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六章 同心锁
院门旁,听风倚着墙,时不时看一眼屋子。
门虽开着,但垂了竹帘,看不到里头状况,窗户倒开了半扇,因着角度,也不知道里头如何。
听风起过绕过去看一眼的念头,最后还是忍住了,万一叫他们爷发现,那可不好了。
夫人能安然无恙,他这个亲随,还是别以身试法。
只是,时辰越来越迟了,再不出发,等众位皇子与大臣下朝到了文英殿,他们爷还在半途上。
虽然,蒋慕渊去文英殿是听几日,圣上也没有要求他按时按点去报道,但既然去了,还是准时为好,吊儿郎当的就不像话了。
听风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催一声,就看见边上寒雷直直要往前走,他赶忙一把拉住。
寒雷瞅他:“时间不早了。”
“我知道,”听风答,“这不是、这不是还能再等那么一小会儿嘛!”
寒雷沉默。
听风挠了挠脑袋,寒雷理解不了他的纠结,他也理解不了寒雷那比皇城中轴线还直的耿直想法,认命了:“行吧,我去催催。”
话才说完,听风就见前头竹帘掀开了,蒋慕渊匆匆出来,手上还在整理衣袖。
听风忙不迭迎上去,眼珠子一转——先前他们爷穿的不是这一身啊……
这个发现让听风险些噎着,他赶紧严肃正色起来。
换了外衫,要么就是吵闹间皱了衣裳,要么就是……
反正他刚在这儿站着,丝毫没有听见过吵起来的动静。
听风摸了摸鼻尖,心说果然如他所想,夫人听见什么都不要紧,他们爷总能把道理和夫人说明白了。
蒋慕渊三步并两步的,并不知道听风的思路已经插上了翅膀,他道:“先前说的事儿就这么办,余下的等我回来再议。”
听风应了,目送寒雷跟着蒋慕渊出府,他才重新看向书房。
他自己有的没的想了一通,知道顾云锦还在书房里,这会儿哪里敢进去收拾,只好把念夏寻了来。
“夫人还在里头,你先伺候着,有事儿再叫我。”听风道。
念夏应了声,撩了帘子,见顾云锦坐在椅子上出神,她便没有发出响动,自己寻了把杌子,在门边坐下了。
顾云锦支着腮帮子,眼神散着,脑海里各种念头东一出、西一出的,她有些疲惫,干脆闭目养神。
半梦半醒着,前世今生,许多事情涌上心头,顾云锦猛然睁开眼,窗外暖阳淡淡洒进来,而她的胳膊有些麻。
顾云锦起身活动了两下,见念夏探头看她,她浅浅笑了。
“今儿天真不错。”顾云锦道。
念夏被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疑惑,可看了眼日光,不由也跟着点了点头:“是挺不错的。”
顾云锦伸了个懒腰,往里头走。
天好,心情也没有那么郁郁,她知道心里的秘密难以启齿,但她还是想试着去说,让那一块阴暗之地也能沐浴在阳光之中。
顾云锦不希望每一次,蒋慕渊都与她说“无事”,而是有什么事,两个人都能一起面对。
哪怕她猜错了,蒋慕渊也不会与她计较。
一辈子那么长,不是吗?
这书房原是蒋慕渊的住处,里头有一架子床,也有衣架箱笼。
婚后,蒋慕渊的东西几乎都挪去了后院,这里只余下一小部分,显得空荡荡的。
早上蒋慕渊匆忙出门时换下来的衣裳还挂在架子上,顾云锦没有叫听风进来收拾,自个儿取了,拍打几下,再折叠起来,一会儿好送去清晰。
啪——
随着她的动作,地上一声脆响。
顾云锦低头一看,一只小荷包落在地上,她不禁抿着唇笑。
这是要给皇太后的糖果吧,今儿更衣匆忙,不曾想落下了,等面见皇太后的时候,蒋慕渊一准要被念叨了。
顾云锦一边笑,一边弯下腰把荷包捡起来。
入手沉沉。
荷包并不鼓,看着没有装多少东西,却偏沉,不是糖果有的重量。
顾云锦本想直接收起来,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催着她打开来看一看。
下意识的,顾云锦抽开了荷包的绳子,伸手进去,指尖触及的是与四月天不相称的冰冷。
冷得让她的手指往后一缩,然后,才又把那东西抓在手心。
顾云锦觉得手里的小东西是铁做的。
东西取出来,她摊开掌心看,是一把意喻着永结同心的同心锁。
上头刻着的,自然是她与蒋慕渊的名字,只看笔触与力道,就是她家小公爷亲手一笔一划刻画的。
顾云锦捧着同心锁,一股子暖意窜入心田,笑容从眼底满溢而出,她连唇角都扬起来了。
虽然不曾拿给她看过,可这荷包是蒋慕渊随身戴着的,他把这把锁随身戴着。
多甜呐。
下一瞬,顾云锦的笑容倏地凝住了。
她死死地盯着同心锁背面的那两个小字——白云。
这是岭北白云观打造的同心锁。
难怪,她看着有些眼熟呢,白云观的香火不算鼎盛,但善男信女不少,大殿后的一处崖侧,悬了无数的同心锁,风一吹过,叮叮当当直作响。
而现在,那一阵记忆里的风,化作了一只手,在她的心上重重一握。
那么痛,那么酸。
不是他们去过几次的平湖清水观,不是京郊一带香火最盛的西山灵音观,偏偏是白云观。
若不是再来一世,蒋慕渊怎么会知道岭北的白云观?前世那最后的偶遇,他分明都是记得的。
她的猜测一点儿也没有错,蒋慕渊与她一样,穿越了时光,回到了现在。
那么多的呵护与守候,一次次的帮助与提携,从贾大娘出现在北三胡同起,那份关怀就已经在她身边了。
所有的感情都能寻到答案。
顾云锦早该明白,却迟迟不敢断言、不肯说穿的答案。
蒋慕渊的确有事瞒着她,一如她自己,一辈子漫长,只是这沉甸甸的真相,当真不该拖上一辈子再去明了。
顾云锦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早上说话时隐隐想哭却哭不出来,这一刻,那些堵在慌的情绪猛得就寻到了宣泄的口子,来势汹汹,如潮水一般,奔袭着冲了过来
她紧紧握住同心锁,泣不成声。
第七百零七章 永结同心
念夏听见声音进来,见顾云锦蹲着身子痛哭,一时也慌了神。
这是怎么了?
夫人刚还笑语晏晏与她说话,说今儿个天好,整个人不说欢欢喜喜的,也不曾低落、不曾悲伤,怎么突然之间,夫人说哭就哭了。
“夫人,”念夏上前,半跪在顾云锦身边,“您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吗?”
顾云锦一把扣住了念夏的手腕。
她当然不舒服,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尤其是她的心,跟叫钝刀子磨了无数个来回一样,噗嗤噗嗤往外冒着血。
念夏伸手半搂住她,低声劝慰,心说虽不合规矩,但这个时候,谁还讲究那么多规矩。
先让夫人把眼泪止住才是真的。
顾云锦的眼泪却停不下来,她也没有硬要憋回去的意思,撑着念夏的胳膊咬牙站起来:“备马车,我要出府去。”
念夏看着顾云锦满是泪水的脸,心里直擂鼓:“您去哪儿呀?”
“去宫门外,我有事儿寻他。”顾云锦道。
这个他,当然说的是小公爷。
念夏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回娘家,哭成这个样子回西林胡同,顾家怕是各个都以为她与小公爷吵了一通呢。
只是,没有吵,没有闹,她家夫人怎么就伤心成这样了?
念夏弄不懂,只好言劝她:“奴婢让听风去备马车,再伺候您洗把脸,您这个样子,小公爷见了多担心呀。”
顾云锦应了声。
念夏扶她坐下,自个儿出了书房,左右探头寻了听风:“夫人想去宫门口。”
听风一愣:“小公爷出门堪堪才一个时辰,夫人便是要等,也太早了,好歹下午时,免得空等受罪。”
“那也比夫人一个人在书房里待着要好,”念夏压低了声,“起先好好的,跟我有说有笑,进里头给小公爷收拾衣裳,突然就哭得停不下来了,我都没有闹懂是为什么。”
听风一听,整个人也懵了,收拾衣裳给收拾哭了?
得亏小公爷回来好几天了,听风知道他身上没有伤,要不然都以为他们爷衣服上叫伤口沾染了血迹,叫夫人伤心了。
可那衣裳好好的,又怎么会……
他也想不通,但这个时候,照着夫人的吩咐做肯定没有错。
听风转身就让门房备马车。
念夏打了水回书房,顾云锦的神色缓和了许多,眼泪还是在落,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怪叫人心疼的。
替顾云锦抹香膏的时候,念夏留意道,她家夫人的手心里握了一样东西,虽然她看不清是什么,但夫人的手指一直在摩挲着。
虽净了面,但眼睛还有些肿,顾云锦走到二门上了马车,才把帷帽摘下。
她现在出门很少戴帷帽了,何况还在府里时,但今儿不想叫其他人瞧见她的状况,回头他们禀了长公主,就平白让长辈担心了。
马车穿过东街,一路往南宫门外去,顾云锦倚着车窗,垂眸看着掌心——同心锁已经被她捂的与她的手心一个温度了。
街上熙熙攘攘的,马车行得也不快,顾云锦根本无心去关注外头状况。
指尖拂过蒋慕渊刻出来的两个名字,她浅浅笑了笑,又叹息着摇了摇头。
同心之锁、结发之情,这是她生母苏氏在世时说过的。
彼时顾云锦才多大,苏氏说那些,也不是指着女儿懂什么夫妻之情,只是逗趣。
苏氏对美满婚姻自是向往,但对孩子开口,更多的是带着期盼与祝福,希望顾云锦长大之后,也能有属于她自己的琴瑟和鸣、夫妻同心。
前世的顾云锦很少想那些,尤其是错嫁了人,又避去了岭北,哪里还会念叨这些。
直到她明白自己命不久矣。
白云观里,顾云锦偶遇蒋慕渊,当日些许飘雪之中,他们讲了许多往事,顾云锦说了她对亲人的愧疚,十年感悟,终究太迟。
她也自嘲过自己的婚姻,以为是“亲上加亲”的好姻缘,结果是一场直到死都不能醒的噩梦。
她不止活着的时候是杨家媳妇,死后也要入杨家祖坟,骨头烂在杨家地里。
哪里有什么结发之恩?别说她巴不得离杨家能有多远就多远,杨昔豫对她,也是一样。
偏生前憋屈,死后更是“身不由己”了
而她,这三魂七魄,一点儿也愿意被锁在杨家。
这段陈说,顾云锦本该记得的,可两年前在兰苑里醒来之后,她却丝毫没有印象了。
她记得遇上蒋慕渊的事儿,记得他们最初说的那几段话,可最后这一段,像是被封印在了时光里。
直到今时今日,看到蒋慕渊收着的这把同心锁,那些旧忆才一股脑儿的冲破了封印。
那扇窗户被打开了,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初雪的白云观,站在崖边远望,身边人给她撑着伞。
顾云锦想起来了,她说了那些之后,蒋慕渊什么话都没有说,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到大殿后高耸的崖壁,其实,那里还有被善男信女们锁上的同心锁吧……
而后,蒋慕渊把伞留给了她,转身离开,并没有说过回不回来。
顾云锦倒是想等一会儿,只是她说了太多往事,心绪起伏,身体里最后的力量像是被挖空了似的,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只好随念夏回了庄子。
只是,那一天,蒋慕渊最后回到那断崖边了吗?
