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章 八字还没一撇
蒋慕渊对顾云锦也是坦诚,道:“刚书房里,晋之给我带了些新消息,有传言说孙璧造反之前,孙就受伤了,伤得还不轻,影响到了日常活动。”
顾云锦一怔:“伤得不轻?如何伤的?三殿下总不至于要了七殿下的命吧?”
诚然,孙睿会孙恨得咬牙切齿,可正是因为他恨,他决计不会给孙一个痛快。
虽然,无论是顾云锦、蒋慕渊还是顾云思,都不知道前世的最后,孙睿和孙到底是什么样一个结局,但以帝王心猜测,孙必然会要了孙睿的命。
而孙睿这辈子使了那么多的阴损手段,只看他对付贾婷,就晓得这人断不是个愿意给人一刀子痛快的性子,他会那么对贾婷,自然也会那么对孙。
真一刀子下去,孙两脚一蹬没了,孙睿反而越发不痛快。
那他会如何对付孙?
借着孙璧的手,让他残了、废了、去大半条命却愣生生要留一口气?
蒋慕渊在也琢磨这事儿,想了想,道:“还是要看孙睿是怎么想的,仅仅是报复孙,要让他失势,自是残了最好。”
帝王之家,仪态不能失。
圣上又不是没有其他儿子可选,孙能力又不突出,他再残了,圣上想一意孤行,受到的阻力会更大。
毕竟,这辈子,孙睿不可能让圣上闷声不响就把龙袍披到孙身上,彼时吃过那么一个哑巴亏,今生必然不会重蹈覆辙了。
只是,以孙睿的阴损,他心里的那些怨气,恐怕不是看着孙失势就能消的。
这一切,还是要等周五爷和袁二的消息。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间,蒋慕渊的声音有些闷了,顾云锦敏锐,也就慢慢放缓了语速,一点点低下声音,等身边那人呼吸平缓了,才闭了嘴。
到底是累了那么些天,先前再生龙活虎,真这么舒舒服服地躺着,倦意还是拦不住的。
顾云锦偎着蒋慕渊,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到了傍晚才先后转醒。
夏天的白日长,等用过了晚饭,天还没有大黑,顾云锦牵着蒋慕渊往花园里消食去,指给她看寿安郡主静心养出来的花。
这几日天气好,花儿开得正盛,若不是顾云锦指着,蒋慕渊都不信这些明艳的花卉是寿安养活的。
可再是明艳,也比不得身边的媳妇儿。
夜里,相拥而眠,虽是夏日,却也不觉得热腾腾黏糊。
翌日一早,蒋慕渊练了晨功,便进宫去了。
早朝还未散,文英殿里还空荡荡的,蒋慕渊还是站在外头,和几个内侍说几句话。
过了会儿,陆陆续续有人过来,蒋慕渊抬眼看去,没有发现孙祈等几位殿下的身影,只大臣们过来,与他拱手行礼。
有相熟的大臣们笑着与他道喜,贺奇袭北狄大捷,贺顾云宴能接下北地守将一职。
蒋慕渊心里有数,嘴上笑着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话音一落,几位大臣纷纷就笑了。
哪里是八字没有一撇,这分明是话里有话,意思他们在北边大胜、已经画好了那一撇了,就等后头的那一捺了,若是如今一捺还未落笔,就催着他们赶紧把笔尖按下去,该上折子上折子,该建言就建言。
这几人与蒋慕渊本就熟悉,如此明晃晃的暗示,叫人不由笑个不停。
“小公爷谦虚,刚才内侍捧进去的那么多折子里,准少不了说这事儿的,今儿早朝上,圣上也透出了要定下守将的意思了……”
蒋慕渊闻言,道:“定下也好,南陵要打仗,北边定下来,能安百姓的心。”
可不就是这么一个道理嘛。
正说着话,小内侍凑上来,低声道:“小公爷,圣上请您过去。”
蒋慕渊了然,几位皇子没有出现的,大抵也是被叫去御书房了,他便与几个大臣行了礼,转身往御书房去。
圣上靠坐在龙椅上,正听孙宣说话,蒋慕渊一迈进去,就觉得里头气氛沉闷。
先前大臣们进文英殿时,神色轻松自在,想来早朝上并未发生什么让圣上气闷的事情,那现在这沉闷的氛围,显然是御书房里商议的事情引来的。
蒋慕渊问了安,没有立刻开口,就候在一旁,听他们继续说。
孙祈已经接过了话头,道:“五弟的考量是有道理,可眼下不是一口气做这事儿的时候,南陵僵持着,余下的事情必然要循序渐进……突然之间手段强硬,其他地方若也……”
孙宣抿唇,道:“大哥是怕他们有样学样,都跟孙璧似的?可他们就算有那个胆子,又有谁真的跟孙璧一样布局多年?真有那样的,手段强硬和软和,没有区别。”
“既然他们不学孙璧,那眼下急吼吼做那些,也就没有必要。”孙祈皱眉,道。
孙宣摇头:“不过是防一手罢了。”
“真有心反的,不是留一两个质子就能让他回心转意的,若不然,开朝之时也不会让他们携家眷赴任。”
听到这儿,蒋慕渊就听明白了,这两位在争要不要扣封疆大吏的家眷在京中。
前朝时,封土在天南海北的如南陵王、坐镇一方的总督如董之望、镇守边关的大将军如顾家几代,妇孺大抵都是留在京中的,这是朝廷的制衡。
而本朝伊始,祖皇帝就没有顺承这一项,让他们爱住哪儿住哪儿。
其中缘由,有一部分的确如孙祈所言,真有胆子养私兵、图谋造反的,哪里还会管留在京里的老娘幼子,造反本就是豁出九族去的大逆不道之事,怎么可能单单会为了老娘幼子就停手?
可不管用归不管用,在朝廷风波四起的时候,总要有一些手段来彰显皇权威严的。
孙宣此刻提出来……
蒋慕渊不动声色地暗悄悄睨了圣上一眼,不得不说,孙宣的提议是契合圣上的心思的,是圣上起了要扣人的心,孙宣不过是猜到了他父皇的心,顺着提议而已。
至于孙祈,蒋慕渊不信孙祈没有看明白,意图争夺皇位的人,能耐、本事虽有高低不同,但对集权的心,其实都是同一路的。
第七百八十一章 典范
孙祈当然知道,哪怕顺德帝一个字都没有说,但他在这项事宜上的偏向,已经明明白白摆出来了。
按说,他作为儿子,想在父皇跟前表现自己能力的儿子,此刻该顺着圣上才是,可偏偏提出这一项来的是孙宣。
早不提、晚不提,偏在孙祈定下了要往南行之后提出来。
说透了,就是在南下累名声、功绩之事上,孙宣落在了孙祈后头。
孙宣不想让孙祈一个人出头,那他必然要做一些事情来扭转局面,他提出让封疆大吏、手握兵权的将军送家眷进京,后续的事情必然会交由他去办。
蒋慕渊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捻了捻,目光又从孙祈和孙宣身上掠过,暗暗分析着。
不得不说,孙宣这一步棋,走得横冲直撞,但并未不是个好法子。
这事儿虽不好办,背后难处不少,但明面上的困难不见得多,好处其实也有。
首先,得圣上心思,这就是最重要的,太子立谁,说到最后,还不就是可能圣上的心意吗?
再者,那些人不能明晃晃与朝廷对着干,反而要显得与孙宣和睦,除非他们学孙璧,当下就起兵造反,可不是谁都有那魄力和累积的。
而孙宣在其中能做的文章不少,是因为执行此事而让这些实权者对他愤恨,而是利用机会抓住人心,让对方与他交往,这全看孙宣的手段与本事。
毕竟,对几位皇子而言,接触封疆大吏、将军的机会太少了,想拉拢都无处下手,孙宣就是赌一把,那么多人,只要能拉拢一部分,和缓一部分,余下的哪怕得罪了,又算得了什么?
十全十美的好事儿,天底下本就没有几样。
说起来,原本这样的事儿,百官、百姓容易偏向大吏、将军,所谓的民心,在争太子的时候,是决计不能缺失的,但孙璧和董之望的造反,显然是给铺了一片不错的土壤。
如今可不是十多年后那硝烟四起、内患不断的时候,百姓生活总归还过得去,没有人愿意活在硝烟之中,对叛乱很是反感。
何况,孙璧身上还背着拿童男童女炼丹的恶名,他胆敢如此,不就是没有钳制吗?
若有质子在朝廷眼皮子底下,这些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当“土皇帝”的大官,还能有这个心吗?起码百姓们会认为,他们多少会有些收敛的。
借着这条道,孙宣做成了这件事儿,损失不见得多,好处委实不算少。
在应对孙祈南下一事上,蒋慕渊不得不说,孙宣这反应还挺快。
蒋慕渊正琢磨着,便听见圣上开了口。
“阿渊,你怎么看?”圣上道。
蒋慕渊能怎么看?
这事儿说到底就是圣上的意思了,何况,北地守将的诏书一下,顾家显然也在扣人的范围之内。
说到底,圣上让他来,不是询问意见,而是在提醒他做个典范。
“这事儿必然要做,但恐不是一件能一蹴而就的事情,”蒋慕渊想了想,道,“总督、将军们的家眷安置还好说些,亲王、郡王们,即便不建府邸,行馆也要合乎规制,总不能随便寻处宅子就打发了。
有几位早前在京里有府邸的,这些年也空置着,还要重新修整,需要人手来办,也需要些银子,若是由他们各府各自出,也要收银子上来。”
圣上一听蒋慕渊这话,嗤的就笑了。
蒋慕渊有道理吗?很有道理。
可跟他一开始要问的,想听的,就这么走偏了。
也亏得是国库没有多余的银钱,这笔银子注定是各府自己出,若不然,朝廷一并出了,回头蒋慕渊说不定还要开口替顾家把前期置府的银钱来讨回去。
这么一想,圣上实在憋闷,看着孙宣道:“你既要办这事儿,阿渊提出来的问题就不得不考量,你整理一番,细细安排好,写份折子给朕看。”
孙宣闻言,眼中闪过欢喜,应下了,又转头与蒋慕渊道:“我经验浅,很多事情想得不及阿渊你周全,还望阿渊得空时指点我一些。”
当着圣上的面,蒋慕渊道:“我一时之间想到的也就是刚才说的那些……”
圣上屏退了众人,蒋慕渊先行退出来,孙祈心里也不痛快,没多久就出来了。
孙祈没管孙淼他们,只稍稍拦了拦蒋慕渊,低声道:“我还是觉得,五弟提出来这事儿,太匆忙了些。
不止是阿渊你提出来的宅子,还要有人手去办,指望着那些人看着圣旨就乖乖把人送进京城来,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南陵如今情况不明,又要费心急匆匆做这事儿,万一起些纷争……
何况,南边如今领兵的是余将军,手里握着兵权,这会儿他的家眷,是让送还是不让送?
