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六章 就是个棒槌!
人群的最中间,金老爷紧皱着眉头,死死盯着李快脚看。
边上百姓的催促声、起哄声,他也丝毫不理会,只这么看着,一双眼睛里似是有火要喷出来。
李快脚在金老爷的眼底看到了刀山火海,不由就缩了缩脖子。
这时候,金老爷才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头蹦:"你活腻了是不是?老爷我的谣言,也是你能造的?现在赶紧给大伙儿说说明白,这事情跟我没关系!"
李快脚哭丧着脸,却是不改口了。
这个当口,他还如何改口,与其犹犹豫豫、左右都不讨好,不如就把事情说明白。
将功补过,此刻若是犹豫,怎么能算将功补过呢?
"金老爷,您也别挣扎了,老老实实交代得了,您家婆子都被人抓着了,您还能说与您无关不成?"李快脚道,"也怪我,被银子闪了眼,答应您做这桩买卖,这下好了,银子没捂热,我脑子都快要搬家了。"
"呸呸呸!"金老爷骂道,"怎么就跟我有关了?我与徐侍郎无冤无仇,我陷害他做什么?"
李快脚瞪着眼睛,道:"您与他无仇,王员外郎与他有冤啊,您是替..."
"胡扯!"金老爷抬起手就往李快脚的脑门上拍,"我们金王两家结亲结得不痛快,我会帮他?"
李快脚想躲开,无奈人挤人的,根本闪不开,生生挨了金老爷好几下。
金老爷这么胡搅蛮缠,让一些百姓也犯嘀咕了。
是啊,金老爷做什么去害徐侍郎?
哪怕是金王两家亲密无间,王甫安又是为什么要害上峰?
徐砚是刚立功回京的侍郎,王甫安是个小小的员外郎,王甫安是断然碍不着徐砚的路的,他好端端招惹徐砚做什么?
莫不是徐砚在工部打压王甫安了?
可徐砚打压一个员外郎...
是了,还有徐大姑娘的婚事夹在其中呢。
围观的几乎都是普通市井百姓,无论是给东家做工,还是自己做些小本生意养家糊口,都多少受过些磨难。
他们最能体会到的是"高低"两者之间的"低"。
东家就爱没事找事,光顾些生意的、一个铜板就敢当大爷,这些人都是顶顶可恶。
徐砚一定也是这么欺负手下人的,尤其是有了徐令意的婚姻这么一个记恨的理由,小心眼的徐砚更加不会放过王甫安了。
要不是徐砚太过分,王甫安会反抗吗?
根本就是上位者失德!
李快脚却没有功夫去理会看戏人的想法,他对付金老爷还来不及。
双手被徐家的人拘着,他根本无处躲,也不能挡,实在叫金老爷烦得没办法了,李快脚拿脑袋当榔头,对着金老爷的肚子就顶了过去:"你们这对亲家也真是绝了!都是敢做不敢当的!
王员外郎去年用那种不入流的态度拒了徐家,跟金家结亲,眼下人家徐侍郎得了功绩,他怕被人笑话他眼光差,就要泼脏水污蔑人家。
要我说,早早低个头,好好跟徐侍郎赔个礼,徐大姑娘现在嫁得风风光光的,徐侍郎也不会来跟他计较。
他偏不,他一定要眼光天下第一好,不好了,就让徐侍郎倒霉。"
百姓们一听,李快脚这说法,与他们想的不一样啊...
金老爷捂着肚子,怒道:"那是他,不是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话一出,一片嘘声。
金老爷在撇清自己的同时,也承认了那就是王甫安的真实想法。
原来,不是徐砚打压人,就是王甫安就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
李快脚嘿嘿一笑:"跟您是没有什么关系呀,可您偏偏就是要掺合!
您就是个棒槌,您做傻事还要其他理由?
但凡是个站得正的,您前回也不会让我们四处传言抹黑符姑娘了。"
一听这话,金老爷就更生气了,跺着脚道:"我就说呢,前回肯定是你出卖了我,肯定是你!"
