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四章 盼好
西林胡同里,单氏捧着家书来回看了几遍。
京城与北地相隔甚远,此时也不是战时,家书自不好走军务的路子,只通过驿馆传递。
顾家如今稳当,但要长久下去,最忌讳的就是公私不分。
南面还打着仗,镇北将军府可不想在这种时候被参上一本。
原本,这贺中秋的家书在节前就该到了,没想到耽搁了几天,今儿堪堪送到。
北地的重建有条不紊,单氏他们虽在京城,但也能从每月的家书上知道北地的变化。
那座饱受战火困苦的边关大城,旧地重建,即便进度缓慢,也一点点的有了当日模样。
进展不快,倒不是顾云宴他们指挥不得力,而是物资不充足,只能都用在刀刃上。
蜀地开战之后,不止军需银子紧着南边,人手兵力亦往南掉,裕门关的守军、顾家麾下兵士,都抽调了一些支援肃宁伯。
顾云宴在信上写了,朝廷的文书已经抵达,顾云熙与顾云骞在中秋前就要带兵入关往中原去。
“算算日子,这会儿已经在路上了,”单氏一边看,一边说给家里人听,“就云宴与云康留在北地。”
朱氏捏了捏指尖,没吱声。
单氏岂会看不出儿媳妇的心思,不由笑了笑。
她们都是在北地出生、长大的,对家人去打仗并不会瞻前顾后、割舍不下,朱氏只是担心顾云熙的性子太鲁莽罢了。
以前,有长辈在,收复北地时,又有顾云宴压着顾云熙,这次往南进,顾云骞哪里拉得住顾云熙?
而中原状况与北境截然不同,也不是他们顾家说怎么打就怎么打的地方,朱氏就是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才会有些惴惴。
单氏点她:“总会长进的,云熙再闹腾,不还有肃宁伯嘛。”
收复北境时就是肃宁伯坐镇将军帐,顾云熙对他还是很服气的。
单氏又道:“云宴还说,云映成长很快,里里外外井井有条。”
顾云映在一众姐妹里年纪小些,前头的顾云初、顾云妙又都是各有各的性情,顾云映在其中并不起眼。
可姐姐们嫁的嫁了,牺牲的也牺牲了,北地将军府,只能靠顾云映一人顶起来。
她长大了,知道自己想走的路,也走得无比坚定。
朱氏听了,也不由笑弯了眼,婆母说得对,都会长大的,顾云映如此,顾云熙也是一样,她该对丈夫多些信心。
单氏与吴氏道:“我前些日子听云锦说的,南陵那儿至多再两月就有结果了,依如今局面,云齐应当也会调去打蜀地。”
吴氏颔首:“他们兄弟能在一道,也挺好的。”
平心而论,她自是希望顾云齐能回京来,可她知道,之后的无数年里,夫妻聚少离多才是常态。
圣上已经下旨戍边大将军府的子嗣入京,蜀地再这么一反,往后越发要谨慎。
说完了自家事情,也少不得提起对门林尚书府里。
下午时,秦夫人来串门,神色之中多有不忿。
单氏与秦夫人到底是手帕交,虽因为顾云锦的婚事闹得十分不愉快,但秦夫人自己寻了台阶,又使劲儿拉关系,顾家出事时,秦夫人没少替顾家说话,单氏也不至于真弄得同住一条胡同还老死不相往来。
秦夫人在京中官家后院的夫人们之中,颇为说得上话,乐子也多,昨儿才过了中秋,今日又被一群姐姐妹妹拉去赏菊。
她欢欢喜喜地去,沉着一张脸离席回来,一肚子气话无处说,就寻了单氏排解。
秦夫人今儿列席,不少人与她打听林琬的事儿,又问林琬进宫去了,是不是宫里都怕她扛不住。
一通问题下来,秦夫人如何能答?嘴巴再快,也是左右都不合适的。
偏有人要落井下石,对方原想替林琬保媒,林尚书看不上那一户,给拒了,对方话里话外的便是“挑来挑去挑了个不知道能活多久的”,气得秦夫人当场就摔了杯子。
秦夫人几十年来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惯了,可能是前回替顾家强出头、怼那些说顾家通敌的人时打通了任督二脉,近些时日的脾气越来越燥,一言不合,就能直接让对方下不了台。
秦夫人才不管那些劝和的,直骂对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那么一只臭蛤蟆还回回想来眼馋西林胡同的姑娘,还活得长呢,活一天都是臭的,活五十年要臭死人了。
骂过了,她转身就走,回来找单氏撸着袖子鄙视那些人。
单氏听得啼笑皆非,反问她:“你当时不也觉得林家不该应了肃宁伯府吗?”
“一码事儿归一码事儿,我看着琬儿长大,当时那状况,我能不着急嘛,当然是好处坏处都要说明白了,”秦夫人的账本清清楚楚的,“将门子弟多危险,但程家那门风,程家三儿那为人处事,样样都立得住。
何况,说句不好听些的,谁家两夫妻,能和和美美走完几十年?”
她们两人闺中相识,彼时的几个姐妹之中,也有走得很早的,女人生孩子是鬼门关,没熬下来,太正常了。
怕将门子弟短命?女人说走就走的时候,亲人哭天抢地都没法从阎王爷手里抢人。
男人其实也一样,读书人的身体比不了习武之人,病倒了没熬住,就这么走了的,也不是稀罕事情。
谁能说嫁给书香世家的子弟就一定能比将门长久?
“再说句难听的,摊上一个讨债鬼,能拼个和离都是祖宗保佑了,真跟他耗到七老八十的,那日子过的,还不如死了算了,”秦夫人撇了撇嘴,“不说别人,就杨家那个,得亏大侄女不理他,不然多糟心啊。
女人嫁人,就是投胎,是赌,命长命短天知道,那还不如赌个好的,在一起过多少年都是好日子。”
话糙理不糙,真真就是这么个道理。
秦夫人倒豆子一般把心中不满吐干净了,又说过几天去西山上给程晋之求个签,别处不知道,总归西林胡同里里外外的,都盼着林琬好。
思及此处,单氏把家书交给徐氏看,叹道:“她那个人,就是脾气上来了嘴上得罪人,但她说得也是,咱们胡同里的,总是盼着好的。”
徐氏垂着眼,道:“琬儿看着是个有后福的,定会有好消息。”
第九百一十五章 没有他
不过是一道门的距离,内外便截然不同。
皎洁的明月大部分都被挡在了外头,能映进牢里的,那只余下渗人的惨白,与各种奇怪臭气混在一起,腐朽气里透着死气。
王琅站在门边,被人推了一把,才一个踉跄迈了进去。
他们一行数人,这么推挪一下动静也不小,但这死气沉沉的牢房里的人就像是根本没有发现他们一样,自顾自发呆,自顾自哀叹。
那么多人把一间间牢房塞得满满当当,都挤在一块,活的死的都不知道。
乔靖抬了抬下颚,声音阴冷:“你到处看看有没有眼熟的?”
王琅疑惑地看了乔靖一眼,见对方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也不多问,就这么慢悠悠的一间一间看过去,仿若丝毫没有注意到乔靖在观察他的神色。
光线并不好,只月光透过高高的小窗户撒进来,他走到了最后一间,看了看里头不知生死的十来个人。
而后,他看向了对侧牢房,从最里一间又往外巡。
王琅看得不快也不慢,没有特意观察哪个人,偶尔会眯起眼睛来回打量。
乔靖轻声吩咐副将:“去看看他瞧得是谁?”
副将站到一模一样的位置一试,摇着头回来告诉乔靖道:“那处光线不行,不瞪眼眯眼,根本看不清楚。”
乔靖啧了声。
王琅就这么走了一圈,回到乔靖跟前:“大将军,看着就没有一个眼熟的。”
乔靖冷冷看了王琅一会儿,道:“跟上来。”
王琅依言,随着乔靖出了牢房,站在院子里,冷风吹过,那股子臭气总算散了些。
可也只是稍稍好了那么一丁点,毕竟,他身上衣服已经染上那股子味道了。
王琅正要打理衣摆,黑布重新蒙上了眼,他又被推着上了马车,摇摇晃晃行了不知道多久,到了地方又被拖下来,扔到了牢房外头。
乔靖还是那句话,让他看看有没有眼熟的。
一连折腾了三处,王琅都说没有,乔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冷眼看着他。
王琅不怕他看,在黑布蒙上来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大将军不如直接告诉我,您想让我认的是谁。”
“你怎么不先猜一猜?”乔靖嗤笑,“你们读书人不是最喜欢这一套吗?猜灯谜、行花令,风雅人做风雅事。”
只这几句话,王琅就听得出,乔靖是极其看不上读书人的。
或者说,乔靖并不觉得一个教书先生对他的造反之路有任何帮助,带兵打仗不行,排兵布阵不行,人家说纸上谈兵,王琅就算曾是国子监里排得上号的出众监生,他都没在纸上谈过兵。
乔靖是在明晃晃的讽刺王琅。
王琅知道,却面不改色,只是顺着乔靖的话,道:“那我就猜了。
大将军想找一人,那人模样,蜀地上下无人知道,而我却认得,那人因是京城人士。
两军交战,大将军不会为了一个寂寂无名之辈而大费周章,那人定是有些身份。”
“哦?”乔靖道,“继续。”
王琅直视着乔靖,道:“我并不清楚朝廷此番南下从京中来了多少勋贵子弟,中军都督府的?京畿卫所?还是,肃宁伯府?”
乔靖挑了挑眉。
王琅却是笑了:“大将军,我虽在国子监求学,但京中勋贵子弟数不胜数,以我的身份,亦不可能人人认得,您让我看眼熟的,指不定我一眼看过去就错过了,知道对方名姓,我能告诉您我到底认不认得。”
“你猜得没错,”乔靖咬着牙,语气之中全是怒火,“肃宁伯府的老三,一箭射杀本将军爱将的程晋之,你可认得他?”
王琅的笑容越发深了,笑意却不抵眼底:“认得,蒋慕渊的至交好友,我岂会不认得?大将军且等等,他要是在这儿,我就给您找出来。”
乔靖挥了挥手,示意他看仔细些。
程晋之这个名字,乔靖恨到了骨子里,梁肃是他麾下数一数二的猛将,此番兴兵,还不及建下功绩,梁肃就被程晋之一箭射杀,这怎能让乔靖不恨?
前些日子,斥候回报,说程晋之在霞关一战中失踪,至今没有踪迹,不晓得是摔下山去了还是被俘虏了。
乔靖当然要找他,找出来挫骨扬灰,消心头之狠!
可是,程晋之脸上没有写着字,蜀地上下谁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当日从夷陵撤回来的兵士,也没有哪个能看清塔楼上射箭的程晋之啊。
乔靖试过让俘虏来认,但朝廷这次进攻,兵士是几处抽调拼起来的,底下小兵们要么真不认识,要么不肯就范、胡乱瞎指。
程晋之也许被抓回来了,也许这会儿还有一口气,可认不得就是认不得,乔靖一点办法都没有。
结果出现了个王琅,乔靖也不说信他,总归是死马当活马医,试试再说。
能找出来最好,找不到也就这样了。
王琅依旧不紧不慢地一间一间牢房看过去,时而眯眼,又时而瞪眼,与之前一个样,乔靖也就没有让副将跟上来观察。
他就这么走到了最后,转过身,看向对侧。
这侧有个小窗,漏了些月光,他的视线从或坐或躺的人身上掠过,而后继续往前。
余光中,角落里很久没有任何动静的一人,胸口有一个几乎不可见的起伏,若不是月光下的投影有那么一丁点的变化,王琅都会忽略掉。
那个起伏太小了,王琅发现了,却强忍着没有回过头去确认。
他不能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他不能多给那处一个眼神,不然,叫乔靖瞧出端倪来,也许本着错杀绝不放过的想法,那一间牢房里谁都活不了。
而他自己,也无法再取信乔靖。
因为王琅知道,那个只剩下一口气的,是程晋之。
他依旧如先前一般,看完了所有牢房,回到乔靖跟前,脸不红心不跳,声音平稳:“没有他,程晋之不在这里。”
乔靖骂了声娘,道:“去下一个地方。”
王琅的眼睛重新被蒙了起来,他被推着往外走,迈过门槛时,他重重摔了一跤,手心擦过地面,火辣辣的痛。
乔靖回过头来,看着副将把王琅从地上提起来。
王琅冷着声,与那副将道:“我看不见路,有门槛你就该跟我说一声!”
