙,其实也说得过去。
您只得了我一个儿子,自是我千般万般好,但您设身处地想,您要是有两三个儿子,您最喜哪个?”
陶昭仪根本没有细想,张口就答:“自然还是五哥儿最懂母妃的心思……”
孙宣没让她再往下说:“您说的是,当娘的都喜欢贴心的孩子,搁在静阳宫,最小的那个还只会爬,老三与老七相比,谁更招人疼?”
毫无疑问是孙。
孙自小会哄人开心。
孙睿那个性子,就不像是个会和虞贵妃说贴心话的样。
“生母各不相同,但对父皇而言,同样都是儿子,”孙宣说到这儿顿了顿,显然也是心有不忿,“他爱屋及乌最喜静阳宫的,内心里更疼孙也不叫人意外。
只是这么多年,他在孙睿身上花的心思最多,几乎是手把手教出来的,不似我们,全扔进文英殿、各凭本事了事。
对孙是宠,对孙睿,越是期待、越是看重,便越是严厉。
您想想外祖家,小舅舅哄着外祖父、外祖母高兴,大舅舅才是担家业的,连带着大表兄都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也就是几个弟弟,随心所欲多了。”
“也有道理……”陶昭仪喃喃,“皇太后那么喜欢永王,但当年对圣上却是严厉多余慈爱。”
“孙被御史们追着骂,父皇肯定不高兴,孙睿今儿大抵也是触霉头了,毕竟在父皇看来,南陵的事儿该是孙睿担着而不是孙,”孙宣继续道,“您前回讲过,哪怕嘴上不提,虞贵妃也会因为孙的伤势而隐隐迁怒孙睿,父皇大抵也是如此。
不管内里如何,这事儿母妃应当觉得高兴才是,静阳宫这对亲兄弟好不了,孙睿势必觉得父皇偏心吊儿郎当的弟弟,孙又不满替哥哥挨了御史那么多骂,彼此都有心结,迟早内里乱起来,母妃且等着就好。”
陶昭仪点了点头。
孙宣见她平缓许多,又补了几句:“母妃,眼下我们处境不好,但还远没有到生死相搏之时,您千万耐住了,有什么事儿只管与我说,我们一道分析总比一叶障目强些。”
“你前回与我说,小心不要着了道,我都记着,”陶昭仪拍了拍孙宣的手背,“母妃会谨慎行事的。”
陶昭仪送孙宣离开,看着儿子走远的背影,她垂着眼叹了声气。
事关孙宣,她如何会不上心?
此时滋味,比她当年争宠可难多了,那时候什么都不怕,争不过静阳宫,她难道还不及刘氏、袁氏?
现在不同,为了孙宣,她也要步步为营。
另一厢,孙宣快步走回了寝宫,打发了所有人手,这才坐下来,靠着椅背闭上了双眼。
他哪里是真的听不懂陶昭仪的疑惑与质疑,母妃只说圣上偏心孙,但她最想说的,其实是孙睿是个靶子,他们都是靶子,圣上会偏心着把所有的一切都给孙。
孙宣听明白了,却不敢让陶昭仪顺着这条思绪想下去,便寻了些理由,把她的思路带偏了。
这事太过匪夷所思,毕竟,偏宠与能力原就不相当,孙的斤两,别说比不了孙睿,也根本比不上一心上进的他和孙祈,退一步说,孙淼和孙骆老老实实不争不抢的办事儿,都比孙像话多了。
孙宣从不认为父皇会那么糊涂,尤其是,静阳宫还有一个孙睿,爱屋及乌从来都该及到孙睿身上去。
今儿突然间冒出那么一个念头来,别说陶昭仪乱了针脚,孙宣亦是回不过神,可他们如今最不能缺的就是小心,所以他稳住了母妃,暂且止了她的心思。
只是,种子还在埋在了孙宣的心里,落地生根,由不得他不想。
他揉了揉太阳穴,招呼了人手进来,趁着宫门未关,匆匆去寻了龚先生。
“先生以为,父皇当真会那般做吗?”孙宣问道。
龚先生沉思良久,道:“只依照今日状况,很难断言是与不是,殿下既然起了疑心,不如再观察些时日。”
两人交谈了一阵,孙宣要赶在宫门关上之前回去,只能先行告辞。
龚先生送他出书房,背着手迟疑再三,终是又叫住了孙宣,低声道:“有些话还是想再与殿下说说。
圣上为何要设文英殿?
若真是为了分忧,不一定要让众位殿下参与其中,三公坐镇,再挑一众得力人手,让三殿下辛劳些,也足够了。
不希望殿下们做闲散皇孙,而是替江山出一份力气,那也该早早立太子,名分定下,能歇了底下大半心思。
可三公几次建议,圣上都没有采纳,原先以为,圣上可能想磨一磨三殿下的心性,可现在看……”
龚先生摇了摇头,很不看好孙睿的将来。
孙宣看着龚先生,道:“先生既看得清楚,为何当时会选择来投我?”
龚先生笑了起来:“磨刀的石头也会磨损了刀刃,一切全看磨刀人的手艺。
圣上想磨三殿下这把刀,可几位殿下比试之后,未必不能论个高下。
从古至今,便是立为太子,最后没摸到龙椅的也不是少数,殿下不是没有机会。
只是,殿下今日所言,原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我要再替殿下考虑考虑其中可能。
不管内里如何,殿下只记得莫要慌乱,我们看穿了、防得早,不一定是输家,毕竟七殿下担不起来,别说您不应了,其他殿下、公候伯府、大小官员、天下百姓,有几个能应的?”
孙宣深吸了一口气,也笑了。
他们谁都不要着急,时间还有,定能看出端倪来。
再者,真是那般,孙睿头一个容不下孙,静阳宫彼时内斗更甚,外头、外头反而能浑水摸鱼。
第九百三十七章 咄咄
隔日,慈心宫。
顾云锦绕过影壁,一抬眼就看到了韩公公,对方正与小曾公公说话。
韩公公轻易不离圣上左右,这个时辰,圣上为何来了皇太后这儿?