前回还真不是李快脚卖了金老爷,但这个时候,他也懒得多说,随便金老爷叫嚣。
等金老爷叫不动了,他才道:"九月二十八日晚上,王员外郎在素香楼临街的第三间雅间吃酒,您进去寻他,出来之后,就来寻我了。"
围观的人闻言,忙道:"问问素香楼,那天晚上这两人是不是在一间雅间里。"
人群此起彼伏地催促声。
一个穿着富贵的公子哥儿高声道:"你们别为难东家了,人家做生意不容易,我告诉你们,我当时就在临街的第二间,我瞧见他们了。"
公子哥儿说得有鼻子有眼,金老爷心里一堆脏话,这根本就是放屁!
他当时去寻王甫安时,整个二楼就只有小王爷常年吃茶的那个雅间有人,其他都是空着的,若不然,他会去见王甫安?
可金老爷不能说,说了,不就是证明,他与王甫安的确有商量过吗?
思及此处,金老爷突然背后一凉,是不是那一天,他们就给小王爷盯上了?
若不是小王爷插手,小公爷再替徐砚说话,也不至于让听风揪住了李快脚啊。
徐家这几日焦头烂额,恐怕那什么李道姑、谷大娘都是小公爷寻来的...
金老爷牙痛不已,小王爷那个常年只看戏的人,怎么就管上这事儿了呢...
因为上回他骂了符佩清?
金老爷一阵懊悔,也不知道是后悔不该去骂符家人,还是骂得太轻了。
围观的百姓还在不住说道,原来这官场衙门里的勾心斗角,也是这么不择手段的,这些道貌岸然的官老爷,一个比一个不堪!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种败絮,比什么风流事,有说道多了!
消息传得飞一般,很快就传到了六部衙门。
王甫安在整理旧档,窗户打开着,他抬头就见到了有几个小吏探头探脑,对着他们这儿指指点点。
他冷笑一声,这是来看徐砚笑话的吧,只站在角落里,胆子可真小,怎么不到徐砚跟前来指手画脚呢。
王甫安又低头看文书,渐渐就察觉出不对劲来,那几个人指手画脚的目标,怎么好像是他?
他站了起来,直直看着那几个小吏,才对上一眼,那几个人就一哄而散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不是正途
王甫安拧眉,心里骂了两句,又坐下来做事。
谁知他刚一坐下,那几个小吏再次聚了起来,继续指点。
如此状况,王甫安隐约觉得不妙,他快步往外走,到了天井之中。
小吏又散开了,可其他在天井中官员却都望了过来,并非是寻常瞥一眼,而是包含了打量、审视。
王甫安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询问左右道:"怎么了?"
话音未落,一人急急朝他走了过来。
王甫安定睛一看,正是前回出言支持徐砚的主事。
主事的脸上满是愤怒,双手紧紧握拳,梗着脖子问道:"王大人,是你伙同了金老爷陷害徐侍郎吧?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王甫安的眸子骤然一紧,身子五雷轰顶一般僵住了,他干巴巴道:"你胡说什么?污蔑上峰的事情,你信口就来?"
主事气得浑身发抖:"你难道就没有污蔑徐侍郎吗?"
王甫安的眼底闪过一丝心虚,但更多的是不解。
明明早上风声还是一面倒,全在骂徐砚,怎么才过了一个上午,就有人来质疑他了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偏差?
"莫名其妙!"王甫安不敢露怯,硬顶着一口气,一甩袖子要离开。
主事拦到了王甫安身前:"王大人躲也没有用,金老爷、李快脚都已经承认了,他们往顺天府去了,你等着吧!"
若说只提金老爷的名字,王甫安还能自我安慰一番,那连李快脚都被寻出来了,他就真的慌神了。
在王甫安看来,这事儿算不上天衣无缝,可一旦事成,哪怕徐砚疑心他,也没有证据。
要是徐砚把质疑摆在明面上,他还能用"徐侍郎为旧事猜忌"来倒打一耙。
而现在,这主事说,金老爷和李快脚招了。
这算怎么一回事?
都是一条绳上的,他们怎么就能招了呢?
