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一章 留个心眼
车把式和小厮连连道谢,小厮解下腰间钱袋子,给帮忙的一些茶水钱。
袁二没有特立独行地拒绝,随手接了,等小厮上车时又往里头瞥了一眼。
这一回,车帘子掀起来的角度大许多,袁二看清了主家的五官,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这人怎么有些眼熟啊...
还不等袁二再细看,帘子已经落下来了,遮挡住了所有视线。
车把式对四周众人又行了一礼,驱车离开。
袁二一直看着那马车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才缓缓收回了视线。
虽只有那么一瞥,他还是觉得,那位主家的眉眼有点熟悉,可要说之前再哪里见过,一时间又寻不到确切的印象。
他只能先收敛了心神,继续打听周五爷留给他的落脚之处。
"这位小哥,屠园巷是往这个方向吗?"袁二问道。
那小哥也是刚才帮忙推了车的,闻言上下打量袁二,笑道:"你也是北方来的吧?屠园巷啊,就沿着这条路直走,前头右拐,不远了。"
这小哥是明州本地人,一开口就是江南口音,袁二略怔了怔,反应过来对方的话,赶忙道了谢。
同时,他眉宇一扬,又往马车离开的方向看了两眼。
他听多了京城话,遇上这么一辆马车时也没有不习惯,却是忘了他如今脚下踏的是明州地界,而刚才的车把式,明显是地地道道的京城人。
想到这一茬,又想起那车把式说主家腿脚不便,袁二一下子就能对上号了。
他的确不曾亲眼见过对方,但他曾看过对方的画像。
马车上的那位主家,不就是钱举人画的那一个跛子吗?
说起来,那跛子的五官相貌当真平平,扔在人群里,左右都不会多看一眼的,要不是袁二彼时费大力气跟钱举人拉锯,返工无数次折腾出来那么一张画像,他也不会记得对方。
袁二抿了抿唇,听风说过,那画像上的是个姓邓的公公,虽然没有明确对方背后主子的身份,但袁二听过一嘴,邓公公似乎是孙睿的人。
那么,好端端的,邓公公来明州城做什么?
眼下差不多是十一月半了,邓公公腿脚不便,马车行驶不比袁二快马加鞭,推算一番,这一路上少说也要花费一个多月,若是沿途再耽搁些时日,单程就走了两个月了。
袁二脑海里一面琢磨着,一面寻到了周五爷落脚的小院子。
周五爷开了门,对袁二道了声"辛苦"。
袁二行了礼,跟在周五爷后来进了屋子。
里头点了炭盆,暖和得袁二通体舒畅,揉了揉脖子感叹了一声江南冬冷。
周五爷好笑地给他添了盏热茶。
袁二接过来一口饮了,便说了遇上邓公公的事儿。
周五爷讶异:"没有看错人?"
"没看错,与画像上很是相似,再者是从京里来的,又是腿脚不变,我想来想去,应该就是邓公公。"
周五爷敛眉,背着手沉思。
他知道邓公公是绍州人,而孙睿的侧妃赵知语,她的祖父便是明州同知,正因着这一层关系,彼时孙睿定下侧妃时,蒋慕渊还与他讨论过,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缘由。
毕竟,绍州离明州不过几百里路程,快马加鞭都不用一日工夫。
现在,邓公公出现在了明州城,这其中,恐怕真的有些故事。
周五爷微微颔首,道:"我先写信知会小公爷,是与不是,多留个心眼,总归没有坏处。"
袁二亦是点头,建议道:"他们也是远道而来,总要寻个落脚处,这几日我试着打听打听,看看他到底来做什么。"
周五爷道:"小心打草惊蛇。"
此刻的京城,又落了一场大雪,雪虽大,却挡不住大伙儿看热闹的心。
婚礼的日期近在眼前,明儿就是顾家去宁国公府铺床的日子了。
蒋、顾两家放小定时,定礼就丰厚得叫人挪不开眼了,此番大礼,宁国公府会有多少聘礼、顾家又有多少陪嫁、宫中又会添多少,这都是看客们最关心的事儿。
素香楼里,小二哥搓了搓冻得冰冷的双手,脸上笑容却不断:"宫里添的那都是好东西,我们小老百姓,寻常根本见不着的。"
"下一回要有如此风光场面看,是要等到几位皇子殿下、公主成亲了吧?"
"皇子、公主们成亲,那一来一去的准备少说也要一年多,"小二哥道,"要我说呐,下一回还是要看小王爷。"
不管看谁,反正都要从东街上过。
沿街的酒楼茶馆,楼上的雅间早就订空了,各家东家都乐得合不拢嘴,恨不得京里日日都有这样的好事儿,叫自家赚得盆满锅满。
顾家里头,顾云锦把大案上日常用的笔墨纸砚也收拾了。
所有要亲手准备的女红,赶了又赶,终于在五日前全部赶制完成,一并收拢。
这住了有一年多的东跨院,原本东西不少,这几日装箱的装箱,挪动的挪动,渐渐变得空荡荡的了。
顾云锦站在屋子中央左右看了看,与念夏道:"看着都跟我们新搬来时一般了。"
念夏莞尔:"这回搬了,就再不需搬了。"
这么一说,顾云锦也笑了。
从徐侍郎府的兰苑到北三胡同,再到珍珠巷,又到这西林胡同,不到两年的时间,她似是一直在搬,但眼前的这一次不同,她不仅仅是搬家,而是出阁。
月亮已经一夜比一夜圆了,明月高悬,落在积雪上,映得亮堂堂的。
顾云锦推开窗子看外头只缺了一点点的圆盘,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中秋之时。
彼时画过的琼宫,蒋慕渊与她说过的话,一时间皆浮上了心头,累在胸口上,沉甸甸的,却也暖洋洋的,叫人不自禁就弯了唇角。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花烛夜时,她能看到最圆的明月吧。
而那个要与她执手观月的人,应当也与她是一样的心境吧。
翌日,单氏大清早起来,仔仔细细收拾了一番,对两个儿媳妇叮嘱又叮嘱、关照又关照。
等吉时到了,葛氏与朱氏一道,从西林胡同出发,往宁国公府去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铺床
小轿穿过东街,引了不少人来看。
葛氏听见外头动静,稍稍掀起了帘子一角,只那么一点缝隙,她就瞧见了街边的人头攒动。
这让她略略有些紧张了。
前回顾云思出阁前,也是她与朱氏一道去太师府铺床的,当时也有一些百姓来看,但远远比不上现在受瞩目。
今儿个铺床已经是这般热闹了,明日亲迎,只怕从西林胡同到宁国公府,沿途都要堵得走不动了吧。
葛氏思及此处,不由抿着唇笑了。
她与顾云思、顾云锦的关系都很好,小姑子嫁得如意,做嫂嫂的当真是省心又畅快,一家人就讲究个相互扶持、彼此用心,如此才能携手共进。
葛氏从前就是这般想的,在见识过杨氏与贺氏姑嫂不和的结局之后,更是深以为然。
她放下了帘子,闭目养了会儿神,等轿子落在了国公府前,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探身下轿。
等站直了身子,葛氏的脸上已经扬起了热情的笑容。
朱氏也下来了,站在葛氏身边,目光迅速扫了眼国公府的大门。
在北地时,将军府的门邸已经是气派的了,但毕竟有规制,不能僭越,也就是土地不似京城般寸土寸金,能占了一个"大"字。
入了京城后,朱氏进过太师府,地方不比将军府广,文武又不同,给人的感觉亦是不一样的。
无论是哪一种,与眼前的国公府一比,自是相形见绌。
规制上不同,宁国公府又有长公主坐镇,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只这门面上的皇家气派,就不是他处能比拟的。
出门来迎接她们的两位年轻妇人,具是亲切的好模样,两厢见了礼,对方都是蒋慕渊族中的嫂嫂。
两家欢欢喜喜结亲,各样议程上都重视,自然皆是好心情,彼此说着吉祥话往里走。
吉时不能错过,蒋家人也不在半途耽搁,简单指了几处景致,并不停歇,只说往后让顾云锦带着自家人逛逛。
葛氏与朱氏眼下也无心看景,一门心思都扑在喜事上。
宁国公府院落不少,给小夫妻俩成亲备下的院子在中轴的东边,前后两进,另带了跨院,上半年时重新刷过漆,看起来簇新漂亮。
红灯笼高高挂着,门上窗上贴了双喜,看着就欢喜了。
引路的嫂子指了指西边,道:"过了前头那穿堂,就是长公主的住处了,这距离不远不近的,婆媳也有个照应。"
葛氏颔首。
嫁出去别家当媳妇,婆媳问题是无法回避的。
住得挤了,新媳妇不自在,住得太疏离,也不像话。
如这般距离,倒是正正好。
等以后熟悉了、了解了,那又是另一种相处了。
她也是从新媳妇过来的,最初嫁到将军府,面对单氏很不自在,如今虽不至于说亲得跟嫡亲的娘俩似的,也十分之亲近。
这需要时间,也需要距离。
嫂子又指另一边:"后头是个小花园,花园另一头是郡主的住处。"
左右简单指了指,一行人往院子里头去。
绕过了影壁,眼前满是红绸双喜,朱氏一看就笑了:"这瞧起来可真热闹。"
"等明日新人住进来,越发热闹了。"
入了二进的正屋,妯娌两人看了看,家具一应俱全,就是空荡了些,等着新人往里头添补。
左右五开间,内室设在东稍间,耳室改作了净室,窗明几亮,外头阳光透过窗棂撒下来,还映着窗花的朱红。
"这千工拔步床是江南的贡品,听说是长公主五岁时,先帝爷让江南的匠人打造的,说是作陪嫁,"那嫂子捂嘴笑着道,"哪晓得长公主年纪长了,却是一年比一年认床,嫁到咱们蒋家来的时候,把宫里自幼睡的架子床给挪过来了,这张拔步床就一直收在库房里。
这一回叫小公爷讨了来,重新整了整,正好用上。"
朱氏笑得合不拢嘴:"可真没想到,我们妯娌铺床,能铺到一张贡品,我往后出去吹嘘,都底气十足了。"
葛氏也道:"许是好些人家都要请咱们去了,也给自家姑娘谋个好福气。"
这话说得讨喜又俏皮,抹着弯儿把蒋家夸了一通。
箱笼打开,里头备着的床褥锦被红枕头一一铺展开,空空的床架一下子就有了新房模样。
两个嫂嫂亦是精明人,摸了摸锦被上绣着的花开锦簇,把顾云锦的手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平心而论,顾云锦的女红还不到那般出色的地步,即便她脸皮厚,真的叫她来听这一番夸赞,还是会脸红的。
朱氏和葛氏自然是谦虚了一番,又把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等干果抓在手上,一面往床上撒,一面笑盈盈说着吉祥话。
一铺鸳鸯戏水,二铺龙凤呈祥,三铺鱼水合欢,四铺恩爱情长,五铺早生贵子,六铺儿孙满堂,七铺百年好合,八铺地久天长,九铺家庭和美,十铺前途辉煌。
干果撒完了,吉祥话也正正说好。
蒋家族里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娃儿被抱了进来,放在床上,由长辈们逗着滚了床。
葛氏与朱氏都是当了娘的,见了孩子就欢喜,一人抱起一个,夸赞了一通,又给了见面礼。
议程顺利,妯娌两人又拜见了长公主。
安阳长公主今儿个亦是喜笑颜开:"从定亲起就盼着,等了快一年了,总算是等到了,我啊,明儿个起,也是当婆婆的人了。"
蒋家嫂子之前听过长公主与蒋岳氏说家常,闻言便接了一句:"再转个年,您就是当祖母的了。"
"这话我爱听。"长公主搂着寿安郡主笑得合不拢嘴。
寿安也笑。
彼此说了一番贺喜的话,葛氏与朱氏才出了宁国公府,上轿回西林胡同。
顾家里头,单氏和徐氏都翘首等着,见两人欢欢喜喜回来,就知道这一趟十分顺利。
夜里,沈嬷嬷下厨,给顾云锦做了几道北地菜肴,又蒸了一笼米团子。
菜肴上桌,沈嬷嬷却没有离开厨房,搬了把小杌子坐在灶边,鼻子越来越酸,不由捂住了眼睛。
舍不得啊,真真是舍不得,可更多的是高兴,苏氏太太走前交代她照顾好两个孩子,现在,顾云齐有了盛哥儿,顾云锦嫁得如意郎君,她总算是没有辜负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舍不得
沈嬷嬷收拾好情绪,抹了把脸,进了花厅。
顾云锦正在吃米团子,听见动静转过头来,冲沈嬷嬷弯着眼笑了:"还是最喜欢吃这个。"
沈嬷嬷好不容易收起来的眼泪又要落下来了。
吴氏见沈嬷嬷的眼眶通红,自个儿的心里也有些涩,但还是打起精神,道:"就几个米团子就稀罕死你了!你什么时候想吃了,只管叫人回来说,沈嬷嬷做好了就给你送去。"
沈嬷嬷赶忙点头:"是啊,这东西做起来也不费事儿,姑娘想吃了,只管与奴婢说。"
顾云锦捏着米团子,霎时间亦哽咽了。
她原就是吃了喜欢的吃食,与沈嬷嬷道谢而已,却忘了在这个时刻,这句话听起来像极了撒娇,也满是感伤。
前世今生,在出阁的前一日,她感受到的气氛是全然不同的。
彼时顾云锦更多的是懵懂,而现在,因着蒋慕渊的细致与贴心,她对未来没有迷茫,更多的是踏实。
成亲前的最后几日,每一天都按部就班,不曾大起大伏,直至这一刻,那股子难受才一点点在心底盘踞。
这是顾云锦在娘家做姑娘时的最后一顿晚饭了,哪怕席面上所有人都堆起笑容,挑些乐子说,转过身时,还是流露出了不舍。
顾云齐酒量好,今儿个也是吃了几杯就憋得慌了,他给自己斟满了,到了顾云锦身边,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一如儿时那般。
顾云锦抬起头看着兄长,眼睛亦有些湿润,举起酒盏与顾云齐碰了碰。
顾云齐堆了一肚子话,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哽咽了好一阵,才道:"有些什么事儿,都要与我们说,好事要说,万一有不好的事儿,也一定要说。"
若是旁的话,顾云锦兴许还挨得住,偏偏是这么一句,她一时间绷不住,眼泪刷得就下来了。
上辈子,她不就是只报喜不报忧吗?不就是直到最后都没有低头吗?