顾云锦不知道,她要亲口问蒋慕渊,但她明白了顾云妙在梦里问她的最后那几句话。
“那你还记得你母亲以前说过的同心锁、结发情吗?”
“记得就好,你要好好的,与小公爷永结同心。”
看,顾云妙当时就提醒过她,“永结同心”不仅仅是祝福,而是被她遗落在前尘往事里的记忆。
那是顾云妙在逝去之前,最想告诉她的事情,她这个别扭的五姐姐,直到最后那一刻,还惦记着。
顾云锦深吸了一口气。
重活一世可真是玄妙,她明明记得那么多,却让她忘了她最该记住的那几句话。
哪怕彼时的蒋慕渊没有说出口,可若是她今生从一开始就记得,那该多好……
好在,现在还来得及。
第七百零八章 他那么好
马车停在了南宫门外。
听风站在车旁,搓了搓手,迟疑了一会儿,隔着车窗往里头问话:“夫人,咱们到了,您是这会儿要寻小公爷吗?奴才去文英殿里问一问?”
顾云锦听见声音,从回忆里回过神来,想了想,道:“小公爷这会儿忙着,你不用特特知会他,我就在这儿等着……我心里还乱,正好理一理……”
她先前哭得太厉害了,这会儿说话还带着鼻音。
听风听着,心里忐忑,大着胆子道:“夫人,奴才说句不该说的,咱们爷平日里心还算细,但忙碌起来也许会有疏忽的时候,他要是让您不高兴了,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您慢慢跟爷说,您的话,他一准听……”
顾云锦轻轻笑出了声,吸了吸鼻子,道:“我知道的,他那么好。”
听风听顾云锦语气,不像是在说反话,心也就落下去了。
虽不知道夫人为什么哭了,但只要不是憋了气,不是对小公爷不满意了,那准能把话说明白。
顾云锦说她还要理一理,听风也不打搅他,退到了一旁树下。
车里只顾云锦与念夏两人。
念夏前几回都没有跟着来,今儿是叫顾云锦一顿哭给惊着了,怕夫人情绪上来了无人劝,便也来了。
她不多话,就坐在一旁,这一路来,也看清了那把同心锁和上头的名字。
她认得蒋慕渊的字迹,虽然写字与刀刻不完全一样,但能认出来。
念夏觉得,小公爷悄悄备了这么一把锁,夫人该高兴的,喜极而泣,也不至于哭成那样……
好在,这会儿看着,夫人的情绪还不错。
顾云锦依旧靠着车窗,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在脑海里梳理这两年的经历。
前世,蒋慕渊的右手伤了筋骨,在白云观的断崖旁,她起初站在蒋慕渊的右手边,他右手举了一小会儿伞,又换到了左手,为了替她挡雪,人也挪到了她的右侧。
今生,蒋慕渊一直很护着右手,北三胡同救火的那日清晨,顾云锦都看到蒋慕渊下意识地揉着右手。
清水观里,他也是绕行到她的右侧,执伞而立。
蒋慕渊与她说,先前受过旧伤,已经无碍了,只是习惯成自然,才会时不时护着右手臂。
顾云锦后来问过听风和寒雷,小公爷的右手没有伤过。
可见这习惯,是前世留下来的习惯吧……
两年前的那日春日,蒋慕渊出现在徐侍郎府,不是他的一时起意,他也不曾与杨昔豫交往,彼时杨昔豫能请得动他,只是因为蒋慕渊想来而已;
贾大娘搬进了北三胡同,并不是彼时那院子正好空着,而蒋慕渊刚巧目睹顾云锦被推下水、好意想要帮一把,他分明是想大小事情能帮的都一块帮;
蒋慕渊能用左手写字,也不是他看了她的鬼画符,意动着练了左手,而是前世右手重伤后,不敢耽误公务,逼着自己用左手写字、舞剑……
他能赶在蒋卢氏临终前去探望,不是心有感悟,而是他知道太奶奶是何时走的……
其实还是有很多细节的,顾云锦的心中也早生了疑惑,只是一直按压着、忍耐着,没有盖棺定论。
哪怕近日常常生出念头来,也因为她的小心和谨慎,数次举步不前。
可现在她想好了,总要有一个人先开口,那她就来做开口的这个人,尤其是在发现了这把同心锁之后,更是坚定了她的想法。
她想知道,那天蒋慕渊把伞留给了她之后,去做了什么,是不是又回来寻过她?
而在白云观一别后,蒋慕渊又经历了什么?
顾云锦很想知道。
文英殿里,蒋慕渊听几位大人说话,他不插嘴,就认真地听,孙祈他们若问他,他便答上一两句。
朝政由不得走神,他即便只是听,也听得很仔细,直到用午膳时,才稍稍空闲了心思,想家里的那个心尖尖的。
出门前急匆匆的,蒋慕渊只交代了她那么一句,顾云锦心思细,怕是这一日就在琢磨这些。
偏他没有想好说辞,真话又舍不得对她说……
直至文英殿散了,蒋慕渊没有多留,与众人拱手致意后,急急往外头走,想早些回去寻顾云锦。
哪怕那些事儿说不明白,只要他在她身边,顾云锦总能定下心来,不会惶惶。
刚走出不远,听风迎面小跑着过来。
蒋慕渊等他到了跟前,道:“怎么?夫人又来候着了?”
“可不是,您出门不过一个时辰,夫人就出来等了,”听风忙道,“您不知道,夫人当时给您收拾衣裳,突然之间就大哭了一场,念夏劝都劝不住,不知道夫人到底怎么了……夫人说要来等您,奴才赶紧给安排了……”
蒋慕渊一听,脚步不由一顿。
顾云锦哭了?
为什么?
收拾衣裳?
一个念头闪过,蒋慕渊摸向腰侧,只摸到了一枚玉玦,他的心沉了沉。
他想,顾云锦必然是看到那把同心锁了,而她有那么大的反应,也说明了她的确与他一样,他猜对了……
蒋慕渊心中懊恼,这事儿怪他,更衣时匆忙,并未发现落下了荷包,白天在文英殿里,也没有注意到身上少了个配饰。
一想到顾云锦拿着同心锁、一个人胡思乱想了一整天,蒋慕渊的脚步越发快了,他低声道:“那怎么不早些来报?”
“夫人不让,”听风道,“说是她自个儿要理一理,不让奴才来打搅爷。”
蒋慕渊蹙眉,不知道顾云锦理成什么样了。
出了南宫门,蒋慕渊在前回的地方看到了自家马车,他三步并两步走到车前,刚要伸手撩帘子,动作却有顿了顿。
慌吗?
当然是慌的。
中意了两辈子、喜欢了两辈子,好不容易才娶回来的姑娘,他平时捧着护着,就怕摔着她,却要与她说那些沉痛的往事……
蒋慕渊未动,帘子从里头撩起来了,念夏垂着头下了马车,避到一旁,把空间留给两位主子。
蒋慕渊透过那晃动着的帘子看到了顾云锦的眼睛,眸子明亮,透着说不尽的情愫。
他倏地踏实了,跃上了马车。
而后,他看到顾云锦摊开了双手,她的掌心里,是那把同心锁。
第七百零九章 他会哄她
蒋慕渊在顾云锦身边坐下。
宁国公府出行的马车,打造得相对宽敞,但这会儿却觉得有些逼仄。
顾云锦看着蒋慕渊,她想,是因为心里有太多的话要他说了吧,而那些话,皆是穿越了时光,被埋在心底深处,又压了沉甸甸的巨石……
她在车上想了一整日,理了一整日,分明想好了开场白,可真的面对蒋慕渊的时候,又一下子无从开口了。
蒋慕渊看了眼同心锁,与顾云锦四目相对:“云锦……”
“等等。”顾云锦出声打断了她,把同心锁放在腿上,从搁在一边的食盒里抓了两颗糖果,一颗自己含了,一颗递到蒋慕渊的嘴边。
蒋慕渊微怔,但没有推拒,就着顾云锦的手把糖含了。
是梅子糖,入口清甜,再品又带着点酸。
顾云锦用舌尖把糖果在口里转了两转,道:“我先说,让我先说。”
含着糖,她的咬字不及平时清晰,声音也有些软糯,可她的语气很是坚定。
蒋慕渊舒了眉头,轻轻点了点头。
顾云锦道:“原不该打开你落下的荷包的,可捡起来的时候,脑海里就一直有个声音,让我把它打开,我没有忍住……
我很庆幸我打开了它,发现了这把同心锁,让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也让我能把这些话说出来。
其实好几次都是话到嘴边,最后又都咽下去,小心翼翼着不敢去问。
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最初的几句话说出来了,后面也就顺畅很多。
顾云锦笑了笑,身子微微往前倾,与蒋慕渊挨得近了些:“所以,关于我的上一辈子,你知道多少?而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又经历了什么?你看,你不是‘无事’,你有瞒着我的事,能全部都告诉我吗?”
这个距离,蒋慕渊无需伸手,他只要把手臂抬起来,就能触及顾云锦的脸。
他也是如此做的。
捧着顾云锦的脸颊,蒋慕渊轻轻笑了笑:“你说的对,一切皆有天意,上辈子错过了,又再给了你我一次机会。”
“那天你留下伞后,去了哪里?”顾云锦柔声问。
蒋慕渊垂眼看向同心锁。
顾云锦攥紧了手:“是这把锁?”
“不是,不是这把,”蒋慕渊失笑,“我是死后回来的,其他东西又怎么能带回来……”
蒋慕渊一开口的否认让顾云锦悬着的心落了大半,可后半截话一出,她的心又倏地一紧,像是握着她心脏的那只手又出现了,狠狠一抓。
她不知道蒋慕渊死在了哪里,马革裹尸、久病不治、还是寿终正寝?
可她听明白了,他临死的时候,身边也是带着一把同心锁的。
哪怕前世的他们并不是夫妻,从未结发,顾云锦有一个两看两相厌、等着她早些入土的丈夫,蒋慕渊府里有一个话不投机、又不得不供着的妻子,他还是刻了那么一把同心锁。
顾云锦吸了吸鼻尖,道:“你留下伞,是去问观里的道长买同心锁了?”
蒋慕渊颔首:“是。”
顾云锦再问,声音打着颤:“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崖边了?”
蒋慕渊再次颔首:“是。”
顾云锦的嗓子干涩得厉害,眼睛一点点模糊了:“为什么?就因为我说我不想三魂七魄都被锁在杨家,你就……”
蒋慕渊还是颔首:“是。”
眼泪噙不住了,溢出眼角,顾云锦的双手覆在蒋慕渊的手上,心里跟针扎一样:“那是我的妄言啊……你等了我多久,因为我临死前的妄言,你独自叫它锁了多久……”
顾云锦的眼泪不住往下落。
蒋慕渊不图她什么,不要她的回报,他的喜欢、他的执着,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情感。
所有的心思都被他掩藏起来,没有透露给她一分一毫,而她却在毫无所知的时候,说了那么一些话。
当时并非是意有所指,她哪怕病入膏肓,也不会暗示蒋慕渊什么,她没有那么大的脸,也没有那么多的心眼。
那句句都是一个将死之人的苦恼和不甘罢了,她只是肆意宣泄着最后的脾气,却因为那几句妄言,让蒋慕渊……
顾云锦自认前世走得还算痛快。
从白云观回来之后,躺了两三天,两脚一蹬,两眼一闭,一切都结束了。
哪怕睁开眼后回到了兰苑,于她而言,那次对白也仅仅过去几日。
可蒋慕渊不一样,他必定比她活得长久,那么多的日日夜夜,他是如此走过的?
