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一章 皆能战
韩公公忙安排去了。
圣上这才坐回到龙椅上,与蒋慕渊道:"你说顾家那几个兄弟要请缨回去,这可都是你在说,娶了人家的妹妹,就能替舅哥们拿主意了?
让他们几个自己来见朕,要打回去,就来御书房里说说明白,这仗怎么打、打多久、需多少军资粮草。
年轻人做事,不能只凭一腔热血,要前后想清楚。"
蒋慕渊垂首应下,先退出了御书房,使人去西林胡同传话。
如圣上所言,的确是他替顾家兄弟们拿了主意,可正是因为他知道舅哥们的性情,才会在御前说出那般有底气的话。
三位皇子俱在宫里,得了消息,很快便过来了。
北地破城的消息,三人都清楚,脸上神色亦是凝重万分。
孙禛一路走,一路与孙睿道:"那狄人是天降神兵?这个季节,到底是怎么顶着大雪,从草原深处杀回北地的?来得悄无声息,一来还就破城了!哪有这么巧的时机?顾家到底是怎么守的?"
孙睿绷着脸,一直没有说话,又冷这个脸,根本看不出他是不是有在听孙禛的话。
一个嘴巴不停,一个沉默无言,直至到了御书房前,孙睿才顿住了脚步,偏过头看了弟弟一眼,低声道:"事关军情,千万记得谨言慎行。
顾家守了几十年,从未失过城池,他家女儿又刚刚嫁给了阿渊,你这个时候指责他顾家,不合时宜。
父皇是叫我们来听着的,不是让我们高谈阔论的,你要想说,下回父皇让你说的时候,你再说吧。"
说完,孙睿也不管孙禛,先一步迈上了台阶。
孙禛落在后头,恼得直撇嘴。
嫁了个女儿到宁国公府,与皇家做了亲家,就可以丢城池了?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孙禛心里再忿忿,也不至于在此与孙睿起争执,自顾自气了会儿,也就作罢了。
等孙禛进了御书房,就见二皇子孙淼已经到了。
孙淼站在一旁,显得十分谨慎。
他自幼资质一般,母妃又不得宠,一直不受圣上看重,除了幼时考校功课,他几乎没有进过御书房,更别说是议政之时了。
虽不知今日为何得了这样的机会,但孙淼一心不强出头,只规矩地"听"。
几位大人们各抒己见,孙睿与蒋慕渊时不时在圣上的授意下讨论几句,直至外头通传,说是顾家三兄弟到了。
殿外廊下,顾云齐三人的神色凝重万分,按说是头一回面圣,该有些紧张才是,可今日突如其来的消息,已经夺去了他们所有的心神,此刻脑海里只有打回北地一个念头,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而且,蒋慕渊让听风到西林胡同传他们时,已经知会过了眼下状况。
他们知道,除了顾致沅和几乎可以断言已经不在了的田老太太,顾致清、顾云肃与蔡氏三人,也战死了。
却不知其他人此刻身在何处,薛平打听到的"没有回来的顾云婵和江家几兄弟"是否活下来了。
为了朝廷的江山,为了北地的百姓,也为了不知所踪的亲人们,他们必须回去。
三人跟着内侍入内,叩首行礼。
"都起来吧,"圣上道,"北地战局,你们应当都听说了,来跟朕讲讲你们的想法。"
顾云宴拱手,道:"臣等父叔兄弟、族亲,没有守住北地城池,叫狄人攻入城内,是顾氏一门辜负了朝廷的信任。顾氏深知此罪万死难辞,只求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让臣等兄弟随大军夺回北地。"
"就你们三个?"圣上问道。
顾云宴抿唇,道:"还有内子葛氏、弟妹朱氏,葛、朱两家亦是北地守军。"
圣上睨了顾云宴一眼。
孙禛却是没忍住,低声道:"怎么打仗还带女人?"
顾云熙是急脾气,若这话是圣上说的,他许是还掂量掂量,偏是个比他年纪小了好多的孙禛说的,他就憋不住了。
"三年前有奸细入北地,内子朱氏亲手绞杀两人;战报上有书,五弟妹蔡氏,与五弟一块战死;家仆传信,二姐云婵与夫家兄弟上了战场,恐也已经..."顾云熙深吸了一口气,哪怕是顾云宴死死抓着他的手臂,他都没有低头,一字一字道,"我顾家子弟,无论男女,皆能战!"
"好!好一个皆能战!"圣上抚掌,起身道,"既如此,朕便允了,肃宁伯为主帅,蒋慕渊为副将,你们兄弟为先锋,择日领兵出发,给朕把北地收回来!
京中其余勋贵子弟,只要是愿意赴北地上阵杀敌的,皆可往!"
御书房里的决断,霎时间传遍了全京城。
北地陷落破城,自是引起了一片哗然,尤其是有亲人在北地的,更是心惊胆颤。
眼下狄人驻守山口关,只要裕门关未破,京城倒无需担忧,因而百姓们此刻关心的是北地能不能收回来,有哪家子弟会响应圣上,奔赴北境。
而连女人一块上战场杀敌的顾家,有人佩服、亦有人摇头。
"弱质女流,能顶什么用?不留在家里管孩子,上了战场,能杀敌吗?"
贾家大娘坐在边上一桌,听不得此话,道:"花木兰能代父从军,穆桂英能挂帅领军,女人怎么就不能杀敌了?这位兄弟一看就是京城人士,从未去过边疆,那儿的女人,哪个没点本事?"
"有本事还能叫破城了?"
"破城就是没本事?"贾家大娘冷笑,"你当着这么多父老乡亲的面,再说一遍,破城是那些守军们没本事吗?"
那兄弟张口要说,见周围几个老婆子、年轻汉子围上来,立刻虚了。
老婆子的拐杖重重敲着地面:"我两个儿子守在北地,生死不明,他们没本事?你有本事你去把北地打回来!"
贾家大娘没有再说话,搁下银钱,往西林胡同去。
她与顾家人打过不少交道,最初是蒋慕渊交代的,后来是处得多了,十分和洽,眼下听了消息,哪怕是人单力薄,也想去问问,可否有她能帮得上的地方。
入了胡同,却见出入的人络绎不绝,要不是都穿着素净,她还当是回到了顾云锦出阁那日呢。
第五百一十二章 一份念想
那日的西林胡同里,来往的都是贺喜之人,而今日,多是来打听消息的。
所有人关心的,无外乎是北地如今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传言里顾家子弟死伤无数,那到底是死了多少又活着多少,北地破城,顾家眼下做何打算,圣上又是不是会降罪于顾家...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立场不同,想问的自然也都不同。
单氏应付了不少人,有些话里藏话的实在叫她在这节骨眼里疲惫不堪,只能打着太极先推过去,如贾家大娘这样爽快的真心人,还真叫她松了一口气。
冬日的天色暗得早,不知不觉间,外头就只余下月光了。
傅敏峥没有急着带顾云思回太师府,一来是顾云思的状况还不算好,二来是顾家兄弟都进宫去了,让顾云思回家里去,她也会一直悬挂着心,不如在顾家再等一会儿。
顾云锦陪着顾云思说话。
最初的震惊过去了之后,痛苦依旧是痛苦,但家里上下,已经慢慢接受了现状。
见顾云思沉默,顾云锦挖空心思着,道:"三姐姐,或许我们该这么想,起码长房、四房都在京中,若去年长房没有进京,如今只我门四房与你在京城,遇上这样的状况,那就越发...
除了要担心二房、三房,还要挂念大伯娘、大哥大嫂、四哥四嫂、还有云霖、丰哥儿、巧姐儿...
那岂不是越发揪心,没有个主心骨了。"
顾云思的眼皮子颤了颤,看了顾云锦一会儿,喃喃道:"可我却在想,若长房没有一并进京来,是不是这个冬天就不会被破城了?"
顾云锦的心跟着一颤,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是的,前世的这个冬天,北地没有战事,也不曾破城,在顾云锦所有的记忆里,都没有那样的场面。
前世今生是有不少改变,但顾云锦以为,与北地相关的变化,只有"长房入京"这一桩。
那是不是正如顾云思所思考的这般,若长房没有迁入京城,北地就会如顾云锦记忆里的一般,一直固守呢?
这个答案,顾云锦只能埋在心里,设身处地地想,这答案太过残酷了。
她记得单氏提过,是顾云思舍不得娘家人,单氏也舍不得女儿,几番商议之下,才定下入京的。
"三姐姐莫要那般想,狄人破城,与你们来了有什么干系?你能说若长房留在北地,狄人就不会进犯了吗?有些事情,是没有法子的。"顾云锦挤出笑容来,试着安抚道。
顾云思的唇嗫嗫着,半晌,道:"是啊,有些事情没有法子,我们除了尽力去做眼下能做到的最好最多的事情,别无他法。起码,我们如今不用担忧丰哥儿、巧姐儿,能多一人好好活下来,就已经极好了..."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可顾云锦总觉得顾云思的话里另有一层意思,偏偏是她此刻琢磨不透的。
顾云锦正想要再问一问,外头来禀,说是顾家兄弟与蒋慕渊一块回来了。
除了三个孩子,其余人都聚到了花厅里。
顾云宴把御书房里的决断与家里人做了交代。
单氏已有了心理准备,深吸了一口气,与葛氏、朱氏道:"既然寻着你们三叔、云肃和他媳妇儿,你们就好生安顿后事。
你们三婶娘没得早,三叔他之前说过,若有一天战死,就和老将军一样,烧作了灰,一半撒在城墙脚下,一半撒在草原上,生死都守着北地,你们一定要听他的话。
云肃和他媳妇儿倒是没有交代过,我这个做伯娘的做主,等你们寻到了老太太,一并入葬。
我们也没什么能替他们做的了,就是不知道勉哥儿如今在哪儿,可还活着..."
一句"生死都守着北地",让一屋子的人霎时间又红了眼。
葛氏噙着泪,哽咽着道:"您吩咐的,我都记下了。
我今儿想了一下午,老太太是个心思缜密的,她不离开北地,三叔他们要守城,自然也不走,但如栋哥儿、勉哥儿,老太太肯定会安排妥当,不会让他们留在城里的。
许是交由了奶娘婆子们,随着逃难的百姓一块出了城,如今正走在往京城里来投奔我们的路上呢。"
勉哥儿是顾云肃的儿子,而栋哥儿是顾云深的儿子,具是三房子嗣。
在一连串的坏消息之后,葛氏这番话,哪怕就只是一个推断,也让人振奋许多。
单氏连连点头:"说得是,说得是!老太太一定会让孩子们走的,哪怕情况危急、老太太没有顾上,奶娘们也会把勉哥儿他们抱出城的。
我们在京里,他们也不会往别处去,只会来寻我们。
薛平赶着来报信,一路快马加鞭的赶,许是路上错过了而不知道,你们这一路回去,多留心些,我再使人沿路慢慢寻回去,多寻两遍,准能遇上见过我们顾家孩子的人的。"
所有人都颔首,顾云锦亦然,她越发理解了顾云思的那句话,能多活下来一个,都是很好的。
能有这么一份念想,便是给了亲人们一份希望。
顾云思问道:"哥哥们是明儿一早就启程吗?"