要是早早与顾云齐、徐氏和吴氏说了自身处境,那她的结局必定不是病故在岭北的庄子上吧。
但也正是因为前世的足迹脚印,才磨出了今生的她,顾云锦的嗓子涩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吴氏嗔了顾云齐一眼,想说他好端端的把顾云锦招哭了,可转念想想,这句交代比什么都要紧。她远嫁来京城时,家里人便是这么叮嘱的,别看是短短的一句话,在新嫁娘心中,就是沉甸甸的底气和力量了。
徐氏背过身擦了擦眼睛,见席面也吃得差不多了,便与顾云锦道:"让云霖先陪你回去吧。"
顾云锦吸了吸鼻尖,拉着顾云霖回了东跨院。
两个姑娘一走,徐氏也没有挺住,眼泪簌簌往下滚。
单氏嫁过女儿,晓得这番心境,好言劝慰了一番。
徐氏也不大好意思当着晚辈的面落泪,一面调整语气,一面道:"虽说不是我亲生的,但这份舍不得啊,真真切切的。
我到将军府时,她比这把椅子高不了多少,长得那叫一个讨人喜欢,我从来没有见过那般好模样的丫头。
我一心想对她好,可她就是不喜欢我,可偏偏她撒气脾气来都好看,叫人又是无奈又是心疼的,哪里还会怪她。
原以为这母女情分也就那样了,去年春天一下子就与我亲起来了,我这颗心呐,喜得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可这还不到两年,就要嫁出去了,舍不得极了。"
单氏听着,想到已经嫁的顾云思,又想到还在身边的顾云霖,也是感慨万千。
什么亲生的不亲生的,养了这么多年的姑娘,怎么会没有感情?
亏得是顾云霖年纪还小些,她还能再多疼几年。
妯娌两人彼此宽慰着,等席面都撤了,突然才想到了教导之事。
单氏附耳与徐氏提了。
徐氏一愣,连连咋舌,那般要紧的事儿,她怎么就疏忽了呢...
单氏见状,忙提道:"她与她嫂嫂亲,让云齐媳妇慢慢去跟她讲。"
吴氏临危受命,到了东跨院外,看着里头的光亮,心一横,说就说呗,谁家新媳妇都有头一遭。
外头的这些状况,屋里的顾云霖与顾云锦都不知道。
顾云霖本不是个爱哭的,虽说是"哭嫁",她也能絮絮叨叨、有的没的说一堆闲话,可席面上叫顾云锦一招,也有些缓不过来,哭得比前回顾云思出嫁前还凶一些。
顾云锦原还感伤,叫顾云霖这么一哭,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被逗乐了:"你这般哭,三姐姐保准说你前回没使出全力来。"
顾云霖破涕而笑,眼泪还悬在睫毛上,道:"话不能这么说,前回有你与我一道哭,今儿个只有我一人了,当然要把吃奶的劲儿都哭出来。"
这话连抚冬和念夏都忍俊不禁了。
顾云霖揉了揉眼睛,道:"其实我们家姐妹挺多的,就是她们都不在京里,要是都在就好了。"
闻言,顾云锦微微一怔,垂眸道:"是啊,也不知道何时能见上一回。"
顾云霖歪着头,道:"总有机会的。"
说到了这一茬,顾云锦正想再多问问几个姐妹的事儿,就听到外头传开吴氏的声音。
吴氏进了屋,冲顾云霖使了个眼色。
顾云霖心领神会:"眼睛都肿了,我回去擦一擦。"
顾云锦听了,正要说让念夏打水来,见吴氏神色与平素不同,突然就明白过来了,便没有拦着顾云霖。
里间只剩下了姑嫂两人。
吴氏在她身边坐下,清了清嗓子,道:"夫妻之间,其实就是那么一回事,你到时候莫要怕。"
饶是顾云锦才到了吴氏要说的内容,听了这么一番开场白,也险些笑弯了腰。
她忍着笑,明知故问道:"怕什么呀?"
"怕..."吴氏了解顾云锦,刚说了一个字,就从顾云锦的神色间瞧出了端倪,扬手往她背上一拍,"你个坏心思!我厚着脸皮与你说要紧事儿,你还挖坑算计我!
你到底知道多少?又有哪儿不清楚?是不是哪个话本上东一句西一句的提过些?
我今日脸都不要了,非与你说个明白!"
第四百八十四章 近在咫尺
顾云锦微微一愣。
有那么一瞬,她的脑海里空白一片。
羞涩也好,难以启齿也罢,这样的情绪,她一点儿也没有。
反倒是吴氏的口气与语态,让她不由自主地就要扬起唇角来。
这哪里像是做嫂嫂的在与要出阁的小姑子讲那些事情啊,这分明是嫂嫂撸起袖子要带她出去与人干架。
顾云锦越想越止不住笑,歪歪斜斜地就往吴氏身上倒。
吴氏原就是个爱笑的人,被顾云锦招得也忍不住,一时间两人笑作一团。
姑嫂好生笑了一通,才一面揉肚子一面喘着气地缓下来。
有了这笑声的铺垫,吴氏也放开了许多,哼道:"我真想看看你到底从哪些话本子上东一句西一句地明白了些。"
吴氏疑惑极了。
顾云锦喜欢看话本,她也挺喜欢的,按说小姑子珍藏的话本,她也看了七七八八,怎么印象里没有那样的片段呢。
顾云锦轻咳了声。
她对夫妻之事的了解自然不来自于话本,她前世嫁过人,怎么可能一窍不通。
只是这样的话不能与吴氏讲,她抿着唇转了转眼珠子:"忘了是哪一本了。"
吴氏也不是来寻话本子的,闻言没有细究,道:"男人跟咱们女人不同..."
吴氏一开口就说得极快,跟倒豆子似的,似乎是怕一旦放缓了停顿了就说不下去了一般,就像她自己说的,是豁出去脸不要了,也要跟顾云锦掰扯明白。
饶是顾云锦厚脸皮,都叫吴氏直白得目瞪口呆了。
吴氏见顾云锦的脸上透出了惊讶,只当是她叫自个儿话里的内容吓着了,不由暗暗感慨,看来话本子上没说什么实质的东西。
不知为什么,吴氏突然就想起一句话来:纸上得来终觉浅。
她今夜是来教顾云锦的,不是为了吓唬小姑子,见状又补了两句:"总归就是不要怕,新夫妻都是这么过来的。
要是真的痛得吃不消,就老老实实跟小公爷说,他向来对你好,肯定不想伤着你的。
不要怕说出口,我跟你都能撇开脸说这事儿了,你们夫妻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讲的?"
顾云锦听出来吴氏是误会她的反应了,但这事儿解释不如不解释,她乖乖点了头,道:"知道了。"
吴氏上下打量了顾云锦几眼,见她真的听进去了,心落了大半。
又与顾云锦絮絮叨叨了几句,吴氏起身告辞。
出了暖洋洋的屋子,迎面寒风吹来,吴氏打了个寒噤,才意识到她刚刚出了不少汗。
这事儿真是不好说的,得亏她没生姐儿,盛哥儿长大后有他爹教...
再叫冷风吹了吹,吴氏又清明许多,现在没有女儿,往后...
啊呀,甜蜜的烦恼。
吴氏出了东跨院,顾云锦也梳洗净面,准备歇了。
而宁国公府里,蒋慕渊的书房还亮着灯,他本人不在,只留了寒雷与听风二人,打发时间下着棋。
寒雷棋艺好些,听风又是心不在焉,局面呈现了一面倒。
听风浑然不知自己的半片江山已经危机,落子十分随意,眼睛时不时看向窗外:"爷真的是...明儿一早要娶媳妇,这个时辰还不歇。到时候眼下青乌乌地掀盖头,这个新郎官还不叫新娘子比下去了啊。"
寒雷头也不抬,顺口接了句:"爷去哪儿了?"
"去后头新房了,"听风撇嘴,"这会儿去新房做什么?新娘子都不在的屋子..."
最重要的是,这个点儿,后院已经落锁了。
新房今夜肯定是不能睡的,蒋慕渊肯定要回到前院来。
到时候怎么办?只剩下翻墙一条路了。
在自个儿府里都翻墙,这也真的没谁了。
与之前的不同,大抵就是不需要他这个望风的了。
蒋慕渊其实并没有做什么,他就是站在新房内,静静看着顾家两位嫂嫂铺好的床。
这院子的修缮整理,他参与其中,可算是看着这个无人居住的小院一点点搬入了家具,变得有模有样起来。
可之前依旧空旷了些,像是最初的珍珠巷,屋子虽好,却毫无人气,直到顾云锦搬进去了,才变了一副模样。
眼前亦然,虽还只是铺了床,但就是这点儿红色,让人的心里跟点了团火似的。
针线都是顾云锦做的,蒋慕渊看不懂行家所谓的好坏,可他就是觉着,他家小姑娘绣得好看极了,**如生。
那株并蒂莲几乎跃出了锦缎,深深扎根在他的心里。
墙边的矮柜上摆了一对瓷娃娃,上边墙上正好是一个红双喜。
蒋慕渊弯了弯唇,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明日,只要等到明日,这个时辰的院子,就不会跟现在这般寂静了。
从再次见到顾云锦,到今时,快两年的光景,他都等过来了,可近在咫尺的明日,却是那么地叫人心焦。
外头的月色皎洁明亮,他却恨不能将它抹去,换作新一日的阳光。
直到三更天,蒋慕渊才退了出来,动作轻柔地关上了房门,又合上了院门。
就着月光,他穿过园子,在院墙处腾空一跃,回到了前头书房。
棋盘上的对局,听风早就被杀得片甲不留、放弃抵抗了,听见外头动静,他起身探头,果不其然是蒋慕渊回来了。
听风打了水来,见蒋慕渊还不打算歇下,不由道:"爷还不睡吗?明儿要起早。"
蒋慕渊道:"我还睡不着。"
这理由太充分了,听风都不知道怎么劝了。
寒雷收拾了棋盘,道:"兴许顾姑娘更睡不着。"
话音未落,蒋慕渊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抬头看着窗外的圆月,颔首道:"也许吧..."