那厢也看到了顾云锦,小曾公公笑着迎上来,道:“圣上在里头,夫人先到偏殿等等?早上御膳房送了桂花糕来,皇太后吃着好,知道您上午要进宫,叫留了几块给您尝尝。”
顾云锦会意,自不去打搅皇太后与圣上说要事,先去了偏殿。
坐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圣上才起驾回御书房。
顾云锦出偏殿,问安后恭送圣上离开。
圣上只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言。
顾云锦暗悄悄打量了圣上几眼,心里不由嘀咕:圣上的气色看着并不好,较之上月中秋时,眼下的青印子似是越发明显了。
按说,南陵战事以胜利告终,是了了圣上的一段心病,为何……
珠娘来请,顾云锦来不及细想,随着到了皇太后跟前。
皇太后的眉宇之间亦透着股疲惫,她靠着引枕,半阖着眼,道:“哀家有一旬没见着哥儿了,改明儿带来给哀家抱一抱。”
顾云锦自是应下,拿了美人捶替皇太后轻柔敲着双腿。
一时间,倒也没有人说些逗趣的话,内殿里安安静静的,皇太后缓了会儿,再睁开眼睛时,已经精神了许多。
“圣上与哀家说南陵王呢。”皇太后道。
南陵王,那就是说孙璧的父王,而非商议孙璧的处置。
顾云锦微微颔首,等着皇太后继续说。
皇太后也是闷着了,道:“宗亲想保南陵王的封号与庙享,圣上没有拿定主意,来问哀家的意思。”
事关宗族,便是蒋慕渊在此都要斟酌再斟酌,顾云锦越发不好随意开口,当然,皇太后也不是想问她的想法。
兹事体大,没道理让一个晚辈担责任。
再是连着血,蒋慕渊也姓蒋,皇太后又是真心宠爱他们小夫妻两个,岂会让他们沾这里外不讨好的事儿。
“哀家就想着,孙璧造反不假,但眼下并没有南陵王有反心的证据,除非之后寻到了实证,否则,”皇太后叹了声气,“单就当年他宁愿在地窖里躲三天、也不被人利用着夺皇权,就不该撤封号与庙享。”
顾云锦明白皇太后心思,只认真听,并不开口,心里却有一番计较。
看来,圣上想撤的。
若是他们母子的想法一致,或者说谈拢了,圣上不会阴着脸离开,而皇太后亦不会这般疲惫。
南陵王毕竟是先帝封的,宗亲那儿又极力想保,无论是感念先帝、还是不想在此时与宗亲起纷争,皇太后都选择了暂且留着,可圣上似是上了火,孙璧还没有从南陵出发,他就想先把南陵王的庙享撤了了事。
皇太后只是寻个人说说话,说出来也就舒坦多了,便搁下没有再提。
御书房里,圣上的心情依旧极差,他的想法被皇太后驳了,倒不是不能一意孤行,但在他眼中,这事儿还不值得叫他与皇太后不睦。
要不是宗亲那儿咄咄逼人,圣上也不至于往南陵王头上牵连。
毕竟,人死了那么多年了,撤了庙享,岂不是还要把人从皇陵里挖出来?
可宗亲前几天喊着留南陵王的封号,昨儿甚至就拉拢了几个御史,私下商议着想保孙璧的命,只贬为庶人、流放千里,这叫圣上如何忍得?
小内侍送了新折子进来,圣上压了压火气,打开一本看了。
底下重新商议了押送孙璧的章程,文英殿里讨论再三,落在了纸上。
圣上扫了两眼,拿朱笔批了,又交代韩公公道:“叫他们赶紧按这办了。”
慈心宫那儿,顾云锦在皇太后歇午觉时出了宫,回府后让抚冬备了纸墨,给蒋慕渊写信。
抚冬笑着道:“前回送去的那封,小公爷那儿可能还未收到呢,您也太心急了。”
“心急什么?我恨自个儿没长翅膀,不然早自己飞了。”顾云锦打趣了一句,说完自己也笑了。
钟嬷嬷闻言笑了一阵,又叹了声气:“京里都急着呢,听风说,陈三昨儿一早还来问了消息,说南陵城收回来这么些时日了,那些孩子怎得还没有信儿。他家虎子是回来了,其他人家都翘首盼着呢。”
盼了那么些天,军报送回来好几封,偏生与孩子下落有关的一点没有,谁能不急?
眼瞅着要到月中了,月亮越来越圆,只是这两日天气不好,全然躲在云层后面,只在夜半时分,露出一点点身影,又掩了去。
夜深人静时,一阵低沉的咳嗽声划破了宁静,很快又停了。
刘师爷半睁着眼睛,重重呼吸了几口。
他刚是做噩梦了,梦里又回到了那阴冷又臭气熏天的牢房里,他憋得慌,把自己憋醒了。
醒来后,干净的床板、舒适的被褥把他的思绪一下子拉了回来,他感受了一番,才有了真实感。
他脱离牢房有一阵子了,这庄子上人不多,远离城镇,是个栖身的好地方,大夫一直在给他调养身体,相较于之前半死不活的模样,他已经好转许多了。
只是咳嗽一直不停,倒也不是要紧事。
反倒是肃宁伯府的三爷,这么多天了,还是昏昏沉沉的,叫人很是担心。
程晋之的伤重,又被耽搁久了,伤口附近全是腐肉,医治时倒还不费力,后续养起来才要命,要止住溃烂,要生肌,还不能起烧。
也亏得是底子好,这么折腾还没有瘦得皮包骨头,喂药喂粥也咽得下去。
就是清醒的时候太少了,最长那次,也就醒了半刻钟。
边上人与他说话,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对侧屋子里,这会儿,程晋之倒是醒着,其实也算不上醒,只隐隐有些知觉。
四肢重得抬不起来,眼皮子也发沉,使出全身力气才只堪堪张开一条缝。
窗户闭着,外头的光透进来些许,又叫幔帐拦了一道,落在大床上,清清冷冷的。
他阖上眼,歇了会儿,又用力睁开,如此反复着,就为了把那光看得再仔细、再真切些。
第九百三十八章 司南
程晋之想,那大抵是月光吧。
他这些日子根本分不清今夕何夕,只知道月光时明时暗。
在牢房里也是如此。
身体的伤势耗费了他几乎所有的力气,迷糊的时候,他似一落叶,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伤口其实并不痛,或者说,他丝毫感觉不到痛了。
只有那光线透过高高的窗户撒进来,就这么一点,照亮了他的心。
恍恍惚惚之间,他想到的全是林琬。
出征前,说埋了一坛酒等他凯旋后共饮的林琬,手指翻飞缝了只平安符给他的林琬,对着夜空凝望琼宫说要与他一道看月亮的林琬……
他没有忘,也丝毫不敢忘。
边上有人在不停跟他说话,翻来覆去的,程晋之只听到了“媳妇儿”、“媳妇儿”。
他怎么能不撑下去?