副将张口要骂,对上乔靖的目光,缩了缩脖子:“大将军,怪这书呆子脚软。”
乔靖没有多言,自顾自翻身上马。
第九百一十六章 他都记得
马车晃得厉害。
王琅被蒙着眼睛,在车厢里左摇右晃地甩了好几下,脑袋刺痛的厉害。
他又被带去了下一个地方,黑布揭开,王琅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眼圆月的位置,估摸着这会儿已经快四更了。
蜀地的四季不如京城分明,八月十六的夜风也实在算不得透心凉,但兴许是这一夜颠簸折腾的,王琅很不舒坦。
马车内闷不透风,大牢里阴冷窒息,反复几次下来,他一会儿出汗、一会儿竖汗毛,此时站在这里,已然是浑身难受了。
王琅强打起精神,照着之前的样子,一间一间看过去。
他看得很仔细,给所有人一种他在努力辨认程晋之的模样,可因为身体的缘故,他还是有些走神,眼神也有些迷茫。
乔靖一直在观察他,自是看得清清楚楚,待王琅走回牢房入口时,他一把将人揪到自己跟前,手掌按在王琅的后脖颈上。
“啧,”乔靖骂道,“书生就是书生,一点用场都派不上。”
王琅笑了笑:“叫大将军见笑了。”
乔靖不觉得好笑,催着王琅去下一处,心里却有了些决断。
就这么一个吹点夜风就要倒下的体弱书生,敢凑到自己跟前来送死?
且不说王琅恨不恨朝廷、恨不恨蒋慕渊,朝廷能让这么一个毫无用处的书生来探消息?
朝廷敢,王琅敢吗?
他不信王琅有那等胆子。
虽然这人派不上什么用处,但对于王琅的投诚,乔靖信了三五分了。
王琅硬撑着,又看了几处地牢,在天色将亮时才被送回了保宁首府。
乔靖大手一挥,让府衙的人把王琅送回了家,暗悄悄的,亦留了人手看顾院子,以防有外人与王家人联系。
王夫人坐在椅子上,看着躺着休息的儿子,眼睛红了:“你这是遭的什么罪?你倒是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王琅没有说话,他嗓子烧得厉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金安雅绞了帕子盖在他额头上,冲王夫人摇了摇头:“待医馆开门了,还是请了大夫来吧。”
“造孽啊!”王夫人气恼,起身捶了王琅两下,转头出去了。
王琅眯着眼,昏昏沉沉、半睡半醒。
他的身体其实并没有那么弱,以前在国子监求学时,亦学过骑射,他在功课上素来要强,哪怕是不擅长的也不肯轻易落于人后,骑射一道,他不出众,就是个中游水平。
可毕竟练过些,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亦是身体最好的年岁,今儿如此,与其说是叫夜风吹的,不如说是心里的事儿压的。
前几天在军医大帐那儿就憋着劲儿了,毕竟,他一个自幼念书的,从小到大,王夫人连生猪腿都没叫他看过,突然之间怀里被塞了个真人断腿,王琅没一下子扔出去,都是硬挺着了。
今夜,他的目标就是寻找程晋之,乔靖没有说透之前,他就知道目的了。
他要找人,要尽量多的辨别身处的位置,还不能让乔靖看出一丁点破绽来,他心里的紧张才是让他倒下的真正原因。
不过,以结果看,倒下挺好的,起码乔靖此刻没有那么疑心他。
就是他发现程晋之的那处牢房,王琅还是很难判断具体的位置。
王琅的思绪浑了,迷迷糊糊睡了。
金安雅见状,轻手轻脚退出来,一出房门,就见王夫人神色凝重地站在院子里。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上前扶了王夫人回房。
“您自个儿的儿子,您信不过吗?”金安雅轻声问道。
王夫人一愣,垂着眼想了很久,才道:“我自个儿的男人,不也辜负了我的信任吗?这么多年,他们爷俩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以为我明白,又觉得什么都不明白。”
金安雅给她倒了茶:“他的想法,与您说得很清楚了。十年寒窗,先生们讲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
王夫人看着金安雅。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金安雅念道。
王夫人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管仲在《国诵》里写的,王夫人至今还记得,王琅小时候背诵经典时的模样,他彼时还小,背得流利,意思却记不下多少,王夫人的水平也就那样,指点不来儿子功课,只让他多听先生的。
王琅学得很用心,从只会背到懂道理,从开蒙一路进了国子监,读书人学的从不仅仅是八股文章,还有大把大把的道理。
王甫安把道理都扔了,但王琅,他说他都记得。
礼义廉耻、忠孝仁爱,他不愿辜负的十年寒窗苦,并不是为了功名,而是要对得起先生教的道理。
王夫人没忍住,眼泪簌簌往下落:“你说得对,我自己的儿子,我要信他,我信他!”
“既信他,就别拖他后腿,这条路难走,我们能出多少力就出多少力。”金安雅道。
王夫人握着金安雅的手,重重点了点头。
这两年,生活全变了,金安雅也变了,这个儿媳妇,王夫人以前是不喜欢的,现如今,顺眼多了。
不止王夫人看金安雅平和多了,王琅与金安雅的关系也不再那么僵硬,不管出于何种心思,王家最落难的时候,金安雅没有选择和离,她也在用心跟这个家过日子,王琅记这份情。
来了蜀地之后,两人交流多了,金安雅自然清楚王琅是个什么性子的人,也就信他断不会行那等糊涂事。
至于风险,人这一辈子,不都是搏嘛。
搏功名,搏前程,搏心中的一股气。
她还是金家大姑娘时就不怕搏,敢主动横插一手抢王琅,现在,难道还豁不出去了?
估摸着时辰,等外头医馆开门了,金安雅让丫鬟去请大夫。
这丫鬟是金家陪嫁,当初离京时原是都要遣散了的,就这傻丫头说什么都不肯走,一路追到了渡口,最后也就留下了她。
大夫前脚进门,后脚王夫人就哐当一声摔了水盆子。
“我没那样的儿子!我没脸见列祖列宗!他死了拉倒!”王夫人厉声大叫。
大夫被吓得白了脸。
观望着王家动静的衙役听着院子里两婆媳从一个骂、一个劝进展到互相大骂,叮铃哐啷的,他赶紧回府衙回报乔靖去了。
第九百一十七章 当个乐子
王家婆媳的这一通吵,闹得整条巷子都知道了。
王家在保宁置的这小院子,左右邻里多是商户,做买卖人家的女眷,热情如火,泼辣也如火,王家在其中颇有些格格不入的味道。
一来,王家是外来户,二来,他们是读书人家。
王琅一个教书先生,平素最是温润,待人客气又有些疏离,王夫人和金安雅也是不吵不闹的,便是婆媳争几句,也断断不会闹得叫人知道。
结果,好家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大伙儿听了半天,才知道读书人家吵架的方式是这样的,哭是真哭,骂也是真骂,偏生不带一个脏字,句句都拿书上的话压人。
不过,再是引经论据,吵到了最后,还是要翻旧账。
从王甫安当初做的那些丢人事儿,一直骂到金安雅嫁进来的前前后后事儿,王夫人骂王琅白念书了,金安雅骂蒋慕渊毁王琅前程。
骂了两刻钟,算是把旧事在骂架中都说明白了。
毕竟,那些都是家丑呢。
王家迁居来蜀地,与京城隔了那么远,其中缘由,王家自己从来不提,左邻右舍还真不知道。
这会儿,算是听清楚了。
乔靖得了讯息,使人去巷子那儿又打听了一番,便晓得那两婆媳闹得有多凶了。
他叫来了季同知,问道:“你觉得王琅的娘和婆娘都什么样的?”
季同知抹了一把汗。
虽是王琅主动拜访,但也是季同知把他引到了乔靖跟前,季同知不想看王琅平白丢命,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与王甫安也算认得,他当时的确做了那些事儿,”季同知道,“王夫人本分,她不赞同王琅的选择也是情理之中的,不过,她男人死了,最后肯定还是当娘的拗不过儿子。
至于王琅媳妇,她们婆媳互相不顺眼也是必然的事儿,大将军您想想,当初要不是他媳妇在王琅议亲时横插一脚,王琅娶了徐侍郎的侄女,王家会到这一步?
没有这个儿媳妇,王琅今年八成就高中了。
这事儿换哪个当婆母的能好看儿媳妇?王琅记恨蒋慕渊,王夫人势必记恨儿媳妇。
之前就是面子上平静,这回正好有那么一个事儿,新仇旧恨全出来了。
说白了,寻个由头吵架罢了,王夫人也不可能真看着儿子病死。”
乔靖听完,嗤的笑了声:“你倒是挺懂女人之间的破事儿的!”
季同知搓了搓手,笑了:“大将军您练兵打仗,而我,在府衙这么多年,办的案子里有大半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见得多了就知道了。”
乔靖听着颇有一番道理。
他虽不了解王家人,但王琅对他投诚,家里没一丁点反弹,他反倒是不信了。
这可是造反,掉脑袋的事儿,他在蜀地耕耘了那么多年,一朝起兵,都还有官员不肯附和、抵死不从的,王家说上船就上船,不可能。
乔靖想了想,道:“还是他媳妇上道!你说她是原太常寺卿的孙女,那还真是低嫁了。”
说完,乔靖让人备了两锭金元宝,让季同知给金安雅送去。
“蜀地大老爷们不懂京里女人喜欢的货色,就给金子,她喜欢什么样的首饰自己打去,”乔靖哈哈大笑,“让她好好给王琅吹吹风,跟着本将军好好干,他要什么有什么,读劳什子书!”
季同知到王家时,那两婆媳似是吵累了,正是暂时的平静时期。
金安雅的陪嫁丫鬟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叨叨个不停,句句刺王夫人,气得王夫人甩了房门。
被请来大夫听了一早上的婆媳骂架,硬着头皮给王琅开了方子,而后撒腿就跑。
季同知传了话,送了礼。
金安雅面上大喜,说了不少恭维乔靖的话,这才送了客。
她转身进屋子里,王琅刚好醒着,整个人看起来虚得厉害。
金安雅把金子往桌上一丢,看也不看,只上前给王琅换额头上的帕子。
王琅咳嗽了两声,道:“连累母亲与你也来唱这么一出戏……明明不是这性子的人……”
“我原就是这性子,我在京中多跋扈啊,”金安雅说得满不在乎,“就是难为母亲了,她这一辈子,都没这样与人吵过吧。我这会儿是想到王玟的好了,她若在,我与她能吵上三天三夜不停歇的,反正王玟有劲儿,不怕折腾,也就不用累得母亲受这罪了。”
这话说得王琅笑也不是,叹也不是。
金安雅见他如此,道:“我是真不为难,你都能与他们虚以委蛇了……”
都是在做为难自个儿的事儿,谁都不容易,谁也都没那么难。
王琅想了想,示意金安雅凑到跟前,压着声儿与她道:“你去福祥金楼打首饰,找贾大娘,跟她说,人还有一口气,在离这儿一个时辰左右的某个县衙里,门槛外的地上我留了些血迹。”
金安雅郑重点了头,王琅给多少讯息,她就传多少,没有告诉她的,她也不多问。
当日下午,金安雅就带着金子去了福祥金楼。
一刻钟后,王夫人赶了过去,婆媳两人在金楼里又大吵了一架。
金安雅又哭又叫:“我堂堂太常寺卿的孙女,我在京中吃喝用度什么样?现如今又是什么样?我闺中穿金戴银,什么都用最好的,现在呢,我那么多银钱都被你们王家花了,我拿金子打首饰怎么了?我不打,留着给你吞呐!”