顾云宴颔首:"我们熟悉北地,先行一步,掌握更多的情况,肃宁伯领大军三日后出发,直至裕门关,再根据最新的状况确定计划。你莫要担忧我们,你先顾好你自己。"
"我晓得,"顾云思郑重点头,"母亲说得对,如今局势下,我们每一个人,做好自己能做的该做的事情,就是齐心协力了。"
女人能上战场,大肚婆不行,她要做的就是先把孩子生下来。
朱氏偏头看顾云思,她对自家这三姑的性情还是有所了解的,看着是温柔的,平日说话也温和,但其实骨子里是个极其坚毅的。
她想,顾云思内心里是希望能回北地一战的,却因身体状况而只能作罢,正是因为这种矛盾,今日才会这般痛苦。
朱氏凑到顾云思耳边,道:"嫂嫂替你去,替你把狄人赶回草原。"
第五百一十三章 我想一块去
一面说,朱氏一面看向了顾云熙。
因着圣上要鼓舞勋贵子弟们奔赴北地,顾云熙在御书房里那番慷慨激昂的话,自是作为标杆传了出来。
那句"男女皆能战",激得百姓都热血激昂,对顾家刮目相看。
朱氏自然也听说了。
别看顾云熙在府里时,嘴上让她"不许瞎凑合"、"莫要去添乱",可在御前被质疑时,他会直截了当地说出那么一番话,他看的到家中女眷们的傲骨。
朱氏想,她要对得起这份肯定。
顾云思看着朱氏的眼睛,颔首应了一个"好"。
定下了明日一早启程,此刻自是不再耽搁,各自散了去做最后的准备。
顾云思随傅敏峥回太师府,离开前,沉沉看向单氏。
单氏上前去,一把拥住了女儿,低声道:"我知道你担忧什么,但眼下状况,谁也说不明白,总要回去弄清楚了再议。我会再与云宴说一说,你且安心。"
顾云锦把徐氏送回了四房,转身出来,蒋慕渊在院子外等着她。
天色已经极暗了,虽有月光,还是不够清明,蒋慕渊问沈嬷嬷要了盏灯笼引路。
一手提灯,一手牵着顾云锦,两人不疾不徐往外头走。
顾云锦垂着头,道:"都说回门这日要赶在天黑前回去,我们却拖得这么迟了。"
"事出突然,"蒋慕渊轻叹,垂眸看了顾云锦一眼,道,"我也是明日跟着你哥哥他们一块先行,抱歉,才刚成亲,就要留你一人了。"
"也是为了我娘家人..."顾云锦说完,脚下却叫碎石子一绊,好在是蒋慕渊拉着,她下盘又不虚,踉跄了两步,也就站稳了。
蒋慕渊确定她站直了,手上才松了些劲儿:"当心脚下。"
顾云锦想点头,看着被笼在黑夜里的宅子,在心里憋了一整天的话,终还是说了出来:"我想一块去。"
蒋慕渊挑眉。
顾云锦道:"我的骑术练得不差,赶路时不会拖后腿,我的武艺虽不能上阵杀敌,但与嫂嫂们一块寻人自保应当足够。
我今天一直在想,我这两年认真习武到底为了什么,不仅仅是强身健体,强身健体可不用练枪法棍法,我什么都想学,什么都要练,只是因为我姓顾,我是镇北将军府的姑娘。
四哥哥说得对,顾家子弟,无论男女,皆能战。
哪怕今日的我还不能够应战,我也不该是躲在后头的那一个。
我也应该、也可以为了北地去做些什么。
而且,真的寻到了勉哥儿、栋哥儿,两个嫂嫂的担子很重,我能帮着看顾、分担一些,也是好的。"
顾云锦从前的确不喜将门身份,但经过了起起伏伏,她最终明白,是她的出身、她的经历,组成了全部的她。
她不该也不能割舍掉任何一部分。
欢喜与苦难一样,都是历练和成长。
今生,最开始扎马步时,她只是单纯的希望自己的拳头能打人狠一些、痛一些,可在不知不觉之间,想法也渐渐发生了变化,她彼时没有细究,直至今日回想才有所顿悟。
她骨子里流着的毕竟是顾家的血。
而且,还有那个梦。
"我能找到云妙的吧,我想去找到她,带她来京城。"顾云锦抬起头来,沉声道。
映了月光与烛火的眸子很亮,蒋慕渊从顾云锦的眼睛里,读到的是果敢。
他突然想到了前世的岭北白云观,他记得顾云锦提及亲人时的后悔,正是因着当年没有主动地向家里人示好、寻求和解、辜负了他们的真心,才会在生命的尽头那般失落。
现在,顾云锦又一次站在了选择的两端。
倘若他阻止了她,不许她跟着去,那么最终,留给顾云锦的也会是遗憾、后悔,和无尽的执念吧。
那种滋味,蒋慕渊一样品尝过,他在前世顾云锦病故后的每一年里,都在为了没有坚持带她离开岭北而后悔。
明明已经看出她时日无多,若带她入大城、寻大夫吊着她的命,等御医赶到,是不是她会有一线生机?
念得越久,想得越多,后悔和遗憾就越深。
蒋慕渊已经经历过一回了,他不希望在往后的岁月里,顾云锦也被执念所困住,为她今时今日没有替北地做些什么而后悔一生。
明明,她昨日在见蒋卢氏时,就说过想起了自家祖母;
明明,她新婚夜时说她梦见了顾云妙,梦见了将军府。
蒋慕渊应过带顾云锦回北地看看的,出了这等事情,错过了这一次,往后即便再去,又是不同了的。
一瞬不瞬地,蒋慕渊看着顾云锦的眼睛,颔首道:"那便去吧,只是一样,跟好嫂嫂们。"
顾云锦紧绷着的肩膀松了些,蒋慕渊答应得比她设想的还要容易。
不用长篇大论,不用彼此拉锯,她说了,他便懂,这是理解、也是信任。
彼此之间互相相信,才能毫不犹豫地让她奔赴北地,虽有担忧,但也知道她能做什么、做多少。
蒋慕渊见她放松下来,不由也弯了弯眼:"既然定下了,告诉他们一声吧。"
顾云锦应了,两人一道往回走。
徐氏屋里,依旧亮着灯,见顾云锦回来,她讶异极了:"可是担心北地?"
顾云锦上前坐下:"我与小公爷商量过了,明日我也回北地,因而来与太太辞行。"
徐氏愕然,难以置信地看着顾云锦:"你...想好了吗?"
顾云锦点头:"想好了的。"
徐氏的眉头紧紧一皱,但她终究没有劝说什么,而是伸出手,摸了摸顾云锦的脸颊,露出了一个温柔笑容:"一切小心,我等你们回来。"
饶是坚定,顾云锦的鼻子亦有些酸,她把要涌出来的眼泪逼回去,道:"您放心,我们会好好回来的。"
"天不早了,既然要启程,回去准备准备吧。"徐氏没有留顾云锦多言,只让翠竹送她出去。
翠竹把人送出了四房,转身回到屋子里,就见徐氏已经披上了厚厚的雪褂子,她一怔:"太太这是要去哪儿?"
徐氏道:"你守着屋子,我和沈嬷嬷去大嫂那儿。"
第五百一十四章 取舍
还不到腊月,但夜风已经十分冷了,饶是徐氏裹了雪褂子,还是觉得寒气直直往身上钻。
她只能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
沈嬷嬷打着灯笼,一直提醒徐氏当心脚下。
徐氏张口,呼出来的全是白气,她笑了笑,道:"你看,我这身子骨还是好了许多的,冷归冷,还未到吃不消的地步。"
"这两年得乌太医调理,还是极有效果的。"沈嬷嬷附和道。
"是啊,"徐氏苦笑,"那么多药材,总算不是白白浪费了的。我这身子骨我清楚,不进则退,若不是得了小公爷相助,如今这季节,怕是只能在屋子里躲着了,而后一年不及一年。"
沈嬷嬷脚步不停,心里却有些疑惑,不知道徐氏为何会突然说起了这一桩。
徐氏却依旧自顾自的,道:"只从这一点看,老太太让我回京来,是为了我好,我若留在天寒地冻的北地,越发受不住了。"
沈嬷嬷抬眸看徐氏,心中疑惑越深。
她虽是老仆,但当年那段旧事,她依旧有不解和模糊的地方。
徐氏作为填房,在将军府里的位子有些尴尬。
田老太太除了高看长房一眼,对其余三房,无论嫡庶,一概差不多,也正是因着这种差不多,反倒叫人觉得,老太太对庶出的二儿子顾致泽反倒比对两个亲生的小儿子更亲近些。
至于孙子辈,老太太对余下的三房,还真的就是一碗水端平了。
沈嬷嬷挺理解顾云锦小时候对老太太的畏惧,田老太太为人端正也刻板,不是小孩子会喜欢的那种老人的形象,她那等脾气,对徐氏这个填房儿媳妇,自然也是淡淡的。
老太太严肃,徐氏恭谨,原先还算平稳,可在顾致渝病故之后不久,这对婆媳的关系突然就紧张起来了。
沈嬷嬷只记得,那日下午,徐氏被老太太叫去,两人闭门说了两个多时辰,徐氏是红着眼睛出来的,当日夜里便定下了要带顾云齐和顾云锦回京城。
沈嬷嬷吃了一惊,去老太太院子里打听了一圈,只说是老太太把徐氏劈头盖脑骂了一通,谁都不在屋子里头,那骂声厉害得却连院子里都听得见。
徐氏铁了心要走,田老太太也不拦,更不理会她要带孩子走,沈嬷嬷总觉得哪儿怪,又转头去单氏那儿听口风,想让单氏做个调和的,偏偏长房浑然不淌这趟水。
从闹上,到简单分了产业,最后收拾东西出发,其中不过五日。
按说这种状况,徐氏对老太太该是怨言无数的,可依沈嬷嬷之见,这些年里,她从未在徐氏身上读到过愤慨。
沈嬷嬷一直以为,是徐氏生性平和,即便与婆母翻了脸,也不会指责、怪罪对方,可这会儿听徐氏这么几句话,反倒是品出些不一样的味道来。
徐氏对老太太的感情,与其说是不怪,反而是感激。
沈嬷嬷迟疑了一阵,终是开口问道:"太太,当年您与老太太到底谈了些什么?您为何突然要回京了呢?"
徐氏并未回避这个问题,反倒是浅浅笑了笑:"我其实是不想回来的,你知道的,我与娘家不亲,我回来做什么?
只是老太太反复告诉我,人这一生,都要有取舍。
她说'塞翁之马、焉知非福';,我彼时不理解她,还是照着她的话做了。
今日再想,有些领会,所以我也要把这句话说给大嫂听。"
回答是回答了,却也无头无脑的,沈嬷嬷一脸莫名,还要再听徐氏多解释几句,就已经到了长房外头。
徐氏刚进去,迎面便遇上了从单氏屋里出来的顾云宴。
顾云宴神色很凝重,一双眉宇紧锁,见了徐氏,他颇为意外,道:"婶娘这个时候怎么过来了?"
徐氏道:"云锦刚与我说,她会随你们一道去北地,小公爷也答应了的,我没有拦她,来知会大嫂一声。这一路上去,还劳烦你们多看顾些她。"
初初一听,顾云宴有些不解顾云锦的决定,可再一想,倒也想转过来。
都是顾家子弟,这样的选择并不叫人意外。
"婶娘放心,云锦肯定经过了一番深思,她不会贸然行事的,"顾云宴道,"我也会护着她。"
徐氏颔首,进去看单氏。
屋子里静静的,只点了一盏油灯,单氏靠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双眼闭着,她看起来疲惫极了,整个肩膀都往下垂着。
徐氏上前,低声唤道:"大嫂..."