他要对得起林琬。
后来,他从牢里出来了,这儿的状况与先前全然不同,他闻到过药味,还有被褥被阳光晒得热乎乎的味道,一扫之前牢里的沉闷与腐败气息,程晋之想,他能活的、一定能活下来。
他再一次睁大了眼睛,看着那片映在被子上光。
那是林琬给他织就的明月,是他的司南,引他归途。
他一定会走回去。
厚重的云层又渐渐挡住了月亮,程晋之的力气耗了大半,再一次昏昏沉沉睡过去。
入夜的霞关,大风迎面而来,吹在身上,是与北方截然不同的冷意。
守关的兵士站了大半宿,甲衣上沾了浓浓一层露,北面由远及近,能看到一串火光,马蹄声渐渐明显。
长官交代过,增援这两日就会抵达,而且,蜀地很难有机会绕到背后、由北及南突袭,但兵士们丝毫不敢放松,直到看清了那扬起的大旗上的“顾”字,他们的心才落了大半。
顾云熙和顾云骞带着北境前来支援的将士们入了霞关。
他们到达中原已经有些时日了,只是冰天雪地里打出来的骑兵不适应蜀地状况,便照肃宁伯的安排,一直留在汉中操练,前几日得了调令,带兵补至霞关。
蒋慕渊得了信,快步迎了出去。
夜宿军中,为了防备敌军偷袭,每个人几乎都是和衣而眠,因而也无需多耽搁。
传令兵引着顾家兄弟往里走,两厢遇上,顾云熙的“小公爷”和顾云骞的“妹夫”几乎是同时出了口,话音一落,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眼中满满都是意外。
顾云骞意外顾云熙的一本正经,顾云熙意外顾云骞的“不讲道理”。
搁在以往,顾云熙是不会这般讲究的,姻亲关系明明白白,蒋慕渊与他们顾家几个兄弟又是出生入死的好交情,不用那般客套。
可现在,他领着北地的兵呢。
顾云宴没有来,所有的兵士都指着他了,顾云熙出发前被耳提面命了好几遍,也不得不端正起态度来。
妹夫在舅哥跟前,天然就落了下风了,自家人关起门来醉酒都不打紧,可在人前,还是要给蒋慕渊留些面子的嘛。
顾云熙仔细了,可顾云骞显然没有想那么多。
两人四眼瞪着,一时之间还有那么点尴尬。
蒋慕渊一人肩膀捶了一拳,尴尬顿时消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积极操练准备奇袭北狄的时候,三人都笑了,便算打过了招呼。
他带着顾家兄弟去肃宁伯帐中,排兵布阵的安排,皆有肃宁伯指挥。
顾云熙对着地图听,心里隐隐察觉到些偏差,他没有急着问,直到从帐中出来,才低声问蒋慕渊:“匆忙从汉中调我们过来,霞关却依旧以防御为主,并没有大举前压的准备,是不是肃宁伯想在他处用兵?”
蒋慕渊丝毫不意外他的敏锐。
顾家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哪怕顾云熙年轻、经验不多,但从小耳濡目染,叫他在调兵遣将之中自有一股子直觉。
蒋慕渊没有直接答,引着两位姐夫到了自己的地方,让惊雨守在外头,他才道:“我要带一部分人手往两湖去。”
顾云骞道:“乔靖两次大军顺水而下都无功而返,你是担心他不罢休?”
“他绝对不会罢休,”蒋慕渊沉声道,“他近来忙着操练水军,似是想亲自带兵。”
两军交战,斥候、暗桩必不可少,顾云熙明白,自然也不会问蒋慕渊消息的来源,而肃宁伯让蒋慕渊领兵往两湖,又把北地兵力调防霞关,也是担心乔靖使诈,给了斥候错误的情报,声东击西。
无论是霞关,还是两湖的城池,都不能落到乔靖的手上。
顾云熙倒是想助蒋慕渊一臂之力,只是他们北地的兵士,骑马冲锋是长项,登船打水战就毫无优势可言,十个里有八个不会水,掉进水里直接就没了,跟白送乔靖差不多。
与其去两湖白送,不如好好守住霞关。
虽说南北地形地貌截然不同,但关隘防守多少有相通之处,他们只要遵循肃宁伯的指挥,就能发挥出作用来。
“云齐是调往两湖参战了吧?”顾云熙问道,“他跟着余将军在南边多年,比我们有经验。”
蒋慕渊颔首:“调令前阵子就送去了,算算日子,应当已经启程。”
顾云骞还是很怀念兄弟几个在北地的时光的,齐心协力操练,等顾云康的消息,憋着一股劲儿要冲进草原突袭北狄。
他道:“当时能杀得北狄大败,今日也一定能让乔靖知道厉害。”
顾云熙亦坚定地点了点头。
蒋慕渊道:“一路也是辛苦,不如先歇一歇,等天亮了,我引你们见了言之、礼之,我也就要出发了。”
提起程家人,顾云熙微微蹙眉:“晋之还没有下落吗?”