只凭着一份思念和一把锁,去追忆一个早就死了的人。
而且那个早亡之人,根本不知道他的情,他们甚至都不算熟悉。
漫长的岁月之后,蒋慕渊再次在侍郎府的水边远远看到她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是如她梦中所见的关切和担忧吗?
那双眼睛,她还记得。
蒋慕渊的指腹轻柔擦着顾云锦的眼角,替她抹去湿漉漉的泪珠,额头抵住了她的额头:“可我终究还是拿它锁住了你。”
顾云锦的呼吸一窒。
口中的梅子糖化了大半,露出中央的梅子来,那股子酸涩味道更浓些。
蒋慕渊的眸子沉沉,眼底却一片清澈,他的感情亦如此。
“一见钟情,”蒋慕渊轻笑,“那年清水寺避雨的你,好看得像一幅画,落在心里就忘不了了。
可惜,彼时你已经定亲,若不然,我一定说服父母、登门求娶。
我迟了一步,也不想坏你亲上加亲的姻缘,后来每每回忆,都万分遗憾,便是抢亲也该把你抢回来。
哪怕叫你恨我……
你心软,只要我待你好,再叫你看穿了杨家人的面目,你慢慢就会向着我,不会跟我计较抢亲了。
我旁的不一定会,哄你的本事自认还是有的……”
顾云锦哭着哭着就笑出来了。
一见钟情,多么美好,只是从前的她一点都不懂罢了。
她家小公爷呀,怎么能把那么伤心的事儿,愣是将她说得破涕而笑了呢?
可不就是如他所言,他会哄她,知道她的软肋她的七寸,一哄一个准。
第七百一十章 一步都不走
蒋慕渊也跟着她笑,额头轻轻蹭了蹭:“阿锦,你向往的结发之恩、同心之情,前世的我来不及给你,但这辈子,八抬大轿娶你过门,我能给你的,全部都会给你。”
这份感情,来得突然,仅仅是那一刹间的心动,但它长久且深沉,脉脉藏了一年又一年。
顾云锦突然想到了那颗冰心。
冰心会化,蒋慕渊的心却不会,他走过了时光,他的心依旧热枕。
顾云锦想,她的小公爷最想给她的是那把平安锁,当时两个人都没有把前尘往事说透,所以,前世他不曾交到她手中的东西,在同样的初雪之日里,以另一种形式给了她。
微微后撤,额头不再贴着额头,却依旧贴得很近,连呼吸都是黏在一块的,烫人。
顾云锦把唇贴到蒋慕渊的唇边,柔声道:“是,你八抬大轿娶我过门,这一辈子,我生,是你蒋慕渊的妻子,我死,入蒋氏祖坟,生生死死,三魂七魄都锁着,不走,一步都不走。”
呼吸相闻,虽是气声,这一字字也清楚分明。
蒋慕渊垂着眼,抿住了顾云锦的樱唇。
口中的梅子糖都融了,中央的梅子肉绵软,也化开了,酸涩过后,萦绕着、回味着的还是清甜滋味。
蒋慕渊想,当真很甜。
亲吻轻柔,只是抿着捻着,柔情旖旎。
顾云锦的眼泪止了,笑容却一直凝在唇瓣,直到分开时,依旧弯着。
她倚在蒋慕渊的怀中,道:“我们能继续往下说了吗?”
蒋慕渊箍着顾云锦的手微微一僵,很快又平复,她的事儿都说完了,该轮到他了。
“你病故后的第二年,我认识了舅哥,应该说,我有意与他结交,他对你的病故耿耿于怀,他自认对你这些年的经历知道得太少了,”蒋慕渊缓缓开口,“当时,念夏也不在了,舅哥费了很多工夫,寻侍郎府、杨家、岭北庄子的旧仆,拼拼凑凑的,把你十年间的生活都拼出来,但终究是他处得来,不够周详。
我与舅哥交好,我有权,他出力,杨家抄没,我们一块给你报了仇。
你的棺木从杨家祖坟里迁了出来,舅哥重新替你落葬,我们都知道你不愿意被杨氏一门继续锁下去。
再后来,我也死了,临死时依旧遗憾,即便年少时不曾娶了你,岭北重逢时,我也该救你。
就算你不告而别,我翻遍庄子寻你出来,找御医给你诊治,你也许有一线生机,有舅哥照顾你,你会很好,我也会安心。
可终究是阴差阳错……
然后就如你所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又醒了过来……”
顾云锦一言不发地听了,心里五味杂陈。
她死得痛快,活下来的人背负起所有,顾云锦知道顾云齐的性子,哥哥他一定是在愧疚中度过了很多年。
蒋慕渊想来也是如此。
哪怕是报仇了,也终觉得不够。
只是,最关键的一点,蒋慕渊没有告诉她。
他等了她多少年?
被他一带而过的长年累月,到底有多长,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云锦抬起眸子,坚持问了:“那你呢?你后来如何了?你不说是怕我承受不住吗?”
蒋慕渊抿唇。
顾云锦想追问,一个念头划过心田。
蒋慕渊既是重活一世,就知道圣上最看重的儿子是孙睿,哪怕他们重生之后,孙睿莫名其妙闹出了这么多事情,让他们恨得牙痒痒,但也应该清楚,皇位是孙睿的。
偏蒋慕渊要设计孙睿,要与三殿下硬碰硬。
为什么?
“你的前世遭遇,与三殿下有关吗?”顾云锦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话问出口时,她的心跳得有多快。
蒋慕渊却笑了,苦笑,他的媳妇儿是真的敏锐。
一面斟酌用词,蒋慕渊一面道:“我死的那一年,是顺德三十五年。”
顾云锦的眸子猛得睁大,她死在岭北时是顺德二十九年,蒋慕渊只比她多活了六年,那时候他不过三十二岁。
是战事,还是疾病?
“皇太后是三十三年薨的,那之后,圣上一直在削权,我虽然是他的外甥,也受了不少限制,挨了许多弹劾的折子,”蒋慕渊道,“三十五年的时候,我领兵在外,圣上也快不行了,我的几个副将对他忠心耿耿,将我围困在孤城之中,我没有逃出来。”
蒋慕渊的用词很小心,那段沉痛的经历,他不是不愿意与顾云锦说,而是不想她为此痛苦。
只是,心连着心的两个人,就算蒋慕渊说得再简单,在顾云锦耳朵里,那段腥风血雨依旧鲜活得仿若发生在了她眼前。
五脏六腑揪着一块痛。
她的脑海里满满都是疑惑。
圣上不是很喜欢蒋慕渊吗?他对这个外甥的宠爱,远甚孙祈、孙宣等一众儿子,而且蒋慕渊是他嫡亲的外甥,安阳长公主与圣上一母同胞,这是长公主唯一的儿子啊……
蒋慕渊对朝廷的付出还不够吗?
为什么到最后……
再难以置信,蒋慕渊说的,也一定是真的。
最初的惊讶过去之后,顾云锦也慢慢想明白了,最是无情帝王家,功高盖主,哪里都容不下。
明明所有的功绩,都是蒋慕渊年复一年的辛劳换来的。
蒋慕渊见不得顾云锦伤心,怕她沉浸在他前世的遭遇里,干脆引开话题:“北地守将在顺德三十二年、三十四年两次大破北狄,顾家战功赫赫,直到三十五年,北地都没有破城。
今生变故,我不仅仅是怀疑孙睿在其中插了一手,我怀疑他也是重生的。”
这消息太突然了,顾云锦被吸引了所有的心神:“除了我们,还有三殿下?”
“对,”蒋慕渊道,“我那天与你提过,先前的很多事情,我寻到了些孙睿参与其中的痕迹。
两湖那儿且不说,狄人奇袭攻下北地的那条密道,应当是前世三十四年,二伯父、三伯父领兵直插北狄大帐时走的路。
前世的孙睿知道那条密道,也只有他重活一世,才能解释今生北境种种。”
第七百一十一章 我全部都要
顾云锦握着蒋慕渊的手,很久都没有说话。
蒋慕渊告诉她的消息像是一张大网,从天下直直压下来,而后一点一点收紧,让身处其中的她喘不过气来。
只是话已经说开了,便没有只说个开头的道理。
蒋慕渊把今生的变化状况按着顺序与顾云锦讲。
外头的天色转暗,马车前头悬着的灯笼还没有来得及点上,车厢里也变成黑沉沉的。
顾云锦听完,脑袋靠着蒋慕渊的肩膀,柔声道:“听你这么说,我也看不透三殿下了。”
蒋慕渊摩挲着顾云锦的手指,应了一声。
“前世三殿下监国,朝廷虽战事不断、国库接续无力,但也勉强能撑得住。圣上驾崩前将你困死在孤城之中……”说到这里顾云锦顿了一下,显然彼时蒋慕渊的遭遇让她心里很不舒服,她下意识地拿舌尖顶了顶后槽牙,把心里的情绪压下去,才又接着道,“那之后三殿下就该承继大位,皇子们争权夺势,为的不就是那把龙椅吗?
三殿下前世稳稳当当坐上了皇位,他即便再来一次,为什么要生出那么多的事端来?
他什么都不做,老老实实按着前世的轨迹走,他就是储君、是未来的圣上,可他砍断了金培英、两湖一脉肃清,他又不娶贾婷,贾桂自不会尽整个中军都督府的力量去帮他。
圣上又设了文英殿,正如你早上在书房说的,几位殿下的心都会浮动,哪怕他们资质不比三殿下,野心大了、背后的岳家也蠢蠢欲动。
眼下未必能论出高下,可各自都在丰满羽翼,再过五年、十年,谁知道又是什么光景。
此消彼长,三殿下的皇位,也不会像前世那般名正言顺又毫无阻力……”
顾云锦所想的,当然也是蒋慕渊想过的。
别看孙睿如今鹤立鸡群,可人心是会野的,孙祈有心思,孙宣那日在慈心宫外与他说那么一段话,可见也是颇有想法。
这两人前世是没逮着机会而已。
蒋慕渊垂着眸子,看到顾云锦的眉心都拧得紧紧的,一副苦大仇深模样,他赶紧给她揉了揉:“云锦好思量,能想得如此通透。”
顾云锦嗔他,她对朝事的理解,不是来自于史书,就是听蒋慕渊说的。
这不是她的长项,如今也不过是跟着学习罢了。
不比蒋慕渊,前世就是权倾朝野的重臣,他经历过权利争斗,看穿了很多事情,但对孙睿今生的改变,他也没有想明白。
连蒋慕渊都不通透,何况顾云锦呢?
不过是取笑她、逗她罢了。
只是……
顾云锦压低了声音,道:“三殿下到底怎么想的,并不是眼下最要紧的,最重要的一点,是在顺德三十五年时,圣上依旧会想要你的性命……”
此时并非全无法子,圣上是忌惮蒋慕渊功高盖主,怕孙睿镇不住他,蒋慕渊眼下就甩手不干,学孙恪整日里吃茶看热闹,不插手朝政,只靠着父母恩泽,就能避开圣上的猜忌。
但顾云锦知道,蒋慕渊不可能如此。
她的小公爷,心中存着百姓、存着江山,她眼中的蒋慕渊就是那么一个人,哪怕蒋慕渊说他做不到前世那般,他也不会选择抽身而去。
人各有志,而蒋慕渊的志气是最吸引顾云锦的品质。
蒋慕渊不仅仅是她的心上人,也是誉满天下的宁小公爷、将来的宁国公,那才是完整的他,而不是为了避嫌活命而苟且。
顾云锦猛得想到那夜寿安说的话。
若是两情相悦,即便不能厮守,也比活得长长久久,却一颗心错付,来得好得多。
那对蒋慕渊来说,若不能实现心中的抱负、不能尽其能力为百姓、为江山,那就算他们夫妻活到白首,他的心中也有遗憾。
顾云锦亦然。
“都是重活一世的人了,”顾云锦眼珠子一转,凑到蒋慕渊跟前,直视着他的眼睛,“为什么要在活命与抱负之间选一个呢?阿渊今生敢娶我,必然会有准备。”
蒋慕渊眉梢一扬,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他颔首道:“阿锦说得是,为什么要只选一个,我全部都要。”
两人相视而笑,彼此眼中都闪着光芒。
蒋慕渊想,他也是羽翼未丰,但他在努力,会护住顾云锦,护住自己。
他不想退让,也不会退让。
浓浓夜色之中,蒋慕渊才唤了听风,让他点亮车驾上的灯笼,准备回府里。
听风、念夏与车把式在外头吹了好一阵风,嘀嘀咕咕猜着小公爷与夫人商谈得如何了,各个都担心不已。
夫人今儿痛哭的模样只与念夏亲眼瞧见了,但她在车里发了一天的呆,他们都看在眼中,怎么会不担忧?