闻声,单氏睁开了眼睛,只是视线涣散着,隔了好一阵,才聚焦到徐氏身上,她动了动嘴唇,声音都哑了:"你怎么来了?"
徐氏坐下,就着这点儿油灯光,她在单氏的鬓角看到了几根银丝。
分明,前几日还不曾有的。
徐氏的心紧了紧,今日突闻变故,所有人都在讲顾家如何了,将军如何,子弟如何,北地如何,在外人眼中,顾家是守将,而在自家人眼里,顾家是亲人呐。
单氏作为在京中的女主人,一人扛下了所有往来,可撇开那些,夜深人静时品味这一切,单氏失去的是丈夫,而她,并没有沉浸在痛苦里的时间。
徐氏看在眼中,想以自身经历来劝解几句,话到了嘴边还是都咽了下去,此刻不是那个时候。
"我在门口遇上云宴了,"徐氏干脆只说正事,"四哥留下来的话,云宴知道吗?"
徐氏口中的"四哥"指的就是她的丈夫顾致渝。
单氏沉沉点头:"我们启程进京前,将军与我一道与他说过了,他是知道的;云思也知道,有一回我和老太太说话,叫她偷听了一大半,不得不都告诉她;云熙倒是不知情,一直瞒着他,就为此,之前还与我闹过一回。
我今日还与云思说,北地失守,未必就是那个原因,兴许是旁的变故,总要弄明白了才能下决断。
我刚交代给云宴了,若不是,就继续烂在肚子里,若真是,就由他这个做大哥的告诉弟弟妹妹,然后把失掉的城池打回来。
顾家人,要对得起北地将士百姓。"
第五百一十五章 焉知非福
北风吹得窗户梆梆作响,连月色都叫浮云遮挡住了。
屋里相对无言的两妯娌这才回过神来,单氏没有叫人,自个儿起身,把后窗户紧紧闭了起来。
徐氏抿了抿唇,抬头道:"大嫂,云锦明日也跟着去。"
单氏刚转过身来,闻言怔住了,迟疑着道:"她一个新嫁娘,掺合这个做什么?小公爷不拦着她?"
"说是小公爷答应的,"徐氏道,"我是想,既然他们夫妻两个都想好了,我也就不唱反调了。
云锦做事,向来是自个儿拿主意,好些事情,我还都是听她和云齐媳妇的。
她下了决心,又不是个冒冒失失的,我信她。"
单氏扶着桌沿坐下来,半晌,她突然笑了起来,叹道:"到底是顾家的姑娘,甭管年纪长幼,平素是个温和的还是泼辣的,骨子里的脾气其实各个都是一样的,认死理、较起真来,不撞南山不回头。"
徐氏听了,问道:"大嫂是指云思?"
"云思是一个,其他又有哪个不是呢?"单氏苦笑着摇了摇头,"老太太彼时要你们回京,便没想过要让云齐和云锦再回北地去..."
徐氏接了话过去,道:"我离开时,老太太一遍遍与我说'塞翁之马、焉知非福';,我彼时不领会。
便是再与外头说我是回京投奔娘家的,说穿了,都是我回不去北地了,我们被'赶出';顾家了。
人生在世,落叶无根,终究是浮萍一朵。
我不知道这个'福';从何而来。
今日,多少体会了些。
若我们还留在北地,盛哥儿生在将军府里,一朝破城,盛哥儿能活下来吗?
长房若也没有进京来,只我们四房在京中,这会儿我收到的讣告,又要多几个人的名字?
我便是有心,这天大地大的,我去哪儿寻丰哥儿、寻巧姐儿?
这一回,云齐他们往北地去,能寻到栋哥儿、勉哥儿,就是老祖宗们保佑了。
不管这一回他们回去多久,找到了什么线索,最后又能不能平安回来,好歹,这西林胡同里,有根。"
几句话,说得单氏再一次红了一眼,她握着徐氏的手,颤声道:"你能这么想,老太太在天有灵,会高兴的。她那个人呐,就是面冷,弄得晚辈们各个都怕她,其实,是最最为一家人着想的了。"
妯娌两人彼此宽解了一番,徐氏也起身回了四房。
宁国公府里,灯火通明。
安阳长公主一直在等蒋慕渊和顾云锦回来。
北地消息入京,她自然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心疼,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失去至亲,这种打击委实太大了。
等外头禀两人回来了,长公主忙直起身来,朝顾云锦招了招手:"过来让我瞧瞧。"
顾云锦走到近前,垂头道:"回门时出了状况,回府晚了,还望母亲莫要怪罪。"
"我怪罪那个做什么?"长公主拍了拍顾云锦的肩膀,道,"于朝廷是战事,于你娘家是丧事,大事在前,那点儿规矩莫要提它。
我听闻你娘家哥哥去了御书房,阿渊明日是与他们一道往北地去吧?
这才新婚,却留你一人在府里。
你呢,无论遇上什么,不管是娘家那儿还是姐姐那儿,但凡要帮把手的,自与我来说。
我旁的本事不见得有,就这出身能压人,帮你撑场子还是可以的。"
顾云锦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地,有些想笑了。
宽慰的话有不同的说法,由长公主说来,却像是能搬开胸口的沉重石头一般,让人突然就能松一口气。
虽然,她做出的决定与长公主的设想截然相反,但这份善意,还是叫她的心暖了许多。
"母亲,"顾云锦没有让蒋慕渊来开口,自己主动与长公主道,"我明日也跟着小公爷一道去北地,与我嫂嫂一起..."
闻言,长公主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愕然,她下意识地就要阻了顾云锦的话,余光瞥见边上波澜不惊的蒋慕渊,她生生把话都咽了下去。
儿子这般镇定,可见是两人商议过了的,既如此,她这个做婆母的难道还一味地摇头吗?
要长公主来说,她自然不希望家里人涉险,战火纷飞之处,光想想就叫人心里起伏不断了。
可蒋慕渊判断顾云锦可以去,儿子比她自己更懂得边境,她一个只凭想象就下判断的,实在无法理直气壮起来。
况且,不止是顾云锦一个女人,还有顾家两个儿媳妇。
御书房里的那句话已经传开了,"男女皆能战",谁又比谁不如?
她难道一定要说自己的儿媳妇比不上别的妇人吗?
长公主沉默了一阵,问道:"你娘家知道了吗?"
"知道了的,"顾云锦颔首,见长公主神色凝重,她试探着道,"您是担心我不适应吗?"
长公主垂下了眼,她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也没有随意拿一个理由搪塞,而是极其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才答道:"蒋家原就是将门,我嫁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丈夫、儿子、孙子,都是会上战场的。
虽然会担心、会牵挂,但普天之下,与我一般送夫送子去打仗的妇人,太多了,我又矫情什么?
不过是好好在京里待着,该吃吃,该喝喝,等他们回来就是了。
我只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我还要送我的儿媳妇去战时的边关,这有点儿突然,一下子没转过弯来。"
这般真心的答案,是真的叫顾云锦莞尔了。
她道:"虽是战时,但我有自知之明,绝不会冒进,也不会去不该去的地方,我能做的事情不多,我会去做好,而不是拖后腿。"
"那便好,"长公主说完,转头看向蒋慕渊,道,"你自己挖空心思娶回来的媳妇儿,你可要看好了,你对局势比她清楚,她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你指派指派明白,她涉险而为,最后心疼死的那个是你。"
蒋慕渊知道长公主讲理,她会答应让顾云锦随行,这也是蒋慕渊能在不禀父母之前就应下妻子的原因。
不过,长公主答应得这般爽快,还是叫他有些意外,不由笑道:"您放心。"
第五百一十六章 该狠时狠
寿安郡主亦是担忧着,得知兄嫂回府,急忙赶了过来。
她肚子里有一堆的话要与顾云锦讲,可真的见到了人,一时有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以寿安之见,顾云锦这会儿的情绪稳定,她若是胡乱安慰,说不定反而把顾云锦招哭了。
她干脆闭嘴,只挤出笑容来,在长公主身边坐下,试探着问顾云锦道:"嫂嫂,我明日下午想去清水观,你与我一道去,好不好呀?"
顾云锦哪里不知道这小姑娘的意思,转弯抹角的,也就是想宽她的心。
她柔声道:"那你只能一人去了,我随你哥哥去北地。"
寿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四人说着话,蒋仕煜从外头回来,听了几句,虽皱了皱眉头,但也没有反对,而是坐下来,认认真真听顾云锦和蒋慕渊说今日在顾家里头商量的结果。
几人出发、如何取道,抵达裕门关时再如何变化...
直到所有的内容都听完了,蒋仕煜才缓缓开口,道:"我晚上是跟肃宁伯他们商议去了,听他的意思,晋之会跟着他去。"
蒋慕渊挑眉。
前世北地不曾失守,程晋之自然也就没有去过,他是在一年后入了右军都督府,历练了一年半后去了平海关,跟着肃宁伯的一位老部下研习水师,直至蜀地叛乱,朝廷征召,他奔赴蜀地,立了不少战功,却也马革裹尸。
今生,蒋慕渊自然不希望好友英年战死,但将门子弟绝不可能留在京中虚度光阴,程晋之迟早要投军的。
既如此,与其去平海关、去蜀地,还真不如现在跟着肃宁伯锻炼一番。
有他亲爹看着,程晋之浑身是胆,也不会脱了缰。
况且,圣上在御书房里都号召了勋贵子弟奔赴战场,肃宁伯作为主帅,程家总要有所表示的。
程晋之这个先锋,也是情理之中。
蒋仕煜又道:"肃宁伯是想斩草除根,除了驻守山口关的狄人,等来年开春,也要给退回草原深处的狄人迎头棒喝,这场战事,会拖上几个月。裕门关是要地,关外的受难百姓会陆续退回关内,你们要寻找亲人,不如多花些心思在裕门关内,许是会有收获。"
顾云锦颔首应下。
蒋仕煜摸了摸下颚,道:"我倒是走过不少地方,却不曾在北地领兵,就不胡乱给你们指点了。
阿渊你多听听肃宁伯的意见,也听听顾家那几兄弟的意见,他们虽然与你年纪相仿,但到底是北地出身,比你了解状况。
顾将军和他三弟战死,若是你们能寻着顾二,听他的也行,他有经验。
记得,该狠时狠,该稳时稳。"
行军打仗,兵法天象阴阳,能说道的东西太多了,蒋仕煜自认这些年也教了儿子不少,也带他上过战场,可放他一人去,终究是头一回。
做父母的,岂能完全放心?
只是,临时抱佛脚,毫无用处,所有的心得体会,到最后也就是这么八个字而已。
"天很晚了,回去收拾收拾就休息了吧,"安阳长公主看了眼西洋钟,交代顾云锦道,"阿渊忙起来时许是顾不上,你记得写家书回来,给我们报个平安。"
顾云锦点头。
屋外,不知何时絮絮飘起了雪花。
蒋慕渊牵着顾云锦的手往回走,月光已经不见踪迹,只灯笼光照明。
新房里,原本该挂上一个月的红绸、双喜都已经撤了,不见白日里的欢喜。
抚冬站在庑廊下,看着远远走过来的两人,眼睛里湿润一片。
顾云锦回府时就让人来传过话了,除了蒋慕渊随身的行囊,还要收拾她的衣物,念夏明日跟着出发,而抚冬留在府中。
抚冬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京城,更别说是遥远的北地了。
在西林胡同时,她倒是听随长房入京的婆子丫鬟们说了不少北地事情,对那远在天边一样的地方生出了几分好奇、也有了几分向往,她还与念夏说过,往后许是有机会跟着顾云锦去看看。
可突然间,北地陷落了,顾云锦要随着蒋慕渊去北地了。
再是向往,那也是狄人出没之处,抚冬这辈子就见过杀鸡杀猪,再大的场面,实在没有见识过,她怕,但确定了夫人不带她去,她又失落起来。
想去、不敢去,还不能去...