他们曾在裕门关并肩而战,知道程晋之失踪,顾云熙和顾云骞都十分挂心。
“救回来了,”蒋慕渊压低了声,“从乔靖手里偷出来的,还不能报,各处都瞒了,人在安全处养着,伤是挺重的,前日刚送了消息来,说是醒过来了,能简单说几句话。”
顾家兄弟松了一口气。
外头有些动静,很快,惊雨探头,把厚厚一封信送了进来:“夫人从京里快马加鞭送来的。”
第九百三十九章 不会支持他
半夜里还有文书送来,顾云熙原以为是军务要事,想说他们自去安顿便好,蒋慕渊办正事儿要紧,没曾想,那是自家妹妹写来的家书。
不仅写了,还是那么厚厚的一叠,颇具顾云锦的风范。
顾云熙不禁笑出了声,也不着急走了,道:“她跟你说家里事情定会提到孩子,我们不在京里,都还没有见过小外甥,算起来快满百日了吧,怪叫人惦记的。”
“是叫哥儿吧?”顾云骞道,“伯娘报喜的信上有提过。”
蒋慕渊闻言也笑了,他离京时哥儿才满月,一晃眼,百日便在跟前了,小孩儿变化大,他一空下来就惦记,惦记哥儿,也惦记哥儿的娘。
他自己做了父亲,更能体会此间心意,想到顾云熙也是很久没有见巧姐儿了,便搁下手中的信,从架子上取了个木盒子,一打开,里头存的都是之前的那些。
“前两日刚送到的,舅哥正好也看看,大半都在说西林胡同,巧姐儿去踏秋,一箭射了个麻雀。”
顾云熙忙接了信,打开看到巧姐儿的名字,把内容来回看了两遍,眼睛都泛了红。
他喃喃着道:“可真出息。”
巧姐儿才多大的人,拉弓也是给她专门做的玩具弓,就她现在的小胳膊小腿儿,就射着玩,哪里能伤到东西。
八成是瞎猫碰到死耗子,那麻雀是只傻麻雀,才会叫巧姐儿收入囊中。
顾云熙心里明白,但这不妨碍他的思念和自豪。
他想,等蜀地战事了了,他们返程时求从京畿过的旨意,他好回去看看母亲妻儿。
自家那一群淘皮蛋,他们爷们应付起来都吃力,只靠朱氏她们女眷带着,肯定累得慌。
该去给他们讲讲规矩。
顾家兄弟忙着看信,蒋慕渊也打开了新的那一封,他心里隐隐有些疑惑,前一封刚送达,又接了一封,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他快速看了两眼,眉头不由皱了皱。
顾云骞看到了,问道:“云锦提什么了?”
“提了南陵,”蒋慕渊答道,“如何处置孙璧和已故的南陵王,京里还未商议出结果来……”
顾云锦写了她当日从慈心宫窥到的状况,未免她先入为主、想岔了误导蒋慕渊,她把从入宫到离宫的细节都写得明明白白,圣上神色如何、皇太后又说了什么,事无巨细。
蒋慕渊看完,亦认同顾云锦的判断,也理解顾云锦特特要写信来说的质疑。
孙璧还在南陵呢,押送又不比单骑赶路、快马加鞭,马车也好、囚车也罢,就算是走水路,起码也要耗上月余,圣上不至于这么急切地要让皇太后支持撤南陵王的封号庙享。
可圣上很急,情愿与皇太后起争执都要先撤……
蒋慕渊想,极有可能,圣上不想让孙璧活着到京城。
一旦孙璧死在路上,宗亲势必要闹,圣上要给宗亲交代,就不能硬顶着再去撤南陵王的封号和庙享。
他想撤,就只能在孙璧死前把事情办了,所以才会这般着急。
孙氏宗亲掌事的、办事的都是什么性情的人,蒋慕渊颇为了解,前世也打过不少交道。
他们的确会为了南陵王奔走,但在拉拢了足够的人手之前,不至于把所有的棋子都一股脑儿送到圣上眼前去,圣上此刻反应如此之大,十之八九,是孙睿把宗亲给“卖”了。
因为孙睿更希望孙璧死,借此激化圣上与宗亲的矛盾,以后圣上面对宗亲会越发束手束脚。
以圣上的性子,束一时手脚还勉强能忍,长期下去,准要出乱子。
蒋慕渊此时不在京里,无法从御书房里直接打听出孙睿到底如何挑拨的圣上,但圣上与宗亲不睦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孙睿要火上浇油实在很容易。
而杀孙璧就更容易了,董之望至今没有下落,安排好人手去“救援”孙璧,乱战之中“错手”杀了,全推到董之望身上……
只是,孙璧不该成为那枚棋子,或者说,蒋慕渊不能让孙璧死在去往京城的路上。
余将军如此艰难才打下南陵,没道理最后还要背这么个押送不利的罪名。
顾云熙想了想,道:“孙璧造反毋庸置疑,而南陵王……”
这事儿若是其他人做的,别说是父亲了,祖父、曾祖父都得被挖出来,可孙璧姓孙,南陵王又是先帝爷的弟弟,关系太近了,如此状况下,重了轻了都不合适。
不过,话又说回来,朝廷并没有南陵王参与其中的证据,何况他过世多年,圣上真没有必要为此与宗亲顶着来。
顾云骞直接些,又都是自家人,便道:“得不偿失,真咽不下这口气气,等过几年另造了证据盖到南陵王头上,弄个名正言顺……”
似是而非的文书、胡编乱造的矿山开凿时间线,整个南陵都在朝廷手里了,圣上要诬南陵王,办法多得是。
蒋慕渊颇为赞同,他若在京中,也定会以此来劝说圣上“以退为进”,南陵后续的安置都没有做完,蜀地还在持续战事,这个时候与宗亲闹得下不来,委实没有必要。
他看着顾家两兄弟,斟酌着道:“不仅仅是圣上与宗亲的关系,底下还有太子之争,宫里没有表面上那么太平……”
顾云骞一愣,道:“不都说三殿下是几位皇子之中最出众的吗?”
“我不会、蒋家也不会支持他,”蒋慕渊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很坚定,“他无法成为一个好皇帝。”
顾云熙和顾云骞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以蒋、顾两家的关系和手中的权利,若将来站到对立面上,那真是伤筋动骨。
除非蒋慕渊属意的人选根本无法胜任,否则镇北将军府肯定要跟着蒋家一路走到黑的,姻亲的联系原就不是谁嫁了、谁娶了那么简单。
“这会儿都在观望,蒋家也不会在此刻就站边,我心中也没有最后的人选,但无论如何,孙睿不行,”蒋慕渊又道,“这事儿云锦与三姨也商量过,三姨也是这个主意。”
顾云熙倒吸了一口气。
他那个妹妹,素来有主见、有想法,看事儿极准。
顾云思说孙睿不行,那肯定不行。
第九百四十章 秋雨
顾云熙在京中生活的时间不长,亦不曾与宫中人往来,他对几位皇子的印象大部分都来自于市井传言。
而传言,并不等于一切。
他家两个妹妹与蒋慕渊都认为孙睿不行,那必然是有他们的理由,且蒋慕渊这么个身份,与圣上、皇子们打交道打得多,感受必然更深。
顾云熙好奇心重,却不至于追着蒋慕渊问理由。
事关立场,蒋慕渊说到这个份上了,能讲的肯定不会保留,不能说的,问了也白问。
顾云熙沉思了一阵,末了道:“可太师府不是由云思说了算的。”
蒋家有族亲,上头还有宁国公,但最后如何做,蒋慕渊是能说得上话的。
族亲仰仗国公府,国公爷又只有这么个儿子,往后家业全是蒋慕渊的,父子两人商议事情很是方便。
可太师府不一样,做主的是傅太师,顾云思是孙女也就罢了,却是个孙媳妇。
关乎整个傅家前程的事儿,她哪能轻易左右。
蒋慕渊道:“傅太师先前几次催圣上立太子,圣上迟迟没有答应,甚至搪塞,我想,傅太师心里应当也有计较。他年纪虽大了,但绝不糊涂。”
顾云熙微微颔首。
顾云骞颇为敏锐,直言道:“不答应、甚至搪塞……圣上不想立三殿下,甚至清楚他心中所属根本不能叫三公点头?”