此刻听了蒋慕渊的召唤,声音如常,听风松了一口气。
他抹了把额头,这四月的风啊,都把他吹出汗了。
回到院子里,念夏赶紧打水给顾云锦擦脸。
顾云锦先前在马车上掉过眼泪,也就是外头黑,从二门一路走回来时无人留意到,一进了院子,灯火通明,把抚冬和钟嬷嬷都吓了一跳。
念夏打水时,两人凑过来急急问了两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念夏想到那把同心锁,“应该是被小公爷的深情给感动哭了吧……”
抚冬:……
钟嬷嬷:……
无言以对,但感动哭了,好像听起来还不错?
况且,他们夫妻两人看着也不像是生了隔阂的模样。
用过了晚饭,依旧是棋盘棋篓,也不要人伺候,坐在罗汉床上下棋。
只是谁的心思都不在棋面上。
两人在回忆前世之事,尤其是顾云锦不知道的后头六年,蒋慕渊一一与她讲述。
徐氏的病情,在最后几年药石无医,哪怕蒋慕渊寻了几个太医来看诊,也不过是拖一月算一月。
乌太医那时候也老了,瞧瞧告诉过蒋慕渊,若早些年就依着他的方子医治,不敢说治愈,起码日子不会这么辛苦。
这也是今生蒋慕渊早早就请乌太医给徐氏看诊的原因。
顾云锦唏嘘不已。
第七百一十二章 给还是不给
“那哥哥呢?”顾云锦翻了翻手中的棋子,轻声问了后,把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她根本无心棋局。
这个问题,以前顾云锦也曾想过,在她病故之后,活下来的人又都怎么样了……
彼时无法知道的答案,现在起码能从蒋慕渊这儿听到一些,虽然只有六年,总这六年起伏,还是让她唏嘘。
以顾云锦现在下棋的状态,搁在上回,蒋慕渊有意暗戳戳让子怕都救不回来。
只是这会儿,蒋慕渊也在胡乱下,甚至毫不掩饰地露了不少空隙,也不去攻击顾云锦的破绽,倒也下成了棋逢对手。
蒋慕渊哪儿顺手就往哪儿落子。
前世,顾致清身上的秘密一直被田老太太瞒着,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
顾致沅与单氏虽知道四房回京背后有族中人通敌的传闻,顾微又死得蹊跷,只是他们都无法确认那内贼的身份。
镇北将军府和回到京城的四房保持着相对疏远的关系。
将军府知道顾云锦病故了,具体内情,无人与他们说,长房也没有提出过让四房照看嫁在京中的顾云思,明明是血亲,除了逢年过节的礼数,再无走动。
而顾云齐,对其他三房是有些怨言的。
徐氏从未说过四房归京的真正缘由,在顾云齐心中,四房就像是被驱逐了一样。
他先前投军,在其他将军的手下一步一步往上爬,虽是顾家子弟,但他在营中没有享受过一日荣光。
那儿与北境截然不同,而偏偏他又姓顾……
镇北将军府的子弟投至旁人军中,背后的闲话又岂会没有?
顾云齐在与蒋慕渊交好之前,每一步的脚印都踩得很深、很沉。
与蒋慕渊熟悉的那几年,是新承爵的宁国公权势最鼎盛的时候,有蒋慕渊这一至交好友,顾云齐的路子顺畅很多。
不看僧面看佛面。
旁的事情,顾云齐兴许会与蒋慕渊客气,但在对杨家松手时,他毫不犹豫借势。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杨家根基深,杨昔豫又在高中之后进入官场,彼时没有分家,长辈们为他铺了不少的路。
顾云锦在外头看来就是寻常的病故,这个年代,病死太正常了,男人续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杨家相中了一户高门,想再由岳家拉杨昔豫一把。
顾云齐一个人,哪里能把杨家掀翻?
只有借了蒋慕渊的权势,设局挖坑,才最终让杨家崩塌。
杨家抄没那日,顾云齐吃醉了酒,撒了一通酒疯,最后抱着酒坛子哭。
吴氏把人拖回了屋子里,留下蒋慕渊一人在院中独酌。
蒋慕渊记得他那个时候也醉了,连飘雪都没有发现,直至一片雪花落在了酒盏之中,他才晕乎乎地想要寻一把伞来。
可真的拿着伞了,心里那个想替她遮风挡雨的人也回不来了。
再后来,镇北将军府两次大败北狄,第二次甚至让安苏汗重病而亡,如此功名赫赫,顾云齐都没有起过要回北地的念头。
蒋慕渊问过他,顾云齐说,同族同血,我为他们自豪,但我也有我想走的路。
不依靠顾家,打出一身的功名。
彼时战局不少,倒也不怕无处征战,顾云齐还在蒋慕渊阵中打过先锋,两人是好友,也是上下属。
顺德三十五年,蒋慕渊拿了大半兵力去驰援他处,领兵而去的就是顾云齐,当他被困在孤城之中时,顾云齐也在战场之上。
就是不知道等顾云齐大胜之后,得知他死在那破城里,又会如何……
这些过往太沉了,哪怕蒋慕渊与顾云锦敞开心扉说话,也不想再与她说这些。
他按了按脖子,挑了个听起来很不错的角度,来回答顾云锦的问题。
“有儿有女,还算不错。”蒋慕渊道。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笑了:“听着是还不错,我侄儿、侄女讨喜吗?”
“侄儿淘气,侄女……”蒋慕渊抬眸看了顾云锦一眼,“侄女跟你很像?”
顾云锦疑惑。
蒋慕渊轻轻笑出了声:“舅哥说的,小侄女跟你小时候一个样。”
“我小时候什么样?”顾云锦抿唇,她还真不知道顾云齐会如何说她。
蒋慕渊的笑意更浓了,肩膀起伏:“脾气大,一不高兴就不理人,就是长得好看,让别人恨不得给你摘星星摘月亮,哪儿还会顾着跟你生气,哄还来不及……”
顾云锦的耳朵都快烧起来了。
顾云齐竟然这么说她?哪怕是前世说的,那也不行!
再说,顾云齐说得一点都不对!
“才不是和我小时候一个样呢,”顾云锦哼了声,“我现在还是这样!”
蒋慕渊挑眉。
顾云锦把棋盘推到一旁,凑到蒋慕渊跟前,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三分得意三分逗趣:“我现在也长得好看,我现在一样要摘星星摘月亮,小公爷给还是不给?”
蒋慕渊的眸子骤然一紧,双手下意识地就搂紧了顾云锦的腰,把人往身前带了带:“淘气呢?”
始作俑者还咯咯直笑,把脑袋埋在蒋慕渊的脖颈上,眼睛弯成了月牙。
蒋慕渊牙痒痒,这哪里是要星星要月亮,分明是要他的命。
偏他根本不想抵抗,顾云锦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会不给,恨不能全给她哄她高兴。
夜已深,顺理成章吹了灯,蒋慕渊想起在裕门关时的事儿,引着顾云锦浅尝辄止,虽不尽兴,但也解一解相思。
顾云锦并不困,收拾之后倚在蒋慕渊怀里与他说话。
皆是先前未说完的话题,轻松的琐碎小事,深刻的是孙睿到底遇上了什么,才会变得那么叫人琢磨不透。
说着说着,倦意袭来。
直至梦里,顾云锦还在追寻那个答案,她满脑子都是一堆为什么,把她困在其中,左思右想。
天将明未明之时,顾云锦从梦中惊醒,她一个翻身坐起来,大口喘着气,把蒋慕渊都吵醒了。
蒋慕渊起身抱着她,柔声问:“魇着了?”
顾云锦攥着被子,咬着唇喘气。
她平复了一会儿,回抱住蒋慕渊,声音还有些哑:“我想,三姐姐也许能给我们答案。”
那日她与顾云思说了那么多,而顾云思从头到尾没有问过“为什么”,她说的是“原来是这样”。
第七百一十三章 原来是这样
蒋慕渊刚醒,按说是思路最混沌的时候,但他的思绪回笼得很快。
他立刻就明白了顾云锦的意思:“你是说,三姨她也是?”
顾云锦道:“这事儿玄,不敢说一定对,但我有七成把握,我该往那处想的,只是一直没有那么想。”
重活一世,这很玄妙,搁在哪一个人身上,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
顾云锦虽说轻而易举就接受了回到十年前的经历,甚至为此庆幸不已,可她也很难去想,身边是不是还有这样的人……
即便她在蒋慕渊身上察觉到了一些,心里猜测不断,但在发现同心锁之前,依旧无法断言,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与自己相同。
猜,不可怕,确定,也不可怕,让人真正踯躅的、彷徨的,是这中间的过程。
是这些猜测、试探之中,所付出的、所失去的。
可现在,因为蒋慕渊和孙睿,顾云锦明白有奇特经历的真的不止她一人,她也就能从这个角度去看顾云思的话语了。
顾云思的今生,与前世走的路截然不同。
她拒绝了贾佥事府上的亲事,请求单氏走秦夫人的路子,试探傅太师府,一心嫁给傅敏峥,她说过喜欢一个人的酸甜苦辣,是她曾经感受过的吧;
她说服了单氏,说服了田老太太,长房就此进京,而不是孤身嫁过来;
她曾讲过蒋慕渊在两湖官场上手段太硬,许是会让圣上不满,当时顾云思解释为以人心推断,而从前世结局看,她提出来的是正确的;
她在收到北地破城的消息时,曾喃喃过“不应该”、“不可能”,顾云锦此刻想,顾云思和他们一样,都认为北地会安稳地度过这些年,长久不论,起码在顺德三十五年时,北地依旧好好的;
她在知道压垮顾致泽的其中一环是长房进京之后,曾说过“选择没有对错”、“有些罪总要有人去背负”,她是把北地今生的变化扛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对孙睿的插手,只有一句“原来是这样”……
蒋慕渊听了顾云锦的解释,想了想,道:“她比我活得久,若她也是,她知道的也会比我多。”
“小公爷从前印象里的三姐姐,是什么样的?”顾云锦问道。
昨儿睡前,两个人说了不少旧事,但提及顾云思的并不多。
蒋慕渊只说顾云思有两个儿子,旁的并未多言。
就像蒋慕渊对前世顾云齐的痛苦说得很简略一般,顾云思的不如意,蒋慕渊也不愿意细细说给顾云锦听。
都是前尘往事了,今生顾云思嫁的都不是贾家,压根不会再重蹈覆辙,何必说出来让顾云锦伤心。
可若是顾云思与他们经历相同,这些事儿迟早要说。
蒋慕渊沉吟着,道:“当时四房与她的走动很少,嫂嫂倒是去瞧过她几回,说是三姨身体不大好,似是生产时留下的病,具体状况,我知道得少。”
顾云锦颔首。
这也难怪,顾云齐对长房有心结,与顾云思往来得少,自然也不会把她的状况挂在嘴边。
顾云锦道:“你进宫后,我自个儿去看看三姐姐,是与不是,想问问明白。”
蒋慕渊应了,道:“你们慢慢说,别说着说着就抱头痛哭,三姨的身子吃不消。”
顾云锦叫“抱头痛哭”说得又是想笑又是不好意思,撇嘴道:“她孕中不能大喜大悲,我又不碍事……”
这话把蒋慕渊逗笑了,他揉了揉顾云锦的额头,道:“你啊,我会心疼。”
什么不好意思,全散了,留下来的是满心底的甜。
直到练了晨功,顾云锦的眼睛还是弯着的。
蒋慕渊去了文英殿,顾云锦看着时辰,让念夏去备车。
念夏神情微妙,试探着道:“您还是去南宫门?再等一日?”
