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一章 他是亲生的
朝廷发兵之时,圣上鼓励过勋贵子弟赴北境守卫边关,也的确动员了一些,但相较于热血激昂的平民子弟,勋贵子弟算是少数。
抛开蒋慕渊这样原就在军中历练过的人不说,公候伯府的本家之中,也就是程晋之跟着肃宁伯来了,其余的,几乎都是族中子弟,而并非本家大支。
段保戚虽启程晚了,却是抵达裕门关的子弟里,身份数一数二高的了。
他与蒋慕渊一样,不仅仅是国公府嫡支,且是世子,万一有些状况,底下都没有一个能承家业的亲弟弟。
这样的公子哥来了,肃宁伯心里是发憷的。
蒋慕渊好歹是有过经验的,段保戚根本是头一回上战场,而且成国公那人与宁国公不同,肃宁伯能不慌嘛。
肃宁伯跟着蒋慕渊一块迎出去,见段保戚风尘仆仆而来,暗暗叹气:算了,来都来了,总不能把人赶回去,再说了,有这份心,不比在京中无所事事要强多了嘛。
段保戚只带了两个亲随,行李束在马背上,只看那大小就知道是轻装简行。
他拱手与众人见礼,与肃宁伯道:"我是来投军的,还望伯爷收下我。"
肃宁伯清了清嗓子:"国公爷知道吗?他答应了?"
段保戚颔首,从衣襟里取出一封信来,道:"这是家父手笔,托我交给伯爷。"
信封上,成国公的字挺拔有力,肃宁伯接过来,取出信一看,眼神一点点沉了下来。
他原以为,成国公哪怕不明说,也会暗示着让肃宁伯看顾一番,对段保戚做一份历练,却不希望他去涉险。
但事实上,那样的授意,成国公一个字都没有写。
成国公的意思很明白,他老了,又有旧疾,无法再征战,也就不能亲自带段保戚感受战争的辛劳痛苦。
但儿子想为了百姓、为了朝廷做一些事情,就他去好好去做,国公府不求着他光耀门楣,只希望他莫要让祖宗面上蒙羞。
即便段保戚身受重伤,甚至是马革裹尸,成国公府也断断不会事后迁怒。
成国公的这份信,诚恳至极,同样是作为父亲,肃宁伯感同身受。
他如今,不也是把程晋之带在身边历练吗?
一如几年前,宁国公最后一次出征时,把岁数不算大的蒋慕渊带上了战场。
肃宁伯把信收起来,看着段保戚,道:"在京中,你是国公府世子,在这里,你只是一个第一次接触狄人的兵士。"
段保戚恭谨道:"我明白。"
话是这么说,肃宁伯也不敢让刚刚抵达裕门关的段保戚去打仗,后日的驻军前压,要如何安排段保戚,他还要再琢磨琢磨。
一行人之中,只蒋慕渊、程晋之两人与段保戚年纪相仿,又同样是公候伯府出身,不管以前是不是一路人,好歹逢年过节都会打照面,便由两人安顿段保戚,再接风洗尘。
一来,今儿个大年初一,二来,给初来乍到的段保戚说一说北境如今状况。
顾家兄弟与段保戚彼此见了礼后,又往军中去。
眼看着就要出发了,多准备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只到天色大暗,他们才回到院中。
顾云映这会儿倒没有起热,就是不晓得半夜里会不会有烫起来,她靠坐在炕上,眼神怔怔的,似是在琢磨事儿,又似是没有。
施妈妈端着药进来,伺候顾云映服了,看她整个人心不在焉的,不免叹气:"姑娘,当真不能说吗?"
顾云映转眸看着施妈妈。
施妈妈道:"说句不当说的话,奴婢这一整日,脑袋里都是四爷昨儿晚上问的那几个问题。翻来覆去的,没法挥开。"
顾云映的眸色暗了暗:"妈妈是不是也觉得,二伯父的身上流着狄人的血?"
"这..."施妈妈迟疑着,又点了点头。
顾云映苦笑:"那妈妈也觉得,只要流着狄人的血,哪怕是在北地长大,最终也会选择帮狄人?"
这下子,施妈妈犹豫地更久了,半晌,道:"这总是一个缘由吧..."
顾云映动了动唇,刚要说什么,顾家兄弟进来看她。
顾云宴几句关切话之后,顾云熙的性子憋不住,又一次追问起来。
这一回,依旧是一个逼、一个沉默,顾云锦和葛氏、朱氏都循声过来了,依旧僵持不下。
顾云熙后退了两步,抹了一把脸,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耐下性子来,道:"云映,哥哥们过几日就要出发,大哥驻守元川关,我和云齐守隆青城,这一走,少则半月一月,多则数月半年,不说不吉利的,但你要让我们带着疑惑、不解和牵挂去吗?"
顾云映的死死咬住了下唇。
"祖母不让你说,也许是怕我们挨不住,"顾云熙又道,"但哥哥我什么都能接受,别说二叔父身上有狄人的血,哪怕他身上流的是北狄皇亲的血,我也接受,并不会为此怪云骞。你给个答案吧。"
顾云映攥紧了双全,直视着顾云熙,又转头去看顾云骞。
白日里顾云骞与她说的那些话,在她脑袋里转了一遍又一遍。
看得出顾云映挣扎,顾云熙没有再催,只是坐着,等待她开口。
良久,顾云映的嘴嗫嗫着,一个音一个音,几乎是破碎着的,道:"二伯父身上没有狄人的血,他是祖父、祖母亲生的..."
前一句话,让顾云熙以为她还是下不了决心说。可后半句叫他愣住了。
顾云锦先反应过来:"祖母亲生的?庶出的二伯父其实是嫡出的?"
卓荣媳妇说过,襁褓中的顾致清的确是早产孩子,而顾致泽是足月出生。
顾致泽是田老太太亲子,就不存在什么"老太太与老将军大吵一架、以至于孩子早产"的事儿了。
"那三伯父呢?"顾云锦又问道,"早产的三伯父是谁生的?祖母为何要把抱回来的孩子记作嫡子?"
顾云映哽咽了数次,终是道:"我父亲的生母是三姑婆,他的父亲是安苏汗,身上真正有狄人血脉的是我们三房。"
第五百七十二章 不要侮辱她
顾致清是顾微与安苏汗的儿子。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良久,顾云熙先发出了声音,他低声冒出了一句方言。
顾云锦听见了,这是北地骂人的一句话,混合了关内与北狄的俚语,不是北地人,怕是连这句子都没有听过。
顾云熙是憋不住顺口冒出来的,但在此刻听来,未免有些讽刺。
混合了世代为敌的两族人的俚语,混合了世代为敌的两族人的血缘。
偏偏都还不是普通人。
一个是镇北将军府的女儿,一个是北狄的大汗。
顾云锦抿了抿唇,她想,果真跟蒋慕渊说的一样,田老太太让顾云映隐瞒,必然是真正的内情比顾致泽的生母是狄人更严重。
顾云映挣扎了两下。
顾云锦见她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劲儿,便上前搭了把手,扶了顾云映一把,又从施妈妈手中接过引枕,塞在顾云映身后,让她半坐半躺的舒服一些。
真相已经撕开了一个口子,顾云映也就没有再瞒着,把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战事发生得突然,顾云映从梦中惊醒,手脚麻利地穿好衣裳,一面束发、一面跑出屋子。
战时容不得半点拖沓,从小时起,她就被一遍遍教过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危机时,要做什么、怎么做。
顾云映撒腿往田老太太院子里去,半途上先后遇上了顾云深夫妇、顾云肃夫妇,甚至来不及说什么,便已经擦身而过。
只有她的父亲顾致清停下了脚步,摸了摸她的头,交代了一句:"听祖母的话,带着侄儿们活下去。"
那是他们父女的永别。
哪怕彼时的顾云映意识到战局不妙,今夜一别极有可能是生离死别,但那个当口上,由不得她任性,也由不得她伤心。
到了老太太院中,迎面便遇上了匆匆走出来的田老太太,屋子里头,传来年幼的勉哥儿的哭声,以及顾云妙哄他的声音。
"祖母脸色很差,大伯父也在边上,劝她从密道带哥儿们一块离开,"顾云映哑声道,"祖母不答应,她死也要死在北地,大伯父拧不过她..."
顾致沅离开后,田老太太便点了人手,带他们去密道口。
一行人走得极快,老太太语速也快,把所有的事儿都交代了一番,让卓荣媳妇与施妈妈务必看好几个小的。
顾云映脚步跟上了,思路却没有全跟上,遥遥的,能听见外头的呼喊声,往北边看去,火光冲天。
直到进了那小院,田老太太打开密道入口之后,顾云映才一个激灵。
她不想进密道,她不愿意逃出去,父兄嫂嫂们都打狄人去了,她怎么能走?
田老太太劝了几句,见她不听话,当即沉下了脸,厉声喝道:"你父亲在这里,也会让你带着哥儿们走的!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自己想明白!"
父亲的那句话,犹在耳边。
顾云映只能含泪进了密道,可顾云妙跑了,她说,她要去找族里的孩子们,能救一个是一个。
谁也没有拉住顾云妙,顾云映等人只能先行。
"云妙一直没有跟上来,我实在放心不下,就悄悄转身回去..."顾云映说到这里顿住了,显然,后面发生的事情,叫她痛彻心扉。
靠近密道口的时候,顾云映听见了田老太太难以压抑的哭声。
老太太那样的性子,哪怕是顾缜战死、顾致渝病故,她都没有在人前漏过一丝哭腔。
她当然有眼泪,她会在灵柩前落泪,但绝对不会让人听见哭声。
而这一刻,顾云映听见了,老太太哭得哽咽了。
顾云映刚要出声唤"祖母",就听老太太先开口了。
老太太道:"三郎真的像极了他的母亲。"
顾云映的声音生生地卡在了嗓子眼里,"三郎"就是顾致清,他是老太太亲生的,为何老太太会有此言?
薛邓氏的声音传来:"您的用心,三老爷都是清楚的。"
"三郎清楚,那不清楚的不就是二郎了吗?"田老太太叹息,"走吧,我们去找二郎。"
田老太太说完,转身要关上密道的入口,正好与想爬出去的顾云映四目相对,她皱眉道:"怎么还在?"
话音刚落,只听见薛邓氏唤了句"二老爷"。
田老太太也就顾不上顾云映了,她冷声问道:"狄人是如何进城的?你又怎么会来这里?"
顾致泽的目光却锁在了老太太身后的密道口上。
本身有高低落差,密道里暗,而外头亮,顾致泽并未看到里面的顾云映,但他的灼灼视线引起了老太太的质疑。
"你一早知道这里有密道出城?"田老太太的声音更低沉了。
顾致泽没有回答。
田老太太却已经有了答案,道:"先前就在怀疑府中有人与北狄那儿有来往,只是我一直没有确认那个人的身份,我怎么都不忍心去想,你会是那个人。"
顾致泽道:"我知道您怀疑了,要不然,大嫂怎么会带着云宴他们进京去长住,不就是怕有朝一日这个内应疯起来,一个人都走不掉吗?"
"那你为何要疯?"田老太太气道,"你出身镇北将军府,出身守卫北境的顾家,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情来?"
顾致泽哑着声,道:"那你们又为什么要拆散顾微与安苏汗呢?就因为他们一个是顾家女,一个是狄人?"