顾云熙轻轻拍了拍顾云骞的肩膀,他其实也听出来了,但既然想好了不追问,也就忍住了。
偏顾云骞是个耿的。
蒋慕渊笑了笑,没有点破孙的名字。
顾家兄弟交换了个眼神,圣上的心到底偏去哪儿了……
蒋慕渊又交代了些军务上的事情,便送顾家兄弟去安置。
在人前,刚刚的话题自是一个字都不再提了。
顾云熙和顾云骞也明白,蒋慕渊提前与他们说,是怕自家人立场不一,镇北将军府若因为传言里孙睿在皇子中独树一帜而选择支持,那将来伤筋动骨。
眼下,蒋慕渊心中并未有合适的人选,事实上,朝中局势也没有急切到逼着重臣们立刻站位,那就先走一步看一步,自家人咽在肚子里就好。
蒋慕渊重新回来的时候,惊雨正等着他。
他从惊雨手里接了个细小竹筒,打开取出其中字条,就着蜡烛光看了,而后,点燃烧尽,一并揉了,只余下些许黑灰。
这是王琅通过贾大娘送出来的消息。
乔靖一直在操练水师,王琅上甲板吐了几天,只看到江面上大小战船排列,兵士们喊声冲天,他看了,却看得不甚明白。
后来到衙门处理了几日文书,把与水师有关的内容来回琢磨,总算掌握了数据和初步的概念。
待他又到了甲板上,比照着记下来的数,这回观察起来有了方向。
来来回回的,他基本摸清了蜀地水军的装备、配置、人员安排,也清楚乔靖这一次是下定决心要在两湖咬下一块大肉来。
蒋慕渊收到的便是这些数据,只看战船和兵力数量,乔靖必是来势汹汹。
当然,正如他告诉顾家两位舅哥的一样,肃宁伯这里做了两手准备,防着乔靖声东击西。
乔靖若真的冲霞关来,反倒并不骇人,若如王琅看到的那样,执意大军顺水而下,那才叫人头痛。
蒋慕渊思量了一阵,先交代惊雨安排人手、防着孙璧进京途中出事端,又赶在天亮前召集了兵士,匆匆赶往夷陵。
他知道,王琅已经尽了一颗暗桩的所有努力了,接下去要做的就是加强水路防御,真等到乔靖出发,王琅便是第一时间送消息来,他们这儿也迟了。
蜀地的秋雨来了。
雨势汹汹,遮天蔽日的,别说是月光被阴雨全部挡了,便是白天,也阴沉极了。
大雨一连下了几日,蒋慕渊一直收着后头的军报,带兵前行,心中亦极为担忧。
雨势意味着水势,两湖虽未有连绵大雨,但一旦上游涨水,蜀地的战船顺水而下,会越发难以抵挡。
上游的状况迅速地被传到了下游。
夷陵城由肃宁伯麾下得力干将曲甫坐镇,他是程家的族女婿,算算辈分,肃宁伯还要叫他声“姐夫”
曲甫站在堤坝上,看着面前奔涌的江水,面色沉沉。
肃宁伯已经知会他了,蜀地极有可能会再次顺水进攻,且这一次由乔靖亲自领兵,显然是想在水师上决一死战。
南陵调出来的兵士已经抵达夷陵,添上宁小公爷带着赶来支援的那批精兵,单论人数,倒也不是不能一战,可水军打仗,比的从不单单是人数。
曲甫当年跟着肃宁伯打过东异,好歹摆脱了旱鸭子之流,可底下将士们的状况他一清二楚,战场上真正能发挥作用的只有江南调来的水师。
战船、人力皆比不上蜀地,前两次是侥幸防住了,这一回……
搏命吧!
说回来,哪一次不是在搏命。
曲甫背着手,沿着堤坝前行,抬头看到了不远处随军操练的段保戚,他不由紧了紧眉头。
程晋之已经失踪了,至今无音讯,他们老程家自己能忍住,可段保戚是成国公府的世子爷,这位若真有个闪失,老公爷那儿能不能扛得住?
曲甫把段保戚叫到跟前,下意识地想把他调往后方,避开将要到来的恶战,可话到了嘴边,看着段保戚额头上横着的刀伤,他又说不出来了。
刀伤是前回一刀砍杀对方副将头颅时所伤,曲甫还记得段保戚满面鲜血提着敌将首级的样子,这一位也是一点儿不怕死的,他又怎么能拦着段保戚去拼杀呢?
成国公上过战场,也是一刀一刀拼下来的,从不曾缩在人后捡功劳,他能把儿子送上战场,肯定也有决心。
曲甫深吸了一口气,再出口时已经改了口风:“这仗难打,但一定要守住,我们这样有品阶、有身份的人都退了,底下就更难守了,要叫所有人都看看,能受朝廷封授爵位的,没有一家是软柿子!”
段保戚扬了扬眉,笑了。
第九百四十一章 白送也得送
曲甫鼓励了段保戚,也不能忽略了其他将士,他大步上前登上了塔楼,正了正头盔,高声鼓舞士气。
他背后的江面上,停驻大小战船,而目光所及的远方,是熙熙攘攘的夷陵城。
之前两次大战,夷陵城死死拦住了蜀地进攻,也使得这座大城落入战火之中。
算不上千疮百孔,但若无战火,它本该更加兴旺。
曲甫握了握拳,这么多人的命运,都握在他们这些兵士手里,叫他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他的大声动员才讲了一半,沿水的一座座塔楼从远及近吹响了号叫。
鼓声随即应和,震耳欲聋。
这是上游传给他们的消息,乔靖发兵了,战船已至两湖境内。
曲甫面色一沉,当即顾不上再说什么,三步并两步冲下了塔楼,高喊着:“通知府衙让百姓避难,该守城守城、该登船登船,动作快!”