"承认什么?"王甫安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承认是你,因妒恨徐侍郎立功,显得你眼光差,就给徐侍郎泼脏水!"主事道。
王甫安正欲反驳,抬眼见刘尚书从屋子里出来,站在庑廊下目光沉沉看着他,他双脚一软,往后退了半步,连连摇头:"没有的事..."
刘尚书背着手,面无表情,很快,有人附耳与他说道了外头的事情,老尚书的脸色越发阴沉了,吩咐道:"去请徐大人过来。"
一时间,除了去请徐砚的官吏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动静。
整个天井里,静得落针可闻。
这样的安静,压得王甫安喘不过气来,他想再辩解几句,但他又不知道金老爷和李快脚到底说了些什么,怕一时情急之下说出些矛盾的话来,只能暂且闭嘴。
徐砚很快就到了。
昨日已经商量好了步骤,今日会有的进展,他心中有数。
他恭谨给刘尚书行了礼。
刘尚书淡淡看了王甫安一眼,与徐砚道:"他们说是王员外郎这对亲家谋划了抹黑你的事情,你自己以为呢?"
徐砚很平静,没有故作惊讶,也没有义愤填膺:"昨夜就听内子说了,当时是有些吃惊的,但只有佐证,没有实证,因此耐着心思等今日状况。现在看来,那些佐证是逼出实证了。有参与其中的承认是污蔑,我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比起那等激烈的唱作,徐砚的直白和坦然,越发使得旁人生出几分好感来。
那几个一直相信徐砚、为他担心的,听了这话,只觉得悬着的心落地了,他们没有看错人,徐侍郎就是清清白白的。
而有些疑心过徐砚的,不由汗涔涔,为自己汗颜,也颇为愧疚。
一旦愧疚了,就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质问起了王甫安。
这绝不是他们不信任人,不是他们看事情不准,而是作恶的王甫安狡诈。
简直是太坏了,直到现在都不认罪呢!
刘尚书拍了拍徐砚的肩膀,又与王甫安道:"衙门里会审这个案子,你认了,自要去受审,不认,也要去大堂上说个明明白白,现在就去吧,也省的顺天府来工部请人。"
王甫安终于站不住了,摔坐在地上,眼中全是无法置信。
他不信徐砚会寻到佐证,不信金老爷和李快脚会认罪,更不信在没有三方对质的情况下,工部所有人就认定了他的罪名。
他想站起来质问徐砚,可至始至终,他的两条腿都没有那股子力气。
徐砚冷眼看着,缓缓摇了摇头。
他无法理解,内心这般胆怯的王甫安,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勇气,谋划了这么一出闹剧的呢。
刘尚书背着手往回走,迈过门槛,又顿住了步子,道:"他不去,你们找几个人押着他去,别让顺天府来衙门里请人,我们工部丢不起那个人。"
交代过了,刘尚书又看了眼徐砚,叹息道:"你是清白了,可工部衙门的脸面...哎,这不是你的错,是他王甫安小人之心,倒叫你委屈了好几日。你是个拎得清,谨言慎行吧。"
徐砚与刘尚书共事多年,自然听得懂对方话里未尽的意思。
刘尚书是叫他沉稳做事,洗去污名之后,也不要竖着尾巴做人,再招惹风言风语。
徐砚本身亦是这么想的,这会儿满京城的叫喊委屈,声响虽大,却不如保持沉默,来得叫旁人同情。
上串下跳,终究不是正途。
他颔首应了。
虽然顺天府衙门还没有审查此案,但黎民百姓,已经给案子盖了章了。
王甫安一被工部的人手"请"出六部衙门,来围观的人就已经赶到,对着他一通指指点点。
前几日徐砚承受的压力,顷刻间转移到了自个儿身上,王甫安根本撑不住,眼前一黑,厥过去了。
李快脚和金老爷到了大堂之上没有多久,王甫安就被抬了上来。
府衙后院,绍方德苦着脸,问蒋慕渊道:"小公爷,这案子您让我怎么审?"