饶是田老太太对顾致泽已经失望,这句话还是彻底点燃了她的怒火。
老太太重重地敲着手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不要侮辱你三姑母!"
顾云映从没有听过田老太太那样生气的说话,仿佛每一个字都在喷火。
顾致泽却没有被老太太的怒气所影响,他只是讥讽一般地嘲笑道:"三姑母?不是我的母亲吗?"
啪——
田老太太扬起手杖,重重捶在顾致泽身上:"你的母亲是我!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混账话!但二郎你要清楚,你是我生的,三郎才是你三姑母的儿子!"
第五百七十三章 恨意
顾致泽显然有一瞬间的失神,连挨了老太太好几下,才伸手夺了手杖,摔在了一旁:"您生的?我一个庶子,怎么能是您肚子里出来的?"
"怎么能?"田老太太声音都在颤着,"因为我对不起你三姑母!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三姑母一辈子最恨的就是狄人,你却让他们进城了!当年若不是为了你,你三姑母也不会..."
那段经历,这时回忆起来,依旧让田老太太浑身发抖,不是因为怕,而是对无能为力的自己的责备,与对狄人的滔天恨意。
尤其是在此刻,在面对顾致泽时,她没有办法完全解释。
平素再是冷静自制的一个人,也被记忆逼得无法平复心境。
四十年前的事情,是由薛邓氏讲述的。
当时,田家人生活在更北边的小村子里,田老太太前去探望父母,原打算小住一旬便回北地,却突然间诊出了喜脉。
这是她怀得第二胎了,先前生顾致沅时一切顺利,田老太太便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使人往北地传了话,自个儿依照计划,打算再住几日就回去。
不曾想,这刚诊出来的一胎,简直要了她半条命,她能从睁开眼睛一直吐到睡觉,半夜里都不安生。
这般辛苦,谁也不敢让她出行了,让她在父母身边住到这胎稳了再说。
顾微与田老太太姑嫂极亲近,骑着马儿来看她,陪她说话、解闷。
"半夜的时候,"薛邓氏道,"马贼冲进了村子,一片火海..."
这种边关小村庄,人口本就不多,村民也多以畜牧、打猎为生。
因着实在太小了,狄人犯境时都看不上,除非在行进路线上,否则根本不搭理。
可马贼不同,他们不敢冲击有驻军的城镇,打劫不到商队时,会拿村子开刀,马贼行事凶狠,惯常能杀的人杀光,能带走的牛羊都带走,一个村子,极可能一个活口都没有。
田老太太依着墙壁站着,突然接了话过去:"是阿微孤身杀出重围,给了我脱身的机会,而她被马贼掳走,若不是因着我刚有身孕,因着我那几日浑身使不上劲儿,我能与她一道杀出去,而不是只能看着她,那她也不会..."
若不是顾微,田老太太恐怕四十年前就死在村子里了,一如她的许多乡亲一样。
那也是田老太太最后一次见到意气风发的顾微,银枪策马、以一人之力拖住一众马贼,巾帼不让须眉。
薛邓氏护着田老太太逃出了村子,可等顾栾带人赶到时,马贼早已经撤去,也带走了顾微。
顾栾急切地搜寻那伙马贼的去向,把他们一网打尽,但最终得到的讯息是马贼认出了顾微的身份,把她献给了安苏汗。
"要不要施救,老将军与四老太爷吵了很久。"薛邓氏叹息。
安苏汗的营帐在草原深处,顾家人从来没有打到过那么远的地方。
顾缜作为北境守将,心中再舍不得妹妹,再痛苦再愧疚,他也不能以公谋私,用朝廷的银钱、粮草、军需和士兵们的生命,去打一场几乎没有胜算的突袭战。
他是守将,他必须选择放弃,他与顾栾说过,今日无论被俘虏的是顾家的谁,都不可能去救。
哪怕是他顾缜落在狄人手里,他也不愿意看到北境守军前赴后继地冲进陌生的草原。
道理,顾栾岂会不懂,若易地而处,现在落在安苏汗手里的是他顾栾,他宁可自刎也不要朝廷援救。
可那是顾微,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他割舍不下。
只因为争执不下,对外并没有说过顾微的事儿,只有传言说她在守村子时受伤了,要静养些时日。
顾栾没有放弃,从马贼口中逼问出了路线,经过小半年谋划,他背着顾缜,只带了家将与亲卫,杀进了草原。
那时候的顾微,在安苏汗手中受万般屈辱,生不如死。
不是没有想过自杀,可无时无刻不被人看管着,她连咬舌自尽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摸到利器了。
时间久了,顾微甚至连过了多少日子都弄不清楚了,直到她发现自己的肚子一点点鼓起来,更是恨不得一头撞死。
可安苏汗却高兴极了,欢天喜地。
他高兴的不是要做父亲了,而是与他们世代为仇的顾家的姑娘不得不给他生孩子,这真是讽刺又使人愉悦。
看管顾微的人手更多了,逼着她吃、逼着她喝,逼着她老老实实地养胎。
这样屈辱的日子,一直延续到顾栾杀到。
北狄人以部落而居,安苏汗的大营守备虽严,但人数稍欠,被顾栾的突袭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安苏汗正与姬妾醉饮,摇摇晃晃地根本无法应对战局,顾栾偷袭大营得手,找到了顾微。
两人根本没有工夫抱头痛哭,顾栾甚至来不及对顾微隆起的肚子作出反应,他们就不得不再杀出去。
顾微太恨安苏汗了,接过顾栾给她防身的匕首,不顾身体虚弱,顶着一口气刺瞎了安苏汗的右眼,她甚至想与安苏汗同归于尽,被顾栾拖着出了大营。
可狄人的援军一拨一拨赶到,一路追杀,等他们冲出草原,回到北境地界上时,顾栾断了双腿,亲卫、家将不是战死、就是重伤。
顾缜在发现顾栾失踪时候就猜到了他的选择,调了官兵守在边境上,以作接应。
狄人看见大军布置,只能退后不再追了。
顾微当时已经昏厥,被顾缜直接带回了北地,因为包裹得严实,并无外人发现她的肚子。
事后,顾缜瞒下顾微被掳走的前提,只报了朝廷顾栾奇袭草原,刺瞎安苏汗一只眼睛。
顾微醒来后,自是生无可恋,可她不能对不起顾栾为她断了的双腿,不能对不起为她死伤的家将亲卫,她只能咬牙活着。
安苏汗的孩子,她一点也不想要,只是已经晚了,这时候硬生生堕胎,极有可能是一尸两命。
这叫田老太太自责不已。
顾缜同样自责,于公,他的选择没有错,顾微也谅解他,于私,那根刺一直哽在嗓子里。
忠孝难两全,他选择了忠,愧对了自己的亲人。
而顾微,在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之后,早产生下一子。
第五百七十四章 暴露
如何安顿这个孩子,几人之间也并非没有争执。
养大、弄死、送走,看似简单的选择,对于真正站在那个路口的人来说,哪一个方向都是无法轻而易举地迈出去的。
无论是顾缜、顾栾、顾微亦或是田老太太,他们都沾过人命,上阵杀敌时刀起刀落,眼睛眨都不会眨。
可这不是同一件事情。
田老太太是甚至与顾缜大吵了一架。
最终的结果,是把早产生下来的孩子抱到田老太太跟前,记作嫡子。
那些时光,薛邓氏是陪在田老太太身边的,她说得眼睛通红。
薛邓氏本以为顾致泽会因为误会了痛苦,会因为旧事而怨恨,或是叫嚣着不相信,可顾致泽没有,他很平静。
平静得仿佛开了城门让狄人进城的不是他一样。
"二老爷无话可说吗?"薛邓氏问道。
顾致泽这才抬起眼睛看了薛邓氏一眼,而后沉沉看着田老太太:"那把我记作庶子,是谁的意思呢?"
田老太太道:"是我们最终商议的结果。"
这个答案,外人看起来是敷衍,但顾致泽长在顾家,他知道这就是答案,而不是不愿意回答他。
将门做事,自然会带上军中的习惯。
军议时,谁都可以直抒己见,打或是不打、怎么打,把想法一一言明,而最终商定出来的结果,便是令行禁止,所有人朝着既定的方案做事。
无论最终结果好坏,可以反思,但决计不能推卸责任。
当然也有一意孤行的,就像是顾栾营救顾微,可多数事情上,总归是如此的。
田老太太上前一步,看着这个走偏了路的儿子,叹道:"做庶子,委屈吗?"
顾致泽的眼角往下垂:"不委屈。"
将门不看重嫡庶,比武场上才有高下,北地百姓心中,镇北将军府是英雄,英雄府上,姑娘都是好样的,庶子也好、养子也罢,能打狄人的都是好汉。
况且,顾缜与田老太太都没有委屈过他,老太太甚至偏爱他几分。
哪怕顾致泽今日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也不会违心说一句府里亏待他了。
"那你为何要听信谗言?"田老太太痛心不已,"你三姑母是那等人吗?"
顾致泽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薛邓氏一怔,待反应过来顾致泽问的是顾微,她不由皱紧了眉头,迟疑地看向了田老太太。
顾致泽见状,苦笑道:"您怀疑过我,对吗?可真的不是我。我只想知道真相,我去寻她,她已经倒在屋子里了,我在她的妆匣里发现了几封狄人写的信。"
顾致泽能读懂狄人的文字,这些信是安苏汗身边的侍卫写的,无不在表达安苏汗对顾微的思念,怪顾家人强硬,以至于安苏汗根本没有见到过自己的儿子。
信上说,安苏汗脾气扭,压抑着情感,这么多年不曾给顾微写信,就如同顾微在收到一封封由侍卫写的信之后,没有做任何回应。
他们两个都太骄傲了。
顾致泽彼时心神不宁,又听到有脚步声往顾微这处来了,便匆匆离开。
他烧掉了所有的信纸,把疑惑都埋在心里。
"你相信那些信?"田老太太问。
"信了一半,"顾致泽说得很坦然,"早几年前,就有人那么跟我说过,我没有理会。"
挑拨之言,他曾经一笑而过,甚至摆出迟疑的态度来,想要再从对方嘴里挖出些狄人的消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不过如此。
可顾微死了,突然就磕到了脑袋去世了,顾致泽烧掉了信,但那些许火苗,也在他的心中埋下了火星。
让顾致泽意识到当年确有其事的,是他发现老太太在暗中观察他,而后,长房进京了。
"我暴露了,就只能做了。"顾致泽耸肩。
这场对话,从最初的剑拔弩张,到现在,母子两人的声音都平静了许多,但心里有多少骇浪,就只有自己知道。
藏在密道口的顾云映听得浑身冰冷,每一句话她都懂,但其中的内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脚下一滑,她扶住了密道墙壁。
小石块滚动的空灵声音从密道里传出来,让原本平静的顾致泽一下子绷紧了身子,要往密道里查看。
田老太太拦在了顾致泽身前,两厢僵持时,顾云妙从背后偷袭了顾致泽。
顾云妙想去族里,为了快些赶到,她甚至是翻墙而行的,可族中方向,一片火海,她想绕行过去,但终究力不能及。
她只好回来,不想听到了田老太太和顾致泽的对话。
自己的父亲做出通敌之事,顾云妙很难接受,她站在原地失神了许久,直到里头对峙起来。
匕首刺向了顾致泽,而顾致泽反手回击,重重一掌,让顾云妙吐了一大口血。
顾云映见状,发了疯一样要从密道里爬出去,田老太太却拿身躯堵在了密道口,不让她涉险。
高低落差与角度关系,老太太不让,顾云映根本冲不出去,只能被堵在里头。
这样的推挪并没有坚持多久,屋梁先塌下来了,外面噼里啪啦的动静,让顾云映的动作顿住了,等她感受到双手的粘腻时,她突然明白,这是田老太太的血。
顾云映哭着求老太太,她想出去,她想救顾云妙。
"云妙怕是不好了,"老太太重重咳嗽着,"云映,别怕,你不要怕,你听祖母跟你交代。"
顾云映泣道:"您说过,父亲是安苏汗的儿子,我也有狄人的血。"
田老太太叹息一声,艰难把收在怀里的一封信,透过缝隙塞给了顾云映:"你父亲走前交给我的。"
就着缝隙里透进来的那点儿光,顾云映看完了这封简短的信。
顾致清在信上写着,早几年就有狄人找过他,告诉了他身世,他也感受到了老太太对他的审视,他流着狄人的血,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不怪谁,出身不是他可以选择的,但他感激田老太太让他活下来,像对亲儿子一样养他长大。
言语终究空白,他回报的养育之恩,就是拿命去守北地。
第五百七十五章 我与他不同
顾云映突然想到了父亲离开时给她最后的关怀和那决绝的背影,温柔与刚毅重叠在一起,让她攥着这封信,眼泪止都止不住。
田老太太道:"把信毁了。"
这毕竟是顾致泽的亲笔,一旦落在外人手中,会带来麻烦。
顾云映没有动。
田老太太的声音已经不像一开始一般有力气了:"听话,毁了信,离开这里,带着栋哥儿他们去京城。今夜之事,你就当你从未听到吧。这是祖母最后要求你的事情了..."