真铁面无私去谈,不是临阵寒了主将的心嘛……”
蒋慕渊笑了笑,道:“我刚抵京,之后便要南下,能把南陵理顺就不错了,其他事情,心有余力不足。”
孙祈就是想要他这句话,知道蒋慕渊不会提孙宣周全,这就够了,便又说道了几句场面话,拉着蒋慕渊往文英殿去了。
蒋慕渊清楚孙祈的心思,在圣上跟前一味反对,不过是不希望孙宣因此轻易获利。
孙祈也想分一杯羹,可惜他要去营中,分身乏术,等他在南陵获得些好处,指不定孙宣在京里已经把事情办得七七八八了,孙祈想拖,可惜今儿没拖住。
一行人回了文英殿,孙祈自然没有与众大臣替这事儿,孙淼等人也不凑合,蒋慕渊同样不开口,取了一本大臣们整理出来的折子就开始看。
孙宣隔了一刻钟才回来,与众人一道看折子,不久后从中翻出几本来,冲蒋慕渊挥了挥,道:“都是给顾家请功的折子,可能我还没有挑全,一会儿都挑出来送去御书房吧,在你南下之前,先把北境的事情敲定了才好。”
蒋慕渊接过折子看了一眼,道:“同样的请功折子,就一本够了吧,圣上日理万机,折子又多……”
这种折子,一股脑儿一并送过去,就跟他逼着圣上封顾云宴似的。
虽然他的确是逼了,但事情嘛,表面上总要留些余地的。
总不能真把圣上气得想打他了。
他虽然打得过,但不能还手不是。
第七百八十二章 能人
蒋慕渊能这么“算计”圣上,逼圣上,是因为他了解圣上,又因着前世的经历,他知道圣上心里的那根线到底在哪儿,明白此时此刻,圣上对他能防到什么地步、又纵到什么地步。
这是他拿上辈子的命换来的经验。
可,孙宣不同。
蒋慕渊一面把折子交还到孙宣手里,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的神色。
他了解的不止是圣上,还有孙祈和孙宣。
孙祈心思不少,但做事时很直接,颇有些横冲直撞、顾前不顾后的意思,若不然,前世也不会因着身边的女人太多又摆不平而被圣上敲打了,但凡有些手腕的,又愿意费心思去整理的,断不至于平衡不了后宅,甚至把正妃都气得不肯替他管的地步。
孙宣与孙祈的性格不一样,虽然心思同样不少,但做起事情来,孙宣容易犹豫,小事情上还算有些决断,面对真正的大事儿,容易裹足不前。
虽然,今生跟着兄弟们一块来文英殿学政,他对太子之位的心思一点点表达出来,胆子、见识比上一辈子长进了许多,但毕竟年纪轻,骨子里还有一些东西是没有办法那么快做出改变的。
仅仅是孙宣一人,哪怕他察觉到了圣上有心让手握大权的臣子的家眷进京,而孙祈又先他一步抓住了一个机会,他也不会在御书房里直接提出这项提案来。
他的手脚没有那么快,即便他意识到这么做有好处,依旧会来来回回犹豫好些时间。
这一次,反应如此快、又如此果决……
蒋慕渊想,应当是孙宣的身后有得他信任的人辅佐他了。
这也难怪,别看明面上圣上偏爱孙睿、孙睿又有大才,但不等于其他皇子一丁点的机会都没有,圣上既然已经吐露了立太子的意思,那谁都可以来争一争。
孙睿的身边不缺能干之人,贸然去投靠,别说能不能得重用,连用不用他都是个问题。
孙宣、孙祈等人则不同,他们缺人才,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想要搏一把赌个大的,此时先行一步选择主子,倒也是寻常事。
现在看来,孙宣身后的那个人,摸得清孙宣的脾气,也能说服得了他,才让孙宣此时壮着胆子大步迈进。
思及孙宣先前几次看似大胆的举动,蒋慕渊估摸着其中恐怕也有那人指点的痕迹。
蒋慕渊垂下眼帘。
孙宣不是个做皇帝的好人选,他才干不足,但他真若肯好好听一位能人的话,有一群出色的食客替他谋划,过了十年八年,恐怕会有长足的进步。
当然,前提就是听话、肯思考。
这么一比,孙宣其实比孙祈听话多了。
孙祈就不是一个有耐心听食客们比划的。
就是不知道,孙宣背后的那个人是谁,听风这些日子收集的讯息里,缺了那么一环。
午后,宁国公府的马车出了胡同,直直穿过了东街。
这是一日里最热的时候,虽不至酷暑,但下午在日头下晒一会儿,还是会出一身汗。
行人们都避着日头,饶是最热闹的东街,此时也有些打奄儿,也就几家茶馆、酒肆的大堂里才有活力。
说书先生们今儿也不说秦始皇炼丹的事儿了,只讲顾家军奇袭北狄大捷。
昨日就有传言了,但只有个大概,知道大胜了,又砍了安苏汗三个儿子,可这一仗到底怎么打的,还是缺了些激动人心的过程与细节。
傍晚时,施幺把新消息卖进了素香楼,东家乐得嘴巴都裂到了耳朵根,晚市的生意一直好到了半夜打烊,就今天这么大的太阳,中午都聚了不少客人来听。
当然,现在这个时候,除了一两个跑堂的小二哥,余下的人手、包括说书的先生,都在角落歇着呢,要养精蓄锐,等着做晚市。
客人们自顾自聊着,他们习惯了素香楼的气氛,就要了一壶茶,一点儿花生,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面熟的客人说话。
“都道要讨个好彩头,要拿喜事冲一冲,老汉先前总想着,何时能来个大喜事,结果,好家伙,大伙儿盼着的立太子还没影,小公爷从北境就带回来一个大胜。”
“可不是,那群鞑子长年累月犯境,跟蚊子似的一年烦了又一年,这下好了,总算能消停了。”
边上有年轻些的,问道:“真能消停了?不会趁着咱们打南陵去了,就再来偷一回屁股?一南一北,真一块打起来,这可吃不消。”
“打不过来的,”老汉道,“都说安苏汗年纪大了,身体不行,几个儿子斗得就厉害,这下一死死三个,还死得那么憋屈,安苏汗吐血都要吐一面盆子。且等着看,他剩下那几个儿子、孙子,内耗都耗死他们。”
“不止儿孙,还有其他部落那些人呢,”边上人补了一句,“当年都打不过安苏汗,被安苏汗一个人压了那么多年,谁心里没有怨气?安苏汗若老当益壮,他们自然不敢动弹,可安苏汗不行了,剩下的那几个儿孙远不及他,人家哪里还会服他?”
草原上的部落,都可以自封个大汗出来,能不能服众,掌管了多少部族,全看自己本事。
安苏汗能一统草原的日子,眼看着是要过去了。
他们真正内耗起来,哪有工夫南下找麻烦,先把其他部落打服再说。
“都会有那心思?“年轻的又问。
老汉哈哈大笑:“想想当年躲在地窖里不出来的南陵王,连他的儿子现在都有了反心,草原那等蛮夷之地,离心不是很正常吗?圣上的龙椅,他们都喜欢,而大汗就是草原的圣上,想当的人也不少啊。”
这话一说,边上人跟着笑了一阵,笑过了,又有些唏嘘。
尤其是年长之人,犹记得先帝登基前后的事儿,彼时的京城风声鹤唳,老百姓们胆战心惊的,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天家为了皇位争得你死我活。
也就是后来的南陵王,一直躲在地窖里,直至先帝安稳住局面,才被人从里头迎出来。
那么胆小、谨慎、本分的一位亲王,却养出了一个造反的儿子,可不就叫人感概万分嘛。
第七百八十三章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话题渐渐从北狄转到了南陵,有猜测孙睿、孙行踪的,也有说蒋慕渊去了军中之后、会给南陵之战带来什么变化,还有不少听闻孙祈也要跟着去的,又猜着大殿下此举背后的思考的。
楼上雅间,孙恪闭着眼睛听了一阵,这才懒洋洋睁开眼皮子与安哥道:“他们今日说得挺克制的,明明刚才骂安苏汗的儿子骂得挺凶。”
安哥顺着孙恪感叹了两句,心里想着,这到底是孙家的江山、孙家的京城,说话能一样嘛。
北狄是鞑子、异族,叉腰骂人家祖宗十八代都不用管唾沫星子,但这会儿明晃晃指出孙祈南下指不定会害两个弟弟……
就算暗地里都说天家无情,可现在孙祈还什么都没做呢,这般恶意推断皇子,可是要倒霉的。
这和以前骂圣上还不一样。
圣上宠虞贵妃了,也拿银钱修养心殿了,那倒下来的养心殿就是明晃晃的罪证,他们骂,也是有理有据。
这会儿,还真没个凭据,出口也就收敛许多。
况且,下午桌上摆的多是茶水,没几个醉醺醺口出狂言的。
孙恪听着听着,突然就笑了,见安哥没有反应,他又问:“你不问我为何笑?”
安哥只好道:“小王爷笑什么?可是他们的话语里有逗您发笑的话?”
“他们猜得太偏了,孙祈怎么可能会在南陵要孙睿、孙的命?除非他自己就不要命了,虽然,他挺想少两个弟弟的,不对,他应该是一个弟弟都不想要,”孙恪说着说着,自个儿大笑了一通,这才冲安哥摇了摇头,“听风比你机灵。”
安哥哪里是不机灵,他就是太清楚孙恪的性子,才宁愿在一旁装哑巴。
当真全顺着小王爷说,这雅间能变成戏台子。
孙恪自然也知道安哥,一个人逗趣,他自个儿还挺乐呵,毕竟这大热的天,还有什么能比避阳的舒适雅间、一碗清茶、一些大大小小的传言,更叫他得趣的呢。
没有自在多久,外头探进来一个身影,恭恭敬敬行了礼,道:“小王爷,凤阳府的书信到了,王妃让您回府去。”
小王爷睁大了眼睛,醒了醒盹儿,伸手拿过桌上的折扇就起身往外走。
他与符佩清虽是早就过了小定,但两人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凤阳府,路途隔着,也就没有机会相处。
他倒是起过去凤阳府走走的念头,还未成行,就被永王爷和永王妃发现端倪拦住了。
说到底,永王妃是好意。
他们夫妻此时已然不介意儿媳妇的出身,符佩清看着就是个好姑娘,孙恪自己又喜欢得紧,做父母的何必做那恶人,但门户高下毕竟是存在的,孙恪的性子就是不能给他开先例,一旦有了头一回,他能十天半个月就往凤阳府跑。
孙恪从来不顾忌自个儿的名声,可到时候,旁人说道的都是符佩清,原就是高嫁亲王世子,如此不好的流言恐又多出不少。
就算符佩清也是个看得开的,永王妃却不希望儿媳妇背不该背的流言蜚语。
自家混账儿子惹出来的事儿,做什么让儿媳妇受罪?
没有那等道理。
孙恪真疼人家,婚后怎么宠着护着都成,成亲之前,永王妃不许他胡乱给符佩清惹事儿。
小王爷分得清好赖,浑归浑,此事上父母如此反对,最后也就歇了。
人是见不着了,但婚期定下之后,永王妃松了口,让孙恪给凤阳府去信,她顶着一副“你不写等着人家姑娘家先给你写不成”的鄙夷眼色,让孙恪哭笑不得。
一来一去的,书信走了几回,今儿个有到了。
孙恪顶着大太阳回府,马车虽停在树荫下,这会儿里头也热腾腾的,新添的冰盆完全没有发挥功效,可他也不嫌热,等回到府里,也不叫人打伞避阳,快步去寻永王妃。
等拿到那封字迹熟悉的信,孙恪想,就这清隽的字,就比什么雅间清茶,更叫他得趣。
哪里还嫌日头大?
跟饮了梅子茶一样,沁心的凉爽。
宫门外,顾云锦捧着梅子茶,亦是丝毫不觉得热。
她来得也算早,车厢里摆的那点儿冰慢慢都化了,连水都渐渐温热,她倒是不难捱。
时辰到了,宫门外陆陆续续来了不少轿子、马车,都是来迎下衙的文英殿大臣们的,顾云锦看着他们一家家赶过来,就晓得时候差不多了。
又等了会儿,宫门处出来了人,彼此拱手后又散开,看着气氛不错。
顾云锦很快就看到了蒋慕渊的身影。
蒋慕渊同样看到了自家马车,与边上的孙祈行了礼,快步过来,撩起帘子上了车。
他也不用问顾云锦等了多久,只看那冰盆就知道了。
马车进了西林胡同,顾云齐和吴氏在门上迎他们。
顾云锦下了马车,吴氏挽着她的手,道:“昨儿都大哭了一场。”
闻言,顾云锦弯着眼睛想笑,可心底里又泛起了酸涩,能不哭吗?