"自然是依证据来审,"蒋慕渊说得理所应当,语气之中,反而对绍府尹的问题透出了几分不解,"天子脚下、朗朗乾坤,这还用问吗?"
第四百三十八章 心都寒透了
绍方德的问题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蒋慕渊说完,起身告辞。
绍方德送了几步,看着蒋慕渊的背影,越想越无奈,最后摇着头笑了笑。
证据?李快脚都是听风扭送到客栈外的,所有的证据都是小公爷的证据,他还能把它们都推翻了不成?
可这么一想,绍府尹又觉得自己的问题毫无意义,只能苦笑了事。
并非是绍方德不会断案,也不是他不敢断牵扯了官宦人家的案子,而是,他根本不觉得这案子需要断。
是非真假,在几方人士上大堂之前,就已经清清楚楚的了,他这个父母官还需要询问什么?
是了,还缺一个定罪结案书。
满城都关注的案子,自然引了无数围观,绍方德没有闭门审案,放了不少百姓进来旁观。
杨氏由徐令峥陪着,亲手递交了状书。
而此处消息,也全然传到了太常寺卿金老大人的耳朵里。
金老大人愕然,坐着轿子到了顺天府,刚踏进来就听到了自己儿子认罪的话语。
是的,在连篇证据之下,金老爷全招了。
"孽障!孽障!"金老大人的声音骤然而起,第一个字喊得极重,后面就泄了劲,只余老人重重的喘气声,"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你昏了头了?"
金老爷突闻老父骂声,惊得直缩脖子,颤颤道:"我、我就是想看个热闹..."
"看热闹?"金老大人连连捶着拐杖,"你这是污蔑朝廷命官,你是主使,你自己不想好了你也别拖着一家老小陪你上路!"
被金老大人这么一骂,金老爷似乎才醒转过来。
此事与他从前的荒唐是截然不同的,是真的会被判刑,哪怕脑袋不搬家,也会被流放,而不是嘴巴上随便说道"生死"。
即便他有个正三品的父亲,也护不住他。
金老爷瞪大了眼睛,无措地看着金老大人,若不是堂内堂外被衙役们隔开,他就要冲出去抱住老父的大腿,哭喊救命了。
金老大人对这个儿子失望至极,遥遥与绍府尹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顺天府。
他没有回衙门,也不曾回府,而是入宫到了御书房外,去了乌纱,跪倒在了日头下。
而顺天府衙里,依旧在审着这一桩起因莫名的案子。
绍府尹坐在大堂上,看着群穷激昂的百姓,渐渐地也品出些味道来了。
虽是依证据断案,但小公爷似是想让大伙儿多看会儿热闹的,要不然,直接抓着李快脚到衙门投案就行了,何必去客栈那儿一群人大战口舌呢?
其中最要紧的,是不愿被人说官官相护,另一层,徐侍郎的污名也需要靠百姓的嘴巴去洗清。
言论的传递,是要些时间。
想明白了这些,绍方德也不再执意让人弄醒王甫安了,把掺合在里头的都扔进了大牢——择日宣判。
虽然没有当堂定罪,却不影响看戏的人的热情,毕竟事情已然明了。
百姓们一哄而散,有去国子监外堵王琅的,有去金家、王家门口指指点点的,有去客栈外头等曲娘子死活的,更多的是回去给抽不出功夫来看热闹的亲戚、邻居们说道故事。
街头巷尾,全在议论。
杨氏让人守着客栈那儿,自己带着儿子回了青柳胡同。
仙鹤堂里,闵老太太扬眉吐气,痛骂了金王两家。
不过一个上午,整座京城,风向调转了头,这厢说徐侍郎无辜,那厢骂金王两人可恶,官场是那等的黑暗,徐侍郎这样做实事、斗倒贪官污吏的官员,都被陷害了!
素香楼上,孙恪眯着眼睛听底下动静,在听了一段激烈的抨击之后,他偏头问亲随:"我怎么记得,昨儿夸赞杨家老太太高义、骂徐侍郎夫妻无德的,就有这人呐?"