这句话耗费了老太太所有的精神,她甚至没有听到顾云映的回答,就失去了呼吸。
顾云映抹了眼泪,把信撕了咽下肚子里,对田老太太磕了三个头,发誓她不会说出去。
就在要离开时,顾云映听到了上头屋子外的动静——有人寻来了。
她透过缝隙看到了顾云康。
一片残垣断壁,顾云康没有办法走到任何人近前,他只能站在院子里,痛苦极了。
顾云妙当时还有一口气,她就这么瞪着顾云康,拼尽了力气问他:"父亲通敌,你呢?!"
顾云康道:"我与他不同。"
顾云妙似乎是放心了,冲顾云康笑了笑,垂下了脑袋。
而顾云康,快步离开了院子。
按照顾云骞的经历来看,走出将军府的顾云康救下了顾云骞,去追顾致沅的遗体了。
经过到此为止。
而这一夜的故事,仅仅只是讲述,就耗费了顾云映大量的心力。
她说得很慢,但是没有一个人催促她,反而是盼着能慢些、再更慢些。
恨不能有一副画卷,把那夜顾家人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描画刻绘,再睁大眼睛一遍遍地看。
那是他们的亲人的最后一段路啊。
哪怕是在回忆之中,也希望这段路长一些,他们能活得更久一些。
说完这一切,顾云映抬起头来,压抑着哭腔,道:"你们都猜测二伯父是因为血缘而通敌,可是,这看的不是血统、而是心啊。
我是北狄的后代,我身上有安苏汗的血,但我也有顾家的血统,我们兄弟姐妹都可以为了北地上阵,父亲也一样。
二伯父流着与你们一样的血,但他不是我们顾家人!
不是!"
无论她多么想要忍住眼泪,眼泪还是涌了出来,顾云映只能抬着头,瞪大眼睛,试着把眼泪逼回去。
视线被泪水模糊,她看到了走到跟前的顾云骞。
顾云骞拿着帕子,轻轻给她擦眼泪:"云映,你的心向着哪儿,你说了算。"
顾云映一个劲儿地点头。
这句话,顾云骞早上曾说过。
彼时不知内情的他,以自身为例,说了那么一番话。
也正是那番话,给了顾云映勇气,给处在迷茫中的她,带来了一份曙光。
而这样的真相,带给其他的冲级一样巨大。
一时之间,谁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良久,顾云宴捏着鼻梁,道:"谁都难以接受,那就都回去,吃了饭睡一觉,花些时间咀嚼咀嚼。"
面临毫无办法的局面时,先让自己冷静下来,是最要紧的。
顾云宴先走的,顾云骞没有动,半晌,冲顾云映笑了笑:"我想,我记起云康哥留给我的那句话了。"
顾云映一愣。
顾云骞叹道:"和他告诉云妙的一样,'我与他不同';,我们兄妹三个人,都和父亲不同。云妙不在了,云康哥不知所踪,但我能活着,以我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这是鼓励自己,也是鼓励顾云映。
顾云映含着眼泪,挤出了一个笑容来。
顾云锦没有离开,她重新绞了帕子给顾云映擦脸。
顾云映的声音沙哑:"我无事的,六姐姐去歇会儿吧。"
顾云锦柔柔笑了笑:"小公爷不在,我一人指不定胡思乱想,不如与你一块待着,相对无言也是解闷。"
顾云映莞尔。
哪里是怕胡思乱想,无论是顾云骞还是顾云锦,都在用他们的方式鼓舞她。
顾云映闭着眼睛养精神,不多时,听见外头动静,蒋慕渊回来了,她睁开眼睛看着顾云锦:"六姐姐,我能问姐夫几个问题吗?"
"问他?"顾云锦奇道。
顾云映颔首:"姐夫看起来见多识广,而且,不是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吗?顾家人都说不明白,又不能把事情说给外人听,就只能问姐夫了。"
顾云锦哑然失笑,起身去请蒋慕渊,顺便把事情大致上与他说了一遍。
顾云映看到携手进来的顾云锦和蒋慕渊,一时想起了和睦的顾云深与肖氏,难过地吸了吸鼻尖。
而后,她抬头问道:"姐夫,祖父、祖母当年做错了吗?他们留下了父亲,却最终使得顾家、北地受如此灾难..."
蒋慕渊搬了杌子坐下,示意顾云锦也落座,这才理着思绪与顾云映解释:"依我看,没有对错之分。
云映,人的一生会面对无数的选择,有些选择甚至截然相反,可到底带来如何结果,谁都不知道。
而作为后来者,我们不能用眼前的结果去粗暴的下结论。
谁又能说,当年祖父、祖母没有留下你父亲,今日就不会出事呢?也可能出的事情与今日不同。
牵一发而动全身,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变化、动作,谁也不知道一个选择会改变多少局面,最终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祖父、祖母他们只是在当时,做了他们觉得应该做的选择。"
这番感悟,是蒋慕渊的体会与经验。
前世今生的变化,有他重生之后的不同选择,也有其他人的随之应对,他们依照他的选择,做出了与蒋慕渊前世所经历的不同的决断。
就好像段保戚,前世在京中度日的成国公世子,如今到了裕门关投军,他的人生,也不同了。
最后是什么样的结果,又会对其他人带来何种影响,今时今刻,谁又能知道呢?
见顾云映听得认真,蒋慕渊又道:"就像今天,你把祖母让你隐瞒的事情说出来,我也无法评断对与错,没有人知道十年后、几十年后,这番话会对顾家的每一个人有什么影响,但我知道,你是做了你认为你应该做的选择。"
第五百七十六章 内疚
应该做的选择。
这几个字落在顾云映的心上,沉甸甸的。
可下一瞬,又变得轻盈起来,把这些日子压在心上的迷茫、彷徨、不安,一点点挪开了。
不能说是如释重负,但蒙在眼前的阴霾被扫出了一条缝,清爽的凉风透过那条缝吹起来,也使得阴霾渐渐淡去。
顾云映抓着引枕,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次,她哭得很畅快。
蒋慕渊给顾云锦递了一个眼神,先一步走了出去。
顾云锦依旧坐着,并不多劝解,这个时候,让顾云映痛痛快快地哭出来是最好的。
到底病中体弱,又经历了情绪的大起大落,顾云映哭累了,想停下来,却打了个嗝。
顾云锦忍俊不禁,递水给她润嗓子,拿着帕子给她擦了脸,又从桌上取了香膏,挖了一小块,揉搓开了给顾云映抹上。
毕竟是冬天了,小姑娘皮嫩,又哭过,回头脸上准不舒服。
“谢谢……”顾云映的声音轻轻的,说完两个字,又打了一个嗝。
顾云锦知道她的意思,想了想,道:“七哥也与你说过,我也还是那几句话,其他人怎么想、怎么做,都是无法被你所掌握的,你能管住的只有你自己的心。”
顾云映望着顾云锦,眸子乌黑,映着油灯光亮,半晌,她问道:“六姐姐与姐夫都想得特别明白,再经过两年,我与你一般大了,也能与你一般通透吗?”
顾云锦一愣,复又汗颜。
她真正的十六岁,活得一点也不通透。
可正是因为重活过一回,顾云锦才知道,让她一点点转变的不是岁月时间,而是经历过的每一件事情。
那些好的、不好的经历,造就了现在的这个她。
顾云锦揉了揉顾云映的鼻尖,做姐姐的,不是不希望妹妹变得通透,而是不希望她有沉痛的经历罢了。
只是,成长又是必须的。
当那夜田老太太把顾云映送下密道开始,她就必须长大了。
顾云锦从顾云映屋子出来的时候,冷风吹得她打了一个激灵。
她刚要快些回屋子里去,突然听见冷风之中夹了些武器破风的动静,她不由循声望去。
天色大暗着,初一也没有什么月光,只就着边上屋子里透出来的那点儿光亮,顾云锦看清了对方的身影。
那是顾云熙,手持长枪,闷头练着。
顾云锦没有上前打搅,看了两眼,便先回了。
而顾云熙,并没有注意到顾云锦。
明明的寒冬,他却穿得很单薄,顾云熙的脑海里一片混沌,只依靠身体的记忆不住舞动着手中的长枪,饶是如此,他还是一头大汗。
汗水沿着发际线滑下,有一些落到了眼皮子上,他抬起手随意地抹了一把,又继续练了起来。
直到精疲力尽之时,顾云熙才背靠着墙,抱着长枪出神。
从顾云映口中听到的真相,不可谓不打击人。
那是他们这一代根本无法触及到的年代,一下子被撕裂开,血淋淋的摊在跟前,作为后人,又怎么可能毫无波澜地就全盘接受了呢。
顾云熙的心情一样起伏,哪怕是在知道了那夜经过之后,还是有一堆为什么盘旋在心中。
为何顾致泽受了狄人的挑拨,害死顾微的凶手到底是怎么掌握了顾致泽的动静的,从顾微死后到现在三年半里,顾致泽到底与狄人行了多少方便?
这些问题,现在无人能够回答。
想要答案又没有答案,而家人的背叛又一直盘旋在脑海里,让顾云熙用力地揉了揉脖子。
他后悔极了,也内疚极了。
他前几日怎么能那么逼迫顾云映呢……
论年纪、论经历,他这个做哥哥,都对顾致泽通敌的内情与顾致清的狄人血统震惊不已,而顾云映不过十二三岁。
一夜之间,狄人破城,父亲兄嫂皆战死,她亲眼目睹了田老太太与顾致泽的争执,看着顾云妙刺杀顾致泽后伤重而亡,她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意识到自己是狄人的后代,她看到了父亲的绝笔信,被祖母逼着发誓不说出真相……
每一件事情,对顾云映来说都太过沉重了。
她选择按照田老太太的交代,守口如瓶,作为兄长,他又有什么能怪她的呢?