顾云齐把奇袭的状况原原本本都说了,一整座宅子的人,甭管是主子还是家仆,除了几个还浑然不懂的孩子,人人都抱着头痛哭。
这是激动,也是宣泄,每一个站在京里的人,谁没有亲人死在那夜的北地城中?
他们和狄人打了太多年了,从他们呱呱坠地起就厮杀不断,岁月就这么过去了,总算得来了一场摧毁北狄根基的大胜,那股子憋在心里的情绪,就一股脑儿都发出来了。
单氏还让人折了不少纸钱,昨儿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一并烧了,把捷报传给他们。
顾云锦一行人去了长房,家里人都在花厅里等他们。
彼此问了安,单氏握着顾云锦的手,红着眼眶看着蒋慕渊,几次张口要表达感谢,但最终都止住了。
蒋慕渊为顾家考虑得太多、也做得太多了,只论感激,真是不够的,也太疏远了。
单氏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小公爷,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没有感谢,却比感谢更沉。
第七百八十四章 姐姐真好
蒋慕渊就爱听这个,颔首道:“对,都是一家人,今日我来,除了远行而归看望亲眷,也是来递个消息,上午有几个御史递了折子替舅哥们请功,我听圣上的意思,大舅哥继任北地守将的事儿很快就能定下来。”
这是准话了,顾家上下,悬了那么久的心,纷纷都落了下来。
顾家守了那么多年北境,掌了那么多年的将军印,若是失在他们这一代,那真是愧对列祖列宗。
他们不想把将军印交到别人手上,也相信顾家往后能守得好。
哪怕,留下来的男丁几乎都是云子辈的了,接下将军印的顾云宴还很年轻,但顾家还不会倒,从妇人孩子到家仆,都能把镇北将军府撑起来。
单氏哽咽了一阵,才道:“我昨儿也和四弟妹说这事儿呢。
北地重建,一切都是从无到有,可将军府建起来了,不能没有人,如今就云宴他们兄弟留在那儿,府里也就空荡荡的,没有人气。
我琢磨着,四弟妹回京好几年了,身子骨刚恢复,恐适应不了北地的寒冷,就不叫她折腾了。
就我们长房,带着云映和栋哥儿几个,不如还是搬回北地去,与百姓一块重建城池。”
虽说长房进京也不久,可先前迁过来是有说道的,一来单氏放心不下顾云思,二来也有田老太太的思量在里头。
现如今,顾家内里的状况都平息了,而四房在京里过得很顺畅,顾云思、顾云锦两姐妹就更不要人操心了,反之北地需要他们,单氏就琢磨着等顾云思生了孩子、出了月子,他们就启程往北去。
带着孩子总归走走停停的,也不用加紧赶路,在北地的初雪落下之后回到府里就行了。
顾云锦听了,倒也理解单氏的想法。
就像顾云映先前与她说的,京里再好,北地也是他们的根,根在那儿,心就离不了。
蒋慕渊认真听完,沉默了一阵,没有立刻说话。
若是先前,这事儿不难,长房生出回乡的心思,也是情理之中的,只是眼下局势不同了。
蒋慕渊没有瞒着他们,压着声儿道:“今日御书房里,五殿下提出来要让封疆大吏、实权的将军,把家眷迁入京城,与前朝同制。
圣上没有立刻应下,但我琢磨他的意思,这事儿是要允的,何时办、如何办,端看五殿下后续如何完备计划了。
大伯娘,你们即便搬回了北地,到时候也要再回来的。”
话音一落,屋子里所有人皆是一怔。
顾云映年纪小些,一时没有懂什么叫与前朝同制,嘀咕道:“我们住哪儿也要管?”
葛氏轻声与她皆是了两句,她当即就明白了,脸上白了白。
单氏想得更多些,道:“怎的这个当口提起这事儿来了?因着南陵?”
“是,”蒋慕渊道,“京里没有压着南陵的人,圣上看着很是后悔了,往后断不会再不压着人了。”
别看孙璧那厮没有子嗣,但若是依照前朝的规矩,当年南陵王去了封地,孙璧就要被留在京里了,但因着是亲王世子,皇家、宗亲都会给些体面,估摸着就是京城、南陵一处住半年,即便是在南陵的时候,借着这个生辰、那个忌日的,时不时召回京里来,总归要看管着。
孙璧自小在京里长大、念书,与同龄的皇子们一道,指不定长大后回了南陵接了爵位,也没有那么多“野”出来的心思。
还有董之望,与孙璧不同,董总督的儿女可不少,他们若都留在京里,董之望与孙璧狼狈为奸时,多少能有那么一点儿顾忌,说不定还能与他们谈一谈质子换质子,若孙睿、孙真在孙璧手里,用董之望的儿女去换……
成与不成是一回事,但事到临头,棋子全无,又是另一回事情了。
蒋慕渊想,这事儿圣上可能琢磨了有不少日子了,先前没有提出来,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罢了。
这条规制是开朝时祖皇帝废的,儿孙们想再恢复,总要寻个名头。
这一次,是个好名头了。
单氏是个通透的,圣上既然起了心思了,顾家再整房整房迁回北地去就不行了。
边关守将最要紧的是忠诚与老实,不听话的守将,是朝廷不需要的。
她点了点头:“既如此,我们也就不舟车劳顿了,继续在京里生活吧。”
葛氏和朱氏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夫妻长久不在一处也是定了的,往后,要么等爷们得空赶回京里来,要么是回京述职,要么就是她们偶尔去探望一小段时间,去也是分批的去,不可能整个一房一块走,总归是不能和从前一般了。
要说失落,肯定是有的,可这规矩一旦定下来,不是由个人能决定的了。
单氏沉吟着,又问了蒋慕渊一些朝堂上会与边关守将牵扯到的事情。
顾云映坐在一旁,一双眼睛直直望着顾云锦。
顾云锦何尝不晓得她的意思,她曾应过顾云映,她支持她回北地去,先前只是在等顾云康的消息,眼下,奇袭大捷,原本是个好时候……
蒋慕渊对顾云映的想法也有听说,他对这个小姨子的印象多来自于北地时的相处,顾云映性情顶真、也倔强,当然,这种有明确的思考、知道自己要走的路的倔强,决计不是坏事,反而充满了韧性。
顾家人身上都有这种韧性,顾云锦亦然,蒋慕渊很是欣赏,他看了眼顾云映,又冲顾云锦微微颔首。
顾云锦扬眉,见他神色里没有勉强,反而胸有成竹,她心里也有底了,便开口与顾云映道:“应过让你回北地的,你若还是想去,那就不用犹豫,府里点几个能干的人手,你回去帮哥哥们。”
顾云映抿了抿唇,道:“不会给家里添麻烦吗?不是说,圣上不许吗?”
顾云锦笑了起来,柔声道:“你要带着老老少少回去是不成的,栋哥儿他们也要留在京里,只你一人的话,这点儿办法,你姐夫还是有的。”
闻言,顾云映吸了吸鼻尖,满脑子里都是“姐姐可真好”。
第七百八十六章 身影
顾云锦亦是一瞬不瞬地看着蒋慕渊。
阳光落在擦得锃亮的银枪上,随着枪花翻舞,光影变化间好看极了。
她倏然想到了北境的大雪,纷纷扬扬而下,在风中翻卷着,像极了枪花。
裕门关下的短暂生活,不及京中繁华,却叫人十分怀念。
蒋慕渊与顾云齐比划了一阵,也是过了手瘾,便停了下来。
孩子们这才被嬷嬷们允许上前去,很快便围住了他们两人,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堆话。
蒋慕渊柔声和他们说了几句,这才缓缓抬起头来,视线落在顾云锦身上,他唇角一扬,眼中满是笑意。
明明没有说什么话,只这么一个眼神,便让顾云锦也不由自主地想弯了唇角。
夫妻两人留在西林胡同用晚饭,怕耽搁他们回府的时辰,因而开席也早。
府里如今就只顾云齐能陪着蒋慕渊吃酒,单氏干脆没有开大席,长房、四房分开用,也方便徐氏、吴氏与顾云锦多说些贴己话。
用单氏的说法,是怕几个小的吃饭太闹,干脆全拘在长房,叫他们一小桌闹去。
其实,丰哥儿他们如今吃饭是一点儿也不闹的。
武人出身,无论是吃饭喝酒,都是大口大口的,不好好吃饭,哪里来的力气,又哪里能长身子?