王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哪怕知道是装给别人看的,但情感投入上是真真切切的,她险些厥过去。
金安雅也有些怕,担心王夫人顶不住,结果,王玟冲进来了。
王玟就嫁在保宁,上午听了些消息,她不管对错是非,也不知道王琅投乔靖是好是不好,她就只怼金安雅。
姑嫂天敌,说的就是她们两个。
王玟冲锋陷阵,金安雅有了对手,王夫人倒是能歇一歇了。
福祥金楼外,季同知听得牙根都痛了,再传到乔靖耳朵里,换来了乔靖的大笑。
读书人家,撕开了脸面,和他们这些**子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王琅虽然没什么用,但留着当个乐子倒也挺好。
“他要躺多久?”乔靖问季同知,“不是要报仇吗?让他早点儿来府衙报到。”
第九百一十八章 救不得
王家女眷们的这场争锋,最终以金安雅的胜利结束。
王玟气得浑身发抖,奈何她已经嫁出去了,婆家那儿得了信也使人来调和,最终劝住了。
王夫人亲自送王玟回婆家。
王玟路上依旧骂骂咧咧的,王夫人啪嗒啪嗒掉眼泪,旁人看着只觉得可怜,可转念想想,这事儿归根结底是王琅选的,王夫人再难过,也拗不过“齐心”的儿子、儿媳。
王夫人自知是大戏一场,自然不会把金安雅那些故意说出来的话放在心上,叫她泪流满面的,更多是因为王琅的处境。
与虎谋皮啊!
事成了自是荣耀万分,可一不小心,命折在里头了。
而且,在事成之前,如此投敌之举,被骂得祖宗十八代不得安宁都是轻的了。
恨,王夫人是真恨。
王甫安不兴那些混账事,他们一家还在京中,王琅今年能参加春闱,不管中与不中,起码不用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她当然为儿子的选择而自豪,但同时,担忧也是真真切切的。
福祥金楼里,金安雅大手笔地定下了一整套首饰头面,她做东西讲究,金银要用的恰到好处,那股子细巧精细的劲儿,与蜀地的首饰不是同一种类型的,她就这么花了大半天工夫,又是画图纸又是讲解,才叫金楼师父们知道了她的喜好。
贾大娘一直陪着,她如今在这金楼里做个小管事,如此大买卖自是半步不走开。
趁着添茶,贾大娘示意金安雅,外头盯梢的人还在。
金安雅心领神会,一笔一笔描得越发仔细了。
首饰做得了,消息也递了,金安雅才欢欢喜喜回自家院子。
季同知的人到金楼一打听,转头又告诉了乔靖:“做东西是真讲究,不愧是京城大家出来的姑娘,眼光就是与众不同。”
乔靖哈哈大笑:“她祖父也就是做到了太常寺卿,与真正的京城勋贵世家根本比不了,你们只管跟着我,等我们打下京城,叫你们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京城风貌,到时候,那些世家女子,不还是由着你们挑吗?”
话音一落,底下人一片奉承阿谀之声。
季同知跟着吹捧,心里却有些虚。
朝廷大军压在霞关,顺水南下的将士们也没讨到好,这仗不好打啊。
王家院子里,王琅勉强起身,与金安雅和王夫人轻声解释了几句。
“那大娘……”金安雅斟酌着道,“我看着眼熟。”
王夫人亦点了点头。
王琅道:“年前从京里来的,眼熟也不奇怪。”
金安雅回忆了一番:“似是与顾云锦相熟……那是宁国公府……是了,小公爷到霞关了……”
她一面说一面猜,自己就串上了。
王夫人也道:“老爷做错了事,若非小公爷周旋,不止老爷没命,我们一家也没有如今这日子,你投到他跟前,替他办事,应该的。
今儿内情,我没有与玟儿讲,她那张倒豆子的嘴,什么话都藏不住,还是不叫她知道的好。”
金安雅亦这么想,王玟什么都不知道,与她姑嫂干架,那气势才是真真的,能唬住所有人。
一家人简单交流几句,担心外头还有人盯着,慢慢又提高了声音,渐渐叮铃哐啷折腾起来。
金安雅闹得“真切”,却也没有再问王琅提到的“人”到底是谁。
她相信,蒋慕渊既然把贾大娘送到了保宁,自是有法子传递消息。
贾大娘也的确尽她所能、以最快的速度把消息递了出去。
霞关里,惊雨把线报送到蒋慕渊跟前,眼看着小公爷时而皱眉、时而放松。
蒋慕渊没有迟疑,让人知会程家兄弟,自己往肃宁伯的大帐去。
“晋之在乔靖手里,还有一口气,”蒋慕渊指着地图,以保宁为中心划了大致位置,“这里头的府衙、县衙,人就关在其中一处,我安排的人手亲眼看到了晋之……”
蒋慕渊说得很急,他没有吐露王琅的身份,只说了乔靖想找程晋之却认不得。
程礼之长松了一口气,不管如何,人还活着,这就够了,起码还能救,还会来得及救。
“那么多衙门,如何找寻?”他问道。
蒋慕渊道:“那人出衙门大门时故意摔了一跤,在门栏外头留了些手印子。”
程礼之忙道:“那我们安排人手,一处处先找起来?”
“找不了!”肃宁伯沉声道,“也断断找不得!”
程礼之急了,刚要说话,就被程言之按住了肩膀,程言之冲他摇了摇头。
肃宁伯深吸了一口气,与蒋慕渊道:“小公爷安排一个人手到乔靖跟前,很是不容易吧?
乔靖此人十分多疑,他前脚带着人去辨认,后脚一个个衙门外头都出现了查访的人,且不说能不能找到晋之,那颗暗桩是彻底没有活路了。
我知小公爷与晋之情同兄弟,但是,若因为救晋之而损失一颗暗桩,我想晋之都不会答应。
他活不活,看他自己造化,那颗暗桩能做的事情远甚于他,能救千千万万的命!”
程礼之捂着脸,万分不舍,又万分理解,战争就是如此,冲锋陷阵的每一个将士,谁没有父母兄弟?
能救自然会救,可程晋之的状况,分明就是救不得。
蒋慕渊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
蜀地有多难打,乔靖又有多难啃,他前世一一亲身体会过,为了收复蜀地,朝廷付出的代价根本难以想象。
今生他想把战局变得简单些,一颗颗暗桩的存在必不可少,也一定要发挥足够的作用。
王琅能做到的,远多得多,而且,王琅若是失败,王家谁都活不下来。
暗桩必然背负着牺牲,但也绝不是让上峰如此随意用着去牺牲的,不把暗桩的命当命,谁还敢全然忠诚?
可叫程晋之赌命……
他的命,就是折在蜀地的。
蒋慕渊怎么赌?
“我再想想法子,”蒋慕渊敛眉,沉声道,“总有办法既不暴露暗桩,又能让晋之撑下来。先弄清楚他到底在哪个衙门里……”
第九百一十九章 牢房
夜色深深。
中秋已过,渐渐消瘦下去的月盘也不如先前明亮,映在阴森森的牢房里,愈发白得渗人。
虽是四面高墙,但这牢房建了好些年了,角落处总有些透风,很细弱,细到让人寻不到那缝隙在哪里,就是一阵阵的往骨子里钻。
大半夜的,有人重重咳嗽了两声,喘气如老牛,听得人心发慌。
角落一间牢房里,有一男子轻手轻脚地收拢了些潮湿的稻草,往一重伤之人的身下垫了垫。
他叫褚韫,名字取的似个读书人,实则大字不识几个,只知道冲锋陷阵、杀敌搏命。
进攻霞关那日,他主动请缨,加入了先锋军,他原是不会被俘的,可他亲眼看到程晋之受伤坠马、落入敌军手中,褚韫来不及细想,脑袋一热也摔了下来,被一块捆着送到了这破地方。
不算宽敞的牢房里塞了不少人,有和他们一样被俘虏的,有早前犯了事儿被关押在这儿的,也有一些当地的官吏。
都是牢中人了,最初时也交流过几句,褚韫打听了些,晓得他们是不愿意随着乔靖等人造反而被关进来的。
蜀地占据西南一角,世家、异族、官宦、老百姓,各色人都有,当然也各有各的想法,乔靖能一手遮天,但也无法笼络了所有人心。
不支持他的,要么丢命,要么下狱。
程晋之半醒着,他的伤势太重了,一日里的大半时候都在昏迷,褚韫只在他半醒时喂他喝两口水。
说是水,其实还真不干净。
可这里就是这么个地方,馊饭馊水都不够填肚子,谁都想活命,哪里还会顾忌那些。
以程晋之的伤情,要不是褚韫顾着,护住了“属于”他的那份“伙食”,这么些日子过去了,他早就没气了。
见褚韫照顾程晋之,同牢房的一老者叹了口气,他倒是见怪不怪了,只是眼中露了几分同情。
“他的伤势怕是挺不住,这么下去,你们谁都……”
褚韫挤出笑容,这位是本县的刘师爷,知县大人不肯造反,叫乔靖砍头示众,刘师爷没捞上被“杀一儆百”的活计,扔进了牢里,以他年过半甲的身体,也就是熬一天是一天了。
褚韫道:“我知道大人好意,可我们镇子就出来了我们两兄弟,说好了要一起回去的,哪里能不管他……”
在牢里,褚韫一直说程晋之是同乡兄弟,不敢透一点口风。
与他们一道被俘、认得程晋之的,还有两个人,亦是一个字都没有吐露过。
当日敢做先锋军的,哪有一个是怕死的?
程晋之如此身份都与他们一道冲锋陷阵,哪个说穿了他的身份,哪个比战场上的逃兵还不如。
可再是咬死秘密,他们心里也没有底,程晋之那么重的伤,又是这么一个环境,到底能不能活下来……
牢房外,传来几句不清不楚的人声,过了会儿,一人从外头进来,对方显然很不适应这里的状况,脚步惊慌,踉跄着进到了这最里头。
来人裹了厚厚的、打满补丁的素色披风,脸被遮了大半,直到蹲在牢前开了口,褚韫才发现这是个四十左右的妇人。
“爹爹……”妇人噙着泪看刘师爷。
刘师爷愣住了,颤声道:“你怎么来了这里?胡闹!”