亲随也跟着瞧了一眼,笑道:"您说的是,就有他。"
"使人去问问他,他是不是个傻子?杨家老太太是不是高义?"孙恪道。
亲随嘿嘿笑着应了,给跑堂的小二塞了几个铜板,交代了一番。
小二哥当然不好直问客人是不是傻,只上前问道:"那杨家呢?徐侍郎无辜,杨家岂不是错怪女儿、女婿了?"
话音一落,所有人具是一怔。
是啊,怎么忘了杨家那一岔呢!
徐砚是清白的,杨家确实错怪了。
施幺坐在角落里,冷哼一声,道:"要我说,那杨家老太太也太不讲道理了。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相信徐侍郎和不信徐侍郎的,不能说对半分,好歹也有个三七吧?
我们不是至亲,无法完全了解徐侍郎品行,不管我们辨得准不准,可也是在听了双方言论之后,做出了判断的。
杨家倒好,不止不信,连好好问问话都没有,第一次上门就指手画脚地让这样那样,不照做就是'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
衙门审犯人,还要听个自证,让人辩白呢!"
这话已经"留情"了,彼时哪有三七,说一九都是客气了的。
可要"拉拢"这些围观的人,就要把他们抬到高点去,让他们觉得自个儿没错,能够居高临下的指点江山,理直气壮。
果不其然,这一发言立刻引来了共鸣。
"杨家那老太太骂起人来是一套一套的,可她根本不占理啊!"
"不信女婿就算了,连女儿都不信,张口就来那么一段,我要是她闺女,我心都寒透了。"
"可不是,多狠的心啊,这哪里是对待女儿女婿,这是要逼死人呀!"
"现在知道骂错了,不晓得那个当娘的,会不会给女儿低头。"
"这都不低头,这种娘家,我看是别要了,反正人家已经没有这种女儿、女婿了。"
一人骂,人人骂,高义、端正的杨家霎时间就成了不分青红皂白的杨家,甚至有胆儿大的,跑到杨家外头,往围墙里丢石头的。
王甫安和金老爷诬陷徐砚,那是有官场纠葛在里头,你们杨家与徐家明明是姻亲,明明连着血脉,却连信任都不曾给与。
你们比王、金两家更坏!
杨家里头,此刻也傻了眼。
老太太和贺氏根本没有想到,局面会反转得这么快。
第四百三十九章 愚孝
丢进来的石头,自是不能不管。
仆从们弯腰去捡,一个不留神,又有石头飞进来,砸在一个小媳妇子的脑袋上,起了好大一个包。
小媳妇子当即就捂着额头哭了起来:"哪个混账东西!就由着他们扔吗?作恶的是王家、金家,怎么不去他们那儿扔!门房上的都在做什么,还不快去抓起来啊!"
边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口安慰了她几句,也就作罢了。
小媳妇子委屈至极,嘴上说着这些撒气,心里还是明白的。
谁知道金家、王家现在是个什么局面,也许那两家,不晓得被砸了多少石头了呢!
自家行事偏差,不止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话,也惹了不少怨气,门房上怎么好意思去抓人呢。
可这一块块的石头,又不可能送去主子跟前让他们亲眼看看,只可怜了他们底下做事的人,被砸了脑袋也只能认倒霉。
小媳妇子还不是最倒霉的。
杨昔知的妻子姓钟,曾祖父告老前官至吏部右侍郎,祖父外放做过知府,父亲如今在翰林院里当编修,眼下虽不及钟家老太爷为官时气派,但也是三代官家,有些底气。
钟老太爷今日生辰,请了左右邻居来热闹热闹,又让杨昔知夫妻把玄外孙儿抱回去,他念得慌。
最初一切都好,哪知道外头突然转了风向,消息飞快传到了钟家。
来吃酒的邻居都与钟家比邻多年,晓得老太爷脾性,席间不至于说道杨家长短,但各个尴尬得要命,尤其是看到杨昔知,真是说道什么都不合适了。
好好的生辰宴,弄得不上不下。
钟老太爷好面子,哪怕邻居不说,他都觉得脸掉在地上捡不起来了。
"亲家老太太骂得那般重,我只当她使人去青柳胡同时是得了真切消息,才会那般底气十足,结果闹了一场后,根本就是欲加之罪!"钟老太爷指着杨昔知,道,"杨家不怕丢人,我们这些姻亲是要脸的!我一只脚都在棺材里的人了,我抬头挺胸了一辈子,临到死前..."