这群小的现如今满脑子都是要快快长大,能练拳、能舞枪,恨不能一顿就吃成一个大胖子,哪里会挑三拣四让奶娘们跟在屁股后面跑,一个个捧着碗儿吃得香极了。
四房里,顾云锦坐在徐氏身边,娘三个也没有吃酒,沈嬷嬷下厨给顾云锦做了两道北地菜。
顾云齐和蒋慕渊小酌了几盏,便低声说着奔赴南陵的事儿,此番回京来,住不了几日便要收拾南下。
“大殿下与我们一道走,”顾云齐说着便顿了顿,“行程上必然会耽搁。”
蒋慕渊对此也有数,他们两人从北地回来,一路快马,夏季白日长,能多行很多路,夜里也很少找宿头,不似先前冬季,荒郊野外露宿,身子再硬朗也吃不消。
可添上孙祈就不同了。
别说孙祈的骑术不如他们,即便能跟上他们的速度,蒋慕渊也不好让孙祈日夜兼程地赶。
等到了夜里,恐也不能随意找个农家打发。
当然,孙祈若要表现一下,许是会坚持住。
蒋慕渊想了想,道:“南边状况,也不是我们早到一日就能早解决一日,路上尽量赶吧,大殿下既有那份心……”
话只说了一半,顾云齐也是听出来蒋慕渊的意思了。
先前还未赴北境前,对于朝堂、对皇家那几个表兄弟,蒋慕渊言语虽平和,但顾云齐总觉得缺了很多亲近,但这数月在北地,许是离了京城,说话不用那么绷着,蒋慕渊言辞之间多多少少表露出了些不看好的味道来。
无论是哪一位皇子,蒋慕渊皆不看好,哪怕是圣上器重的三殿下,蒋慕渊认同对方的能力,但多的就没有了。
顾云齐一直琢磨着,在圣上都未定下太子之前,作为臣子,不偏不倚才合适,而蒋慕渊又不仅仅是臣子,他的身份会更敏感,谁也不偏才好,可今儿品着,又似乎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
以蒋慕渊的性情,这些情绪真要瞒着,顾云齐自问是看不穿的,可他能隐隐品出来,只是因为蒋慕渊没有刻意收着,是做妹夫的信任舅爷们。
这么一梳理,顾云齐暗暗叹息:往南边去,真不是打仗平定反叛那么简单的事儿了,牵扯了一众皇子,蒋慕渊的立场比其他的将士更微妙、也更不好做。
旁人那儿,谁也管不上谁,但起码,他们顾家是会帮着蒋慕渊的。
如单氏所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就那么几盏薄酒,别说醉了,连影响思绪都难。
顾云齐在余将军麾下数年,对他的状况了解,也与蒋慕渊介绍了不少。
此时外头慢慢有些黑下来了,徐氏也就不留他们,让他们早些回府歇息。
马车经过东街时,天光虽尽,灯火繁华,倒也补了不少光照。
听风随车,行至素香楼下,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见二楼雅间里没有灯光,他突的一愣,复又摇了摇头,道:“今儿倒是难得。”
他转过头,刚想与车把式提来说笑一句,余光瞥见一着藏蓝衣衫的身影从一处胡同里出来,转了个弯,又绕进了另一处暗巷。
别看东街如此热闹,边上连着的几条胡同,有一些是很清净的,只那么拐了个弯,愣是把一整条街的繁华都隔绝在了另一头。
听风常年在京里走动,对这些街巷都心里有数,搁在平时,他不见得会上心。
可偏偏那身影有些熟悉,他皱着眉头想,就是想不出来。
听风干脆隔着帘子与蒋慕渊说了一声,也不用车把式停车,直接跳了下来,稳当落地,脚步飞快地跟进了那暗巷。
此处静谧,连穿堂风都少了夏日该有的暑气,透着些凉。
有几家点了蜡烛,漏出来的那一丁点光,连巷子都照不全。
听风沿着巷子看了看,在一处昏暗角落站定,他运气还算不错,等了大半时辰,便又看到了先前那身影。
那人从屋子里出来,闷着头便往东街方向走,他脚步匆匆的,似乎也没想到会被人盯着,根本没有顾及左右,自然也没有发现听风。
出了暗想,东街上的灯火便倾在了他的身上,照亮了他的五官。
听风这回看清楚了,不禁抿了抿唇。
那是贾理,是中军都督府佥事贾桂府里的家生子,这两年一直跟在贾琮身边。
以前就查过贾婷上元时的案子,又因着先前贾婷与顾云锦换消息,听风好生摸过贾家的底,对他们府里叫得上名字的人也有一番了解,他知道贾理这人,之前也打过照面,这才会看着眼熟。
却是不知道,贾理此时进出这儿,是否其中有什么故事。
听风想着之后让施幺的人手稍稍盯一盯,收集消息便是如此,很多时候,最初的无心之举反而能获得一些收获,当然,毫无作用也不少见,不过是多留个心眼罢了。
第七百八十五章 盛满了光
姐夫好不好,全看姐姐好不好。
姐夫对岳家尽多少心,看的是姐姐在他心里有多少份量。
蒋慕渊这么帮着顾家,大到瞒下所有真相、一力抹清对顾家的影响,小到给徐氏请太医诊治、看宅子买宅子,全是因为他看重顾云锦,因而会把顾云锦珍视的顾家人放在心上。
以前,顾云映最熟悉的是二姐夫江毅。
边关将士,不讲究那些门第,江家原是很普通的人家,只是几个兄弟武艺出众,屡建功业,而其中江毅又是最出色的一个,他入了顾老将军的眼,提拔起来,也挑作了孙女婿。
而在边城,一身功夫、上阵杀敌的将士,最受百姓敬仰和喜爱。
英雄从不问出处。
江家人都很和善,江毅陪顾云婵回娘家,或是顾云映随着娘家人去江家探望,双方都处得极好。
顾家彼时也算得上人丁兴旺了,府里、军中都不缺人手,但只要是能出一份力的地方,江毅从不推拒。
为此,她那五嫂嫂蔡氏偶尔嘴上会呷醋,说顾云肃待蔡家人就没有那么热忱,五哥哥就吃她那一套,越是小性子越是甜腻,隔几日总会抽出工夫去蔡家那儿表现他是个好女婿。
每每,顾云初会拉着顾云映一块笑话顾云肃。
那时候,是真热闹……
进京后,顾云映才认得了三姐夫傅敏峥。
顾云思大着肚子,不方便回娘家走动,顾云映只随着单氏去傅家探望时遇上过傅敏峥。
她对傅敏峥着实陌生,只打了几个照面,但对方眼底里的是敷衍还是真诚,顾云映是分得清的。
身份不同、处境不同,傅敏峥现如今能替顾家做的当然比不得蒋慕渊,但顾云映听单氏提过几句,傅敏峥也好、傅家上下也罢,都是在能力范围内替顾家出力的。
其中原因,是她的姐姐们与丈夫琴瑟和鸣,是婆家看重娶进门的儿媳妇。
姐夫们做的所有事情,是姐姐用真心换来的真心。
有顾云锦这么一句话,顾云映感激之余,也很是高兴。
不仅是高兴自个儿能回北地、作为顾家儿女能出一份力,也是高兴顾云锦的幸福。
看了看单氏,顾云映又看着顾云锦,弯着眼道:“那我等给三姐姐的孩子洗了三再回去。”
单氏听见了,轻轻拍了拍顾云映的肩膀,既然是顾云锦替蒋慕渊应承下来的事情,想来不是难事。
她轻声道:“你回去也好,府里如今没个做主的女子,他们几个兄弟总有不周全的地方,往后就交给你了,不用怯阵,咱们顾家的女儿,连上阵杀敌都不怕,还会管不好中馈?”
顾云映眨了眨眼睛,重重点了点头。
大人们坐一块说事儿,几个哥儿姐儿就在一旁耍玩,盛哥儿年纪小,还浑然不懂事儿,由嬷嬷带着,倒也乖巧。
丰哥儿几个,半大不小的,安静了一阵,这会儿都闲不住了,都凑到了蒋慕渊身边。
巧姐儿道:“姨父姨父,爹爹杀敌可厉害?”
丰哥儿跟着脱口问道:“我爹爹呢?是不是一枪就把狄人挑下了马?”
栋哥儿他们对父母战死只有一个朦胧的概念,生死相隔远不及记忆里父母挥舞长枪的英姿,几个小娃儿七嘴八舌的,把蒋慕渊包围在了中间。
葛氏又是好笑又是心酸,想让嬷嬷们把孩子抱开,蒋慕渊却是阻了。
他的孩子缘一直都不错,之前过来,也愿意陪着孩子们玩,干脆与长辈告罪一声,起身带着一众小尾巴往园子里去。
顾云齐抱着盛哥儿也跟了过去,失笑道:“昨儿追着我问,今早上又问了一个多时辰,现在缠上你了,他们听多少次都不腻的。”
岂止是听不腻,还看不腻呢。
顾云齐先前是又说又比划,拿着银枪一面挥一面给他们说顾云宴如何一枪甩飞了三个狄人、顾云熙又如何把狄人挑下马,他们的叔父、伯父又是如何的英雄,枪阵打得北狄大将节节败退、最后身死枪下,几个娃儿看得鼓掌叫好,叫完了又意犹未尽。
这会儿蒋慕渊出现了,他们也不会放过。
父母叔伯,永远是这些孩子们心中最厉害的英雄,旁人嘴里说出来的好话,他们听不厌的。
蒋慕渊纵着他们,也让人取了长枪来给小尾巴们比划,他接触顾家的枪法不久,也就是这几个月跟顾家兄弟们学的,但本身底子好,也练得有模有样,换来丰哥儿他们一阵阵欢呼。
园子里的热闹传到屋子里,让单氏等人因为圣上的心思而略显低沉的情绪渐渐散开了,不知不觉间,人人脸上都带了笑。
朱氏一把挽了顾云锦的胳膊,道:“走,我们也看看去,那几个人来疯,可是乐坏了。”
顾云锦笑着应了,又拉上顾云映,很快,所有人都出来了。
徐氏和单氏站在庑廊下,笑盈盈看着晚辈,半晌低声道:“看得出来,小公爷是真喜欢孩子。”
“可不是嘛!”单氏应了声。
能这般耐心待一个孩子的,也不稀奇,但能对一群叽叽喳喳的尾巴都如此,他的心性,一看便知。
两人都通透,没有继续往下说,这些日子也是耽搁了,等出了丧期,孩子自然而然会来的。
孩子们中间,吴氏从顾云齐怀里接过了盛哥儿,由着侄儿们把他也催下了场,取了长枪,与蒋慕渊配合着给孩子们比划。
两个人你来我往,可比一个人厉害多了,看得他们眼花缭乱,一个个瞪大着眼睛,舍不得眨一眨,就怕错过一个动作。
吴氏的视线一直落在顾云齐身上,突的心思一动,偏转头与盛哥儿道:“快看爹爹……”
话才出口,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因为盛哥儿已然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顾云齐,圆溜溜的乌黑眼睛里,盛满了光。
那一瞬,吴氏不知道怎么的,嗓子就涩了,她把眼泪逼回去,抿了抿唇,露出个笑来,也跟着儿子一道,一瞬不瞬地看向了顾云齐。
第七百八十七章 国师
翌日是大朝会。
圣上让人来知会了声,叫蒋慕渊一块去听早朝,就随着几位殿下一道站。
蒋慕渊到的时候还早,他没有进朝房与大臣们见礼,就站在天井之中,眯着眼看一点点亮起来的天光。
时辰到了,朝臣们结伴往殿上去,相熟的凑在一块,低声说着朝事。
半途上,蒋慕渊遇上了孙宣。
孙宣热情,上来与蒋慕渊道:“昨儿回去后,我仔细想了不少,等下朝后,阿渊帮我看看。”
蒋慕渊微微颔首,道:“殿下既不嫌弃,我自当尽力。”
孙祈耳力不错,闻声看过来,没有搭话,收回了目光。
他知道孙宣这般数次相邀,不管蒋慕渊心里怎么想,嘴上总是不好拒绝的,可他也有些吃不准,蒋慕渊是随便帮着看看,还是真架不住孙宣的“真诚”,被他那五弟拐到一条船上。
虽说,昨日蒋慕渊与他说过不掺和,但孙祈心里没底。
孙祈摸了摸下颚。
孙宣此举是投圣上所好,不管孙祈如何反对,总归会定下来,反而是他这个逆着来的,还要惹圣上不高兴。
既然这般,不如早些启程的好,插手不上,眼不见为净。
而蒋慕渊一走,孙宣想拉拢都没有机会了。
孙祈没有琢磨多久,他很快顾不上那些了,远远的,他瞧见一人,那人穿着道袍,身姿挺拔,看着是一派仙风道骨。
“他怎么来了……”孙祈嘀咕了一声。
那是燕清真人,自打被圣上请进了宫里,就一直在宫中修行,除了祭天时,几乎不出现在人前。
孙祈对这位向来没有多少兴趣,只知道真人替圣上描画了新的养心宫图纸,那图就收在御书房里,他有一回偶然瞧见一眼,被那仙气缭绕的宫殿唬得眼珠子都险些掉下来。
他是惊的,惊这老道士胆子大,人间的工匠、用再好的料子,能造出这仿若悬在天上似的宫殿?
全朝最好的工艺,也就造了这么一座皇宫而已。
而奢华的皇宫,与那神仙一样的养心宫,根本不是一条路子。
建的出来才怪!
可他父皇喜欢,视作珍宝,得了空还听燕清真人讲道,对这位曾被他赶出京畿的道士很是推崇。
孙祈撇了撇嘴,转念一想,倒也不觉得稀奇了。
万万人之上的那把椅子,没有坐上的想要坐上去,就像他自己;坐在上面的,想要多坐几年,决计不挪一下屁股,就像他父皇。
传言孙璧沉迷炼丹,想求长生,也是这个道理。
他父皇没有糊涂到认为仙丹能长生,但这不耽搁他对求仙问道的追求。
说什么建养心宫是送给虞贵妃的礼物,孙祈一个字都不信,分明就是圣上为他自己建的,所以,燕清真人的图纸才能投其所好、画到了圣上的心坎上。
话又说出来,也亏得燕清真人修道修得心正,没有那些歪路子,不引着圣上去炼丹,也没有催着圣上开建养心宫,就是不断完善他糊弄圣上的那张图纸,要不然,谁也不敢留着他了。
只是今日,这位道长怎么就出现在了大朝会上?