妇人从披风里取出几只还温热的馒头,道:“您收好,我没别的本事,救不了您出去,就这两口饭,您不要省了,我想法子继续给您送。”
刘师爷刚下狱那会儿,新来的知县管得严,底下有些顺从了乔靖一派的小吏根本不敢收刘家银子。
这些时日打下来,蜀地吃了些亏,新来的上峰又不好相与,底下有几个渐渐想起从前知县和师爷的好来了。
撇开大是大非不说,人心总还有几两肉,见刘师爷一把年纪还如此受罪,也就收了银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在当值的时候让刘家人过来探了。
父女两个说得泪流满面,刘师爷再没有推拒吃食,先收了下来,交代女儿行事小心。
外头只给了一刻钟的工夫,刘妇人不敢耽搁,只说下次再来。
刘师爷拦了她,压着声音交代道:“下次过来时,捎些金疮药。”
刘妇人一愣,瞧见牢里有一个伤重的躺着,她没有多问,点头应了。
褚韫听得清楚,神色复杂地看了刘师爷一眼。
刘师爷把一个馒头塞到褚韫手里,朝程晋之的方向抬了抬下颚:“给他含着,总比那馊饭强。”
褚韫红了眼,撕了一小块,塞到程晋之嘴里。
同时,褚韫亦是松了一口气,之前他骗人骗得心安理得,可刘师爷如此相待,再骗,心里过不去。
可不骗,也断断不行,刘师爷什么都不问,反倒是省了他纠结。
刘师爷又缩回了角落,慢慢吃了小半个馒头。
他并不清楚重伤之人的真实身份,但从一开始也就没信过褚韫的说辞。
他这辈子见过很多人,当然能看出这两个人不是一个地方出身的,哪怕重伤的那个一动不动,但那股子矜贵气就不是寻常的兵士会有的。
中秋那夜,乔靖突然来了,还带了一书生来认人。
刘师爷当时在装睡,但角度正好,他刚巧就看到了书生转身时的眼神,就算对方掩饰得很好,不过刘师爷看清楚了,书生那一瞬的视线落在了重伤人的身上。
书生认得人,却瞒了乔靖,这让刘师爷越发相信,这只剩半口气的人是有身份的。
若不然,乔靖寻他做什么?
刘师爷心里有数,却有心无力,他自己都在牢里,帮不上什么,但今儿女儿来探,他既然能出力,就想出把力。
倒不是为了施恩,只是觉得,这么重要的一个人,断断不能死了,当日英勇就义没轮到他,今儿多少替朝廷出了力,也算不落后于他九泉之下的老搭档。
而他自己,也要想法子多活一两月,好叫女儿多来探两回,多捎些馒头伤药进来。
至于重伤的年轻人,就只能看他自己了。
第九百二十章 得撑着
刘妇人再来探视,是在三天后,一样是将将四更天,一样只有一刻钟。
她带了几个馒头,并一盅清粥,交给了刘师爷:“我也不知道他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粥里没放旁的东西,就添了一点点盐。”
刘师爷把粥塞给了褚韫,压着声儿道:“赶紧喂。”
褚韫感激地点了点头,没有推脱,只抓紧时间给程晋之喂下去。
从前回馒头用的料就能看出来,刘家其实也不宽裕,刘妇人应当不敢乱花银钱,毕竟走通门路还要些开销。
今儿这粥,为了让昏迷的程晋之好咽下,熬得并不厚,褚韫喂得很小心,就怕浪费了。
清粥再是寡淡,也比馊饭强。
“多吃一口多些力气,再撑撑,咱们再撑撑,你媳妇儿还在家里等你呢。”褚韫不敢喂急了,怕人呛着,又怕慢慢来,一刻钟还喂不完,只能哄孩子似的哄伤患,也不清楚他能听见多少。
清粥带着淡淡的米香,在这恶臭的牢房里独树一帜,隔壁房里有人当即要闹起来,被边上的人捂着嘴巴钳制住了。
闹的都是一早被关进来的囚犯,杀人放火的都有,蜀地造反之后,谁也顾不上他们这些人,全扔在里面自生自灭。
拦着他们、不叫他们添事的,要么是一道被俘的,不管认不认得程晋之,总之是救伤重的兄弟,不能让人坏了事;要么是不肯造反的官吏,虽不晓得具体事儿,但刘师爷要帮,他们就帮。
刘妇人收拾了东西离开,留下了一小瓶子金疮药。
褚韫当兵多年,各种外伤都懂一点,刚进来时没有条件,只简单帮程晋之处理了。
也亏得程晋之年纪轻、体质好,要不然,根本挨不住那么粗糙的应对法子。
伤口半愈合了,看着却是一塌糊涂,褚韫还是那几句老话,叫程晋之撑着些。
药粉落在伤处,程晋之昏昏沉沉哼了两声,眼皮子动了动,微微睁开,隐隐看到一点儿光。
褚韫嘴巴没停:“才刚过了中秋,你娶媳妇都没有一年,你要有个什么,你让弟妹怎么办?”
程晋之的唇嗫了嗫,咸粥留在嘴里余下的全是苦味,他稀里糊涂地认不出身之所在,也不知道边上嘴皮子不停的到底是谁,他只辨明白了那淡淡的光。
是月光,清冷又疏离。
记忆里,有那么一个笑语晏晏的人,说要一直一直与他一块看月亮。
他答应了,应得真挚又恳切,毫无犹豫,当然也要一诺千金。
他得撑着,得回去跟她看月亮……
朦朦胧胧的,程晋之又昏睡过去了。
褚韫垂着眼,看着程晋之的伤情,没有再吭声。
月光消失了,迎来的却不是个敞亮的白天,阴沉了一个上午,刚过午时,就这么下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渗人极了。
雨下了好几日,几个形容狼狈的汉子赶着马车进了县城,寻了个客栈,叫嚷着要歇脚。
小二忙不迭招待,心里也犯嘀咕,眼下还不至于说是兵荒马乱,但离太平盛世差了一大截,前头打仗呢,怎么还有行商人出现在他们这么个小地方。
汉子们似是情绪不佳,坐在大堂里吃了不少酒,言谈之中倒也讲了不少来龙去脉。
他们是走南闯北倒腾生意的,可惜摊上了战事,在蜀地耽搁了数月愣是没路子出去,这趟买卖赔了个底朝天,不晓得是郁闷的还是醉的,有两个红了眼眶直喝闷酒。
东家在边上听,末了也叹了口气。
说打仗就打仗,苦的还不是他们老百姓吗?
县城这么小,原就没有什么生意,一打仗,更加惨淡了,都是讨生活的,谁也不比谁容易。
商队打头的汉子道:“前两天路上遇上打劫的,要不是哥几个还有些本事,怕是丢货又丢命了,这事儿去衙门告状,还管吗?”
东家苦笑,摇了摇头:“咱们原来那县太爷,不肯随着起兵,就在街口被砍了脑袋,新来的那个,这种事儿怕是指望不上……”
汉子抹了把脸,也不报什么希望:“就去试试吧,试了再说。”
下午时,迎着秋雨,一汉子去衙门外转了一圈,嘴里喊着要报官抓绿林,眼珠子却在门栏外仔仔细细地看,未免看漏了,他佯装被衙役们推挪失去平衡,面朝下摔在门栏前,眯着眼看地。
地上有一道血印子,不清晰,但他们“见多识广”,能分辨出这是掌心擦过地面留下的痕迹。
汉子心里有数了,回到客栈寻了打头的:“哥,十之七八是这儿,咱们通知袁哥吧。”
打头的忙应了。
蒋慕渊要寻程晋之被关押的地方,营中兵士不好行动,袁二和手下这几个常年冒充商队的人好活动些,便揽了活,依着地图一处处寻。
为了加快进度,兵分了五路,周五爷亲自带了一队,袁二也带了一队,另外三队领头的都是五爷的亲信。
他们这一队运气不错,寻到第三处衙门,就有了个“十之七八”。
只是这一趟出来,施幺他们都留在京里,认得程晋之的模样的就袁二一个,少不得要让他来认一认。
袁二得了信,匆匆赶到了这小县城。
新来的县官不管事儿,底下人也无精打采的,可饶是如此,白日里想摸进大牢也是痴人说梦。
袁二等到了半夜,原想趁着夜深时守备松懈,花些银子买通了进去看看,却不想,他还未行动,一妇人就先绕进了大牢。
妇人在里头待了一刻钟又出来,袁二跟了她一路,等天亮了左右一打听,便知那妇人姓刘,她爹爹在牢里押着。
袁二弄明白了刘师爷的为人,便寻上门去,对刘妇人恭敬行了一大礼:“家里一兄弟战场上失了踪影,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被抓起来了,我到处寻,刚到了这儿,大娘能进去牢里,能不能捎上我,让我也找找兄弟。”
刘妇人防备,听袁二编了一圈故事,倒也是心软了:“就当替我爹爹积德。”
四更天,刘妇人带着袁二到了府衙。
看管牢房的小吏上下打量袁二。
刘妇人道:“我姑母家的外甥,我爹爹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他没儿子孙子,我让外甥来送。”
第九百二十一章 救
小吏知道刘师爷家里的状况,刘家的确是个绝户,闻言便也不多拦,只是交代他们动作快些,莫要耽搁。
袁二垂着脑袋跟在刘妇人后头,一进大牢,快速打量周遭状况。
他清楚程晋之伤重,着重观察重伤患,却是没有发现。
直走到了最里头,刘妇人低声唤了“爹爹”,袁二才看到了同一间牢房里的人。
躺在角落里,面无血色的那人,不正是程晋之吗?
刘妇人照例把一盅粥递给褚韫。
袁二看着褚韫一口一口喂程晋之,悬着的心不由落了大半。
还会吃东西,那就是命还吊着。
袁二不晓得褚韫名姓,但看他一身筋骨模样,猜到是军中兵士,再仔细打量,隐约觉得面善。
褚韫对刘妇人的外甥并不关心,但对方一直盯着程晋之看,他不由心里嘀咕,也看了回去,这么两厢一看,亦觉得对方眼熟。
袁二从军中状况推断,他只在北境与肃宁伯手下兵士打过交道,这么一想,也就想起来了。
用大半身体挡住了来路,袁二取出一块腰牌,给褚韫看了一眼。
褚韫身子一震,那分明是肃宁伯的令牌,他在肃宁伯麾下好些年了,断断不会认错。
战场上生死搏命都没有怕过的大汉,心头却涌起了一阵后怕还好等到了,还好程晋之还活着,要是没有撑住,救兵寻来,他如何交代?
褚韫顾不上给程晋之喂粥了,挪到袁二边上,低声道:“状况很不好,没有大夫看治调理,哪怕熬住了,也会落得一身伤,以后还怎么领兵打仗。”
袁二道:“先前是找不到,今儿寻到了,定能有法子。”
两人简单交换了消息。
牢里终归不是说话的地方,时间一到,袁二跟着刘妇人离开。
刘师爷看着袁二的身影,又把目光落在程晋之身上,他就猜这位不是寻常人,果然如此,也好,有人涉险寻来,能离开这儿,很大机会能活下来。
活着好啊。
能叫乔靖找寻,能让朝廷想法子来救,必然是有本事的。
等养好了伤,平了这场乱,他刘师爷也算是蹭些功劳,等去了地底下,还能与老搭档吹嘘一番。
不枉此生呐!
袁二随着刘妇人到了刘家,这才郑重道了谢,谢她引路,更谢他们父女两人对程晋之的照顾。
刘妇人道:“也是赶了巧,说来是你兄弟命大,要不然,那几口粥也吊不住。”
袁二以外甥的身份住下,又让人捎信送回军中,下落是有了,如何救也要有个章程。
当然,他们可以胡乱行事,硬截囚把人带走,可那样一来,乔靖必定会收到讯息,以乔靖那狐狸心思,王琅这颗暗桩就废了。
别说程家人答应不答应,以蒋慕渊的心性,也断断不想走到那一步。
拿着信,蒋慕渊把状况一一言明:“晋之在郦县,边上有一叫褚韫的兵士照顾着,原本县里的刘姓师爷帮了不少忙……”
程言之接了信,来回看了两三遍,深吸了一口气,道:“小公爷,原想着晋之只一人会熬不住,可他现在有人帮,他没那么容易死,断断不要为了救他而涉险。”
肃宁伯背着手,看着地图上郦县的位置,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这个当父亲的,也算知道要去哪儿给他收尸了,小公爷,莫要强求。”
蒋慕渊笑了笑,没有接腔。
他作为好兄弟舍不得让程晋之等死,肃宁伯、程言之他们又怎么会当真无动于衷?
