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六章
相较于包裹了皮甲的厚实胸膛,五官显然是最薄弱之处。
顾云锦的这一拳头,砸在胸口也许力道不足,但砸脸,绝对够劲儿了。
“嗷”的,那狄人叫了起来,才刚出来一个音,就因为疼痛,后续的声音都又憋回去了,只剩下不住倒吸寒气。
狄人痛得视线都模糊作了一团。
原本因着夜色,看人就不清晰,他就只在靠的近的几人之中,挑了看起来最柔弱的顾云锦。
哪里知道,软柿子没有捏到,还踢到了硬骨头。
不对,是他想踢硬骨头,硬骨头侧身躲开了,反过头来给了他一个硬拳头。
狄人痛得吸了好几口寒气,才啐了一口,伴着口中血沫子喷出来的,是一堆脏话。
都是狄语里骂人的低俗用语。
顾云锦哪怕不能听说狄语,但毕竟是北地出身,对邻族的语言,不用刻意学习就能记住的,就是骂人的话了,比各种问候都好记。
因此,她知道自己被骂了。
顾云锦冷笑一声,抽出了腰间的匕首,掂了掂,抬头与朱氏道:“嫂嫂告诉他,不老老实实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一下一下割他的肉。他们北狄人怎么宰了羊、把肉烤了一片片割下来吃的,我就怎么一片片割他的肉。”
朱氏的唇角抽了抽。
作为一个杀过北狄奸细的将门女人,朱氏一点也不怕多杀几个狄人兵士。
可直接捅刀子下去,和一刀刀割肉放血,那是两码子事儿,饶是朱氏,她心里都有些发怵的。
朱氏想,顾云锦大抵也是同样,毕竟自家这小姑子,手里不曾沾染过人命。
也就是吓唬人。
这个时候,不就是该吓唬吓唬这狄人吗?
说得自个儿都怕了,朱氏倒要看看,这狄人的骨气是不是那么硬。
朱氏阴沉了脸,冷言冷语把顾云锦的话说了一遍,又重新问了问题。
狄人的嘴巴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全是咒骂之语,没有一句实话。
顾云锦见状,也不客气,开刃的匕首银光闪闪,她抓过狄人的左手,割开了衣料,对着手腕就是一刀。
鲜血喷出来,沾到了顾云锦的双手上,她皱了皱眉头。
说实话,朱氏没有猜错,顾云锦真的不擅长这事儿。
她练拳法,拳法在不想伤人性命时,是极好的打人的手段,一如她对付杨昔豫。
她练枪法,平日是派不上用处,但一旦用上,便是近身对打时以克敌制胜为目的,比的是最快的速度干倒对手。
可眼下做的事儿不同,如何吓唬人,如何逼对方说实话,这是审讯手段,她半点儿没学过。
只是,大话说出去了,当然只能动手了。
就是不知道这一匕首下去,这狄人是吓到比较多,还是恼怒比较多。
而血液喷在手上的黏腻感,对顾云锦而言,委实不舒服,可一想到空城北地,想到为了抵御狄人而战死的亲人,这一些又不算什么了。
“您这手法还欠了点,”袁二看出顾云锦是个新手,想了想,道,“您该割这儿,这个角度来一刀。”
顾云锦抬眸看了袁二一眼,把匕首递给他:“给我示范一下。”
袁二从善如流,接了匕首,一面给顾云锦解释,一面动手,鲜血涌出来,他浑不在意。
“这样子一刀刀来,您下一刀割这儿。”袁二说完,又把匕首交换给顾云锦。
顾云锦拿着匕首,没有立刻割,又询问了袁二两句,确定了之后,终是动手。
而被他们如此对待的狄人,傻眼了。
敢上阵打仗的,谁怕挨刀子?
顾云锦最初那一匕首,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总归落在敌军手中,就是一个死字,谁怕谁呀!
可他根本没有料到,人家不让他好好死,不止是一刀刀割,而且是一个教、一个学,拿他当练习用了。
他两条胳膊被卸,但疼痛半点不减,这先生、学生比划来比划去的,不止让他痛,更是让他慌了。
他一张嘴骂得更厉害了。
站在一旁的朱氏也看出端倪来了,用狄语道:“要不是还等着让你说几句话,我先让他们割你舌头。我给你说说他们教到哪儿了,在说你这胳膊还能挨几下,如何割能避开经络,最后直接把经抽出来。”
朱氏是怎么吓人怎么说,说得那狄人连骂人都骂不动了,只觉得自个儿成了被架在火上、捆住了四肢的羊。
“我要是你,我就说实话了,早些说完早挨一刀,痛痛快快上路,”朱氏嗤笑一声,“反正都是死路,你撑到最后,能换安苏汗夸你一声英雄?你们这列行军,怕是连你死在哪儿都闹不明白吧?”
袁二和顾云锦的一刀又一刀,伴着朱氏的冷嘲热讽,终是击垮了这狄人,大叫着说了计划。
北狄注意到了这厢战线前压,已经回禀了大汗,大汗定下计策,在裕门关再次大肆出兵、围困山口关时,派他们奇袭裕门关。
一能打个措手不及,二能暂解山口关的压力。
他们的兵力,一万骑。
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与他们猜测的差不多。
袁二分析道:“听刚才的马踢声,一万骑是虚数,没有那么多。”
“折半五千骑兵,就算真有一万,想电光火石打下裕门,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朱氏道,“真的是打一波就走?”
顾云锦沉思,道:“以他们的速度,显然易见,狄人确实有神不知鬼不觉、迅速通过草原的办法。可因为气候和时间,他们只能靠骑兵突袭裕门来牵扯我们的兵力,只要拖到了开春,他们后续的兵力、粮草就能陆续跟上。”
“看来,他们的路线,可以走马,却无法方便、快捷地运送物资,靠马匹驮运,不够应付。”老汉亦颔首。
顾云锦看了眼狄人,道:“要知道狄人想法,只有后续慢慢审他,可现在不是时候。”
几千骑兵突袭,裕门关虽有守备,但夜色深沉,又有大雪阻碍视线,被狄人打了先手是注定的了。
哪怕他们现在往回赶,几个人也做不了什么。
现在能做的,只有召集增援。
第五百八十七章
北境之中的布防,顾云锦虽没有听过军议,不知道最准确详细的状况,但她毕竟是蒋慕渊的妻子。
而蒋慕渊平素也不瞒她什么,顾云锦了解北境地图时,还是听蒋慕渊说过几句的。
离此地距离近的几座小城,因着不在对山口关的包围圈之中,驻兵不算多。
固守小城还可以,抽调兵力驰援裕门,不仅是自个儿容易被狄人钻空子,调去的兵力也不足以应对狄人的骑兵。
因为,马匹不足,守城多以步兵、弓箭,北境的军马,大抵都调作进攻山口关之用了。
等步兵跑到裕门关,时间耗费不说,步兵对战骑兵,原本就是劣势。
顾云锦的脑海之中,是一片北境地图,她道:“隆青、隆青城兵力充裕。”
隆青作为北境的三座大城之一,离这儿虽有些距离,但快马加鞭也不是无法驰援。
朱氏忙颔首,道:“你四哥和云齐在隆青,我这就去叫救兵。”
顾云锦点头:“小公爷眼下应当驻军在山口关南,我们分两路,我去找他。”
“不行!”朱氏阻拦道,“你这跟我不同,隆青就是一座城,在哪儿就是哪儿,不会偏,我以前去过隆青,我能找到地方。
可小公爷驻军不同,我们都不知道他眼下到底行进到了哪儿,这要是视线开阔的大白天也就算了,现在你能看的到什么?走岔了都不知道。”
顾云锦笑了笑:“所以是我去呀,我能记得地图,哪怕找慢一点。而嫂嫂从隆青请的援军才是最主要的,让老人家跟你,他能辨明白方向。兵分两路,多一分保障。”
话说到这一层了,再迟疑就是浪费时间。
“各自保重,”朱氏拍了拍顾云锦的肩膀,对老汉道,“老人家与我一道吧,袁二还要收拾收拾俘虏呢。”
老汉颔首,在袁二的帮助上重新上了马,与朱氏一骑,迅速往隆青城去。
袁二弯下腰,把因失血而体力不支的狄人捆住四肢,架在马上:“我看方向没有那老人家准。”
顾云锦笑了笑:“但起码不是东南西北都不分吧。”
一句笑语过后,三人皆上马,往山口关方向去。
因着惦记着被突袭的裕门关,这一路快马加鞭,几乎是拼了命地往前赶。
冬夜长,又无星光,这一路抹黑前行,哪怕对方向有数,行上半个多时辰,心里也会打鼓,是不是走偏了,是不是寻错了路。
可一想到还有另一重保障,又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顾云锦他们的运气是真的好,如此行路都没有出现大的偏差,在天亮之前,发现了驻军的营火。
三匹快马靠近大营,守营口的兵士听见声音,作出了阻拦姿势。
因着只有三匹马,其中两匹的主人还是女子,兵士的守备没有过激,只是遥遥的就高声喊他们通传停下。
直至近前,顾云锦大力勒住马缰,一声马嘶声之后,她大声道:“我是宁国公府世子夫人,我来寻小公爷与向大人,有紧要军情禀报。”
顾云锦这么一说,兵士们左右看了看,道:“您稍后,我们进去通传。”
这厢刚说完,夜巡的兵士之中有认得顾云锦,站出来证实她的身份,引着她往蒋慕渊帐中去。
袁二拖着半死不活的狄人俘虏,一面跟上,一面问守军:“有没有水给这小子润一润,我怕还未审他,他先死了。”
狄人的身形、五官、防具都与他们截然不同,守军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抓到的?”兵士瞪大了眼睛,“传令兵?”
顾云锦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蒋慕渊帐前。
因着天还未明,大营之中,营火虽点着,但大多数的兵士都还在睡觉,只守夜的官兵巡视着,蒋慕渊和向威也还未起。
蒋慕渊独自住一营帐,顾云锦也不讲究,直接撩了帘子就进去了。
寒雷和惊雨睡得云里雾里的,听见动静一个接一个地坐起来,看见顾云锦,一时之间都愣住了。
蒋慕渊也听见了,他在军中睡得浅,披了外衣看过来。
眼看着顾云锦神色严肃地冲他过来,蒋慕渊一时愣怔,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晃了晃脑袋,蒋慕渊按着眉心,道:“怎么来这儿了?出了什么状况?”
顾云锦忙道:“狄人小一万骑兵突袭裕门关,我来报信的。”
蒋慕渊所有的瞌睡都醒了,二话不说,一面穿戴衣裳,一面吩咐寒雷与惊雨:“去请向大人等人。”
奇袭不是小事,谁也没有耽搁,很快,整座大营都醒了。
顾云锦趁着他们叫人的工夫,快速与蒋慕渊说了来龙去脉:“四嫂去的隆青城,如无意外,她已经请到隆青的兵力了。”
“不能大意。”蒋慕渊拧眉。
若是平日,他必然要说顾云锦的选择太过冒险了。
去北地也就罢了,冒着大雪、又没有老向导带路,就赶到这么远的地方,没有走偏,实在是运气里的运气了。
可现在,实在不是说说那些的时候,没有什么比回救裕门关更重要的了。
蒋慕渊相信,肃宁伯坐镇,以裕门关的留守兵力,坚持住不成问题。
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快些回去,里外夹攻,把这突袭裕门的小一万兵力全部消灭。
这样能耗损狄人的兵力,能从抓到的俘虏手中知道更多的情报,尤其是他们如何在冬季穿过草原,能拿狄人的战马补充、武装自己。
万一狄人发现攻不下裕门关之后选择撤退,那他们就损失了。
向威青着脸进来:“好大的胆子,敢偷老子的屁股!老子叫他们有来无回!”