一旦说出来,被血脉所困的就不止是她自己,还有栋哥儿、勉哥儿、隶哥儿。
他在顾云映跟前说的每一句与“血脉”有关的话,都是在捅顾云映的刀子。
而他甚至觉得,顾云映只会哭……
顾云熙想,他这个哥哥,做的实在太差劲了。
另一厢,顾云锦进了屋子,就见蒋慕渊坐在大案后头,拿着笔在写东西。
她原以为那是在写折子,可看蒋慕渊落笔东一处西一处的,她不由好奇,往前走了两步,才看清案上平铺着一张纸,蒋慕渊写得很乱,似乎是在整理思绪,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蒋慕渊见顾云锦回来,放下了笔,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对三姑婆并不熟悉?”
顾云锦轻轻点头:“原都不得有那么一位姑婆了,也就是头一回进宫时,皇太后问起来,三姐姐讲了几句,我才有了些印象。”
蒋慕渊朝顾云锦招了招手,让她走到自个儿身边,指着他在纸上写的一处,道:“我刚才跟卓家妈妈打听的。”
顾云锦看向纸面,上头写着的是卓荣媳妇对顾微的印象。
卓荣媳妇到将军府时,顾微已经住在了那处小院子里了。
顾微不喜欢有许多人围着,除了府里每日按时让人过去打扫,她的所有生活起居,都是她的奶妈妈照顾的。
“我猜想,也许是被俘虏时的那段经历,让她不喜欢被人围着,安苏汗当然怕她自尽,应当是日夜使人看着她的,”蒋慕渊道,“她受伤、早产,前后差不多折腾了快一年,哪怕养好了,底子也不行了。卓家妈妈说,北地都以为顾微是接应顾致清时受重伤,之后再无法上战场了。”
顾云锦听完,刚想问问那位奶妈妈行踪,就在纸上看到,奶妈妈五年前年老过了。
第五百七十七章 多少变化
卓荣媳妇记得,当时田老太太提过给顾微再拨一个人,顾微不想要,后来姑嫂两人各退了一步,除了洒扫的小丫鬟,另有一婆子,天亮了过去伺候,等顾微睡了,她再回府里。
总归是夜里歇觉的时候,不许人在她的院子里。
顾微彼时的身体与同龄的将门老太太们不能比,但并没有到离了人就不能过的地步,便依了她了。
三年半前的一个初秋清晨,伺候她的婆子进了小院,就发现顾微磕到脑袋没了。
蒋慕渊拦着顾云锦的腰,低声问道:“关于这一点,你记得大舅哥是怎么说的吗?”
顾云锦道:“祖母发现三姑婆的死不是意外,而二伯父、三伯父皆有疑点,父亲留下来的话是真的。”
这番话一出口,顾云锦自己都发现不对劲了。
“三伯父从未通敌,二伯父临死前说过,他去三姑婆那儿是想知道真相,意外发现三姑婆亡故,还寻到了那些信……”顾云锦倒吸了一口气,“我们都知道,那些信是害死三姑婆的人特特留在那儿误导二伯父的,也就是说,二伯父在那日之前没有认定自己的出身,他又怎么会通敌。那么,父亲在战场上听到的那些话……”
蒋慕渊安慰一般拍了拍顾云锦:“应该是狄人谋划中的一环。”
在顾致渝受重伤时没有结果他的性命,反而让他听见这么一句话,再故意让卓荣把顾致渝救回去,由顾致渝亲自在老太太心中埋下种子。
亲人间的猜忌,当真是一把利刃,哪怕不是立刻,也会在时间和一次次刻意安排的巧合之中,越走越远。
可顾致渝做错了吗?
顾云锦自己摇了摇头,父亲没有错。
就像蒋慕渊告诉顾云映的那样,顾致渝做了当时的他觉得应该做的事情——把听到的告诉父母,让父母小心求证。
顾云锦又看了一眼写得凌乱的纸张,见蒋慕渊着重写了“密道”二字,她点了点,以目光询问他。
蒋慕渊解释道:“我在想,二伯父在破城之后,还想做什么。”
“去密道那儿寻祖母?他想知道真相……”顾云锦说完,自个儿就摇头了,“二伯父若能直截了当地跟祖母开口,就不会走到那一步了。那夜的对质,应当只是两人遇上了之后话赶话说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蒋慕渊颔首,“他去那儿,大抵是只想通过密道出城,而且,狄人也不知道他的打算。”
若狄人知情,必然会有人候在密道口。
无论是合作对象顾致泽当场斩杀也好,让他出现在狄人阵中给顾家最后一击也罢,再不行,送到安苏汗那儿再做打算,可事实上,顾云映他们出密道时,外头没有一人。
“二伯父到底是怎么想的……”顾云锦皱眉,“通敌投靠,是这么投靠的?”
蒋慕渊亦苦笑,他在这儿把所有已知的线索拼拼凑凑,都还是无法拼出全部来。
毕竟,他不了解顾致泽。
当然,他最最不解的是前世、今生,顾致泽的身上到底发生了多少变化。
前世的顾家四房搬入京城,意味着狄人的挑拨是发生过的。
而且,蒋慕渊记得,皇太后在知道他与顾云齐交好之时,也曾回忆起顾微来,顾云齐答过,顾微就是在顺德十七年磕到脑袋过世的,也就是说,顾致泽应该也看到过那些挑拨离间的信笺。
可为何,前世直至蒋慕渊被逼死的顺德三十五年,北地没有陷落,顾致泽也没有通敌呢?
蒋慕渊甚至记得,顺德三十二年,北境与狄人之间的战事打得格外激烈,最终以顾家大退北狄而结束,战报上,顾致泽军功显赫,不输顾致沅、顾致清兄弟。
而顺德三十四年,安苏汗突发大病,北狄部落明争暗斗,被顾家打了个措手不及。
顾致泽曾经能抗住那些挑拨,以顾家子弟的身份对抗北狄,今生突然变卦,真的仅仅是因为长房进京吗?
又或者,前世,在他死后,顾致泽到底有没有做大逆不道的事情……
蒋慕渊揉了揉眉心,这个答案,还真是无从知晓。
真要说,就是他前世死得早了些……
这个疑惑,不仅蒋慕渊有,一样盘旋在顾云锦的心中。
可前世的她与顾家的关系太冷淡了,别说是远在北地的将军府,她连徐氏、吴氏都不亲近,也不曾从徐氏那儿听到过四房入京的真相……
蒋慕渊思量了一番,见顾云锦都陷入了沉思,担心她纠结顾致渝的成了计划之中第一颗动的棋子,便把案上的纸叠起来搁到了一旁,另起了个话题:“段保戚来投军了。”
顾云锦很是意外:“成世子?”
从前的顾云锦自是不熟悉段保戚的,但她听京城百姓说过“完全比不上宁小公爷”,当然,在百姓们心中,一众的国公府公子,谁都比不上勤奋的蒋慕渊,段保戚不是唯一被比下去的那一个。
今生,顾云锦对段保戚的印象也就是“段保珍、段保珊的哥哥”、“父子两个一道被罚得大摆流水席”这一类,她根本想象不到,段保戚会来投军。
“他自己想来?成国公也答应他来?”顾云锦奇道。
“说服了父母之后来的,成国公挺支持的,还给肃宁伯带了信,”蒋慕渊笑了笑,“我下午与他、晋之一道吃茶,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有心。”
蒋慕渊在段保戚身上看到了谦逊。
显赫出身带给一个人的,除了金银玉石,还有举手投足之间的傲气和矜贵。
同样是国公府世子,蒋慕渊小时候就是如此,也就是后来在军中摸爬滚打多了,那些脾性才渐渐隐藏起来。
只是隐藏,而不是消失,待回到朝堂之上,他依旧会有这股傲气。
而今日的段保戚,收起了他作为小公爷的骄傲,真正的展现出谦逊和踏实,他是真的想要在北境做一番实事,而不是来军中攒一层资历。
不得不叫蒋慕渊刮目相看。
第五百七十八章 最厉害的符咒
“是了,他还让我向你致歉。”蒋慕渊笑了起来。
段保戚是真心道歉的。
按说,事情发生之时立刻赔礼才有诚意,可段保戚是个男子,亲自登门与一个说了亲的姑娘赔礼,这可不是礼貌。
哪怕不被解读成逼着对方息事宁人,也会惹来不必要的流言。
再说了,段保珊彼时客客气气地往各处赔礼去了。
哪怕段保戚看出来段保珊的赔礼有不妥当之处,他这个做哥哥的也不好掺合。
之后成国公府几次事情,蒋慕渊出手帮了,段保戚也道过谢,亦提了致歉之事。
事情到了今日,蒋慕渊是不会再揪着段保戚不放,反倒是段保戚,慎重又慎重地赔礼。
闻言,顾云锦一愣,待反应过来,又抬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
当时的伤口看着吓人,因着伤的是右手,对她日常起居也带来了一些困扰,但眼下,伤势都已经愈合了。
顾云锦习武,掌心原就算不上细皮嫩肉,新长出来的皮肉磨砺了几个月,只余下一堆茧子,根本看不出端倪。
对于刁蛮不讲理的段保珍,顾云锦自是不喜的,而事后在弥补时用力过猛的段保珊,顾云锦谈不上好恶。
毕竟,困于水中央时积极自救,这是很正常的举动。
段保珊各处借力,但也没做过为了自家上岸把别人踹水里去的事情。
至于段保戚……
当哥哥的叫妹妹连累了,似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顾云锦也是有哥哥的,从小到大,顾云齐也因为她的出格而倒过霉。
别家兄妹相处,顾云锦这个外人并不知道,可段保戚是真心实意想投军的,这就挺好的了。
她正琢磨着,蒋慕渊就把顾云锦的手掌握住了,用拇指细细摩挲起来。
蒋慕渊很喜欢顾云锦的这双手。
白皙细长,手指笔直,合拢时没有一丝缝隙。
他小时候听长辈说过,这样的双手聚财、有福气。
蒋慕渊倒是没有想那些,他只是觉得,顾云锦的每一个骨节不突出,却有力。
这是她辛苦练武的证明,有一股子韧劲儿在其中。
沿着掌心往上,越过手腕,那些没有叫枪棍、马缰所磨砺过的肌肤,就嫩得仿佛羊脂玉一般。
顾云锦被他揉得有些痒,不由就笑出了声。
蒋慕渊亦挑着眉直笑。
顾云锦想把手抽出来,却没有成功,再看蒋慕渊,这人笑得还有几分欠打,叫她不由好奇:“你笑的是什么意思呀?”
蒋慕渊抬起眼来,深邃的眸子里全是笑意,直直入眼底,唇角扬着。
他就拿这么一双含笑的眼睛凝着顾云锦,一瞬不瞬。
饶是做了夫妻,饶是知道他待她真心不二,叫蒋慕渊这么看了一阵,脸皮挺厚的顾云锦都有些撑不住,脸颊发烫。
着了火似的。
是了,就像是案上点着的油灯火苗映到了蒋慕渊的眼中,又通过他的目光,映到了顾云锦的脸上,在两颊上烧了烧,又挪去了耳畔,连耳根子都烫了起来。
蒋慕渊笑的更开怀了,半晌,点了点头:“笑你伤着手的时候,写字跟鬼画符似的。”
顾云锦瞪大了眼睛。
蒋慕渊道:“安抚寿安的那封信,歪歪扭扭的,可爱得想亲你一口。”
这话说得顾云锦笑也不是、嗔也不是,都不知道是计较他看了那封信好,还是计较他的打趣好。
轻哼了声,顾云锦道:“我左手写字是鬼画符,那你呢?你难道就比我强?”