只是他们处在这个位置上,肃宁伯握着兵符,哪怕心中痛苦,也不敢为了程晋之的命去冒进。
这是与蜀地的战争,搏命的又岂止是他程家子弟。
即便是蒋慕渊,在有完全把握之前,也不能动用将士们去一力救援。
翌日,周五爷来了一趟,风尘仆仆的,虽不狼狈,但也全然没有世家公子模样。
蒋慕渊与周五爷在大帐里商议了两个时辰,才算是定了个可行的计划。
郦县那儿,袁二再一次跟着刘妇人去了牢中,把一颗药丸塞给了刘师爷。
出来时,刘妇人泪流满面地与小吏道:“我看爹爹的状况比前几日更不好了,要有个什么,劳烦来寻我,我带他回去。”
回到刘家,天还未亮,小吏来了一趟,说刘师爷咽气了。
刘妇人险些倒下去,袁二阴着脸,把白布草席丢上板车,去了牢里,要把刘师爷带回来收殓。
刘师爷一动也不会动了,袁二拿白布裹了,又看了眼程晋之,与小吏道:“这个看着也差不多了。”
小吏啐了口:“晦气!”
袁二道:“这些时日全亏了兄弟你,才叫家里人说上几句话,兄弟要是不嫌弃,这快断气的就由我拉出去埋了,也省的哥几个白天来处置。”
小吏迟疑着,他知道这是重伤患,能熬到现在已经很厉害了,可就这半口气,天晓得明儿是不是还能熬。
他也懒得收拾要死的人,有人肯出力,他也就应了。
“送到外头埋了吧。”小吏道。
袁二答应,拿草席一裹,与颤颤巍巍的刘妇人配合着,把刘师爷和程晋之先后挪到了板车上。
褚韫哭了一通,挨了小吏两棍子退到了一旁,袁二最后看了他一眼,用口型与他道:“活下去!”
天蒙蒙亮了,刘家挂了白布,袁二把程晋之交给其他人送出了县城,自个儿在刘家当孝顺外甥。
刘师爷到底是从牢里运出来的,衙门睁只眼闭只眼行了方便,刘妇人也不太张扬,当即换了寿衣,装进棺木,由袁二和邻家几个小年轻一块送上了山。
刘妇人哭倒在坟前,袁二借口看顾着,送走了小年轻,又赶紧把棺木挖出来打开,把刘师爷挪了出来。
又是一颗药丸塞下去,隔了会儿,刘师爷重重咳嗽了两声。
刘妇人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袁二也长舒了一口气。
这药丸能装死,但也没那么神,亏得小吏检查时褚韫在边上神神叨叨的,又匆忙下葬,才蒙混过关。
真让刘师爷正常停灵发丧,不死也死了。
袁二道:“刘师爷不能再留在郦县了。”
刘妇人颔首,道:“爹爹就交给你们照顾了,我这边收拾安顿妥当,再北上寻他,哪怕我们父女就此失散了,他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第九百二十二章 就是他
秋日阴沉沉的午后,没有半点儿暖意。
刘妇人解了刘师爷身上的寿衣,一把火烧干净,又把袁二的披风给老父裹了,她这厢收拾妥当,那厢袁二也把坟重新填上,重重压实,以求看不出端倪来。
袁二把刘师爷背上,道:“大娘是女子,战事胶着时出行不易,你不要太担心刘师爷,我既然带走了他,定会保他平安。
等战事了了,大娘租辆马车,直直就往京城去,到东街上寻一家叫‘素香楼’的茶楼,让东家给施幺带个话。
施幺会带着你们父女团聚的。”
刘妇人含泪点了点头。
袁二背刘师爷启程,他脚程好,也能辨方向,没有进郦县,反走了另一侧,去寻周五爷汇合。
他也不担心程晋之的状况,他天未亮就把“尸体”运出去交给了一众兄弟,那么多人看顾着护送,要出了岔子,这么多年岂不是白跟着五爷走南闯北了嘛。
刘师爷的气接上了,却还没有顺,昏昏沉沉地趴在袁二后背上,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堪堪能顺气说话了。
袁二知道他醒过来了,便与他说了这大半日的状况,他们如今在何处,又要去往哪里。
刘师爷含糊着应了声。
袁二也没有瞒他,道:“我们救出来的那个是肃宁伯府的三公子。”
刘师爷愣了愣,他猜到对方出身不同寻常,却没有想到是那么厉害的一人。
“就是夷陵塔楼上一箭射杀梁肃那狗贼的程三爷?”刘师爷颤着声问道。
“就是他!”袁二笑了起来,“您老人家在牢里,消息倒是挺灵通的。”
刘师爷也想笑,声音过喉,却是一连串的轻咳,他缓了缓,道:“梁肃在蜀地名气大了,他死了,看牢的小吏们都议论,我当时就想,乔靖一开打就损了一个胳膊,他肯定难成气候。”
顿了顿,刘师爷叹道:“我是沾了他的光,你们都要救他,顺带着就把我从里头捞出来了,要不然,我就在牢里等死了。”
“您别这么说,”袁二道,“要不是您分他粥、给他捎伤药,他未必能等到我们寻到他。”
刘师爷又道:“要说功劳,他那兄弟才是大功,其实,你们该救他的,他年轻、勇敢,他出来了还能冲锋陷阵,不似我这么个老头子,拖累了。”
袁二当然也想救褚韫,不止他,其他被俘虏的兵士,不愿意投了乔靖而下狱的官吏,他们都想救。
可局势所困,只能是救一个算一个。
真从郦县的牢房里捞出七七八八,王琅就危险了,计划就等于全然失败了。
“您也说他年轻有本事,牢里状况不好,您难熬,他倒是能熬得住,之后有机会,必会救他出来,”袁二宽慰刘师爷道,“您老人家也不要妄自菲薄,我要把您从蜀地送往京中,我们北上,出蜀入汉中。
汉中城南的定军山,当年蜀将黄汉升在那儿斩夏侯妙才的时候,可不比您年轻呐,真是老当益壮。
何况黄汉升是武将,您是文臣,年纪大了一样能指点进退。”
刘师爷叫袁二说得老脸通红,连谦虚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他就是一县衙里的师爷,真有那等厉害本事,也不至于在郦县蹉跎到老,别说与黄忠相比,京里随便拎个书生出来,恐怕本事都在他之上。
他占的也就是阅历,比小年轻多活了半辈子。
可袁二费了那么多口舌给他鼓劲儿,刘师爷也不好再说丧气话,自夸当然没脸皮夸,干脆夸夸袁二:“小哥能说会道,也是念了书的吧?”
袁二笑道:“不瞒您说,小时候真没有念过书,是个浑人,我们爷不嫌弃,收我做事,我才算开蒙了,这几年下来,能写能读。”
“那可真是走对了路子,”刘师爷听着十分高兴,“读书好,先生指点得好,人就不走歪路,我和知县大人不肯顺着乔靖,也不是我们多不怕死,而是不能白读书,忠孝仁义,断断不能忘。”
“您说得对,”袁二看了眼天色,劝道,“您歇会儿,还有一段路呢,我们之后换马车,您身体养好了,我们就到京里了……”
入夜前,袁二遇上了安排好的人手,一辆马车把他们送到了一山间庄子里。
程晋之是重伤患,偷偷运进小县城都不合适,周五爷干脆安排了自家庄子,从上到下都是自家人,妥当些。
袁二到的时候,程晋之的伤势已经由大夫处理过了,剐去腐肉、重新上药包扎,院子里支着药炉,厨房里也备了适合伤者养身体的食物。
刘师爷被安顿在对侧厢房里,大夫仔细诊断、写了方子,很快也支了个药炉。
“程三爷的伤能好起来吧?”刘师爷很是关心,毕竟是那么重的伤势,又耽搁了那么久……
能射出那么一箭的年轻人,必然意气风发,若是就此落下病根,再拉不动箭、舞不动枪,那实在太可惜了。
大夫道:“三爷伤虽重,但武人最不怕吃苦,等他养好了,不能打也能打。”
刘师爷一听,乐了。
晓得蒋慕渊那边记挂着,袁二只简单用了晚饭,又带了些干粮匆匆往霞关去。
霞关下又是一场战事,打了个彻夜,直到天明才鸣金收兵。
袁二未着甲衣,便没有掺合进去,只在战场边缘捡了把长刀,顺势斩了几个叛军,等战事收了,顾不上身上脸上的血,拿着腰牌进了霞关大帐。
程礼之今日挨了一刀,背上全是血,军医那儿忙碌,他也不去添事儿,就在肃宁伯的帐中,让程言之替他包扎。
蒋慕渊带了袁二过来,惊雨守在帐外,不叫任何人靠近。
袁二这才压着声道:“三爷救出来了,在一安全的庄子上养着,那儿大夫和药材都齐全,大夫说能养回来。”
肃宁伯闻言,一时之间不晓得是喜还是急,忙问:“没有惊动人?乔靖那儿……”
袁二简单介绍了救人的过程,道:“不会走漏的。”
第九百二十三章 真的不能再真
肃宁伯红着眼眶,哽咽着没有说话,他不想失态,干脆转过身去,眼睛死死盯着地图,强忍心中情绪。
程礼之没那么多讲究,抱着脑袋哭了。
人是在他眼前丢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程晋之要真的没了,他要怎么跟母亲交代、跟弟妹交代,他这个当哥哥的,真是一点用场都没有。
现在,总算是救到了,大夫说能养,那命肯定就在。
程言之亦是感慨万分,重重拍了拍蒋慕渊与袁二的肩膀,都说“大恩不言谢”,他是想说的太多憋得慌,无从说起了。
听程礼之哭个没完,程言之道:“你收收眼泪吧,回头晋之笑话死你。”
程礼之撇了撇嘴,道:“你治伤的手艺太差,痛的。”
好一会儿,帐子里几人才收拾好了情绪,商议之后状况。
程晋之伤重,能不挪动最好还是不动,那庄子安全,就先在那儿养着,好歹过了那昏昏沉沉、半醒不醒的劲儿,再考虑把人送出来。
再者,程晋之是他们“偷”出来的,为了不让消息传到乔靖耳朵里,对外依旧要说人还未找到。
这事儿也不往御书房里报,免得京里传开了,叫蜀地也收到风声。
不过,自家人之间,总不能一味提心吊胆着。
尤其是林琬,刚嫁过来不到一年,肃宁伯也担心她的状况。
而此刻的保宁府里,正如蒋慕渊与周五爷之前计划的那样,底下一个小县城的牢里死个师爷、少个俘虏,根本传不到乔靖这儿。
乔靖这几日忙着操练兵士,他对水军的几次作战都十分不满。
原本麾下对水战最为精通的梁肃刚一出征就死在程晋之箭下,这打乱了乔靖的部署,以至于后头接上来的那几个将士,乔靖怎么看都不顺眼,更何况,几场南下的战事打下来,蜀地半点便宜没占到,还损失了不少战船、兵士。
思及此处,乔靖对程晋之越发恨得牙痒痒。
他站在甲板上,骂道:“要让我知道他在哪儿,我定要他五马分尸,才解心头之恨!”