孙祈一肚子疑问,领头迈进了大殿,依着位次站定。
他是皇长子,只要一日没有立太子,他就是那一人之下、朝会上最尊贵的人,站在最前头,直面他的父皇,臣子们都在他的身后。
燕清真人却没有停下脚步,就这么不疾不徐越过了孙祈,在孙祈飞快跳动的眼皮子底下,他又往前了几步,上了台阶,走了一半,站住了。
那位子倒也不是不能站,燕清真人既然敢站,必然是圣上允了的。
这叫什么?
算是国师了吧?
别说孙祈眼皮子睁不开,一众大臣也都闷声瞧着,互相交换着眼神。
蒋慕渊亦看着,指腹轻轻捻了捻。
内侍高声传着“圣上驾到”,众人也不好再多琢磨,纷纷行礼。
圣上在龙椅上落座,没有说多余的话,只听底下臣子们上奏。
议得最多的,自然还是南陵平叛,这仗是要打,余将军都已经驻扎在邻府了,可到底怎么打,打到什么局面,朝中依旧有不同的声音,身份不同的官员,也当然会有不同的想法。
兵部想加大军资投入,户部抓突了头发都挤不出更多的银子来,这些日子没少起争执。
也有些老御史,早些年受过南陵王的帮助,亦或是与孙氏宗亲关系紧密的,上折子说孙璧造反恐有内情。
孙璧先前太老实了,如今南陵内部状况不明,到底是孙璧铁了心造反,还是董之望拿着孙璧的名头胡作非为、逼着孙璧上了他的贼船?
“炼丹一说,匪夷所思!”一位老御史抚着胡子,道,“千百年来,是有一些君王为求长生炼丹的,可他们谁也没成功啊,说明这条路是走不通的,郡王怎么会去走一条不通的路?”
圣上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看了燕清真人一眼。
燕清真人清了清嗓子,缓缓道:“童男童女炼丹之法,古籍上是有记载的。
贫道出身泰山三清观,自幼跟着老祖学道,观中也收了不少古籍古方,其中便有只言片语留下。
只是,炼丹之法违背天理伦常,因而在收录时也删减了不少,就是怕后人心生这不可求的念头,成了祸害。
方子不完全,当然炼不出来了,但不妨碍有人尝试,试着还原古方,愣是要把这条路给走通了。
叛乱的南陵郡王到底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但他买了那么多童男童女,是可以猜到的。
要不然,怎么那么多孩子被卖到了南陵?怎么刑部去查,就查出了杀身之祸?两位殿下再去查,孙璧就直接造反了。
这其中若没有关系,又如何解释呢?总不至于孙璧生不出孩子,就一年抱养几百个儿女吧?”
至今,没有人知道那些孩子的下落,蒋慕渊也不知道,可要说孙璧和买卖孩子浑然没有关系,那也不尽然。
那么小的孩子,除了炼丹,还能做什么?
真是养大了做私兵,也一样是见不得光的事。
第七百八十八章 不清不楚
那老御史还要说话,孙祈却突然似笑非笑地看了过去,道:“孙璧是不是炼丹,是真造反还是被董之望害得造反,我过几日就要启程,不如老大人随我一道去南陵看看?”
圣上闻言,问孙祈道:“定了何时启程?”
孙祈没有立刻答,而是看向了蒋慕渊。
蒋慕渊低声道:“殿下做主。”
前两日商议时,说的是尽快出发,具体的日程并未敲定。
孙祈先前没有那么着急,反而是想着蒋慕渊刚刚抵京,人家毕竟新婚夫妻,他那媳妇儿又是出了名的粘人,孙祈就琢磨着好歹歇几日,也是自个儿不动声色地就给蒋慕渊卖个好。
蒋慕渊为人通透,这份好意,哪怕不说穿,肯定也能接收得到。
可如今状况变化,孙祈顾虑孙宣,不得不加快脚步,冲蒋慕渊微微一颔首,他才恭谨地回答圣上:“儿臣想三日后启程。”
圣上以目光询问燕清真人。
真人垂着眼帘沉吟片刻,道:“是个好日子。”
这番对话,出发的时间便定下了。
当然,话题也随之被引开了,那位老御史不可能随着他们往南陵去,他自己不再提,孙祈也不至于在朝堂上对已经装哑巴的老御史继续咄咄逼人,只当是没有先前那一桩。
此刻在议江南暑热,今年江南一带雨水比正常年份少,春耕是勉强能应付,入了夏之后,预想之中的雨水没有来,便颇为吃紧,偏今年税收比前几年压力更大,江南的官员一直在做协调。
蒋慕渊粗粗听了几句,视线还是在圣上与燕清真人身上来回。
不得不说,圣上很喜欢这种“不清不楚”的事儿。
前世,孙睿学政事、处理折子,在圣上身体撑不住时监国,在外人眼里,他与太子无异,只是缺了那么一个册封的诏书而已。
可事实上,最要紧的也就是那名正言顺的诏书。
现如今,圣上安顿燕清真人也是这一套,大朝会上,让真人站在那个位子上,有事儿问他几句,时间一长,在百官眼里,这就是个没有诏书的国师。
说又说回来,圣上待蒋慕渊又何尝不是如此?
前世今生,蒋慕渊替圣上做了不少事情,不说出征打仗,京城各衙门都走遍了,从前更是把衙门当家,夜里都宿在其中,但他的身份只是宁小公爷,后来是宁国公,顶着爵位和圣上亲外甥的身份,并没有明确的官职和说法。
除了打仗时,要在军中安个名头,但也只是那一场战役,战事结了,那“官”也就解了。
当然,彼时他还是圣上跟前一等一的大红人,谁也不敢怠慢了他,也不会因为没有职务就不把他当回事儿,人人都要小心伺候着,蒋慕渊也不缺那么一个名头,也没有上过心。
只是近来思考孙睿的经历,蒋慕渊才渐渐品出些圣上的“喜好”来。
虽说,太子立了能废,官职给了能撤,一切都看圣上的想法,但圣上不知道有个帽子与没有帽子的区别吗?
顺德帝一清二楚。
要不然,他能费心费力地在十几年后还想着把虞贵妃晋为虞皇贵妃吗?
若不是谢皇后本分,那么多年没有把柄,百官与百姓都接受不了废后,圣上指不定还要让虞氏来当皇后了。
圣上很清楚那些,但他没有管过孙睿和蒋慕渊,可见是他根本不看重反正是棋子,迟早要被扔出棋盘的,费心做什么。
而燕清真人,是推到前朝来这个位子上站一站,还是圣上之后会把国师的名头正式定下来,还要继续看。
下了早朝,一行人往文英殿去。
几位皇子不管是有心争皇位的,还是不争的,对于朝臣们都很客气。
大朝会时臣子众多,散朝自然也比平素慢些。
孙祈笑着与几位朝臣说了些客套话,这才与蒋慕渊一道往前走,低着声道:“三日后启程,我倒是没什么,对阿渊来说,时间恐有些紧,可南边那儿要紧,我就怕自己骑术不精,路上成了拖累,就早些走吧。”
蒋慕渊笑了笑,道:“战事要紧。”
“就是辛苦了我那表弟媳妇,你才刚回来,又要收拾行囊南下,”孙祈摇了摇头,“我听说她口味嗜甜,喜好各色点心,前回二弟妹做的桃花饼,她那天还跟我母妃说好吃呢,正巧,我府里人做点心还过得去,又从母妃那儿拿了个旧方子,给做了一回,我不好甜口吃不出来,但你嫂嫂她们都说好吃,我改明儿让人做了给弟妹送些,就当赔罪。”
“赔罪就着实不敢当了。”蒋慕渊想了想,大抵是那天包饺子,顾云锦与刘婕妤哪有那么多话可以说,自然是挑些日常小事来讲了。
蒋慕渊其实不想收孙祈的东西,可就是点心而已,他们夫妻收过孙淼正妃的,收过孙宣的,独独不收孙祈的,这就说不通了。
他嘴上应承下了,心里却暗暗想,那些点心不管好不好吃,最后都极有可能被顾云锦扔了。
顾云锦说过念夏的前世,蒋慕渊对孙祈府里的那些人也打听了不少,能做一手好点心的就是席娇儿了。
念夏在席家手里吃了那么大一个亏,顾云锦哪里会吃席娇儿送来的点心?
孙祈当然不可能知道那些,他自问是投其所好,点心也根本不出格,搁哪儿都说得通,他心里轻松许多,脸上带着笑。
孙宣几人从后头赶上来,他睨了孙祈一眼,道:“江南缺水,恐影响今年收成,阿渊,南陵那儿若拖得久,军资……”
蒋慕渊微微颔首。
无论是当家,还是治国,最不能缺的就是银子。
虽说天灾无情,真碰见洪水、干旱,朝廷也不能拿老天爷怎么办,但国库有钱,最起码能减少赋税、各地调粮赈灾,让百姓们喘口气。
而现在,国库是真的缺银子,原本指望着富饶的江南能给朝廷多带来些收益,起码让灾后的两湖和战后的北境再休养休养,可哪知道,江南自己就头痛上了,这谁能不愁?
第七百八十九章 以战养战
蒋慕渊的记忆里,前世的这一年,江南少雨并未造成多大的麻烦。
粮食固然是减产了,但彼时朝廷没有经历过两湖决堤的大灾,两湖的粮食充沛,国库虽不够充足,但应对江南的问题还是足够了的。
今生,添了无数变化,两湖的缺口就足够大了,兴许这一次,江南那不大不小的干旱会让人焦头烂额一阵子。
蒋慕渊抿了抿唇。
真没有银子粮草时,要如何做?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好在,从前的经历也给了他不少点拨,一个字夺。
以战养战,在一定局势下,是有道理的。
从前,他平叛四方,打过无数的仗,最后那几年,总有供给不上的时候,其中有圣上打压他、底下官员输送军资时也不得不仰望天颜、收紧苛刻些的缘由,但更多的,是朝廷其实也捉襟见肘的。
可将士们不能饿肚子,军中的粮草,后来几乎仰仗收缴。
起义的贫苦百姓,当然也没有多余的粮食,但一些作威作福的乡绅地头蛇,颇有一番累积,他们作恶,落在蒋慕渊手上,自是全部抄没。
前世的经验顺到了今生,蒋慕渊先前肃清两湖,自然也就抄没银子补了国库。
奇袭北狄时是当真没有办法,快马疾行,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兵器、马匹、粮草全部带不走,只能一把火烧了。
若是能带回北境,也是一大笔的收入项。
此时,蒋慕渊只能把主意打到南陵去。
南陵靠山吃山,比不上京中繁华,但要说贫困,还真不至于。
孙璧和董之望在南陵耕耘多年,手里不缺银子、粮食,若没有这些东西,他能造反?