如此矛盾的情绪交织的,最后余下的是不甘心和悔恨。
夫人不带她,是因为她的功夫远远比不上念夏。
念夏是顾家家生子,自幼习武,哪怕是顾云锦在徐家的那几年,念夏都没有放松过。
抚冬是从顾云锦扎马步起才跟着练的,但她只为强身,现在就是个花架子,比起顾云锦都输一大截,更别提念夏了。
她若往北地去,万一遇上些事儿,别说自保,怕是还要顾云锦反过头来照顾她。
抚冬决计不想给顾云锦添那等麻烦,她有自知之明,但正是因为知道,才不甘心。
这种不甘心,甚至压过了对战事的恐惧。
可抚冬的这些心境,此刻谁也无法去顾及、去体会。
才初初入国公府,抚冬与蒋家的丫鬟们还不熟悉,能叫她说心里话的只有念夏,而念夏...
念夏沉默了一整天了。
北地是顾家的根,也是念夏的根,她的父母兄弟,都在北地。
眼下顾家子弟的具体生死都没有弄明白,又怎么会知道念夏的亲人的状况?
将心比心,抚冬宁可自己闷着,也不拿她这点儿事情去烦念夏。
这会儿见顾云锦回来,抚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打水伺候主子梳洗:"夫人,您和小公爷放心去,奴婢会和钟嬷嬷一道看好家的,得了空,奴婢就回西林胡同去看太太、奶奶,您不要担心京里。"
顾云锦转头看她。
抚冬咬着下唇,半晌又道:"奴婢会好好练基础的,绝对不会给您、给顾家丢脸。"
说完,见顾云锦没有多少反应,抚冬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忽然间,却见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她不禁抓了抓脑门,也笑了。
笑过了,顾云锦又深吸了一口气。
今日状况,的确让人心痛万分,但在那么沉重的坏消息之后,身边的人,给予的关心,才越发的温暖。
第五百一十七章 叫你安心
油灯光微微有些暗,钟嬷嬷拿剪子拨了拨灯芯,屋里亮堂了许多。
墙角的炭盆烧得火热,与橘黄的灯光一道,隔绝了外头飘洒的雪花,使得内室里越发暖和。
顾云锦很喜欢这样的温暖,也想以同样的温暖去回应身边的人。
哪怕,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叫人手足无措、又沉闷不已。
只是,不管是今夜还是明日开始的未知的北地之行,她绝对不能是低落的那一个人,打起精神来才是最要紧的。
顾云锦上下打量了抚冬两眼,伸手捏了捏她的胳膊,道:"不给我丢人呐?这胳膊捏起来是比前两年结实多了,只是这双腿,你能下一字劈叉了吗?"
抚冬脸上一红,鼓着腮帮子,眼睛里写满了不服输,道:"等您从北地回来时,肯定学会了。"
顾云锦莞尔。
重生之后,她自己勤练功夫,对身边人倒是没有特特要求过。
念夏是长年累月习惯了,抚冬只学个架子,心思并不在这一行上,顾云锦知道她,也不强求。
可今儿个抚冬自己提出来了。
顾云锦并不想打击她,基本功枯燥无味,全凭坚持,若边上人再泼冷水,就实在无趣极了。
闻言,顾云锦道:"那你可要好好练,等我回来时,你若学成了,我便有赏。府里好些人是练过拳法的,你要愿意,自去请教。"
"那便是冲着夫人的赏,奴婢也要学出个模样来。"抚冬道。
顾云锦弯着唇,道:"那我也要好好想想,赏你什么东西才好。"
主仆两人说着细碎的小事,气氛融洽得与平日里无二。
等蒋慕渊从净室出来,抚冬才与钟嬷嬷一道退出来。
出了屋子,冷风铺面,抚冬打了个寒颤,脸上的笑容霎时间消散,整个人垂头丧气的:"嬷嬷,我怎么就这么无用呢...我若厉害些,也能帮上夫人的忙..."
钟嬷嬷裹紧了衣领子,轻轻拍了拍抚冬的背,道:"你觉得自己无用,我看着倒还挺有用的,这个当口上,能让夫人露出笑容来的,那都是有用的人,否则,你就是能一个干趴下十个,都不够看。"
抚冬愣了愣,认真琢磨钟嬷嬷的话,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屋里,蒋慕渊简单查看了准备好的行囊。
他常常出远门,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一走数月的状况也常有,有时长久在外,偶尔入京时回府一趟,过不了一两日又是远行。
长公主曾说过,这国公府的屋子,在蒋慕渊这儿,跟落脚的驿站似的。
他习惯了这样的奔波,行李素来都是一切从简,但现在,他的那几个包袱的边上,又多添了顾云锦的。
这种感觉,实在新鲜。
正像是这新院子一样,除了他用惯了的物什,又添上了顾云锦带来的,两人的东西融在了一起,叫人踏实极了。
"你过来看看,缺什么的还能补上。"蒋慕渊道。
顾云锦上前,一一打开看了,又重新收拢。
这趟是快马加鞭赶路,自然是怎么轻便怎么来,只是季节如此,冬衣宽大厚重,再怎么挤压也比夏天的衣服占地方,因而留给其他物什的就更少了。
她久居京城,没有适合北地冬天的衣物,便是有暖和的,用的也都是好料子,决计不适合在穿回战时的北地去。
如今给她备下的这几身,还是钟嬷嬷寻来的,里头棉花扎实,外头粗布料子耐磨,冬衣不讲究贴不贴身,稍微宽大些也能穿。
首饰头面,一样也不带,药品则是能带多少就带多少。
顾云锦理了一遍,道:"看着是差不多了。"
蒋慕渊帮着看了几眼,让顾云锦稍等,转身去了对面梢间。
顾云锦疑惑,见蒋慕渊很快就回来了,手上还多了一柄匕首。
"开了刃的,"蒋慕渊一面说,一面拔出来给顾云锦过目,"你随身带着。"
京中姑娘们出行,不管会不会武,一般都会带匕首,只是那把并不开刃,所有的做工都费在鞘上,花纹精致、缀以宝石无数,只讲究一个好看。
顾云锦也有那样的匕首,赏玩足够,防身完全用不上。
而蒋慕渊给她的这一把,鞘上只粗犷纹理,没有任何装饰物,刀刃却是寒光逼人,锋利极了。
"看着就利索,"顾云锦接过来,反复看了看,搁在了整理好的行李上,"有它在,割什么都方便。"
蒋慕渊看了眼匕首,把视线挪回到了顾云锦身上。
他给她匕首,自然只希望她拿它割绳子、割果子,凿墙也成,而不是去面对血淋淋的近身攻击。
只是,战事无绝对,谁也说不好一定不会遇上什么。
若是真到了那个节骨眼上,顾云锦能有一防身之物,也是好的。
"云锦,"蒋慕渊放柔了声音,见顾云锦抬眸看过来,他伸手将她箍进了怀中,顺着她的背,轻轻拍了拍,"你还记得云妙在梦里跟你说的话吗?"
怀抱很是温暖,顾云锦不由自主地就放松下来,顺着蒋慕渊的话,道:"记得的,她那天夜里与我说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得。"
蒋慕渊的唇落在顾云锦的额头上,就这么贴着:"我知道你是想回去找云妙,但云妙最后与你讲的,是要你好好的,你千万记住这一句,你要先顾好了自己,才能让她安心。"
心跳声就在耳边,顾云锦靠着蒋慕渊的胸口听了会儿,道:"我记住的,会让她安心,也叫你安心。"
夜色沉沉。
顾云锦原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不知不觉间就睡沉了。
一夜无梦,再睁开眼睛时,外头已经亮了。
顾云锦急急坐起身来,探头与穿衣的蒋慕渊道:"我们睡迟了?怎么也无人叫一声。"
蒋慕渊回手揉了揉顾云锦的额发,道:"不迟,只是外头有雪,看着亮罢了,你这会儿起来,时间刚好。"
顾云锦应了声,麻利地梳洗更衣。
抚冬给顾云锦梳了个最简单的盘发,不用任何点缀,正好戴厚厚的皮帽子,脸上未施粉黛,整个人素净极了。
早餐是扎扎实实的大馒头,就几样小菜,饱腹又方便,厨房里还多备了几个,叫他们路上也能顶一顶。
第五百一十八章 胆儿大些
匆匆用过了,两人去给蒋仕煜和长公主辞行。
所有要关照的话,昨儿个都已经说过了。
蒋仕煜拍了拍蒋慕渊的肩膀,不再多言,长公主饶是想婆妈一番,也记挂着时辰,只抱了抱顾云锦,便催他们出门。
寿安也过来了,眼睛里满满都是不舍,在听风牵着马儿过来时,她凑到顾云锦耳边,道:"北地风土人情与京城不同,我等嫂嫂回来与我讲一讲。"
顾云锦点头应了。
长公主一直送到了府外,直到骏马出了胡同,才满腹牵挂着往回走。
钟嬷嬷上前扶了她一把,道:"盛装时好看的人多,跟夫人这样清汤寡水都好看的,少见。"
长公主失笑:"她模样是好,这般端端正正的,我头一眼看她,就觉得这姑娘该是个端坐内堂的,眼下年纪小,等到了我这个岁数,也是通身气派。北地毕竟打仗,我怕她这样的孩子,吃不消呢。"
"奴婢瞧着倒是未必,"钟嬷嬷眼珠子一转,道,"您知道的,小公爷每回早起远行,吃的都很简单,馒头就小菜,除了吃相斯文些,与街边摊子上的百姓也没什么区别的。
今晨,夫人与小公爷用的一模一样,奴婢一直看着,她没有半点儿的不自在、不习惯,也是大口大口的,瞧着就觉得有股子豪气。
能矜贵,能粗放,看着倒也挺有意思的。"
安阳长公主不由扑哧笑出了声:"若真像你说的这般,倒也挺好。去了北方,是想精细都精细不起来,她能适应,最好不好了。"
这番对话,顾云锦自然是听不到的。
不过,钟嬷嬷说得也是实情,顾云锦不讲究起来,是可以很不讲究的。
前世在岭北的那几年,生活不比京中,也把她的性子拧了不少,习惯了之后,也不觉得那样的粗放有什么不好。
总归是过日子,库里有多少存粮,就吃多少米呗。
他们与顾家人约定了在北城门上会合,刚刚到了城墙下,就见顾家人也到了。
这一趟简行,蒋慕渊只带了寒雷与惊雨,依旧留听风在京城,顾云锦带了念夏,而顾家那儿,除了三兄弟与葛氏、朱氏,还有赶回京来报信的薛平,与葛氏身边的庞娘子。
庞娘子三十出头,亦是北地人,在女子间算得上身形高大,一身功夫了得。
顾云齐把一个油纸包交给了顾云锦,道:"沈嬷嬷大早上起来备的,让你路上吃。"
他是早晨才听说顾云锦的决定的,虽有不安,但也听了徐氏的劝,不出言阻拦她,只是道:"小时候打下的基础,前几年都虚废了,你现在算起来是半路出家,路上若是疲惫了,不要逞强,老老实实告诉我们,比起暂时休息了一两刻钟,你真累得连马都坐不稳了,那才是真的费事儿。"
隔着油纸,顾云锦就闻到了米糕的香气,她抿着唇笑了笑,道:"哥哥放心。"
城门缓缓开启,一行人快马出了城,沿着官道往北行。
顾云锦的坐骑是追云。
蒋慕渊养了不少骏马,性子颇烈,轻易驾驭不了,追云是其中最温和的了。
开春时去城郊马场时,寿安骑的就是这一匹,这回归了顾云锦。
北风扑面而来,饶是带了皮帽子,因着马快,脸上也吹得跟小刀割似的。
最初时痛得难受,跑了一阵,也就麻木了。
清晨几匹骏马出城,附近百姓看了个正着,有人不禁感叹道:"顾家人心急火燎的,小公爷是也半刻不休,立即前往。"
"小公爷向来不推托事情,更何况,顾家是他岳家嘞。"
"不是说顾家是老大、老四媳妇回北地吗?我怎么还瞧见了一个年轻的?看那模样不似个伺候人的。是老六媳妇?"