“去太师府,我寻三姐姐。”顾云锦随口答道。
念夏松了一口气,欢欢喜喜准备去了。
二门上,念夏又遇上了听风。
听风一听说顾云锦要车,当即也冒出了相同的问题,等知道了答案,一时之间,不晓得是该松口气好,还是该遗憾失落好。
他还以为,夫人每天都要去呢……
今儿不去,还是有那么点空落落的。
他都空落落了,他们爷岂不是更像少了些什么似的?
等夫人从太师府出来,他还是要大胆建言,说什么也把夫人带去宫门外。
爷再过几日就要回北地去了,这便是等,也等不了几回了,不能错过了。
就好像那自以为能瞒过他的袁二……
虽然袁二不承情,但他还是愿意帮忙的。
听风佯装无意,聊天似的与念夏道:“爷身边做事,我还算清闲的。”
念夏闻声转过来。
“惊雨还留在北地,寒雷跟着爷回京、晚些又要跟着再赶路,”听风摸了摸鼻尖,“袁二也一样,前儿傍晚才进京,昨儿上午又快马加鞭往南陵去了。”
念夏闻言,奇道:“昨儿清晨不还在书房与小公爷说事儿吗?”
“说完就收拾了东西,又走了。”听风道。
念夏微微点头:“那真是挺辛苦的。”
听风笑道:“可不是。”
点到为止,听风也就是试探下念夏的反应,见她神色一切如常,不由感叹了声袁二的长路漫漫。
太师府外,听风递了帖子。
两家沾亲,傅家也欢迎顾家人多来看看顾云思,自是高高兴兴迎她。
傅唐氏不打搅她们姐妹说话,傅敏芝引顾云锦到了顾云思的院子,也先离开了。
顾云思得了消息,坐在罗汉床上等她。
她如今挺着大肚子,四肢浮肿,也就不讲究什么仪态,怎么舒服就怎么坐,反正是自个儿屋里,见的也是自家姐妹。
顾云思心思细,让丫鬟守了中屋,问道:“是不是又有什么进展?”
前几日刚来过,今日再登门,当时说过孙睿对北境的插手,眼下是不是……
顾云锦被顾云思的开门见山给说笑了,想想也是,她们姐妹之间,哪里还需要那些客套,可不就是明白些好呢。
她捏了捏指尖,开口道:“顺德二十九年。”
第七百一十四章 势单力薄
顾云锦一面说,一面盯着顾云思的眼睛。
顾云思有一瞬的愣怔,但很快,她像是领会了什么,倏地眼睛就瞪大了。
这样的反应,让顾云锦知道,她猜对了。
“从前的那个顺德二十九年,我倒在了岭北,”顾云锦的声音很低,轻轻柔柔的,“那三姐姐呢?三姐姐倒在了哪里?”
也许是孕中情绪起伏大,也许是这个话题让她一直压在心头的那些巨石有了宣泄的口子,顾云思的眼眶红了。
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没有让情绪崩裂。
“我啊,”顾云思的声音喑哑着,“天宝贰年,我倒在了裕门关下。”
简单的一句话,包含了太多情绪,排山倒海一般朝着顾云锦涌来。
她的姐姐明明活到了新皇登基,一个全新的年代,可顾云锦还是觉得痛,“裕门关下”四个字,把她的思绪猛得拉回了北境。
顾云锦曾站在关下抬头看高高的城墙,地势造就了裕门关独特的风貌,孤身站在关下,才能明白自己有多渺小。
那顾云思呢?
她当时想了些什么?又遇到了什么?
前世的顾云思是贾家媳妇,她为什么又会去北境?是回娘家省亲,还是……
很多很多的问题堆在眼前。
顾云锦想问的很多,她选了一个问题开口:“天宝?天宝是谁的年号?”
顾云思答道:“今上的七皇子孙禛的年号。”
这个答案让顾云锦讶异极了。
“怎么会是七殿下?”顾云锦茫然,“圣上那般看重三殿下,在病倒后由三殿下监国,甚至写了驾崩后传位给三殿下的圣旨……是七殿下篡了三殿下的皇位,还是三殿下遇上了什么?”
顾云思很敏锐,闻言拧了拧眉:“顺德二十九年时,圣上还没有让三殿下监国,况且,圣旨的事儿,你是从何得知的?”
世人都传圣上最喜欢孙睿,后几年由孙睿监国,这些百姓也都知道,可这不该是顾云锦知道的,她走得早。
再者,圣旨那东西,满天下能有几个看到过。
顾云锦也听明白了顾云思的意思,既然是开诚布公,当然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是小公爷,”顾云锦解释道,“我跟他昨儿才把话说开,他走的时候是顺德三十五年,醒得倒是比我早了些日子,我是落水后醒的。”
饶是顾云思再压抑着情绪,接连两个冲击,还是让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顾云锦抬手按在顾云思的胳膊上,一面揉捏着给她放松,一面继续道:“我们说好的,你都能扛得住,我也信你可以,小公爷昨儿与我推断,三殿下大抵也是重活了一世,只是我们都不知道,他先前做那么多事情都是为了什么,我觉得三姐姐知道……”
顾云思闭着眼睛,来回理了很久。
顾云锦不吵她,只是继续给她按着双手,顾云思需要理一理,这些新消息,委实太突然了,饶是顾云思心中坚毅,一时之间,也需要消化。
足足一刻钟,屋子里静悄悄的。
顾云思缓缓睁开了眼睛,道:“三殿下先前都做了什么?你细细与我说。”
前次她们姐妹交谈,重心放在北境,且蒋慕渊当时也没有把孙睿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与顾云锦说得那么透。
顾云锦想了想,道:“炸了两湖大坝,若不然,顺德二十年的两湖不该是如此大灾,冬天时又算计了金培英一把,京里官家失窃那些事儿,应当是三殿下谋划出来的,还有冻死的那两祖孙,就是为了逼圣上彻查两湖。
金培英是恩荣伯府扶起来的,两湖官场是金培英的一言堂,三殿下这么做,等于是自断了一条胳膊。
他还算计了贾婷,不止让贾婷不能做他的侧妃,以后的路也毁了,他放弃了中军都督府。
这次北花园里,极有可能也是三殿下,示意赵侧妃把柳媛和徐令婕聚到水榭旁,我不知道他想对付的是谁,不像是我,也不想是徐家,卫国公府还有些可能……”
“是卫国公府,”顾云思轻轻开了口,“他若重生而来,他要对付的肯定是卫国公府。”
顾云锦的心咯噔一声,等着顾云思继续说。
顾云思按了按眉心,道:“七殿下并不是篡位的,圣上驾崩之后,圣旨明明白白,传位给七殿下。”
顾云锦手上的动作停下了,愕然道:“传位给七殿下?为什么?”
“我哪儿知道呀,”顾云思苦笑,无奈又怅然,“不止我,满天下都惊了,三殿下也是。
圣上临终前见过几位臣子,遗诏好几份,份份都是给七殿下的,三殿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圣上定的辅政大臣一共四人,其中有贾桂,也有卫国公,三殿下本就皇位稳当,没有丝毫疑心,侧妃的父亲又是辅政大臣……
谁也没有想到会出岔子,遗诏是当朝念的,那么多人听见了,三殿下想圆都圆不回来,只能认了。
贾婷赶回来问,贾桂只说是遵循先帝的遗命,先帝选了七殿下,他还说服了贾婷,让她稳住三殿下,骗三殿下要徐徐图之。
图什么?三殿下再起势,也是篡位。
有臣子抗议过,可诏书明明白白,三殿下手里没有足够的力量……”
那一刻的孙睿,的确势单力薄。
十几年间,他作为继任者被培养,其他兄弟一丁点的机会都没有沾到过,孙睿根本不需要去培植他自己的势力,所有的朝臣都是他的力量。
可这些力量,被顺德帝收回去了。
那时候的贾桂,别说是中军都督府,五军都督府里他都能说得上话,他选择孙禛;
恩荣伯府的人脉、资源,对外时可以用,虞贵妃亲生的两个儿子争权,他们也不愿意掺和,何况结局已定,孙禛都披上黄袍了,孙睿胜算不剩下多少,金培英更是带头靠向了孙禛;
朝廷那几年战事频发,兵权分散,无人能全部拿捏住,丢了皇位的孙睿自然也控制不住。
虞贵妃更不希望两个儿子以命相搏,她想束缚住孙睿。
而作为臣子,对皇权的遵从,也让他们更偏向孙禛,即便孙禛看着真不像是个能干事儿。
第七百一十五章 打压
孙睿无可奈何,干脆闭门不出,称病了事。
这么一来,有心思的臣子掂量掂量,也歇了大半。
顾云思摇了摇头,叹息道:“理由,理由就是圣上偏爱七殿下,三殿下就是在人前的障眼法,他的皇位,只想给七殿下。”
顾云锦显然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不得不说,圣上的障眼法太厉害了。
他瞒过了所有人。
十几年的宠爱、提拔、夸赞,全给了孙睿,让他从少年时就接触朝政,掌握朝事,杜绝了其他皇子的可能,长年累月让孙睿自然而然就定下了心——他不用多做什么,他只要好好的做好“太子”该做的事情,皇位就是他的了。
什么结党营私,培养自己的势力,孙睿没有做过。
没有哪一位皇帝喜欢自己的儿子这么做,哪怕这是他定下的继任者。
孙睿不会在胜券在握时去做那些让顺德帝不高兴的事情。
顺德帝甚至写了蒙骗人的圣旨,那不仅仅是给蒋慕渊看的,也是给孙睿看的,让这个挡箭牌越发的相信,前途都在手中。
可最后,一切都是孙禛的。
孙睿彼时心境,顾云锦不用细想都能明白。
不止是失去皇位、跌下云端的落差,还是一夜之间明白,他在父皇心里什么都不是,他这些年操持朝政、兢兢业业,全是笑话。
所有人都背弃了他,兄弟、母妃、枕边的侧妃……
那一刻,无人能用、无人敢用的局面,足以让孙睿忿恨所有。
这也难怪,孙睿今生再来,会直接对付金培英,毁了贾婷,又冲着卫国公府动手。
只是,南陵那儿……
顾云锦问道:“文英殿里,三殿下如今最上心的就是南陵。
卖孩子的老郭婆落网了,南陵官场一块铁板,刑部的官员插不上手,三殿下示意他们把人押回京里来。
小公爷猜测三殿下会在老郭婆出南陵之前就杀了他,只是我们不知道,三殿下在南陵想对付的是谁。”
顾云思答道:“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我不知道南陵发生过什么。”
“姐姐的意思是……”顾云锦顿了顿,道,“三殿下活得比姐姐久?”