前世这两人把南陵打造成了世外桃源,战火四起时,南陵没少接纳灾民,也算是吃喝不愁。
若能收复南陵,光是孙璧和董之望收拢的财富,应当就能让朝廷松一口气了。
虽然,蒋慕渊都不看好对南陵之战能速战速决。
这日的文英殿,商议声此起彼伏的,等傍晚时散了,蒋慕渊这才匆匆出宫,宫门外,顾云锦已经等着了。
孙恪说得也没有错,蒋慕渊在拜访了西林胡同之后,也确实会去一趟傅太师府。
这日傅太师不当值,大朝会后就回府了,一直在书房里看书,等蒋慕渊来了,便让傅敏峥把人请进了书房。
顾云锦随着傅敏芝去看顾云思。
傅敏芝这几日气色不佳,她轻声道:“我这是夜里没歇好,稳婆说嫂嫂这几日就该临盆了,我总做梦她要生了,痛得一个劲儿大叫,急得我每天夜里要醒好几回。”
顾云锦叫她说得扑哧就笑出了声:“你比大肚婆都着急了。”
“可不是,”傅敏芝自己也啼笑皆非,“我一会儿不进去了,怕脸色吓着嫂嫂,又不能跟她说实话,怕她也跟着我一道急,母亲说焦虑对大肚子不好。”
顾云锦笑着点头。
傅敏芝性情爽快,脆生生道:“你也别笑话我,家里上上下下都一样,祖父、祖母这几日都紧张极了,母亲不敢跟嫂嫂絮叨,关起门来没少念呢,还有哥哥,我听他们院子里的嬷嬷说的,哥哥暗悄悄给眼下抹粉,怕青印子叫嫂嫂看出来。”
顾云锦笑了一路,险些笑岔了气。
撩了帘子进屋子里时,她忍不住想,全家人都那么紧张,哪怕都不挂在嘴上,但顾云思心思细,会不会看出来了,也跟着紧张起来了?
可等她进去,一抬头就见顾云思靠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捧着话本子笑得眉眼弯弯时,顾云锦就知道自个儿想错了。
她这个三姐姐,哪里有半点临盆前的紧张、着急,她怡然自得呢。
顾云思见了她,把话本搁下,道:“你以前看话本,我只觉得打发时间不错,没品出滋味来,如今不知道为何,爱不释手了。”
顾云锦在她身边坐下,笑容莞尔。
以前,顾云思心里搁了太多的事儿,她知道前生结局,知道顾家面临的悲剧,却无人能说,只能在心里盘旋,想改变它,偏又无从下手,虽然告诫自己要按部就班、不能病急乱投医,可担子总是压在肩上的。
那样的她,怎么能放松下来真正去享受话本上的故事?
现在不同了,所有的往事都有人能够讲述,不再是一个人承担,悲剧换了一种方式,但能看到云层之后的热烈阳光,她知道奇袭北狄大胜了,知道顾家能守住将军印,未来的路虽有崎岖,与顾云锦、蒋慕渊一起,一定能有解决的法子。
不需要那么彷徨,也不用那么惴惴,顾云思自然而然地,能从生活的小事里获得更多的乐趣了。
顾云锦看着现在的顾云思,觉得她的这种改变真的极好,三姐姐本就好看,此番是越加灿烂。
她打趣道:“这本我看过,要我告诉你后来怎么样了吗?”
“你快一边去!”顾云思笑着啐了一口,“别夺我的乐子。”
姐妹两人笑了一阵,顾云锦便细细与她说奇袭的事儿。
内里很多状况,只顾家人清楚,外头的传言终究是传言,傅太师和傅敏峥带给顾云思的消息也是不全的,顾云锦不仅说战事,也说昨日的顾家,那几个小尾巴是怎么缠着顾云齐和蒋慕渊比划,她说得活灵活现。
“等你肚子里这个落了地,过几年,也是个跟着哥哥姐姐们跑的。”顾云锦摸着顾云思的肚子道。
顾云思点着肚皮笑:“哥哥姐姐们不理,嫌弃她跑起来磕磕绊绊。”
每家孩子都一样,年纪长几岁的,总会嫌弃小的,恨不能甩开,可真的把人甩急了摔着了,心疼的还是他们。
姐妹两人也都有那样的经历,想起小时候在镇北将军府的时光,哪怕都过去了几十年,还是叫人又是温馨又是怀念。
顾云锦又说了顾云映的安排:“大伯娘他们都要长留京中了。”
顾云思听了,刚要说什么,突然间眉头皱了皱,她深吸了一口气,与一旁的丫鬟道:“去叫稳婆来。”
第七百九十章 改命
刚才姐妹两人说得高兴,那些生活里细小的快乐,让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满脸笑容。
猛地听见顾云思要叫稳婆,笑容霎时一僵,急匆匆点了头就往外跑。
顾云锦看顾云思的神色,虽不似先前轻松,但也没有痛苦万分,她一时弄不明白,问道:“三姐姐,莫不是要发作了?”
“估摸着还要一会儿,若是顺畅,这小东西一会儿就该闹着要出来了,”顾云思柔声说完,见顾云锦谨慎,道,“你别不是也叫他们给弄了个提心吊胆?”
“他们?”顾云锦疑惑,转念想到一路过来时傅敏芝那絮絮叨叨的样子,不由忍俊不禁,她见自家姐姐是真的放松,便也没有一味瞒着,道,“听傅姐姐的意思,家里上上下下都紧着你这一胎呢。”
顾云思嗫了嗫唇,似是要说什么又叫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动作给打断了,她稳了稳气息,道:“我知道的。”
知道家里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也知道傅敏峥拿粉盖眼下的青印子。
亲近的两夫妻,日日对着,对方脸上又无变化,以顾云思的心思,哪里会看不出来?
不过是不说穿罢了。
孩子没有生下来,谁说一堆宽慰的话都不好使。
等生完了,担忧自然就消失了。
稳婆前几日就搬进太师府住了,安顿的屋子离顾云思这儿不远,有人去请,她立刻就来了。
这番动作,惊动的也不止是稳婆,傅太师夫人、傅唐氏那里,也都知道了,当即就忧心起来。
傅唐氏想亲自去顾云思那儿看看。
傅太师夫人一把拦了:“人家娘家妹妹在,说贴己话呢,你别去凑热闹。再说,请稳婆也不一定是要生了,还不许大肚婆有什么疑惑向稳婆请教的?你带着人过去,一院子挤得慌,还会吓着敏峥媳妇,真是要生了,也要好几个时辰,不着急……”
话是这么说的,傅太师夫人也揪着心,自个儿不动,让身边嬷嬷悄悄过去,她仔细吩咐道:“别进院子,就在外头听听状况,别吓着她。”
傅敏芝捧着茶碗,抬眼道:“嫂嫂胆儿大着呢,怎的一个个还怕吓着她?”
傅唐氏嗔了她一眼,道:“你先夜里睡踏实了再来说我们!”
傅敏芝无话可说,他们人人都一样,谁也别笑话谁了。
家里人紧张,大肚子的顾云思倒是真的还挺放松的,有条不紊地跟稳婆说自己的状况,除了因阵痛而打断,她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笑。
稳婆一面听,一面观察顾云思的神色,心里暗暗佩服。
将门出身的姑娘,还真是厉害。
虽还不至酷暑,但白日和傍晚还是挺热的,为了产妇的身子,屋子里没有摆冰盆,原就容易热出汗来,此时,顾云思看着游刃有余,但额头上全是密密的汗水,不单单是热,她还痛。
可饶是痛,也不见她慌乱,毕竟,这会儿还不是最痛的时候,此刻惊得把力气耗完了,真到了用力气的时候就后劲不足,可见她是个把过来人的话听进去,认真执行的人。
“您莫要担心,也不急着挪到耳室去,姐妹一道再说说话,或是去廊下走几步,再吃些想吃的,真不着急的。”稳婆也是柔声细语地安慰。
顾云思点了点头,拉住了顾云锦的手:“陪我走走。”
顾云锦只经历过吴氏生产,旁观一回的经验着实不似亲生经历,她把握不好顾云思的状态,但稳婆说的话必然有理,她原也陪着临产前的吴氏散步,自是应了。
姐妹俩一道出了屋子,慢悠悠地沿着庑廊绕。
稳婆被叫出去了,没等姐妹俩走上半圈,她又回来了,一副无事人的样子。
顾云思看在眼中,悄悄与顾云锦说:“定是祖母、婆母使人来问了。”
“姐姐是头胎,哪里会不紧张?”顾云锦道。
顾云思顿了顿脚步,沉默了一阵,才摇了摇头,道:“不单单是因着我头一胎,而是真怕我出不了鬼门关。”
顾云锦一愣,谁家产妇都是在鬼门关外转一圈的,怎的傅家特别紧张……
“我们爷命里无子也无妻……”顾云思笑着叹了一口气。
傅敏峥出生的时候,他的曾祖母、现在已经过世的傅家老祖宗曾请道士给他批过命数。
嫡长房的嫡长孙,批了个无子无妻的命,可把老祖宗给气坏了,骂那道士满口胡言、招摇撞骗,她一个字儿都不信,全扔到了脑后,也没有告诉家里其他人。
这么多年来,随着老祖宗的西去,这事儿全然无人知道。
顾云思会知道,是因为她前世听傅敏峥提过。
傅敏峥从前的妻子是早产没的,差不多是临盆前一个月,老祖宗给家里人托梦,说了道士批命,家里上下不敢全信又不敢不信,小心翼翼待产妇,可最终还是大的小的都没有保住。
人没了,不信也就信了,傅敏峥之后不愿意续弦,也是不想再连累别人家的姑娘。
“就是上个月,我发现家里一个个态度都有些变了,对孩子的期待都比不上对我的关心,我就猜,大抵是老祖宗托梦唬着他们了。”顾云思道。
顾云锦皱了皱眉头。
世人信道者多,批命算卦也是常事,何况以顾云锦自身的经历,也不至于去质疑托梦一说。
人生之事,玄妙的太多。
上一辈子的傅敏峥,的确是无子无妻的命,那今生呢?
顾云锦垂着眼看顾云思的肚子。
顾云思安慰一般拍了拍顾云锦,柔声道:“我的命能改,我相信他的命也一定能改。”
从前,是傅敏峥护着帮着,把病重的顾云思拖到了裕门关,虽未抵达北地城,但那份恩情,是真正的雪中送炭。
今生,若顾云思不试着改变,傅敏峥应当还是娶前世的那位姑娘,走向一样的结局,顾云思不愿那般,她硬拧了自己的命数,也要硬拧了傅敏峥的命。
“安苏汗死了三个儿子,北狄的命都给改了,那难道不比鬼门关艰难?”顾云思笑着道,“你也别苦着一张脸,满天下谁都可以不信逆天改命,我们姐妹两人,是该信的。”
第七百九十一章 安好
顾云锦弯着眼儿笑了。
可不是嘛,她们两人都是重生而归,这辈子为的就是逆天改命,自己都不信能披荆斩棘,那就等着重蹈覆辙了。
而无论是顾云思,还是顾云锦,都不是束手就擒的性子。
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天色渐渐暗下来,顾云思的脚步也慢慢沉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冲稳婆招了招手。
稳婆笑着上前来,见顾云锦正拿帕子给顾云思擦汗,她笑着道:“奶奶这会儿感觉如何?要不要先用些吃食?”
顾云思应了,刚要往屋子走,突然脸色一白,整个人往地上坠去。
顾云锦反应快,手劲儿也不小,当即就把人架住了。
丫鬟婆子都过来搭把手,把人先挪进了产房。
顾云思缓过神来,道:“就是猛得脱力了,也不碍事。”
她是这么说的,底下人也不敢放松,尤其是被傅唐氏耳提面命过的,撒腿就去报信了。
傅唐氏这下子是真坐不住了,急匆匆过来,强压着担忧,挤出笑容来柔声细语地宽慰顾云思,以她当年生产时的经验,一遍遍给儿媳妇分析,她安顾云思的心,也是在安自己的心。
她也没有说上多久,顾云思的肚子发作了,痛得顾不上听人说话。
傅唐氏惴惴着,三步一回头,和顾云锦一道出了耳室,一迈出来,抬头就瞧见傅敏峥站在角落。
那处不在灯光下,傅敏峥整个人沉浸在夜色里,哪怕看不清神情,也能感受到他的紧张和揪心。
傅唐氏想了想,道:“不进去看看你媳妇儿?”
