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一章 你最甜
独自一个人瞒下所有,夜深时思考来去,为自身未解的血脉而痛苦的是他;坚持游走两面,最后一腔热血,以身为顾家子弟而骄傲、带领北境将士大破北狄的是他;可今生被孙睿推着,被时局变化压断了心里那根弦的,也是他。
这个答案,残酷又讽刺,却是眼下看来,最最可能的。
要不是怕曝露状况,蒋慕渊很想去问一问孙睿,他到底做了什么,让顾致泽做出了与前世截然相反的选择,倒向了狄人,打开了北地城门。
蒋慕渊从地图上抬起头来,看向顾云锦。
他在顾云锦眼中读到了担忧,他沉浸在地图里一言不发的模样,显然是让她担心了。
“无事,”蒋慕渊伸出手,揽住了顾云锦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就是在想,你这地图整理得真好。”
他只能这么说,他不能告诉顾云锦,在原本的故事里,顾家所有人本该以顾致泽为傲,而不是恨得咬牙切齿,又痛得无可奈何。
顾云锦抬起手,把落在她肩膀上的手握在掌心里,十指相扣,浅浅笑了笑。
她隐隐知道,蒋慕渊只说了一半,真正让他陷入沉思的是旁的事情,可蒋慕渊没有说。
他们是夫妻,感情极真,这毋庸置疑,顾云锦何时何地都不会怀疑蒋慕渊的心,只是知道,蒋慕渊有事儿瞒着她。
就像是那夜的大帐之中,蒋慕渊和袁二特特在营中说话,那是为了不叫她听见。
可顾云锦也没有能抱怨的地方,毕竟她自己也有事儿瞒着蒋慕渊。
虽然她的真心实意,亦没有半分掺假。
当然,这种互相瞒着事儿的滋味,很不好。
舌尖顶住了后槽牙,顾云锦鼓着腮帮子,半晌抬眸道:“想吃糖了,嘴里没有味道,看来时不时的还是要吃些甜的,皇太后说得极是。”
蒋慕渊叫她逗笑了,胸口起伏,从腰间解下荷包,取出一颗糖果:“带在身上给皇太后的,今儿却没有去慈心宫,正好讨你欢喜。”
顾云锦含了一颗糖,香甜味道在口中溢了一圈,叫她整个人放松多了。
她问道:“你怎么不吃糖?我看着也不像是只有一颗。”
“怎么不吃,”蒋慕渊弯下腰来,漆黑的眸子沉沉湛湛望着顾云锦,手指轻轻抚着她的下巴,凑近了道,“你最甜,一袋糖果都没有你甜。”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消失在了唇舌之间。
顾云锦弯着眼睛笑。
这份爱意,真真切切,他们彼此都知道。
腻了好一会儿,顾云锦才从蒋慕渊怀里出来,低头整理了显得凌乱的衣衫,又转身把大案上的书册、地图都一块整了。
蒋慕渊瞧着是气定神闲,其实也是狼狈,他坐在椅子上,支着脸看顾云锦。
半晌,他轻声道:“云锦,想不想去看看你姐姐?”
顾云锦一怔,她能见着的姐姐只有顾云思,她回京之后已经登门拜访过了,可蒋慕渊提起来……
蒋慕渊肯定不是为了见顾云思,他大抵是想见傅太师。
而傅太师进来常在宫中,蒋慕渊有事儿在宫里就能与傅太师商议,需要去太师府说的,大抵是在宫里不方便开口的。
顾云锦心里有数了,便道:“那我明日下午在南宫门外等你,我们一道去太师府?”
蒋慕渊的笑意越发浓了,他家小媳妇儿,当真是通透人,多明白事儿。
翌日,文英殿里由傅太师坐镇。
午膳后,听风跟着小内侍到了殿外,老老实实候着等通传。
文英殿议政,即便是亲随,没有传召也不能随意靠近,蒋慕渊得了消息,借着正好消消食,慢悠悠地走出来。
听风上前,压着声儿道:“爷,奴才查过了,洪少卿与赵同知虽不是同榜,但两人都考过好几回,且都考了辰丰二十七年,以及二十八年的恩科,这两次也都双双落榜。”
蒋慕渊点了点头。
同窗、同科会有至交好友,但屡战屡败、屡败又屡战的两个举人会认得也不稀奇,尤其是后来两人还都中了,势必会多一些亲近。
有这层关系在,赵知语与洪少卿的孙女,即便不够熟悉,也能说上几句。
当然,蒋慕渊不认为赵知语要跟谁过不去,在背后出主意的肯定是孙睿。
孙睿算计着把柳媛和徐令婕凑到了赵知语的眼皮子底下,让她一眼就看到闹剧,借而让顾云锦出面,他想打击的是谁?
是卫国公府?还是冲着蒋慕渊来的?
眼下只有柳家倒霉,挨了皇太后一顿训斥,旧账都摊在桌面上了,一旦柳家再出岔子,新账旧账一块算。
反而蒋慕渊与顾云锦不痛不痒的。
可孙睿与柳家哪来的仇怨?
再说前世,卫国公府对圣上忠心耿耿,圣上属意孙睿,柳家总不会与圣上唱反调。
不过话又说回来,蒋慕渊看不穿孙睿这一连串的举动,他也没有想明白圣上为何要弄出一个文英殿来。
蒋慕渊的目光落在听风的手上。
听风提着一个食盒。
“夫人来了?”蒋慕渊挑眉。
听风笑眯了眼睛:“夫人已经在宫门外了,奴才说爷这儿准要到掌灯时,夫人不用这么早来候着,夫人说她想来,正好顺路给爷捎些点心,下午时能尝两口,奴才实在劝不住……”
听风一面说,一面就瞧见他们爷的眼角眉梢一点点露出来笑容,他暗暗叹了声,他就知道,他们爷可喜欢夫人在宫外等他了。
前回是西宫门,这次是南宫门,以后若有机会,只怕是盼着夫人东边、北边,甚至是角门处都全候遍了,叫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感情甚笃。
蒋慕渊接了食盒,道:“你伺候仔细些。”
听风忙应了。
文英殿里的皇子、大臣们,就这么看着蒋慕渊去外头转了一圈,再回来时手里添了个食盒,整个人还心花怒放。
“这是……”孙宣奇道,“刚用了午膳,阿渊去消食,怎么还添了?”
蒋慕渊落座,把食盒就搁在手边。
第六百九十二章 就是要让他们知道
朱漆的食盒里头,糕点淡淡的清香往外头飘,闻着挺开胃的。
“她想她姐姐了,应了她今日散了之后陪她去探望,这不就急着来了嘛,这个时辰就在外头候着了,还让人送了些吃食,”蒋慕渊笑容里几分无奈、几分纵容,偏过身子与傅太师道,“今日要打搅了。”
蒋慕渊这么一说,各个都知道他说的“她”是指的谁了。
孙祈咋舌笑骂了声“黏黏糊糊”,孙宣夸他们感情好,大臣们赞几声琴瑟和鸣,孙睿神色淡淡的,看不出端倪。
傅太师道:“怎么能说是打搅呢,她姐姐也盼着能和夫人多说说话,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都说妇人临盆,娘家在陪着最好,老夫都想厚颜请亲家母和亲家的姑娘们常到府里坐坐。”
大伙儿也知道傅太师快要荣升曾祖父了,打趣着要在顾云思生产后讨一颗红蛋,也沾沾喜气。
这会儿都不饿,等到了下午,蒋慕渊把点心分了,自个儿留下百合绿豆糕。
熟悉的味道让他眼底都透着笑。
等朝事歇了,一行人前后出了文英殿,彼此拱手告别。
蒋慕渊与傅太师一道出了宫门,看着在宫外停了半日的马车。
傅太师看着灯笼上的“宁”字,不由也笑,道:“老夫的轿子在前头,小公爷,咱们府里见。”
蒋慕渊应了声,走到马车旁,那车帘子就撩起来了。
因着动作,长袖往下落了一小段,露出来小截的白皙手腕,纤纤玉指捏在藏青的帘子上,映着灯笼光,跟玉似的。
帘子后的人,巧笑嫣然,一双会说话的眸子就这么直直看着他。
蒋慕渊无声地笑了,一脚迈上马车,握住顾云锦的手把人往车厢里带。
捏着帘子的手指松开了,帘子落下来,晃了晃,阻隔了里外。
蒋慕渊坐下,扣着顾云锦的手指把玩:“等了半日,累不累?”
“这车里能躺,又不缺饮子点心,还备了话本,哪里能累着?”顾云锦笑道,“倒是你,文英殿里聚了殿下、大臣,一道商量事儿,你更累。”
蒋慕渊眼里凝着笑:“文英殿里如何议政,你知道?”
顾云锦瞅他。
她其实并不知道多少。
朝堂政事,顾云锦以前从未接触过,很多事儿一知半解,这半解里兴许还要错一半。
可她渐渐接触了北境的战局,听得多了,想得多了,对军务上比以前明白了许多,其他的,重心不在其上,自然进展不大。
文英殿里的状况,还是下午有一句没一句从听风嘴里听来的。
听风说了不少,但他说话,目的不在让顾云锦明白里头运作,而是让他们夫人知道,他们爷有多出色。
话里话外,与蒋慕渊有关的好话,一箩筐一箩筐的堆在顾云锦跟前。
当然,也说了蒋慕渊拿到点心后整个人都透着高兴劲儿,很是春风得意。
顾云锦笑了一通。
现在见着蒋慕渊人了,顾云锦凑上前问他:“听说你脚步都透着喜,那岂不是整个文英殿都知道我来送点心了?”
“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蒋慕渊大笑了声,“我还把点心给他们都分了些。”
“我只让听风拎了一个食盒,里头才那么点,哪里够分的?”顾云锦道。
蒋慕渊大言不惭:“一人分一小块,尝个味儿,又不指着给他们填肚子。”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素香楼的点心,说得跟大人们没有尝过似的。”
“你给送的,他们自然没有尝过。”蒋慕渊道。
“要不要紧?”顾云锦见蒋慕渊看着她,补充了一句,“我是说,我往文英殿里送吃食,要不要紧的?先前问了听风,他说能送,我就备了……其他大人们家里,是不是也送东西?”
“送都送了,这会儿还琢磨呢?大臣们中午用的膳食是家里带进来的,点心倒是没见送来过……”蒋慕渊逗她,又不想她真的往心里去,话锋一转,道,“但你也不是头一个送的,我回京那日,二皇子妃送了桃花饼,也是大伙儿一道分了。”
顾云锦听了,笑道:“那桃花饼好吃,我在宫门外遇上她了,二皇子妃拿了两个给我,清甜不腻。”
两人说着的都是家常琐事,亲亲热热的。
马车到了太师府对街,略候了会儿,见傅太师的轿子也到了,车把式才把车停到了石狮子旁。
蒋慕渊扶着顾云锦下了马车,与傅太师见了礼,一道进府。
傅太师让人往顾云思那儿传话,又命婆子引顾云锦过去,自己请蒋慕渊进了书房。
两人落座,又上了茶水,先说了几句今日文英殿里未商讨完的政事,傅太师便不再多言,只端茶抿了一口。
他等着蒋慕渊开口。
小公爷携夫人到府,肯定不仅仅是夫人想念她姐姐了。
蒋慕渊也嘬了一口,不疾不徐问了圣上那日叫他看的那三桩事情。
今日文英殿里主要说的还是北境重建,傅太师听蒋慕渊这么问,讶异道:“小公爷怎么想起问这那些了?”
蒋慕渊微垂着眸子,笑容温和,道:“我这几个月都不在京里,很多事情也是回来后东听一句西听一句,没有一个重点,也不晓得讯息对不对。
那日入御书房,圣上问我这几样事情的想法,我连来龙去脉都没有理顺,哪儿能说出子丑寅卯来?