他显然是起床气颇大,讲话也不注意用词,根本没有注意到顾云锦就在一旁,等他看清楚了,向威老脸一红,讪讪道:“辛苦大侄女了,这么一路来,真不容易。”
顾云锦冲向威颔首。
蒋慕渊道:“向大人,这里交给你,我带人回裕门。”
向威顾不上尴尬了,道:“小公爷放心。”
第五百八十八章 回援
大营之中,训练有素的兵士们手脚极其麻利。
前一刻还在帐中歇息,下一瞬已经穿戴好了甲衣,列队准备着,等候将领的命令。
蒋慕渊帐中,副将、参将门皆是神色凝重。
他们之中,有不少是向威带出来的老将了,平素嘴巴里没有忌讳,哪怕是当着蒋慕渊的面,骂起狄人和不听话的新兵,用词一样很不讲究。
可眼下,一想到顾云锦还在帐中,一个个大老爷们到底不好意思把太难听的粗鄙之语骂出来,偏偏又因为狄人的偷袭举动而心头冒火,火气不能毫无顾忌地往外头发泄,使得他们说话都磕绊了不少。
好在,眼下只是点兵,而非仔细商讨。
蒋慕渊确定了要驰援的人数,自有各处统领下去安排。
他又与向威道:“我带走五千骑兵,营中要万分小心,防止山口关的狄人发现我们的动静之后冲阵。”
向威哼了一声,他巴不得狄人冲出来杀个痛快。
整日里死守在山口关之中,仗着地利,狄人要硬守到底,他们还真的很是头痛。
可蒋慕渊说得也对,若是狄人此刻冲阵,大营的守备不比城池、关口,会艰难许多。
若不是防着狄人耍计策,他们也不会选择在离山口关还有好一段路的这个位置驻军。
毕竟,整个冬天,西北风太盛,若驻军太近,狄人借着风势,烧不死他们也熏死他们。
向威道:“我会加紧营地防御,盯着山口关和鹤城的动静,稍后派传令兵往其他几个镇子传令,叫他们也打起精神来。”
“正是如此,”蒋慕渊颔首,“不叫他们围魏救赵,也不能让他们声东击西。”
帐外,寒雷已经牵着马匹过来了。
顾云锦瞧见了,转身取了银盔,捧到蒋慕渊身前。
蒋慕渊顺手接过来,目光却是凝在了顾云锦的双手上。
那双他最是喜欢的白皙的手,沾满了已经干了的血迹,看得碍眼得很。
蒋慕渊皱了皱眉头。
顾云锦出现的第一时刻,蒋慕渊就注意到了,顾云锦来传紧急军情,他便没有打断,让她一并说完。
说完了后,蒋慕渊知道这血不是顾云锦的,放下心了,便先忙着与向威等人说安排。
事有轻重缓急,这会儿倒是能说上两句了。
他单手抱着银盔,另一只手握住顾云锦的手摩挲着,道:“累了一整夜了,待会儿梳洗一番,就在我这儿歇会儿,等裕门关事了,我让惊雨来接你。”
顾云锦笑着点了点头。
她极有自知之明,来北境之前就应过不上战场添乱,昨夜是偶遇狄人行军,偷袭了一个,今日前后夹击的大战,她才不会打肿脸去充胖子。
“你只管去,我就在这儿,”顾云锦道,“一夜未眠,正好睡一觉。”
蒋慕渊左右看了一眼,俯下身,在顾云锦的唇上啄了一口,便出去了。
顾云锦没防备,叫他偷袭了正着,转身看他离开,自个儿不由也笑了。
帐帘掀着,袁二站在外头与寒雷、惊雨说话,兵士们忙碌,无暇东张西望,又有马匹拦着,外头看不到里头动静。
而念夏机灵,找就给顾云锦取水去了。
顾云锦送到帐外,看着蒋慕渊翻身上马,在熊熊燃烧的营火的映衬下出发。
马蹄声阵阵,五千骑兵出动,动静极大,踏的仿佛地面都在晃动。
可不管是被点兵前去回救的兵士,还是留在营中的,所有人的心都在记挂着裕门关。
黑夜还未完全散去,狂风裹着大雪。
顾云骞也在驰援之中,他作为顾家子弟原本就有军功,被向威认命做了先锋。
因此,哪怕是顾云锦的堂兄,自家妹妹来报信,他虽心急如焚,也依着军规列队,没有贸贸然就冲到跟前去。
好在,消息还是不少的。
他知道顾云锦俘虏了个狄人,并未受伤,这也就够了。
上了战场,亲人之间也不是一定要见着面的,能知道平安就已经是极好的了。
而他现在,与同行的将士们一样,惦记着裕门关里的守军、百姓、亲人的平安。
此时的裕门关,隘口城墙、营帐、镇子之中,火光通明,烽火台烧得黑烟直冲天际。
就跟顾云锦想的一般,裕门关守军也遇到了跟北地一样的麻烦,城墙上的火把照不到远处,风雪、黑夜阻拦了视线,直到听到奔腾的马蹄声,才惊觉到狄人袭来。
号叫、战鼓,霎时间唤醒了整个裕门关。
肃宁伯惊醒,立刻调兵遣将,势必要把狄人拦在关外。
奇袭之兵,自不可能带了推进缓慢的攻城车、投石车,只一部分的云梯、配以绳索,饶是如此,突如其来的攻势还是让守军手忙脚乱了一阵。
肃宁伯带兵多年,在守备上亦有心得,渐渐稳住了局面。
他立在大帐之前,与几个传令兵道:“不管如何,一定要传消息给小公爷与向大人,怎么出去不用我教吧?”
传令兵都是手脚极快的,颔首道:“伯爷放心。”
关口还守得住,没有叫狄人冲开,传令兵自然不能从关口直接出去,他们要上城墙,顺绳索而下,夺了狄人的马匹闷头冲。
肃宁伯看着传令兵离开,一脸深沉。
狄人的这次偷袭,在他看在不是明智之举,裕门关的军队虽有大量前压,但此处毕竟是守备的重中之重,不是那么好攻的。
数千骑兵,要迅速攻破裕门,除非还有后援,否则要么全灭,要么退兵,得不偿失。
而对于他们守军,只要守住了关口,不叫骑兵大军冲进来,即便有一部分狄人从城墙上突围入了营地、镇子,他们也就是两条腿两只手,掀不起大风浪。
莫非后续真有援军?
镇子之中,百姓们自是都醒了,狄人攻到此地,叫他们新慌不已。
尤其是从北地等地方逃出来的百姓,想到被狄人追着杀的那一日,越发恐惧不安。
顾家小院之中,几个孩子哭了一通,叫庞娘子和施妈妈哄住了。
葛氏换了行动方便的戎装,长枪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严肃极了。
第五百八十九章 夜守
知道葛氏担心顾云锦和朱氏他们,卓荣媳妇道:“都是机灵人,许是远远的看到裕门关打起来了,就先避开了。”
葛氏缓缓点了点头,看了几个孩子一眼。
照她自己的心思,狄人都杀过来了,她上城墙也好,去关口帮助守备也罢,总不能就这么坐着。
可偏偏,孩子们不能不管。
顾云映倒是自告奋勇地要管住四个小的,可葛氏放心不下。
邻家大娘也抱着孩子、带着家人来避一避,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来说,身边会有功夫的人一道带着,心里多少踏实些。
“不会攻到镇子里的,在关口前后就被拦住了。”顾云映笑着宽慰那大娘。
“话是这么说,”大娘苦着脸,“可谁知道会不会出差池,北地不就被……”
话一出口,大娘也觉得这事儿戳心,讪讪笑了笑。
顾云映和葛氏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里都明白,要不是顾致泽开了城门让狄人骑兵冲入城中,北地哪里会轻而易举地就成了那副样子。
可这话,除了自家人心里憋着,一个字都不能说给旁人听。
关口处的喊杀声不住传过来。
在天色渐渐转亮之时,守军们发现,狄人的冲击弱了许多,似乎是力竭了,也似乎是发现裕门关是硬骨头,拖下去没有胜算,隐隐露出了撤军之态。
“伯爷,狄人若退,追是不追?”副将询问道。
肃宁伯沉思着,缓缓道:“穷寇莫追。”
副将一愣,道:“伯爷是怕狄人设伏?可裕门关之外,狄人哪有设伏的地方?他们折损严重,我们若是追击,定能……”
肃宁伯摇了摇头,他这一夜什么都没有顾上,就在琢磨狄人这看不透的举动了。
若是后续有援军,那追出去就是上当了,到时候关口城门大开,狄人掉头杀回来,他们都来不及关上。
即便不掉头,引他们到设伏之处……
“不妥。”肃宁伯道。
另一个副将再劝:“也许并没有援军。”
“那你说他们来干嘛的?”肃宁伯不高兴极了,“大半夜,大老远跑到这儿,来给我们送马的吗?”
这话一说,几个副将你看看我、我又看看你,终是憋出来一句:“在北地尝了甜头,觉得突袭一波能成?”
肃宁伯呸了一声:“他安苏汗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有那个运气,他就不会这把年纪了还在草原上当他的熊瞎子,早就把北境踏平了!”
正说着,有兵士来传令,说远远有另一军队直冲裕门而来,挂着顾家大旗。
最先说话的副将摸了摸鼻子,传令兵何时出发的,拼着跑死马的劲儿去通传,来回要多少时间,他心里也有数,按说,不可能现在就回来了。
他道:“这狄人援军还装扮上了?”
肃宁伯大手一挥:“上城墙看看。”
城墙之上,洒满了鲜血,有狄人的,也有守军的。
这一刻,已经没有狄人在发了狠地往上攀爬了,他们也注意到了冲过来的军队,被夹在中间的他们,显得焦躁慌乱。
肃宁伯眯着眼睛试图远眺,可无奈天色未明、雪花飞扬,除了那黑红大旗上扬着的顾字,他根本看不清状况。
“这样,”肃宁伯命令道,“城墙上继续守备,若是敌军,切忌自乱阵脚,若真是我们的人来救,里应外合,让这些狄人有来无回!”
顾家大旗越来越近,每一个笔画都越发清晰。
渐渐的,冲在最前面的人也映入了众人的视线,映着火光,肃宁伯看到了顾云熙的脸,再之后,越来越清楚。
“是自己人!”肃宁伯喜上眉梢,“我们也开门,冲出去!”