傅敏峥当然是想的,虽说男子不许进产房,但这不是还没开始生嘛,若不是傅唐氏在里头,他早就进去了。
傅唐氏多少了解自己儿媳的脾性,道:“去吧。”
傅敏峥点了点头,与顾云锦见了礼,便进去了。
看着他匆匆的背影,傅唐氏轻轻笑了笑,道:“你这三姐夫,话少但情重。”
顾云锦笑道:“姐夫待姐姐好,我明白的。”
原是打算再陪顾云思说会儿话的,但肚子发作了,傅家上下都忧心着,她也就不再打搅,与傅唐氏告辞。
傅唐氏一面走,一面道:“你也别急,女人头一胎,生上一天的都有,等孩子一落地,我就使人到国公府给你们报喜。”
顾云锦自是应下,又宽慰傅唐氏道:“您也放心,三姐姐自幼习武,孕中也没有耽搁活动,她身子骨韧性好,力气也足,定能平平安安。”
“自当如是、自当如是!”傅唐氏一个劲儿点头。
蒋慕渊此时也从傅太师的书房出来了。
之前他们一直在说朝堂上的大小事情,蒋慕渊离京一个多月,虽有听风协助,这两天也在文英殿里听了不少,但傅太师的看法独特,他很愿意从这位老人口中多听多学。
只是顾云思那儿有了状况,傅敏峥得了信就回去了,傅太师也时不时有些出神。
蒋慕渊看在眼中,自然不再打搅。
反倒是傅太师很不好意思,一脸的惭愧:“也是有儿有女、有孙儿有孙女的老头子一个了,以前从未这般揪心过,这回要当曾祖父了,却是吃不香也睡不香,小公爷莫要笑话了。”
“哪里的话,”蒋慕渊话锋一转,道,“我离当曾祖父还有大半辈子,可转念想想,等我媳妇儿临盆时,我恐怕会愁得掀屋子。”
傅太师一听这话,真是哭笑不得。
知道这位夫妻感情极好,但也不用这般挂在嘴上,也就是他白发苍苍、老树皮的厚脸,不怕听年轻人的事儿,碰上了脸皮薄的,怕是要叫小公爷炫得哑口无言了。
是了,听说这位在御书房里面圣时都炫得厉害,尾巴直直上天,傅太师倒是平衡了。
顾云锦和蒋慕渊出了太师府。
马车轮子轱辘轱辘转,顾云锦抿唇思量了一阵,把顾云思的话告诉了蒋慕渊,如今都说开了,有些事儿也无需瞒着。
“生产本就是难事,没有那道士批命也够叫人担心的……”顾云锦叹道。
蒋慕渊扣着顾云锦的手,略一沉吟,隔着帘子与听风道:“你去一趟西林胡同,请乌太医去太师府看看,他若有精通妇人生产之事的熟识,也请他一并相邀。”
听风应了。
此时的傅太师府,真正是从上到下都紧张极了。
偏生这事儿吧,全看产妇自己,其他人除了请好大夫、好稳婆、备好药材之外,愣是半点儿忙都帮不上,除了干着急。
稳婆瞧见那大阵仗,心里也犯嘀咕,等顾云思破水了,她也就顾不上想东想西,全力应对。
半途中,又进来两个富态婆子,瞧着是慈眉善目,举止姿态就与一般的市井稳婆截然不同。
稳婆也算有见识的,她平素只伺候官家妇人生产,这会儿一看,这俩婆子似是比寻常官家的嬷嬷们都气派,等一打听才知道,人家以前是宫里做事的,伺候过好些娘娘们生产,年纪大了才放出来养老的。
这两位是乌太医请来的,不止如此,听说主家先前就与几位太医打过招呼,若有需要,便是三更天也会抬着轿子去请,可见是有多看重这一胎了。
乌太医和两个嬷嬷的到来也叫傅家松了一口气。
傅太师虽贵为三公,但妇人生产没个准数,他也不可能厚着脸让太医在府里住上十天半个月的,这不合规矩,也给人添不少麻烦,只能事先递个话。
当然,盼着用不上才好。
现在有乌太医坐镇,那两位嬷嬷又是经验丰富的能人,可不就安心多了嘛。
顾云思痛了一整夜,直到露了天光,孩子才总算落下来。
替孩子收拾了一番,稳婆出去报喜,两个嬷嬷看顾顾云思,确保她身子后续没有问题。
经历了一通宵,傅家人都翘首等着,稳婆瞧着,心里也叹息,这般看重,必然是想一举得男,续上香火,可惜,生下来的是个姐儿,怕是要失望了。
稳婆脸上还是带着笑,乐呵呵的:“恭喜恭喜,奶奶生了个姐儿,母女都安好。”
话一说完,她的手就叫傅唐氏抓住了。
傅唐氏急切地问着:“我儿媳妇好吗?”
第七百九十二章 足矣
稳婆一怔,下意识地就顺着答道:“奶奶挺好的,就是累着了,两位嬷嬷这会儿正照顾着。”
傅唐氏显然是心神一松,长长舒了一口气。
稳婆四周一看,所有人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边上站着的一小丫鬟,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了,道:“奴婢这就去给老夫人报喜。”
话音一落,转身就跑了。
稳婆认得那小丫鬟,傅太师夫人身边的,这是只问了产妇,浑然没有管孩子?
一院子的人,欢欢喜喜了好一阵,才总算记得问一句新生儿。
稳婆着重说了是个“姐儿”,也没有发现傅家人有半点儿不满意的,或者说,他们更关心顾云思,哪怕落下来的是个哥儿,也不及那产妇重要。
稳婆自问伺候过好些人家生产了,都是有头有脸的官家,他们也喜欢姐儿,不会因为只有哥儿没有姐儿就甩脸,但喜气洋洋、恨不能敲锣打鼓的,傅家还是头一家。
这哪是婆家看待儿媳妇啊,这份关切,说是姑奶奶回娘家生产,都有人信的。
傅唐氏是真来劲儿了,让人往各府报喜去,又让人去请乌太医稍待,等顾云思收拾之后,再请她诊个脉,看看月子里有没有要着重注意的,真是恨不能事事都周全了。
傅敏峥进了产房,坐在床沿,一瞬不瞬看着沉沉入睡的顾云思。
嬷嬷把姐儿抱到他怀里,傅敏峥手脚无措,小心翼翼极了。
他今儿顾不上拿粉遮一遮,眼下青印子明显极了,看着这一大一小,眼眶又染了红,他压着眼泪,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什么无子无妻的命,反正他肯定不是。
他有宝贝疙瘩小闺女,有一颦一笑都牵着他心的媳妇儿,足矣。
宁国公府里,顾云锦刚练了晨功,抚冬就引着一婆子来了。
那婆子穿着一身新衣裳,瞧着就喜气,荣光满面,额上那一点儿汗珠子也挡不住她的愉悦。
顾云锦一见她就笑出了声,同时,悬着的心也落下了。
这个时辰来报喜的其他府里的婆子,除了是傅太师府的,还能是哪儿的呢。
“我三姐姐安好?”顾云锦问道。
婆子笑着道:“给夫人贺喜,我们奶奶和姐儿都安好,姐儿有一层薄薄的头发,可是喜人了,等过些日子长开了些,定然是数一数二的俊俏姐儿!”
顾云锦欢喜极了。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也赶忙贺喜。
顾云锦让念夏抓了铜板分喜钱,又细细与婆子打听了一番经过,这才算安心了。
“不瞒妈妈说,我昨儿夜里也没歇踏实。”顾云锦笑着道,生孩子这般要紧事儿,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谁能浑然不在意、一觉睡到大天亮?
婆子道:“那夫人现在可以放下心了,等洗三那日,来府里热闹热闹。”
“定是要去的。”顾云锦答道。
这日的文英殿是傅太师当值,清早出门前得了好消息,他一整日都红光满面,得了同僚们一通道贺。
几位殿下亦是拱手祝贺,尤其是孙祈、孙宣,他们是打心眼里盼着与三公交好,只是太浮于表面的拉拢会让圣上不满意,才一直寻不到机会。
按说傅家有喜是一个示好的时机,但太过了总归不合适。
孙宣倒是想送一份大礼,但叫身边人劝住了,说礼太重,傅太师断然不会收,拒绝的理由都不用多想,一句“孩子要贱养、福禄太重怕受不住”就给拒了,孙宣听着有理,就只说让人备个璎珞,请傅太师千万别推辞。
孙祈听见了,眼皮子突突跳,凑过去道:“五弟既是备了璎珞,我就添块宝玉,缀在其中,也是我们兄弟的一番心意,傅太师千万别推拒,您那曾孙女是阿渊媳妇儿的亲外甥女,阿渊又是我们的表兄弟,都是沾亲带故的,我们做姨父的,给小外甥女送个璎珞环,那算什么呀。”
孙宣委实不想叫孙祈与他凑一块,但孙祈这话说得太漂亮了,他不能驳孙祈,也不能驳这么名正言顺的面子,只好应声附和。
话说到这份上,饶是傅太师不想收,也只能应了,笑呵呵看向蒋慕渊,道:“我那孙媳与小公爷夫人是姐妹俩,我这是沾光了。”
一句话,把与自身的关系撇清了。
蒋慕渊暗暗啧了声“老狐狸”,姜还是老的辣,不偏不倚的,往哪里说去,傅太师都站得住脚。
启程的日子已经定下,算起来是等不到蒋卢氏断七的那一天了。
蒋慕渊出宫后与顾云锦一块去了族中,给蒋卢氏上了香。
祠堂已经开始修缮了,蒋卢氏留下来的话,蒋岳氏没有半点违背,全依着老人的意思办。
蒋岳氏陪着他们过去,一面走,一面道:“现如今修了一小半,依照计划,中元前便能焕然一新,老太太在地底下也肯定高兴,先前使人去江南送消息了,只是隔了那么多年,不晓得能不能顺利。”
蒋卢氏当年是远嫁京城,山高水远的,与娘家再是亲密,随着岁月,自然而然慢慢也就关系远了。
若是她身体康健还好说,受打击失去记忆之后,江南那儿得信来看望过,但也就来了那么一回,年轻的晚辈与不熟悉的老太太无从交流,还念着她的那几位,自个儿也老迈了,这种疏离也是难免的。
前些年,卢家那儿也出了些状况,没落了,搬离了先前的大宅子。
若是两家紧密,卢家兴许会厚颜来请姻亲助一把,可疏远多年,蒋卢氏又病着,卢家实在不好意思来开口,等蒋家这儿听见些消息去江南寻找的时候,卢家都散了,难寻了。
可报丧是必须去报的,蒋岳氏也想趁此机会,再好好找一找。
蒋慕渊对卢家的状况也清楚,前世他费心寻过,只是数年没有进展,后来战事不断,就越发不好找了。
之前周五爷去明州,除了正事儿之外,蒋慕渊也拖他打听卢家,可惜依旧没有收获。
听蒋岳氏这么一说,蒋慕渊道:“伯娘费心了,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与我说。”
第七百九十三章 核查
听风做事稳当,也很麻利,有他这么一个领事儿的在,施幺那群人也都利索极了。
当初从北地回京城、途径明县时,袁二倒也没有与许七说假话,京中的确是缺人手,反倒是叶城与明县那儿没有那么多要操心的事儿,开春时,施幺就陆陆续续把兄弟们接来了京城。
施幺个子小,年纪也小,以前在明县时,是一众兄弟里的弟弟,跑腿的闲事儿全是他的,哥哥们也没少“欺负”他。
现如今,从小地方转到了大京城,没有袁二在上头压着,施幺这么个京里混了些时日的“老人”,摇身一变要成了领头的了。
也就是兄弟们朴实,彼此感情极好,施幺又机灵,没叫人篡了权去。
当然,安排事情的是他,请客吃酒的是他,跑腿卖力的还是缺不了他,依旧是弟弟里的弟弟。
施幺乐在其中,他在京里在如鱼得水、结交友人,在心里面也比不过当日在明县时为了一口饭吃而奋力的兄弟们。
许七等人刚进京时,叫京城的繁华给闪了腰,颇为不适应,过了一两个月,渐渐也就融入其中了。
贾理的行踪便是施幺与许七一道去追的。
东街后的那条暗巷,离热闹的东街仅一步之遥,但其中却透着冷清,空宅子也不少。
许七说话时口音还重,一听就是外乡人,他干脆装作寻亲投奔的,在那暗巷里打听编造出来的亲眷去处。
前年才出过投奔的祖孙三人冻死街头的事儿,左邻右舍们对来京里投亲的人也还算客气,能回忆的都帮着回忆了,许七拐着弯打听那日贾理拜访的那一户,大伙儿也说道了些。
问了邻里,听风又想法子从衙门里查了房契,前后一串,把事儿回到了蒋慕渊跟前。
“那宅子里住着两婆媳,家里儿子前几年走商时出事没了,东家还算体谅,赔了一些银钱给她们安身,宅子的户主也是那东家,”听风道,“婆婆以前在浣衣局做过,年纪大了手脚不行了,她媳妇顶上去了,那浣衣局里好几个都是和永巷沾着点儿的。”
浣衣局里头,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是复杂,有些是与宫里做事的沾亲带故的,有些就是京里招来的妇人,身家清白就好。
这些地方,消息也多,时间长了,宫里真的假的的事儿,也能打听来不少。
“奴才使人去浣衣局问过,那媳妇近些日子在打听永巷里是不是有个拐子邓公公,以前在里头如何,现在是不是出来了,”听风说到这儿,看了顾云锦一眼,道,“依奴才之见,就是前回贾姑娘从您这儿得了消息去,使人核查呢。”
顾云锦和蒋慕渊微微颔首。
蒋慕渊低声问顾云锦,道:“贾婷那人,你怎么看?”