听风摸了摸鼻尖,瞥了寒雷几眼,深以为然。
虽说寒雷迟钝,但这事儿说得还挺在理的。
大概,顾姑娘真的没有睡着吧...
睡不着的顾云锦斜斜躺着,屋里静得落针可闻,连她的呼吸声都清晰极了。
幔帐垂着,只是外头的月色太好,透过了窗棂,落了一地斑驳,也撒入了帐内。
她想了想,又坐起身来。
第四百八十五章 记得
顾云锦撩起了幔帐,探出头去,看向了窗边。
窗下架子上,挂着明日要穿的嫁衣。
月光皎洁,映在朱红色的嫁衣上,越发显得那金银丝绣的凤穿牡丹活灵活现。
料子用的是杭绸,因着是冬日出阁,衣裳要暖和又不显臃肿,宫里的老裁缝来了几次,定了款式,做得了之后又在细节处修改了两回。
上头的刺绣是顾云锦做的,这活儿马虎不得,颇费了一番功夫,可做出来的成果还是叫人十分欣喜的。
试衣时,家里人都说好看,顾云锦前后照了镜子,也觉得好,就是不晓得蒋慕渊见了,又会说什么。
这么一想,唇角就忍不住扬了起来。
这厢动静,守夜的抚冬听得清楚,揉了揉眼睛,问道:"姑娘醒着?是饿了还是渴了?奴婢给您端盏茶吧。"
顾云锦舔了舔嘴唇,应了。
抚冬披着衣服起身,拿起茶盏时,突然想到了沈嬷嬷的交代,赶紧又都放下了。
她走到床边,冲顾云锦摇头:"嬷嬷仔细说过,今儿个夜里,吃不得喝不得了,否则明儿一早起来,脸肿着就不好看了。"
顾云锦笑出了声:"胡说!我把一壶水都喝了,明儿一样好看。"
抚冬虽深以为然,但听顾云锦的口气,就晓得她家姑娘是嘴上说说、逗人玩的。
"都三更天了,您睡不着也闭着眼睛养会儿神。"抚冬无奈,见顾云锦老老实实躺下了,这才松了口气,替她掖了被角,重新放下了幔帐。
等抚冬钻回了被窝,屋子里又重新静了下来。
可顾云锦的睡意依旧不浓,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晌,直到将近四更了,才渐渐迷糊起来。
四周白茫茫的,像是在阳光下拿双手捂住了眼睛一般,顾云锦拧紧了眉头,过了小一会儿,白雾才渐渐散开。
顾云锦眼前的不是兰苑,也不是如今住的这东跨院,反而是一处略有些陈旧的宅子。
第一眼觉得陌生,再四周看看,才慢慢生出了些熟悉之感。
她想起来了,这是北地的镇北将军府,是她十岁前住的地方。
顾云锦想,她这一定是做梦了,她离开北地太久了,若不是梦境,又怎么会回到此处。
前世今生加在一块,差不多有二十年不曾踏足北地了,她离开时不过十岁,彼时性情又不成熟,许多烦恼都是自寻的,后来与顾家人也一直疏远着,如今与长房的亲人相处多了,才"顾家"有了更多的认同与喜爱,因此,哪怕是梦境,顾云锦都觉得很是怀念。
她伸手摸了摸柱子,想回去北地看一看的心境,一下子涌了上来,比其他时候更盛。
"云锦。"
"云锦。"
她听见有人唤她,声音是那般的亲切,分明是好些年没有听过的声音,她还是能分辨出来在唤她的人的身份。
是她的母亲苏氏,是她的父亲顾致渝,是她的祖父顾缜,是她的祖母田老太太。
那些声音清晰,偏偏又十分遥远,顾云锦提着裙子,在梦境中穿过了大半座将军府,却终是无法寻到那些人的身影,所有的院落都是空荡荡的,明明桌上还摆着热腾腾的饭菜,屋里的炭火还点着,却寻不到半个身影。
即便知道是做梦,这感觉也让人心里有些酸涩。
"云锦。"
这一声呼唤,近在身后。
顾云锦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看到了一张笑盈盈的脸庞。
二八年岁的姑娘,眉眼如画,她从未见过这个年纪的顾云妙,可只要一眼,顾云锦就知道,这就是了。
从小与她一道耍玩、又在她入京时闹脾气不理她的顾云妙也长大了,五官长开了,眉宇之间有将门姑娘的英气,笑起来时如夏日的艳阳般灿然。
她就站在那儿,阳光洒在她身上,笼了一层薄薄的光雾。
顾云锦想唤她,也许是梦境中的缘由,她只觉得嗓子眼堵住了,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只好对顾云妙露出个笑容。
顾云妙似是浑然不在意,她走上前来:"你前回在信上说,要我来京城里的。"
顾云锦握住了顾云妙的手,又试着张口,依旧没有声音,只好在她掌心里一笔笔写着:你现在来吧。
等顾云锦写完,顾云妙又笑了,晶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顾云锦,道:"十一月十六了,今天你要嫁人了,对吗?"
顾云锦颔首。
顾云妙拉着顾云锦的手,牵着一路走。
顾云妙没有说话,顾云锦发不出声音,姐妹两人穿过花园,在一棵高树下停下了脚步。
"记得这里吗?"顾云妙笑着问。
顾云锦刚要摇头,突然想起前回她伤了手时单氏与她提过的旧事,一下子就回忆起来了。
童年躲猫猫,顾云妙就是躲在这树上,她左寻右寻寻不到,天黑了就不寻了,留下顾云妙一人,摸黑下树时摔断了手。
顾云锦在她手上比划:记得。
顾云妙笑得更开心了,又问:"那你还记得你母亲以前说过的同心锁、结发情吗?"
顾云锦被这跳跃的话题弄得摸不着头脑,可梦境之中,本就没有逻辑可言,她想了想,复又点了点头。
生母苏氏走时,她的年纪还很小,母亲说过的话,她能想起来的其实并不多,可就是那几个故事,一直留在了她的心里。
同心之锁,锁的不止是今生,是生生世世。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是苏氏曾经向往的,只是她年纪轻轻就病故了。
顾云锦现在明白,父亲续娶一房妻子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他也努力想要处理好徐氏与两个孩子的关系,可顾云锦彼时不懂,更因为母亲的向往破灭而怨怼。
今生重来,她是与徐氏相处融洽了,与兄嫂亦关系极好,可父亲那儿...
即便是成亲之时,也只能向牌位磕头禀告,她的父母无法在席。
顾云锦垂下了眸子,吸了吸鼻尖。
顾云妙抬起手,缓缓拥住了她,脸颊贴着脸颊,在她的耳边柔声道:"记得就好,你要好好的,与小公爷永结同心。"
第四百八十六章 梳头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轻,顾云锦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想要回抱住顾云妙,指尖却穿过了那层光雾,渐渐的,连光雾都不见了。
就像是被针扎了心尖一般,毫无防备的,顾云锦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却根本止不住泪水,只是对着眼前的空白,一遍遍重重地点头。
我会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
四周重新化作了白茫茫的一片,刺得顾云锦直揉眼睛。
也不晓得多久,她隐约听见些声响,有人在唤着"姑娘"。
顾云锦睁开了眼,入目的是熟悉的幔帐,床边,抚冬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姑娘是魇着了?"抚冬柔声道,"怎么睡着睡着就哭了呢?"
顾云锦伸手摸了摸脸,眼下潮潮的,眼睛酸胀,视线也有些模糊。
她怔了怔神,回忆起刚才的梦境,冲抚冬摇了摇头:"没有魇着,是做了一个梦,挺好的梦。"
抚冬抿唇,见顾云锦笑容轻松,也就放下心来,道:"快到时辰了,姑娘起了吧,今儿个可不轻松的。"
顾云锦撑坐起来,看了眼窗外光亮。
因着积雪,外头显得比平素亮堂,她此刻并不困,便依言起身准备。
念夏和沈嬷嬷也来了。
沈嬷嬷一看顾云锦的那肿起来的眼睛,不由倒吸了一口气,悄悄问了抚冬两句,晓得并无状况,便不多言,只拿着帕子去外头抓了把雪,按严实了给顾云锦捂眼睛。
手帕冰冰凉凉的,顾云锦被冰得直抽气,却也晓得这是个消肿的好法子,老老实实地捂着。
昨儿半夜那句说"肿了也好看",是顾云锦逗抚冬的,今儿这样的日子,谁不希望自个儿比平日还好看呢。
帕子捂在眼下,一只手凉着了就换另一只手,掌心里冰冰的,突然让顾云锦想到了那日蒋慕渊放在她手心里的冰心。
那颗冰心必然已经化了,可给她冰心的那个人...
顾云锦抿着唇笑,他说他的心不会化,那她的心,也不会化的。
沈嬷嬷一直留心着顾云锦的动静,见她时而走神、时而笑,心里大致有数了:肯定是在想小公爷呢。
姑娘能一想起来就打心眼里笑出来,那她们娘家人也就放心了。
顾云锦沐浴之后,先换了身简单衣裳,由几个哥哥陪着去给祖宗大人们磕头。
顾家在京中不设祠堂,从前北三胡同里只摆了谷缜、顾致渝和苏氏的牌位,直至搬到了西林胡同,地方宽大了,单氏才定了一间堂屋把列祖列宗的牌位都供上了,平日供奉香火。
地上摆上了皮垫子,顾云锦上前跪下,目光从最上头一层,一点点往下,最后落在了父母的牌位上。
她抿住了唇,默默把昨夜的梦讲了一遍。
她梦到了镇北将军府,也听见了父母呼唤她的名字,可遍寻不着,只与顾云妙说了会儿话。
虽有遗憾,但也满足。
磕了头,顾云锦起身退了出来。
回到东跨院时,单氏请来给顾云锦梳头的夫人已经到了。
顾家这回请的是顾云思的婆母傅唐氏。
前头顾云锦及笄,傅太师夫人做了正宾,这次她虽也有心,但梳头的手艺还是傅唐氏更胜一筹。
顾云思与婆母一道来的,她自打有孕之后,还是头一次回娘家,单氏去二门上迎她们,见顾云思面色红润,精神头极好,就晓得这些日子肚子里的小东西没有折腾她。
怀孕这事儿,有人轻松,有人辛苦,十月间能吃能喝能睡的不少,吐得昏天暗地连走路都喘不过气的也有很多,单氏作为母亲,自然希望顾云思轻松些。
顾云锦一进屋,与傅唐氏和顾云思见了礼,就被催着去换嫁衣。
之前试衣时,顾云锦已经穿过了,可今儿心情不一样,只觉得这衣裳沉沉的。
抚冬和念夏替她前前后后都整理妥当了,顾云锦从内室里出来,就从傅唐氏的眼中看到了惊艳。
"好看,模样原就好,这衣裳上身,越发衬得人肤白貌美,这样子的新娘子,谁看了都喜欢。"傅唐氏抚掌夸赞。
单氏正拉着顾云思说贴己话,絮絮问了近些时日的状况,听见傅唐氏的声音,也扭头看向顾云锦,不住点头。
顾云锦被推到了梳妆台前坐下,趁着傅唐氏与徐氏、吴氏寒暄的工夫,她偏过头,与顾云思道:"我昨儿夜里做梦,梦见云妙了。"
顾云思好奇,道:"她梦里跟你说什么了?"