那天已经辞了,昨儿也问了,我皆以不够熟悉推辞了,就想着若明日再去,不好再不吭声,因而想来问问太师。”
傅太师见蒋慕渊说得恳切,摸着胡子就笑了:“老夫清闲了好几年,这个岁数了,反倒日日忙起来了。”
蒋慕渊闻言也笑。
三公之职位,是荣耀,也是虚职。
名号上是再好听也没有了,可要说真切的实权,还比不得六部大臣。
只不过,官场上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人脉和累积都有,要办什么事儿,只要能过得去的,各处也会卖个体面。
傅太师是明白人,早几年交出实权、退至虚职之后,就很少参与政事。
第六百九十三章 推心置腹
如今是圣上要教导几个皇子,才让三公轮流去压阵。
可冯太傅、曹太保两位年事已高,经不起隔三差五地辛劳整日,一旬能有一日从早坐到晚就实属不易了,重担几乎都落在傅太师身上。
“骨头还没有老透,还能替圣上做些事儿,挺好,”傅太师乐呵呵的,“几位殿下年轻,听他们说话处事,老夫都觉得自个儿有劲儿不少。”
蒋慕渊问:“三殿下近来关切的是……”
傅太师笑眯眯的:“只问三殿下?”
“是,”蒋慕渊也不掩饰,理由也摆得足,道,“三殿下前几年就时不时入御书房议事,他经验多些。”
傅太师听了这话,认同蒋慕渊之余,也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并不觉得,圣上让几位皇子一道学政是好事。
先前,皇子之中,最受宠的是孙睿,圣上看折子也常常带着他,以傅太师之见,孙睿并非无才之人,他对政事的理解很有一套。
这固然有他先行一步、前几年的累积加成,也是因为孙睿本就有能力。
傅太师观察得很仔细。
在议事的时候,其他心思活络的殿下会主动表现,会侃侃而谈,孙睿一般都是沉默,但只要开口,一针见血。
也就是圣上态度不明确……
冯太傅、曹太保虽来得少,但镇得住,而傅太师与圣上交流得多,这几位皇子即便有想法多的,还是一个比一个“老实”,不敢大包大揽,让六部大臣们如何如何。
因而文英殿里,一切平顺,没有闹出皇子过度插手、胡乱指点,以至于朝臣办事战战兢兢,又前后为难的状况。
“小公爷说的是,不瞒说,老夫也觉得三殿下行事更周全。”傅太师低声道。
蒋慕渊冲傅太师微微颔首。
他清楚,以傅太师的身份,这种皇子之间的高低,不该从他嘴里出一个定论,且说给蒋慕渊听。
这不合适。
傅太师这么说了,是看在顾云思和顾云锦的姐妹关系上,是与蒋慕渊推心置腹的说话。
知道这番话就在这书房里,两个人的耳朵里转一转,不会传出去给任何一人添麻烦。
蒋慕渊感激傅太师的这份推心置腹。
至于孙睿,蒋慕渊对孙睿的突出并不意外,他认定孙睿是重生之人,前世议政、监国的经历让孙睿必然超出兄弟们一大截。
即便是藏拙,也不可能比能力落后他许多的孙祈、孙宣差,孙禛年轻又冲动,孙骆相反,他谨慎过了头,添上个万事不掺合的孙淼,孙睿自然是一枝独秀。
只是孙睿如今的行事……
傅太师沉吟片刻,又道:“老夫觉得,三殿下更看重南陵,只是南陵迟迟没有进展,三殿下先前还责备过刑部,说他们查案不够仔细上心,南陵当地的官员也不够配合。”
“南陵?”蒋慕渊心中诧异,他没有想到,孙睿盯着的竟然是南陵。
是孩子被拐卖之事与他有关,还是南陵那儿有他想要打压的人?他想借着调查孩子行踪的由头,名正言顺地处置南陵的人?
就像是他算计金培英一样?
只是,蒋慕渊思索前世的南陵,那儿虽有动荡,但也算太平,不像是有什么状况能叫孙睿上心的。
也许是孙睿活得比他久,知道蒋慕渊所不知道的状况……
傅太师接着道:“三殿下训斥之后,刑部又往南陵添了人手,但小公爷您也清楚,南陵崇山峻岭,别看地方不大,走一遍真要命,何时能有捷报,难说。
也就是南陵郡王不管事儿,只做个被供奉的菩萨,要不然刑部、地方官员,中间再夹一个郡王府,事儿更难办。
吏部把南陵几个重要官员的档都调出来了,三殿下看了后就说,连配合刑部办好都做不好,先前几年的考绩怎么得来的优等。
听这意思,案子要不能尽快破了,接下去几年,南陵的考绩必然一塌糊涂。”
蒋慕渊敛眉。
南陵郡王孙璧是宗亲,他的父亲是先帝爷的兄弟。
当年先帝爷登基登的凶险,这位兄弟愣是什么也没有掺和,在府里的地窖里躲了三天,愣是不让有心夺权的外戚把他推上龙椅。
先帝爷见他本分,争权之中活下来又没有离心的兄弟也没有几个了,就把这一位封了王,封地在南陵。
南陵王薨了,孙璧承袭,但降了等,为郡王。
孙璧与他父亲一样,从来就关着门过日子,地方官员想讨好他这位“地头蛇”宗亲,孙璧都不理会,除了依照京里的召请进京之外,就在封地里老实度日。
刑部要去南陵查案子,孙璧的确不是个会查手的。
蒋慕渊琢磨着,回去之后,他也该理一理南陵的官场,寻一寻到底是哪几位,让孙睿从前世咬牙切齿到了今天。
“圣上让众位殿下学政,先前只是去六部听着,或是御书房里议一议,怎么就突然化用了前朝内阁?”蒋慕渊问。
傅太师也不知道这一桩内情,圣上突然就这么下旨了,他与曹太保、冯太傅都十分惊讶。
茶水换了一壶。
蒋慕渊压低了声音,似是商议似是犹豫,“太师,你我都知道,以如今议政的几位皇子的资质,三殿下独树一帜。这一点,圣上不可能不清楚,可他为何……看着是给了所有人机会,实际上,机会多了,心就乱了……”
傅太师这几个月也在琢磨几位皇子。
中宫无所出,皇长子孙祈如今看来并没有那么出众,能力在孙睿之下,而二殿下孙淼为人敦厚,想法中规中矩,不出挑也不愿意出挑,再往下,就是孙睿了,几个弟弟远远比不上他。
孙睿年纪不算小,能力也足够。
圣上如今身体康健,也有足够的时间去磨砺孙睿,再由众大臣辅佐,将来顺顺当当把皇位传下去,对朝廷对百姓都好。
只要圣上态度明确,除却几位殿下外家,其他不沾亲不沾故的臣子,谁愿意多事呢?
拥立之功再是荣耀,也怕站错了边,几代辛劳折在里头不算,还连累子孙。
第六百九十四章 劳您辛苦
至于其他皇子的那些外家,比圣宠、比地位,都比不过恩荣伯府。
现在这么一来,圣上的态度就显得暧昧了,让原本平静的局面都有些浑浊。
就与湖水一般,底下再有暗潮,湖面也是平的,可一旦落了片枯叶,层层涟漪荡开去,良久不止。
是的,都不用石子,枯叶就够了。
傅太师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也拐着弯与圣上暗示过,就是不知道圣上是真的没有听出来,还是故意装听不懂。
“小公爷的意思,是希望三殿下可以……”傅太师说了一半。
蒋慕渊笑了笑。
猜到孙睿是重来一世,蒋慕渊的心情很是复杂。
前世圣上逼他死,孙睿必然是知情的,也默认了圣上的做法,今生孙睿再上位,大抵也不会给蒋慕渊留活路。
最麻烦的是,蒋慕渊不清楚孙睿在考量什么。
炸两湖堤坝,引狄人入北境,这都是一个弄不好就朝政崩塌的大事。
孙睿难道没有想过,狄人一旦冲破裕门关,京师岌岌可危吗?
蒋慕渊是不想看着孙睿登基了的,此人太危险,可其他皇子,眼下看来,无人能担重担。
当然,这只是蒋慕渊眼下的想法。
朝臣们对孙睿并无不满,先前发生的事情,蒋慕渊手里的证据也不足够扳倒孙睿,贸贸然行事,不仅无法收到成效,还会让圣上和孙睿反过来钳制他。
再者,即便有一日蒋慕渊有足够的把握把孙睿做的狠绝之事昭告朝臣,也要有后继者来继承皇位。
在那之前,蒋慕渊还是要先丰满自己的羽翼。
他不能把对孙睿的不认同摆出来。
“只看资质,三殿下是最合适的,”蒋慕渊顿了顿,道,“太师您是老臣,您有经验,先帝驾崩后圣上接下玉玺,这路走得还顺畅,宗亲也没有异议;可先帝爷继位的时候……”
傅太师摸了摸胡子。
先帝爷继位的时候,那是一片腥风血雨。
傅太师当时还只是很普通的京官,皇帝说驾崩就驾崩,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虽然不愿意搅合进皇子之间的争斗,但皇帝在世时最看重的是先帝,而当时的皇太后、也就是文崇皇后最满意的也是先帝,傅家讲究一个正统,最后也站到了先帝这一边。
傅家不是头一个拥立先帝的,但总算在马车飞奔起来之前跳上了车,先帝稳住朝政之后,傅家得了些好处,而他本人也一步一步,辅佐了先帝,又教导了今上,成了三公。
要傅太师说,他这把年纪了,再来一次伤筋动骨,他经不住,蒋慕渊的提议,深得他心。
不管是哪一位皇子,还是早些确定为好。
如此下去,各个都有心思,与朝政无益。
“老夫也想劝一劝圣上,”傅太师叹气,“却不晓得劝不劝得住。”
蒋慕渊垂着眼皮子,声音越发低下去:“您知道的,这事儿我不好劝……”
一是年纪,蒋慕渊的资历不够;二是身份,做外甥的掺和人家儿子们的皇位之争,不像话,也让安阳长公主为难。
傅太师明白道理,微微颔首:“老夫改日与曹太保、冯太傅商量商量。”
“劳您辛苦。”蒋慕渊道。
傅太师笑着摇了摇头:“都是为了自家而已,太太平平的,我们做臣子的不操心,老百姓也少受些苦。”
蒋慕渊也笑。
圣上让众皇子学政,那蒋慕渊就想法子让圣上评出一个高下来,孙祈、孙宣虽说比不过孙睿,但他们有心,圣上若露了立太子的意思,他们必定要争一争。
蒋慕渊的确不知道孙睿要做什么,那他就给孙睿寻些事情做做,省得孙睿闲着就寻别处麻烦。
而动作多了,露出来的尾巴也多,蒋慕渊总能抓到一些,拼凑出孙睿的真实想法。
书房里,蒋慕渊向傅太师讨教许多,而顾云锦看着精神不济的顾云思,很是心疼。
顾云思的肚子隆得高高的,整个人看着却很疲惫。
“他太折腾了,”顾云思靠着引枕,道,“动不动就踹我一脚,成天拳打脚踢,我夜里都叫他一脚蹬醒。”
顾云锦没有生过孩子,但看吴氏怀过盛哥儿,虽知道些,但总归不是亲身体验。
而顾云思的状况,比吴氏彼时看着更辛苦。
她两条腿都肿起来了,拿手指一按就是一个印子,还好一阵恢复不过来。
“还有两个月……”顾云锦担忧。
顾云思道:“就等着他两个月后赶紧出来,我非打他屁股不成!”