马上的顾云熙杀红了眼。
他恨狄人恨得想挫骨扬灰,可抵达北境之后,一直在做战前准备,他这股气只能憋着。
后来还知道了那么多内情,越发气不顺,等出兵前往隆青城之后,顾云熙就等着山口关开战后、作为援军调过去打狄人。
没想到,山口关还没有打起来,裕门关就喊了援军。
朱氏三更半夜冲到隆青城下,叫顾云熙有是惊讶又是着急,他家这婆娘的胆儿是真的大。
待知道顾云锦去寻蒋慕渊了,顾云熙脑门上青筋直跳,行吧,他们顾家的女人,就没有胆子小的。
顾云齐留守隆青,顾云熙带军驰援,一口气杀到这儿,只恨自己的长枪不能做串糖葫芦,一枪扎下去就是一串尸体。
里应外合之下,狄人大溃,想从侧翼突围。
一通拼杀之后,还真叫他们杀出了一条空隙。
只是,策马奔出去还未多远,遥遥的,蒋慕渊带兵到了。
包夹之下,狄人溃不成军。
消息传到镇子上,知道援军赶到,狄人大败,所有百姓都欢呼雀跃,担惊受怕了一夜之后,总算能迎来畅快的天明了。
兵士们开始打扫战场,收缴物资,兵器、战马,这些都是他们能够补充的。
俘虏受伤的狄人,收押之后,等待上头提审。
蒋慕渊快步去了肃宁伯帐中,一眼就看到了顾云熙和朱氏。
朱氏笑眯眯的,顾云熙脸色不好看。
要不是在营中,还站着个妹夫,顾云熙真要和朱氏好好讲讲理。
说好了让她待在隆青城的,朱氏嘴上应了,转头自个儿就跟上来了,顾云熙直到杀狄人的时候才看到她,能怎么办呢?一起杀狄人呗,总不能真叫朱氏叫狄人砍了。
是,顾家男女皆能战,但今夜缺她一个吗?
朱氏显然没有把顾云熙的怒火放在心上,也不管脸上全是血污:“看来云锦顺利抵达了,这我可放心了。”
肃宁伯已经知道了朱氏与顾云锦报信的事儿,叹道:“难怪来得这么及时。”
说完,肃宁伯拧了拧眉。
蒋慕渊看在眼中,道:“伯爷有什么想法,只管直说。”
“我总觉得不对劲,”肃宁伯道,“真的是在北地占了便宜,就觉得裕门也能轻而易举地攻破?他们是不是还有后手,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向大人那儿要不要紧?”
第五百九十章 适应
“向大人考量了这一点,”蒋慕渊说完,又思量了一遍肃宁伯的话,补充道,“伯爷说得有理,待确定裕门这儿安好之后,我就回前头去。”
肃宁伯点头,心里依旧狐疑。
他打过无数的仗,各种性情的敌军大将都交锋过,有列阵布阵大方,实打实与他们拼正面的,有用计阴损,怎么恶心人怎么来的。
都是为了胜利,用计策也无品行高低之分,领兵作战的,谁不想打个胜仗?
可他没有见过这么昨夜这种看不穿的。
断案子久了有直觉,打仗久了也是一样。
“我虽没有与安苏汗打过交道,但以传言来看,他不是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肃宁伯摸了摸下巴。
蒋慕渊亦是知道。
安苏汗骁勇,性格桀骜,心眼又极小,但他做大汗的确有一套,能在一众兄弟之间脱颖而出、平定各部落,之后一直掌控数十年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傻的。
若不是当年顾微刺瞎了他一个眼睛,这会儿越发生龙活虎。
不过,老熊这东西,瞎眼的比不瞎眼厉害,只怕顾微那一匕首,刺得他性格越发狠绝。
如此很久的安苏汗,有顾致泽这个内应,他奇袭北地说得通,但怎么会真的来打裕门关呢?
真的是抛出这大几千的兵力不要,也要拖住他们的针脚,让山口关的狄人坚持到开春之后吗?
“不是抓了些活口吗?先审起来,也许能问出些东西来。”蒋慕渊道。
肃宁伯应了。
蒋慕渊交代过了,没多久,惊雨过来禀报。
“爷,已经去院子里看过了,宴大奶奶和几个哥儿一切安好,那些狄人没有闯进镇子里的,熙四奶奶也回去了,熙四爷不叫她再回隆青城了,只说回头让人把那位老人家护送到裕门关来,总之,您放心,各处都好。”惊雨道。
蒋慕渊颔首,亦是放心了。
他去看自己的兵士,他们是最后才到的,彼时狄人已经节节败退,因而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得了胜利,损失极小。
军医在给受伤的兵士包扎,一眼看去,精神都还不差。
蒋慕渊转了一圈,看到了顾云骞。
顾云骞蹲在一边,擦拭手中的长枪,见蒋慕渊过来,他直直站起来,行了礼。
在家中,他们是舅哥与妹夫,在营中,便是领军大将与阵前小先锋,规矩还是要讲的。
蒋慕渊看着他,他没有受伤,但脸色不大好,整张脸百里泛青,连嘴唇都有些紫。
这也难怪,不久前才受过那样的伤,哪怕伤口愈合了,活动也不受阻碍,但毕竟亏了气血,饶是顾云骞这般正值青年,要把气血补回来,也要好几个月。
蒋慕渊笑了笑,道:“你别逞强,活血的那一套你也懂,伤药该用就用,否则现在就让你四哥把你带回家里去。”
顾云骞咧着嘴想笑,刚一提气,胸腹部就一阵发紧,他只好挠了挠脑袋。
蒋慕渊了解顾云骞闲不下来静养的心,但也知道新病成旧疾之后的麻烦,他前世就吃过这些苦头,一道风雨天,浑身骨头一根根轮着痛。
想了想,他又道:“自家人不诓你,你看看成世子他爹成国公,年纪其实和肃宁伯差不多,就是成国公旧伤多,现在已经打不动了,肃宁伯还能坚持。”
顾云骞道:“我也知道,我祖父、我是说过继后的那一位,他就是,双腿不行了不说,身上其他伤,上了年纪之后也折腾他。”
见顾云骞心里也明白,蒋慕渊便不多劝了,转身去他处。
顾云骞又蹲下来擦拭银枪上的血污,半晌顿了顿,他想,只要现在能快些把狄人打退,这些伤老了再折腾他,也就折腾吧。
刚提到了成国公,蒋慕渊便少不得寻一寻段保戚。
段保戚受伤了,坐在军医营帐中包扎他的胳膊。
他这个身份,刚来的时候,当长官的说话掂量,其他小兵士们也不敢与他走近,好在,段保戚自己适应了一阵,也就摆好位置了。
操练刻苦,守备用心,该守夜就守夜,该受罚也受罚,不与人为难,也不摆架子,慢慢的,大伙儿也就能和他说道说道了。
昨夜,狄人突袭时,段保戚正好在城墙上值夜。
发现敌情时,他也跟着投入了战事,不让狄人顺利架云梯、割断绳索,把爬上来的狄人砍下去……
他拼杀了一整夜,直到鸣金收兵,才注意到胳膊上破了一条大口子,但运气不错,也就这么一个伤。
蒋慕渊进了营帐,问他:“也是手上沾过血了,感觉如何?”
段保戚抿唇,半晌,道:“心中虽有准备,但也与想象的不大一样,打起来的时候顾不上思考,现在再想,就是能适应。”
这个答案,朴实极了。
蒋慕渊颔首:“能适应就行。”
“我这伤也不算什么,比那几个总好些。”段保戚抬了抬下巴。
蒋慕渊顺着看过去,好几个重伤的兵士躺在那儿,能哀声叫痛的就不错了,更严重的,人都还昏迷着。
这也是军中常见的,打得惨烈的时候,别说是军医帐中,外头都挤不下伤患。
蒋慕渊刚要说话,突然就听见帐子另一侧有人在嘀嘀咕咕。
“别说,这狄人上马是真的勇猛,身强体壮,我现在手都在抖。”
“可不是!前阵子胡参将教过吧,这种骑兵阵,要是突袭大营,可比突袭关口、城池有用的多了,我们有城墙,向大人那儿,行军驻扎,就一堆木栅栏,骑兵冲阵,损伤极大……”
“我也担心向大人,我刚听说,大人们都在琢磨,这是不是狄人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呢!”
“哎呦别说了,说了就怕!”
另一人又道:“可我就在琢磨,同样是夜袭,我们守住了,没叫狄人突破关口,北地城墙坚固,怎么轻而易举就……”
“你去过北地?”
“北境三大城之一,那城墙、城门能是纸糊的?怎么就那么快失守了呢?”
蒋慕渊耳力好,听得真切,不禁抿了抿唇。
第五百九十一章 离间
俘虏被统一关押起来。
蒋慕渊背着手进去时,一位副将正亲自提审,肃宁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顾云熙也在,他听那俘虏用狄语咒骂,听得直皱眉头,要不是时机不合适,他怕是要上前一句一句骂回去了。
几个懂狄语的,冷着脸把副将的问题一遍遍询问,问了几遍,见对方不配合,便上刑伺候。
审问素来如此。
这间有人审,隔壁还有几处,所有的供词都要对过,采不采用,再来判断。
有硬骨头,也有软骨头。
真刀真枪的拼杀,不能让人害怕,可一些折腾人的审讯手段,真的能让人崩溃。
这里的俘虏刚刚因烙刑厥过去,就被泼了一身冷水,迷迷糊糊醒过来,边上,一人过来,示意肃宁伯借一步说话。
肃宁伯出去了,没过多久,又打发了人来请蒋慕渊与顾云熙。
外头,风雪席卷,呼吸中已经没有血腥气了。
肃宁伯沉着脸站在自己的大帐外头,看了眼过来的两人,请他们入内说话。
“有一个俘虏招了,说,下令奇袭裕门关的,不是安苏汗。”
蒋慕渊挑眉:“安苏汗会放权了?他那个心眼,会把军权放给别人?”
“好像是安苏汗身体不大好,他那几个儿子就比划上了,”肃宁伯道,“年前,不知道他那三儿子是怎么说服的,安苏汗出兵奇袭北地,当时北狄那儿都不看好,安苏汗说一不二就打了。
没想到,一打还真打下来了,不止是北地,还占了山口关与鹤城,消息传回北地去,所有人都惊讶了。
为此,安苏汗给他那三儿子好一通赏赐。
其他儿子们急了,我们阵线压前,山口关的狄人传了军情回去,老四就想依样画葫芦,来裕门关拿些好处,没想到全灭了。
这会儿,安苏汗怕是要杀子了。
折损数千骑兵不说,还越过安苏汗动兵权,这不是找死嘛!”
“那依这意思,后续没有异动了?”顾云熙问道。
“还要听听其他俘虏怎么说,”肃宁伯清了清嗓子,看似有些迟疑,道,“别的都不管,就是听说,打北地打得格外轻松,甚至连北狄那儿都不知道怎么赢的,就莫名其妙破城了。”
蒋慕渊和顾云熙交换了一个眼神。
北地怎么破城的,他们一清二楚。
蒋慕渊突然又想到了在军医帐中听到的那几句话。
其他俘虏的供词,陆陆续续地传来。
这一次抓的活口不少,审起来是要不少时间的,但看过七八份证词之后,已经能大致概括了,后续的其他,不过是补充而已。
各种问题,要么是实在不知道,要么说得都差不离。
首先是路线,正如蒋慕渊与顾云锦想的那样,狄人确实掌握了一条能在冬天穿过草原的路线。
这条路到底怎么走的,这些被俘虏的都不清楚,反正就是跟着跑,这一路有风雪,却还能行马,道路狭窄,似乎是峡谷一类的地形,急行时是黑夜,根本看不清左右。
不过,并非是从狄人的部落直接前往北地,他们踩到过黄沙,而两者之间若是直直穿行,只有雪而不会有沙。
这一点收获,对后续路线论证上,是一个佐证。
狄人后续会如何安排兵力与布局,小兵们是真答不上来,只知道安苏汗几个儿子明争暗斗,谁也不服气谁,而安苏汗的想法又不是小兵们能弄明白的,谁知道他明天喜欢哪个儿子。
只是,在北地破城上,他们都听闻十分轻松。
有俘虏甚至哈哈大笑:“别不是北地给我们开了城门吧?”