"知道我要嫁人了,祝我永结同心。"顾云锦答道。
闻言,顾云思扑哧笑出了声,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就她那别扭性子,能把好话说得这么直白,可真是难得。也就是梦里才会说了,若她这会儿在你跟前,你看看她说什么。"
顾云锦亦忍不住笑了。
是啊,顾云妙就是个别扭的姑娘,真真比从前的她还别扭呢。
她多活了十几年,经历了起伏波折,把性子能拧顺了,不晓得顾云妙往后会不会拧过来呢。
可就算顾云妙拧不顺、依旧别别扭扭的,顾云锦还是很想她。
宾客们陆陆续续抵达了,单氏招呼了两个儿媳妇出去招待,而傅唐氏来给顾云锦梳头。
姑娘出阁要绞面,傅唐氏扶着顾云锦的双肩,看了看,道:"眉毛长得真好,不粗不细、不浓不淡的,我能偷懒了。"
说完,傅唐氏取了细棉线,仔仔细细给顾云锦绞了脸,又拿起梳子,一面念着吉祥话、一面将顾云锦乌黑柔顺的长发梳直了。
长发一点点盘起,因着还要戴凤冠,发型并不复杂。
吉时还未到,也就不着急戴上,傅唐氏满意地点了点头:"成了,就等着小公爷抬着花轿来迎了。"
女方宾客,都是要来瞧新娘子的。
徐令意来得也挺早,笑着与顾云锦道了喜,而林尚书府就在对门,林琬亦早早来了,几个相熟的姑娘凑在一块,说说笑笑的。
秦夫人也想赶早,与单氏说道一通,单氏忙得脚不沾地,她来见新娘子,新娘子的屋里,叫年轻小姑娘、小媳妇们挤得满满当当。
她左右不得趣,只能又往外头走。
刚迈出东跨院,迎面遇上了迟来一步的傅太师夫人。
老夫人问道:"新娘子好看吗?"
"那肯定是好看的。"秦夫人脱口而出。
第四百八十七章 上轿
傅太师夫人朗声笑了。
笑归笑,却是不与秦夫人多言,她招呼了几个来观礼的官夫人,一道进去看顾云锦。
老夫人活了这把年纪,捧高踩低的事儿见识得也多了,但顾家毕竟是自家姻亲,她又很喜欢顾云思这个孙媳妇,对顾云锦亦极有好感,因而前回秦夫人做的那些事儿,她不说破,但也不再愿意与秦夫人亲近了。
进了屋子,老夫人上下打量顾云锦,笑声更加爽朗:"我瞧过的新娘子里头,这个是数一数二的漂亮。"
这句话还真不是违心的,话音未落,引了一片附和直言。
顾云锦莞尔,起身给老夫人行礼。
西林胡同里热闹万分,东街上已经围了不少人了,纷纷翘首,等着吉时。
宁国公府里,蒋慕渊换上了喜服,给蒋仕煜与安阳长公主见礼。
他昨夜睡得迟,胜在年轻,根本不觉得疲惫,梳洗过后,反倒是精神奕奕。
长公主越看儿子越满意,刚要夸赞几句,话还未出口,眼睛就先红了。
她哽咽着,笑容也是真真切切的:"时间可真快啊,好像昨日才呱呱坠地,现在我儿子都要娶媳妇了。"
她这么一说,连蒋仕煜都有些动容,儿子长大了,也说明他们当父母的一年比一年老了。
寿安郡主就坐在长公主边上,挽着她的胳膊,笑道:"你之前还嫌弃时间过得慢,定了的儿媳妇迟迟没有进家门。"
长公主啼笑皆非,捏了捏寿安的鼻尖:"你这个机灵鬼!伯娘感慨一番,还不对了?"
寿安笑弯了眼。
蒋慕渊也在笑,只是他心中的感慨与父母和妹妹都是不同的。
他经历过宁国公府的强盛,他承爵后权倾朝野,也经历了没落,皇太后薨逝,长公主在面对圣上的威逼时,白头发一片一片地冒出来。
那几年的困守与坚持,每一天都很难捱,可重新回到眼下,再看那一段经历,又像是弹指一挥间。
他深吸了一口气,笑着与长公主道:"是啊,今儿要把儿媳妇给您娶回来了,这个儿媳妇,您喜欢吗?"
这下子,长公主哪里还哭得出来,嗔道:"最要紧的是你喜欢。"
寿安在一旁连连点头:"我也喜欢。"
长公主越发笑得合不拢嘴了。
顾云锦那孩子,长公主打的交道不多,大部分都是听寿安和皇太后提的,听得多了,也亲切多了。
能与同龄的寿安处得好,又会哄年老的皇太后,得老少欢心,这样的姑娘,怎么会不讨喜呢?
而长公主说的亦是心里话。
最重要的,始终是蒋慕渊要喜欢。
夫妻过日子,旁的都是虚的,只彼此欢喜,才能携手走过漫漫几十年的人生。
吉时近在眼前,傧相也都到了。
蒋慕渊请了孙恪、程晋之做傧相,两人都是宁国公府的常客,进出都很是熟悉。
三人一道,再次给长公主夫妻行了礼,快步走出了宁国公府。
府外,高头大马已经备好,白马的胸前系了红绸,看着就喜气。
后头跟了花轿,左右并吹锣打鼓的迎亲队,小丫鬟们笑语晏晏,手里提着缀了流苏的小花篮,里头装满了糖果、铜板,是一会儿撒向观礼的百姓的。
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了起来,三人翻身上马,往西林胡同去。
而顾家一头,傅唐氏看着时辰,替顾云锦戴上了凤冠。
一群人簇拥着,顾云锦出了东跨院,给单氏和徐氏磕了头,与家里人告别。
徐氏噙着泪,握着顾云锦的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眼底有不舍,更有祝福。
宁国公府迎亲的队伍进了西林胡同,吹吹打打的声音,连后院里都能听见,谁都知道,新郎官来了。
顾家大门半开着,里外都堵了人,要与新郎与傧相们比试比试,不能让他们轻而易举地就把新娘子娶回去。
拦门就是一项议程,亲朋好友们闹一闹、乐呵一阵,不耽搁吉时,图一个喜气。
蒋慕渊下了马,给拦门的众人行了礼。
朱氏与几个相熟的媳妇子一块拦在大门口,还不曾出口"刁难",边上一人就先开口了。
"这么出色的姑爷,满天下打着灯笼都难寻,怎么还拦门呢?这等好事是落不到我们家,要不然,我麻溜儿的就把姑娘送出门了。"
说话的是同住胡同里的一位告老的知府,他家一溜儿的儿子,三代没出一个姑娘,这话由他家说,又是逗趣,又不得罪人。
话音刚落,引了一阵附和之音,连几个雄赳赳气昂昂来拦门的,都倒戈了。
朱氏笑得止不住,又急得直跺脚,左拉一个、右拉一个的,把气氛哄得更加热闹了。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朱氏才一甩手,宣布自个儿不管了。
程晋之笑着给边上人分了红封,蒋慕渊顺利进了大门。
外头的进展,后头一直关注着。
花轿进门了,顾云锦眼前一红,盖头遮住了视线。
顾云齐蹲下身,背起妹妹,往二门上走。
左右都是欢声笑语,他的鼻子却有些酸。
他好些年没有背过顾云锦了,幼年在北地时,小娃儿淘气,不耍玩到天黑就不回屋,他经常一处处去找,寻到了,就把撒娇着喊"走不动"了的顾云锦背回来。
当年那个小玉团子长大了,嫁人了,可顾云齐背着她的时候,还觉得自己背着童年的妹妹,那么轻,那么小。
他想替她遮风挡雨,也深深明白,会有另一个人,做好这一件事。
把顾云锦送上花轿,顾云齐放下帘子之前,笑着道:"回门那天,我去接你。"
顾云锦重重颔首,哪怕她看不到顾云齐。
花轿抬出了顾家大门,敲锣打鼓的声音重新响起,又被鞭炮声覆盖,呼吸之间,只余下浓浓的硝石味道。
蒋慕渊拉着马绳,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垂着的花轿帘子,眉宇之间是毫不遮掩的神采飞扬。
他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的姑娘,他终于娶到了。
名正言顺,情投意合。
真好。
第四百八十八章 娶媳妇高兴
顾家人一路送到门口,徐氏拿帕子捂着脸,不晓得是受不得这硝石气味,还是忍不住眼泪。
吴氏亦有些哽咽,抱着盛哥儿站在徐氏身边,目光一直望着那顶花轿。
婚嫁是大喜事,但相较于娶媳妇的婆家,嫁姑娘的娘家是欢喜中带着难过,谁家也避免不了。
哪怕人人都知道姑娘嫁得好,这份纠结的心情也不会改变。
徐令意和顾云思也到门边来送行。
顾云思怀着身孕,不好往前挤,只垫着脚尖看了两眼,待看到单氏也微微红了眼睛时,她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唇。
嫁侄女都这般舍不得了,年初她出阁的时候,母亲怕是哭得止不住了。
好在,同在京中,母女逢年过节都能见着,她怀孕了,母亲能坐着小轿去看她,顾云锦出阁,她也能回来送一送。
与娘家的交往纽带不用交托在一封封的家书里,就已经是大幸了。
徐令意扶着徐氏,低声安慰着。
她们的身后,林琬也探出头来,笑盈盈看向花轿。
鞭炮的白烟正好散开,能清楚看到前头新郎与傧相的身影。
孙恪和程晋之不晓得在说什么,脸上满是笑容,又对蒋慕渊一阵挤眉弄眼的揶揄。
喜娘催着起轿,蒋慕渊领头翻身上马,习武的俊俏公子,连这般寻常的动作都比普通人矫捷,厚重的喜服完全没有绊住他,反而更加显得英姿勃发。
孙恪亦上了马,拍了拍马脖子,又偏头与蒋慕渊说话。
程晋之一脚踩了马镫,余光瞥见了人群后的笑得灿然的林琬,他动作一顿,眼神都飘了过去。
林琬与寿安和长平玩得好,因而打小时候起就与程晋之熟悉,这几年见着的机会也不算少,只是姑娘和哥儿们的话题不同,多是彼此打个照面,就各自寻玩伴去了。
见程晋之看了过来,林琬自然也不回避,笑着冲对方摆了摆手。
程晋之怔了怔,被小王爷催了两句,这才上了马。
孙恪是个感觉极敏锐的,嘴上催了,视线还随着程晋之走神的方向看了一眼,冲林琬咧嘴笑了笑,而后与程晋之道:"你看林琬还能看走神了?你一月里少说碰上她一回,她今儿与上个月也没有变化啊。"
程晋之摸了摸鼻尖,想解释几句,唢呐的尖锐声音全盖过了,他只好闭嘴,双腿夹了马肚子,让它跟上队列。
又是一阵鞭炮,白烟之中,能勉强看清的只有一片红色,反倒是人群的欢呼,穿过了阵阵鞭炮,如在耳畔。
程晋之想,林琬还是林琬,与上个月不会有变化,而让他走神的是今日这欢喜的气氛,红火火的,让他突然间发现,那么熟悉的林琬,笑起来时是那么明艳。
迎亲的队伍踏上了返程。
这厢一出发,候在胡同口的小贩就麻溜儿地往东街报信,一时间就热闹起来了,人挤人的想要往前探。
新郎官人高马大,远远就瞧见了,而后头跟着的那顶花轿,先前去迎亲时虽看过了,但一想到里头坐上了新娘子,还是叫人想要再看两眼的。
虽然,轿子里头的模样,谁也瞧不见。
可这不妨碍大伙儿夸赞溢美。
"我刚才挤到西林胡同里头了,正好看到顾六爷送顾姑娘上轿,可惜距离有些远,看不真切。"
"你这本事不行,"边上人道,"像我,悄悄爬上了树,我看到喜服上绣的是凤穿牡丹。"
"那你也没瞧着正脸。"
"呸!"那人道,"正脸是给我瞧的吗?那是给小公爷瞧的!我一个凑热闹的,看看喜服就挺好的了。"
这话引来了一片哄笑之声。
那人又道:"不瞒说,别看都是红色儿的,顾姑娘穿着喜服,那姿态就比其他新娘子们窈窕好看。"
"这哪里能一样?听说喜服是宫里做的呢,"说话的婆子眼中满是羡慕,"一辈子就嫁这么一回,别说喜服了,就这花轿,寻常人家,谁能比呀?"