顾云锦想说生产不易,鬼门关凶险,话到嘴边又都咽了下去,不能与孕妇说那些,惹得人心焦,不是好事。
“小公爷今儿过来是与我祖父商议何事?”顾云思抬眸问她,见顾云锦摇头,她又道,“你糊弄不了我,我要听实话。你要是担心我的肚子,我这人最是分得清轻重,北地破城时发生的那些,我都抗住了,你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顾云锦咬了咬下唇,终是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是真不知道小公爷要与傅太师说什么,大抵是朝事,可我的确有一事能告诉你。山口关大战之后,三哥没有和大哥他们一块回到北地,他依旧装作狄人,跟着北狄退军去了草原。他想寻到北狄奇袭的密道。”
顾云思瞪大了眼睛:“三哥他……”
“他是把二伯父的责任背在了肩上,”顾云锦道,“只是,小公爷怀疑,北地失守,狄人奇袭至城下,其中有三殿下的手笔。”
话音未落,顾云思一把扣住了顾云锦的手腕:“你说谁?有人在背后谋算以至……”
“三殿下。”顾云锦重复了一遍。
顾云思愣住了,她就这么定定看着顾云锦,可她的眼睛并没有焦点,显然是思绪都飘开了。
良久,她的视线才慢慢聚起来,缓缓松开了顾云锦的手:“原来是这样……”
“三姐姐……”顾云锦柔声道,“你说的,你知道轻重。”
顾云思的长睫颤着,却还是回应了顾云锦一个笑容:“我知道。”
第六百九十五章 都是真的
之后,姐妹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这个话题已经够沉了的。
顾云思就这么靠坐着,偏着头看窗外,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淡淡的。
前头蒋慕渊使人来唤顾云锦。
顾云思这才道:“你回去吧,我当真无事,先前很多事情没有想透彻,眼下明白了,反而是压在心头的大石头挪开了,轻松许多。”
顾云锦见状,起身出来,与伺候顾云思的雨竹交代了几句,这才离开。
屋里点着灯,一直没有剪灯芯,这会儿已经暗了许多。
雨竹拿着剪子要剪,也被顾云思止住了。
“这光正好,别太亮了,我眼睛难受。”
雨竹应了,直到傅敏峥回来,屋里比先前还阴暗。
傅敏峥疑惑着,以目光询问雨竹。
雨竹低声道:“宁世子夫人来探望奶奶,之后奶奶就一直愣坐着……”
傅敏峥放缓步子,在床边落座,道:“云思?”
顾云思抬眸,看着傅敏峥。
四目相对,顾云思没有说话,可她眼中的泪水却突然涌了出来,这让傅敏峥措手不及,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
傅唐氏好几次交代过他,孕中的妇人情绪起伏大,有时候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梗在心里了,喜怒哀乐都来得突然,傅唐氏让他万事都顺着些。
顾云思这些日子的情绪都还算稳,傅敏峥遇到这状况的次数很少。
他没有一丁点的不耐烦,即便再多几次,也不会不耐。
傅敏峥与顾云思成亲的时间不长,但他很喜欢妻子的性情,她开朗、热情也不缺温柔,让他不止一次想,把这位说亲前从未谋面的姑娘娶回家是何等的幸运。
顾云思现如今会有的情绪起伏,是为了替他生儿育女才有的,他感激,也心疼。
“怎么就哭了?”傅敏峥拿着帕子给她擦脸,低声道,“与我说说?”
顾云思一面落泪,一面摇头。
傅敏峥把人揽在怀里,引着她说话:“听说先前六姨来瞧你,是说了些北地的状况吧?云思,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那日噩耗传开时是真的锥心,城破、人亡,里头有顾云思的祖母,有她的父亲,有她的叔伯兄嫂。
顾云思挺住了,哪怕之后传回来的也都不是什么好消息,阵亡的册子上,名字越来越多,她也挺着,还反过来安慰傅敏峥,说好歹是寻着尸骨了。
再渐渐的,也有好消息,顾云骞活着,顾云映和几个孩子都有了下落,傅敏峥能感觉到,彼时顾云思是长松了一口气。
待收复了故土,顾云思的笑容也多了些。
前回顾云锦回京来探望顾云思,姐妹闭门说了不少话,之后顾云思的状况也还不错,虽未曾细细与傅敏峥解释,但也给了一句话,她说她心里有准备。
而近日这状况,显然比前回严重。
不晓得是不是肚子又大了一圈,顾云思的疲惫也添了几分。
他轻轻地拍着顾云思的肩膀,道:“很想哭?那就哭出来,不用憋着。”
顾云思的睫毛上全是泪,埋在傅敏峥的脖颈处,她没有忍,反而是痛哭一场。
哭出来了,整个人畅快多了。
顾云思握着傅敏峥的手,道:“云锦是来给我解惑的,我虽然接受了顾家的变故,但心里也一直有疑惑,云锦今日的话让我豁然开朗,让我不至于真的钻进了死胡同了,想明白了,哭出来了,也就都平顺了。”
傅敏峥认真听她说,见她神色里没有一丝勉强,不由也笑了:“那就好,我让雨竹给你打水净面,既是豁然开朗了,一会儿多用些晚饭,我来时问了,厨房里备的都是你喜欢吃的。”
他知顾云思这番解释的缘由是怕他“怪”顾云锦,傅敏峥还真不怪,因为顾云思的一举一动都很真,不是拿假话诓他的。
傅敏峥不会追问顾云思的“疑惑”到底是什么,既然顾云锦给解开了,他还挺感激的。
顾云思点了点头,垂着眸子笑。
在傅敏峥走开之后,顾云思才深吸了一口气,眼底情绪一并掩住。
通敌是真,皇权倾轧也是真。
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残酷又冰冷。
唯有他们身体里的血是热的,还在奔腾,还在坚持……
顾云锦与蒋慕渊回了宁国公府。
用过了晚饭,顾云锦琢磨着在院子里走动走动消消食,就听蒋慕渊与她说,要去前头书房里。
顾云锦抬眸看他。
蒋慕渊解释道:“有折子要写。”
顾云锦了然,蒋慕渊这两天都在文英殿,今儿又与傅太师商议政事,必然不能只听不做,议事的折子还是要上的。
月光清亮,夜行也无需点灯,蒋慕渊到前头书房,听风已经候着了。
纸墨备了,蒋慕渊随手拿了纸打底稿。
圣上让他上一封解释杀俘的折子,即便是敲打,这折子蒋慕渊还是要写。
只是蒋慕渊不想叫顾云锦知道,不然那小媳妇儿一准要内疚。
平时就够招人的了,那张小脸上再添了内疚,只怕越发粘人。
虽然,蒋慕渊中意她对着他时那黏黏糊糊的劲儿,可孝期之中,最后万分辛苦的还是他。
脑海里念着顾云锦,这折子写来也没有那么糟心了。
蒋慕渊写折子有一套,自省的折子更是,前世后几年没少写这些,话术翻来覆去的就是那么一个套路,总归是“罪过我没有,谨慎缺了些,下次多注意”一类的。
认罪,绝不可能,一旦认下,后头的麻烦事儿多着呢。
这折子写得流畅又迅速,修改了一遍之后,蒋慕渊重新提笔抄了一份,字迹工整,格式到位。
搁下笔,也不管折子未干,交给听风收拾,蒋慕渊大步流星地往内院回。
听风专心研墨,从不在他们爷写折子的时候胡乱插嘴,也没有偷偷瞥过,此刻拿起来正大光明的看……
看得他满头黑线。
且不说杀俘的事儿,他们爷到底是如何做的,才能在写下“沉痛万分”、“自省不足”的时候,脸上还波澜不惊,甚至透了几分“这折子真没劲儿”的无趣?
第六百九十六章 随了您的性子
圣上设了文英殿,底下臣子们所有的折子都要先过了这一关。
蒋慕渊不上早朝,翌日早上,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直直去了文英殿。
前头早朝刚散,文英殿里只几个伺候的内侍在忙乎,重新抹一遍桌椅,准备热水茶叶,殿下与大臣们的口味都不同,要依着喜好分开。
蒋慕渊候了会儿,就见孙祈等人一并来了。
彼此问了安,文英殿窗户大开,日头正好,里头敞亮。
孙祈坐下来,先撮了一口茶:“阿渊来得真早。”
蒋慕渊笑了笑。
今日坐堂的依旧是傅太师,他冲蒋慕渊行了礼,也不提昨日书房里的密谈,偏过头有几位大臣说道早朝时的事儿。
每日皆是如此,人人都按部就班。
御书房把批示完的折子送过来,傅太师让几位殿下过目了,自个儿也看了眼,便分发六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六部手里也有今儿新呈上来的折子,以轻重缓急分开,等下一一评点。
蒋慕渊看着内侍、小吏们进进出出,待都分妥当了,他才不疾不徐地把昨夜写的折子拿出来。
“我也有折子要呈上。”蒋慕渊道。
一屋子的人都抬头看他,十几双眼睛,全写着不解。
孙祈嗤的就笑了:“你有折子,你晚些去御书房里直接交给父皇呗。”
蒋慕渊道:“规矩不合适,不能越过了这儿。”
孙祈这就搞不懂蒋慕渊了。
文英殿议政,对所有的折子进行刷选。
紧急的、要紧的、或是众人无法达成统一意见的,会分批送进御书房;能自行商定的,这儿就盖了印子,让底下照着办了,只是五日或一旬,上个总述的折子给圣上过目;而那些言之无物、狗屁不通的折子,直接打回去重写。
蒋慕渊写折子,从来不会没事儿找事儿,他的身份在这儿,即便不是紧急的折子,大伙儿心知肚明的,也会在当日替他送进御书房。
都是要送进去的,蒋慕渊自个儿送、和在他们这儿转一圈,有什么区别?
依孙祈之见,他父皇对蒋慕渊这般器重,只要是正事的奏折,不会计较是不是通过了文英殿。
蒋慕渊今日却特别顶真。
傅太师觉得事儿也不大,干脆打个圆场,笑呵呵接了蒋慕渊的折子,没有直接放到紧急的那个匣子里,而是打开来看。
“咳咳……”傅太师一个不小心,呛着了。
这折子他拿着烫手,便顺势放下,接过茶盏饮了,抚着胸口顺气。
纪尚书坐在傅太师的下首,见状也好奇起来,捧起折子看了两行……
进退不是。
他不想点评,灵机一动,效仿傅太师,捶着胸口咳嗽起来。
折子再次被放在了一旁。
在座的六部大臣,谁不知道纪尚书平日笑嘻嘻的,其实精明极了,连他都是这么个反应,他们哪怕好奇,也不凑上来接帖子了。
孙禛是个好奇心重得压不住的,目光从傅太师转到纪尚书,嘀咕道:“这是写什么了呀?”
他伸手去取,孙祈离得近,先一步拿到了。
孙祈低头看了看,唇角抽动:“就那破事儿,阿渊你还上个请罪的折子?”
蒋慕渊指正道:“大殿下,这是自省的折子,不是请罪的折子。”
孙祈哑然,半晌道:“行吧……”
孙禛耐不住了,越过几位皇兄,凑上去扫了一眼,而后啧了一声:“杀俘虏还要自省?阿渊你理那些做什么?”