"错了,"边上人忙道,"你说的那个是与小公爷一道来的,那就是小公爷媳妇。"
"顾姑娘?"问话的人瞪大了眼睛,"她怎么也去北地?狄人又不是杨昔豫,她那点儿拳头能顶什么用?"
一时左右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即便是顾云熙在御书房里说了"男女皆能战",百姓们也因这句话而热血沸腾,但在很多人眼中,依旧不相信女子真的能上阵。
花拳绣腿罢了,中看不中用。
就算是家里有只厉害的河东狮,他们也还是认为,自个儿比妻子强上无数。
而顾云锦,小妇人小模样,比河东狮都差远了,更加无用处了。
"这不是去添乱的嘛..."有人撇嘴,道。
"添乱?"一人插话进来,哼了一声,道,"朝廷征兵,去投军的难道都是练家子?好些新兵到营中,两条腿软得一碰就能跪下,他们难道也是去添乱的?
小公爷夫人再不济,也能打三五个书生,挥得动长枪。
这位兄弟,我与你说,不论男女、不说年纪,想要练都能练出来的。
你要是有心,你也投军,去营里摔摔打打个一两年,你肯定不是个添乱的了。"
那人被直直怼了一通,涨红着脸要反驳,插话的婆子又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皮笑肉不笑道:"我看你就是个能建功立业的苗子,胆儿大些,往北去。"
说完这句,婆子再不管他,拍了拍手掌,转身走了。
那人被这一巴掌拍得气都哽住了,只有跺脚。
边上人咋舌:"那是顾家的沈嬷嬷,你当众说人家夫人去北地添乱,没一拳头把你打趴下就很客气了。男女皆能战,这话真没错,反正我是挨不住沈嬷嬷两拳的。"
话音一落,一片哄笑声。
笑过了,也有耿直的,重重抹了一把脸,道:"妇人都敢去北地保家卫国,我一个汉子难道还怕吗?"
沈嬷嬷从北城门走回了西林胡同,她是悄悄跟上去看的,她不放心,可有怕自己忍不住眼泪、反而招哭了顾云锦,就躲在拐角处,一直偷偷看着,直到人出城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官道上的积雪被往来的车马踩得泥泞不堪,好在一行人的骑术都不差,这才没有影响速度,他们各个,都"归心似箭"。
第五百一十九章 取道
十一月下旬的官道上,车马并不少。
哪怕是雨雪封路,也阻挡不住游子们回乡的脚步,大伙儿都想赶在腊月前回到故土,不错过腊八的祭祖。
若是有些家底的人家,随行了女眷,接连几辆马车,浩浩荡荡的,也不少见。
京郊附近的官道还算宽敞,即便两厢对行,顾云锦一行人的马匹也不用减缓速度,擦这边就能过去。
如此飞奔,出了京畿,就没有这么好行的。
这一日,直到天上没有一点儿光了,才在边上的一处村子里落脚,翌日天刚亮,便又出发。
行至傍晚时分,天色却阴沉下来,眼看着又要落雪了。
前方的车马行得不快,迎面又是数辆马车而来,蒋慕渊抬手示意后头跟着的人缓速慢行。
顾云锦看到了,拽了缰绳,让追云缓了下来。
顾云宴行至蒋慕渊身边,目光落在前头交错而过的车马上,道:"看这天,只怕夜里的风雪还不小。"
蒋慕渊颔首,道:"再行一个时辰,不如取道明县,找客栈休整一晚,明日天明时再出发。"
闻言,顾云宴不由思忖一番,觉得主意可行:"依小公爷说的。"
京城去北地,山高路远。
若是平素缓缓行马车,走上小两个月都是寻常的,去年长房入京时,便是中秋后启程,直到十月才抵京。
而薛平回京报信,因着快马加鞭地赶,日夜都不停歇,坐骑又是千里快马,一人一马硬是撑着一口气,行了不到三日,冲进了京城。
况且,薛平的运气不错,这几日没有遇上风雪拦路,算是一路顺畅。
蒋慕渊一行人赶赴北地,他们计划的是十日左右抵达。
一来,马儿需要喘息,夜里路况不清,不方便赶路,他们去北地是要做事的,不能人累马累,一行人弄得疲惫不堪,反倒是拖累了。
二来,这几日会有风雪,往北去的路,越靠北,官道的状况也越差,雪小倒是无碍,若是狂风暴雪还坚持快马,那是平白添风险。
最最要紧的是,等他们遇上灾民时,要费些时间在收集消息与寻人上。
已然做好了要花费十日的准备,大伙儿也明白磨刀不误砍柴工,与其顶着风雪夜行,不如好好歇一晚,明日出发时赶快些。
再者,昨儿借宿的村子也拥挤,最后是男女各一间大通铺,实在算不得睡得好。
朱氏听了顾云宴的话,心里有些忐忑:"我们取道明县,会不会与回京城投奔的人错开了?"
葛氏道:"这倒不怕。若家里人正在往京城赶的路上,算算时日,大抵还不曾到这一带,要是真赶到这儿了,这里又没有外敌,不会遇险,便是与我们擦身而过了,也能顺利抵京的。"
这话有理,朱氏颔首应了。
等前头车马过了,一行人重新扬鞭,往明县去。
明县是叶城附近的小县,地方不大,因靠着叶城,相较于一般的小县,还算繁华。
寒雷先行往明县寻落脚处,其余人后续跟上。
待行到明县外,寒雷引他们进了一处民宅。
顾云锦把马儿交给了惊雨,转头问蒋慕渊道:"不是住客栈吗?"
蒋慕渊道:"寒雷说县城里的客栈都没有足够的空屋子了,就借了这宅子来。宅子是我一个好友的,他现如今不在明县,我们借住一晚而已,不用与他客气。"
借宅子的人这般说了,顾家几人自不多言,简单转了转。
宅子只一进,好在左右房间不少,大体的床被、碗筷都有,也没有沾灰。
出门在外,谁都没有那么多讲究,稍稍收拾一番便得了。
念夏做事主动,去柴房里寻了扫帚簸箕,把院子的积雪都扫到了墙根,又拿了抹布,四处都抹了一遍。
庞娘子烧了热水,左右兑了兑,差不多能入口了,便送来给主子们。
顾云锦搓着手在屋子里站了会儿,一碗热茶下肚,整个人舒坦多了。
她的骑术不算出色,好在快马而行,不讲究姿态是否优美、能不能在马背上耍花样,只要稳当就行,顾云锦能跟上大伙儿的速度,只是一个白天下来,难免腰腿不适。
朱氏看在眼中,笑着与她道:"我想你现在也坐不住,与其在这儿傻站着,不如与我一道在胡同里走一走?"
顾云锦笑着应了。
姑嫂两人与顾云宴招呼了一声,便出了院门,在胡同里从东走到西,又从西口转回来。
天色越发阴沉了,顾云锦看了一眼边上陆陆续续亮起来的一丁点蜡烛光,道:"我们回去吧。"
朱氏却没有应声。
顾云锦转头看她,却见朱氏一瞬不瞬看着街上过去的车马,眼睛里满是沉闷。
隔了好一会儿,朱氏才醒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冲顾云锦笑了笑,道:"刚刚那些人,我隐约听见,好像是送年礼去京中的。咱们家的年礼,是月初时从京里出发的,现在,大抵是返程了吧..."
那里头,是顾家长房、四房给老太太与其余两房的年礼,也有朱氏和葛氏给娘家人挑选的礼物。
还有不少像念夏这样亲人在北地的仆从,攒了一年的银钱的,采买些家里人喜欢的物什,写一封家书,连带着银子一块,托给送年礼的家丁,一并送回去。
而今年,这一车车的礼物,终是到不了北地了。
顾云锦挽住了朱氏的胳膊,柔声劝道:"三姐姐有一句说得很对,嫂嫂你想,你现在难过他们收不到年礼,可在北地出事的那一晚,起码他们不用为了你的安危而牵挂。"
他们现在能为了遇到的事情难过,是因为他们还活着,人也只有活着,才会有无数的可能。
朱氏抿着唇,轻轻笑了:"我这人呐,向来没心没肺的,这个情绪不适合我,我们回去吧,早些吃了东西睡了,明儿一早继续赶路。"
顾云锦应了声,才迈进那院子里,就见念夏一脸古怪地来寻她。
"你这是什么神情?"顾云锦伸手揉念夏的脸,"见到了长着两个鼻子的人了?"
念夏没有笑,把手掌摊在顾云锦跟前,上头是一只耳坠子。
第五百二十章 耳坠
念夏道:"您看看这只耳坠子,奴婢越看越眼熟。"
"眼熟?"顾云锦闻言,从念夏手中接过了耳坠子,仔细看了起来。
他们这一趟赶路,谁都没有带首饰,这断断不可能是她们之中谁的物什,可若不是她们的,怎么连顾云锦瞧着都似是在哪儿见过呢。
耳坠子很是细巧,看着是大铺子的做工。
念夏皱着眉头,道:"这是在柴房里寻到的,奴婢扫了院子,把扫帚放回柴房时,顺手就整了整,没想到在墙角上发现了这么一个,原琢磨着大抵是宅子的东家的,可越看越觉得,真的见过的。"
朱氏也凑上来,来回看了看,道:"这掐丝的手艺还真不赖,我们北地不兴这种精细的,我也就是到了京城之后见人戴这种。前回我给巧姐儿的奶娘一颗金裸子,她说要给她小姑子打一对这样子的。"
顾云锦捏着耳坠子,回忆了好一阵,脑海里突然间划过了一张脸,她倒吸了一口气,问念夏道:"石瑛是不是有一对这样子的耳坠子?"
念夏的眼睛霎时间睁大了,不住点头:"是是是,就是石瑛的,奴婢见她戴过。"
顾云锦的心一下一下擂鼓。
这真是石瑛的东西,还是旁人有一对看起来差不多的?
彼时听风告诉过她,石瑛已经被寻着了,也处置干净了,顾云锦相信以蒋慕渊做事的谨慎而言,听风说处置了就一定不会有差错。
当时的细节,听风没有讲过,顾云锦也没有仔细询问过蒋慕渊,所以她并不清楚石瑛最后是被谁寻到,又是在哪里。
眼下发现这耳坠子,是不是就意味着,石瑛最后是被抓来了这儿?