没有人耽搁,训练有素的兵士依照着分工,迅速投入了战前准备。
曲甫从亲兵手中接过长刀,跳上战船,吼道:“传令兵到了没有?乔靖带了多少兵多少船,赶紧报个数!”
云层渐消,露出夕阳余晖,映得江面波光粼粼,叫曲甫不由自主眯了眯眼睛。
没有等很久,传令兵大喘着气踉跄地到了跟前,报了上游捕捉到的所有讯息。
乔靖真的亲自带兵,已经过了归州。
曲甫心中一算,乔靖这一次几乎把蜀地剩余的水师全压上来了。
要不是怕兵力全出、城池空虚,被肃宁伯从陆路偷屁股,打个腹背受敌,乔靖指不定要把防守前线城镇的兵力都扔到船上。
曲甫对这一仗早有准备,知道难打,但真的要开战了,骨子里滚烫的鲜血都在告诉他,能打、也一定要打!
乔靖这般倾巢而出,他根本不会去管沿途的归州,甚至连夷陵都不放在眼里,他想要的是荆州,和更下游的岳州。
似乎是南陵的兵败给了乔靖压力,他知道再也没有一支力量能在背后牵制朝廷调兵遣将,他只能自己扯开一道口子。
一旦叫乔靖越过荆州、攻克岳州,与蜀地形成掎角之势,那么两湖以南的大部分土地将被包裹其中。
偌大的两湖地区,与蜀地相比,简直可以算是一马平川,乔靖想要吞下它们,难度骤然减小。
而且,占着岳州,不管是南占两湖,北望荆汉,还是顺势把江南大地一并带入战火之中,不就是由着乔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了吗?
江南已经把大量的水师投入了两湖,此战若败,下游又哪里还会有战船、兵力来防守?
朝廷丢不起两湖,也断断不能让江南乱了,这几年的收成还都指着江南呢,若是江南也叫战火波及,天下两大粮仓都产不出粮来,朝廷连军饷都难。
真到了那时候,不用蜀地大军大肆进攻,朝廷自己就先乱套了。
这也就是乔靖明明已经吃了两次大亏,还一定要坚持进攻、坚持吞下荆州、岳州的原因。
不久,视线里出现了蜀地战船,这几日水流快,顺水而下的船队气势汹汹。
曲甫指挥迎击,他只有一个念头:拦,说什么也要把乔靖拦在夷陵!
位于下游的荆州城亦收到了上游开战的消息。
薛淮溢一听敌阵数量,眼前霎时间一片白光,他扶着桌案站稳了,咬着牙道:“走走走,去看看!”
他管着两湖内政,肃宁伯驻军后,薛淮溢只管配合,不插手军务。
几乎所有的兵力都调往夷陵防御,荆州城剩下的兵和船都不多,留守的主将何治此刻亦是神色凝重,两厢一见面,他被薛淮溢拉着上了塔楼。
“防得住吗?”薛淮溢急得眼睛通红。
“曲将军说什么也会拦下,”何治目光沉沉,拍了拍薛淮溢的肩膀,“薛大人,我先登船去,哪怕上游有漏网的战船下来,我也会让它有来无回,断断不会损了你的荆州,你且放心。”
薛淮溢看着何治出发,指挥着兵士们登船,跺脚骂了一句:“我放心个屁!就不能没有漏网的吗?”
他不是荆州知府,他是两湖总督,他管着的好几个府、好几座城都要乔靖折腾了,损得一塌糊涂,愁得头发都要掉光了。
他知道战事艰难,夷陵那段水道必须拿命去守,才有可能拦得住乔靖。
一旦失守,以荆州剩下的这些守备,根本没有希望,拿命搏都是白送。
薛淮溢就是太清楚了,看着那些积极备战的兵士才会那么痛心。
谁能不惜命?
真到了那时候,将士、官员们不顶上去,那么多老百姓怎么办?
不送断断不行,白送也得送!
唯一能寄希望的就是上游防住了,没叫乔靖打下来,若有漏网,也是一两条小鱼,多了,他们荆州城吃不下。
夕阳的余晖散了,夜色拢下来,江面上,战船火把星星点点,薛淮溢看得眼热,回身再看荆州城池,灯笼、烛火、油灯拼凑了密密的光亮,代表了每一个在这座城中生活的百姓。
夜风吹得他衣襟飞扬,薛淮溢看着寻过来的两个师爷,又跺脚骂了几句。
不仅水流奔腾,连风向都站在了乔靖那一边。
师爷看他上火,忙劝道:“大人,前两回不是防下来了吗?这次也一定是有惊无险。”
话是好话,薛淮溢心里却没底:“知道乔靖带了多少船吗?压都压死你!”
薛淮溢背着手下了塔楼,召集了手下官吏,他没本事领兵打仗,能做的就是管好这座城,连络好下游其他城镇,不给将士们添乱。
二更天、三更天……
薛淮溢半点不敢放松,来来回回奔走在府衙与江畔,突然间,一声号叫撕开了深夜的宁静,震得他与一众官员都停下了脚步。
下一瞬,他狂奔了起来,看着江面上的星星点点顺水而上,他心里一紧,何治带兵前压了。
传令兵冲到跟前,颤声道:“夷陵撑不住了,乔靖的先锋船队突破了防守,已经入了荆州府地界,冲着荆州来了!”
第九百四十二章 置之死地
传令兵几乎喊破了声,最后几个音劈开了,他伏地痛哭。
有几个官员失了神,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薛淮溢愣了愣,很快又醒过神来,跳脚道:“哭个屁!都给老子站起来!”
“可夷陵、夷陵失守……”有人哭着道,“荆州城怎么办啊!”
薛淮溢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长剑。
他一介文人,何曾舞刀弄枪,唯一能跟武艺沾些边的,还是当年书院里学的骑术。
这剑挂在总督府里,就是个装饰,没有用过。
“妈了个巴子!”薛淮溢不管,他红着眼,道,“老子跟你们说,失城推出去砍头丢人,守城壮烈了光荣!敢碰老子的荆州城,老子跟他们拼了!”
薛淮溢的嘴巴向来不讲究,想骂就骂,不管带不带脏字,他都能骂一刻钟不重样的。
他此刻骂得特别凶,这股子怒气冲冠,不止是他一人,那么多官吏都叫他骂得热血上头,跟灌了一坛子热酒一般。
“拼了!跟他们拼了!”