这并非虚话。
普通人家,家里怎么会有花轿的轿衣,都是正日子里去车马行租借的。
车马行里,一套轿衣用上十年二十年都是有的,昨儿个还在抬老员外爷,今儿个套个红轿衣就能做花轿了。
想讲究都讲究不起来,顶多是多掏些银钱,挑个好看些的轿衣罢了。
有些家底的官家与民间不同,一部分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一部分是向姻亲好友家里借用,这些轿衣平日收得好,料子也不错,一下子就体面了。
而皇家的花轿是最不一样的。
花轿就是花轿,平日不做他用,江南的千工轿、万工轿送抵京城,就收在皇城库房里,依着身份取用,不能僭越。
轿子顶上的金漆雕花,一层叠一层,足以让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看。
随行的小丫鬟们一把把撒着铜板糖果,引得人群欢呼雀跃。
有人抢糖果,有人看花轿,也有人盯着新郎官一个劲儿地瞧。
京城百姓们对蒋慕渊素来喜欢,他又常在市井中行走,东街一带的对他都熟悉,趁此好日子,也纷纷喊话搭腔。
"小公爷,嘴角都扬到耳朵边了,娶媳妇这么高兴啊!"
孙恪抢在前头回了话:"谁娶媳妇不高兴啊?"
喊话的大笑:"那小王爷您什么时候娶呀?"
闻言,孙恪当即捧心,叹道:"我也想知道,不如明日大伙儿一道去宫门前的广场替我请个愿?"
霎时间哄堂大笑。
蒋慕渊也笑,听百姓们夸着新郎俊新娘美,他不时回头看身后的花轿。
轿帘垂着,他连顾云锦的衣角都看不到,可他却不止一次在脑海中勾画她红妆的模样。
美是一定美的,他的新娘子,全京城都寻不到第二个这么好看的,自打第一眼起,就在他心里埋在了种子。
外头的热闹,顾云锦都能听见,只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凑在一块,听不太真切。
千工轿走得稳当,并不颠簸,直到外头又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顾云锦知道,他们回到宁国公府外头了。
第四百八十九章 比想象得还漂亮
轿子稳稳落地,喜娘掀开了轿帘,扶着顾云锦下了轿子。
她替顾云锦整理了衣摆袖口,又摆正了胸前铜镜的位子,手把手让顾云锦拿好,笑道:"新娘子不要慌,小公爷的骑射功夫好着呢。"
顾云锦莞尔,深吸一口气站直了。
新娘进门前都要由新郎官射箭,辟邪求吉。
可不是所有的新郎都会射术,因而各家依着情况各有不同。
能射镜子的是上等,退一步的,是由新娘坐在轿子里,新郎官取箭射轿帘,真是手无缚鸡之力、拉不动弓的,就只能拿脚踹轿门了。
上辈子嫁去杨家,杨昔豫自然没有这等好本事,顾云锦也没有胆量接杨昔豫的箭。
虽说这箭头都是另制的,裹了蜡、不扎人,但顾云锦知道,对方十之八九射不准,偏了还丢人。
今生不同,她对蒋慕渊极有信心。
文武双全的小公爷,这等射术,不在话下。
顾云锦站好了,蒋慕渊从程晋之手中接过了长弓,轻轻拨了拨弓弦,对要用的力道便了然于心了。
他又接过箭,一手执弓,一手拉弦,在边上众人看清之前,那箭就已经出手了。
看似动作随意,并未刻意瞄准,但那箭正中铜镜,发出一声清脆的击打声,而后应声落地。
这姿态实在赏心悦目,四周一片叫好之声。
蒋慕渊笑容不减,又利索地射了两箭。
噔、噔!
清脆又爽快。
倒不是他故意卖弄,而是长年累月的拉弓练习,肌肉有了记忆一般,不用特意来回地瞄,出手就能有成果。
这厢蒋慕渊交出了长弓,那厢顾云锦也放下了铜镜。
她的心跳有些快,并非是害怕,而是那接连的三声响,仿佛是穿过了铜镜,落在了她的心上似的,叫她不由自主地想睁大眼睛去看射箭的人。
可惜,红盖头遮挡了视线,饶是再她努力分辨,也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来观礼的,除了蒋家族亲,还有不少与蒋家关系好的公候伯府及官宦世家,此处的胡同原还算宽敞的,此刻也拥挤起来,更有些爱看热闹的百姓也拥进来,远远看上一两眼。
大伙儿虽赞叹蒋慕渊的射术,但对他的本事原就了解,夸过了之后,便转头夸起了新娘子。
弓箭射得越快,力道越大,顾云锦能纹丝不动接下三箭,可见下盘是极稳的。
"将门女就是将门女,底子就好。"
"可不是!我刚看她的手指,一点儿都没有颤,胆识过人呐。"
"巾帼不让须眉!"
边上此起彼伏的夸赞,顾云锦听得清楚,能纹丝不动地接下,固然有她自己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射箭的蒋慕渊把握好了分寸。
她有几斤几两,蒋慕渊心里有数,射过来的箭正好是她能接得下的。
这项议程,讲究的是彼此信任与配合,新郎官的控制力道,新娘子站稳脚步、不要慌张。
而顾云锦,她是极相信蒋慕渊的,当然是脚下不软、手指不颤了。
顾云锦由喜娘扶着跨过了火盆,她的手中被塞了红绸,另一头牵在蒋慕渊手中,引着她进了宁国公府大门,一路往喜堂去。
她只受寿安的邀请,来过宁国公府一回,彼时走的也不是这条路,七弯八绕的,很快就分不清左右了。
等被人群簇拥着进了喜堂,才算分辨出了东南西北。
蒋慕渊这会儿才有工夫好好看一看身边的新娘。
顾云锦的身量只到他下颚,今儿戴着凤冠,一下子拔高了,红盖头的顶端与他一般高了。
喜服穿在身上,没有半丝臃肿之感,显得修长窈窕,叫人根本挪不开视线。
蒋慕渊看得一瞬不瞬的,直到喜娘推着才转过身,在"一拜天地"的呼声中,两人一道弯下腰,对天拜了拜。
再转身拜高堂。
蒋仕煜笑得合不拢嘴,眼角的细纹都挤在了一块。
安阳长公主也高兴极了,受了小夫妻这一礼,与一旁的永王妃不住念叨:"可算是娶回来了,瞧瞧这登对的模样!"
永王妃笑着打趣:"盖头还未掀,你就瞧出来了?"
长公主睨她,笑道:"云锦长什么模样,是你没有见过,还是我没有见过呀?"
闻言,永王妃笑得直不起腰来,连连点头:"是是是,你这个儿媳妇,当然是登对的。"
一片说笑声中,顾云锦与蒋慕渊对面而立,随着礼官的"夫妻交拜",郑重行礼。
礼成了,耳边恭贺声不断,热闹得仿若要把喜堂的屋顶都掀开了似的。
笑声能感染人,何况顾云锦心情极好,被盖头遮着,根本忍不住笑。
她随着蒋慕渊出了喜堂,穿过庑廊花园,走到了新房之中,被喜娘指引着在喜床上坐下。
一坐下去,就觉得有些凹凸扎人,顾云锦想,她那两个嫂嫂可真是实诚人,隔着被子都能感觉到,可见那花生莲子撒得满满当当的。
顾云锦正想着那些,突然间眼前一亮,红盖头被挑开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蒋慕渊的视线。
四目相对,顾云锦微微一怔,复又笑了。
蒋慕渊亦直直看着顾云锦,他的新娘子,眉目如画。
她的五官原本就生得好,平日淡淡的妆容就十分叫人欢心了,今儿做了新娘子,胭脂自是比往日浓些。
蒋慕渊突然想起了苏东坡的那句"浓妆淡抹总相宜",眼前的顾云锦,眸子里像是坠了漫天的星河,叫他舍不得眨一眨眼睛。
喜娘催着他也在床沿落座,端了两盏酒来,示意两人接过。
顾云锦端起一盏,转眸看向蒋慕渊,与他配合着交错了手臂,酒盏抵在唇边,仰头一引。
两人挨得极近,她甚至闻到了蒋慕渊身上沾染的硝石味道,想到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顾云锦笑意更浓。
蒋慕渊亦闻到了胭脂香,萦绕在呼吸之间,比酒香醉人。
两人分开前,接着手臂的遮挡,他动作迅速地在顾云锦的耳畔低声道:"真漂亮,比我想象得还漂亮。"
第四百九十章 饺子
声音并不大,或者说,只是窃窃私语的音量,只因就落在耳边,霎时间被放大了许多。
甚至能感觉到喷在耳垂上的温热呼吸。
而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化作了水滴,从耳孔而入,融入了血液,沿着经络潺潺,直抵心灵深处。
顾云锦的睫毛微微颤着,她其实设想过,新婚这一日,看到穿着嫁衣的自己,蒋慕渊会说些什么。
许是毫不回避,笑容满面地看着她,大大方方地来观礼的亲朋好友说,新娘子真好看。
许是等宾客散尽,只余两人时,再细细与她吐露心声,只说与她听。
她想过很多,却是没有猜中,蒋慕渊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这种私语的方式,讲给了她一个人。
顾云锦不禁抿了抿唇,这样的体验,微微酸,更多的是甜。
言语有它的力量,她从蒋慕渊的话语之中的,获得的是无限的欣喜与温暖。
远胜于墙角边摆着的炭盆。
蒋慕渊已然拉开了两人的距离,顾云锦不方便再以同样的姿势、动作来表达自己的心境,她只好暗悄悄的,用宽大的袖口遮掩,一点点地在床上挪动手指,最后落在蒋慕渊的手背上。
蒋慕渊敏锐,从顾云锦小心翼翼地挪动开始,就察觉到了她的用意和想法。
他心情越发好了,等那青葱指尖触及手背,他反手便握住,十指相扣着。
两人是挨着坐的,叫身躯、袖子一遮挡,其他人哪怕近在跟前也看不到他们的小把戏。
被扣住的一瞬,顾云锦微微一怔,她脑海中浮现的是初夏时他们在西林胡同花园里的场景,那日,蒋慕渊亦是借着袖子遮拦,扣了她的手。
半年工夫,其实并不久,与她前世今生几十年的岁月一比,不过是其中短暂的一缕。
可是,此刻回忆起来,却像是经过了沉淀一般,上面撒了一层唤作时光的糖粉,只瞧一眼,就知道甜味十足。
回应一般,手指微微用了些力气,顾云锦的唇角浅浅上扬,笑了。
能进新房观礼的,都是蒋氏近亲,其中不少人头一回见顾云锦,少不得感叹一声"沉鱼落雁之姿"。
等见到顾云锦那藏都藏不住的笑容之后,便也恍然大悟——这对新夫妻,感情应当是极好的。
喜娘端了一小盘饺子来。
蒋岳氏上前,在备好的绣墩上落座,拿起筷子夹了一只饺子,递到了顾云锦唇边,笑着与她示意。
顾云锦咬了一小口。
蒋岳氏问道:"生不生呀?"