蒋慕渊说这间宅子是他的友人的,也许帮着揪住石瑛的正是那位友人吧。
顾云锦把耳坠子又交换到念夏手中,道:"就算真是她的,人也不在了,还是放回柴房里吧,她的东西,我是不想拿着。"
念夏也一点儿都不想拿着,听了顾云锦的,二话不说,又往柴房去了。
朱氏在一边云里雾里,石瑛这名字,她好似有些印象,又记不清楚,大抵是听谁听过那么一两句,想拉着顾云锦再问问,见对方神色沉沉,想了想,又作罢了。
顾云锦舒了一口气,把石瑛抛到脑后,正要与朱氏一道回屋子里去,就听见脚步声从外头传进来。
她扭头一看,是寒雷采买晚饭回来了。
顾云锦心思一动,问道:"小公爷说的友人,是何人呀?"
寒雷答道:"是周五爷。"
只一个姓数和排行,顾云锦还真弄不明白,她正要再问一句,却见寒雷的视线越过她,落在了她的身后。
顾云锦忙转过身,果不其然,蒋慕渊站在后头廊下。
"你要问什么,等吃过晚饭再问,"蒋慕渊笑着道,"你不嫌外头冷,寒雷手上的食盒可是很嫌弃的。"
顾云锦莞尔。
一行人用过饭,也就各自散了。
顾云锦也早早梳洗,蒋慕渊吹了灯,两人一道躺下了。
外头已经落雪了,洋洋洒洒的,就算关紧了窗户,也能听见北风的呼啸声。
蒋慕渊把顾云锦箍在怀中,问道:"这床板睡着是不是不大舒服?"
顾云锦略挪了挪身子,道:"自是比不得家中,但比起昨晚的大通铺,已然是舒坦多了。"
蒋慕渊失笑。
身体因赶路而疲惫,但精神却还清醒,顾云锦并不困,想到问了一半的问题,便又提出来问蒋慕渊:"周五爷是谁?我好似从未听你说过。"
蒋慕渊道:"知道叶城周家吗?原先的永定侯府,袭到了他曾祖父的那一代,现在没了封号,外头都只叫叶城周家了。"
这么一说,顾云锦倒还有些了解。
蒋慕渊又道:"他与我同年,关系也不错,周家的爵位没了,家底还是攒下了不少的,他在叶城边上有不少宅子田产,这院子是其中一处,平素都空着,有人洒扫。"
顾云锦微微点头,皆是世家子,蒋慕渊又是满天下的跑,认得周家人也不奇怪。
只是...
那耳坠子...
顾云锦不想憋着事儿,想到了也就问了:"念夏在柴房里寻到一只耳坠子,我看着似是石瑛的,石瑛当时是不是来了明县?"
蒋慕渊挑眉,既然顾云锦问到了这事儿上头,他也没有隐瞒的意思,便道:"当时我让人到处找她看看,最后是周五爷给我递信,说是人在明县寻到了,也处置了,我只是没想到,他在明县有三四处宅子,我们今儿借宿的正好是这一处,也是巧了。"
顾云锦笑道:"这么听起来,周五爷的人手还不少?"
"是有那么些,"蒋慕渊一手轻轻拍着顾云锦的背,一手抚着她的长发,道,"石瑛的事儿,已然过去了,当日牵连了阮馨,也非你本意,你切莫在搁在心里。"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
刚出事时,她的确很是不安,倒不是害怕,而是对阮馨过意不去,彼时她若是跟上去看一眼,石瑛大抵就无法得逞了。
蒋慕渊当时就宽慰过她,一言一语,顾云锦都还记得。
一年多过去了,她也看开了,反倒是蒋慕渊,听他这口气,还在担心她一直挂念着。
顾云锦不由笑了起来,整个脑袋挨到蒋慕渊的颈侧,道:"我没有搁在心里。"
蒋慕渊啄了啄她的额头,道:"那就好。"
两人拥着说了会儿话,东一句西一句的,顾云锦渐渐犯起了迷糊,终是沉沉睡去。
蒋慕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她放松着骑了一日马儿而绷紧的腿,直到他也睡着了。
翌日天明时,雪并未停下,依旧遮天蔽日地飘着。
蒋慕渊起来后看了会儿天空,与顾家兄弟商议:"估摸着一时三刻晴不了,我们也不能一直耽搁,走一段是一段吧,今日能赶到梅山脚下,那一带有不少农家可以借宿。"
顾云宴颔首,道:"过了梅山就是岳家庄,那儿也能落脚。"
第五百二十一章 困马
风雪之日,即便是两条腿行走都不方便,更别提行马了。
每个人都裹着蓑衣,能挡住雪花,却拦不住北风,寒风一个劲儿地钻进来,冻得人想把四肢都蜷缩起来。
就这么顶着风雪赶了两个时辰的路,打头的蒋慕渊又不得不示意后头的人停下来。
因为前方不远处,有一辆马车陷入了积雪泥泞之中,堵在了路中间,行不动了。
被路况困住脚步,这在冬日之中,不算稀罕事儿。
顾云锦几人牵着马走到路边等候,庞娘子和念夏打开了水囊,给他们分些热茶。
而所谓的热茶,到了这会儿,也就是刚刚适口的程度了。
顾云锦小口饮了,通身寒气去了不少,她转头看向蒋慕渊,不禁抿着唇笑了。
蒋慕渊真的比她耐寒多了,相较于她把自个儿裹得臃肿不堪,蒋慕渊整个人看起来还是英姿勃发。
对顾云锦而言,蒋慕渊就是个暖炉,昨儿夜里没有汤婆子暖被窝,可等他一躺下来,很快就捂得暖和了。
按说,她自打开始勤练身体之后,火气比从前好太多了,平素在室外走动也不觉得冷,但两厢一对比,差距立刻显现。
她在北风大雪之中扬鞭骑马,还是会觉得冷。
她的手脚,也不及蒋慕渊暖。
难怪,蒋慕渊在京里时不爱穿厚重冬衣,被皇太后指出来了都要寻由头说道。
蒋慕渊也饮了两口茶,与顾家兄弟一道,去前头查看那辆马车状况。
马车似是陷进去有一阵的,这么冷的天,车把式急出了一头的汗。
车上的主家也下来了,一对年过半百的老夫妇,亦是对此状况束手无策,只一个劲儿地给被耽搁了路程的过路人们赔礼。
因着这辆马车拦道,前后被困了不少旅人,也有几个汉子搭手帮忙,想要把马车推出来,却不得法。
"这位兄弟,可是车轴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惊雨上前问了声。
车把式转过头来,见这几位都是练家子模样,瞧着是有力气的,便道:"不是卡住了,是车厢沉,陷进去了,只靠哥儿几个就推不出来,原还想着让那畜生也使把劲儿,却是根本不听话,哎!一到风雪天,它都不愿走。"
车把式说的便是自家那拉车的马。
蒋慕渊几人并不意外,马儿也有性子,不听话不稀奇。
"不走也要走啊,你家马车不走,我们前后都过不了。"
"可不是,总不能就这么等到天黑,我们也要赶路的。"
旅人们的脸上皆是不耐,慌得那对老夫妻又不住赔礼。
顾云宴与薛平道:"你试着教教那马儿,我们再一道推,早些把这马车弄出来,我们也能早些启程。"
薛平颔首。
他是驯养马匹的一把好手。
关外盛产各种好马,行走在北境与关外各部落、临近小国之间的商队,也常常做马匹生意。
除了养成了的骏马,还有不少小马驹,一并运达北地。
顾家作为守将,在马匹培育上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商贾运输的,朝廷送来的,一并驯养,一批批的养,一批批的淘汰,最最顶尖的才能是将士们胯下的坐骑、或是献给贵人们,次一等的,补充到普通骑兵队中做军马,再往下的,都上缴回朝廷,其中好些的补充为驿站行马,最最不济的,卖给殷实人家做出行之用。
薛平在军中常年与马儿打交道,北地城外的草原就是顾家的跑马场,老将军顾缜最后几次出征,骑的就是薛平给教出来的马儿。
他上前去,拍了拍那马儿的脖子,手掌盖在鬃毛上,靠在马边嘀嘀咕咕了一通,旁人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也看不到他手上的小动作有什么稀奇的,但那马儿就是不再不耐烦地踢蹄子,哼哼唧唧了一通,低低嘶叫了一声。
薛平转头去众人道:"我会牵好它,大伙儿用力推一把。"
车把式看得啧啧称奇,请众人帮把手。
"能成吗?别又是个夸大其词的,我们累得要命,那畜生愣是不动。"
"俺看虚得慌,畜生懂什么人话,要是听得懂,还能叫这么一大群人堵在这儿?"
"眼下也没有法子,就试试呗。"
都是被堵了有一阵了的,冷风吹得人发麻,力气早就使完了,对薛平的本事并不看好,也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姑且凑个人数。
顾云宴对左右拱手行了一礼:"我们兄弟是北方人,家里常年跟马打交道,让它拉个车还是不在话下的,各位搭把手,早些通了路。"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顾云宴裹着蓑衣,无法从衣着分辨他的出身,但听他说话,自有一股子气势,还真像是有些来历的。
人看不出端倪,马就不同,顾家一行人的马匹皆是一等一的良驹,能骑这等马儿的人,说是与马打交道的,好似像那么一回事儿...
薛平在马屁股上重重一拍,那马儿抬起前脚嘶吼一声,用力往前蹦跶了几步。
边上人被马儿一惊,也忙凑到马车旁,使劲儿的使劲儿,喊号子的喊号子,前后一块用力,陷入泥泞中的马车终于出来了,
马蹄子又踏了两步,踩的积雪飞溅,薛平安抚了一通,才叫它平息下来。
车把式赶忙把马车引到路边避让,一一与出力的人道谢,叫他们各自先行。
老夫妻两人亦过来,对蒋慕渊一行人重重行了一礼。
蒋慕渊道:"天冷,两位还是上车吧。"
老汉搓着手,道:"老汉姓邹,有两个儿子在裕门关下做生意,此次往北是想阖家团圆过个年,刚刚听各位说是北方人,不知是否也是往裕门关行,回家过年的?若是各位往后经过裕门,还请一定要寻做皮料生意的邹家兄弟,让我们一家好好谢谢各位。"
蒋慕渊与顾云宴交换了个眼神,并未坦言身份,只是提醒邹家老夫妇道:"两位可知北地失守了?狄人如今就在裕门关外,关下此刻并不太平,朝廷大军不日也要往裕门关去,家人若在裕门关做生意,还是小心为好。"
第五百二十二章 爱马
两夫妻听得目瞪口呆,老妇人更是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打、打仗了?"老妇人一把握住了顾云宴的手,急切道,"怎么这个时候打起来了?不是都说,狄人一道秋末就退回草原去了,不到第二天开春不会再南下吗?"
邹老汉见老婆子失礼,赶忙劝道:"这不是还没有进裕门关吗?还在关外!"