钟老太爷越说越生气,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捂着胸口喘了起来。
儿孙们纷纷围上前,劝解道:"您保重身体,您今儿大寿,不说那些丧气话。"
钟老太爷缓了好一阵,又道:"我原先只知道你那弟弟行事不谨慎,这也不奇怪,家里人多了,谁敢说上上下下都无人有偏差。
我们钟家,还有好几个不成器的呢。
你弟弟从小就有才名,一家上下捧着,捧出个飘飘然的性子,我想着等他年纪再大些,总会沉稳的。
可我没有想到,你们杨家不是一个靠不住,是连亲家老太太都老糊涂了!
我和你曾祖父、曾叔祖父、祖父、叔祖父们同朝为官的时候,他们可不是这样的,杨家也不是这样的!
怎么一个个老头子蹬腿了没有多少年,留下来的妇孺就乱了套了呢!"
杨昔知被批得抬不起头来,哪怕钟老太爷没有骂他一个字,他也不敢抬头,更不敢反驳。
老太爷本就激动,万一他再一顶嘴,真的一口气上不来了,那事情就大了。
可杨昔知也憋屈,半晌,冒出来一句话:"祖母和母亲做事,我也..."
"愚孝!"钟老太爷骂道,"知道她们做得不对,你身为嫡长孙、嫡长子,不拦着不劝着,这就是助纣为虐!
你回去告诉她们,钟杨两家结亲,从不是钟家要攀杨家,是当年你曾祖父告老前,我俩吃酒,酒后半醉定下的。
你杨家百年世家,我钟家比不上,也有自知之明,这么多年,没有拿你们的娃娃亲让杨家拉扯过一把。
钟家子弟出门,也从不提杨家事,你们好的时候,我们不拍马奉承,你们现在惹了骂名,我们也不会落井下石。
可要是杨家再这么拎不清,不妥善处置风波,让姻亲都不能做人了,就别怪我们不讲情面,与你们划清界限。"
话音一落,在场的都唬着了。
尤其是杨昔知的妻子杨钟氏,颤声道:"您..."
刚出了声,钟老太爷就打断了她,道:"到那时候,你愿意归家来就收拾收拾回来,不愿意,就留在杨家,看你自己。"
杨钟氏更懵了,这是能看她自己的事儿?
她的丈夫、儿子全在杨家,她能一个人归家?
钟家这是要舍了她全名声了,那与杨家所作的又有什么区别?
钟老太爷完全能看懂她的眼神,道:"有区别,我钟家占着一个理字,我也给过你选择了,而不是直接舍弃你。
杨家迟早是要交到你手里的,你要么自己努力,跟你丈夫一起劝说你婆祖母、婆母,把杨家拧回正道上来,要么就回家来,杨家跟你无关了。
你不想努力,就承担结果,就现在这样的杨家,你要让你的儿子出门也被人指点笑话吗?"
杨钟氏一时泪眼婆娑,嗫嗫没有说话。
道理,她何尝不懂,可这是懂就有用的吗?
她根本不是贺氏的对手,前几年被婆婆、奶婆婆一道教训,只因嘴甜,日子还不算难捱,这种局面直到阮馨进门才解脱。
她趁机躲远了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再去贺氏跟前寻事呢?
再说了...