答案自然是生。
这是婚礼之中求多子多福的一环,顾云锦了解,便直接点头应了个"生"字。
观礼的众人都笑开了怀,顾云锦却是直到这会儿才品出味来,她咬的这个饺子,并不是肉馅儿的。
顾云锦小时候还挺喜欢吃饺子的,尤其是除夕夜,若能吃到包进了铜板的饺子,那心情简直跟飞起来了一样。
前世嫁去杨家时,她与徐氏生分,所有的议程全是杨氏交代给她的。
杨氏前后讲解得也算耐心了,却在这一项上出了疏忽,一个没有讲得面面俱到,一个没有听得全然仔细,顾云锦只晓得有这么一桩,细节处忘了个干净,直到杨家二房的老太太把饺子喂到她嘴边。
婚礼耗体力,她彼时身子骨不如现在壮实,一天下来,饥肠辘辘,见了喜爱的饺子,根本没想那么多,直接就是一大口,咬进嘴里一半还有多。
并未熟透的肉味在嘴里蔓延开了,她才一下子弄明白了,当场吐出来也不是,咽下去更不是。
半生的肉,熏得她一阵阵反胃,彼时强忍着答了一个"生"字,等一屋子人吃酒去了,才冲进净室吐了个干净。
这事儿当然瞒不过屋里的丫鬟,隔日就传开了,被杨家视为婚礼上不吉利的一幕,后来贺氏更是骂过她,就她当天吐出来了,能生得出来孩子才怪。
前后算起来,彼时状况怪不得旁人,寻常来说,新娘子只咬一小口,进嘴的就是面粉皮,里头馅儿一点都不碰到,只她稀里糊涂地"自作孽"了。
为此,她有好几年碰不得饺子,一闻就难受,后来去了岭北,在庄子上尝了庄户们送来的菜馅儿,才重新适应过来。
而现在,蒋岳氏喂她的这只饺子,是菜馅儿的。
说生也不是很生,起码入嘴并不难受,反而带了几分清香,让顾云锦后悔为何没有多咬一些。
她有些奇怪,现在又不好问,只能先收在心里。
顾云锦面上一点一滴的表情变化,蒋慕渊当然都在眼中,他读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不由笑了。
从前,顾云齐打听了许多顾云锦十年里的经历,细细碎碎地拼凑,他吃酒时会与蒋慕渊说道,醉的时候说得更多。
新婚时吃饺子的这一段,杨家的仆妇说过,岭北庄子里的庄户也提过。
顾云齐感慨不已,曾经那么喜欢饺子的小姑娘,后来竟然闻不得那味儿了,怎么能叫人不难过呢...
蒋慕渊亦难过。
只是,婚礼上这议程缺不得,又不能把饺子煮得熟透了,他便与长公主商量了,让厨房里换了素饺子。
如今不是野菜的季节,好在要的数量不多,堪堪给凑齐了,选了清口又能够生吃的,即便没有煮熟,吃了也不打紧。
现在看来,这个主意对极了。
礼数全了,观礼的亲朋说了一堆贺喜的话,便一道出去吃酒席了。
蒋慕渊也不能多待着,喜娘催了两声,他起身理了理衣摆,与顾云锦道:"你先歇会儿,我去敬酒,很快就回来。"
顾云锦闻言睨他。
她之前盖着盖头,并不知道来贺喜的到底有多少人,可这是宁国公府,小公爷的成亲宴席,桌数怎么会少呢?
虽说蒋慕渊的身份矜贵,要他亲自斟酒的,席面上恐怕不多,其余的也未必敢放开了劝酒,只是顾云锦知道蒋慕渊的性子,他随和又洒脱,并不会自矜身份而不理会来贺喜的人。
蒋慕渊看顾云锦的眼神,就晓得她心里在琢磨什么,当即朗声笑了:"把他们全喝趴下了,我不就回来了吗?"
第四百九十一章 羡慕
此话一出,顾云锦有一瞬的愕然,而后捧腹大笑起来。
全喝趴下?
蒋慕渊这是逗她好玩的,还是认真的?
顾云锦不知道,也懒得去分辨真假,只觉得这事儿有趣极了,笑得前俯后仰。
偏偏脑袋上还有一顶沉甸甸的凤冠,压得她脖子发酸又不好动弹,她只好抬手抱住了自己的脖颈,若不然,怕是已经笑得摔到被子里去了。
蒋慕渊见状,也笑弯了眼。
正如他赞叹顾云锦的妆容是"浓妆淡抹总相宜"一般,他的小姑娘笑起来时,亦是一样的。
无论是抿着唇从眼中淡淡流露出来的笑意,还是转眸间的巧笑嫣然,当然也像现在这般笑得快打滚了,都是这么好看,如阳光冲破了云层、直直洒落了他的心中。
这样的笑容,谁会不喜?谁会不怜?
蒋慕渊上前,一手托住了顾云锦的后颈、替她做了支撑,另一手握住了她的手,将她从喜床上牵起来,让她挪坐到了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帮她将凤冠取了下来。
动作轻柔又仔细,就算细处勾到了头发,也叫他耐心地一点点解开,没有弄痛半分。
顾云锦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铜镜,因着角度,凤冠遮挡了镜中的蒋慕渊,她看不到他的神色,但却从他的动作里,感受到了细致。
珠帘轻晃,寿安郡主从外头进来。
她刚才就在屋里观礼,宾客们去吃酒时,她把人送出了院子,转身回来时,没有进屋就听到了里头顾云锦大笑的声音。
那份笑容喜悦极了,叫寿安都不由自主地跟着笑出了声。
她快步迈进来,想问问他们说了什么趣事,刚从帘子后探出口头,就见到蒋慕渊在帮顾云锦摘凤冠,那份专注模样,让她把将将要出口的问题又都咽了回去。
寿安没有动,甚至连撩开珠帘的手都没有放下,她怕动静太大,惊搅了那两人。
她静静看着,久久没有挪开视线。
她之前见过蒋慕渊与顾云锦相处,那日的平湖渡口边,大雨磅礴,三人坐在马车上说话,她当时就感受过那两人之间的气氛。
原本,她以为那就是所有了,可现在,再看眼前画面,寿安才明白,还是不一样的。
那时候,也许是碍于她的存在,也许是蒋慕渊与顾云锦还未曾拜天地,虽然她能感受到那两人彼此的情愫,但不似现在这般亲昵。
叫她觉得,她穿插不进去,也断断不愿意插进去破坏了他们的氛围。
旁人都说,曾经,她的父亲蒋仕丰与母亲方氏的感情极好,可她对父亲的印象太淡了,想不出父母相处的模样。
伯父与伯母的关系自然也亲近,但在子女面前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默契与和睦。
寿安倒是适应那种和睦,叫她身处其中也十分踏实、快乐,因而她从未想过,私底下,他们会不会有些不一样的地方,还是所有感情亲和的夫妻,都是那样的细水长流。
直至这一刻,寿安突然看到了一些不同的相处。
蒋慕渊拆凤冠时的神情,让寿安想到了老夫人们对待妆匣里的心头好时的模样,皇太后擦拭那颗夜明珠时,也是这样的专注。
这,就是"捧在了手心里"吧。
叫人感动之余,又满满都是羡慕。
蒋慕渊耳力好,珠帘晃动时就听见了,只是他的注意力都在凤冠上,以为要进来的是哪一个丫鬟,没有特意瞥一眼过去,等凤冠拆下来了,再一看,才发现是寿安。
顾云锦也转眸过去,见了寿安,笑容莞尔。
此时退出去是不合适的,寿安便干脆直接进来,笑道:"哥哥该去敬酒了,我来陪嫂嫂说话的。"
"那你可等等我,"顾云锦笑道,"我干脆把喜服也换了。"
到底是在外头走动时穿的,别看款式修身,里头料子很结实,在点了炭盆的室内,还是挺热的。
顾云锦唤了念夏进来,去里头换衣裳。
蒋慕渊一面往外头走,一面与寿安道:"等下先吃些东西,莫要饿着肚子。"
寿安送到门边,颔首道:"放心吧,我们熟着呢,你喝到几更天,我们能说到几更天。"
"胡扯!"蒋慕渊啼笑皆非,"大喜的日子,谁跟他们喝到三更半夜去!"
寿安扑哧笑出了声。
蒋慕渊顿住脚步,低头看着寿安,笑容收了许多,只余下认真,道:"不用羡慕,你也会遇到一个真心实意喜欢你、而你也喜欢的人,也许不是轻而易举,但我们会陪着你找,但你要记得,在找到他之前,不要把自己嫁出去了。"
寿安闻言愣了愣,她觉得自己明白蒋慕渊的意思,但又好像没有全部明白,蒋慕渊说得太郑重了,她只能缓缓点了点头。
蒋慕渊也没有指望寿安全部都懂,他拍了拍妹妹的脑袋,出了屋子。
冷风迎面而来,吹散了周身的暖意,但心里还是热腾腾的。
他想,他不该纠结于寿安的前世,顾云锦不是柳媛,寿安也不会被迫做出从前一样的决定,这一生,他娶到了心心念念的姑娘,寿安也一定会寻到那个她真正欢喜的人的。
宁国公府,红灯笼高悬,大摆席面。
蒋慕渊一过去就被人瞧见了,叫一众好友闹哄哄围到了中央,举着酒坛子念叨着"不醉不归"。
他一把接过了酒坛子,往桌上随意一搁,挑了挑眉:"不醉不归?那你们可要快些醉,我媳妇儿还等着我回去呢!"
一片大笑。
孙恪和程晋之帮着挡酒。
小王爷那等身份,他有半点推脱之意,除了几个常年耍玩的友人,其他人还真不敢叫他喝。
倒是程晋之,蒋慕渊和孙恪要讲究度,他就只能做了先锋,有多少喝多少。
即便是海量,那么多酒下肚,还是有些飘飘然的,连那红灯笼都重影了。
友人们见状,也就不劝了,让人坐下来缓一缓。
酒是不劝了,打趣的话却不能不说,一众好友,这个揶揄蒋慕渊,那个笑话孙恪。
有人转过头来冒出一句:"程三啊,你的媳妇儿什么时候有影啊?"
第四百九十二章 温暖的气息
那人也就是随口一问,说完了又自顾自与人猜拳去了。
程晋之靠坐在椅子上,半垂着头,半晌道;"林琬啊。"
他的左右,坐着的是程言之和程礼之,突然听见这么一个名字,程礼之手中的筷子险些掉到地上去,程言之赶紧看了看周围,见众人都没有听见,这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当哥哥的也不知道程晋之为何好端端提及了林琬,但这话不能随便叫人听去。
程家几个姑娘与林琬那是至交好友,
万一,程晋之就是醉糊涂了随便一说,叫听见的人传出去了,让林琬莫名其妙被牵扯进来,最后闹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家里几个妹妹,就要跳起来了。
断断不好叫人听见,又不能把程晋之摇起来直接问,席面上连隔着人评说一番都不成,这叫两个当哥哥的心里急得不行,只能打眼神官司。
——这小子什么时候看上林琬的?
——他认识林琬都多少年了!早干嘛去了?
——我怎么知道!
眼神官司打得热火朝天,自家兄弟自有默契,没多久就摆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来。
席面早已过半,除了一众年轻勋贵子弟,其他大老爷们哪里好意思与蒋慕渊、孙恪闹,早就收场了。
这厢见程家三兄弟半醉了,笑话了几句,也就准备散了。
都是关系极好的,也就不用讲究那么多礼数,三三两两的,各自回府。
程家三兄弟喝了醒酒汤,就被小厮们挪上了马车,出了宁国公府。
孙恪抱着手臂看着,微微侧过头与蒋慕渊道:"都醉了?肃宁伯府的酒量何时这般不济了。"
"没醉呢。"蒋慕渊笑道。
不说程晋之与程礼之,程家长兄程言之看着是一股子书卷气,整日里笑呵呵的,蒋慕渊却知道那就是只笑面虎,营中比武能以一敌十,吃酒更是当仁不让,就今夜这些,怎么会醉。
孙恪连连咋舌:"程三就不提了,两个哥哥都这么识趣,晓得装醉替你收场,阿渊面子不小。"
蒋慕渊拍了拍孙恪的肩膀:"你可别拆穿了,否则下回你成亲的时候,席面上就没有识趣的人了。"
这句话正中要害,小王爷磨了磨牙,颇有些敢怒不敢言的味道。
蒋慕渊冲孙恪摆了摆手:"我先回后头了。"
"你就落下客人不管了?"孙恪指了指自己。
蒋慕渊知道孙恪与他说笑,答得理所应当:"你在你嫡亲的姑母家里,算哪门子客人?"