“她身上带着股狠劲儿,”顾云锦思索片刻,道,“她疑心三殿下疑心得咬牙切齿,她想报复,贾理通过那两婆媳打听,与其说是贾婷在核查,不如说是贾琮和贾桂。”
贾理是跟着贾琮的,没有贾琮的授意,贾理未必会越过自己的主子去听贾婷的吩咐。
而且,以贾婷当时言语里的决绝看,她已经认定了是孙睿冲她动手的,她不会再多此一举去打听,可她只是一个内宅未嫁的姑娘,恨意滔天也能力手段有限,她一个人拿孙睿没一丁点办法,便只能求助父兄。
贾桂和贾琮惊讶之余,必然要核查一番,不至于贾婷说什么便是什么。
知道那公公姓邓,祖籍绍城,是个跛子,在永巷里多年,不久前才被人接出了永巷,这么多讯息都在,以贾桂的本事,查查有没有那么一个人,还是容易的。
可他也怕打草惊蛇,所以才通过那两婆媳从浣衣局打听,至于贾理给那婆媳编了什么由头,或是就拿银子开路,那顾云锦就猜不出来了。
“真查到了孙睿头上,贾桂有胆子报仇吗?”蒋慕渊挑了挑眉,勾着唇角笑了,吩咐听风道,“给贾理漏些线头,让他查到孙睿那儿,看他们敢不敢对孙睿出手。”
听风应了,退了出去。
顾云锦屏退了人,抬眸看着蒋慕渊,柔声道:“你真觉得贾桂有那个胆儿?”
“贾桂的野心不小,若是时机合适,他必然不会错过。”蒋慕渊道。
前世,贾婷是孙睿的侧妃,贾桂丝毫不顾孙睿的利益,顺从圣上临终前的托付把孙推上了皇位,甚至事后还说服贾婷,让她去搪塞、拖延孙睿,这绝不是贾桂效忠顺德帝,只是他野心勃勃罢了。
治国颇有手段的孙睿,和没有接触过朝政的孙,哪一个好操控,一目了然。
哪怕还有其他的辅政大臣,与同样身份的臣子斗,总比跟圣上斗要轻松得多。
贾桂只是选了自身最有利的一条路来实现自己的野心。
坐实了孙睿害贾婷,贾桂就会知道,一旦孙睿做了太子、得了江山,他贾家就完蛋了,虽不清楚那深仇大恨是哪里来的,但孙睿摆明了就是看贾家不顺眼,要不然,不纳贾婷而已,哪里需要用那种毁人一生的手段。
为求自保,贾桂决计不能看着孙睿做大。
而对蒋慕渊和顾云锦而言,孙睿的麻烦多了,他的动作也会多,鱼也就好摸一些。
至于漏给贾理的线头,等贾理查明白了邓公公的来历,再把钱举人丢到贾家人跟前就行了。
蒋慕渊也不担心钱举人胡说,一来钱举人不清楚绑了他的袁二是何来历,二来,被贾桂察觉有另一股人牵扯其中也不打紧,毕竟,消息是顾云锦送给贾婷的,另一股人还能是什么人?
肯定是蒋慕渊在其中插了一手。
来龙去脉是蒋慕渊查清楚的,没有踪迹才会叫贾桂不放心呢。
这厢他们在算计孙睿,转过头去,蒋慕渊又不得不去南陵救对方,这事儿说来也是可笑。
最可笑的是,蒋慕渊断言,孙睿根本不会落在孙璧手里,他不需要别人救,只是在等时机罢了。
第七百九十四章 歪理
京城的这个季节里,夜晚的虫鸣还不算扰人。
蒋慕渊牵着顾云锦的手,在园子里走动消食。
“今儿得了个消息,”蒋慕渊半低着头,看着顾云锦的侧脸,道,“封大舅哥为北地守将的诏书已经在拟了,应当是要赶在我出发之前下旨。”
顾云锦闻言,抬头看向蒋慕渊,眼中闪着欢喜,而下一瞬,又化作不舍。
诏书下了,这人便要走了。
蒋慕渊把她这眼神间的变化都看在眼中,不由笑了笑,抬起手来,拿指关节轻轻敲了敲顾云锦的额头:“我会尽快回京来。”
“这也不单是你说了算。”顾云锦道。
且不说南陵好不好打,只要孙睿和孙不露面,蒋慕渊就要在南边继续想办法。
蒋慕渊正要接话,余光瞥见一婆子从前头过来,便先止住了,等那人上前来。
婆子福身问了安,道:“大殿下府里给夫人送了点心来。”
顾云锦抬起眼帘,孙祈那儿给她送东西?指着她吹枕边风不成?
蒋慕渊与婆子道:“既送来了,便让人送去屋里,也分一分,给母亲、寿安和婶娘都分一些。”
婆子道:“大殿下那儿仔细,送来时就分好了,已经给各处送了。”
等婆子退下,蒋慕渊这才与顾云锦解释:“就是些甜口点心,他说要送,我不至于连点心都不收他的,你若不喜欢,赏了扔了都随你。”
顾云锦也想转过来,那点心必然是出自席娇儿之手,她前生是没有与席娇儿打过交道,但从念夏嘴里听了些,对她一点儿好感也无。
回了屋子里,果不其然,食盒已经搁在桌上了。
顾云锦打开来看了一眼,是一碟子凉糕,卖相精致,显然是费了番工夫的。
“念夏,”顾云锦自己不尝,唤了念夏过来,道,“我晚饭用的多,实在吃不下了,这东西隔夜就失了味道,你拿回去和抚冬几个分了。”
念夏耿直,没有多想,闻言也就谢了赏,捧着食盒去了。
蒋慕渊听她们主仆说话,见顾云锦安排好了,他才放下茶盏,笑着道:“怎么不扔出去,还赏了念夏?”
顾云锦在他身侧坐下,漂亮的眼睛一挑,道:“从前席家那几个可没少磋磨念夏,念夏在他们家过了几年,只怕是光出力,没有得过那家人多少好处。现在,反过来了,席娇儿费心费力做点心来讨好人了,也叫她伺候念夏一回。”
蒋慕渊忍俊不禁,撑着腮帮子道:“我以为你恨不得念夏与那家人毫无干系呢,人往跟前站了都碍眼,哪里还用他们的东西。”
“人来了的确碍眼,”顾云锦眨了眨眼睛,眼珠子一转,“但我不跟吃食过不去,好好的点心,浪费了可惜。”
歪理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可蒋慕渊偏就吃她这一套,只觉得媳妇儿的眼神、语气都招人得紧,那小眼儿一抬,就像小猫儿的爪子似的在他心上一抚而过,半点不疼,却是顷刻间,泛起了万般滋味。
蒋慕渊伸手将人抱到了怀里,埋在她白皙的脖颈上,闷声笑了。
呼吸打在光洁的脖子上,有些痒,顾云锦忍不住也笑。
蒋慕渊紧紧搂着人,闻着那沁人的胭脂香气,倒是继续说起了在园子里没有说完的话:“这趟去,应当不会太久,大殿下、五殿下的动作不少,三殿下不至于真让太子之位落到旁人头上去。”
虽说,今生的孙睿在打什么主意,蒋慕渊和顾云锦都没有一个定论,但说穿了,总归是围绕那一把龙椅,孙睿不会让孙登基,也不可能让孙祈、孙宣轻而易举地得益。
他若是一直在南陵毫无声息,这两位又各种法子上阵,太子之位就难说了。
太子的帽子,固然戴上了也可以废除,但废太子的议程并不简单,孙睿应当不会想要添那样的难题。
等蒋慕渊到了南陵,也该有大大小小的讯息传出来,孙睿也要在圣上册立太子之前回京,他不能一味拖沓。
顾云锦明白其中道理,微微颔首,但她也知道,孙睿和孙回京是一回事,打下南陵又是另一回事,南陵一日不收复,这仗就一日没有打完,蒋慕渊回京也是短暂的。
当然,顾云锦也有不知道的,她不知道蒋慕渊定的计划是年内收复南陵,他打的是拿孙璧和董之望在南陵耕耘多年的银子去补足江南少雨导致的粮食产量不足的主意,若是拖得久了,国库后续支援不上,那抄没救灾意义就没有了。
不过,蒋慕渊依旧愿意与顾云锦多说说行军打仗上的事情。
先前在北境,他对比照着地图给顾云锦说过许多,顾云锦出身北地,即便对北境各地的了解没有那么深刻,但基本的概念都是有的,而南陵,她的了解就空泛多了。
自打知道蒋慕渊要去南陵,这些日子,她也寻了些南陵的山水人物志翻看。
此时,两人便站在书房的地图前,一个说、一个听。
北境除了一些关口之地,多是一马平川,南陵截然不同,大片大片的山脉起伏,因而隘口极多,山道也险,守军容易设伏,便是寻到了些许古道,大抵也只能步行而不能快马通过,领兵布阵的思路自是与北境时不一样了。
顾云锦听得认真,有疑惑便出口问了,两人对着地图说了半个多时辰都不觉得疲。
蒋慕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看着站在地图前拿手指比划的顾云锦,目光柔极了。
能与他一道练晨功,能说些生活里的细小琐事逗趣,也能与他讨论朝政之事,他的顾云锦,厉害极了,而无论是做什么,只要与她一道,蒋慕渊都觉得充满了乐趣。
连听她编排人都喜悦。
他是真的喜欢她,喜欢到骨子里了,顾云锦无论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最好的。
哪怕前世已然明白这一点,这一刻,蒋慕渊品味更深。
舍不得这俏生生的媳妇儿,恨不能日日在身边,可惜,眼下还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