大帐之内,气氛有些尴尬,尤其是顾云熙和蒋慕渊还站在这儿。
一位副将搓了搓手,正想打圆场,突然就被蒋慕渊扫了一眼,他当即顿住了。
蒋慕渊看完了整理的供词,唇角微微一扬,笑容冰冷:“这些俘虏,问完了话就杀了。”
“小公爷,这……”
“怎么?我们还有多余的口粮养俘虏?”蒋慕渊道。
“没有。”
蒋慕渊道:“这不就行了,问完了就杀了。狄人不仅伤我们百姓,这时候还污蔑我们守军。
安苏汗如此狡诈之人,即便身体不适,能让他儿子在他眼皮子底下胡来?
依我之见,这些狄人就是安苏汗故意送过来的。
挑拨离间,其心可诛啊!
这是要让我们阵前互相猜忌。”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肃宁伯眼珠子转了转,没有立刻搭腔。
蒋慕渊又道:“我不可能怀疑自个儿岳家,而事实上,伯爷驻守裕门关,我与向大人攻打山口关,我几个舅哥都在领军。
狄人此刻挑拨,大家心里多少都有想法,还敢让顾家人带兵吗?
我们若为了避嫌,主动让位,阵前换将的危害,各位大人和我一样清楚,尤其是换顾家的将。
兵心不稳,之后还怎么打?”
这番话说得还是极有道理的,且眼前这人是蒋慕渊,谁也不愿意得罪他,况且,真把北地失守往顾家身上推……
北境的将领狠不下心与猜忌镇北将军府,跟着肃宁伯从京中过来的,都是听过顾家忠勇的,这会儿贸然起疑,实在不妥当……
“小公爷说得在理。”有人点头道。
蒋慕渊接着道:“顾将军战死了,如今尸骨都不知道在哪里,而他死后,还要被冠上那等污名。
这不仅仅是侮辱顾将军,也是侮辱我们。
安苏汗是在等着我们互相猜忌,把我们当猴看呢。
如此侮辱,各位,能听得?”
肃宁伯挥了挥拳头:“自是不能听他们的!妖言惑众!死到临头了还不忘拉垫背的!”
有肃宁伯表态,其他人自然也跟着点头,不管内心里是否还有一丝质疑,但表面上都达成了一致。
蒋慕渊出了大帐,顾云熙跟上来,低声道:“纸包不住火。”
“火踩灭了就没有了,”蒋慕渊道,“不管如何,就是挑拨。”
兹事体大,顾云熙是懂的,他点了点头,只是心里不住想,蒋慕渊明明知道内情,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
蒋慕渊停下脚步,道:“我对安苏汗的了解不算多,按说他不会为了挑拨而如何耗损兵力……”
第五百九十二章
安苏汗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前世今生,蒋慕渊都没有亲身打过交道。
他对那位外号“熊瞎子”的大汗的所有印象,都来自于边关的一封封文书,从每一次两军交战的状况来判断安苏汗的想法、性格。
顾云熙听了这个问题,也没有立刻回答。
事实上,顾家之中,与安苏汗交过手的也只有那几位长辈,而现在,都已经不在了。
云字辈的几兄弟,谁也没有接触过安苏汗。
若说交集,便是他们叫了安苏汗的儿子顾致清“三叔”叫了十几年。
顾致清这个亲生的没有理过安苏汗,顾致泽张冠李戴地出卖了整个北地。
这真是讽刺至极。
良久,顾云熙道:“我也只听父亲提过几句,安苏汗狡诈、阴狠、锱铢必较,还不信任人。”
蒋慕渊的眼皮子垂着,这几个词一直都是他们朝中对安苏汗的定义,他慢吞吞抬了抬眼皮子,道:“所以,这么不信任人的安苏汗,能叫他三儿子神不知鬼不觉的调兵?”
顾云熙撇嘴:“除非他半只脚进棺材了,否则不可能,但正如之前说的,我也认为他不会仅仅为了挑拨而损耗兵力。”
这其中的矛盾,如此刻覆盖在北境之上的皑皑白雪,他们看不穿其中的真相。
蒋慕渊还想说什么,见一小兵小跑着过来,也就止住了话头。
“二位,”小兵行了礼,道,“伯爷请二位过去。”
去的不是肃宁伯的大帐,而是军医帐篷。
里头躺了一个人,两条腿都断了,脸上伤痕累累,也就是命大,这样子还能活下来。
看他五官,是一个狄人。
而肃宁伯等人围坐在边上,冷眼看着他。
一副将与蒋慕渊道:“是领兵的,费了些劲儿才弄醒的。”
奇袭之时,乱作一团,谁也看不清狄人冲在最前头的是谁,但狄人发现被包围之后,发布撤兵指令的,却被城墙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正是眼前这一个。
他最终也没有逃出生天,剩最后一口气躺在城下,被人特特背回来,先保命,再逼问。
这会儿是刚醒的。
这汉子也算硬骨头,伤成这样,眼神里还满是仇恨。
这样子的,最是难对付,逼得狠了,人家两眼一翻,本来半死不活的,结果真弄死了,可不逼,又问不出话来。
若是个普通狄人兵士,死了也就死了,偏这个是领兵的,行军路线,狄人部落的想法,他比别人清楚得多。
比起肃宁伯这儿,这狄人是浑然不怕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两条腿都没了,更不用怕了。
左右不过一个死字。
磨蹭了一阵,毫无进展。
蒋慕渊一手支着下颚,一手轻轻在椅子上弹了弹,道:“把他扔到山口关下,会有人想做交换吗?”
所有人一愣。
能用作交换的,只有战功赫赫的大将、皇亲国戚,这一位,难道在狄人那儿如此显贵?
“我们问了那么多俘虏,谁都不清楚行军路线,只晓得跟着前头跑,可见安苏汗那儿,很看重这条路线,怕兵士被俘虏后供出来,让我们反将一军,”蒋慕渊道,“而这个,作为能引路的,颇得安苏汗信任。”
负责翻译的官员当即哇啦哇啦说了一通,说得那狄人惨白的脸都要涨红了,两眼圆睁,恨不能瞪死蒋慕渊。
蒋慕渊根本不在乎,继续道:“真不说就随他,我等会儿就回前头去了,伯爷把所有的狄人尸首都运到前头,我往山口关下一堆,涨涨士气也不错。”
肃宁伯闻言一愣,这种辛辣手段,一般年轻的将领极少用,偏蒋慕渊说得很随意,连肃宁伯都不确定他说真的还是诓人的。
那大汉又骂了一通。
翻译汗涔涔的,道:“他说,小公爷这般做事,不怕鹤城城墙上挂满百姓尸首吗?”
这话问的诛心,作为皇家贵胄,作为领军大将,怎么可能真的不把百姓的死活放在眼里。
可蒋慕渊却是淡淡笑了笑,道:“这是把我想得太天真了,还是觉得我会把你们的人看得很良善?鹤城落在你们手上快两个月了,到现在,还能有活口吗?”
所有人皆是一震,这个答案,大家都知道,只是平日里不说罢了。
狄人凶残,以前洗劫镇子、村庄,除了运气好逃脱的,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谁也不会天真的认为,那夜狄人占据鹤城时,没有逃出来的百姓还能活过两个月。
那大汉嘿嘿笑出了声。
他伤重,笑起来的声音就像是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蛇信子,让人毛骨悚然。
“这么不天真的你们,真的不知道北地是怎么失守的?没有守军作为内应,能轻而易举地破城?知道那内应是谁吗?是姓顾的,是你们的大将军府,他家养了大汗的儿子,哈哈哈哈!”
翻译脚下一软,根本不敢翻这句话,扭头看顾云熙,只见这顾家儿郎下颚紧绷着,眼睛瞪得比这狄人还大。
顾云熙对狄语通七八分,除非骂人,否则他说得不利索,但他能听,哪怕这句话没有每一个词都听懂,但听到了关键的,前后一串就知道在说什么了。
蒋慕渊看顾云熙的脸色,心里大抵也清楚了,他道:“说的什么,一字一字翻。”
翻译只好说了一遍,引来所有人面面相觑。
只有蒋慕渊笑了笑,笑过了,冷着脸道:“妖言惑众!”
肃宁伯眯了眯眼睛。
“就安苏汗那人,生了儿子还能让别人养?还交给顾家养,他怎么不怕顾家养出来的对着他就是一刀子?”蒋慕渊说完,偏头看向一位在裕门关驻军了十多年的副将,道,“骆大人,你与狄人交道打得多,他们以前也爱使这套?污蔑守将,挑拨离间。”
骆副将讪讪:“倒是没有说过顾将军府上……”
“那就是突然就说上了,”蒋慕渊挑眉,“是因为我娶了顾家女,又请缨来了北境,给顾家泼脏水不算,还想让圣上为此与我生嫌隙?”
第五百九十三章
骆副将一愣,顺着这思绪想了想,道:“您的确要避嫌。”
“呵……”蒋慕渊笑了声,右脚一抬,换了个随性的坐姿,“我在御书房里最不知道的就是避嫌了。”
大言不惭,甚至可以说是厚颜无耻。
但偏偏这话从蒋慕渊嘴里说出来,所有人都会毫不迟疑地点头。
这位是谁啊,这是安阳长公主唯一的儿子,是圣上的亲外甥,从小得宠到现在。
无论是平素起居,还是朝堂之事,蒋慕渊说的话,圣上不管最后怎么办,听总归是听的。
而狄人,竟然想以此挑拨,真真是自不量力,其心可诛!
骆副将颔首:“您说得在理,这是想让您与伯爷、向大人互相猜忌,让圣上也怪您……”
守将们向来都是信任顾家的,哪怕这两个月里,心里有犯过嘀咕,但看到顾家那一具具战死的遗体,看到伤重昏厥、侥幸被一个妇人拖回裕门关的顾云骞,那点儿嘀咕也压下去了。
信任一直都占着上风,再被蒋慕渊这么一搅和,这个狄人将领的话,一下子也就不可信了。
蒋慕渊坐直了些,与肃宁伯道:“伯爷后续再审一审行军路线,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肃宁伯颔首应了。
蒋慕渊起身,不疾不徐走出军医营帐,让人传话下去,来驰援的骑兵阵准备出发。
他背手站着,抬头看着裕门关的城墙,神色严肃。
其实顾云熙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蒋慕渊睁眼说瞎话的时候,心跳都不会有起伏。
他在御书房里,怎么可能丝毫不避嫌呢?
前世不知道深浅,今生总有留意。
可这话,其他人是信的。
毕竟,前世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行的那一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亲舅舅防他防到了那个地步。
今日之话,不仅仅是说给北境这些守将听的,同时也是说给御书房听的。
蒋慕渊在这儿处置俘虏,把所有的狄人言辞打成挑拨离间,京里收到的军报上势必会写明白。
圣上便是真的疑心顾家、猜忌他,也不好拿到明面上来发作,否则英明的天家便是受了狄人挑拨,连自己的亲外甥都要疑神疑鬼的了。
蒋慕渊知道圣上现在不会动他,再疑心也不会摊到台面上来。
只要没有实证,这根小辫子就是虚无的。
至于猜忌,反正那一位就没有哪一天不猜忌他的。
“小公爷,”顾云熙过来,低声道,“我以为,这些动作不是安苏汗做的。”
蒋慕渊示意顾云熙说下去。
顾云熙道:“他也许曾经很得意让顾家女替他生儿子,但在三姑婆捅瞎他眼睛之后,他决计不会再提这桩,甚至会把所有知情的全部灭口。”
强壮凶悍如安苏汗,却让一个被她囚禁、欺负了数月的女子刺瞎眼睛,这是耻辱。
而顾栾冲进主帐,带走了顾微,杀了安苏汗数百精锐,这更是奇耻大辱!