蒋慕渊抿着茶,慢条斯理道:“查升、关立两位御史,折子写得慷慨激昂、句句泣血,我与他们虽想法不同,但还是解释两句,也免得他们气坏了身子。”
这两位御史,蒋慕渊对不上人,但弹劾的折子上的名字,还是记住了的。
在座的大臣都是通透人。
查升、关立的弹劾折子,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那两本折子如今在御书房,小公爷为何看到了,他们一想就知道。
总不能是圣上当笑话给小公爷看的吧……
今儿这自省的折子,必然也是圣上要求的,再是得宠,再是舅甥,也是君臣呐。
小公爷把折子送到文英殿,心里也是憋着气了……
就像那日黄印在大朝会时喝骂的一样,前头将士在拿命拼杀,朝中还有无事找事的,寒心。
圣上知道战事应对,但御史一遍遍上折子,他少不得说说,小公爷越不过圣上,可心里的不痛快也是真的。
只是,毕竟是陈了的芝麻烂谷,圣上再拿出来说,其中深意,少不得多思量思量。
蒋慕渊由着大臣们猜想。
他与圣上做了两世的舅甥,两世的君臣,他知道圣上的脾气。
此事是敲打,但也是蒋慕渊受了不该受的弹劾和委屈,他要是半点儿气性不显,反而会让圣上觉得他理亏极了。
蒋慕渊装作不经意地扫了眼孙睿。
孙睿只是微微蹙眉,显得对这份折子很是无奈,而后,从孙禛手里拿过折子,放进了匣子里。
“这些先送去吧。”孙睿道。
没有人愿意掺和这舅甥事儿,孙睿这么一说,自是无人阻拦。
小内侍应了,捧着匣子一溜烟就去了御书房。
圣上昨夜歇得不好,今日有些疲,下朝后没有立刻看折子,靠坐在大椅上,闭目养了会儿神。
韩公公把匣子送上来,取出里头折子,放在了大案上。
圣上这才打起精神来,挪过折子随意翻了翻,一眼就看到了蒋慕渊的字迹。
“阿渊怎么不自己送上来?”圣上随口问了声,也不要旁人答,打开折子一看,就被那满满的“惭愧”、“沉痛”、“自省”给气笑了。
整本折子,言辞恳切、情绪饱满,自认不足的同时,也透了些不服气。
圣上摊着折子,勾着唇哼了声:“他怎么不干脆给朕写篇磅礴铿锵的骈文?这脾气,随了谁了啊!安阳和蒋仕煜都不是这性子。”
韩公公听得出来,圣上嘴上说归说,倒不见得真生气了。
他陪笑着,道:“还能随了谁呀,小王爷说,外甥像舅,小公爷这是随了您的性子。”
圣上一愣,复又轻笑了声:“是,阿渊的脾气,是随了朕了。”
第六百九十七章 多大的事儿
文英殿里,无人再提那送上去的折子,大臣们不都想掺和其中,干脆只说正事。
直至用午膳了,那些折子还如石沉入了御书房那片大海,不知道圣上是没有看,还是看了也不在意。
午歇后,御书房倒是来了个小内侍,笑着请蒋慕渊走一趟。
蒋慕渊随着他走。
小内侍半垂着脑袋,声音很低:“今儿齐公公当值,圣上传召小公爷,齐公公已经在给您备茶水了。”
蒋慕渊应了声:“齐公公的手艺好。”
“是,”小内侍笑道,“圣上也是夸赞的。”
有一搭没一搭的话,蒋慕渊心里有底了——圣上心情还不错,起码没有为了他的折子置气。
若是上午圣上在御书房里发过脾气,一溜儿伺候的人,尤其是年纪小的,哪个还有胆子说些琐事?
只怕是各个都想把嘴巴缝上,眼观鼻鼻观心,免得被迁怒了。
当然,这也在蒋慕渊的意料之中。
圣上就是那么个脾气。
通禀之后,蒋慕渊进了御书房,给圣上行礼。
圣上嘴上应了声,头也没抬,让蒋慕渊现在一旁坐下。
一坐就坐了一刻钟,好在,茶水和点心,没缺了蒋慕渊的。
圣上这才把奏折放在一旁,道:“你的折子,朕看了,文章写得不错。”
一面说,圣上一面看向蒋慕渊,只见他坐得随性,手里还拿着块绿豆糕,圣上的眉心跳了跳:“朕这是夸你?”
“反正不是骂我,”蒋慕渊稍稍坐直了些,“能解释的都解释了,道理也都明白……”
圣上哼了声:“气也出了?”
蒋慕渊笑了起来。
圣上隔空虚虚点了点蒋慕渊,倒是不再提那折子了:“前几日朕问你的那几桩,有想法了吗?”
蒋慕渊这才敛眉,正襟危坐,一一说了自己的看法,用词谨慎,并不妄言,最后道:“虽然在文英殿里听众位大臣们说了些,但毕竟久离京城,很多事情只知表面,这份分析恐也有不周全的地方。”
圣上摸着下颚,缓缓点了点头:“说得也都有些道理,知道朕今儿要问,昨儿寻傅太师临时抱佛脚,还抱出了些模样。”
蒋慕渊笑容不改。
他知道圣上要提这个,并不觉得意外。
“昨儿是听了太师不少指点和教诲,”蒋慕渊顿了顿,眼里添了几分温和,“媳妇儿与她姐姐感情好,我应了陪她一道去太师府探望。”
圣上看在眼中,道:“白日里不自己去……”
“整个下午就在宫门外候着了,她喜欢素香楼的点心,买了满满一食盒,怕我下午肚子空了,让人送到文英殿来,”蒋慕渊笑得扬了扬唇,“她那黏黏糊糊的心思,随她喜欢,倒是昨儿看了她姐姐回来,整个人越发担心了,听说是她姐姐孕中不适,人看着浮肿,肚子里的小东西还折腾,她就吓着了。”
这没有说上几句话就炫耀上了,圣上听得牙痒痒:“你跟你媳妇儿那点黏糊事儿,别进御书房来说,德行!”
蒋慕渊笑得越发得意,十分讨打。
圣上连连咋舌,最后干脆赶他出了御书房:“拿上那两碟点心,回文英殿去!”
蒋慕渊从善如流,起身告退出来。
韩公公替他拿了点心,小内侍捧着一食盒过来,把碟子装进去,又去茶房里取了些,装得满满当当。
蒋慕渊也不要旁人提,自个儿接了,迎着暖洋洋的南风,一路往前走。
他心里清楚,他在折子上撒些气,再在御书房里“胡闹”一通,这事儿就过去了。
文英殿里的大臣们,见蒋慕渊全须全尾的回来,面上不但没有被圣上喝斥了的颓然,反而精神气极好,手上又多了个食盒,里头装的是御膳房的点心,这是又吃又拿了。
众人交换了个眼神,都明白那份折子根本没有给蒋慕渊带来半点影响。
君臣不假,但,不也还是舅甥嘛。
外甥闹点儿小脾气,多大的事儿。
真要生气,圣上怕是要先被小王爷那个不着调的侄儿给气倒了。
下午的文英殿,依旧如常。
眼看着天色渐渐转暗,小内侍进来点了灯。
外头突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这在文英殿格外罕见,蒋慕渊听见了,偏转头往外头看了眼。
窗户依旧开着,只瞧见一个着五品官服的官员站在殿外的天井里,正往这厢张望。
那官员与蒋慕渊对上了视线,赶紧俯身作揖。
内侍进来,禀道:“吕大人,鲁大人来了,说有要事向您禀报。”
刑部左侍郎吕大人闻言抬头,先往外头看了眼,便起身对殿内众人拱了拱手,这才出去,寻了鲁郎中到庑廊下说话。
隔着远,殿内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蒋慕渊只瞧见吕侍郎那张刻板严肃的脸上露出笑容,他甚至捏着拳头重重挥了两下,可见是十分高兴。
两人又说了几句,吕侍郎引着鲁郎中进了文英殿。
他脸上的笑容明晃晃的,把一本折子递上来,道:“几位殿下、小公爷,众位大人,南陵那里有进展了,那个拐卖孩子的老郭婆,抓着了!”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面上都添了欢喜。
这桩拐卖孩子的案子,压在他们心里有一阵了。
尤其是刑部,派了不少人手去南陵,却一直没有进展,偏好些人盯着这案子,连孙睿都看重,对他们的原地踏步很是不满,甚至当着许多大臣的面指责刑部办事不利。
孙睿说话并不难听,反而很讲道理,但正是那一句句的大道理,压得整个刑部脖子都歪了。
不说刑部尚书,两位侍郎日常进文英殿面对孙睿时,心里都不住擂鼓,愁得头发一把把往下掉。
眼下,总算是有消息了。
孙睿催得虽紧,但折子呈上来,他没有先手接过,只看向孙祈。
孙祈对南陵倒不是很上心,但十分满意这种长幼有序,便接了折子看:“寻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抓着了,没有抓错人吧?”
闻言,吕侍郎只觉得满脑袋都汗涔涔的了。
第六百九十八章 恩威并施
吕侍郎并未去过南陵,人也不是他抓到的,先前的那些兴奋和激动,被孙祈一句话敲打得半点儿不剩,反倒是有些心虚了。
他看了眼鲁主事。
鲁主事哪儿知道南陵的实际状况,他就是拿着驿官送来的折子来报消息的。
好在先看过折子了,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鲁主事硬着头皮,道:“殿下,臣听说,那老郭婆被抓起来之后,刑部和南陵的官员都拿着画像去比对过,应当不会错,而且,她家左右邻居也说过,那老婆子家里常常会有孩子的哭声,人数还不少,吵得邻里都歇不好,但很快,老郭婆家就没有孩子声了,之后再过半月一月的,又来那么一次。”
这事儿折子写着,孙祈就是随口一问,也不计较应对,颔首道:“听着倒是像那个一回事儿。”
说完,孙祈把折子丢给了孙淼。
孙淼捧着看了,他生性低调,看了一遍,只冲鲁主事颔首道了声“大人们辛苦”。
鲁主事惶恐极了,连连作揖,嘴上道着“应该的”、“不敢当”。
孙淼拦不住他,只让孙睿看折子。
孙睿看东西的速度很快,也看得清楚,他扫完了,先把折子递给了孙宣,而后问鲁主事:“老郭婆交代了没有?”
一众皇子之中,鲁主事最怕的就是孙睿。
当然,也不止是鲁主事,满朝臣子,对上孙睿时总下意识地会谨慎、紧张。
毕竟,这一位先前就随着圣上看折子,圣上对孙睿的偏爱也是明明白白的,若不是冒出了文英殿议政,孙睿就是很多人眼里的继任者的人选。
孙睿比皇长子孙祈还有威慑力。
反正中宫无所出,孙睿输给孙祈的,仅仅只是年纪而已。
对了,还输了个儿子。
孙祈已经有儿子了,孙睿还没有。
可毕竟这几位殿下年纪尚轻,孙睿的侧妃进府还不久,这事儿不用着急,过两年就有了。
而圣上还康健着呢。
鲁主事斟酌着,道:“去了南陵的同僚在抓着老郭婆之后就送消息进京来禀了,知道圣上以及众位殿下关注这案子,半点不敢耽搁,想来这会儿南陵那里,已经审过那老郭婆,最新的状况,之后也会尽快送来。”
孙宣正看折子,闻言笑出了声。
除了知道老郭婆落网了,旁的消息一概没有。
孙睿也不满,道:“先前说是大海捞针,南陵多山地,行走不便,只凭一副画像与‘老郭婆’这么一个称呼,轻易寻不到人。这也有道理,给了你们那么多时间,总算把人翻出来了。之后的审问,总不会再花上一两个月了吧?”
吕侍郎赶忙摆手:“那不能那不能,一定让老郭婆尽快开口。”
“皇兄,寻着人了,事情也简单了,再给刑部一些时间,真不行就把老郭婆押进京里来,让三司一块审。”孙禛与孙睿道。
孙睿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南陵那里连个老婆子的嘴都挖不开?”