“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把田地养回来,他们敢踏进来一步,我把他们脑袋拧下来!”
水面上,星星点点的火光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
薛淮溢明白,等火光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就是他们荆州城搏命的时候了。
战船破水而行,在沉静的黑夜里,水声清晰。
两岸只偶尔有一点儿光,余下的皆是黑暗,但所有人都知道,在他们的上游,整个夷陵都陷入了战火之中。
若是拦不住,此刻眼前所见的平静也会顷刻间消失不见。
何治踏在甲板上,眼睛直视前方,不知道何时会遇上,他不敢放松警惕。
长刀握在手中,何治高声鼓舞众人:“他们敢下来就别想回去,一会儿遇着了,给我撞,狠狠撞上去!撞沉一艘不亏,撞沉两艘赚大了!你们何将军我,开盘押注从没输过,我们赢把大的!”
兵士们振臂,气势如虹。
战船前行,望的兵士吹起了号叫,何治站到了船头,视线尽头出现了火光,越来越多,阻住了他们继续前行的路。
何治的脑袋嗡了一下。
荆州城的江边,薛淮溢等了许久,迟迟不见战船冲下来。
他一个劲儿催传令兵,往上游去弄清楚战况。
他提心吊胆地等了许久,每一次报回来的消息都不容乐观。
夷陵两岸全是冲天的大火,根本无法分辨里头状况……
敌军战船的主力冲出了夷陵,大军已经压倒了宜都外头……
敌军先锋到枝江了!主力很快也会抵达!
薛淮溢听着这催命一般的军情,狠狠咬住了牙。
从枝江再到松滋,继续往下便是他们荆州城外,终是要来了……
只是,又等了一刻钟,新的战报却没有送来,薛淮溢急得嘴巴冒泡,恨不能自己登上那塔楼去看。
传令兵再一次扑到了跟前:“拦住了!大人!宁小公爷带着人,在枝江外把敌军拦下来了!”
一片惊呼声。
薛淮溢丢开了手里的长剑,双手颤得厉害,他喘着大气登塔楼,才发现两条腿也没争气到哪里去。
他望着上游,一瞬不瞬的,只是隔得实在有些远,除了冲天而起的黑烟外,看不到什么,或者说,连黑烟都被黑夜所笼罩着,并不清晰。
而何治看得清楚多了,他已经抵达了枝江。
水面之上,火光冲天,只知道前头的战船纠结在一块,喊杀声阵阵。
枝江县城外,因河道地势,江水从西北而入,从东北而出,几乎折了个头,船速在此处不得不压缓,这也给了防守一方最好的机会。
江南水师调往上游支援的所有战船,被敌军冲得节节后退,一直退到了转折后,而后再也不退。
战船在长江上横向排开,以船体死死挡住了蜀军战船东去的路,就算是踏着战船的残骸,也不让乔靖再往东一步!
水面被火映红,上端被战船阻拦,下方的水流似乎都平缓了些。
呼吸之中,满满都是呛人的浓烟味道,
何治带的这些战船没有鲁莽地贴上去,而是疏散开全力从江里捞前头落水飘下来的兵士。
救一个是一个。
何治臂力大,与手下人配合着,很快拉起了三人。
其中一个已经断气,一个断了条腿昏过去了,被人赶紧带去救治,还有一个呛了水,吐得昏天暗地。
何治没法给他慢慢休息的时间,催着问:“前头战船上谁在指挥?乔靖在哪艘战船上?现在什么个状况?”
那兵士喘着气,答道:“宁小公爷赶到了,他指挥的,俺、俺也不知道乔靖在哪儿,但肯定在前头,兵力差太多了,只能这么挡……”
何治叉着腰,仰天长笑,眼中带泪。
乔靖要倾蜀地所有水师之力相搏,那就跟你搏!
即便今日江南水师都沉在这儿,也不会让乔靖得荆州、得岳州,图了两湖和江南!
哪怕守不住夷陵城只能做出牺牲退让,也要让乔靖付出足够的代价!
蜀地战船卡在这折角,冲不破防御,又轻易掉不转头,只能与他们死战到底。
哪怕有侥幸逃脱的,回返上游时,途径夷陵,还会再一次受到攻击,如此接二连三,乔靖使出全劲儿,最后收回去的恐就一两成。
置之死地而后生。
前方战船上,蒋慕渊一枪挑开了迎面扑来的敌人。
乔靖带兵快要抵达夷陵时,蒋慕渊将将赶到夷陵城,他只来得及和曲甫简单交流几句,两军就已开战。
水师战力远不及,乔靖又铁了心要前压,夷陵根本防不住。
蒋慕渊知会了曲甫一声,让他照自己之前和肃宁伯商议好的战术,把乔靖主力引到枝江。
这等于是放弃了夷陵,曲甫哪里舍得,可将士们在战场上最重要的是服从军令,他配合着蒋慕渊让战船以不敌之像步步后退,直到枝江那段转口,以船体挡住,决一死战。
蒋慕渊一直在找乔靖,若能在此斩杀这一反贼,蜀地必然内乱,朝廷再要收复蜀地就容易多了。
可入目所及,全是战船,所有人都在拼杀,寻人谈何容易。
望的兵士被一箭射下,坠在甲板上,他捂着伤,口中含血,一字一字道:“最后方的敌船在掉头,他们要逃……”
第九百四十三章 半江
乔靖被副将亲兵们围着,狼狈不堪地往后撤。
此番顺水而下,乔靖几乎把蜀地所有的水师都压上了,亲自操练、亲自领兵,就是要从水路杀出一条豁口。
蜀地不能和南陵一样被朝廷围着打。
孙璧和董之望没有进取的心,但乔靖不一样,他的眼里从不是西南一隅,他要的是整个天下。
可是,几次交锋,北面被肃宁伯死死卡住了霞关咽喉,而水军作战又在夷陵吃了两次败仗,若不能冲过夷陵,把两湖也拖进战场,那蜀地的处境和彼时的南陵没有什么区别。
只有杀出来,才能牵扯朝廷的兵力。
乔靖以为,此番再兴战事,应是万无一缺的,兵力和战船数量的差距摆在这里,根本防无可防。
别说他没有给肃宁伯调兵遣将、安排应对的机会,便是给了,战力碾压之下,他们蜀军也能势如破竹。
一夜之间,战船冲进了两湖,整个夷陵的防御被他们冲得节节败退,乔靖信心十足,认定了他们能这么继续往下,冲过荆州、冲到岳州……
却是没有想到,在这枝江县外,被江南水师的战船死死拦住。
有水势、风势的加持,蜀地战船前压,冲着、怼着就能让朝廷的水师后退,而这种一进一退,士气自是此消彼长,按理说,朝廷的将士只会越打越慌、越慌越败。
但战场不是单纯的讲道理,若真那么简单,纸上谈兵便能决定一切胜负。
真正的战场,有它的变数。
枝江外的这一段河道拐角,蜀地战船再不能轻易依靠水和风的力量来压迫对方,乔靖心里有数,铁了心要快速通过这一段,谁知道对方竟然、竟然是死拒之态。
船身被横了过来,四爪铁锚沉水,从前到后拦了数道,拼的是哪怕都沉在这儿,都不让乔靖再带兵前行一步。
铁锚入水带来的稳定性让乔靖的几次前冲都没无功而返,两厢对撞,破开了船板,船体迅速进水,眼看着很快要沉下去。
可即便如此,战事也在继续。
近身搏杀,火把落在甲板上,猛得烧了起来,越打越乱,也越打越急。
乔靖急红了眼,这已经不是把对方战船撞沉就能破解的事儿了,河道就这么宽,也就这么深,沉个一艘、两艘,还能从边上绕过去,沉得多了,残骸坠在江底,蜀地战船根本无法通行。
而对方的将士,在所有战船沉没之前,根本不会退!