"那我不走了。"孙恪撇嘴。
蒋慕渊大笑:"前头随便寻个院子住下就行。"
孙恪牙痒痒,心说才不去寻院子呢,就去蒋慕渊的新房外头听墙角得了!
念头归念头,行动是行动,小王爷最终忿忿作罢,毕竟,他打不过蒋慕渊,这口气是没法子了。
新房里,顾云锦和寿安郡主说得喜笑颜开。
两人坐在梢间的罗汉床上,中间的小几上摆了几盘点心,都是口感微甜不腻的,对顾云锦这个饿了一整天的人来说,味道正正好。
简单填了肚子,两人说起了书局新出的话本子,笑得开怀不已。
几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忍着笑。
这哪里像是新婚之时小姑子陪新嫂子说话呀,根本就是闺中手帕交凑一块闹腾呢,仿佛此处不是新房,而是寿安在自个儿的住处邀请了好友。
虽然"不合时宜",却叫人轻松又愉悦,感染得边上人都想跟着一道笑了。
说道了闲事,顾云锦又想到了那菜馅儿的饺子,便与寿安打听:"府里平日喜欢素饺子?"
"都是肉饺子呀,"寿安疑惑,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副恍然大悟状,嘻嘻笑道,"是说今儿婚礼上用的素饺子吧?那是哥哥特特交代的。原先是要备肉馅儿的,哥哥说肉馅儿夹生味道怪,菜馅儿好些,伯娘才让厨房改的。天冷,旁处都没有,还是从伯娘的温泉庄子里挖来的,好在庄子不远,冬天又不易坏。"
顾云锦只觉得呼吸都凝了凝。
她是不知道安阳长公主的温泉庄子在何处,但京郊一带没有温泉眼,想来那庄子即便不远,但也断断不近。
饺子的馅儿,她隐约猜到是换了,寿安的解释坐实了她的猜测,顾云锦抿唇,叹道:"那我只咬了一小口,岂不是都浪费了?"
寿安闻言,正要说什么,就听外头有人说"让人再热一热就能吃了,怎么会浪费呢"。
那是蒋慕渊的声音。
顾云锦赶紧回过头去,正好与撩了帘子进来的蒋慕渊四目相对。
夜露深重,冬日又寒,蒋慕渊匆匆回来,身周还裹着寒气,他的眼睛却很亮,顾云锦想,其他爷们兴许粗心,可眼前的这个人,心是极细的。
很多事情,他不会一一说给她听,却已经都替她做好了铺垫。
"哥哥回来了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莫不是想暗悄悄地听听我们有没有在背后说你的不是?"寿安站起身来,笑道,"我可是从认得嫂嫂的头一日起,就回回给你说好话的,明儿个千万要给我包个大红封。"
寿安一面说,一面告辞,时辰不早了,既然蒋慕渊回来了,她这个陪新嫂嫂说话解闷的小姑子也该退场了。
蒋慕渊啼笑皆非,把人送到了门边,让嬷嬷们看顾好她,又吩咐人去端醒酒汤,再热一热饺子。
门帘半撩着,外头的寒风钻进来,与里头的热气混在一块,而十六夜里皎洁的明月光也一并撒了进来,映在地砖上。
因着染上了庑廊上悬着的红灯笼光,不再是那般清清冷冷的白,一点点的橙色,叫人心暖。
蒋慕渊看了两眼,这才放下了帘子,转身往里头走。
他刚才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橙光。
昨日夜里,他孤身在这儿站了许久,院子还是这院子,窗花也是这窗花,月光一样温柔如水,可就是因为多了那么一个人,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他的顾云锦,让这座小院,充满了温暖的气息。
第四百九十三章 如释重负
蒋慕渊重新回到次间。
顾云锦弯着眼,笑着道:"客人们都回了?都喝趴下了?"
蒋慕渊闻言,忍不住笑了一通,这才道:"都回了,没喝醉的也要装醉,谁要是不识趣,改明儿比武场上就有的受了。"
这话半真半假的,顾云锦笑得直摇头。
蒋慕渊直直看她,只觉得这笑容是言语无法形容的好看,叫他想要多看两眼,多说些趣事逗她。
他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后续的步子还是顿住了,抬起胳膊来嗅了嗅衣袖,皱眉道:"满身都是酒气,我去梳洗,你且等等,一会儿饺子就送来了。"
顾云锦笑着应了。
五开间的屋子,说小不小,说大倒也不是很大,净室里的动静,次间里听不真切,但也隐约传过来一些。
顾云锦没了说话的人,今儿刚住进来,屋子里的物什也都未收拾,一时之间想随手寻本书册翻翻打发时间都不行,只能支着腮帮子,略略闭目养神。
中屋里,钟嬷嬷垂手候着,等小厨房里送了热饺子来,才接过食盒,禀了一声,送进了次间里。
食盒一打开,饺子的香气扑鼻而来,叫顾云锦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钟嬷嬷看在眼中,不由也生出笑意来,把饺子搁在桌子中间,又摆了小碗、筷子,一碟陈醋,并一小碟辣子。
"郡主提过,夫人是吃辣的。"钟嬷嬷道。
顾云锦莞尔:"能吃辣,也爱吃甜。"
刚才,寿安已经替她介绍过钟嬷嬷了。
钟嬷嬷是宁国公府的老人了,蒋慕渊幼年时,她曾照顾过几年,她读过书、见识也多,蒋慕渊渐渐长大后,身边不缺伺候的人手,长公主便调了钟嬷嬷去做管事婆子,打理府里府外事情,很是能干。
这一回,蒋慕渊成亲了,新夫人身边需要这么一个人,长公主便又把人拨了过来。
这也是做好了将来把中馈交到儿媳手中的准备。
顾云锦一时之间倒是没有考虑中馈、掌家这样的大事,反而是调到她身边的人手已经知道了些她的生活习惯、口味爱好,让她觉得心暖不已。
新媳妇嫁人,哪怕她心悦蒋慕渊,对宁国公府也并非一无所知,但毕竟是作为一个外来者进入了这个家庭。
磨合在所难免,而蒋家先一步迁就她的习惯,让人有了归属感,也越发踏实,对周身的人事都亲切起来。
钟嬷嬷也在打量顾云锦。
她今夜一直守在中屋里,自然听到了顾云锦与寿安的说笑,也听到了刚刚顾云锦和蒋慕渊的对话。
顾云锦的语调轻松,满满都是打趣,两人相处起来,丝毫没有新婚夫妻头一回独自相处时的尴尬与紧张,反而调皮得叫身边的人都要会心一笑,这正印证了两人关系好。
做婆子做丫鬟的,最最盼着的,不正是主子们和睦吗?
夫妻间琴瑟和鸣,整日里欢声笑语不断,谁会不喜呢?
况且,只看顾云锦这爱笑的性子,就知道她很容易相处。
与饺子一并送来的还有醒酒汤,蒋慕渊更衣出来,往桌边一坐,端起来一口饮了。
顾云锦在他对侧坐下,夹了一只饺子到蒋慕渊面前的碗中,这才给自个儿也夹了一只。
一点点醋、一点点辣子,顾云锦咬了一大口,野菜的清香一下子就在口中迸发出来,充盈在味蕾之间,清甜得仿若是一下子迈入了春季。
"好吃。"她低声惊叹着。
也许是这个季节野菜难寻,也许是得知这些野菜是特意寻来的,也许是今夜的气氛不同,顾云锦觉得,这是她几十年里吃过的最好的饺子了。
蒋慕渊亦尝了一口,颔首认同了顾云锦。
能让她这般欢喜,那特特备下这饺子,就是值得的。
他席面上用得不多,一日下来也是真的饿了,两人风卷残云般把饺子都用了。
搁下筷子,顾云锦看着蒋慕渊,道:"郡主说饺子的馅儿是你特意要换的,怎么就想到了呢?"