“是,”顾云思应道,“起码天宝贰年,三殿下、或者应该称为肃王爷,他还在肃王府。”
顾云锦琢磨着倒也能够明白。
孙禛的皇位看着是名正言顺,顺德帝的遗诏传到他手上的,朝臣们拜他,可心里对他的认同依旧比不上孙睿。
毕竟,孙睿作为“储君”已经太久了,他本身的能力也远比孙禛能够服众。
孙禛不管心里对一母同胞的皇兄是什么看法,登基之后,朝政不稳之时,他不会明晃晃地去动孙睿。
孙睿闭门不出,左右不惹事,孙禛没有合适的由头,又要如何寻孙睿的麻烦?
只是,兄弟阋墙,顾云锦想,这两兄弟迟早要撕破脸的。
抬眸看向顾云思,顾云锦的心紧了紧,她的三姐姐走得也早,天宝贰年,仅仅是孙禛改元的第二年呀。
她先前问东问西的,就是没有问顾云思因何去世,也没有问当时北地是否发生了什么,潜意识里,她把这最最揪心的问题放在了后面。
却不能不问。
桩桩是关键。
顾云锦握着顾云思的手,放缓了声音:“那后来呢?天宝贰年,姐姐为什么去了裕门关?”
顾云思的眸子一片阴沉,透出来的是痛苦和纠结。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不适,踢了顾云思一脚。
顾云思倒吸了一口凉气,抚着肚子安抚孩子,柔声细语的,很是耐心。
这些话语也让她自个儿平息许多,她整理着思绪,给顾云锦讲那两年间的故事。
“七殿下继位之后,一直在打压异己,他能力不足,疑心病重,肃王平面上没有多少力量了,但一旦有人露出肃王比他更合适的意思来,他下手就不留情。
他打压的另外一支就是小公爷留下来的人,禄王世子、就是二殿下的嫡长子,他与小公爷亲近,原也是有出色战功的,后来就成了个闲散皇亲。
还有我们六哥,他与小公爷私交甚笃,小公爷死后,六哥受了牵连,很艰难,将军府也一样。
朝廷一直以国库艰难为由,减北境的粮草、军需,母亲写给我的信都被拦下,要不是偶有一次我意外发现,我都不知道北地那么困难了。
我争取过,可我在贾家说不上话,我当时的身体也很不好……”
彼时的无力,对现在的顾云思而言,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可当时的争取与坚持,依旧历历在目,让她的呼吸都沉了许多。
她在贾家的生活,不能算得上如意。
那年独自嫁入京中,顾云思一个土生土长的北地人,很难融入京城的生活,尤其是吃食口味上,她吃不惯。
顾云思努力适应,可头一胎来得太早了,她本就对京城菜不甚喜欢,又被孕吐逼得吃什么吐什么,越发提不起精神来。
四房彼时与她不亲近,顾云思也不知道那些陈年旧事,没有多去打搅。
可毕竟是怀着身孕的姑奶奶,徐氏、吴氏该有的道理还是做了的。
这两婆媳也是远嫁,知道远嫁的不容易,见顾云思吃不下东西,便叫沈嬷嬷做了些北地口味的家常菜,送到了贾家。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贾温氏的脸上就不高兴了,娘家这么仔细,不就是婆家苛待了顾云思的意思吗?
沈嬷嬷明白人,在贾家被刺了两回,便与徐氏、吴氏商议,不能好心办坏事儿,反倒让顾云思为难。
顾云思孕中艰难,不知道婆家为难四房了,沈嬷嬷来得少了,她只当四房有难处,再者,没有叫四房伺候她饮食的道理,便也不提。
好不容易撑到足月,生产时却又损了身体,好几年都养不回来。
贾温氏待她不冷不热的,要说苛责,还真说不上,但要说婆媳融洽,那也不沾边。
贾琮与顾云思不是一路人,是真的处不拢。
隔了好几年,顾云思才有了二胎,这一胎怀得倒是不辛苦,生的时候血崩,鬼门关上生生拖回来,那之后,底子就彻底损了。
第七百一十六章 无人生还
缠绵病榻,顾云思躺了半年多才下得了床,更别说看顾孩子,协调与丈夫的关系。
她做不了伺候丈夫的那个人,贾琮便名正言顺地收姨娘,那两个妾室也是厉害,不止哄住了贾琮,拉拢了贾温氏,连顾云思生的两个儿子都与她们亲近。
顾云思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可贾琮明面上依旧尊重嫡妻,妾室见了她也规矩老实,她想发作都寻不到由头。
说什么嫡妻管教妾室,那也要师出有名,无事生非那只能落得一个“妒妇”的名头。
顾云思妒吗?
她与贾琮是夫妻,却无深情,她根本不妒贾琮向着谁,她心酸的只是两个儿子不与她贴心而已。
偏偏养儿子不似养女儿,长子早早就被挪到了前院,整日里读书习武,顾云思多关心几句,贾温氏教育她“慈母多败儿”。
次子倒是小,顾云思要抱到身边来,贾温氏说儿媳身子不好,别让哥儿影响你安养。
句句都是为了孙儿好,为了儿媳好,道理上挑不出一点点的错,顾云思闹不起来,闹的才是“不懂事”。
贾桂在官途越来越顺,贾琮也谋了个好差事,贾婷在孙睿身边也算得宠,许是郁结在心,顾云思的身体是一月比一月不如。
顾云思忍耐颇多,怕娘家担忧,家书也多是报喜不报忧,偶尔克制不住提上几句,单氏回信里句句担忧,让她又是自责又是难过。
顺德三十二年、三十四年,是顾云思日子相对轻松的两年。
顾家功名显赫,贾家在明面上待她愈发“抬举”了,哪怕那些虚的,顾云思心里都明白,但轻松些,总是好的。
这种相对的平和在蒋慕渊被逼死之后就变化了。
顾云齐受到了打压,贾家对顾云思也挑剔起来,这种挑剔,在孙禛登基、着手压制镇北将军府之后,就越发的明显。
顾云思甚至收不到家书了,后来,她发现家书都被截了。
与贾家说道理,哪里说得通,贾桂向着孙禛,顾家讨不到好,顾云思一样成了累赘。
天宝贰年,战报传到京城,北地破城了。
京中都说是顾家通敌,除了当夜死在狄人手中了,活下来的都已经落网,无论男女老幼,砍头以儆效尤。
顾云思自是一个字都不信。
“四婶娘当时已经不在了,六哥在军中一直被压着,六嫂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也亏得如此,没有第一时间就牵连到,”顾云思的眼睛里已经聚着泪水了,她抹了一把,没有让泪珠子掉下来,“我拿着一封休书,被赶出了贾家,我当时就只有一个念头,回北地去,我不信通敌一说,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照顾了她好些年的嬷嬷心疼她,暗悄悄把顾云思压箱底的银票偷出来交还给她,当作盘缠。
长年战事,朝廷的物价混乱,租辆马车的银子都跟现在截然不同,更何况是往北边去,顾云思只能走一程算一程。
偏她的身子骨太差,亏得那车把式良心人,没有贪她那些银钱。
车把式也是惜命的,走到半途就不肯再往北了,顾云思那点儿银钱,也不好意思让人家豁出命去,只能再想办法。
“我遇到了我们爷……”顾云思笑了笑。
顾云锦知道,这是指的傅敏峥。
这么沉重的话题,也只有提到傅敏峥,顾云思能露出笑容来。
前世的傅敏峥是个鳏夫,妻子早产而亡,他没有续弦,反而是开始了游历生活,走了大江南北。
虽说傅敏峥是嫡长子,不该如此任性,但傅太师素来认为“行万里路”是人生重要的一环,便不阻拦。
傅敏峥曾到过北地,与顾云宴交好,也受顾云宴之托,与傅家女眷一道来看望过顾云思几次。
这一回,傅敏峥得知北地失守,挂念好友又不信顾家通敌,也往北去。
“当时最不值钱的是人,”顾云思苦笑,“他买了个婆子照顾我,三人一块往北,我病一阵好一阵,一路耽搁,也亏得他有银子,还能请上大夫。
路难行,流寇也多,磕磕碰碰的,北边也有消息传回来,家里人都没了,不止北地,北境数座城池陷落,裕门关倒是撑住了。
听几个逃出来的人讲,北地的确是从内里被开的城门,很多人都说是我们自家人开的,但真相到底如何,没有人知道了。”
那些百姓,话里话外都不恨,哪怕家破人亡,哪怕真的是顾家人开的城门,他们恨的也是朝廷。
逼得太紧了,就算不通敌,北境也活不了了……
甚至有七老八十的北境老妇,哭着与顾云思讲,从她出生前,顾家就守着北境了,那么多年的苦劳功劳,却被逼到这个份上,为什么只是开城门?
不如反了,不如反了!
在他们的形容中,北境已不是旧日模样,顾云思屏着一口气,撑到了裕门关,就再也撑不住了。
满目疮痍的故土,是她看到的最后的景象。
顾云锦的眼眶通红,哽咽着道:“顺德三十四年,二伯父、三伯父一路打到了北狄大帐,安苏汗死了,他几个儿子争个没完,内部都没有争出个结果,他们哪有能力在四年后就南下……”
顾云思重重咬了咬唇,留下一条血印子:“我彼时也不懂,现在懂了。”
顾云锦一怔,复又瞪大了眼睛:“三殿下?肃王?”
“应当是,”顾云思颤声道,“当时,他那般处境,想从内部起势太难了,唯有靠外头。
他监国数年,知道北狄状况,他的门客不能替他与新帝抗衡,但扶植安苏汗的一个儿子还是可以的。
若非有人、有银子的支持,就顺德三十四年的大胜,北狄怎么能在短短时间内就缓过气来?
可肃王动手也早,只两年不到,北狄部落重新一统,没有休养生息就直接南下,他们占领了北地,又打了几座城池,却无力突破裕门关,更无法直冲京师。
狄人被拦在了关外,可整个留在北地的顾家,无人生还。”
第六百一十七章 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无人生还。
这四个字,震得顾云锦说不出话来。
将军府、族中那么多人,除了顾云齐夫妇和两个孩子,除了顾云思,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这么说也不对。
顾云思终是没有能够熬下去,她倒在了裕门关下。
顾家背负着通敌罪名,本就一直被打压的顾云齐的结局可想而知,吴氏和两个孩子回了吴家,若想好好活命,也只有隐姓埋名。
都是她们的血亲啊,哪怕是前世,这样的结果还是叫人剐心剐肺的痛。
顾云锦想到了这一世的北地,残垣断壁,她挖出了田老太太、顾云妙等人的遗体,把老太太他们暂时葬在裕门关,那长长的送葬队伍,漫天的白纸,历历在目……
那么前世呢?
可有人替他们收殓?
与前世结局相比,今生这般惨状,似乎还算好的。
起码,活下来的人多了。
哥儿姐儿们都在。
顾云锦压住了嗓子眼的哭意,问道:“这就是三姐姐要让长房进京的缘由?”