蜀军后续的战船也涌了上来,被堵在了这一段,水泄不通。
乔靖进退两难,在坚持了一阵之后,只能咬碎银牙,做主退兵。
偏退兵也不容易,最后的那批战船要一点点掉头,然后能走多少走多少,最前面两军相接的这些船,就根本不要想走了。
乔靖一边骂、一边退:“曲甫还在夷陵,对面谁带的兵?”
“蒋慕渊,听说是蒋慕渊!”亲兵大喊道。
乔靖抬起脚,重重踹在桅杆上。
他当然听过蒋慕渊的名字,知道这位年纪轻轻就立过战功,可乔靖从来没有正视过,在他看来,蒋慕渊太年轻了,吃的饭还没他吃的盐多。
王琅倒是恨蒋慕渊恨得要死,但那是私人恩怨,乔靖懒得管,王琅肯好好为蜀地办事就够了。
只要王琅出力,乔靖可以拿蒋慕渊的首级奖赏对方。
可是这一刻,乔靖比王琅更想要蒋慕渊的命了,胜百倍、千倍!
再想要杀了对方祭旗,乔靖此时也只能先退,杀一个蒋慕渊,朝廷还有肃宁伯,还有好几个将军与蜀地开战,但他乔靖若是折这儿,就什么都没了。
乔靖终于退到了最后,战船掉转船头,全力往上游去。
蒋慕渊发现了敌军的动向,却是无法阻拦,他们中间还隔着无数战船和两军将士,根本越不过去。
他在眼前厮杀的将士之中看到了顾云齐。
顾云齐显然也注意到了乔靖的逃跑,急得想要往前冲。
蒋慕渊进到他的身旁,道:“别管他,管不了!”
顾云齐心中不甘,但也知道蒋慕渊说得对,只咬了咬牙,杀向了面前的敌人。
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多、尽量快的杀敌,把更多的蜀军战船和兵力留在这儿,不让他们退回去。
然后,寄希望于还在夷陵的将士们给回撤的敌军致命一击。
夷陵两岸,依旧火光冲天。
几乎所有的战船都被“冲”到下游阻拦乔靖了,夷陵此时能用的只余下一些舢板。
曲甫上了一艘,心跳得飞快,他收到了军报,知道敌军在枝江外被挡下了,自然也算得出乔靖必定匆忙退兵,他就在这儿等着,当视线里出现蜀军战船时,曲甫手一挥,让兵士们驾着舢板直直冲了上去。
舢板在庞大的战船比照下,显得渺小极了。
曲甫挥绳索勾住船舷,看着壮实的身体无比灵活,顺着快速爬到了敌船之上,扬起长刀就劈了过去。
他们人少,但再少,也不叫这些败军好受!
一时间,本就士气低迷的蜀军乱了针脚,有战船还在往上游退,而有的已经跟不上了。
曲甫在交战时看到了霍籍的身影,他二话不说,杀到霍籍跟前,迎面就是一刀。
霍籍作为乔靖麾下副将,不是无名之辈,哪怕今夜兵败,他也一心一意要护着乔靖回蜀。
段保戚亦上了战船,他看到那两人战作一团,看到霍籍长刀砍在曲甫的左胳膊上,也看到了曲甫劈裂了霍籍的脑袋,而下一瞬,曲甫身后出现一人,一剑朝前刺去……
段保戚大吼一声,大步冲过去撞开了曲甫,长剑擦着他的后背划过,他反手将那人斩于剑下。
此时曲甫已经反应过来,他们交战处离船舷太近了,他眼看着段保戚失去平衡,往外跌了下去,在厮杀声之中,落水声都几不可闻。
曲甫的呼吸一顿。
他知道段保戚水性一般,平时江里还能游上一段,战时受伤落水根本就只能被冲着走。
看了眼已经越行越远的载着乔靖的战船,曲甫心一横,不顾自己伤势,扑向了水面。
段保戚被曲甫拖上了岸。
他呛了水,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眼睛一直看着曲甫的左肩。
曲甫一身透湿,脸上、身上的血污都没有被水冲干净,他喘着气,一面简单包扎,一面咧着嘴笑了:“就一条胳膊嘛,我把霍籍斩了,把乔靖那么多战船都葬在了这儿!
等于把乔靖的两条胳膊都废了!
这买卖划算,我没给老曲家和老程家丢人!”
说完,曲甫又冲段保戚点了点头:“你小子也没给你们老段家丢人!”
曲甫略缓了口气,支撑着爬起来,他还不能休息,夷陵城的大火还未扑灭,江中残局还要收拾。
“你别说,”曲甫望着眼前状况,道,“这种大战的场景,一辈子也瞧不上几回,我其实一次也不想看,可真看到了,心颤。”
壮烈无比,又凄美无比。
段保戚也站起了身,看着辽阔的江面,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与白居易看到的景致自不相同,但在他的眼里,这一夜的长江,亦是半江瑟瑟半江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