孙禛摸了摸鼻尖。
孙宣看在眼里,打了个圆场:“南陵那儿的官员,都不是愣头青了,好些是先帝年间就出仕了的,问个证词哪有那么难,我们先等着,吕侍郎、鲁主事,你们刑部也抓紧一些。”
吕侍郎连声称是。
鲁主事以为,孙宣与孙睿,一个是现今四月的暖阳,一个是去岁腊月的风雪……
孙骆惯常不说话,孙睿越过他凑到孙宣那儿把折子看了,孙骆也不恼,兄弟之间最后一个念了,而后递给了蒋慕渊。
蒋慕渊很快看完,佯装还在看,心里琢磨着孙睿——孙睿到底要通过老郭婆挖出什么来?
刑部在南陵收获的些许进展最终还是让孙睿的脸色稍霁。
鲁主事一走,众人又说了会儿事,时辰差不多了,也就彼此拱手别过。
孙睿起身往外走,等吕侍郎出来,他在天井里叫住了人。
吕侍郎垂首听吩咐。
孙睿道:“知道你们在南陵办案不顺,倒也不全是你们刑部的问题,南陵当地的官员肯定不希望你们乱插手。
可案子要查到底,有了进展就更不能放过。
刚小七说的,我又琢磨了些,想着也有道理,南陵不配合,你们就把老郭婆押回来,免得束手束脚的。
人手上也别省了,毕竟牵扯了那么多个孩子,百姓们看着南陵,不能没有一个交代。”
吕侍郎吊在嗓子眼的心落了大半——三殿下是知道他们的难处,也认可了他们的进展的。
至于这些日子为了南陵而掉的头发,吕侍郎认为,孙睿恩威并施,没有什么不对,反而很对。
这是一个继任者该有的手段。
“殿下放心,臣一定把事情办好,”吕侍郎道,“臣也以为把老郭婆押回来好些,这人落网了,让百姓们都瞧见了,也是一颗定心丸。”
孙睿微微颔首。
蒋慕渊从文英殿出来,看到这两人交谈,他没有靠过去,在庑廊下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一路行到宫门外,他从听风手里牵过了马,偏头吩咐了几句,往东街去。
听风忙不迭点头。
素香楼上,孙恪靠坐在大椅上,抱着膝盖,脑袋不住往下点。
他春困,楼下大堂里再热闹,他还是乏得很。
直到蒋慕渊推门进来,孙恪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打了个哈欠,算是打过招呼了。
“阿渊可真是大忙人,”孙恪按压着眉心,“回京数日,我愣是没有截住你。”
蒋慕渊笑了声,临窗坐下。
孙恪掰着手指开始数:“头一天,你媳妇儿在西宫门外从早侯到晚,把你截走了;第二日,你一整天都在族里,给你太奶奶守到了第三天天亮;再之后,歇了小半天,又陪你媳妇儿回娘家;第四天……”
蒋慕渊大笑:“第四天你躲进了慈心宫,陪了皇太后一整日,因为你一不小心把先帝赏给永王爷的一只瓷花瓶给摔碎了,要是不躲起来,永王爷的戒尺就掏出来了。”
孙恪的嘴角直抽:“你怎么连这事儿都知道?”
第六百九十九章 沾了你的光
摔碎了花瓶只能去皇祖母跟前避难,这事儿挺失颜面的,虽然孙恪在蒋慕渊跟前没剩多少脸,但还想挽尊,咳嗽着绕过了这话,继续往下说。
“第五天,你媳妇儿在南宫门外候了一下午,”孙恪摇了摇头,“她就不闷吗?”
御书房里,圣上不让蒋慕渊炫耀,出了宫,蒋慕渊才不藏着掖着:“她说不闷,只要是等我,别说半天了,一整天她也没有觉得闷。”
孙睿一口茶险些喷出来,他意识到这话题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了,怪他自己,谁让他提了呢。
蒋慕渊摸着下颚:“等你媳妇儿进门了,你到时候也能问问她闷不闷。”
孙恪白了蒋慕渊一眼。
蒋慕渊继续道:“你掰着算这些做什么?我以为你更想掰着算还有几天娶媳妇儿。”
“你就可劲儿炫吧!”孙恪道,“半年,还有半年知道吗?我双手双脚并一块都差得远了!”
蒋慕渊听罢,又是一通大笑,笑得小王爷想打他。
当然只是想想,小王爷打不过小公爷,他从小就知道,且非常认命。
孙恪捻了颗花生丢进嘴里,道:“你还有几天回北地?”
“五六天吧,”蒋慕渊答道,“还有些事儿没有敲定,要再等等,但也不会过一旬。”
“北地就这么叫你乐不思蜀?”孙恪的语调依旧吊儿郎当,但声音放低了许多,“你媳妇儿还在京里呢,你在北地乐呵什么?”
蒋慕渊抿唇,他知道孙恪的意思——孙恪与蒋仕丰的想法一样。
只是,蒋仕丰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掰开来与蒋慕渊说,孙恪却不会,他们表兄弟在这些事情上,从来点到为止。
所以,蒋慕渊也不会把自己的想法与孙恪细说,他只是笑着道:“舍不得委屈我媳妇儿。”
孙恪听罢,哈哈一笑,笑过了又道:“那你自己掂量。下次还要我帮忙,就寻个轻松点儿的活,你知道我为了找一身熊皮、挖一个熊脑袋,我差点把自己闷死了!”
蒋慕渊以茶代酒,敬了孙恪一杯,而后道:“贾佥事府上那个姑娘,揪着心想知道到底是谁害了她。”
小王爷搁下茶盏,道:“怎么?你想把孙睿的底泄给她?她便是信了,她能拿孙睿怎么样?”
“她未必能把孙睿怎么样。”蒋慕渊直言。
“那你想把孙睿怎么样吗?“小王爷又问。
蒋慕渊的指腹摩挲着茶盏,他岂止是想把孙睿拖下来,更想逼问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是,蒋慕渊的对孙睿的判断来自于他重生的经历,这无法与孙恪说。
“能怎么样?”蒋慕渊道,“圣上最看重的儿子就是他了。”
孙恪笑了:“我不惹他,我惹他做什么?”
蒋慕渊应道:“他别来惹我,我也不会惹他。”
而现在,孙睿已经惹了他了。
关系亲近的兄弟两人说话,也没有那么多讲究,想到什么便是什么。
大堂里的动静越发大了,蒋慕渊偏头听了会儿,对话题并不意外,近来新鲜事不多,今日能说道的,要么是北地守将,要么是北花园的冲突。
蒋慕渊看向孙恪,道:“我听说,你的婚事是上上之合?”
孙恪大笑:“沾了你的光。”
那个好,是蒋慕渊卖给他的,可以说是礼尚往来。
蒋慕渊扬眉:“就是讲究个好兆头。”
这话听起来话里有话,孙恪睨了蒋慕渊一眼,见他无意解释,也就没有再问。
自家兄弟,蒋慕渊坑谁都不会坑他。
蒋慕渊只坐了会儿,便起身回府,走出雅间时,孙恪在后面说他“只要媳妇儿不管兄弟”,蒋慕渊笑着摆了摆手,孙恪就是闲得慌,等再过半年完了婚,孙恪一准把这句话吞下去。
下了楼,蒋慕渊接过马缰,听风上来,低声禀道:“爷,吕侍郎说,三殿下交代的,若是南陵不配合,还是把老郭婆押进京里来。”
“吕侍郎应了?”蒋慕渊偏头,问。
听风颔首:“听说明日一早就发文书去南陵。”
蒋慕渊又问:“五爷有从南陵送消息回来吗?”
“有一阵没有收到了,”听风想了想,又道,“倒是袁二应该快抵京了。”
先前,蒋慕渊让袁二去南陵寻周五爷,既然他人快回来了,最新的消息也就在他身上。
比听风预想的要快,蒋慕渊和他还未回到宁国公府,寒雷便使人来寻,说是袁二已经回来了。
离回府也就几步路,蒋慕渊并不着急,袁二风尘仆仆的,少不得要梳洗休息。
不疾不徐进府,蒋慕渊先吩咐听风:“让人和夫人说一声,我在书房,晚些再去后头,叫她先用晚饭,不用等着。”
听风应了,让一婆子去内院传话,自个儿依旧跟上,进书房伺候。
等了不多时,袁二便到了,他这些日子,一会儿江南、一会儿北境、再去了趟南陵,几乎是走遍了大半个天下,饶是年轻体格好,也着实疲惫。
好在,梳洗过来,能缓过来一些。
蒋慕渊开门见山,道:“今日快报抵京,说是抓到了老郭婆。”
“那贼婆娘真不好抓。”袁二下意识地接了一句,话出口了,才留意到太过粗鄙,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蒋慕渊不在意,等他继续说。
袁二闷了一碗茶,打起精神来,道:“小公爷先前料得不错,刑部的人到了南陵,南陵上下看着是客客气气的,其实一点儿不合作,仗着山高皇帝远,整日里推诿。
刑部那儿就琢磨着让郡王爷出面,郡王爷闭门谢客,根本求不动,刑部只能再转头与南陵官员拉锯。
南陵山多路险,不好查是真的,不用心查也是真的。
刑部人生地不熟,倒是吃了不少苦头。
也是咱们运气好,五爷意外得了些消息,认得了一个和老郭婆做过生意的婆娘。
拿银子砸通的,那婆娘做饵,引了老郭婆现身,又费了些劲儿,才抓着了……”
其实,原也不该那么费劲,只是周五爷不能透了自家身份,引出了老郭婆,抓人要交给当地官员与刑部。
偏这两家互相较劲儿,老郭婆又是个贼的,察觉不对劲儿转身就溜了。
第七百章 脸面往哪儿搁
老郭婆是地头蛇,毕竟是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买卖的,打手也不少,混迹在人群之中,人挤着人,愣是叫老郭婆给逃了。
刑部官员本就被京里逼得掉头发,眼前的鸭子飞了,恨不能与南陵官场论个道理。
五爷设计过老郭婆一回,再钓鱼就难了。
刑部最终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老郭婆给揪出来。
袁二从南陵出发的时候,老郭婆刚刚被关入大牢。
“原是想再待两天,打听打听进展,”袁二解释道,“五爷说,老郭婆看着也就是个经手的,上头还有几个人物,拷问她未必能拷问出真东西来,而小公爷过几日又要回北地去,就叫我先回来了。”
蒋慕渊听完,道:“五爷在南陵也有几个月了,依他之见,南陵到底怎么样?”
袁二想了想,答道:“五爷说,南陵的官场抱得比两湖还紧,总督董之望是只老狐狸,金培英还是靠着恩荣伯府才坐稳了两湖总督,董之望在京里没有什么背景,却在南陵稳稳当当的。
董之望的老娘是南陵人,绣娘出身,除了给南陵当地的大户人家做过绣活之外,也没有旁的关系了。”
蒋慕渊自是知道董之望的,这人爱银子,为官倒还老实,南陵人靠山吃山,又没有经历天灾,在全朝战事最紧张的那几年,南陵算得上是太平的。
因此,前世时,圣上夸过董之望几句,但蒋慕渊并未与董之望有过来往。
他又问:“董之望与郡王爷关系如何?”
袁二答道:“郡王爷谁都不理会,总督还是同知,到他郡王府外,都是闭门羹,郡王爷身边有一管事,平素会和官员们说几句话,但往来的也不多。”
蒋慕渊沉思一阵。
西洋钟响了,他看了眼时辰,道:“既如此,再等等消息,刑部想把老郭婆押回京里审,总能审出些东西来。”
袁二应了声。
蒋慕渊站起身来,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今儿夜深了,你早些休息,明日寅正来书房,我有事儿要商量,这会儿想得还不够周全,就明日再议,定下来之后,你再帮我知会五爷。”
袁二颔首。
蒋慕渊没有让人跟着,径直往后院去。
听风收拾书房,与袁二聊些南陵风土人情,余光瞥了眼西洋钟,呵呵笑了两声。
这个时辰,别说是“夜深”,晚都算不上,夫人那儿若是没有按时摆桌,他们爷现在赶回去,还能吃上一口热饭呢。
啧!