这两句反问,顾云锦问得颇有信心。
她的确没有见过蒋慕渊用左手写的字,但前世寒雷曾讲过,蒋慕渊右手伤了之后,为了练习用左手拿筷子、写字、舞剑,颇费了一番工夫。
现如今,蒋慕渊应当没有特特练过左手。
两人半斤对八两,做什么追着她笑话。
蒋慕渊也不多说,往砚台里添了点水,把微微凝住的墨又化开,用左手提笔,写了“云锦”二字。
端正、飘逸,虽不及右手写出来的,但也有八九分功力。
“这是不是鬼画符?”蒋慕渊放下笔,转头问顾云锦。
顾云锦眨巴眨巴眼睛:“这是泰山之上、三清观中,画符算卦最厉害的真人作法的符咒。”
这夸赞的角度太过清奇,蒋慕渊险些笑得噎了气,赶紧把顾云锦箍到怀里,如他自己说的一般,太过可爱了,不亲上几口可不行。
他想,“云锦”这两个字,大抵真是的最厉害的符咒了,叫他从前世惦到了今生,牢牢刻在心中,放不下,也舍不得放下。
顾云锦没躲他,两人闹了会儿,她突的想起一个问题来:“你何时练习用左手写字了?”
蒋慕渊笑容一顿。
他是前世学的,彼时右手伤了筋骨,大夫说了养不好,不得不做出改变。
这个答案,自是不能与顾云锦直说,蒋慕渊便道:“看到你的鬼画符之后。”
顾云锦讶异。
蒋慕渊又道:“委实太可爱了,你写与寿安倒是无妨,我若有一日右手伤着了,用左手写折子,我怕圣上看不下去,于是未雨绸缪,先练了再说。”
这未雨绸缪,皮得让顾云锦想捶他,可一想到前世是真的有那么一天的,不由又心疼得捶不下去了。
因为,上了战场,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思及此处,顾云锦道:“刚才听四哥说,他们后日就要出发了。”
“是,”蒋慕渊答道,“山口关易守难攻,狄人占了那儿,必然是死守,否则他们无处可退,因而阵线前压,呈包围之势,一来进退有度,粮草也跟得上,二来不叫狄人抓住机会偷袭其他地方。”
顾云锦颔首,她这些日子得空时就看些北境的山水地方志,也循序渐进地读一些兵书,高深的东西虽朦胧,但浅显的道理还是掌握了一些的。
蒋慕渊这么一说,她也就听懂了。
而且,入了正月,时间一日接着一日,北境的冬天虽然长,可也有雪化的一日。
等北狄的后续兵力穿过大草原,进入北境,那他们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那些固守山口关和鹤城的精锐了。
“那你呢?”顾云锦望着蒋慕渊,又问,“你何日启程?”
第五百七十九章 善意
话一出口,顾云锦才察觉到话语之中透出来的不舍之情,明明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不想表达那样的情绪的。
不舍当然是不舍,牵挂肯定也牵挂,但她不想让蒋慕渊反过来担心她。
他们来裕门关就是为了把狄人赶出北境,顾云锦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她以为自己能把心境调整好,不叫蒋慕渊听出来,可事实上,还是露出了马脚。
这让她有些许不甘,懊恼地抿了抿唇。
蒋慕渊却是笑了,搁在心尖尖上的人,一颦一笑都是动人的,哪怕是懊恼的样子,都叫人欢喜。
“也许一旬、也许半月,看后续布防状况。”蒋慕渊答道。
顾云锦颔首,想了想,又道:“若真能把狄人打得元气大伤,数年没有能力再南下,就好了。”
这不单单是顾云锦的心愿,也是蒋慕渊的心愿。
哪怕两人都知道狄人凶狠,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还是希望能有那么一日。
屋外院子里,顾云熙抱着长枪,他身上的汗已经收了,叫寒风吹得还有些冷,可他没有顾上,只是看着顾云映的窗户里透出来的光,五味杂陈。
最终,他也只是挠了挠脑袋,回屋里去了。
朱氏见他神色沉沉回来,嘴上一句也不开解,只备了水让顾云熙梳洗。
作为夫妻,她太清楚顾云熙的性子了,这就是个憋不住的话的,再纠结,顾云熙都不可能把话语都咽到肚子里去。
果不其然,翌日傍晚,顾云熙从营中回来,便去看望了顾云映。
顾云映正闭目养神,听见动静唬了一跳,睁眼看着顾云熙,而后探头瞅了眼蹑手蹑脚跟进来的朱氏。
朱氏冲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顾云映会意,也就不拆穿躲在屏风后头的朱氏,只看着一脸凝重的顾云熙。
顾云熙似是下了决心,搬了凳子坐下,道:“云映,哥哥与你赔礼,之前哥哥什么都不知道,还一味逼你……”
顾云映的唇动了动,显然也没有想到顾云熙是来说这么一番话的。
“我这性子就是太冲了,心里有话存不住,”顾云熙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偏偏吧,换一种说辞,听起来会顺耳许多,可我总顾不上,张口就是最冲的。是哥哥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听了这话,顾云映心里酸涩极了。
她之前的确茫然于对应,不知道在说出真相和尊重祖母的话之间要如何选择,她光去左右为难了,以至于都没顾上“委屈”。
可叫顾云熙一说,突然就酸酸的委屈上了,只是,酸涩之后,是释然与安心。
父亲兄嫂都不在了,姐姐姐夫也不在了,往后她与侄儿、外甥都要靠着其他几房生活,哪怕所有人都告诉她不要介意血脉,可到底还有些胆怯的。
其他人给与的善意,是她此刻与往后的力量。
顾云映眨了眨眼睛,忍住眼底的酸意,笑着与顾云熙道:“上了战场,可千万冲动不得,四哥哥,我们都等着你们凯旋而归。”
顾云熙点头:“会的,会打赢的。”
与顾云映道了歉,顾云熙如释重负,走出去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以至于他还是没有发现朱氏。
朱氏等顾云熙走远了,才从屏风后头出来,冲顾云映笑了笑。
顾云映亦是莞尔。
姑嫂两人笑了一阵,也不提刚才顾云熙的举动,朱氏道:“我再去收拾收拾行囊。”
话说两边,这厢顾家兄弟等人为明日出关行军做着最后的准备,那厢京中之中,袁二亦要启程了。
他与施幺坐在矮几边上,热了一壶酒,又摆了几样下酒菜,跟个老妈子似的,与施幺耳提面命。
施幺支着腮帮子,道:“袁哥,这些事情,你都交代了三四遍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了?”
袁二嘬了一口酒:“这不是怕你出岔子吗?你当我喜欢罗里吧嗦的?”
施幺憨憨笑了笑。
热酒下肚,许是有了几分醉意,许是想着再不问就迟了,施幺道:“袁哥,小公爷让你去裕门关,是真要去你打仗呀?”
袁二不解地看着施幺。
施幺放下酒盏,换了一个问法:“你看,我们最初跟着五爷,后来照五爷的意思给小公爷做事,但就是传个话、找个人,我从没有想过要,有一天会跟从军杀鞑子有关系。”
“嘿!”袁二笑了起来,“你小子难道怕手上见血?你又不是没干过杀人的买卖。”
施幺当然做过,石瑛就是他和许七处置的,他摸了摸鼻子,道:“可我觉得不一样,这和打仗不一样。我们在京里做事,能吃能喝,上了战场,指不定命都没了。”
见他困扰得如此认真,袁二也端正起来,说了自己的想法:“我以前想的跟你也差不多,但我这趟到裕门关,一路往北一路看,遇上过很多逃难的,看他们的样子,就心里特别憋屈。
裕门关下更是如此,看着那些守军、百姓,就觉得不把狄人打出去不行。
我这还没出关呢,听说关外、破城的北地更惨,还有鹤城,落在狄人手里,里头也不知道什么个状况。
夫人身边的丫鬟,北地人,爹娘兄弟毫无下落,想来凶多吉少,可那儿跟她一样的人太多了。
我也不知道这次去,小公爷要让我做什么,是不是去杀狄人,但说真的,我挺想打的。”
施幺的年纪比袁二小,市井摸爬滚打长大,见过疾苦,却不曾经历战乱,道听途说的总不比亲眼所见。
袁二拍了拍施幺的肩膀,道:“你小子也别想那么多,吃好喝好,那是主子们给的银子。
你若想一辈子只跑个腿传个话,好好做事,五爷饿不死你,可要是想飞黄腾达,就要实打实的功绩。
就看你图什么了。”
施幺得过且过惯了,还真没有想过那些,听袁二这么一说,也不由歪着头想了起来。
“袁哥,”施幺想了半天,皱着眉头问,“那你说,五爷图什么呀?他一个矜贵公子哥,在叶城能呼风唤雨,为什么要离开叶城,帮小公爷做事呢?”
第五百八十章 不对味儿
这个问题把袁二也难住了,他下意识地拿手搓着下颚。
下巴上有刚刚冒出来的青渣,有点儿扎手,袁二搓着搓着,自个儿就皱眉头倒吸了一口气。
“这事儿吧……”袁二斟酌着开口道,“我一直没想明白,问过五爷一回,他也没有直说……”
“唉,会不会为了郡主呀?”施幺好似没有听见袁二的话,突然就冒出来了一句。
袁二一愣:“哪位郡主?”
“寿安郡主啊!”施幺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连连点头,“小公爷多疼妹妹,想做他的妹夫,当然要表示些诚意的。”
不管施幺说得再胸有成竹,袁二都觉得不对,依他之见,五爷与郡主恐怕连一面之缘都没有,哪里来的那么多戏。
前年开春,小公爷头一回到叶城拜访五爷,彼时能拿自个儿妹妹做文章?
而几子对侧的施幺说着说着,突然就低落了:“我是觉得难,周家的爵位要是还在,永定侯府求娶国公府的郡主,门第上不会太被挑剔,况且我们五爷才俊,人品相貌都没得说,可爵位没了,总觉得气短了是不是?”
袁二简直要被施幺说得笑倒在榻子上。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八字别说是半撇了,连笔尖都没落地的事儿,叫施幺这小子说得有模有样。
偏施幺还说得一本正经,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叹气,也难怪他去东街上说什么都有人信。
实在是看起来太像那么一回事儿了。
袁二打趣道:“五爷下巴上还有一道疤呢!有疤的相貌还好呀?”
“疤怎么了?”施幺很是不平,忿忿道,“疤是男人的功勋,是荣耀,不仅不损相貌,还添色几分呢!”
哪怕袁二是跟施幺说笑的,还是忍不住大笑出声:“你小子进京城时间不长,学的话倒是一套一套的,可以啊!有长进,五爷知道了肯定高兴。”
施幺扬了扬眉:“我得了空就去听说书先生、茶博士们说故事,当然能学些东西。”
袁二憋住笑,鼓励了一番后,怕施幺想岔了不算,还闹出不好的传言来,道:“我跟你说,五爷帮小公爷做事儿,肯定不是因为郡主,你别什么事儿都往男女上头想,这毛病不对。”
施幺瞪大了眼睛:“真的不相干?”