顾云思沉沉点了点头:“我醒来后拒了贾家,我们爷从前待我恩重,我当真喜欢他,既要嫁人,那就嫁给他。
可我也不知道前世通敌背后到底还有什么,我试探了祖母、母亲,偷听了父母的交谈,才知道你们四房当年进京,是猜忌府里有人通敌。
只是,那个人是谁,前世今生,我都不清楚,我只能想到这么一个法子,走一步算一步。”
顾云思要嫁入京城,就算傅家敦厚,不会像贾家那般行事,但北地和京城的距离是实实在在的。
做了京中媳妇,顾云思再想插手娘家的事儿,就太难了。
她能做到的就是让长房先行进京。
离破城还有小二十年,丰哥儿他们在京中长大,顾云思还有时间去谋划将来的事儿,不让他们全损在北地。
哪怕最后不能阻拦狄人南下,在孙禛追究京中的顾家子弟之前,她就算哭求单氏也要送几个晚辈走。
改名换姓、归于山林。
活一个是一个,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况且,还有你呢,”顾云思抬手抚着顾云锦的脸庞,道,“我哪能再让你嫁去杨家?”
杨昔豫绝不是良配,杨家也不是善茬,虽然在前世,顾云思与顾云锦算不上亲近,但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尤其是她经历过家破人亡,身上流着同样的顾家血,顾云思自是能救一个就是一个。
举目无亲的痛苦,品味过才知道那透彻骨髓的冷。
自家那么漂亮的妹妹,嫁给谁不行?做什么要去杨家寻死?
况且,并非没有良配。
蒋慕渊从前待四房如何,她听说过不少,也猜测过其中因由,大抵就是“恨不相逢未嫁时”,蒋慕渊迟了一步了。
只是,顾云思刚醒来的时候,恰恰卡在她与贾家议亲时,她当即把婚给拒了。
长辈是顺了顾云思的心,但她彼时自己都前路未明,张嘴就要管四房妹妹的亲事,这委实不合适,也会叫田老太太与单氏有想法,便只能压在心里,等自家定下了,才有脸开口。
与傅家说亲,顾云思办得马不停蹄,也亏得北地民风豁达,将门不讲究那些,姑娘家这般行事才没有惹来单氏的唠叨。
顾云思一办妥自己的事儿,就请单氏在家书里千叮咛万嘱咐,让徐氏不要早早把顾云锦许了人,甚至搬出了“田老太太也在琢磨”这样的由头,就怕长房进京迟了,顾云锦已经叫杨家糊弄去了。
顾云思冲顾云锦笑了笑,既是说开了,有些话她也能说得很直白。
“我当时想,万一真的迟了,我就三五不时去看你、哄你,杨家这几年还在低谷,我是太师府的媳妇,他们会欢迎我的,”顾云思道,“我就三天两头与你说杨昔豫不好,拆都要早早把你那婚事都拆了,和离归家,家里不多你一双筷子,总好过被他们害的红颜薄命。”
这话让顾云锦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她三姐姐是真的豁出去了。
顾云思看顾云锦的表情,也跟着笑出了声:“好在,你拒了杨家,我真是松了一口气,当时是不知道缘由,但能有这样的变化,我高兴极了。”
类似的心路,顾云锦也有。
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发展,让她意识到不幸是可以改变的,一桩桩的小事汇聚在一起,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这足以让人雀跃。
顾云思继续道:“你认识了小公爷,与他交好,我就知道我前世没有猜过,他早早就心悦于你,只可惜你彼时已经说亲。
小公爷前世走得也早,可我们顾家结局就不好,哪怕是出嫁女,一样躲不掉,也就别提谁连累谁、谁祸害谁了,想法子一块活下去才是正途。
只我一人,想扭转上一辈子的结局,委实太难了。
小公爷能入御书房,能与朝臣打交道,不管最后如何,在这几年里,他明面上深受圣上信任,身份也足够高。
我一年一年与你说防备之事,你继而转告小公爷,我有十四五年的时间,长年累月,潜移默化,多少会有些用处,起码不会毫无准备。
只是没有想到,我还未来得及哄骗你,你回门那日,北地就破城了……”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尤其是顾云思。
前世内情虽不可知,但起码能推到孙禛逼得太紧,北狄又凶猛南下,顾家实在撑不住了上面,但今生这局面,来得毫无缘由。
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是不是与她的重生有关?顾云思反反复复的问自己。
她最后还是压住了心里所有的情绪,等着顾云宴赶回北地,调查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长房进京,确实对顾致泽产生了影响。
这个答案,让顾云思痛彻心扉。
哪怕所有人都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痛依旧是痛,而责任依旧是责任。
“云锦,”顾云思的声音轻柔,哭腔被藏了起来,“你前两天来寻我说三殿下兴许插手了北地战事,我大哭了一场,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第七百一十八章 打心眼里笑
顾云思明白,有些担子是需要人扛起来的,她愿意扛,也一定能扛得住。
重活一世,想要扭转家破人亡的惨状,这是逆天而行,她既然要做,就必须要扛。
可顾云锦告诉她,顾致泽的失衡里还有另一双手,是孙睿把顾致泽和北地推向了深渊,这让顾云思的担子一下子轻了。
顾云锦抬手抱住了顾云思。
比起蒋慕渊,比起顾云思,她前世病故时并未遇到那么多的磨难,没有被亲舅舅逼死在孤城之中,没有面对家破人亡的苦,顾云锦在兰苑里醒来时,她的愿望是那么的简单——和继母兄嫂好好相处、离开侍郎府、叫杨昔豫丢人,仅此而已。
蒋慕渊和顾云思,他们压在心里的担子更重,责任也更大,只是那些从时光里带来的记忆,根本无人述说。
顾云锦搂着顾云思,道:“三姐姐,往后你再也不用一个人背负着秘密前行了,你不再是孤单的了,你可以跟我说。小公爷也是重活一世,他决计不会重蹈覆辙,他想活下去,我们也能一起活下去。虽然,祖母、云妙他们都不在了,但大哥还在、丰哥儿还在,还有好多人,都还活着……”
顾云思的眼泪溢出来,但她还是笑了,打心眼里笑。
这是个好消息,不是吗?
顾云锦没有多劝,让顾云思痛痛快快流眼泪,待她整个人渐渐平复下来,才招呼雨竹打水。
雨竹在外间守着,里头两姐妹的对话,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见,见顾云思又哭过了,她心里不由着急,再一看主子轻松的笑容,悬着的心也落下了。
傅唐氏身边的嬷嬷交代过她,孕妇不好伺候,情绪不稳是常事,哭和笑都不吓人,最要紧的是轻松。
心里不搁着事儿,才是最好的状态。
雨竹放心了,伺候顾云思净面。
两姐妹又说了好一会儿话,顾云思要留顾云锦用午饭,前头来禀说傅敏峥过来了,顾云锦弯着眼笑了她一通。
顾云锦不打搅他们夫妻,待听见院子里传来问安声时,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附耳问顾云思:“姐夫知道吗?”
顾云思摇头。
顾云锦扬眉,奇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只靠秦夫人的嘴,就愿意从北地把你娶进京城?”
话语里打趣满满,顾云思嗔了顾云锦一眼,道:“我了解他呀。”
两人笑作一团。
傅敏峥进了中午,听见里头笑声,不禁被感染着也弯了弯唇。
等顾云锦离开了,傅敏峥在罗汉床沿坐下,打量着妻子。
虽净了面,顾云思的眼睛还泛着红,傅敏峥道:“我进来时听见你们在说笑。”
顾云思知道瞒不过他,直言道:“刚刚哭过一阵,却是高兴得哭了,今儿特别高兴,真的。”
傅敏峥颔首:“高兴就好,我今日出门,也遇上件趣事……”
顾云思听傅敏峥说话,心里暖洋洋的,只觉得通体都舒畅。
她没有诓顾云锦,傅敏峥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前世,他们在北上之路偶遇,一个被休弃的病中妇人,一个丧妻多年的鳏夫,傅敏峥与顾云宴交好,自然不会不管顾云思,拖也要把她拖到北地去。
京城与北境,原就路远,顾云思的身体又吃不消,不得不走走停停,休养数日。
那段路,他们耗费数月。
孤男寡女,各处都不方便,对外以夫妻相称,以图省去麻烦,也就是请来照顾她的婆子知道,这两人生疏着呢。
为了让顾云思宽心,傅敏峥与她说过不少游历的所见所闻,风趣又生动。
在战争的阴霾下,所有的相处,是恩情,是扶持,也是克制。
心动在当时已经是不合适的了,或者说,“相依为命”之中,顾云思都没有工夫去分辨这份感情是什么,也许是心动,也许是感激……
唯一一次越过界限的对话,是顾云思问他,若无父母之命,十几年前的傅敏峥愿意娶的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傅敏峥念了一首词,他说,是一个可以感悟这首词的姑娘。
那首词,顾云思一直都记得。
重新睁开眼睛时,顾云思有三五天都昏昏沉沉分不清今夕何夕,她躺在炕上,一遍一遍梳洗前世种种,与将军府有关的,与京城有关的,与那最后的几个月有关的。
她终是想透彻了,她对傅敏峥的感情,不仅仅是感激,更多的是欢喜。
这一次,她可以在最好的年华里遇上他,而不是病入膏肓、家破人亡的绝境。
秦夫人到太师府探口风时,带着的顾云思亲笔写的那首词……
她如愿嫁给了傅敏峥,顾云锦远离了杨家,成了宁小公爷夫人,北地破城让他们措手不及,但己方不是一人奋战,是三个人都向着同一个目标努力,顾云思想,他们一定能解开前世最后的困局。
另一厢,顾云锦没有回府,她还是去了南宫门外。
听风喜笑颜开,夫人主动去等小公爷,他自是高兴,可准备了一上午的劝说的话没了用武之地,又觉得遗憾可惜。
顾云锦靠着车窗闭目养神,整理着顾云思告诉她的消息,突然之间就想起了回门那日的状况。
那天,顾云思悲痛至极,曾冲口对傅敏峥说过一句“带我一块去”,虽然后面圆过去了,但此刻再回想,彼时是她恍惚间混淆了前世今生吧……
夕阳西下,染红了京城半边天,之后,晚霞也散了,天色暗了下来。
车把式点了车厢上的灯笼,昏黄的光隔着窗户透进来。
顾云锦撩了帘子下车,抿唇问听风:“今儿怎么这般晚?”
听风道:“许是朝事要紧,文英殿里就没有散,夫人看那边的几顶轿子,都是文英殿议政的大臣们的,您上车再等一会儿吧。”
顾云锦在车上坐了大半天,双腿有些胀,她摇头道:“既下来了,我也活动活动。”
几颗星子坠在天际,蒋慕渊与众位大臣拱手告辞,出了宫门,在印了“宁”字的灯笼下,他看到了顾云锦的笑容,迎着他。
第七百一十九章 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蒋慕渊快步走到马车边,习惯又自然地握住了顾云锦的手:“等了多久了?”
顾云锦抬头看他,答道:“中午那会儿从太师府出来的。”
这便是等了半天多了。
蒋慕渊是喜欢顾云锦来等他,但心疼还是心疼的,他轻轻捏着她的掌心,柔声道:“今儿散得迟,叫你久等了。”
顾云锦抿唇摇头。
文英殿里说的都是朝事,也不是蒋慕渊一人能决定何时散的,哪里怪得上他。
再说了,是她愿意来等,甚至连等待的时间都觉得心里软软,透着股子甜味。
虽然,今日算不上甜,顾云思讲述的前世让顾云锦心头发苦。
两人上了马车,回宁国公府。
顾云锦倚着蒋慕渊坐,压低了声音,道:“和三姐姐说了很多,她的确跟我们一样……”
先前的事情,蒋慕渊都经历过,顾云锦就只从他被困死孤城后说起,说顺德帝的心思,说皇位的传承,说孙禛上位后的猜忌与打压,说孙睿对北狄的暗中支持,说天宝贰年的北地破城。
蒋慕渊没有打断顾云锦的话,只是眼底沉沉一片,心中跌宕起伏。
顾云锦一直留心着蒋慕渊的神色,只见他的唇紧紧抿着,下颚绷紧,连她靠着的肩膀都僵住了。
哪怕他一个字都没有说,顾云锦也明白,蒋慕渊的震惊和不解,比她白日里初闻时更甚。
顾云锦不曾牵扯到朝事中,但蒋慕渊不同,他经历了孙睿的监国,看过传位孙睿的诏书,他与当时的孙睿一样,被完完全全瞒在鼓里……
短短的两年,说起来比普通人的一生都要坎坷。
顾云锦说完就噤声了,她知道,蒋慕渊需要些时间来接受。
此时的街上热闹极了,喧闹声传入车厢,蒋慕渊却无心去听,仿佛外头的那些人离他无比的遥远,连声音都空灵了。
他的思绪里,反反复复的,是从前最后的那几年,顺德帝一遍一遍的敲打、削权,与孙睿父子关系融洽,所有人都知道,皇位的继承者非孙睿莫属,可最后,为什么落在了孙禛的头上?