收拾妥当了,听风吹了灯,和袁二一块出了书房,迎面却遇上了念夏。
念夏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个食盒,越过两人看了眼黑漆漆的书房:“小公爷不是在书房议事吗?夫人担心爷饿着,让我送些点心来。”
袁二打了声招呼,道:“小公爷刚走不久,应当是回内院去了,姑娘没有遇上?”
念夏摇了摇头,从前头书房到夫人的院子,最近的一条路就是她走来的这条路,月光不算好,但她提着灯笼,怎么就错过了呢。
袁二哪里知道。
听风倒是能猜到,他的眼神下意识地往墙上瞟,挠了挠头,还是没有说实话。
让人知道他们爷为了快些赶到内院,在自家府里都是翻墙走的,那脸面往哪儿搁?
那个人是夫人身边的丫鬟也不行。
那个丫鬟见识过他们爷翻墙,也还是不行。
听风自认操碎了心,怕叫念夏看出来,往边上挪了挪,道:“我有东西落在爷书房里了,我先去拿。”
说完,他一个掉头就往书房去。
袁二没有动,垂着眼看念夏,他有好些日子没有瞧见她了,今儿个再一看,还是一如印象之中。
很漂亮……
一阵清风吹过,吹得念夏手里的灯笼摇摇晃晃的。
袁二赶紧往上风处挪了一步,挡住了风,那灯笼的晃动也就渐渐缓了。
念夏看在眼里,道了声谢。
“不用……”袁二下意识地答,见念夏转身要回去,他赶忙又道,“我之前去南陵了。”
念夏抬眼看他,笑道:“难怪有阵子没有见着你了,南陵……是去打听那些孩子的下落的?”
“是,夫人救了陈虎子,余下的孩子的去向,总要再查。”袁二答着。
想到那些被拐走的孩子,念夏也有些戚戚然,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袁二道:“关城门前刚刚进京。”
“那岂不是才回来没一会儿?”念夏讶异,想起袁二头一回出现在裕门关时的状况,她又道,“一路赶出来,用了晚饭了吗?”
袁二摇了摇头。
见状,念夏把手中的食盒举高了些,道:“原就是拿些给小公爷和你们填肚子的,既然小公爷回内院去了,这些点心也用不着了,不如你拿去先吃了。”
袁二垂眼看着那朱漆的食盒,视线终是落在提着食盒的手上。
念夏习武多年,手指细长,能看出关节,手不大,却有劲儿。
袁二见过念夏拎书册,知道她手劲儿极大。
他抬起双手,捧住了食盒,等念夏松开了,才去握提手处。
袁二没有提醒她,这儿是宁国公府,不是裕门关下的小院子,此时又是饭时,厨房里备了不少饭菜,根本饿不着,他只是慢慢动了动唇,应了声“好”。
念夏回后院去了,袁二目送她的背影走远,握着提手的掌心收拢得紧紧的。
那细细的提手上,似乎还有她握过的温度,暖暖的。
听风双手抱着胳膊,站在庑廊下,他压根没有进书房,因为他发现,袁二和念夏都没有关注过书房里亮不亮灯。
他原琢磨着差不多了就走上前去,可还没有动作,就品出前头气氛有些不对劲儿。
怎么说呢……
有些儿不一样的滋味来涌动。
听风敏锐,自然不上去搅和,等念夏的身影都瞧不见了,才走到袁二身边,贼兮兮地拿手肘顶他的胳膊。
“你小子,瞧上念夏了?”听风压着声儿道。
袁二微怔,下一瞬忙摇头:“别胡说。”
听风眼珠子一转:“那你觉得念夏怎么样?”
第七百零一章 草原夜色
袁二哪里是这么容易被听话套话的,刚就是心里想着旁的,才一时不查。
“什么怎么样?”袁二耸肩笑了笑,一面走,一面道,“就这样呗。”
就是这样的漂亮。
尤其是在暖黄的光下。
今日手提的那盏灯笼,那日明县小院里从撩起来的帘子后透出来的光……
袁二嘴上不说,听风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他自认感觉敏锐,哪怕袁二打马虎眼,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毕竟,他又不是寒雷那个愣木头。
听风鬼点子也多,在边上给袁二瞎出主意:“我是帮你呢,要不然,你一个月里大半日子在外头跑,念夏跟着夫人,又都在内院里,你瞧上了也无用,人家瞧不见你。”
袁二嗤的笑了声,半点不接茬。
这也亏得是听风了,要是许七和施幺敢给他出胡乱出点子,袁二已经一巴掌拍他俩背上去了。
后院里,蒋慕渊三步并两步地走进了屋子。
里头点着灯,光线温暖,次间的大桌上,抚冬正摆桌。
顾云锦一面擦手,一面与钟嬷嬷说话,笑声轻轻的,很是悦耳。
见蒋慕渊回来,顾云锦的眼睛倏地亮了,道:“用过饭了吗?我刚还让念夏送点心过去。”
半途没有遇上念夏,蒋慕渊自是半句不提,只道:“还没有用。”
抚冬赶紧又添了一双碗筷。
席间并不多言,等漱了口,蒋慕渊才说今儿回来时被孙恪拐上了素香楼。
顾云锦笑得眉眼弯弯。
这日没有说朝事,只是搬了棋盘来,一面说些趣事,一面落子。
顾云锦的棋艺本就一般,不是蒋慕渊的对手,也就是小公爷不动声色地让着,才没有中盘告负。
棋局如战局,纵横交错,各处棋子,彼此制约,又各自发力,一个不留心,便是大片疆土。
顾云锦虽然棋力普通,但也有好胜心,蒋慕渊与她复盘,慢慢解读棋局。
直说到夜色深了,顾云锦才拨着棋子,收拢到棋篓里。
那片厮杀过的“江山”上,又恢复了平静。
干干净净、一览无遗。
而真刀真枪的战事,结束之后,留下来的是满目疮痍。
一如北境。
顾云锦抿着唇,指尖按在天元上,抬头看向蒋慕渊:“你说,三哥哥现在在做什么?”
蒋慕渊的眸色沉沉,伸手握住了顾云锦的手指,道:“他在想,要怎么回到北地,如何打破狄人。”
顾云锦微怔,复又笑了,重重点了点头。
今夜,月色不亮,星星却很是耀眼。
尤其是在草原里,只要抬起头来,漫天都是星子,仿佛伸手就能握住掌心。
北狄的大帐,营火烧得极旺。
顾云康穿着狄人兵士的甲衣,长刀扔在一旁,与几个同样装扮的北狄人,蹲在一座营帐的背风处。
人人手里都拿着酒碗,酒坛子就摆在脚边,端起来就是一大口。
他们没有所谓的下酒菜,也没有肉,那些喷喷香的好东西,都送进了大帐里,传出来的是歌舞琴乐,是夹杂着各种笑声的大段狄语。
那是安苏汗的三儿子阿图步的大帐,喝酒寻欢是常事。
顾云康已经和从裕门关逃回来的一些兵士混熟了,他狄语流利,酒量又好,根本不怕与人吃酒,但他还是很谨慎,决计不会吃醉,他怕醉后冒出汉话来。
那日,顾云康孤身跟上了都呼撤退的军队。
都呼逃得匆忙,好在天大亮了,顾云康的视线没有受阻,他跟上了都呼,也有足够的工夫观察左右路线。
道路并不好辨,或者说,很多时候他们行的也不是什么路,积雪、黄沙、碎石,直到抵达绿洲,都呼才停下来休整。
彼时,聚集起来的人数不算多,不知道是都被拦在了半途上,还是走着走着迷路了。
都呼的脸色很难看,哇哇大叫了一通。
他们在绿洲上停了半日,陆陆续续的,还有些小队寻了回来。
人人都很狼狈,顾云康在其中并不突兀,他还找到了几个熟人,先前他混在鹤城里时,曾跟这几个狄人吃过酒。
顾云康脸上的伤疤太特别了,别人总能记得他。
当然,山口关一战死伤太过惨重,不止都呼挂着火,其他人也在为战死的朋友悲伤,他们也就没有想到,在都呼设局瓮中之鳖失败之后,山口关大战之前,他们谁都没有见过顾云康。
想那些做什么?
死了那么多人,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活下来的认得的人,就足够抱头痛哭一场了。
顾云康编造了出身,编造了一众亲朋好友,北狄由众多部落组成,不少游居在草原各处,也没法求证真假。
也是有这几个人的作证,顾云康这个在北狄营中相对面生的人,并没有被拆穿奸细的身份。
顾云康跟着都呼的军队到了北狄大帐之中。
如他们先前掌握的情报一样。
安苏汗的三子阿独木说服了他父亲,在去岁冬天,奇袭北狄得手,都呼平白得了这么一个大功劳,当即就偏向了阿独木。
都呼虽兵败而归,但安苏汗并没有责怪他,只是觉得遗憾,若能在坚持一月两月,后续状况大抵完全不同。
让安苏汗动气的是他的四儿子阿图步。
先前安苏汗旧疾复发,昏昏沉沉病了一阵,阿图步偷了了他的虎符,调兵攻打裕门关,不仅毫无收获,反而折损几千精锐,这让回过神来的安苏汗忍无可忍。
若非裕门关损兵折将,在汉人火袭山口关时,这些骑兵说不定还能内外夹攻,让汉人大军腹背受敌。
既然都要损,当然要损得有价值,而不是白白的死在裕门关下。
安苏汗心眼小又锱铢必较,哪怕是对儿子,这种不听话的儿子,他也毫不留情。
阿图步挨了他一顿鞭子,抽去了几乎半条命,让被抬回营中,这些时日一直在养伤。
安苏汗带着牧民往草原深处又退了百里,把这前沿大帐留给了此次立下战功的阿独木。
阿独木得了功绩,得了安苏汗的赏识,又打压了阿图步,整个人飘飘然,他现在惹不了北境,但北境的守军也惹不了他,他整日吃酒寻欢,连将士都跟着松散了。
毕竟,安苏汗还在后方养病,这里,谁也管不着他。
第七百零二章 他是顾家儿郎
顾云康就冷眼看着,时不时从旁人嘴里打听些消息——安苏汗具体驻扎在何处、他的其他几个儿子又在哪儿、阿图步的伤势如何了、阿独木又是从哪儿掌握了这条能在冬季直插北境的密道。
打听得多了,或者说,在阿独木的大营里走动得多了,顾云康对这个三儿子的性格也有了些了解。
胆子大、心眼多、不是什么草包,但阿独木也狂妄。
有阿独木这样一个人,即便彼时安苏汗病了,阿图步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虎符,让几千骑兵离开草原。
那场在顾家人眼里怪异又毫无意义的偷袭裕门关,从北狄皇族来看,不过是阿图步被他的兄弟们算计了一回而已。
算计他的,也许是阿独木,也许是其他兄弟,人人都盯着安苏汗的那把椅子。
顾云康已经掌握了许多情报,也借着回忆逃难和一些兵士攀谈,再次确定那条密道沿途的状况。
他现在有七成的把握回到北地,也有同样的把握把朝廷将士引到这里,可他还不能走。
他不能莫名其妙就从这里消失。
别看阿独木整日吃酒,营帐里有多少人,每日如何巡逻排布,他稀里糊涂的浑然不知,但阿独木是个心眼很多的人。
顾云康毫无征兆地就消失了,他的这些“好友”们必定会寻找他,会向上禀报。
一层又一层,万一传到阿独木耳朵里……
阿独木也许听过就忘,也许,他的疑心病会推动着他去质疑。
一旦他想到了奸细那一层上……
阿独木把营地移开此处,另寻一地安营扎寨,或是让人破坏那条密道沿途的荒石、一些显眼的参照标志,那等顾云康领着大军冲过来时,别说奇袭成功,不迷失在大漠草原上,就已经是万幸了。
即便他们抵达此处,一旦寻不到阿独木的营地,又如何冲阵?