蒋慕渊漱了口,真实的缘由自是说不得,便道:"原是不懂这些的,就是有一回听程家兄弟讲过,言之嫂子进门时咬了半个夹生的肉饺子,脸色都变了,彼时当趣事听,轮到自个儿娶媳妇了,就想到这一段了。"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原来,在婚礼上不小心的不止有她,其他人也犯过错,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不得退不得。
"那她咽下去了,还是吐出来了?"顾云锦追问。
若是蒋慕渊不知道顾云锦前世之事,这个问题只会当作是她好奇,可他太清楚顾云锦从前成亲那日出的状况,他明白不仅仅只是那样。
蒋慕渊放轻松了语调,手指在顾云锦的额头上轻轻一敲,笑道:"当时只能忍着,等宾客一散就全吐了,用了好些清口的点心才缓过来,等程言之回屋里,瞪着眼睛说他家包饺子的肉不仅是生的,还馊了。"
顾云锦怔了会儿。
从前,真的是她太孤陋寡闻了,被贺氏一口一句骂"不吉利",只因是她自己出错,全忍下了。
现在才知道,出错虽是出错,却不是无法原谅的大错,更不是只有她一人才会犯的错。
虽然,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和今生的她没有一点儿干系,可弄明白了这一点,还是会让人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她捂着额头失笑出声。
蒋慕渊看在眼中,又与她说这些野菜:"往年腊月时,也会送一些入京,包作春卷,这回就是让他们提前先送了些来。庄子不算太远,你若喜欢温泉,到时候也能去看看。"
顾云锦道:"若是方便,挺想去看看的,我从未见过温泉。"
"怎么会不方便?"蒋慕渊敲了她额头的手并没有收回去,反而是落在了她的脑袋上,不轻不重按着,与她四目相对,"你会骑马,出行比寻常女眷轻便多了,你若喜欢走动,不止是庄子,再远的地方也能去的。"
顾云锦一瞬不瞬看着蒋慕渊的眼睛,她知他不是在诓她,前回皇太后也与她提过,若有机会,将来随着蒋慕渊出去走走,即便是姑娘家,也该增长见识,看看辽阔的疆土,此刻,她想,那样的经历离她不会太远,而她,也想要走出去。
第四百九十四章 比我更多
顾云锦没有说话,可蒋慕渊从她的眼睛里就能读到她的想法,乌黑的眸子闪着光,是她的期盼与欢喜。
哪怕不付诸言语,顾云锦的喜怒哀乐在蒋慕渊的眼前亦是这般直白,不仅仅是因为蒋慕渊懂她,也是顾云锦愿意向蒋慕渊表达。
这是信任,是依赖,也是认同。
蒋慕渊的笑意越发浓了,拇指轻轻揉着顾云锦的额头,道:"你刚才有一处说错了。"
顾云锦讶异,不知他指什么,便问眼神询问他。
蒋慕渊道:"怎么还唤寿安作'郡主';,她都改口叫你'嫂嫂';了,你也该改了。"
顾云锦一怔。
她是习惯了,这才没有想到要改口,可正如蒋慕渊所言,是该改了的。
虽说唤作"郡主"并不是不成,但改口之后,会显得更加亲近,她想,寿安是会喜欢那样的亲近的。
而她,也要快些适应身份的转变。
她不再是镇北将军府待字闺中的姑娘了,而是宁国公府的小公爷夫人。
就像是钟嬷嬷称呼她的一般,往后府里的夫人指的就是她了。
长公主是长公主,方氏是太太,府里女眷不多,倒也不会弄错了。
这么一想,顾云锦颔首,道:"这就改了。"
如此从善如流,乖巧中难掩性子里的俏皮,蒋慕渊失笑出声,食指刮了刮顾云锦的鼻尖:"还粘着粉呢,先把胭脂洗了吧。"
闻言,顾云锦不由也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脸,想起她还未曾梳洗。
新嫁娘的妆容比平日里的厚重,洗起来也费工夫,最初时寿安在这儿等着,顾云锦不想让她多等,匆匆换了身轻便衣服就出来了,等蒋慕渊回来,她早就忘了这一茬,连他去梳洗更衣时都没想起来让丫鬟端水来。
叫蒋慕渊一催,顾云锦便唤了念夏打水。
念夏端了水盆进来,兑了冷热,搁在架子上伺候顾云锦净面。
到底不好洗,中途还换了回水,才算是干净了,顾云锦拿帕子擦干了脸,又取了香膏细细抹开。
蒋慕渊坐在边上看她,抹了香膏,去了耳坠子,发簪也拔了下来,盘在脑后的长发散开,拿梳子打理开。
姑娘家每日里都会做的寻常事情,明明很细碎,他却看得心安。
晨起后描眉,宿夜前顺发,这是他成了她的丈夫的证明,他终是能看到全部的她了。
蒋慕渊慢慢走到顾云锦身后,伸手去拿她手里的梳子。
顾云锦偏转过身,抬头看他,待明白了蒋慕渊的意思,她笑着松开了手,重新坐直了。
看来,他不仅给她摘凤冠,还有兴致替她梳长发。
蒋慕渊梳得很仔细,一手按住发根,一手拿梳子顺下来,顾云锦的头发乌黑浓密,因着盘了一整日,有些卷曲,却并不打结,细致些倒也不难打理。
念夏站在边上,一时有些无措,见钟嬷嬷一个劲儿地对她挤眉弄眼示意,这才醒过神来,蹑手蹑脚地挪出了内室。
钟嬷嬷一把将她拉得离内室远了几步,压着声音,道:"今儿个夜里是你守着吧?一会儿机灵些,可千万别睡着了,里头要水就去小厨房取。"
交代后,钟嬷嬷又想着念夏年纪不大,没有经过事儿,怕她懵懵懂懂地应付不来,便又道:"你若担心应对不好,今儿我来守也行。"
念夏赶忙摇头,道:"我可以的,前几日,顾家的妈妈们也指点过我和抚冬的,妈妈放心。"
听她如此说,钟嬷嬷也就不坚持了,笑着拍拍念夏的肩膀。
娘家那儿指点过了就好,就怕浑然不晓得的,新嫁娘懵着,陪嫁丫鬟更懵,那真是一言难尽了。
内室里,只有蒋慕渊与顾云锦了,长发理顺了,直直垂着,映得镜子里的模样越发温和。
蒋慕渊放下梳子,把顾云锦垂下来的碎发挽到了耳后,弧度精致小巧的耳朵露了出来,耳垂如白玉一般盈盈,吸引了目光,叫人想要一亲芳泽。
他是这么想的,自然也是这么做的。
弯着腰,蒋慕渊缓缓凑到了顾云锦的颈侧,嘴唇轻轻落了下去。
温热的呼吸喷在耳边,顾云锦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却没有真的躲开,待感受到清浅的啄吻后,她试着让自己放松些,身子往后倾,靠在了蒋慕渊的怀中。
蒋慕渊从后头抱着顾云锦,下巴摩挲着她的长发:"云锦..."
两个字,轻喃着,温柔到能滴出水来。
顾云锦一点点地仰起了头,从下而上地看着蒋慕渊,以目光描绘着他的轮廓。
笑意熏染了眼角眉梢,她吸了吸鼻尖,道:"我喜欢你,我一直以为我足够喜欢,可每一次,我都发现,我的喜欢,比我自己预料得多得多。而你,比我更多..."
这话有些拗口,有些绕,却是真情实意,每一个字都带着满满的欢喜。
蒋慕渊听明白了,喜悦从心里澎湃而出,又有几分酸涩涌入了眼角。
感情之事,他无意于攀比多少。
他喜欢她,从前世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欢了,这份感情在她浑然不知的时候生根发芽,在后悔与自责之中,成了参天大树。
他如今以两世的喜欢浇灌在她心田,换来她的真心相待,这本就不是相等的,而多余的那一部分,是他的心甘情愿,不该是顾云锦的自愧不如。
蒋慕渊不能向顾云锦剖析他的那份心境,只笑着道:"那你可要加把劲儿赶上来,当然我也不会叫你追上,今日比昨日多一分,而明日又会比今日再多一分。"
顾云锦扑哧笑了。
甜言蜜语的承诺,原该是听过就算,可说这话的人是蒋慕渊,她就愿意相信。
蒋慕渊低头,细细的吻落在了顾云锦的额头上,亲昵又温情,而后将她抱起来,放在了床上。
他蹲下身,亲手替她脱了鞋子,鞋头朝外摆好,很快,又并排摆了他的。
顾云锦的腿已经缩了上去,探头出来看到那整整齐齐的四只鞋子,笑得整个人一歪,险些倒栽葱摔下床去,叫蒋慕渊一把揽住,一道往里头倒去。
第四百九十五章 呼吸
冬日的床铺得厚实,被褥扎实,盖被绵软,皆是顾家准备的,前几日晒过太阳,昨儿送来之前,又细细熏过香料。
香料是顾云锦素来喜欢的方子,不浓郁,淡淡的清香味道。
她倒在锦被上,闻到的便是这熟悉的香气。
除此之外,还有些馥郁的干果味道。
喜床上撒着的那些花生、桂圆,已经叫念夏和抚冬收拾掉了,但它们的香味留了下来,与香料混在一块,有点儿奇妙,并不刺鼻。
但呼吸之间,更清晰的是蒋慕渊身上的皂角味道。
明明是不好走神的时刻,不知怎么的,顾云锦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了徐令意说过的话,她不禁弯了眼。
徐令意觉得纪致诚用的香料不合适,琢磨着嫁过去之后就换了它。
蒋慕渊留意到顾云锦走神了,笑着问她:"想什么呢?笑得这么高兴。"
顾云锦并不瞒着,把这一段翻出来说了。
蒋慕渊失笑,搂着顾云锦,道:"那云锦觉得,我平日用的香料合适吗?要换吗?"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不换,我觉得好。"
"我也觉得你用的香料好闻。"蒋慕渊的声音低低的,凑在她脖颈间轻嗅,说不好是在闻被子的熏香,还是在闻她身上的浅香。
顾云锦分不清,却知道那呼吸灼人得紧,就像从她锁骨上划过的指尖一样,带着火。
衣衫全解开了,素净的亵衣显得肚兜明艳极了,而明艳的肚兜又衬得那被包裹着的肌肤如凝脂一般。
肚兜上绣着鸳鸯戏水,凌凌水波之上,交颈缠绵。
蒋慕渊却无心思细看那对鸳鸯,他想要一瞬不瞬看着的,只有他心尖尖上的姑娘。
此刻,她不止是在他的心尖上,更是在他的指尖之上。
中秋那夜,蒋慕渊翻墙去寻她,彼时也是这般将她困于罗汉床上,细细密密地吻,一寸一寸地抚,但毕竟时机不合适、状况也不合适,只能浅尝辄止。
今夜,再不用守着那些。
手掌落在了腰间,腰线轻盈,却并不瘦弱,顾云锦坚持练功习武,身形自然也结实柔韧,不失姑娘家的细腻,又含着力量。
沿着腰线而上,自有起伏,玲珑窈窕,掌心覆于其上,能感受到清晰的心跳。
心跳比平素快些,有些急促,一如它的主人,呼吸也快了许多。
月色一如那夜,透过窗棂,映亮了半间屋子,另一侧,点了龙凤烛,使得室内笼在了一层暖光之中。
幔帐并未全放下,光线透进来,蒋慕渊能清楚地看到他在顾云锦的胸前留下的绯红印子,如一朵朵绽开的花。
他想一直看着的,但到底是舍不得。
冬夜太凉,哪怕点了炭盆,依旧会着凉的。
蒋慕渊环住了顾云锦,将身下锦被拉扯出来,一把替她盖好后,转过身去放下了幔帐,这才钻入了被窝。
顾云锦看在眼中,故意把两只脚丫子往蒋慕渊身上蹬:"你看看,我脚都冻冷了。"
蒋慕渊将她的两只脚都抱住了,温热的手掌来来回回与她揉搓。
顾云锦旁处不怕痒,就脚底心挨不住,叫蒋慕渊一碰,扭着腰就笑。
两个人闹作一团,蒋慕渊干脆连脑袋都进了被子,手掌从脚跟处一路往上。
顾云锦下意识地想躲,脚踝却叫他抓在手中,动弹不得,只能感觉着那带着薄茧的手一点点擦过肌肤。
她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多想,伸手一拽被子,也将头埋了进去。
一片黑暗。
看不见,触觉却越发敏锐清晰。
顾云锦学着蒋慕渊的方式,把双手落在他的身体上,汲取阵阵温暖。
她喜欢他,她也想要触碰他。
感情真切,情绪亦到了,但身子是状况到底由不得顾云锦自个儿做主,她终究只是个二八年华的姑娘,头一回,岂会不痛?
饶是有准备,顾云锦还是痛得牙齿直打颤,连环在蒋慕渊身上的双手的指尖都痛麻了。
蒋慕渊见她痛得直抽气,心疼是心疼的,但也叫她逼得进退不得,只能不住亲她哄她,待她挨过去这一回。
一声声低喃在耳边轻转,他唤她"云锦"、"阿锦",一遍又一遍的。
那些怅然所失、只余下漫漫追忆的情感,那些无处述说、只能自己舔舐的心思,在跨过十数年漫长的岁月后,交付在了这样一声声简单又深情的私语里。
这不是什么甜言蜜语,却叫顾云锦渐渐平复下来。
她深深地吸气,熟悉的香气里混着淡淡的皂角清香,而再深吸一口,那些气息就会顺着喉咙浸润了五脏六腑,深入每一寸寸的骨节,如最好的夜光美酒一般,把已然有些晕乎乎的情绪都一并浸醉。
她想,她是真的已经醉了。
醉在蒋慕渊一声声的绵绵轻唤之中。
如湖中水波飘荡的睡莲,如月中踏云缓缓的嫦娥,不知今夕是何夕...
外间里,念夏抱着被子直打瞌睡,只是谨记着钟嬷嬷的吩咐,不敢真的倒头睡去,时不时惊醒。
迷迷糊糊的,她听见些里头动静,直到蒋慕渊叫她,她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揉了把脸,念夏站到帘子外听吩咐,待晓得里头是要水了,便赶紧去知会小厨房。
念夏手上劲道足,也不需要麻烦嬷嬷们,无论是端盆子还是提水桶,都能自己摆平,她把热水送进去,垂着眼睛没有四处张望,搁下了,便退出来。
蒋慕渊披了衣裳,自个儿擦过了,又绞了帕子替顾云锦收拾。
顾云锦乏得厉害,身子疲惫,挪一寸都嫌酸。
蒋慕渊倒是神清气爽的,把帕子搁下,重新翻上床,将软得跟丢了骨头一般的顾云锦抱进了怀里。
"昨儿夜里没歇好?"蒋慕渊轻声问她。
顾云锦打了个哈欠,头就枕在蒋慕渊的臂弯之中,道:"昨夜呀,做了个梦,梦见北地的将军府了,还梦到了云妙..."
她因着困倦,咬字都有些模糊,想仔仔细细与蒋慕渊分享她的梦境,却实在力不从心。
蒋慕渊听着听着便笑了,不舍得叫她这么说下去,便轻轻拍着她的背,打断了她的话,哄道:"下回我们去北地吧..."
顾云锦柔柔应了一声,呼吸亦绵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