“真不相干。”袁二答道。
施幺不甘心地撇了撇嘴:“我刚才问打仗的事儿,是袁哥你先说起夫人的丫鬟的,我就是顺着你的思路走,怎么能说我什么都往男女上头想呢。”
袁二刚端起来的酒,险些都洒了。
说了半天,竟然他才是那个由头?
而且,他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怎么叫施幺这臭小子一说,就不对味儿了呢。
酒又喝了一壶,两人都有些上头,东拉西扯说着大小天下事,这才散了。
袁二走出暖烘烘的屋子,迎面冰冷的寒风吹来,叫他一个激灵,酒气醒了大半。
年节里的京城,此处离东街不远,一抬头就能看到二层铺面屋檐上悬着的灯笼,热闹非凡,与袁二亲眼见过的裕门关截然不同。
他就这么想到了施幺的话。
也不知道那个小丫鬟,有没有寻到家里人的哪怕是一丁半点的消息。
初三的裕门关,天还未亮,又飘起了小雪。
蒋慕渊醒得极早,刚轻手轻脚地掀了被角起身,边上的顾云锦就翻了个身,也醒了。
“吵着你了?”蒋慕渊低声哄她,“再睡会儿吧。”
顾云锦模模糊糊应了声,似是要再睡的意思,可下一瞬,又揉了揉眼睛,坚持起来了。
哥哥们出兵的日子,她昨儿挂念了一夜,梦里都是金戈铁马,实在是惦得厉害。
蒋慕渊见状,也就不多劝了,披好衣裳去院子里活动筋骨。
出去了一看,才发现顾云骞比他还早,只一层单衣,在练拳脚。
蒋慕渊失笑摇了摇头:“伤势未大好,不会让你入阵的。”
顾云骞皱眉:“我倒觉得都好了,可不仅出兵没有我的份,连今日送行都不许我去,一定要再养着,这是什么道理?”
之前是伤势所困,只能日日躺着,等能活动了,他是半点儿也闲不住。
尤其是眼下,知道北地破城由自己的亲生父亲而起,顾云骞实在做不到跟没事人一样养伤,只让兄弟们上阵。
蒋慕渊略思量了一番。
各种理由,顾云宴他们应该都说了不少了,既如此……
“此趟随军前压,以守为主,你就算跟着去了,待大举进攻之时,大抵也会被留下来殿后防御,”蒋慕渊笑着道,“不如再等一旬半月,等我与向大人出兵之时,那才是直指山口关,与驻守鹤城的狄人血战的。”
这话戳中了顾云骞的心,他咧着嘴就笑了:“不是诓我的吧?”
蒋慕渊笑着道:“诓你做什么?”
顾云熙正好从屋里出来,把两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等蒋慕渊一走,对顾云骞直摇头:“你说说,哪有做舅哥的还要妹夫出言劝解宽慰,你的腰杆要比他还直!”
朱氏端着洗脸水,装模作样要泼过来:“你别乱教他。”
顾云熙张嘴要说他从前被几个舅哥撵着跑,话刚到嘴边,想到如今还躺在北地关帝庙里的那一位,以及不知所踪的几位,还是讪讪咽回了肚子里。
巳时,蓄势待发。
隘口城墙之上,肃宁伯穿着铠甲,红缨飞舞,也露出来他鬓角的些许白发,可他依旧意气奋发,手拄长剑,昂扬望着关外土地。
他的身边,站在向威与蒋慕渊。
蒋慕渊未着银甲,系着长长的披风,比起身材壮实的向威所表现出来的猛,他更透着几分儒雅。
可所有人都知道,这儒雅之下,还有果敢和坚毅。
肃宁伯挥手,示意守将打开了关口大门,调集前压的兵士们列队而行,骑兵打头、步兵缀后。
他看到了写着“程”字的旗帜,旗下是他的儿子程晋之,肃宁伯沉沉看了两眼。
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了,余下的,就看自家小子的应对了。
队列之中,亦有顾家旗帜飘扬,这个被北境百姓们传承记忆的字,终究会重新插到北地的城墙之上。
第五百八十一章 永守
裕门关的百姓们不能靠近军队,可落雪也挡不住他们来送行的心,所有人皆是灼灼着双眼,盼着将士们能早日凯旋,让所有流离失所的人能重归故土。
号叫鼓声,振聋发聩,马蹄扬起雪沫,而他们越行越远。
顾云锦与嫂嫂们一块,挤在百姓们之中,给哥哥们送行,直到看不到了,关口大门再一次紧紧闭上,她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视线,而后,抬起头,看向城墙上。
她一眼就看到了蒋慕渊,他正在听肃宁伯说事儿,时不时点着头。
军中自然还有要务,待人群渐渐散了,顾云锦等人先回了住处。
顾云骞已经打起了精神,在陪几个小的玩耍。
年纪最大的栋哥儿,也不过四五岁,那夜的伤痛都已经忘了,父母战死的沉痛,在长辈的照顾下,也没有多少感触,更别提其他几个小的,早就已经玩作一团了。
虽然,也会问施妈妈“父亲母亲”的问题,但小娃儿不往心里去。
再者,对于生死,他们都没有明确的概念。
见她们回来,几个孩子就探着脑袋争着叫人,葛氏赶忙上前,一并亲了抱了,才算安抚好几个小的。
顾家兄弟们出兵了,可留下来的人,一点也不空闲。
明日,停灵在义庄的田老太太等人,便要入葬了。
棺木、纸钱,在这两个月中,成了裕门关里数一数二热闹的行当了,棺木还好些,毕竟许多遇难的尸骨难寻,想收殓都没有办法,或是囊中羞涩,实在置办不起,但纸钱元宝,再是穷苦的,咬咬牙也买了。
因着是顾家要置办,铺子里原不想收银子,顾云锦好说歹说,讲老太太一生端正,若知道躺着的棺木没有付银钱,怕是睡不踏实,这才让店家收了。
元宝叠了几大袋,祭祀用的香烛酒水一应备全,翌日天未明,把虎子托给邻家大娘看顾半日,众人往义庄去。
棺木都送来了,给田老太太等人做了最后的整理,一并挪好,送往镇外山上。
要入葬的人多,自家人抬不过来,便请了人手抬上山。
顾云骞垂着头,拿着铲子倔地,他仗着力气不小,动作也大,可前回伤的到底是胸口腹部,拉扯了一个多时辰,痛得他不住抿唇。
可他不喊痛,只闷头做事。
顾云锦拿着铲子,挖地与舞枪不同,一开始没有摸到门道,白费了不少力气,渐渐有些品出滋味来了,动作也快了不少。
只顾云映,看顾着三个孩子,管着备好的元宝纸钱,免得叫狂风吹跑了。
一具具棺木埋下去,一块块石碑立起来。
葛氏跪在田老太太跟前,执香磕了头:“您先在这儿委屈些日子,孙媳一定让您回北地去。”
顾致泽亦一并入葬,对于他的选择,自家人委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顾云骞这个亲儿子,重重磕头,抬起头来时,眼睛炯炯,默默在心中念了一句“我与你不同”。
边上,顾云锦拿着帕子,擦拭顾云妙的石碑,想说些告别的话,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入土安葬之后,余下的只有留过话、希望死后火化的顾致清了。
棺木挪到空旷处,架在搭好的木架子上。
顾云映的眼睛通红着,与顾云骞道:“七哥哥,火给我吧,我来点。”
顾云骞转头看她,见顾云映坚定,他点了点头。
接过火把,顾云映对着木架,低低唤了一声“父亲”。
那夜分道,她知道就是死别,而顾致清留下来的那封信,沉得她喘不过气。
除夕去义庄时,她甚至没有勇气多看父亲一眼,但这一次,她不会再躲避了。
火焰点燃了木架,伴着滋滋的燃烧声,越烧越旺,连棺木一并裹在其中。
看着冲天而起的大火,顾云映笑了笑,喃道:“您说得对,我们都能为北地生,为北地死,生生死死,永守北地。”
前方热浪席卷,背后却还是寒冬的冰冷刺骨,前后截然不同的温度,让人不舒服极了。
最不舒服的是焚烧的气味,冲得人眼睛酸胀,眼泪簌簌往下落。
顾云映没有偏开头,只是不住抹着泪,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火焰从旺变弱,缓缓慢慢地熄灭,只余下灰烬。
怕狂风吹散,顾云映也不管烫不烫手,把骨灰拢到一块,小心装入瓷罐里。
站起来时,顾云映脚下一错,踉跄了两步,顾云锦赶忙扶住她。
顾云映憋着嘴,道:“那么高大魁梧的一个人,烧光了之后,就剩那么一点点了,真不可思议……”
顾云锦拍了拍顾云映的肩膀,她知道顾云映想要说说话,把情绪都说出来,便以此示意她,自个儿在听着。
“我以前可羡慕父亲了,能长得那么壮实,两条胳膊就能挂着我们一道荡秋千,”顾云映顿了顿,声音暗了下去,“可父亲是不是不喜欢呢……他的身材是遗传自……”
“三伯父选择了永守北地,”顾云锦道,“正因为他高大、有力,这几年征战中,才能横刀立马,杀那么多的狄人。”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戳到了顾云映,她突然就笑了,重重点了点头:“我们要快些把狄人赶出去,照父亲的愿望,一半撒在城墙下,一般撒在草原上,而且,二哥、二嫂、四姐姐,还在北地等着我们。”
顾云锦顺着她的话颔首,心里一阵发酸,三伯父当初做了死后的打算,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出身太清楚了吧……
天色缓缓沉了,刚回到住处开了院门,隔壁听见动静的陈虎子就埋着两条圆腿跑出来,扑倒了庞娘子的怀里。
庞娘子一把将他抱起来,与邻居大娘道了谢,这才把虎子抱回家里,嘴上不住问着“今儿乖不乖”、“肚子饿不饿”。
蒋慕渊简单用了些吃食,又往军中去了。
顾云锦便坐下来,从头到尾翻看《西行记事》。
身后的书架,都是这几日收拾过的,所有与北境、西域有关的书籍都搁到了一块,除了原先就在宅子里的,还添了好些从镇子上收来的,这一些,顾云锦要加紧工夫,看完、记下、整理。
第五百八十二章 整理
之后的几日,不时有消息传回来,各路军马推进到了何处,后续的粮草供给又如何了。
大军出发后,留下来的蒋慕渊却比先前更忙碌了,脚不沾地起来,连按时吃口热饭都顾不上。
蒋慕渊没有什么不习惯的,从前行军时风餐露宿的日子也很多,如今这样,实在算不上辛苦。
他忙,顾云锦也没有闲着。
那一叠叠的书册,累起来比桌案矮不了多少,有些完备,有些残缺,也影响了阅读的效率。
自打她开始整理,在椅子上一坐就几个时辰不起身。
朱氏来瞧了她两回,待问明白了她的打算,一合掌,到:“我现如今也没有旁的事儿要做,不如与你帮忙,我再去把大嫂叫来。”
顾云锦见她真挚,自是点头应了。
葛氏闻声来了,颔首道:“我们两个把这些旧书先抄了,整理还是你自己整。”
旧书册损坏程度各不相同,有叫虫蛀了的,有浸过水糊了字的,毛病众多,朱氏、葛氏照着临一遍,能辨的辨,不能辨的画圈圈留白,如此一来,顾云锦便省劲不少,能节省很多时间。
这姑嫂三人,全心全意投入了其中,葛氏甚至懊恼,以前在将军府时,怎么就没有好好翻一翻山水志、西域行一类的书呢。
“全看兵书去了,”朱氏也遗憾不已,“府里藏书不少,只是我们成天舞刀弄枪,谁都不拿看书当好事,爷们还翻翻史书,我们就只看兵书,还尽挑简单的看。”
“可不是,”葛氏颔首,说笑道,“现在是吃了读书少的亏了,好在哥儿、姐儿们往后在京中长大,京里人好读书,给他们请好先生,从小就学,文韬武略,都不能差了。
看看云锦这手字,练过的和我们这种没有练过的,就是大不同。”
顾云锦莞尔。
其实府里状况,她是最清楚的。
顾家不算大老粗,但读书的氛围,就如两个嫂嫂说的,比不上去校场上打一通的热情。
她小时候也是这么长大的,因而进京之后,才格外慕书香。
这也是缺什么便向着什么吧。
而两位嫂嫂的字迹,与潇洒、飘逸、优美之类的是靠不上的,好在也端正,看起来不累人。
中途顾云映也想来帮忙,她压在心头的事儿说明白了之后,心绪放开了,伤病也好得快,她便闲不住。
朱氏笑眯眯道:“你的字,能行吗?”