边上副将道:“这么久没有音讯,八成是死无全尸了。”
乔靖骂骂咧咧的,视线从王琅身上掠过,见对方白着一张脸,他不由眯了眯眼睛:“那么多牢房,愣是没有找到人,是他运气好,还是本将军运气太差?王琅,你怎的站不稳?”
王琅挤出笑容来,声音却是虚的:“头一回上战船,风大委实站不稳,叫乔将军看笑话了。”
乔靖哼了声,没有再深究。
毕竟,在他眼中,王琅就是一个没点儿力气的书生,不过是夜里转了几个衙门就起热发烧,这么破的身子骨,上船晃得脸白要吐,也不奇怪。
乔靖练了三天,王琅也吐了三天,总算把乔靖最后那么一点疑心给吐没了,打发他回衙门里整理文书。
此时,袁二快马加鞭,堪堪赶到京中。
听风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见了袁二,得了程晋之的准信,悬着的心也就落下来了。
“这事儿得告诉程三奶奶,”听风道,“你今儿赶巧了,夫人、郡主陪着程三奶奶和程家姑娘们一道去城外马场了,你这会儿去,正好能遇上。”
袁二闻言,刚要走人,突然闪过个念头,顿了脚步,问道:“我直接寻去马场,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听风一面走、一面道,“夫人前回返京,不也是你护着回来的吗?”
话一出口,听风自个儿也琢磨过味来,当即好一阵挤眉弄眼,拿手肘撞了袁二好几下:“跟你说实话,原真没有想到那一岔,近来当真是忙晕了头。
但你先提的,可不赖我,说起来正是个好机会,你就直接寻念夏说,让她禀了夫人。
这么好的时机,你可千万别错过。
夫人她们可惦着程三爷了,定然喜极而泣,念夏与夫人贴心,定然也感激你。
再说,人又是你救出来的,多英雄风光!”
袁二叫听风这一连串的说得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他本不是这么个意思,叫听风胡乱一掰扯,反倒跟真的一样。
仿若是他惦记着与念夏多说些话,又怕唐突了人。
袁二怕听风越说越没边,干脆直直去了马场。
秋高气爽正是跑马的好时候,遥遥的,袁二看到了念夏,个头高挑的她正与夫人说着话,阳光拉了长长的影子,斜斜冲着他的方向。
他垂着眼看影子,心想,大概还就是真的。
清了清嗓子,他抬声唤了声“念夏”。
念夏听到了,循声看过来,见是袁二,一时也有些惊讶。
她没有耽搁,小跑着到了跟前:“是小公爷那儿有什么消息?”
袁二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他人听见,道:“程三公子救下来了……”
念夏低呼着捂住了嘴,听袁二仔细说了经过,又追问了几处细节,忙道:“我这就告诉夫人去,也好告诉三奶奶……”
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风光没有感受到,感激也没有品出来,念夏风风火火地就跑远了,可袁二却觉得心里暖着,这么想来,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就是这个妮子,落在了心坎上。
前头,顾云锦听了念夏的话,眼睛已经通红一片。
她急匆匆寻了林琬,哽咽着道:“你说得对,他撑住了,现在在安全的庄子里养伤,小公爷那儿安排的人手,你只管放心。
只是,救他时想了些法子,为了线人的安全,暂时还不能往外说,就当还没找到。
我们心里知道就好……”
林琬愣愣的,半晌回不过神来,待醒神了,已然是泪流满面。
她只要他平安,旁的都不要紧,只是守住秘密而已,与程晋之的脱险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她用力扣着顾云锦的手腕,哭着道:“我明儿还来学骑马,他不在,我也能学好,等他回来,我满场挥鞭子跑,叫他追不上!”
寿安郡主和程五娘、六娘瞧见状况过来,听了事儿,亦是不住掉泪。
程五娘一把抱住林琬,道:“我教你骑马,我教的比他好多了!”
第九百二十四章 都疼他
入夜时分,顾云锦坐在罗汉床上,抱着哥儿听奶娘说话。
今日她与寿安陪林琬去马场,自是带不了哥儿,安阳长公主欢欢喜喜带了一天小孙儿。
亲祖母对上亲孙儿,恨不能捧到天上去,可哥儿毕竟还太小,没有亲娘不带着却日日陪着祖母的道理,长公主不喜欢做那样的事儿,平日里再想着,也从不软着硬着要接孩子去跟前。
当然,长公主也可以让顾云锦去她那儿,但婆媳总归不是嫡亲的娘俩,两人关系再是融洽,成天对着也不好。
再者,蒋仕煜嘴上说的少,心里对哥儿的疼爱半点不缺,顾云锦若是在那儿,他还要摆严肃的家主仪态,疼孩子都不方便。
反倒是顾云锦与皇太后这样隔了辈的,处起来更自在些。
顾云锦晓得长公主心意,自个儿琢磨了一阵,近些日子去慈心宫时,偶尔不带上哥儿,又或是与寿安一道邀林琬出门,说的是散心,实则是让长公主和宁国公能顺理成章看顾孩子。
她家小哥儿,夜里都会回到她这儿,顾云锦没有一刻见不着孩子就坐立不安的情绪,她知道长公主和奶娘能把哥儿顾得很周全,这个孩子,会在全家的手掌心里长大。
如此一来,各自都高兴满足。
人人都疼他,最甜不过了。
哪怕哥儿还是个不足百日的小面团团,可谁都不会想“独占”哥儿夺走他的幸福,而是想把更多更好的全部给他。
奶娘絮絮说着哥儿今日状况,吃喝拉撒睡,事事细致,好叫顾云锦清楚哥儿身体。
“长公主总说,日子跟飞一样,好似昨儿小公爷出生,如今哥儿都能跟她乐呵了,”奶娘笑着道,“今日她却嫌日子慢了,恨不能哥儿也长大了,能骑马能射箭,她等急了。”
顾云锦听着乐得不行,搂着哥儿亲了两口。
谁说不是呢,不止长公主,顾云锦自己也一样,今儿觉得日子快,明儿又嫌弃过得慢,怀里多了这么一个小东西,想着的念着的都是他的成长。
长得慢了,心里着急,总希望他每日都比前一日多些变化;长得快了,她倒是日日看在眼中,蒋慕渊却还在蜀地征战,错过孩子的每一项成长。
翻身、坐立、爬行,依依呀呀叫唤开口……
那么多让父母欢喜雀跃的事儿,要是都错过了,那多遗憾呀。
当然,孩子的成长是既定的,早慧还是好事,真晚了,顾云锦第一个要着急,能盼着的,大抵也就是早日收复蜀地,能叫蒋慕渊早些回京来。
前世的蜀地战争,前后耗了四五年,今生,虽然大军还在霞关下与叛军僵持,但顾云锦相信,会与前生不同。
排兵布阵上的事儿,顾云锦听蒋慕渊说了不少,但前世已久,说得再详细也不可能细到每一次小战事的进退,他们能感悟到的最大的不同是程晋之活下来了。
程晋之依旧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立首功,却没有马革裹尸魂断战场,他还活着,即便伤重。
他延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命,也是蒋慕渊与顾云锦的信心他们今生做的努力是有成效的。
蒋慕渊也是知道她记挂着这些,才会让袁二辛苦赶路回京来报信。
思及此处,顾云锦垂着眼看着哥儿笑了起来。
心里满满当当。
程晋之获救的消息自是不能传开,顾云锦和寿安甚至没有告诉安阳长公主,是听风那儿揣摩着蒋慕渊的意思与蒋仕煜透了一声。
林琬回府之后,亦是只说给了肃宁伯夫人听,其他人也先瞒下。
隔日,顾云锦入宫探望皇太后。
皇太后听说她们出城跑马了,道:“散散心也好,你与琬儿丫头亲近,多陪陪她。”
顾云锦自是应了。
说了会子话,外头的小内侍进来传话,说是陶昭仪来了。
成亲之后,顾云锦只要是在京中,来陪伴皇太后的时候很多,她遇上过几次刘婕妤,也遇着袁贵嫔一次,而陶昭仪,从前是极少来的,或者说,陶昭仪很少明知道皇太后这儿有人陪着、还凑过来。
而自从顾云锦出了月子之后,却遇上陶昭仪好几次。
顾云锦想,许是因为孙宣因蜀地反叛而声望一落千丈,他自己不好在风头紧的时候活动,陶昭仪便顶了上来,不管外头如何说,但皇太后若能对他们母子和颜悦色些,孙宣的处境也能轻松许多。
皇太后示意内侍把陶昭仪请进来,又偏着头轻声与顾云锦道:“不说旁的,陶氏宫里的点心倒是很对哀家的胃口。”
顾云锦弯着眼笑。
皇太后爱吃糖,“歪理”也多,向嬷嬷从来拗不过,只好叫小厨房里少做些甜点。
其他宫里孝敬来的点心,向嬷嬷便是再唠叨,皇太后也能尝了味。
好在,陶昭仪那儿要讨好皇太后,又不敢得罪向嬷嬷,点心做的花样百出,香味十足,甜倒是不怎么甜,皇太后解馋倒也不觉得淡。
陶昭仪进来问了安,满面笑容,看着情绪极好。
皇太后睨了她一眼,道:“你今日倒是喜气,有什么好事儿与哀家说说。”
陶昭仪道:“圣上近来政务繁忙,臣妾也给御书房送了些点心,刚送去的内侍回来与臣妾说,南边有军报抵京,是大好的消息,圣上喜笑颜开,说是挂心了那么久,总算有信儿了。”
顾云锦坐在一旁,闻言心里一阵嘀咕。
按说蒋慕渊谨慎,程晋之的行踪必然瞒下了,肃宁伯府那儿也不至于出差池,圣上说的大好消息应当与程晋之无关。
那到底是何处起了进展……
皇太后听了,也不由展了笑容。
说什么后宫不干政,可朝廷战事纠结,后宫里谁又会不上心呢?
皇太后不仗着身份胡乱指手画脚,但牵挂必是免不了的。
她把小曾公公叫到近前,交代道:“去御书房外打听打听,真有好消息,哀家也乐一乐。”
陶昭仪也就没有走,静静等着。
很快,小曾公公回来了,亦是喜气洋洋,道:“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了,南陵城打下来了!”
第九百二十五章 激动
话音未落,顾云锦不由睁大了眼睛,便是沉稳如珠娘,都忍不住低呼出声,又急急捂住嘴。
朝廷在南陵真的耗太久了,孙璧和董之望不勇于进攻、只图防守,但也确确实实拖住了朝廷的兵力,耗了军饷,硬攻迟迟未攻下,不管还不行,尤其是蜀地反了之后,真不顾南陵状况,还怕孙璧从背后捅刀子。
虽说前回两军交战,南陵大败,大伙儿都知道他们挺不了太久了,可一日没有收复南陵城,就一日还是心腹大患。
皇太后急忙追问:“确定打下来了?如何打的?孙璧和董之望呢?”