北狄由部落组成,安苏汗是靠吞并部落称大汗的,那场耻辱,足以动摇他在北狄的权威。
他只会灭口,谁敢打听杀了谁。
哪怕是四十年后的今天,安苏汗也不会让人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
拿顾家养了他的儿子做文章?
这比杀了安苏汗还难受!
蒋慕渊明白了,颔首道:“必须要弄明白北狄里头发生了什么状况,安苏汗真的病到让几个儿子胡乱动兵,让旧事到处传了吗?”
两人商议了一阵,各自心里有数了,等兵士轻点之后,未受伤的便随蒋慕渊重新回前线战场。
而驻军营地之中,顾云锦在蒋慕渊的大帐里睡了一觉。
她疲惫了一日,风雪夜行颇费体力,顾云锦身子累,但脑子清醒,一直记挂着裕门关。
休息是必须的,闭目养神也好过空坐着。
却是没想到,哪怕心事沉沉,她最终还是睡着了。
蒋慕渊的被褥带着他的味道,熟悉的皂角香气让顾云锦放松下来,不知不觉便入睡了。
再起来时,顾云锦在帐子边上转了转,发现兵士们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添了敬畏。
顾云锦满头问号,问念夏,念夏也不知道,只好再问袁二。
袁二摸了摸鼻尖,道:“好像是跟那俘虏有关。”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
袁二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了内情。
蒋慕渊出兵之后,那俘虏就被向威关起来了,待审问时,向威看着对方的手臂,眼皮子挑了好几下。
胳膊卸了不算,那只小臂,削得露了白骨,经络没有割断,从走刀上看,割得还挺精致的。
所有看到那只胳膊的人,脑海里想到的都是“庖丁解牛”。
待问明白了这是一刀刀跟凌迟一般割的,更是后脖颈发凉。
毕竟,战场上杀敌,和凌迟折腾人,这完全不同啊。
更叫大伙儿吃惊的是,下刀子的是顾云锦,是他们的小公爷夫人,半夜里入阵时,好几个人都瞧见了,小公爷夫人漂亮得跟仙女下凡似的。
模样那么好,下手那么凶?
这两个特点,不协调吧?
营中有京城人士投军,有人好奇一问,自然也就有人答了。
“小公爷夫人在京里是出了名的厉害。”
“亲自动手打过人,打得别的嗷嗷叫,还指挥邻里救过火,什么都不带怕的。”
“以前好些人议论过,说顾姑娘这么厉害,一把扫帚把追求她的公子哥从胡同这个口打到那个口,扫帚往地上一扎,威武得跟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帝爷一样,就算模样再好,也没有人家敢娶的。”
“最后,还是风风光光的嫁了!”
“可不是,也就是小公爷这样的,才敢娶嘞。”
也就是顾云锦歇了一觉的工夫,她在京城里的那些事儿,老乡们净挑她厉害的那些说了。
若有不信的,且去看看那俘虏露了白骨的手,就不会再有质疑了。
毕竟,京里那些小打小闹,与对付俘虏的狠辣相比,真的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算什么。
可,以小见大,未出阁时就勇气十足地指挥邻里救火,这份胆识,到底是他们镇北将军府的姑娘。
第五百九十四章 改变不了
一年前的旧事被搬出来说,顾云锦哪怕脸皮挺厚的,都有些腼腆了。
袁二又出去转了一圈,寻了几个爽快议论着的兵士,乐道:“夫人厉害,大伙儿还挺乐呵的?”
大伙儿哈哈大笑。
袁二不是北境口音,有人听出来了,便解释道:“咱们这里尚武,女子能策马扬鞭、舞刀弄枪,这不是坏事儿,是好事儿。”
“可不是!”另一人道,“婚事当然是父母之命了,可谁家会把姑娘嫁给一个软蛋?看不上的公子哥就打出去,这更不是事儿了。”
照北境人的想法,岂止是姑娘来打,一家兄弟一块上来打。
这话若是叫顾云锦听见了,她大概就清楚为何顾云熙当初被朱家兄弟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哪怕是将军府的四公子,过了父母那一关,舅哥们一样不顺眼。
那人又道:“再说了,不都说顾姑娘当时拿的是扫帚嘛,又不是长枪,这都能被一路赶鸭子,只能说,那一位心很大、本事却太小了。”
“是啊,就那样子,想当镇北将军府的女婿,别说顾家是什么想法,我们这些北境人都先一人给一个大白眼。”
“这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要是顾家比武招亲,那人怕是连报名的桌子都够不着边,就被人一巴掌拍地上去了。”
一群人越说越高兴。
总之就是一句话,北境人看不上软蛋,也就是小公爷这样文韬武略皆出众的,能在北境百姓的心目里,竖起一根大拇指。
袁二听了也乐不可支,他这两年被五爷差遣着走过了不少地方,见识了不同的风土,越来越明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意思了。
先前教导施幺的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也通过每一步的实践,自身感触颇深。
袁二正感悟着,不料被边上的兵士重重在背上拍了一把,他转头看去。
对方只是兴致起来了说得手舞足蹈而已,拍下去之后自个儿也犯嘀咕,这一位不是北境人士,哪怕看着壮实,可能也承不起他这友好的拍打。
正要开口道歉,见袁二既不踉跄又不咳嗽,只是不解地看着他,他不由咧着嘴笑了:“兄弟这身腱子肉练得不差啊,娶了媳妇没有?你这样的倒是能做我们北境的女婿。”
袁二啼笑皆非。
“行了,认得你了,等这场仗打完了,我给你牵线一个。”
这话一出,又引得众人大笑,纷纷议论起了打完仗之后要回去做什么。
袁二听了一会儿,拱手告辞。
走远了还能听见那些笑声,他跟着笑了笑,而后又有些沉重。
没有人知道,现在笑着说回去给孩子买糖葫芦的兵士,最后能不能活着回家。
向威审了俘虏之后,一直在关切这各处的动静。
传令兵早就往各处传递了消息,斥候也派去了山口关、鹤城一带,只要狄人一有动作,便回来传信。
裕门关守下来的讯息是最早抵达的,这叫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在琢磨着与其他守将们一样的问题。
狄人那几千骑兵,到底是做什么来的?
他一直思索到蒋慕渊领兵回来,都还是一头雾水。
蒋慕渊翻身下马,快步入帐,刚摘下头盔,顾云锦就一杯热茶递到了他手上。
他一手接了茶,一手交出了头盔,两人动作默契又坦荡,看得跟进来议事的向威等人羡慕极了。
不过,热茶还是有的,念夏捧着茶盘,让众位大人一人取了一茶碗,大伙儿热茶下肚,一时之间也就顾不上畅快、羡慕之类的,只说军情。
蒋慕渊不避讳顾云锦,直直说了裕门关俘虏的狄人说的话,连顾家给安苏汗养儿子这样的都说了,语气不屑又嘲讽,对狄人要挑拨他与圣上的关系很是看不上。
俘虏说的那些话,即便传不到百姓耳中,也不可能瞒得了军中大将,与其等别人说,蒋慕渊不如自己说,顺带把姿态摆足了。
所有事儿,一并往自个儿身上揽,把狄人反常的行动归结于想离间他与圣上,把御书房搅浑。
其实,想搅浑水的是他。
浑水不一定能摸鱼,但能让水底的东西隐晦起来。
被狄人牵扯了一把之后,一切又要照着之前定下的行进,大军该对山口关出手了。
等送走众位大人,蒋慕渊把目光落在了顾云锦身上——他的妻子一直望着他,眸中带着担忧。
“怎么了?”蒋慕渊笑了笑,握住顾云锦的手,把她带到怀里。
顾云锦有一肚子的疑惑,有关狄人、有关安苏汗、有关裕门关,但她最先问的是就“蒋慕渊”。
“圣上不会为此怪罪你吗?”顾云锦抿唇,“那么说真的无妨?”
虽说是两舅甥,圣上对蒋慕渊又看重,但毕竟伴君如伴虎,有些话说得多了,总不好的。
蒋慕渊微微低下头,拿鼻尖在顾云锦的额头上蹭了蹭,道:“无妨的,这几句话改变不了什么。”
因着角度,顾云锦看不到蒋慕渊的眼睛,因而她没有发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嘲弄。
不过,蒋慕渊也没有诓她,这几句话的确不会改变圣上与他之前的关系。
“明日要继续往山口关,今日天晚了,明儿一早我让人送你回裕门关。”蒋慕渊道。
顾云锦自是应下,又把其余问题一一搬出来说。
“安苏汗的身体状况?”待听了蒋慕渊的话,顾云锦皱了皱眉头,“他这就不行了?”
顾云锦疑惑,按说是不应该的,安苏汗比她可活得久,岭北虽不是北境,但对安苏汗这个朝廷大敌的生死还是会关注的。
不过,今生变化这般多,哪里还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
夜色笼罩下来,顾云锦亲手整了被褥,帐中却无蒋慕渊身影。
大抵是与其他大人说军务去了,顾云锦这么一想,便带着念夏出了大帐,就在附近绕着走了两圈,算作消食。
营火烧得极旺,经过时还有些烫人。
顾云锦从一处大帐后绕出来,抬眸看到了站在远处一盆营火下的蒋慕渊。
第五百九十五章 沧海桑田
蒋慕渊抱着双臂,站在背风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五官清楚,他的身边站着袁二,两人似是在商议什么。
顾云锦这厢堪堪是暗处,因而蒋慕渊没有发现她,她却看得明白——蒋慕渊看似平静的面容下,透着谨慎与思索。
瞧着是在交代要紧事情。
可什么事儿,不能在帐中说,要来此处呢?
顾云锦心里很快划过了一个答案。
蒋慕渊交代袁二的事儿,是她不能知道的。
那是蒋慕渊的大帐,知道她这个做夫人的在内,旁人没有通传不会大大咧咧的进来。
无论蒋慕渊要交代袁二什么,大帐里都合适。
他们出来说,只是因为不能叫顾云锦听。
这就稀奇了,连商讨排兵布阵都从不让她回避的蒋慕渊,有什么要紧事情是不能叫她知道的。
虽有好奇,但顾云锦并不会对蒋慕渊心生迟疑,她的枕边人待她如何,自个儿心里清清楚楚的,哪有半点儿的不信。
这事儿避着她,必然有其缘由。
前回袁二赶来裕门关,手里拿着听风的信,顾云锦猜想,大抵是京中、或是御书房里,有秘密事情要蒋慕渊处置吧。
顾云锦这么想着,自然也不会上前打搅,绕了另一边,便走了。
而蒋慕渊这一侧,袁二得了吩咐,颔首道:“我回裕门关后会通知五爷的。”
“辛苦他了。”蒋慕渊道。
翌日一早,寒雷领命送顾云锦几人回裕门关。
顾云锦收拾好了,见无人注意,垫脚在蒋慕渊嘴上啄了一口,笑盈盈与他告别。
蒋慕渊失笑,想“教训”回去,见大帐帘子晃动,还是给顾云锦留了几分颜面,只抬手替她整理帽子衣领,手指划过她耳畔时,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
今日风雪越发大了些,哪怕是快马,回到裕门关时也比预想的迟了。
小院里,朱氏没有再去隆青,老老实实地留下来了,而那位老汉也被顾云熙送了过来,安顿下了。
顾云锦把人请到了书房,老汉进来后,旁的话没有说,一双眼睛就盯着挂在墙上的那幅地图。
这图是顾云锦前阵子描的,修改了数次,现在上头还有不少删改批注,等她空下来整理,画一版新的再挂上,然后再一次修改。
顾云锦没有催促,老汉凝神看了许久,才转过来冲顾云锦笑了笑。
“老头子姓韦,单名一个沿字,江南人,”老汉韦沿腿脚不便,站不久,干脆坐下来,“家里一直都是做生意的,几代之前做过海运,那也是收益大风险大的活儿,东异嚣张的时候,比狄人、马贼都凶,再说海上,遇上了就是死,不比沙漠草原,好歹能逃出来一两个。
祖上遇过几次,大起大落,险些就要饿死了,后来转做了西域买卖,才缓过来气。
再后来传到了我们兄弟这儿,还是没抗住。”
袁二正好从外头过,听到这几句,迟疑着敲了门。
顾云锦请他进来,袁二却是问韦沿道:“老人家是江南哪里的人?做过海运生意,是不是与明州府打过交道?”