顾云映的脸涨得通红,自家怯了,也不提写几个让大伙儿看看,转身就跑了。
隔了一刻钟,顾云映又厚着脸回来,一屁股落座,拿起搁在边上的一本低头翻看,嘴里嘟囔着:“写不好,我就看看。”
顾云锦忍俊不禁。
顾云骞有心帮忙,又不好整日与嫂嫂、妹妹们一屋子里坐着,干脆与蒋慕渊说好,随他去军中。
男人们早出晚归,有时三更天才踩着寒霜回来,一进院门,屋子里还亮着等,顾云锦她们还未歇呢。
辛苦总是有进展的,北境之外的广阔土地,在沙漠与草原的另一头,无数的小国、部落、绿洲,曾经听过名号的,或是从未听说过的,一点一点能细致起来。
由一代又一代的关外商人们以生命和脚步丈量出来的地图,也在交互对比之中,慢慢能落位了。
只是,补足之余,亦有许多矛盾之处,暂且只能先留着,希望在余下的书册中寻到答案。
这一日,又是直到蒋慕渊和顾云骞回来,几人才搁下手中的纸笔。
顾云锦站起来,一面活动筋骨,一面与蒋慕渊说今日进展。
蒋慕渊听完,也说了他的安排:“我大抵三日后启程。”
顾云锦对他们的推进多少有数,对此并不意外,只问道:“真让七哥哥跟着去?”
“他也闲不住,”蒋慕渊道,“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真叫他躺三个月,骨头都发霉了。”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
蒋慕渊又想起袁二来,道:“他大抵在往裕门关来的路上了,若是抵达了,你叫他先在镇子上等着,暂不用他去前头寻我。”
顾云锦应了。
启程那日,又是无数百姓送行。
段保戚被肃宁伯留下来了,一道站在城墙上,目光灼灼望着下面的将士。
他并非没有争取过,但蒋慕渊说服了他。
蒋慕渊看过段保戚练武,两人也过过招,段保戚的功夫是跟他父亲学的,战场上琢磨出来的那一套,不花哨,但绝对够狠。
段保戚缺的是磨砺,毕竟,这么多年在京中当他的成世子,身边与他对练的,谁敢给他下狠招。
蒋慕渊不同,两人的“点到为止”也比段保戚在京中时严苛许多。
“你若不想一上阵,还未杀几个狄人就被抬下来,不如再刻苦练些时日,反正裕门关的守军不怕跟你来真的,”蒋慕渊说得很坦荡,“再练一练,上阵之后能一场仗、一场仗地打,关口攻防、攻城、破城后巷战,你想倒在哪儿?”
段保戚听进去了。
他虽不怕死,但也不希望上阵不作为,他来这儿不是混资历的,是实打实要杀他几百狄人,磨刀不误砍柴工,他再摔打摔打也不迟。
鼓声阵阵,大军出发,顾云锦看了会儿,又回到住处继续整理书册。
朱氏伸了个懒腰,道:“现存的整理得差不多了。”
“我打算明日去镇子里再寻一寻。”顾云锦估摸了一番,道。
几人对了对进度,彼此交流了些细节,忙到了天大黑,才各自歇了。
翌日上午,顾云锦去镇子里寻书。
原先做文墨生意的铺子,先前已经让人来寻过一回了,但凡沾了些边的,都搬回去看了。
今日只寻镇子里的大户,兴许他们宅子里会有保存。
有一官兵引路,一家家的问。
“夫人,前头那家是做皮料生意的,这家兄弟是关内人。”官兵一面说,一面引顾云锦进了那家铺子。
闻声,坐在台面后头做针线的老婆子抬起头来:“客人,看皮料吗?”
第五百八十三章 寻
两厢打了照面,顾云锦只觉得那老妇人有些眼熟,再细细一想,便想起来了。
正是他们赶赴裕门关时,在半途中遇见的马车入泥潭的姓邹的两公婆。
妇人亦认出来了,局促地笑了笑。
当时,这伙热心人只说家在北地,他们就当人家是赶回来寻亲的,等他们到了裕门关,远远看到与守将们一道行走说事的顾家兄弟与蒋慕渊,才知道对方来历。
哪怕是曾受过帮助,毕竟身份有别,老两口就没有厚着脸皮、大胆地去套近乎,没想到今日人家先登门了。
顾云锦笑道:“也是有缘。”
老妇人越发不安了:“是……”
在后头做事的邹老汉与两个儿子也出来了。
两兄弟是生意人,嘴巴比父母活络,谢了顾家人在半途中对父母的帮助。
顾云锦道了来意。
邹家大哥道:“手札是有两本,我去给夫人拿来。”
邹家二哥思索了一番,道:“夫人为何不找去过外头的商人问一问?”
顾云锦道:“也想寻过,可战事一起,常年走关外的商人都回家乡去了,没有留在裕门关。”
“这倒是。”邹家二哥点头。
要不是老父老母来了此地,手中又有铺子,邹家兄弟也起过回老家的心思。
至于那些走商的,在入冬前就回去过年了,看今年这架势,战事不了,是不会再来这儿的。
顾云锦想了想,道:“邹二哥可有相熟的商人住在京畿一带?”
虽说离裕门关远,但带消息回去,让听风使人去打听,总是一条路子。
邹家二哥忙点头,等他兄长出来,两人一道理了理,写了一张名册交给顾云锦。
上头有行商的,还有镖局走镖的。
邹家大哥道:“祖籍京畿的商人不多,江南是最多的。”
顾云锦道了谢,待出了皮料铺子,又往下一家寻。
一日下来,收获不能算多,但在预期之内。
念夏手上有劲儿,一个人全提了,走路生风的样子,叫引路的官兵都连连侧目。
她搬得毫不费劲,跟着顾云锦进了胡同,还未走到院门口,就听见马蹄声从身后来,念夏扭头一看,是袁二。
袁二赶得风尘仆仆,下了马与顾云锦抱拳。
顾云锦道:“小公爷昨日出发的,走前交代过,你先在这儿等几日。”
“原本前两天就该到的,路上耽搁了,”袁二懊恼不已,偏头见念夏双手提着厚厚的书册,便道,“我来吧。”
念夏随意提了提,表示十分轻松,并不交出去。
袁二看着她气都不喘地提进了院子,不由暗暗想,将军府就是将军府,连小丫鬟都是练过的,看她这力气,怕是比老家常年干农活的妇人都强。
念夏寻了个角落搁了,等明日白天晾一晾,便做整理。
顾云锦与朱氏、葛氏说了遇上邹家人的事儿。
“也是巧,”朱氏道,“不过能接父母来过年的商人,肯定是在这儿有些积攒的,是个大铺子也不稀奇。”
葛氏颔首,半晌,迟疑着道:“他家说得在理,寻走过各处的商人也是条路子,先前在北地替我们收殓了二姑与江家兄弟的那一位,他也说过自家从前是行商的吧?”
顾云锦记得那老汉:“也不知道他在北地如何了。”
朱氏提议道:“不如我们去北地寻一寻?”
“只我们几个?”顾云锦拧眉,她并非没有这个想法,只是兄弟们都出征了,她们几个往北地去,颇有风险,便没有提。
“狄人眼下无暇顾北地。”朱氏道。
这是实话。
阵线前压,狄人有人力也会放在守卫山口关与鹤城上,便是出兵,也不会选择北地这座空城。
几人商议过后,决定再等几日,估摸着蒋慕渊和向威的兵力压到山口关时,便往北地去。
原是三日后出发,却不想一直飘雪,天亮时还未停。
朱氏看过天色,明日怕是风雪更大,几人干脆咬咬牙,趁着雪还不算大,袁二、朱氏、顾云锦与念夏,四匹快马往北地出发。
除了落雪,这一路还算顺畅。
北地看着比他们前一次离开时,更加萧瑟了。
雪几乎未化过,反而又高了几分,原本还有些坚持留在北地的百姓,也终是熬不住,陆续离开了。
向威不是没有动过往北地驻军的心思,只是,狄人未打退,逃难的百姓不会回来,空有驻军,对着一座被冬雪覆盖的空城也无用。
兴许等雪化了之后,朝廷动员几波,才能渐渐地有些人气,但真正的重建,需要在战事终了之后。
顾云锦等人去先前老汉收殓遗体的院子、也就是顾微身前住的地方寻找,却空无一人。
“莫不是也离开了吧?”念夏问道,“明明说了不走的。”
“他脚有伤,想走也不好走,”朱氏道,“我们再寻寻。”
北地占地在这儿,便是个空城,也不是这么好找人的,等真的寻到那老汉时,时间已经不早了。
老汉瞧着比先前更消瘦了,两颊凹陷,显得眼睛格外大:“来寻老头子的?老头子前回说了,这把年纪不折腾了。”
顾云锦道:“我在整理西域一带的资料,翻看了不少行商旅人的手抄、笔记,只是年代久远,不够完备。
而老人家你是亲身走过的,你能给我们很多帮助,而这份地图、讯息,往后不仅能给官兵们引路,也能给新上路的商人们一些保障。
兴许,我们也能找到让狄人不能轻易犯境的手段。”
老汉的眼睛沉了沉。
为了说服老汉,顾云锦有拓印一部分地图,摊开给他看:“这里还有一些空白,我找到的资料尚有矛盾,想听听老人家你的看法。”
这一趟,顾云锦做了两手准备。
老汉能随他们回裕门关,那是再好不过,若他坚持不离开北地,顾云锦带了纸笔,就在这儿听他口述,说多少记多少算多少。
老汉接了过去,看着看着,眼睛就热了,他点了点地图的边缘:“这个沙丘,老头子的兄弟们就死在那儿……”
第五百八十四章 值得
瘦骨嶙嶙的手指擦过纸面,在那个角落来来回回,不住的摩挲。
在地图上只占了那么小小的、比指甲盖都大不了多少的区域,在老汉眼中,是吞噬了他亲情、财富,人生的一切的血盆大口。
哪怕是大半辈子过去了,那一日的经历,依旧是梦魇,缠绕在他的心头。
而地图上其他的地名,有他曾经踏足过的,也有他只听闻而不曾见的,就这么落在了纸面上,却不知道它们曾经是哪一位旅人的梦。
老汉哽咽了很久,他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脑海里乱得很,心也乱得很。
顾云锦等人没有催促他,虽然时间不早了,但设身处地去想,那个沙丘对老汉的意义,何尝不是北地之于他们的意义呢。
良久,老汉终是把地图放下,站起身来,拖着蹶腿,走到外头,看着傍晚时分的北地。
这是一座空城了,与他第一次来这儿时,浑然不同,与他在这里乞讨生活的几十年,也不同。
曾经鲜活的生命、蓬勃的生机,不管是孩童还是老人,都不见了。
老汉垂着双手,闭着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缓和了好一阵,终是回过头来,看着顾云锦,问道:“如果有详细的地图,是不是能把狄人赶得远远的。”
顾云锦抿唇:“极有可能。”
“是不是能在两军交战之时,让我们的兵士们能多活下来一些?”