小曾公公道:“军报上说,余将军都带兵入了南陵城了,确确实实是打下来了。”
朝廷兵临城下,南陵之前吃了败仗,城中人心惶惶的,看不到胜果,底下人自然是各种心思都有,便是董之望与孙璧之间,都是矛盾重重。
有熬不住的,想要“将功赎罪”,在朝廷兵力前压时,趁夜打开城门投降。
余将军胆子大,也不管是不是请君入瓮,亲自带兵冲去南陵城,打了孙璧和董之望一个措手不及。
守城门的兵士都已经起了投降的念头,城中也没有多少人抵抗,只孙璧和董之望的亲兵奋力搏杀,想求一条脱身之路。
余将军的人手围住了董之望的府邸,大量兵力冲向郡王府。
从孙睿和孙带回来的消息得知,郡王府里有通往矿山的入口,偏郡王府离城门远,一路上坡,独居一处,不赶紧些,孙璧会经由矿山密道脱逃。
朝廷对矿山内部的状况掌握不足,只从收在手中的几处入口探过,里头不仅是为了采矿,也是留一条退路,生生把山道挖得比兔子洞都厉害。
一旦叫孙璧进了矿山深处,再想把人找出来,那就难了。
“那孙璧果然是想从密道逃出去,叫小公爷夫人的兄长带人追上,抓着他了!”小曾公公说完,冲顾云锦笑了笑,贺喜道,“您的兄长,可是建了大功了。”
一听这话,顾云锦没忍住笑弯了眼,里头盛着泪,喜不自禁。
小曾公公又道:“只可惜,朝廷对总督府的情况不够清楚,明明离山壁隔了大半座城,愣是也挖了一条地道,余将军追进去的时候,董之望没影了,不过,他身边不剩几个能用的人,失了城、丢了兵,他成不了气候!”
叫董之望逃了,这不够圆满,但对朝廷来说,收复南陵已经板上钉钉,此番状况,也算是瑕不掩瑜。
尤其是南陵城投了,城内没有遭遇战火冲击,百姓后续的生活能很快缓过来,而不用像北地那样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去重修、振兴,这是极好的局面了。
如此战果,一则收复领土、振奋官吏与百姓,二则能把更多的兵力投入蜀地战事,也给前线将士更多的信心,三则敲打乔靖,让他知道反叛是没有好结果的。
圣上如何能不喜?
尤其是生擒了孙璧,这可比运一具尸体回来叫人顺气多了,便是文英殿那儿,孙看了军报都很是振奋。
孙璧害他重伤,胳膊肩膀至今没有养好,这口气,孙岂会不出?
皇太后当然也很高兴,握着顾云锦的手,道:“你那兄弟是早早投在余将军麾下的那个吧?他也不比你长几岁,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能耐,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战功。”
陶昭仪笑得亲切,她晓得顾家里头即便隔房、兄弟姐妹感情都极好,便道:“不止是一人有本事,满门皆英勇才是最叫人敬佩的,顾家这几兄弟,哪个身上没有战功呀。
先前外头总说,前头的顾将军牺牲得早,底下这一辈突然顶上来,年纪不够、功勋也不足,如今再看,几兄弟扛得住将军大旗,北境交给顾家,稳当着呢。
这回抓了孙璧,得了功劳,我听说顾家还有两兄弟领兵支援肃宁伯,之后收复蜀地,必定还会再得功绩。”
因着蒋慕渊的关系,顾云锦对刘婕妤、陶昭仪等人向来讲究面子工夫,不亲近谁,也不疏远谁,平素往来少,一碗水端平也不是难事。
现在陶昭仪真情实意夸了那么一番,夸人全家都夸到天上去了,顾云锦不理都不合适。
皇太后亦是夸赞,顾云锦得了嬷嬷内侍们的恭贺,嘴上忙谦虚了一阵,心里,当真是极其激动的。
前世,她活着的时候,给顾云齐添了很多麻烦,等她死了,顾云齐也没放下她这个不懂事的妹妹,替她报仇,又自责没让她日子随顺,再后来,蒋慕渊倒了,不止是顾云齐,整个镇北将军府都被孙迁怒打压。
顾云思病故时,顾家背负着通敌的罪名,这么多好儿女,别说建功立业,顾家百年名声都保不住。
现在,终究是截然不同的。
有功劳,有称赞,有声望,那么多汗、那么多血都没有白流。
陶昭仪看得出顾云锦心潮澎湃,她心里亦是极不平静。
南陵收复了,孙祈不管贡献多少,彼时也督军过,借此得些名声也是情理之中。
可孙宣近来难捱,此消彼长,在兄长们面前越发落下风,这叫陶昭仪如何不急切?
外头评说孙宣的急功近利造成了蜀地反叛,虽然不是真相,但陶昭仪是真心盼着蜀地战事顺畅,只有乔靖的反旗倒下,孙宣才能从那些打压里重新走出来,再图进展。
其他殿下们的手一时半会儿还伸不到肃宁伯跟前,左右肃宁伯不站边,蒋慕渊又是谁拉拢都没有笼络到,陶昭仪也希望顾家多得些功绩,不说将来向着孙宣,起码不主动打压,能在圣上跟前替孙宣“开脱”几句,就已经极好了。
皇太后兴高采烈地给顾云锦和陶昭仪都分了颗糖果,自个儿也含了一颗,道:“云锦丫头早些回去,给你娘家报个喜。”
顾云锦听出了弦外之音,知道皇太后私下有话与陶昭仪说,便恭谨起身告退,回西林胡同去做喜鹊。
第九百二十六章 喜鹊
顾家宅子热闹极了。
京中只有女眷、孩子,满打满算也就是三代人,比起以前在北地时田老太太坐镇的四世同堂,到底还是缺了些把大将军府住得红红火火的人烟气。
好在孩子多了,整日里又跑又闹的,叽叽喳喳,丝毫不显寂寞。
丰哥儿领头,带着几个弟弟妹妹满花园的跑,盛哥儿最小,挥着小胳膊想要跟上去,他走路还算顺畅,跑起来却是跌跌撞撞,叫边上看顾的人手又是紧张又是好笑。
单氏今儿空闲,看着一群孩子闹腾,笑个不停,听前头说顾云锦来了,她赶忙交代众人看好孩子,自个儿往徐氏屋里走。
还未坐下来,透过半启着的窗子,单氏就看到顾云锦进了院子,提着裙子跑进来。
那风风火火的样子,和园子里那几个小的几乎是一模一样。
单氏扑哧就笑了,与徐氏道:“一家人进一家门,看我们云锦,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跟花蝴蝶似的。”
徐氏抿着唇也笑了:“她惯会唬人,一套套的,娘家婆家都当她是大宝贝,别说是当了娘,再过小二十年当了祖母,一样是想正儿八经就正儿八经,想飞起来就飞上天去。”
这排揎口气的话,责备半点没有,全是揶揄调侃,满满都是喜欢。
搁在几年前,徐氏便是想打趣顾云锦,也断断不会说这样的话,她怕顾云锦听岔了意思,现如今不同了,两人亲着呢,这样的俏皮话只显得关系极亲近。
单氏抚掌大笑。
顾云锦迈进来,听了这句,上前挽着徐氏的胳膊坐下,又唤了单氏一声。
姿态亲昵,仿若闺中,至于循规蹈矩一般的问安行礼,那是没有了的,她就是个大宝贝,要飞上天了。
徐氏笑着问道:“说你是花蝴蝶,还真是花蝴蝶了,突然欢欢喜喜地过来,可是有什么大好的事儿?”
顾云锦道:“今儿不是蝴蝶,是喜鹊,我刚从宫里回来,来报喜的。”
单氏和徐氏互相看了看。
顾云锦急切要说的定是顾家的喜事,而府里还不晓得、宫里却知道了的,十之八九是战场上的事儿。
顾云齐在打南陵,顾云熙和顾云骞带兵支援肃宁伯,不晓得是哪儿得了战果。
顾云锦没有直说,先催着人去寻吴氏来,单氏她们有数了,当是南陵有了大进展。
吴氏很快来了,一进屋,就见顾云锦冲着她直笑。
笑容招人,吴氏爽快人,哪里绷得住,两厢还未说话,她先扶着落地罩笑了一通。
一面缓气,她一面“威胁”道:“你可一定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然,不叫你笑岔了气,今儿断不叫你出这个门。”
顾云锦笑道:“宫里刚收到的军报,余将军带兵入了南陵城,围了总督府,可惜叫董之望溜了。”
几人皆是一怔,这消息听着,喜忧参半不是?
下一刻,顾云锦话锋一转,道:“孙璧也想溜,人都顺着密道往矿山里逃了,叫哥哥给一把揪了回来,活捉了。”
吴氏有一刹那间没有反应过来,但很快,她的唇角扬得越来越高,眼里涌了泪花,喜极而泣。
半边身子倚着落地罩,吴氏不想人前失态,可委实装不来,毕竟,牵挂是那么真,欢喜也是那么真。
沈嬷嬷上前扶着吴氏往椅子上落座,眼中亦是湿润。
她想,钟嬷嬷前回说的话真是对极了,辛苦日子早就到头了,以后全是各种好事儿,她只要活得够久,就能见得更多。
她一定要好好看着,品味着,等将来去了底下,能生动又详细地把所有状况都说给老爷与苏氏太太听。
吴氏顾着笑、顾着哭,一时半会儿间顾不上说话,单氏与徐氏见状,没有越俎代庖发问,只等着吴氏缓过来后仔细向顾云锦打听细节。
丈夫得这么大的功劳,该由吴氏来问,这种大喜事儿,谁也不夺了她的喜悦。
“没有受伤吧?”吴氏的声音还有些抖。
这便是自家人了,比起功绩,她更关心顾云齐的安危。
顾云锦道:“军报上似是没有提及,嫂嫂只管放宽心,以哥哥的这份功,若万一受了重伤,不会不提一句,没有提,那便是无要紧事,即便伤着了,也就是些小伤。”
将门子弟,战场上搏命,即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不受半点儿伤。
谁身上不是细细密密好些口子痕迹?
这是常事,吴氏也没有那么天真,连这么些小伤情都要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听顾云锦这么一说,悬着的心就落了,问起了生擒的细节。
小曾公公打听来的并没有那么详备,但因着皇太后爱细听故事,整个战局最关键的生擒部分,他尽量问细了,顾云锦也能一五一十说与家里人听。
如何进城,如何领精兵冲上郡王府,又如何追到密道口一路探进去,最后又如何把孙璧擒获、押回郡王府中……
再是细致,在军报上也就是那么些字数,说成了花儿也比不得书局话本,洋洋洒洒地把一场战局描绘得动人心弦。
可这毕竟不是话本故事,是真实的战场,而里头的人物是她们的亲人,这种感觉自是不同,寥寥也叫人呼吸时促时顿,牵肠挂肚。
吴氏从未去过南陵,对那里的状况也就是在顾云齐出征后,她从书上和顾云锦等人的讲述里得了个浅显的概念,但她这会儿一听,仿若是真跟着在大山肚子里开凿出来密道中走了一遭,山道逼仄、空气稀薄,揪心坏了。
良久,她才双手交握着、如同从山道里出来了一样,长长舒了一口气:“南陵城收回来了,但后续事情还多得是,我们爷怕是要忙上好一阵的。”
南陵城是投降不假,但也会有小部分的反叛力量潜伏在内,后续必然要清理一番。
董之望逃了,虽难成气候,可也不能叫他逍遥了去,势必要继续搜捕。
朝廷还要接手整座矿山,彻底清点矿藏,那么多失踪在南陵的孩子、先前被孙璧扣下的查案官员,无论是生是死都要有个说法,南陵上下官场要肃清,把董之望一派的人手全部撸了……
朝廷要做的这些,将士们插不上手,余些人手交接便是,他们最紧要的是支援蜀地。
无论顾云齐被分配了何种事务,都会脚不沾地。
第九百二十七章 歹毒
外头院子里,盛哥儿由奶娘牵着回来。
他岁数最小,丰哥儿他们还生龙活虎、不知疲倦,他已经闹不动了,老实极了。
偏小孩儿极讲脸面,哥哥们不要奶娘抱,他也不要,虽然累,还是自个儿迈着腿。
吴氏听见声响,起身迎了出去,看着额头上还冒着汗的儿子。
秋日下午,别说热了,甚至有些凉,也就只有这些小娃儿能把自己玩闹得跟大夏天一样,饶是奶娘替他擦过了,很快又湿哒哒的。
吴氏蹲下身子,掏了帕子给他擦汗,听盛哥儿往外蹦词儿,童言童语,很是有趣。
她抵着盛哥儿的额头蹭了蹭,看着眼前与顾云齐十足相似的五官,忍不住又笑弯了眼。
这是她和顾云齐生的儿子。
哪怕她是远嫁,哪怕婚后几年聚少离多,哪怕孕中、生产、带孩子长大这些事儿,丈夫都不在身边帮不上忙,但吴氏没有半点后悔和怨怼,她心里只有自豪和欢喜。
她的男人,是做大事的,英勇无畏立战功,心里装了天地,也装了万般柔情给她和儿子,相处虽不多,可情谊真切,即便离了大半个江山,她依旧心暖又安定。
吴氏抱着儿子起身,盛哥儿有些不愿意,扭着屁股想下来自己走。
“娘与你说爹爹的事儿,”吴氏笑着道,“爹爹可厉害了,又打了大胜仗,把敌人抓住了。”
盛哥儿一听,不闹了,双手抱住吴氏的脖子,催她快些讲。
娘俩一块往徐氏屋里来。
顾云锦看得直笑,起身过来,点了点盛哥儿的脸颊。
盛哥儿很喜欢顾云锦,原因也十分简单,因为府里他最小,而顾云锦那儿有个比他还小的弟弟,他就成了哥哥了。
他到处找了找,没寻到哥儿,一时很是失望。
顾云锦忙道:“弟弟今儿没有来,过两天你到姑母那里看弟弟,行吗?”