"北地都丢了,裕门关不就是近在眼前的事儿了?"老妇人转头过来,声音都发着颤,"不晓得大郎他们这会儿好不好,就算狄人进不了裕门关,但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受难百姓,不晓得家里存粮够不够,别到时候拿着银钱都买不着。"
老妇人是个过日子的,喋喋不休与老汉商议起了沿途采买些粮食、日常家用的东西带去裕门关。
邹老汉一面好言安慰,一面冲蒋慕渊等人讪讪笑着赔礼:"那你们还往北去?哦,是了,家里在北方,是担心家里人才赶回去的吧?哎,兵荒马乱,受苦的还是咱们老百姓,不耽搁你们了,希望你们家里人一切都好。"
两厢拱手,各自散了。
薛平抚了抚邹家的马匹,与车把式道:"养匹马不容易,好好待它,马草不会白喂的。"
车把式这会儿把薛平看作高人,自是他说什么便应什么,哪怕他的马儿与高人一行的马匹,以肉眼看着就是天壤之别,车把式还是觉得,自家的马儿顺眼多了。
顾云锦正欲翻身上马,就听身边的葛氏叹了一声。
葛氏道:"薛平是个爱马的。"
"不爱马,怎么养马?"朱氏苦笑摇了摇头,"养一匹好马,太难了。"
顾云锦抿唇,揉了揉追云的鬃毛。
她知道,两个嫂嫂是在感叹薛平赶路进京时骑着的那匹马。
普通人家的马儿,在冬日里说不走就不走了,军马不是那样的,每一匹军马,皆是骑手说何时行何时停,决计不闹脾气。
夜路、雪路,狂风暴雨,都是如此。
而那匹进京的,更是千万里挑一的塞外良驹,自幼驯养,练就了速度与耐力。
薛平当时奉命离开北地,来回路途颇远,顾致沅担心他叫大雪耽搁在途中,才把这马儿交给了他,好让他早去早回。
不曾想,最后成了赶回京报信的传令兵。
按说,如此距离,走上一程就该在驿站中换马的,可驿馆的马儿无论速度还是耐力,原就不及军马,又不是薛平自幼养的,怕摸不清脾性,反而耽搁事儿,愣是没有更换,只简单喂食,逼着它跑完了全程。
听说,抵京之时,那马儿就不好了,倒在地上一阵抽搐。
府里给寻了最好的马大夫,性命是护住了,但四条腿和心肺都伤着了,往后再也不能跟之前一样飞驰,只能如老迈的马匹一般,偶尔在草场上踏上几步。
对于战争来说,无论是人口还是马匹,都是消耗品,罕有名姓。
可对于他们的亲人、主人而言,意义又岂会相同?
顾云锦紧了紧缰绳,跟在后头继续前行。
她不认得其他人,但她知道,她的祖母、她的叔伯、她的兄弟姐妹,在她的心中,是不同的。
之后的几日,大雪时落时止,一路向北,积雪更多了,而这一带远不及京畿或是江南繁华,官道都修得很一般,并不算好走。
北地失守的消息,已经在这一片传递开了,沿途遇上的百姓,脸上都能看出几分忧愁来,全然不见腊月近前时的欢喜。
这一种变化,在行到裕门关附近时更是明显。
战时的守备比平时都严谨,裕门关下的镇子,出入都要查验仔细。
蒋慕渊把通关文牒与宁国公府的令牌递上,官兵霎时间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小、小公爷!"
"向大人呢?"蒋慕渊问道。
向威是裕门关的守将,自打北地出事起,这小半个月,他就没有睡过一天的踏实觉。
听闻蒋慕渊和顾家兄弟来了,他半点不耽搁,急匆匆将人迎到了府中。
向威驻守裕门关,自是认得顾致沅的,也认得顾家兄弟,五大三粗的汉子见了人,哽着声,道:"节哀。"
顾云宴一把拍了拍顾云齐的肩膀,与向威道:"向叔,这是我家六弟,认得出来吗?"
向威闻言,忙盯着顾云齐看,半晌一拍脑袋:"顾家老四的儿子!这都有五六年了吧?都长这么大了,瞧这身板壮实的,练得真不差!"
说几句家常,也就是不想沉浸在悲伤之中,可毕竟,北地的战局与顾家人的状况,是眼下不能回避的问题。
"十五夜里,狄人突然犯境,我是四更时收到消息的,当即点兵要往北地去救,"向威禀道,"刚出关口,遇见顾将军的传令兵,他说顾将军最后留的话是不需裕门关去救,怕中了狄人调虎离山之计。
一旦我带兵离开裕门关,若狄人突袭,以至裕门关失守,那后果不堪设想。
我只好退回来,只派了一小队骑兵奔赴北地,得到了狄人退守山口关的消息。
顾家老三和云肃小两口,是他们寻到的,原是想留在北地,怕狄人再往北地抢夺时认出来了,死后都受辱,就带回了裕门关。
如今收在郊外义庄之中,你们随时可以去看看。
至于顾将军与老太太的遗体,没有寻到。
狄人这半个月数次骚扰附近城池,也杀回过北地,我想使人再去寻,都怕出意外。"
顾云宴重重抹了一把脸,忍下了眼泪,道:"只要没有落在狄人手里..."
顾云锦的心亦是沉沉的。
如顾致沅这样的将军,他的遗体若是落在狄人手中,历朝历代都是要赎回的,不能不管不问,以至于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
可朝廷赎了,交出去的就是实打实的金银,这些银子会变成狄人手中的武器,再一次犯境。
顾云锦想,她的大伯父,是肯定不希望他战死后被狄人如此利用的。
她也在心中暗暗地想:只要没有落在狄人手中...
第五百二十三章 心烦
朝廷定下由肃宁伯领兵赶赴裕门关后,文书已经快马加鞭送到了向威手中。
这是向威的定心丸,这些时日,他一直在等候,也想尽办法调查北境状况。
地图悬在墙上,他一一向蒋慕渊等人讲述如今战况。
"那夜突袭北地的狄人皆是精锐,据说先锋只有三千人,却是不知为何突破了城门,又是入夜之后,因而杀得守军措手不及,若非夜袭突然,北地也不至于失守,"向威的手指点在北地之上,而后斜斜划了一条线,"天亮前又有一支狄人赶到,一并转向去了山口关,占据了鹤城。
若只是那么点儿人数,我们便是死死围困山口关,也能拖死他们。
只是不知后续还会不会有增援,按说这大风大雪的,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穿过了草原,直直杀到了北地城下。
万一有增援,来个里应外合,那就得不偿失了。"
向威不敢贸然行事,除了打探各处消息之外,便遵循了顾致沅战死之前留给他的话,固守裕门关。
顾云锦亦看着地图,认真听向威讲述。
北境三大城、五大关,边上小城镇亦无数,因着镇北将军镇守在最前线的北地,而以北地为主城。
裕门关在身后,死死卡住了北方通往京师的隘口。
这一片辽阔的土地,便是他们顾家数代守护的地方。
顾云锦虽是北地出身,但彼时年幼,除了北地临近的,她并未去过所有地方,因而这一个个熟悉的城镇、关隘名字,对她而言,就与母亲苏氏的江南娘家一般,地名耳熟能详,却从未踏足。
向威分析的地形、城镇守备设置,顾云锦能听懂一些,却不是全然领悟、并明白这一切会对战局产生的影响,但这并不妨碍她认真地听,且试着一一记在心中。
待向威与蒋慕渊和顾家兄弟们探讨过了局势,大伙儿都心中有数了,众人便往义庄去。
一面行,蒋慕渊一面与向威打听,道:"我看裕门关守备谨慎,出入都有记录,不晓得是否遇上过顾家人入关?"
向威叹息,道:"这几日才严些,前几日第一批百姓一窝蜂涌到关下,哪里有工夫一一查验,再说了,都是逃难的,保住身家性命就不错了,身上都没有带路引凭证。
现在关内也是拥挤,城隍庙、破屋子,但凡能住人的都塞满了,官兵们一面巡察一面记录,倒也记回来不少名姓,我叫他们留心了,但至今没有发现顾家的。
朝廷会出兵的消息,我都传下去了,我想,顾家若有人往关内行,可能是还没有抵达,若不然,听到了消息,总会来我这儿报个信,借车马盘缠往京里去也好,留在这儿等你们也罢,总归不会无声无息的。"
顾云锦抿住了唇。
北地与裕门关,说近不近,说远也不是太远。
顾致沅让官兵开了城门,有车马的人家自是车马而行,赶上几日,也就到关下了。
田老太太若让人带孩子们走,按说不可能是步行,顾家府里留着的马匹亦是好马,一个劲儿往关内赶,怎么说也入关了。
见身边众人都神色凝重,顾云锦忙道:"也许是早入关了,只是没有在裕门关停留,就直直往京里去了,与我们错过了。"
葛氏亦颔首:"指不定是如此,最好是了。"
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知道这话就是自我宽慰。
义庄外的守兵见了向威,郑重行礼。
一行人进去,顺着向威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并排放着的三具遗体。
白布盖着,看不到底下人的面容,但哪怕是顾云锦,都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来。
三叔父顾致清个头魁梧,是致字辈的兄弟之中最高大也最壮实的一个,顾云锦把很多陈年旧事都忘记了,还是顾云思告诉她的,说三叔父最喜欢几个女娃儿,顾云初、顾云妙、顾云锦与顾云映年纪相仿,她们四五岁时,三叔父一双手能把她们四个人都抱起来。
五哥顾云肃继承了顾致清的高个头,却没有那么粗壮,身形颀长,五嫂嫂蔡氏,顾云锦从未见过,她是其中最小巧的那一个。
顾云宴走上前去,一一掀开了白布,一瞬不瞬看了会儿,眼眶一点点红了。
虽然冬日的裕门关寒冷,遗体可以保存,但毕竟故去半个月了,还是与生前有些变化,不过,这并不妨碍自家人认人。
向威清了清嗓子,道:"底下小兵带回来之后,简单擦了擦脸,去了血污,旁的没有动。"
擦是擦了,可还是能看到些印记,他们身上依旧穿着护甲,上头满是血印子,伤口亦是明明白白。
朱氏没有忍住,看着蔡氏脸上斜长的箭伤,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顾云锦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朱氏狠狠咬了咬唇,道:"这是你五嫂,你还未见过吧?
我跟你说,她这个人呐,我是一点也不喜欢的,难处得要命!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她了,说话总是夹棍带棒的,酸得我牙痛。
可她的功夫是真的好,发起狠来,你五哥都不是她对手。
我虽然不喜欢她,却也不想看到她现在这样...
那么爱美的一个人,最后脸上留了伤,怕是躺在这儿都心烦吧?"
顾云锦听了朱氏这么一番话,眼泪亦是收不住。
朱氏苦笑,看着蔡氏,喃喃道:"我说你也别心烦了,回头我给你抹点粉、抹点胭脂,换身漂亮衣裳。
就是你儿子勉哥儿,你仔细看好了,我估摸着他与栋哥儿在一块呢,你可护好他们,让我们赶紧寻着他们,这大冬天的,孩子不耐冻啊..."
这么一番话,听得向威都重重抹了一把脸。
顾云宴稳了稳心绪,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们一路赶来,今夜好好歇一觉,明日天明,出关往北地去。
一是看看如今状况,二是仔细认认,不是都说云婵和江毅兄弟几个也上了城墙吗?旁人认不清模样不好寻,我们自家人好找些,真在城里,总要找回来。
顺便沿途再找找栋哥儿几个,万一路上耽搁了,也就一并接回来了。"
第五百二十五章 故土
向威看了几个女眷一眼,道:"侄女和侄媳妇也要去?要不然跟着官兵们一道,再在裕门关里好好找一找,兴许就在关内,只是没顾上来跟我报个信呢?"