机会只有一次,命也只有一次,他即便不稀罕自己的性命,也要稀罕兄弟们的、将士们的命。
顾云康一丝一毫都赌不起。
他现在每天琢磨的,就是如何光明正大的离开这儿,又不会叫人怀疑他的来历。
边上这几个吃酒人,已经醉呼呼的了,一个在叫婆娘的名字,一个在骂上峰没事儿找事儿,还有一个,大醉了呜呜直哭,他属意的姑娘哈斯娜今夜入了大帐,这会儿躺在了阿独木的怀抱里。
顾云康把酒碗扔下,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明一些。
他站起身走向大帐,里头的人也已经醉得七七八八了,顾云康就站在帐后头无人处,竖着耳朵听里头的醉言疯语。
毕竟,这个时候说的话,才是最真的。
连吹牛都真。
顾云康听了很久,又知了几桩部落间摩擦的事情,刚想压着步子离开,就听见了阿独木的声音。
阿独木的兴致很高,他显然已经醉了,在得了无数奉承之后,他大笑着把自己的成功归结“天命”。
要不是天上掉下来两个向导,他怎么会知道有那么一条走向胜利的密道呢?
向导是差不多两年前自己出现的,看着是中原人,狄语却十分流利。
阿独木当然不会轻信陌生人,但那两人口才极好,给他出的几个主意,让安苏汗对他改观起来。
因此,当向导指出有这么一条路的时候,阿独木也没有一口拒绝,他让几个亲信跟着向导来回走了几次,皆顺利通过,又在大雪封境时走了两次,依旧顺畅。
这让阿独木相信,这是真神给他的礼物。
至于如何攻克北地,向导们说,那是真神的另一份礼物。
阿独木来回思量了很久,终是决定搏一把,牢牢的把真神的礼物握在手里。
说服安苏汗并不是容易的事,为了让安苏汗相信这是神的旨意,阿独木相信了向导的话——这一年的冬天会来得很早。
草原上开始飘雪了,一如向导们所言,比寻常年份早了许多。
安苏汗也意动了,在阿独木多次奋力鼓动之后,让都呼带兵出发。
果然得来了大胜。
两座大城、一个山口关,在他们跟前毫无抵挡之力,数代死敌顾家,死伤惨重。
阿独木不知道这场胜利到底如何来的,他只相信,真神站在了他这一边,对他露出了最美的笑容。
哪怕两个向导最终没能活着从山口关回来,但在阿独木看来,他们已经完成了真神交付的使命,回去伺候真神了。
而他阿独木,前程一片光明。
醉酒的阿独木大放狂言,帐外的顾云康面不改色地听着。
在这里久了,顾云康知道,要融入这些人,他不能在他们辱骂顾家、辱骂北境守军时露出一丝愤怒,他必须把所有的情绪都藏起来。
哪怕狄人当着他的面,说了嘲弄顾家守军的话,他也要跟着他们大笑,跟他们一起骂,跟他们一起狂。
他要活得像一个真的北狄汉子。
他整日说的是狄语,左右经过的都是狄人,他与他们一起吃酒,但他心里时时刻刻都记得,他是汉人,他是顾家儿郎。
一如抬起头时看到的璀璨繁星,它们在引着他回家的路。
他也是真的想回家了。
暗夜过去,天边露了一丝鱼肚白,营火都烧尽了,烂醉了一整夜的人还未苏醒。
顾云康坐回了远处,背依着营帐,坐着睡了一小会儿,他再睁开眼睛时,那三个人也陆陆续续醒了,揉着脑袋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也站了起来,就像是他昨夜一直待在这儿,没有离开过半步一样。
一营地,一大半都是醉汉,毕竟连阿独木都不管底下人吃酒,谁还会不放纵呢?
清早醒来,皆是跌跌撞撞,难免有骂骂咧咧的。
突然间,大帐边上的几个狄人都僵住了,连骂声都没有,隔了一会儿,才又恢复如常。
顾云康也往大帐那里看了眼,隔了些人,他没有瞧见,很快,有人打听了,他知道了答案——哈斯娜死了,遍体鳞伤,死状凄惨。
他的边上,那个爱慕哈斯娜的狄人汉子巴图,双拳紧握,目眦尽裂。
顾云康偏着头,道:“那是阿独木,是我们伟大的可汗的三儿子。”
巴图的牙咬得咯咯作响。
顾云康又道:“他也会是我们以后的可汗。”
巴图一言不发地离开,经过一处燃尽的火堆,他扬起一脚,踢翻了一地炭木。
第七百零三章 后窗
京城的天也渐渐亮堂了。
顾云锦睁开眼睛时,蒋慕渊并不在身边,她伸手摸了摸被褥,那一侧已经有些凉意了。
她坐起身来,一把撩开了幔帐,探头往外唤守夜的抚冬。
抚冬闻声进来,麻利地把幔帐挂起,又取了衣裳给顾云锦披上。
顾云锦道:“什么时辰了?我今儿睡迟了?”
抚冬道:“与平日一样,夫人醒得不迟的。”
因着练功,顾云锦早已习惯早起,除非日夜颠倒,不然很少睡过头。
她又问:“那小公爷何时起的?这会儿是在院子里练武吗?”
“小公爷不到寅正就起了,说是前头有事要商量,叫奴婢莫要吵着夫人歇觉,”抚冬一面做事,一面道,“小公爷还说,议事后他就直接进宫去了,不能陪夫人用早饭了。”
顾云锦应了声,心里亦疑惑,不到寅正就起,那可真早。
彼时,天上大抵还能瞧见星子吧。
顾云锦出了晨功,回屋子里一看,念夏已经摆上早饭了,除了清粥小点,还有些面食,热腾腾的,是蒋慕渊喜欢吃的。
她心念一动,转头问念夏:“小公爷那儿用了吗?”
念夏不知道前头状况,摇了摇头:“按说听风伺候着。”
顾云锦眼珠子一转:“你昨儿过去,与小公爷正好走岔了?”
“可不是,”念夏道,“也不知道小公爷走的哪一条路,奴婢一路提着灯笼去的,愣是没有瞧见。”
“那我给他送过去,”顾云锦笑了起来,“看看能不能赶上。”
主子们感情好,底下人也高兴。
顾云锦说要去送早饭,丫鬟婆子都不拦着,钟嬷嬷亲手把蒋慕渊喜欢吃的装进了食盒,交给念夏提着,抿着嘴笑着让她们主仆往前头去。
春日有春日的趣味,即便不从园子里过,长长甬道的青石板缝里,也会冒出些绿意,墙角下来了朵拇指盖大小的野花,叫人一看,心就又软又暖。
顾云锦几乎没有去过蒋慕渊在前头的书房,并不是特特保持距离,而是他们夫妻同在府里的日子还太短了。
短到,她无论做什么都觉得新鲜。
哪怕是一些寻常夫妻间常有的事儿,都是如此。
顾云锦站定了脚步,像念夏伸出了手。
念夏不解。
顾云锦眉眼弯弯,道:“食盒给我,一会儿你在外头等,我给送进去。”
念夏扑哧就笑了,忙不迭点头,把食盒交到顾云锦手中:“奴婢不进去,奴婢在外头等。”
顾云锦脸皮厚,不怕念夏笑她。
她这几次给蒋慕渊送吃食……
她不方便去文英殿,食盒是让听风送的,昨儿夜里,也是让念夏经手,今日,也是机会正好,顾云锦想亲自交到蒋慕渊手上。
食盒里装了馒头,也添了些她从西林胡同带回来的酱菜,让顾云锦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那个清晨,因连夜救火而狼狈得惨不忍睹的两个人。
没有丝毫皇亲贵胄的矜贵,蒋慕渊站在胡同里,迎着晨光,就着酱菜咬馒头。
也就是两年而已,当时场面,顾云锦回忆起来,笑容就从眼角眉梢里溢出来,整个人都欢喜着。
蒋慕渊的书房也是他未娶亲之前的居所,带了个大天井,方便他练功。
屋后有一排高高的青竹,这些日子得了春雨浇灌,翠绿翠绿的,昨儿蒋慕渊还说,再过些日子,泥里还能挖出几颗笋来。
边上有一处角门,平日不开,今儿个似是仆从要洒扫,启着半侧门,没有关上。
顾云锦经过时正好瞧见了,便没有从正门去绕,直接从角门进了。
一阵风拂过,吹得竹叶沙沙作响,有微尘迎面来,顾云锦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站在原地,等风过去。
风声渐渐小了,后窗那儿透出来的交谈声一下子明显了。
顾云锦没有动,她听见蒋慕渊的声音,话里的内容让她皱了皱眉。
书房里,蒋慕渊正交代听风和袁二事情,原本以他们几人的耳力,顾云锦从角门进来,应当能听到动静,可偏偏刚才那一阵风,竹叶迎风起舞的动静压过了脚步声,一时之间,都无人留意到有人站在不远处。
蒋慕渊按了按眉心,道:“就昨儿说的那事儿,刑部押送老郭婆进京,我后来回去琢磨了,那老郭婆未必能活着到京城,她那么多孩子到底卖去了哪儿,真是寻常人家也就算了,若是其中另有关系,谁会让她活着?”
听风和袁二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品了品这话里的意思。
袁二想起先前调查两湖时,查出来前任侍郎曹峰的死,便道:“南陵那儿,不会在自个儿的地界上动手吧?犯人死了,押运的刑部官员也活不了,官员丧命,这不好交代。”
听风也是这么想的,道:“连金培英都知道等曹大人出了两湖地界再动手,南陵的官员总要掂量掂量自己的乌纱帽,等出了南陵,倒是有可能。”
蒋慕渊却轻轻摇了摇头:“若会动手,必然在南陵就动手了。南陵官员想保乌纱帽,不敢轻举妄动,孙睿不会,他此举若是冲着南陵官场去的,就肯定会让老郭婆死在南陵。”
蒋慕渊也是昨夜下棋时才想到这一点的。
孙睿昨日在文英殿里突然改口,让刑部把老郭婆押回来,恐怕也是想到了这个法子。
虽然,蒋慕渊还不知道他想动的是谁,是董之望,是其他官员,还是南陵郡王府?
袁二拧了拧眉。
他只远远地看过孙睿一眼,但这些日子跟着蒋慕渊和周五爷走了这么多地方,他知道孙睿那人做事路子很“野”。
寻两个混混折腾贾婷,那是小手段,炸了两湖堤坝,使得水情加剧,那种事儿都敢做,可见是不管百姓死活的。
那为了打压南陵,他朝老郭婆和刑部押运的官吏下手……
孙睿还真不可能下不了手。
这么一想,袁二问:“那我赶回南陵通知五爷。”
蒋慕渊微微颔首:“让五爷行事小心,孙睿若坚持要老郭婆的命,五爷救不下也别硬拼到底,别叫你们都折在里头,我也正好想知道,孙睿到底想对付谁。”
第七百零四章 讽刺又无奈
袁二应了声。
蒋慕渊又道:“我过几日就该回北地了,趁着孙睿没有发现我们在北边的计划,三舅哥若能及时回来就最好不过了。袁二你有消息还是知会听风。这几天你们都教教施幺他们,外头的话该怎么说。”
听风伺候蒋慕渊很多年了,说话的胆子比袁二大,他斟酌着道:“爷,既然您疑心三殿下行事刁钻又诡异,为什么还要让圣上定太子?一旦这事儿提出来,这位子明晃晃就是三殿下的,总不能指望着大殿下他们异军突起吧?”