盛哥儿忙不迭点头应了,又摇着吴氏脖子催她讲故事。
顾云锦眼热极了,道:“你们娘俩先讲,我也回去跟哥儿说去。”
吴氏打趣道:“哥儿哪里知道你说什么。”
“那也不要紧,”顾云锦道,“他舅舅们厉害,他爹爹的故事更加讲不完,我慢慢与他说,能说好几年呢!”
一屋子人都跟着笑。
时间不早了,顾云锦说要走,单氏她们也就没有留她,送她上了马车。
收复南陵是极其振奋百姓的大事儿,宫里自不会压着,立刻往外头传了消息,等顾云锦经过东街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京城百姓恨死了孙璧和董之望,在他们眼里,这两位可比乔靖挨千刀多了。
这几年国库紧巴巴的,孙璧却私占了矿山,若早早交出来由朝廷开采,能给国库补多少银钱,又添多少军资,朝廷有钱了,两湖重建能宽裕许多,能更快让天下粮仓恢复生机。
这可不是单单采矿的事儿了,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最要紧的是,那么多失踪的孩子都被卖去了南陵,京城一夜之间丢的三个孩子闹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大伙儿都是左邻右舍的,谁不揪心呢。
现在,大伙儿就等着看孩子们能不能寻回来了。
富丰街上那两家,得了消息后片刻没有耽搁去了顺天府,绍府尹手里的讯息不比百姓多多少,实在不清楚孩子们状况。
两家人一合计,又火速赶去问陈三。
陈虎子常常与顾家哥儿们耍玩,陈三不忍心推辞,应了第二天去西林胡同问一声,又好生安慰了两家人,才算稳了他们情绪。
只是,顾家其实也没有答案。
前头余将军才攻下了南陵城,军情紧急,心急火燎就送喜报回京了,后续的整理工作还来不及展开,如何能提现在第一时间送往宫里的折子上。
现如今,也只有等着了,所有人都翘首盼着,等驿官快马加鞭从南城门入京,带来更多好消息。
陆陆续续的,余将军送了好几封折子进京,全部呈到了文英殿。
派出去搜寻董之望的将士暂且还没有收获,崇山峻岭之中搜捕个把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孙璧扣押在郡王府里,这一位虽因反叛被圣上削爵,但毕竟姓孙,是正儿八经的皇家人,余将军不至于苛待他,他们大军打进来,只抓人收地,怎么处理这一位,那是朝廷的事儿。
眼下,南陵那边要等着圣上的讯息,确定如何押送孙璧返京。
此事要紧,孙璧兵败,但还跑了个董之望,天晓得整个南陵还有没有他们的追随者,要豁出命去在半路上截囚。
再跟前回押送那老郭婆时一样来一回,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孙祈在看新送来的折子,上头写着,董之望心思歹毒,在上一回出城夜袭失败、自知再无抵抗之力时,把前后两批到南陵查案的官员杀了大半。
在孙祈看来,这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的。
当日孙璧起兵,孙睿和孙逃出南陵城时,那些被留在其中的官员就已经没有活路了。
最好的结果是被董之望拿来和朝廷谈条件,不想谈了就直接杀,余将军收复南陵后能替他们收个全尸、送回祖籍安葬,不至于客死异乡、魂无归路,已是难得。
可清楚归清楚,看到上头长长数列确定已经遇难的官员名姓,孙祈还是抬眼看了看静阳宫那两兄弟。
以御史言官们的性子,这事儿少不得好好写一写、骂一骂,只要他引导得当,孙睿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名声上定会受损,与孙宣因蜀地造反受挫一样。
有这些朝廷要事在前,孙祈因为后院女人纷争被参的那几本折子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儿了。
这么一想,他把手上的折子递给了孙睿,道:“只有几个活络的从驿馆逃脱,这些时日躲在好心的老百姓家里,躲过了董之望的毒手。”
孙睿点了点头,淡淡道:“不是哪个都有卞大人的好运气。”
孙过来,睨了眼折子上的名单,咬牙骂了孙璧和董之望一通。
文英殿里,没人拦他要他谨言慎行,连孙睿都没有管他。
孙骂了不少,脾气上来了嘴上也不注意,殿内最不缺的就是心眼多的人,在座的官员们都听得明白。
比起可惜那些鲜活的生命,孙对自己在南陵的遭遇更耿耿于怀。
第九百二十八章 硬脾气
刑部吕侍郎垂着脑袋,脸上很是不好看。
他为官多年,原以为已经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高手了,轻易不会在脸上露出端倪来,可这一瞬,他有些绷不住。
卞员外郎的运气着实不错,但也是几次搏命、从刀口上爬下来的,而吕侍郎自己,才是运气最不错的那个。
要不是老母重病,他得了恩典回去照顾,去南陵的极有可能是他,被孙璧扣下的也会是他,十之八九,今儿呈到文英殿里的名单上,官阶最高的还是他。
他侥幸活下来了,可那名单里牺牲的刑部大小官员,皆是他的下属,其中亦有好几位与他关系极好。
这还是已经辨认出了身份、确定了的名册,不知道还有多少是没有认出来的。
十年寒窗供出一个成材的当真不易,又是年轻有为,扛起一大家子,那些人,就这么没了……
吕侍郎越想越难过,几乎克制不住的,抬头扫了孙一眼。
孙毫无感知,还在骂董之望与孙璧。
倒是吕侍郎身边有两人注意到了,赶忙把话题带开。
“那些丢了的孩子还没有消息吗?”
“折子上没见提呢……”
傅太师轻轻咳了声,道:“只能再等等,给余将军些时间。”
京里很是关切孩子们的下落,这一点余将军很是清楚,几本折子上都没有提及,傅太师想,肯定不是他故意拖延不追查,而是还没有查到。
就傅太师对董之望那人的了解,这些年丢在南陵的那么多孩子,恐怕结果也很乐观。
董之望是自己要完蛋了也一定要拖上一群垫背的,他杀了那么多被扣下的官员,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孩子们。
凭心而论,能多救一个是一个,想所有人皆大欢喜,是痴人说梦了。
傅太师想了想,道:“如何押运孙璧,还是要尽快定个章程给余将军,南陵官场上下如何安顿,也要吏部早些出个意见。”
孙祈听见了,心思转了转。
当时两湖大换血,他还是个插不上手的皇子,没有从中捞到什么好处,现在南陵换人,不说占据高位,也要塞几个自己人到能办事儿的位置上。
就算他不动,他那几个弟弟也不会袖手旁观,势必要塞人。
官场上的这些运作,足够文英殿里商讨一阵子的了,但老百姓之中,还是盼着孩子们。
宫里消息传出来,一时之间定然失望,可晓得三个衙门被扣下的官员几乎都丢了性命,又是叫人一阵接一阵的害怕。
“这都是什么疯子!自己造反活不了了,也不叫别人活!”
“不疯能造反?不疯,能买那么多孩子去炼丹药?”
“也是虎子运气好被救下了,余下两个,我看机会不大了……”
“这话小声些,别叫人家里听见,剐心剐肺的。”
“提心吊胆没个准信是煎熬,确定遇难了的是天都塌了,老头子家巷尾那户的小子是大理寺当差的,名册上就有他,家里母亲哭断了魂,祖母怕是也熬不了几天了,惨啊……”
“我晓得你说的那户,就是个跟芝麻官差不多的小吏,跟着去南陵做苦差事,就指着多出些力气往后好出头,没想到,家里福没享到,人也没了。”
外头叹息声不断,御史们的折子自然也一本接着一本。
大朝会上,有几个花甲之年的老御史,指着孙睿和孙一顿骂。
孙睿半垂着眼,半句自辨没有,虽不清楚是不是左耳进右耳出了,但起码态度还是挺可以的。
而孙何时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一双眼睛充血通红,不见丝毫委屈,反倒是戾气十足。
圣上坐在龙椅上,冷眼看着下面动静,阴着脸哼了声:“众位认为他们两人在孙璧造反时应对不够周全,那你们给朕说说,当时处境下,他们怎么才能自己不落在孙璧手里,还把所有人都捞出来?”
傅太师看在眼里,晓得圣上是动怒了,这事儿本就无解,彼时哪有那种周全之计,就这两位殿下都险些叫董之望抓回去,怎么可能多捞几个人出来。
可话说另一头,就像蒋慕渊曾说过的那样,御史、言官,他们职责在此,占理时要骂,不占理时胡搅蛮缠的也不是没有,历朝历代,便是当了皇帝,挨御史骂的时候也只能受着。
这几十年还算好的,搁在前朝,多得是御史以在金銮殿上以死相争、撞柱而亡为荣。
傅太师怕老御史骂过了头,真把圣上惹上了火,又怕这几位年纪大了激动起来失了分寸,真要拿脑袋顶柱子说话,就给几个交好的御史递眼色,几人上前圆场子,东拉西扯地总算把这事儿揭过去了。
原想着骂过了就算,却不知道是哪个把那天文英殿里孙骂孙璧和董之望的话给传了出去,让本就没有平静下来的水面又跟倒了热油似的,一下子炸开了。
御史、言官们本就都是硬脾气,哪里能忍下孙那么些话,骂得越发不留情面了。
而黄印的脾气更不小,底下御史敢参,他就敢往文英殿里送,一本不留,一股脑儿给搬进去,全累在案上,等孙自己来看。
轮到黄印当值,他还敢一本接一本地亲手递到孙手上去,孙气得不行,可皇子们都在,三公、各部一二品的大员满满当当的,他没那个胆子、更没那个本事去和黄印争执。
黄印可不是那几个说话中气都要不足了的老御史,他要开口骂了,孙挨不住,也骂不过。
叫黄印这么面无表情地塞了一上午的折子,孙惹不起就干脆躲了,借口身体不适,午膳都没有用就走了。
孙回到寝宫,关上门砸了好些花瓶、盆栽,一地碎片。
凭什么?
他当时从崖壁上摔下来,断胳膊断腿,青川匆忙送他出南陵城,颠簸得又去了他半条命,之后又在山里折腾了那么久,直到封口关外才获救,如此自顾不暇的艰难脱险,他还能顾的上去救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