“江南做海运的,哪有不跟明州府打交道的,”韦沿道,“再说了,老头子就是明州人,不说旁的,那么多家业,总要官府打理打理的。”
这倒是巧了。
袁二又问:“明州有一位赵同知,老人家认得吗?”
“老头子离开都好多年了,官场上换了多少人呐,哪里还认得,现在的同知,当时大抵还没调任。”韦沿道。
“赵方史赵同知,调到明州几十年了,从不入流做起,然后停在了同知位上,告老前能不能爬到知府还两说。”袁二解释道。
韦沿的眉头皱得紧紧的,良久,点头道:“他呀!这人还真知道。”
依韦沿的记忆,赵方史是个很平庸的官员,不惹事、也不喜欢为难百姓,多的油水不收,差不多就行,他不寻麻烦。
能记住这么一个人,还是因为他的名字是三个姓数,商人私底下拿“兴三”称呼他,便是叫人听去也不怕。
“他与当时的竺知府交好,其他的事儿就不知道了。”
到底是很久之前的事情的,赵方史又不是个给商人寻事儿的,大伙儿都不爱打听他,韦沿现在能说上来的不多。
顾云锦在一旁听着,赵方史就是赵知语的祖父,只是她不知道袁二为何要打听孙睿侧妃的娘家,这是不是蒋慕渊瞒着她的事儿……
说了会儿陈年旧事,袁二先告退,顾云锦便把不明白的地方,一一与韦沿询问。
毕竟也有几十年不曾行走了,韦沿记得的不少,模糊了的也不少,少不得再细细翻看资料,以此追寻记忆。
如此翻看了两日。
韦沿揉了揉模糊的眼睛,指着旧书上明显矛盾的两处,道:“这并非是对错,它们可能都是对的。”
顾云锦和两个嫂嫂看着韦沿。
“沧海桑田,各位都知道吧,”韦沿道,“这两份史料相距六十余年,对大漠而言,吞噬一个本就不大的绿洲,也够了的。”
地形会变化,水源会枯竭,在所难免。
韦沿转头看着墙上的地图,长长叹了一口气:“老头子不担心别的,就怕自己的那些经验、记忆,也成了沧海桑田。”
可哪怕是沧海桑田,依旧需要整理。
而前头战局陆陆续续传回来,也叫裕门关的百姓牵挂在心上。
山口关易守难攻,几次调兵,都无法突破守备,这叫向威都骂娘了。
攻防之中,也抓到过狄人俘虏,通过审问,这些真正攻打过北地的狄人都一口咬定,进城毫无阻碍。
“先前驻军在一处绿洲,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安营扎寨了十几天,那里没有受风雪影响,”翻译一面翻,一面打量着蒋慕渊等人的脸色,“那天夜里突然就出发了,我们也是攻到城下才发现打的是北地。
当时就慌了,这等于是去送死的,可都到城墙下了,只能硬着头皮打。
就想着试一试,没想到轻而易举就冲进北地城了……”
第五百九十六章 什么都敢说
是的,轻而易举。
简单到连这些本以为是送死的狄人兵士都浑然不解的地步,他们就这么骑着马冲进了北地城内。
没有了高耸的城墙和结实的城门的阻隔,近身巷战,狄人颇具优势。
哪怕是守军奋勇抵抗了,也已经是流水东去,阻拦不住了。
城墙上的顾家大旗坠落时,狄人没有欢呼,反而很不踏实。
这样莫名其妙的胜利,让他们在烧杀抢掠之后,选择退出北地城。
这番供词,让气氛变得沉闷不堪。
向威有一瞬间的豁然开朗,但下一瞬,又被一肚子狐疑所掩上,他转头看向蒋慕渊。
蒋慕渊抱着双臂,站姿随意却也挺拔,火光映了他半边脸庞,另半边隐在暗色之中,从被光线照亮了的那半边脸看,他的眼中透着嘲弄和毫不意外。
“小公爷……”向威试探着开了口,“您如何看?”
蒋慕渊眼皮子抬了抬,没有回答向威的问题,只问那俘虏:“你们损失如何?进城巷战,死伤多少?”
翻译赶紧问了,得了答案,道:“损失惨重,守军负隅顽抗,根本不要命,这也是狄人退出北地的原因,担心后续还有什么反扑。”
“山口关和鹤城呢?”蒋慕渊再问,“攻打得是否顺利?”
“比预想中的简单,可能是北地失守的消息传到了这里,军心大乱。”
蒋慕渊颔首,又问:“安苏汗的几个儿子斗得很凶?”
翻译再答:“他说他不知道,他就是个小喽啰。”
蒋慕渊没有再问,只是示意向威等人去帐中说话。
待入了帐,蒋慕渊才道:“眼下消息,各有各的说法,我们都不知道北地防卫当日出了什么状况,但守军死守也是事实。
这一点,北地逃出来的百姓能作证,刚才那俘虏也证实了,再说北地城里还留了那么多狄人尸首。
因此,我是不信顾家通敌那一套的,别说安苏汗能让顾家养儿子,顾家要通敌,能叫自家死伤成这样?
再说山口关,易守难攻,却叫狄人撕开了口子……”
向威对镇北将军府素来信任,与顾缜、顾致泽两父子也熟悉,自然不愿意往坏处猜想:“北地破城,还能往顾家身上推,这山口关和鹤城,总不能说是顾家通敌了。”
这一关一城亦有守军,却也没有抵挡住狄人的攻势,伤亡一片。
其中固然有北地失守造成的军心、士气的打击,但也有其他的原因。
攻守,从来不是简单的事情。
“咱们都打过仗,”有副将道,“若凭借城池、关隘、天险就能高枕无忧,那还练什么兵,都去挖山吧。
战局每时每刻都有变化,有意外,不能因为失守就断言如何如何。
否则,历史上无数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事,都要改写了。
我们在山口关前吃瘪,不等于狄人打过来的时候,山口关守军守得不对。”
蒋慕渊点头,道:“依我之见,恐怕还是北狄里头有些门道。
北地轻易破城,狄人都没有想到,消息传回去了,总要借题发挥,以此泼一泼脏水。
安苏汗几个儿子明争暗斗的,谁知道都寻些什么花样。”
蒋慕渊现在是什么都敢说,顾致泽已经死了,死人张不了嘴,他硬要瞒过去,总能有一番说道的。
御书房里信不信是一回事儿,有没有实证又是另一回事儿。
等北境平定,在顾云宴几兄弟的军功面前,京城里不好翻没有证据的帐。
这番说辞颇能诓人。
众人颔首。
皇权争斗,那是千百年来免不了的,管你是中原人还是北狄人,在那把椅子跟前,都是一个样。
蒋慕渊又道:“挑拨离间的俘虏,杀了了事。”
元月末的京城,晴朗了几日之后,又飘了雪花。
边关战事,陆陆续续有消息传回来。
而顾家通敌的讯息,也传得越来越有板有眼。
有人信,自也有人不信,但正是两方谁都说服不了谁,才会有此起彼伏的争论。
衙门在上元后就已经开印了,各处忙得脚不沾地,都察院也没有闲着,黄印一个孤家寡人,忙过了头干脆就不回府,在衙门里将就一夜了事。
因着明日大朝会,他今儿只能回家沐浴梳洗,而后收拾了东西,又坐着轿子往衙门去。
正是晚饭时候,不止酒肆热闹,街口的小摊子生意都不错。
黄印闻了热腾腾的拌面香气,没有忍住,让人去买一份回来,他就在这儿候着。
等候的工夫,他原想着闭目养神,外头的动静却不时传进来,吵得他不住皱眉。
他掀开帘子一角瞥了一眼,说话的是两个上了年纪的老汉。
“前年两湖发大水,去年倒是没有大天灾,可谁想到,打仗了!”
“听说是燕清真人在祭天时只求了‘风调雨顺’,没有求‘国泰民安’呐。”
“为何?为何不求?”
“真人说,他‘只看天灾,不问人祸’。”
两老汉说着,边上便又一人插话,那人啐了一口,骂道:“可不就是人祸!顾家不给开城门,北地怎么会失守?”
那两老汉显然不是此意见的支持者,相视着摇了摇头,劝解道:“这话莫要胡说,顾家守北境的年数,比我活的年数还久,无凭无据的给功臣泼脏水,要不得。”
那人当即跳脚:“老不死的懂什么?顾家还能狄人养儿子!”
争辩无人拦,口气太冲还是惹了其他人不满,纷纷让那人不要胡言乱语。
黄印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正好小厮回来了,他便催着回衙门,那些污言秽语,不听也罢。
他不想听,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听。
因着是大朝会,殿里殿外乌压压站了一群朝臣,御史言官们亦不在少数。
黄印看到了董御史,这一位为了北境战事上了好几封折子了,全叫黄印打回去了,没有送到御书房里。
今儿个大朝,只怕是憋不住了。
果不其然,董御史上书之时,还瞪了黄印好几眼。
圣上当朝看了折子,脸上没有喜怒,看完了才慢悠悠道:“顾家通敌以至北地失守,蒋慕渊为堵悠悠之口杀俘虏,还有勾结朝臣以图欺上瞒下?”
第五百九十七章 朝会
只听口气,当真无法分辨圣上情绪,众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能确定的就只有一样,这董御史胆儿太肥了。
说顾家就只说顾家去,连小公爷都一块骂,这事儿能办得成?
圣上也不管底下动静,目光落在黄印身上:“黄爱卿,这勾结是说你呢。”
黄印闻言,上前拱手行礼:“若说把胡乱参本给打回去就是勾结的话,臣的确勾结了不少人,御史们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参本,站在这儿的大人们,就没有哪个没有被参过。”
圣上闻言笑了笑。
黄印又看向董御史:“顾家开了城门,董大人怎么不关上呀?”
董御史一愣:“我怎么关?我又不是北地……”
“董大人都不在北地,都没往城门边上挨过,您哪只眼睛看到顾家开城门了?”黄印冷笑道。
“你!”董御史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黄印面不改色:“粮饷本就紧张,军资问题一直是户部衙门最头痛的事儿,年前,好多同僚都给捐了两年的俸禄,公候伯府也有捐赠,不少小官小吏,也是能力之内,给户部排忧解难。不知当时董大人交了多少?”
董御史瞪着眼睛没有说话。
黄印也不等他答,转头问户部齐尚书:“齐大人,董大人可有去户部表一表心意?”