圣上能在病榻上召见臣子,确定辅政大臣的身份,按说他当时是清醒的。
他明明白白地把皇位给了孙禛,而舍弃的孙睿。
只是,这其中当真毫无征兆吗?
在明白圣上属意孙禛之后,以前不懂的一些事情也终于有了答案。
他的皇帝舅舅,从头到尾最“信任”的就是他了,顺德帝太知道蒋慕渊的性格了。
顺德帝有那么多的儿子,龙椅只有一把,他防侄儿也比防外甥说得通,可顺德帝最后要逼蒋慕渊死。
这不是觉得他功高盖主,圣上从不怕外甥压过儿子一头,而是要登皇位的从头到尾就是孙禛。
若蒋慕渊未死,若顺德帝没有削权,若蒋慕渊还是权倾朝野的宁国公,一旦圣上驾崩,孙禛上位,蒋慕渊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孙睿的那一边,蒋慕渊决计不会让没有能力的孙禛做一国之君。
以孙睿对朝政的了解,以蒋慕渊手中的权势兵力,他们俩能一块把孙禛逼下龙椅,这不是顺德帝想要的结果。
孙禛比不过孙睿,圣上心里很清楚,他要断了所有会站在孙睿那一边,有能力为孙睿争龙椅的人的前路。
能留下来的,是金培英那样无所谓同母兄弟何人上位的,是贾桂那样背后捅孙睿一刀的,是卫国公那样从一开始就对顺德帝忠心耿耿、无论他做什么选择都坚定执行的。
蒋慕渊不是那样的人。
所以,蒋慕渊是必死的。
他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顺德帝喜欢孙睿吗?必然是喜欢的,他把孙睿教成了合格的监国“太子”;
顺德帝喜欢蒋慕渊吗?其实也是喜欢的,他不止一次说过这个外甥最像他。
可顺德帝最爱的儿子是孙禛,为了让孙禛坐上龙椅,其他的儿子、外甥都要让位。
蒋慕渊和孙睿一块,在顺德帝心里比不过一个孙禛。
为什么?
没有做明君的潜质,没有长年累月的调/教,孙禛如何为君?
顺德末年、天宝初年,甚至不是太平盛世,听顾云思的描述,朝廷的战事依旧紧张,国库吃紧,一团乱糟糟的,让孙禛掌政,这不是不把老百姓当人,这是不把孙家的江山放在第一位了。
蒋慕渊做了几个深呼吸,他揉了揉眉心,苦笑着道:“我现在能懂三殿下今生的作为了……”
孙睿彼时暗中扶植北狄,可狄人的兵力只打下了北地,他们突破不了裕门关,也谈不上以战养战。
顺德三十四年,顾致泽、顾致清兄弟对北狄大帐的打击是毁灭性的,饶是在孙睿的支持下缓了一口气,要重振雄风,少说也还要数年。
孙禛再胡来,狄人妄图攻下裕门、一路南下,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在京师之中的孙睿,他后来的遭遇,蒋慕渊不好猜,可想来也就是重蹈“蒋慕渊”的覆辙,亲兄弟相争,手段肯定越发激烈。
他今生对贾家、金培英的报复,倒也能够说得通。
“三殿下这么怕冷……”顾云锦道,“我听太后提过,太医说三殿下的身子无碍,那么他怕冷,大抵是心病,许是前世受冻……”
“极有可能,”蒋慕渊颔首,“我只是不解,他今生为何要早早地对北地下手,他算计贾婷、动两湖,这都能说得通,他动顾家……”
顾家前世对得起朝廷,北地破城是孙睿自己弄出来的,哪怕孙睿认为顾家的大胜阻拦了北狄南下的脚步,可那条密道一直掌握在他手上,这之后还有十余年,他此刻动得太早了。
不止早早让北地破城,蒋慕渊和顾家兄弟奔赴北境之后,孙睿甚至为他们说了不少话。
孙睿从没有偏向“顾家通敌”的那一番说辞,也主张给北境加大军资投入,他没有支持撤顾家的将军印,甚至在其他人质疑蒋慕渊留在北地时、他挺了蒋慕渊一把。
他到底在图谋什么?
第七百二十章 逼一把
翌日是蒋卢氏的头七。
蒋慕渊让顾云锦跟着安阳长公主先去族中,他白日里要去文英殿,散了之后再过去族中。
他今儿到得早,前头的早朝还未散,蒋慕渊依旧站在廊下,与内侍们聊些寻常事。
等了会儿,遥遥有脚步声传来。
蒋慕渊抬头看去,不多时,几位殿下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孙祈昂首挺胸走在最前面,孙禛步履随意,不时和孙骆说话,孙宣面带微笑,孙淼落在最后面,而孙睿,不疾不徐,只他的气质,就是其中最夺人眼目的那一人。
蒋慕渊冲众人拱手,视线不动声色地从孙睿面上划过。
他还是不能理解圣上。
明明眼前这几位殿下,最突出的就是孙睿,孙睿也用十几年的岁月来证明了他有能力担负朝政。
圣上为何偏爱孙禛到那个地步!
迷雾就是如此,拨开了一层,还会有另一层,覆盖着前世与今生,穿越了时光,谁又知道谁的心里在琢磨什么。
可对蒋慕渊而言,昨日得了顾云思的那些话,让他对前世困局有了全然不同的理解,这就收获颇丰了。
起码,他能领会孙睿的一些想法了。
虽说,孙睿近来的举动,还有未解之谜。
为何“向着”顾家,在南陵想动的到底是谁。
一行人在文英殿坐下,六部送上来的新折子又是厚厚数叠,蒋慕渊才看了两本,御书房使了小内侍来,说圣上请蒋慕渊过去。
蒋慕渊依言进了御书房。
圣上嘬着茶,道:“朕记得,今儿是老太太的头七吧?”
“是,”蒋慕渊颔首,“晚上要过去族里。”
圣上道:“你也是辛苦,回京来一趟,刚好赶上这些。”
蒋慕渊道:“是我运气好,能送太奶奶一程。”
家常话只说几句,圣上便问起了之后的安排:“北境的重建,朕听说昨儿文英殿商量得差不多了?”
“大体都定下来了,等今儿再补充补充,您再看看。”蒋慕渊答道。
圣上不置可否,继续问了些其他朝政,两人一问一答,便是一个上午。
午膳就在御书房摆了,蒋慕渊用得慢条斯理,时不时看圣上两眼。
作为亲外甥,蒋慕渊与圣上打的交道比寻常臣子多得多,不止是朝政,逢年过节,皇家宴席,议朝事、说家常,可前世今生搁在一块,蒋慕渊都没有看出来圣上对孙禛的偏爱。
圣上是瞒得真好,不止瞒了他,也瞒了孙睿。
即便蒋慕渊知道了圣上的偏心,回忆桩桩旧事,也察觉不到什么端倪。
圣上敏锐,蒋慕渊的打量也不藏着,他自然发现了,道:“阿渊怎么老看朕呐?”
蒋慕渊笑了笑,道:“您知道的,母亲只我一个儿子,我以前也只和孙恪往来多些,这几日在文英殿里与殿下们一道议政,日常相处着,倒也体会到了兄弟多是什么感觉。”
圣上闻言也笑了:“哦?”
“云锦娘家先前兄弟也多,如今就剩下几个,我与他们在北地也是每日相处,但舅哥和兄弟还是不同,”蒋慕渊顿了顿,又道,“我之前挺羡慕的,现在体会了一番,越发羡慕了。”
圣上睨了他一眼:“是你自己要待在北地的,你若搁得下重建的事儿,就回京里来,多在文英殿里听大臣们说说政事,与睿儿他们也多切磋切磋。”
蒋慕渊心里明镜一般,圣上要他搁下的不是重建,而是顾家手里的将军印。
圣上的态度一直很明确,他给了顾家机会,也给了蒋慕渊时间,最后守将人选花落别家,蒋慕渊也别再一次两次地求了。
糖果,给了,棍棒,也给了。
蒋慕渊笑了起来:“不在文英殿,表兄还是表兄,但与舅哥们交好的机会可不多,我要抓得牢些。”
圣上嗤笑了声:“你媳妇儿都娶进门了,她还那么黏糊你,你还怕舅哥们拆台?”
“讨好岳家,不遗余力,”蒋慕渊道,“反正表兄们不会拆我的台。”
这句话直白,甚至有些意有所指,圣上也不知道听出来了多少,笑骂了句蒋慕渊“心眼多”。
等午膳撤了,蒋慕渊道:“我打算过几天就回去了。”
圣上没有拦,只问了句:“你不关心南陵的状况了?刑部要把那婆子押回京里,能寻到她,也算是你跟你媳妇儿的功劳,你不问问之后的状况?”
“南陵押回京,还要好些时日,再说回京里审,有什么进展,外头都知道,云锦给我写信时准要说的,”蒋慕渊道,“三殿下颇为关心南陵,有他在,想来早晚能寻到孩子们的下落。”
圣上摸了摸下颚:“睿儿很关心南陵?”
蒋慕渊道:“听刑部官员的意思,他们在南陵办事不太顺畅,是三殿下让他们把老郭婆押回京里来审,免得束手束脚。”
圣上微微颔首。
蒋慕渊退出御书房,不疾不徐往文英殿走,半途又遇上了孙宣。
孙宣这回倒真是从陶昭仪那儿过来,手里还拎着食盒,他冲蒋慕渊笑了笑:“母妃的小厨房做的最好吃的就是青团了。”
蒋慕渊道:“之前尝过。”
“才从父皇那儿回来?”孙宣往御书房方向看了一眼。
“过几日要回北地了,圣上多交代了几句。”蒋慕渊答道。
孙宣的脚步微微一顿,复又跟上,道:“阿渊在北地辛劳,守将之事,我除了帮着说几句话,也出不了别的力气,心有余而力不足。”
蒋慕渊含笑,并不多语。
这是孙宣的示好,五殿下有野心,几次都想拉拢他,蒋慕渊心知肚明。
可不得不说,孙睿的“心”已经失衡,圣上偏爱的孙禛绝非好人选,其他皇子、哪怕是孙宣,蒋慕渊也不认为他们就比孙禛出色。
当然,这是从前世状况看的,今生,文英殿里多学习几年,不晓得其中是不是有一两个会脱胎换骨。
不过,蒋慕渊并不认同圣上“养蛊”一样的做法,正如他对傅太师说的那样,如此下去,人心会乱。
既然孙睿另有所谋,既然圣上暗中属意孙禛,那他们就要逼一把,不让他们按部就班随心所欲,步履一旦乱了,破绽自然也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