蒋慕渊笑了笑,解释了一句:“既然最后都会落到他头上,那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刚好看看他如何应对。”
听风应了,与蒋慕渊商议着鼓动这风向的法子。
蒋慕渊道:“先试试动静,以民情为由,傅太师向圣上进言时也方便。”
话音落下,与此同时,屋子后面传来了些许动静。
那是脚步碾过竹林的声音。
蒋慕渊耳力好,一下子就分辨出来了,他走到北窗边,一把推开,冷声道:“谁在外面?”
一面问,蒋慕渊一面翻身越出了窗,双脚落地,响起与先前差不多的竹叶沙沙声,而后,他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顾云锦。
四目相对,顾云锦的眸子闪烁,一副想说什么有不知道如何说的模样。
蒋慕渊也很意外,他身上的冷峻在看到顾云锦之后就散了,微微蹙了蹙眉,但终是舒展了眉宇,不疾不徐走到顾云锦跟前:“你怎么来了?”
顾云锦下意识地捏紧了食盒的提手,她本想往后退开半步,好在,终是忍住了,脚下没有多动。
她只是抬起头,怔怔看着蒋慕渊,迟疑着要如何开口。
蒋慕渊看她这个反应,就猜到顾云锦听了不少内容。
先前书房里的对话,声音虽不重,但他们也没有特意压着,外头天井里有寒雷守着,若有人靠近,寒雷会出声提醒,而同时,他们几个习武之人的耳力都极好,不会漏了什么。
可今儿也就是巧了,角门没有锁,顾云锦从角门绕进来,寒雷看不见她,而她的脚步声被风声所掩盖……
蒋慕渊定了定神,看了眼顾云锦手里的食盒,道:“给我送吃的来了?你吃了早饭没有,进来与我一道?”
顾云锦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听风和袁二问了安就躲了,天井里守着的寒雷也很懊恼,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叹息一声。
不怪别的,就是他们今日不够仔细,没有发现角门处进了人。
但好在进来的是顾云锦,是他们夫人。
夫妻俩的事儿,就让他们爷和夫人去说,底下人不掺和。
书房里,顾云锦默不作声摆桌,心里却是惊涛骇浪一般。
她先前听得仔细,起先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朝廷抓老郭婆的事儿,她也是知道的,可越听越觉得里头事情不简单,蒋慕渊句句冲着孙睿去的……
之后,又说什么让百姓们评点皇子高下,方便傅太师向圣上提出进言,就是蒋慕渊想插手皇位之争了。
或者说,蒋慕渊是想搅浑水,让孙睿与其他皇子起隔阂争斗。
这叫顾云锦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毫无疑问,顾云锦恨死孙睿了,虽无实证,但她也知道,北地今生的变故太多了,光孙睿引着顾致泽走上歧途,使得北地城破,将士百姓蒙难,这份国仇家恨,就足够顾云锦捅孙睿两刀子了。
顾云锦明白,蒋慕渊必然也恨,小公爷虽不姓孙,但身上也有孙家的血,而蒋氏一门更是忠烈英勇,蒋慕渊一直在尽心尽力为朝事奔波,岂能知道孙睿胡作非为还不动气呢?
只是这皇位,终究是孙睿的,圣上太宠虞贵妃了,也太器重孙睿了,蒋慕渊只是外甥,他这么搏,搏不到一个结果。
又或者说,一旦他的这些动作叫圣上知道,蒋慕渊的前路就难行了。
顾云锦想劝蒋慕渊,只是这话委实难开口,因为抛开她所认知的结局,蒋慕渊做的也不是什么错事。
甚至,蒋慕渊做的是对的。
孙睿行事太偏了,哪怕他们不明白缘由,作为皇亲、作为臣子,又怎么愿意将来把皇位交给孙睿呢?
顾云锦嘬着筷子尖,撇了撇嘴。
明明做的是正确的事情,却又必须劝,这事儿当真讽刺又无奈。
夫妻两人谁也不在饭桌上说话,明明也没有恪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这会儿,彼此心里都存着事儿,这规矩倒是个好的借口。
可早饭总有用完的时候。
顾云锦搁下筷子,指尖轻轻揉捏着,斟酌着道:“我不是故意偷听的,但我也确实听到了……”
蒋慕渊应了声,面色如常:“不怪你,也不是什么一定不能让你知道的事儿。”
“那小公爷有没有一定不能让我知道的事儿?”这话是下意识冲出口的,顾云锦轻轻咬了下唇,道,“我去大营给你报信之后,我见到你和袁二在帐外说事,当时就是为了避着我吧?现在猜想,大抵也是在说三殿下的事儿,毕竟小公爷疑心他很久了。”
彼时营中地方大,又分布着大帐,一个拐角就能阻拦了视线,蒋慕渊当时还真没有发现。
既是顾云锦问了,他也就答了:“当时袁二刚从江南回来,我们在说明州城的事儿。”
顾云锦闷闷应了声,又道:“小公爷想算计三殿下,可三殿下毕竟是圣上的儿子,你这样做,风险大,也后患无穷。”
她一字一字的说,声音里透着担忧与关心,却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全为了他。
蒋慕渊听得明白,心里温暖,道:“可我总要做的,哪怕行事不够光明,但我会护着你,也会护住我自己。”
顾云锦一怔:“小公爷是圣上的外甥,你其实什么都不做,也……”
蒋慕渊伸手,指尖按在了顾云锦的唇上,不轻不重捻了捻,把顾云锦后半截话都拦了。
他就是知道他什么都不做的下场,此刻才不得不都做了。
倏地,蒋慕渊柔着眉宇笑了:“云锦,在你眼里,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第七百零五章 本就是万丈悬崖
蒋慕渊的眼睛很好看,黑白分明,眼球的黑很浓,如墨一般。
他说正事的时候,眼神炯炯明亮,自然而然就显得沉着又冷静,让边上的人跟着信服,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即便不是慷慨激昂的话,也足够鼓舞人心。
而他笑起来时,深邃的眼底也会带着笑意,他从来不掩饰他的笑容,尤其是在对顾云锦笑的时候,很柔,也很甜。
顾云锦常常看着蒋慕渊的眼睛,就被他的思绪带着走。
此刻亦是如此。
蒋慕渊的眼角眉梢都带着清晰的笑意,一如秋日的光辉,敛去了所有的锋芒,只余下温暖。
蛊惑着被他映在眼中的人,蛊惑着顾云锦。
顾云锦抬起双手,交合着握住了蒋慕渊的手,道:“忠诚果敢,数年如一日守着江山,勤恳又……小公爷做什么,必然有你的道理,可这江山有他该有的模样……”
哪怕接下玉玺的人,是那个让顾云锦恨得咬牙切齿的孙睿。
这个答案,使得蒋慕渊的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他听出顾云锦话里有话,可他的注意力还是被前半句话都吸引了。
忠诚果敢,数年如一日守着江山,勤恳又……
那的确是他,是前世的他。
现在的他,远远达不到那样,他连领兵作战都因为年轻太轻而需要肃宁伯压阵以服朝臣,又何谈数年如一日守着江山?
蒋慕渊突然又想起了那封信,顾云锦送到两湖的信上,那么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句……
也仅仅是那么一句,之后再无提及。
蒋慕渊怀疑孙睿,在对上身上直接盖下了重来一世的印章,可在面对顾云锦时,这颗红印子,他一直无法敲下去。
只是,顾云锦还在说,蒋慕渊指腹下按着的樱唇,还在一启一合。
她像是沉浸在了思绪之中,言语里勾画出的前世的他,生动如画,栩栩如生,让蒋慕渊几乎窒息。
逼着蒋慕渊把红印子印下去……
很多事情,蒋慕渊不会隐瞒顾云锦到底,如今日这样,意外听见了就听见了,顾云锦若问,蒋慕渊也会与她解释。
可前世经历不一样,困死孤城的结局,即便蒋慕渊自己能够坦然,且一步一步在今生改变人生,他也不希望顾云锦知道。
顾云锦会心疼他,会比此时更担忧,蒋慕渊舍不得。
他捧在心尖上的人呐。
若他猜错了,自然最好,顾云锦没有前世那般红颜薄命的经历,她青春肆意,所有的好,蒋慕渊亲手捧给她。
若是猜对了,她走得早,不知道后头的事儿,他也不想说,她不用背上那些担子。
“云锦,”蒋慕渊沉沉看着顾云锦的眼睛,一瞬不瞬,道,“你看你有多喜欢我,我在你眼里,好得我自己都不信了。”
顾云锦止了话语,想着他的话,也不由笑了:“是啊,我那么那么喜欢你,所以我也希望,你不要涉险……”
蒋慕渊笑意更浓,他嘴上应了,他知道他不是在涉险,而是他脚下路,本身就是万丈悬崖。
顾云锦勾勒出的他很美好,只是蒋慕渊不可能再成为她心目中的模样,他不会是那样的人了。
因为他许了顾云锦一生幸福,他就不能再把顾云锦的命、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中。
交到顺德帝和孙睿手中。
至于后来者是谁,且走一步看一步。
顾云锦的双手依旧合着,她呼吸很缓,与她此刻的心境截然相反。
两人说了这么些话,顾云锦心里的波涛却没有一点儿的平复,先前充斥在脑海里的念头,依旧一遍遍地跳跃着、鼓动着。
她想,她或许该借着这个机会,把事情说明白,可蒋慕渊压在她唇上的手指,却像是巨石压在心中。
可不是嘛,那么那么喜欢,才会那么那么谨慎。
一改往日的直爽,只因这个人,是她的心上人呐。
嘴唇嗫嗫,顾云锦最终还是问了一句:“小公爷,当真无事瞒着我了吗?”
蒋慕渊轻声道:“无事。”
顾云锦的双手松开了。
蒋慕渊敏锐地察觉到了顾云锦的情绪,只是他当真只能瞒着,便道:“时辰不早了,我该进宫去了。”
他才站起来,就听见顾云锦含含糊糊的声音。
“北地会怎么样?”顾云锦垂着眼,“小公爷希望顾家守住将军印,也是为了针对三殿下吧?皇权倾轧就是如此,道理我都明白,可我们北地的百姓,我父兄叔伯、顾家几代人流血守下来的北境,不该是帝王家弄权的工具……”
不知不觉间,嗓子里涩涩的,眼睛也泛着酸,偏也没有眼泪掉下来,像是堵了什么,一口气不顺畅极了。
顾云锦说不好,这是因为北地,因为亲人,还是因为蒋慕渊。
正如她自己说的,道理都是明白的,史书也读过,帝皇家的争斗,哪怕是寥寥数笔,也看得人心惊胆颤。
只是,作为朝廷千千万百姓里的一人,对眼下局面,委实憋得慌。
像是在棋盘上,手执棋子博弈的不是他们,她只是一枚棋子,看着身边的纵横交错上战局四起。
顾云锦的这些情绪,还是刺着蒋慕渊的心了。
蒋慕渊想把顾云锦拉到怀中,抬手间一时不小心,桌上的茶盏打翻了,水印落在衣袖上。
两人皆是一愣,赶紧把旁的都抛到脑后,顾云锦收拾桌面,蒋慕渊进去更衣。
这么一打岔,又费了些时间,蒋慕渊匆匆忙忙束了腰带,低头在顾云锦的额上亲了亲,道:“我知道你心里存着事儿,很多事情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
我这会儿要进宫了,时辰不好耽搁,你想说什么,待我回来我们再说。
哪怕是今日还是没有说清楚,隔几天理顺了再说,总归一辈子长久,总有说清楚的一天。”
顾云锦擦了手,也帮着整理蒋慕渊的衣领,这么一番话,一句一句落在耳朵里,沉在心上,倒是让她刚刚的那些憋闷都散了大半。
弯着眼,她轻轻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