齐尚书讪讪笑了笑。
他不好开口,殿外有户部的官吏嗷了一嗓子:“董大人不曾来过。”
董御史扭头往殿外寻,官吏脑袋堆着脑袋,他无法确认是谁说的。
黄印挑眉,啧了一声:“董大人,不杀俘虏吃你家米吗?你家的米都没往北境送一颗。”
话音一落,殿上有大臣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而后只能用重重的咳嗽来掩饰。
董御史被激得下不了台,他悄悄看了眼圣颜,圣上的脸上什么都没有写,他又看向黄印,在心里大骂了一声“小人得志”,骂过之后,激动的情绪倒是稳定了几分。
他捏紧了笏板又放松,道:“黄大人今儿早上吃什么了?口气这么冲?”
大朝会耗时久,天还未全亮时,大臣们就候在朝房了,因此来之前都赶不上用早饭,能有两块点心垫一垫就算不错了。
黄印却冒出来了一个答案:“街口买的油炸桧。”
没有听明白的,一脸莫名,听明白的,神色凝重。
黄印不管,他抬眸看了眼圣上,而后又把视线落在了董御史身上,一字一字道:“你想要百年之后一直在热油里滚,我不想。大军还在北境征战,朝中却在吵着要如何定罪,这与奸佞有什么区别?”
这是把顾家比作岳家军,将董御史比作秦桧。
董御史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奇耻大辱,浑身抖得跟刷子一样,瞪着黄印半天说不出话来,眼神往柱子上一瞟。
黄印看见了,上前一步拦住对方去势:“董大人,死谏这一套就免了吧!你不怕死,也不能让圣上为难吧?”
龙椅上的顺德帝忍不住想要冷笑了。
黄印这张嘴,平日不说,说起来就刀刀见肉。
油炸桧都搬出来了,若董御史今儿个撞了,那他这个圣上是什么?
无论他有多么疑心北地失守与顾家有关,但皇太后说的在理,无凭无据的追究,只能使前方士气大损。
蒋慕渊杀俘虏也没有杀错,不杀,留着管饭吗?
至于勾结朝臣……
圣上眯着眼睛看了黄印一眼,若什么弹劾的折子都往御书房里送,他不吃不喝也看不完,以黄印的性情,拦了也是寻常的。
“对北境的状况,有什么意见,众爱卿现在就说说明白,朕就坐在这儿听,”圣上道,“有理没理,都听听。”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众大臣都摸不透圣上心思,自然也不会像董御史一般去做出头鸟。
商讨了一番,皆是后续军事、物资上的事儿,并没有咬着哪个不放了。
黄印抱着笏板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等下朝之后,黄印主动去了御书房。
圣上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示意他有话直说。
黄印倒也坦白:“今日朝堂之上,臣有些话的确说过了。”
“你也知道你顺带着把朕骂进去了?”圣上睨了他一眼。
黄印跪下磕了个头:“臣昨日在街上偶然听见百姓说北境之事,有人提到了顾家给安苏汗养儿子。”
圣上的脸色阴沉下来:“你是说……”
“北境与京城相距甚远,这消息是前几日才与军情一块送达御书房的,只有圣上与看过折子的几位重臣才会知道狄人放出了那样的谣言,臣当日正好在御前,若不然也浑然不知,”黄印抬头,道,“去岁时,燕清真人的‘只看天灾,不问人祸’,若不是从百姓们那儿听说,臣都不知道有这句话。
这些消息到底是怎么传到百姓之间的?臣现今过来,就是觉得有人借机生事,故意与顾家、与小公爷过不去。臣会对董大人说那些,也是觉得他被利用了……”
圣上的手指点着大案,许久没有说话。
比起被骂昏君,圣上最在意的便是讯息的泄露。
燕清真人的那句话,别说黄印不知道,圣上自己都不清楚。
而折子上新传回来的讯息又被传到了宫外……
这让他不舒服极了。
是什么人看不得蒋慕渊得势?
“朕知道了,朕信得过阿渊。”圣上如此道。
打发了黄印,圣上偏过头问韩公公道:“你以为呢?朕宠阿渊宠得还不够明显吗?”
“奴才说不好,按说谁也不至于跟小公爷过不去……”韩公公拧眉,“奴才说句不该说的,皇子之间攀比并不稀奇,北狄那儿,不也极可能是安苏汗的几个儿子在比高下嘛,可小公爷是圣上的外甥,为难他做什么呢?”
圣上摸了摸下颚:“先去问问燕清道长,看他怎么说。”
韩公公出了御书房,亲自点了人手,刚吩咐完,就见孙睿、孙禛兄弟过来了,他便问了安。
孙禛道:“黄大人来御书房做什么?”
韩公公垂眸:“黄大人来请罪的,朝会上他说得过了。”
第五百九十八章 别惹事
今日朝会,几位皇子都在场,虽没有发表高论,但朝臣们说了什么,还是清楚的。
孙禛听完就笑了:“黄大人挺有意思的,皇兄,你说呢?”
孙睿睨了孙禛一眼:“是挺有意思的。”
得了孙睿认同,孙禛还要再说,里头的顺德帝让他们进去,孙睿便没有理会弟弟,入了御书房。
里头烧着炭盆,孙睿解了雪褂子,把手炉交给小内侍,待给圣上请了安之后,又重新拿了回来。
圣上看在眼中,眼皮子直跳:“这般离不得手,今日朝会之上,你没有冻着?”
朝会不比御书房议政,孙睿也不会胆大到站在金銮殿上好抱着手炉。
见圣上问及,孙睿笑了笑,道:“冷还是冷的。”
圣上不至于为了一只手炉跟孙睿过不去,比起天家威仪,还是身体要紧,但他听虞贵妃说过,前回太医看过诊了,孙睿并不是体虚之症,既如此,现在问上一句,也就随他去了。
孙禛跟在后头行礼,见到那厚厚一叠折子,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圣上看的清楚,沉着脸,道:“出息!你能有你皇兄一半让朕省心,朕和你母妃就能顺心多了。”
孙禛低头忙赔礼,孙睿面无表情,眼底却闪过一丝锐光,快得谁也没有抓住。
正巧孙祈、孙淼与其他几位皇子到了。
听见圣上骂孙禛,孙祈笑着请安后,道:“父皇,七弟年纪还小,过几年就踏实了。”
圣上哼了声:“他小?睿儿和阿渊在他这个岁数的时候,就能替朕分忧解难了,而他,还是只猴子!”
猴子孙禛往孙睿边上挪了挪。
圣上继续训:“当猴儿也是只傻猴儿!恪儿再皮,也知道彩衣娱亲逗皇太后高兴,你呢?你只会让你母妃操心!”
孙禛刚进御书房就挨了一顿骂,跟焉了的白菜似的,闷声不响,站在一旁老实听兄弟们说事。
圣上并不多言,让几个儿子各抒己见,看着是在认真听,眼中却是满满的审视。
是谁,把御书房里的事情往外头说的,且句句都是冲着蒋慕渊去的。
是他的这几个儿子,还是当日在场看了折子的大臣?
一处宫室之内,一忠厚模样的内侍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看着燕清真人。
燕清真人正在自个儿跟自个儿下棋。
棋盘之上,纵横之间,黑白子斗得凶残,粗粗一看,辨不出高下来。
内侍是奉了韩公公的意思来问话的,问了之后,真人没有立刻答,他也不催,就这么站着。
啪……
真人落了一子,这才缓缓开口道:“‘只看天灾、不问人祸’,这话贫道的确说过。”
内侍又问:“真人如何看待北地失守?”
燕清真人拿起黑子,眼皮子都不抬,指尖翻着棋子,道:“怎么?圣上觉得贫道祭天、求得不准吗?去岁可有天灾?”
内侍一怔:“真人的意思,是不是北境战事的确是人祸?真人指的人祸,是指……”
燕清真人闻言笑出了声:“狄人难道就不是人了?”
这话说得当真是一点也不错。
内侍明白了,拱手行了一礼。
等内侍走了,燕清真人把黑子落在了棋盘上,又执了白子,摇头道:“自己与自己博弈,真不是简单的事儿。”
伺候真人的小内侍上前,给他换了一盏茶:“那么不简单,真人为何还乐此不疲呢?”
“什么乐此不疲?”燕清真人睨了小内侍一眼,“贫道这是退而求其次,谁叫你们都不会下棋呢。”
小内侍摸了摸鼻尖,没话说了。
大朝会上的争议激烈,到了下午时,城里消息灵通的百姓都知道,小公爷被参了一本。
一时间,议论越发热闹,有人为黄印的耿直拍手叫好,也有人说那董御史不畏权贵。
永王府影壁后头,孙恪正要出门去听书,迎面遇上了永王爷。
他停步给永王爷问了安。
永王爷背着手,问道:“做什么去?”
“东街上听书。”孙恪回道。
永王爷在不让孙恪出门和警告一番之间,犹豫了一会儿,终是低声道:“你听书就听书,别惹事。”
“我惹什么了?”孙恪不解,反问道。
永王爷气道:“一个亲王世子,在市井街头与百姓争吵,这事儿难道你没有做过?”
孙恪被堵了个正着,无奈地眨了眨眼睛,他确实做过。
前回为了顾云锦,他与程晋之在素香楼的大堂里,与一愣头青辩了几句。
没错,是辩,不是吵。
当然,这话跟永王爷说没有用。
永王爷叹了一口气:“你要是气氛融洽,与其他听客们有来有往,还能说你不拘小节,你去吵架又算哪门子事儿?”
孙恪一脸无辜:“您还在意我的名声,我以为我的名声早就没有救了呢!”
永王爷彻底气笑了,跳起来就想抽他,偏今儿个手上还是没有趁手的工具,他也不解束带了,折了搁在边上的花枝就要打。
孙恪一面笑一面跳一面躲:“我有分寸,我真有分寸!”
“你能有个什么分寸?”这金贵的花枝打人根本不痛,永王爷甩了几下,颇没有意思,“知道你与阿渊交好,但你左耳进右耳出就行了,皇兄都不会拿这么荒唐的事儿为难阿渊,你别愣头青的就要去出头。”
话说到这儿,孙恪也不装不知情了,站直了身子,咧嘴冲永王爷笑:“我就听听,由他们说去。”
永王爷知道这儿子皮实,把花枝往地上一摔,随他去了。
孙恪先目送他父王离开,而后理了理被打皱了的衣摆,这才哼着小曲往外走。
他不骑马,也不讲究排场,就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子到了素香楼后。
落了轿,帘子刚一掀开,孙恪就见一眼熟的人在他跟前问安。
那是听风。
孙恪一眼就认出来了,当即眼睛一眯:“别与我说,我不掺合,我掺合了我父王能打死我。”
听风一听这话就乐了,转了转眼珠子:“不是请您掺合,是小公爷有好事儿报给您。”
第五百九十九章 惹是生非
“好事儿?”孙恪摆出一副压根不信的神情,“他自个儿一屁股麻烦事儿,还能有好事儿落到我头上?”
听风跟着孙恪往二楼去,等孙恪进了雅间,他才道:“小王爷,娶媳妇难道不是好事儿?”
孙恪的脚步就这么顿住了,缓缓偏过脑袋,看着听风到:“你再说一遍?”