葛氏摇了摇头,道:"若在关内,也不怕他们出状况。我们都到这儿了,总念着要去看一眼。"
这是他们急匆匆赶来的初衷,哪怕有风险,也要试着去做。
向威见状,也就不再多劝了,道:"我让人也仔细寻寻。"
顾致清三人的遗体依旧保存在义庄里,等顾云锦和嫂嫂们从北地回来之后再入殓,依着单氏的交代安葬。
向威给他们安排好了住处,这等时候,也不提什么接风洗尘,只让人送了两坛子酒来,作了心意。
趁着天还未黑,顾云锦跟着兄长嫂嫂们在关内找寻了一番,并未遇上面熟的北地人,只能失望而归。
蒋慕渊则写折子回京,向圣上说明抵达后了解到的状况。
顾云锦回来的时候,蒋慕渊并不在屋子里,她在外头张望了一番,看到了惊雨:"小公爷呢?"
惊雨禀道:"小公爷写完折子后又寻向大人去了。"
顾云锦了然,自个儿进了屋子,也不叫念夏伺候,添了一盏热茶,又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北境的杂记。
向威给他们寻的地方还算宽敞,屋子里摆设极少,倒是有一架子的书册,大部分是兵书,还有一些北境的人物志、山水志。
顾云锦就这么就着烛火,一页一页地看,不由入了神,直到蒋慕渊回来才抬起了头。
蜡烛都燃了大半截了。
蒋慕渊凑到顾云锦身后,扫了一眼书册,道:"怎么看起了这个?"
顾云锦把书反扣了,抬头道:"我今儿个就在想,除了话本,我也许该试着多读着地方志,或是读些兵书。"
蒋慕渊挑眉:"怎么突然想到这一茬了?"
"听向大人讲北境局势时想到的,"顾云锦解释道,"我能明白一些,却也不能全懂,那时便想着,我若是多读些兵书,便能多领会一二。我倒也不是想纸上谈兵,只是想要知道眼下该如何应对,如何周转。"
蒋慕渊听完,弯着眼睛笑了。
正是因为顾云锦心中念着北境、念着这片疆土,才会自然而然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就算是纸上谈兵,也要熟读兵书才行,"蒋慕渊揉了揉顾云锦的额头,道,"回京之后,我挑几本浅显的给你,你先看起来,不明白的,只管问我。"
顾云锦颔首应下。
她知道蒋慕渊有许多藏书,其中有大量的兵书,她在整理屋子时瞧见过,略略翻看过两眼,便放下了。
一是相对晦涩,二是成亲那几日事情颇多,她没有时间去寻些其他事情做。
还不等她空闲下来,就得知北地战局,只能匆匆赶赴。
不过,若是没有此番遭遇,她翻看兵书也好、志书也罢,都是与话本一样,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而现在,她是真的想多懂一些。
想更了解北方这一片土地的山水人情,想更知道他们顾家在这里付出了多少,又收获了多少。
因着第二日要继续往北地赶,顾云锦早早就睡下了。
接连赶了一旬多的路,沿途住宿吃食都不讲究,这一夜,是他们这一行人从京城出发后歇得最好的一日了。
顾云锦却没有睡着,她靠在蒋慕渊怀里,叹息道:"这大约就是近乡情怯吧。"
蒋慕渊失笑。
顾云锦又道:"我没有见过栋哥儿和勉哥儿,不晓得遇上几个姐妹时,我能不能一眼认出来。"
蒋慕渊道:"都说女大十八变,认不出来也寻常,她们可能也认不出你。"
"到底是自家姐妹,兴许能心有灵犀呢,"顾云锦接着说,只是声音添了几分困倦的软糯,"就跟云妙似的,梦里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她变了许多,又和小时候很像..."
这话听着很矛盾,也许只有自家人才明白这种"变了又很像"的意味吧。
蒋慕渊听出顾云锦话音里的睡意,一下又一下顺着她的脊背,压着声儿道:"明日就去寻她了,会寻着她的..."
顾云锦低低应了一声,而后,只余下浅浅呼吸声。
翌日天未明时,顾云锦就被蒋慕渊唤了起来,急匆匆梳洗、用早饭,而后出发往关外去。
在一众人都往关内涌的战时,他们这一行人反其道而行,引了不少关口附近的人张望。
出了裕门关,一路往西北去。
沿途之中,还有不少百姓拖家携口地往关内去,有些并非北地民众,可都被驻在鹤城的狄人惊着了,担心狄人会掠夺他们的镇子,干脆往裕门关内避难。
马儿飞驰,直到远远看到北地城池。
顾云宴勒住了马,仰着头,遥遥地看。
城墙还是记忆中的城墙,上头却已经寻不到顾家的军旗了,那个迎风而扬的"顾"字,已经不在了。
军旗是魂,魂丢了,比命丢了,还难受。
饶是心里有准备,等入了北地之后,众人还是叫眼前的景象给震慑住了。
屋舍塌倒,四处都是大火焚烧后的痕迹,墙边有不少兵士遗体,叫这半月间的大雪掩了大半个身子,只露出一截来,一眼看去,寻不到一个活人,只余下这么一座空城。
这不再是他们熟悉的北地了,饶是顾云宴这样在北地出生、成长,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一时半会儿间,也无法完全分辨哪儿是哪儿。
陌生得可怕,可这里,就是他们的故土。
强忍着眼泪,只凭记忆,顾云宴引路,牵着马儿往将军府的方向去。
"那里..."顾云熙往一片相对空旷的地方指了指,"那是校场吧?"
顾云宴走上前,蹲下来摸了摸三根旗杆的石头基座,沉重点了点头。
顾云锦往东侧看去,若这儿是校场,那东侧便是将军府,那里,是一片残垣断壁。
她吸了吸鼻尖:"祖母和云妙,是不是还在底下呢?在等着我们找她们呢..."
第五百二十五章 寻找
北地这样的边关大城,不似京城一样寸土寸金、又人口鼎盛。
偌大的城池,百姓算不得多,各家的宅子都建得宽大,也不似江南小镇秀气精致,移步换景、处处都有玄机,而是大刀阔斧般的大开大合,用"大"也彰显气派,用料很是扎实。
石块大,做梁的木头也粗壮,宅子建起来的时候不觉得,塌成眼前这狼藉模样了,挖掘整理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镇北将军府亦然。
蒋慕渊估摸着时辰,道:"我们最多最多挖两个半时辰,今夜看天色是要落雪的,不能在北地耽搁。"
尽量不宿夜,这是来之前就商议好的。
狄人驻扎的鹤城与山口关,若骑兵奔袭北地,也就小两个时辰的事儿。
昨日听向威说,狄人前日才从古梁镇抢夺了不少粮食、冬衣回鹤城,按说近几日间是不太可能再有动作的。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要小心为上。
他们才初初抵达北境,要摸索状况,要收集情报,要给后续带兵来收复北境的肃宁伯提供足够的前期帮助,眼下,能避免的冲突还是尽量避免。
顾云宴颔首,与葛氏两人比划了一番,大致确定了几个位置,道:"祖母的院子、父亲的院子、祠堂,先从这几个地方找起来。"
这是眼下看来,田老太太最有可能所在的位置了。
葛氏和朱氏带着庞娘子,先在城里转一转,看看能不能寻到人,其余人在田老太太的院子上一点点整理。
顾家兄弟与蒋慕渊互相助力着扛梁木,顾云锦和念夏就扒拉大大小小的石块。
前世今生,过了那么多年,顾云锦对将军府的院子屋子,记忆已经不深了,那夜梦中回来,倒是想起了一些。
若眼前的是完整的将军府,她还能顺着记忆走上一走,只留下这样的断壁,她就完全对不上了。
这种陌生的滋味,当真叫人心里闷得慌。
为了保暖,他们每一个人手上都戴了厚厚的手套,有这层遮挡,碎石块不至于割手,但还是有些扎。
顾云锦闷头挖了一角,墙角下露出来几块瓷片,她赶紧都挖了出来,吹去了上头的灰。
顾云熙余光瞥见顾云锦盯着手中的瓷片发愣,过来瞧了一眼,道:"这花纹瞧着是祖母的那对双耳花瓶吧,一直搁在西次间,你从这儿寻出来,这个位子就是西次间了。"
顾云锦是真的不记得田老太太屋里有什么摆设了,顾云熙这么说,她便这么应,又蹲下身去,用力往里翻。
"四爷!是顾家的四爷吧?"
老迈又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引得众人转过头去。
顾云熙上下打量着出现在不远处的老汉,颔首道:"是我。"
"老头子就猜你们会回来..."老汉用黑乎乎的手抹了一把脸,挤出些笑容,"您大抵是不认得老头子,老头子就是城里街上讨饭的,去年冬天跟人抢吃的,被打断了一条腿,是府上二姑奶奶和二姑爷救了老头子一命。
那晚上狄人打进了城,顾将军让守军开了城门,叫百姓们能走的都走,老头子跑不动,就找了个角落躲起来了,运气不错,没被狄人发现。
狄人走了后,有逃出去的回来找亲人,一块往裕门关去,老头子一个断腿的,撑不到裕门关,干脆就留在北地了,反正人都走了,随便翻些吃的穿的,也能活些日子。
后来,就在北城墙的台阶上,发现了二姑爷他们兄弟,还有二姑奶奶,就是都没气了..."
一声"没气了"让所有人亮起来的眼睛又骤然间暗了下去。
顾云熙看了眼北城墙方向,又转头问老汉:"都还在上头吗?"
老汉摇了摇头:"怕留在上头毁了,老头子挪到了后头街上那空宅子里,就想着每日在将军府转转,总会遇上顾家人回来,就把人都交给你们。没有二奶奶他们出手相救,老头子去年就没了,一个废人,什么都做不了,就只能出这点力气..."
蒋慕渊打量着老汉,道:"听你说话,来龙去脉都很明白,可是年轻时念过书?"
"念过,"老汉嘿嘿笑了笑,满是苦涩,"念过书,学过生意,跟着兄弟几个走南闯北做买卖,穿过沙漠草原,结果折在狄人手里,兄弟们都死了,老头子命硬,一个人逃出来了。想投军,这把年纪投不了军了,孤家寡人一个,不如做个讨饭的。"
老汉的经历最终成了一声叹息。
顾云熙听说过,这些行走关外关内的商人,各个都赚得盆满钵满,但也是各个在刀口上讨生活的。
在沙漠里迷路、断水断粮、遇上沙狐狼群,或是遇上打劫的马匪、狄人,这一行太过凶险,她很难把听来的旅途商人与眼前的断腿老汉联系在一块。
老汉的手瘦得皮包骨头,穿着不合身的冬衣,也不晓得是从哪家屋下翻出来的,他拖着断腿给他们引路:"就是前头那宅子,看起来毁得不厉害,就留在里头,免得遇上风雪、野狗,人没了还受罪。"
葛氏和朱氏也正好回来,便一并跟去。
宅子离得不远,走到外头,顾云熙皱着眉问顾云宴:"这是不是三姑婆的宅子?"
顾云宴仔细认了认,颔首。
顾云锦亦打量了一番,三姑婆顾微,正是皇太后向她打听过的人,在前几年过世了。
而现在,她在半塌了的宅子的一角,看到了四具被白布蒙着的遗体。
老汉一一掀开:"老头子只认得这么几个,旁的人分不清身份,没有寻回来,破城之后,有官兵来过,老头子没赶上,要不然,当时也就交给他们了。"
顾云锦吸了吸鼻尖。
她离开北地那一年,二姐顾云婵正在议亲,顾云婵与记忆里的变化不大,只是失去了生命。
而她的二姐夫江毅,这位由她祖父顾缜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参将,顾云锦本以为她不曾见过,可细细看他模样,又似乎有那么一些印象。
江家三兄弟,一个都没有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