“明确的地形能制订出更详细、更有利的战术,能在追击、防御之时有更多的侧重,能让兵士们尽量多的活下来,”顾云锦看了眼高大的北城墙,道,“我们能知道狄人有多少路线可以穿过草原,做最有效的守备,而不会在他们奇袭到城墙之下还不知状况。”
顾云锦吸了吸鼻尖。
北地失守,顾致泽开城门的罪过是最最严重的,可他们至今不明白,狄人是如何到来的。
老汉经历了那一夜,也知道前一刻还在睡梦中,后一刻就已经破城了。
风雪模糊了视野,以至于城墙上的士兵根本防不可防,听到马蹄声时,终究是迟了。
这是在将来必须要防住的问题,找不到答案,所有在北部与狄人对峙的城池、关口,都有在视线受阻的冬季被奇袭的风险。
老汉又问:“若有地图,我们的商队是不是能走得顺畅些?”
“老人家你走过商,入沙漠为何需要向导?不就是为了看天色、寻绿洲,让商队不至于折损在其中吗?”顾云锦道,“绿洲,记在地图上,向导与商人都有图可做参照,如何看天色,从向导们的口口相传记作文字,能传得更广,帮更多的人。”
老汉想了一阵,又问:“那马贼呢?”
顾云锦答道:“马贼行去无踪影,打劫之后迅速撤去,即便商人事后报案,财物性命都有损伤。可一旦狄人受损,没有精力南下犯境,朝廷的兵马就能抽出手去对付马贼。而整理地图,兴许能让我们发现马贼的落脚处,寻找有了方向,就不是在大漠、草原上虚费时间了。”
老汉反复思量着顾云锦的话,而后缓缓点了点头。
顾云锦说得很诚恳,没有拍着胸脯、大言不惭地应下这个、保证那个,她的言辞之中有所保留,也正是这样的保留,让老汉愿意相信她说的,也认为她说的是有实现的可能的。
“不仅仅如此,”顾云锦道,“我看了些商人描写西域的书,那儿的风土人情与我们不同,很多邻近的小国、部落,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
我们的商人头一次到访,没有准备,不知情况,受委屈、排挤不说,还容易起冲突,若能细细整理游记,叫踏上这条路的人多一些了解,也能避免许多问题。”
老汉听着听着,眼睛又红了。
他想起来年轻时第一次跟着哥哥们穿过沙漠时,他好奇又活泼,被哥哥们耳提面命,一遍遍教他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
他左耳进右耳出的,最后在别人部落里犯了忌讳,被提着马刀的三四个大汉追着撵,最后是兄弟们好说歹说、花钱消灾。
那些时光,恍如昨日一般。
老汉嘿嘿笑了,揉了揉僵硬的脸,道:“想法挺好,可是夫人,为何商人们要走关外,拿命搏一个来回?物以稀为贵,一旦西域的东西络绎不绝地进入关内,就不值钱了。”
顾云锦也笑:“走西域的风险,又不仅仅是靠引路的地图、指点的文书就能一概化解的?
沙漠、草原,天险依旧是天险,风暴来袭,躲得慢了必然丢命,看懂了天色躲得快的,也不等于一定能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
想赚银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说得好,”老汉重重点头,“听人说得再多,书上读得再多,终究只是纸上谈兵,可若是没有那张纸,连谈都不谈,一路往西往北,就是赌自个儿有几条命了。”
老汉说完,心中沉闷的郁气抒发了许多,他再一次定睛看北地城。
他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能帮着补上多少空白,但,只要他给出了讯息,能多活哪怕一个人,也是值得的。
半辈子前的那一天,他在那处沙丘上,孤独地活了下来,没有救得了兄弟。
那日,狄人退去后死气沉沉的北地,他虽找到了顾云婵与江家兄弟,却也没有救下来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人。
他后悔过、懊恼过,对无能为力的自己痛恨不已,而现在,他有一个好机会,去做他没有做到过的事情。
眼前的年轻妇人是顾家女,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她的人脉能确保他们整理出来的东西能真的派上用处,而不是几个民间小老头的小打小闹。
老汉咧了咧嘴:“老头子跟着您走,一定要帮您把这事儿做好。”
这是他能回报给救了他性命的顾云婵和江家兄弟们的唯一的东西,用他前半生那些年的脚印,寻找出让狄人不能大摇大摆犯境的方法。
那他便是死了,也是有意义的。
第五百八十五章 夜行
老汉的应允,让顾云锦松了一口气。
整理资料是一项耗时、耗精力的活计,绝不是几个时辰就能做好的,老汉能跟着他们返回裕门关,这是再好也不过了的。
顾云锦笑道:“不瞒你说,你若是不答应,我就只能在这儿拿纸笔记多少算多少了。”
老汉也笑了笑。
朱氏看了眼天色。
云层压得极低,雪花漫天,比他们来时又大了一些。
“我们这就回吧,”朱氏道,“看这天色,夜里没有星辰,连方向都不好分辨,许是半途都不好走了。”
老汉抬头,眯着眼睛看了眼:“老头子能看个大致方向,趁着还亮堂时赶一赶,后面行得慢些,也就到了。”
一行人返程。
老汉跟袁二同骑一马。
他年轻时自然是会的,可断了腿,就再也没碰过了,如今也无法翻上高大的马背,由袁二扶着架上去的。
坐在马背上,老汉摇头叹息:“没想到,老头子还有这一天。”
袁二道:“老人家看着瘦得皮包骨了,我刚才扶你,这骨头还真有些份量,年轻时练家子吧?”
“半桶水,”老汉道,“要不然,也不至于残喘到今日,现在不行了,等死的人了。”
“可别这么说,”袁二劝解道,“等整理了地图,我都想去西域开开眼呢。”
“小哥不是北境人吧?口音听着不像。”老汉顺着道。
袁二颔首:“头一回来。”
“那可真可惜,头一回来看到的是这么一座空城。”
马匹从南城门出,一路往南行。
老汉在马上回过头去,看着一点点越去的北地,道:“从前的北地城,可有意思了,这要是秋天时,这个时辰,落日余晖,美得跟画一样。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呐!”
这是王维的诗。
袁二是个粗人,也就是跟了周五爷之后,长了些见识。
这句诗,是他曾经学过的,只是眼界不够,从未见过大漠落日,靠十个字,根本想象不出来。
现在,没有落日,沙漠离北地城也还有些距离,可他突然就有些懂那个意境了。
袁二看向边上策马的顾云锦、朱氏与念夏,他想,在这样意境之中生活过的女子,她们的一言一行,与江南婉转里长大的姑娘,自然不相同。
虽然不是逆风而行,但狂风确实阻碍了前行,直到天色大暗,也才行了一半路程。
又坚持行了小半个时辰,朱氏勒了马缰,提议先吃些干粮填肚子。
本就是寒冬,又入夜了,不吃东西,整个人越发冷。
简单休整之后,依靠老汉辨方位,顾云锦等人继续往裕门关行,只是速度放慢了很多。
袁二想问老汉是如何来分辨的,狂风之中,也就只听到了“经验”二字。
如此又行了一段,顾云锦骑的追云却是不肯走了,放慢了速度,甚至原地踏着脚。
顾云锦使唤不动它,皱眉道:“怪了,追云向来听话,怎么这会儿突然闹脾气了。”
朱氏靠过来,拍了怕马脖子:“我与你换一换,看它肯不肯听我的。”
顾云锦自是应了,姑嫂两人下马,她刚站定,就见追云还在焦虑不安地踩着雪。
“四嫂……”顾云锦迟疑起来。
朱氏刚要说话,就见袁二伸手拦在了她跟前。
袁二比划了一番,示意他们,他好像听见了什么。
众人一怔,皆不出声,只竖起耳朵去听。
只是,除了狂风之外,顾云锦听不到别的动静。
而袁二,眉头越皱越深,甚至蹲下身去,挖开了厚厚的积雪,拿耳朵贴着地。
“奔马!”袁二听了会儿,沉着脸站起来,手指着斜前方,“那个方向,我们往后躲一点。”
念夏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突然脚下打滑,往地上摔去,马儿都被她拉得摇摇晃晃。
她倒是不怕,雪地一滚,道:“这是个缓坡,我们避在这儿,他们只要不是擦着我们的头皮过去,看不到的。”
一行人牵着马挪到了缓波底下,这下子,连朱氏都隐约听见了动静。
“不会是我们的人,”朱氏拧眉,“那会是什么人?马贼?狄人?”
念夏道:“马贼按说不会到这一带,可狄人守着山口关和鹤城,也不会在这儿……”
顾云锦的心跳很快,一面安抚追云,一面喃喃道:“狄人能在冬季穿过草原奇袭北地,有第一批,也会有第二批。先前各处死守,他们便没有出现,而现在大军阵线压前,他们的后续偷袭我们的后方?”
朱氏跺脚道:“这有何意义?突袭了裕门关,就算成功了,也会被得到消息救援的大军反困。”
“抢一波就跑,狄人不是向来如此吗?”顾云锦道,“兴许还能围魏救赵,稍缓山口关的压力。”
一行人的神色都凝住了,毕竟,此去偷袭,唯有裕门最有可能。
声音越发近了,每一个人都听得很清楚,那是骑兵奔驰而过的动静,听方位,的确是裕门。
“不猜了,抓到一个就知道了。”说完,袁二翻身上了缓坡。
大军就在他前方不远处,只是夜色太黑,行军又快,对方注意不到他们这儿。
袁二耳力极好,听声音辨别,等先头都过去了,只最后几匹马时,他飞身一跃,套马索飞出,勾住了一匹。
马嘶声虽响,在飞驰的马队之中却不扎耳,谁也没有发现有一人被拖下了马,擒住了。
袁二把那人拖到了缓波下,麻利地卸了对方胳膊。
朱氏凑近一看:“狄人!”
她懂狄语,当即问道:“多少人马?”
俘虏死死瞪着他们,不说话。
朱氏又问:“去向何处?”
俘虏依旧不答,他两只手抬不起来,却抬脚往边上站着的顾云锦腿上蹬去。
顾云锦一直留心着俘虏的动静,哪怕黑夜里看得不够真切,但她反应敏锐,一个侧身躲开,反手一拳砸向狄人。
她如今的手劲儿自是长进了,可要说一拳能砸得人高马大的狄人眼冒金星,那也不可能。
因而,顾云锦的这拳,不是冲着胸口,而是直直砸在了对方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