听风的眼神特别真挚:“娶媳妇呀,洞房花烛夜,最大的好事儿了。”
旧传,有诗四句夸人得意者,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
孙恪这么个身份,这一辈子估计都在京城打转了,他乡遇故知这等好事,他轮不上。
金榜挂名,且不说他考不考得上,亲王世子下场比试,这是抢书生们的前途,不可能参加的。
因此,他这一生最大的得意好事,不就是洞房花烛吗?
至于久旱逢甘雨,把他心心念念的好姑娘娶回府中,不正是久旱逢了甘霖?
“这可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事儿了,”孙恪对听风道,“行了,我还用阿渊教?他小子想做什么,我有什么不清楚的。”
他俩是什么关系?
是穿一条裤子长大、一道翻过宫墙、一道惹是生非的关系。
只可惜,一年较一年大,蒋慕渊不惹是生非了,他还在这儿缅怀曾经的调皮童年。
可这一次……
孙恪摸了摸下颚,蒋慕渊不又开始惹是生非了吗?
实在太叫他开心了,这也算是久旱逢甘雨的好事儿了。
孙恪高兴地在雅间里坐下,亲自动手煮了茶,只可惜,他的好兄弟远在北境,不能与他一道品一壶茶、商量商量坏主意。
小王爷还真就知道蒋慕渊的心思。
说到底,不就是浑水摸鱼嘛!
前回就是如此的。
如今这一片浑水,全是蒋慕渊自个儿搅和起来的。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孙恪虽不喜欢参与朝政,但看热闹,他乐此不疲。
这日下午,顺天府里忙了好几个时辰,绍方德总算能坐下来喘一口气了。
他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
小吏苦着脸来禀:“大人,永小王爷他、他把素香楼的桌子给掀了……”
绍方德刚入口的茶水喷了出来,顾不上自家狼狈,忙问道:“什么?”
小吏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道:“是、是小王爷把素香楼的客人给打了……”
话音一落,他们的绍大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市井打架,从来用不着绍方德出马,衙役去了就行,当场能劝开的,该赔多少银子就是多少,劝不开的,两方带回衙门里,很快也就老实了。
可今儿个的其中一方是孙恪。
绍方德一面往素香楼去,一面心里直犯嘀咕。
他听过不少关于孙恪的传闻,也与孙恪打过交道,这位亲王世子矜贵,但脾气不差,他喜欢在市井听说书,但从不惹事儿。
听得不痛快了,最多也就是跟前回一般,用道理压得人家说不出话来。
再者,身份搁在那儿,就算道理压不住,对方碍于他身份,面对面的,也不敢与他争辩到底。
能让小王爷气得直接上手的,绍方德更好奇对方是哪里来的神仙。
素香楼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看热闹的人,而大堂里,孙恪翘腿吊儿郎当地坐在那儿,看也不看被他打趴下的人。
绍方德进去,先行了礼,再看看一地狼藉的大堂,道:“小王爷,这都是您砸的?”
“是,”孙恪坦荡极了,“素香楼的损失,我自会补偿。”
绍方德闻言松了口气,这位如此好说话,这事儿能了。
他又道:“那您怎么就动手了呢?”
“我看他不顺眼,打了也就打了。”孙恪再道。
而被孙恪打趴下的那一位,已经被衙役们扶起来了,脸上鼻青眼肿,哎呦哎呦直喘气。
绍方德道:“不如先请大夫,小王爷,您把人打了,医药钱……”
“落在我手里已经算清的了,”孙恪打断了绍方德的话,“绍大人,辱骂皇亲国戚是什么罪状?他进了顺天府,是个什么下场?”
辱骂皇亲,这罪名往头上一盖,那肯定不小。
“他骂您了呀?”绍方德道。
“他骂阿渊,骂什么要我与绍大人说一遍吗?”孙恪问道。
绍方德不想听,能骂什么他一清二楚。
可满京城被百姓骂过的岂止是蒋慕渊,圣上都被骂昏君,较真起来,他顺天府的大牢都塞不下。
但这一回,孙恪要较真,绍方德也不能不管,可明儿个被参的,肯定有小王爷,跑不掉的。
绍方德还是猜错了。
不用明日,今天孙恪就跑不掉。
圣上直接就让人把孙恪请进了御书房,孙恪一进去,发现永王爷也被叫来了。
永王爷气得胡子都要飞了,出门前答应得好好的,不过半个时辰就闹腾,他指着孙恪道:“不求你长进,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骂皇亲国戚?你也就是仗着你的出身闹腾!你都打别人了,别人能不骂你?”
永王爷被叫来的早,只听了一半故事,并不知全部实情,便领会错了。
孙恪道:“他骂的是阿渊,不是我。”
永王爷话被堵回去了。
圣上道:“骂阿渊什么了?”
“顾家给安苏汗养儿子,阿渊这是认了北狄的亲,他媳妇整日吹枕边风,再吹下去,阿渊就是狄人的女婿,不是您的外甥了。还说阿渊为了给岳家瞒事儿,杀俘虏,只手遮天,山高皇帝远,在北境作威作福,还勾结朝臣,想要蒙蔽圣心。”
圣上听着听着就给气笑了:“这都什么词?是你总结的还是那人说的?”
“就那人讲的,我要总结,那就一句话,‘他骂阿渊奸臣,骂您昏君。’”
永王爷都懒得抽孙恪了。
圣上却是不恼了,看了孙恪两眼,半晌道:“朕也不是头一回被骂了,怎么以前不见恪儿你给朕出头,阿渊的事儿你跳脚呢?”
“您是我皇伯父,不是我兄弟,”孙恪答得很是顺溜,“您的兄弟、我的父王,他觉得跟百姓争吵太跌份了。”
第六百章 文绉绉
坐在大椅上的永王爷背靠引枕,翘着腿,眼皮子都不抬了,就这么嗤了一声。
这个儿子,他打不动了,也养不动了。
圣上也往后一靠,目光落在永王爷身上。
只看坐姿,他们两个的确是亲兄弟,敢在御书房里如此不讲究的,满天下除了这个一母同胞的混账弟弟,找不出第二个了。
当然,永王爷很少到御书房来,他整日里闲散惯了,决计不会来这里自寻麻烦。
即便来了,也是恭恭敬敬的,虽是兄弟,但也是君臣,该有的分寸必须要有。
今日状况,纯属是被孙恪这臭小子给气坏了。
圣上以己度人,深思了一番,能不气吗?他要是孙恪的亲爹,早让他出去跪着了。
可无论是父王还是皇伯父,都拿孙恪没有办法,天寒地冻的真赶出去跪了,不消一刻钟,慈心宫里的那位就会亲自过来骂两个儿子。
圣上深吸了一口气,到底忍住了教训孙恪的念头,只骂了几句,便叫他们父子回府里好好反省。
御书房里静了下来,圣上闭目养了会儿神,吩咐道:“去,让绍方德查一查,那人到底是怎么骂的。”
韩公公应声去了。
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绍方德交了案卷上来,上头详细写了素香楼里的百姓的证词。
事关小王爷,且那一位在素香楼直接被拎进了御书房,绍方德不敢耽搁,召集人手询问的询问,记录的记录,详详细细写明了那挨打的是如何口出狂言污蔑蒋慕渊的,又是如何气得雅间里的小王爷下楼来与他讲理,理论不出结果,挨了小王爷好几拳头。
最后,整个素香楼桌子椅子倒了一片。
“呵,”圣上看完了,把案卷摊在大案上,啧了一声,“文绉绉的,哪一个编的呢……”
韩公公趁着给圣上添茶的工夫,眼睛往案卷上一瞟,当即便有数了。
那人的遣词用句,一看就是斟酌过的,决计不是个粗人能说出来的话。
可若是聪明的书生,又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证据的大放厥词?
况且,案卷上明明白白写着,那个挨打的只是个市井小民,认得几个字而已。
而证人们复述的话,也因着学识各有详略,说得最明白的便是素香楼的说书先生,这位讲书的记下了七七八八。
“真如黄印所言,折子上的事儿都往外头编,”圣上冷笑了一声,“一个个的,把御书房当做了什么地方。”
韩公公垂着眼,不进也不退。
圣上看在眼中,道:“你有话就说。”
韩公公压低了声音,道:“奴才这一日都在琢磨,殿下们没有必要为难小公爷,可不是还有那么多大臣吗?
年前让大臣们捐的俸银,可能都叫他们记到小公爷头上去了。
突然被掏了两年的银钱,心疼!”
“就这事儿?”圣上挑眉。
“那王甫安能因为几句话的时候陷害徐侍郎,现在这个,起码是真金白银,您说呢?”韩公公道。
圣上眯了眯眼睛,不置可否。
不得不说,蒋慕渊太了解圣上的性格了,北境这里的消息,京中一定会收到,圣上会怀疑顾家,但圣上更不喜欢御书房的事情被传扬出去。
圣上会疑心这其中所有的可能性。
当然,圣上也会怀疑是蒋慕渊故意搅水。
但每一种都有可能,每一种都没有实证,可能性越多,圣上会越谨慎。
摸不上鱼不怕,看不着鱼就行了。
孙恪转身看了眼宫墙,觉得蒋慕渊的搅混水功力委实深厚。
回了永王府,永王爷大抵是气过了头,根本不想教训孙恪,背着手就走了。
小王爷见状,也不胡搅蛮缠,老老实实睡了一觉,第二日天一亮,就去慈心宫里问安了。
他去得早,甚至陪皇太后用了早膳。
等圣上下朝得了信,哄得皇太后喜笑颜开的孙恪早溜得没影了。
圣上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随他去了。
京城里搅合了浑水,北境山口关下,却是战火硝烟。
狄人死守关隘,此处又易守难攻,两军僵持不下。
并非向威、蒋慕渊他们带兵不利,实在是受地形所困,没有攻城利器,要突破山口关太困难了。
而偏偏,几十年来,朝廷与狄人的战事多在草原之上,城池关隘几乎没有沦陷过,因而北境的攻城车、投石车一类的布置相对较少,所有的军资大部分投入到了马匹与兵甲之中。
虽然也从关内调集,可此类装备笨重,脚夫们费了好大劲儿,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冬日里,也无法为前线提供足够的支持。
不仅如此,冬季都是西北狂风,山口关位于上风口,给兵士们的进军造成了大麻烦。
即便冬日烧不起大火,也有浓烟。
鸣金收兵之后,向威带着一身寒气,顾不上擦拭脸上血迹,大步迈进了蒋慕渊的营帐。
他把长剑扔给了一旁的卫兵,张口就是一团白气:“知道山口关难攻,却没想到如此困难!”
蒋慕渊也还未梳洗,甲衣上留下了血迹、烟灰,他背着手看着地图,眉宇拧得紧紧的:“如此下去,恐怕会让狄人一路拖到雪化。”
“可不是!”向威叹息,“这么难打的山口关,狄人当时是怎么打的?”
蒋慕渊拧眉。
他知道北地失守的内情,但只有顾致泽一人通敌,他是管不到,也不会去管山口关的事儿的。
山口关与鹤城落到狄人手中,必然有其缘由。
并非是出了叛徒,也有可能是天运。
运气本就是战场上的一部分。
蒋慕渊道:“狄人兵力比我们之前打探来的要多,因而他们的粮草损耗也会更快。
鹤城里的粮草有限,我们从年前开始严防之后,狄人兵士从边上城镇劫来的粮草也少了。
如今更是断了补给,就看是他们先挨不住,还是雪先化了。”
一日接一日的围,一日接一日的打,可惜,战局依旧不乐观,连肃宁伯的情绪都很凝重。
而裕门关下,顾云锦依旧在整理她的文书与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