杨钟氏看了杨昔知一眼,她丈夫会劝着拦着贺氏和老太太?根本不可能。
杨昔知沉着脸、杨钟氏哭哭啼啼的,两人被请出了钟家。
上马车时,杨钟氏突然想到了年节里的杨氏,她如今能体会到杨氏彼时的心情了。
杨氏虽被亲娘拒绝往来,但她能握着徐家,是掌握着中馈的当家太太,与一个仰婆母鼻息的儿媳妇,天差地别。
更何况,徐砚敬重妻子,而在杨昔知跟前,她俯首做小。
两厢一对比,杨钟氏越发觉得自家可悲。
杨昔知也知道钟家老太爷说得在理,可叫杨钟氏哭得烦了,皱眉抱怨了几句。
杨钟氏来不及抹泪,马车突然急停,让她与怀中幼子险些都一块摔了。
自是谁也顾不上争吵,全去抱孩子了。
车厢上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杨昔知撩起帘子往外看,被迎面而来的石头正中了面门。
第四百四十章 怎么能装死
好在街上碎石不多,砸了一阵也就没有了。
车把式顶着一片骂声,催着马儿离开,等他们好不容易进了杨家,再下来看那马车,车厢上东一个西一个的疙瘩。
被砸了脑门的小媳妇子见状,也不觉得自家惨了。
内宅里,杨家老太太正高声骂着贺氏。
这一对婆媳,关系一直不怎么样,贺氏刚嫁进来的时候,杨家老太太就给了下马威。
此后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断,直到贺氏生了两个儿子,老太太看她才稍稍顺眼了一丁点。
这几年,也就是杨家老太太年纪大了,把家里事情都交给了贺氏,婆媳关系才勉强算是平稳了些。
不出事无碍,出了状况,矛盾就裹着陈年旧账,一块儿翻涌起来了。
"你言之凿凿,说徐砚就是那等人,这回决计不是被人陷害,而是真真切切的,"杨家老太太指着贺氏的鼻尖,道,"你说徐砚进御书房是挨骂去的,当时帮徐砚说话、作证的小公爷也在场,都没有拦住,圣上是真的气坏了,要处置徐砚。
现在呢,徐砚是清白的,是被人诬陷的,那我们杨家成了什么了?"
贺氏被劈头盖脑骂了一通,哼道:"您骂我做什么,我都是照着您的意思办事儿的。
您说是我误导了您,可年节里,您要与徐家断了往来,把您女儿赶出家门,那总不是我误导的吧?
明明是您自个儿做的选择,怎么能算到我头上来呢?"
贺氏回嘴,杨家老太太更加怒不可遏:"你这是跟我说话的态度?你眼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年轻时,贺氏是怕婆母的,可现在,她根本不怕。
一个离死不远的老太婆,能把她怎么样?
"您与其跟我说道规矩,不如琢磨琢磨,眼下那风声怎么办吧,"贺氏撇嘴,道,"您骂得那么畅快,却是骂错了,外头都等着您的消息呢。"
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气红了杨家老太太的眼睛,她就知道这个儿媳妇不是个好货色,当年还是手下留情了,没有把她收拾老实。
老太太与左右道:"把她压下去,去祠堂跪着!"
贺氏笑道:"那您不辨是非,给杨家惹来了无数骂名,您是不是也该与我一道去祠堂跪会儿?"
若是往常,贺氏即便不怕婆母,也不会这般说话,今日着实是叫外头突然掉转头的风声给惊到了,气急败坏之下,不管不顾起来。
婆媳两人撕破脸一般,引来的是底下婆子丫鬟们的争斗。
老太太身边的要拉扯贺氏,贺氏那儿,哪怕横行霸道如汪嬷嬷,也不敢朝老太太出手,只涌上前去护贺氏。
一时间,闹作一团。
直到传来杨昔知的马车被丢了石块、脑门上还挨了一下的消息,这厢才收场。
贺氏心疼儿子,急急匆匆就去了。
杨家老太太气呼呼骂着"娶妻不贤"。
同样是杨家人,阮馨却好似与这些纷争无关,歇了午觉起来,听说了长辈之间的闹剧,她淡淡笑了笑。
她在书社时,接触过不少官家太太,见她们说话稳重、进退得当,书上也说世家底蕴,不靠衣衫,只那举手投足间的气派就与寻常人不同。
可最终,她遇上的婆母是贺氏。
阮馨本以为贺氏是其中的特例,起码杨家里其他的老太太、太太,还是有模有样的。
直到现在,她听老太太与贺氏的争端,才发现,本质里并无不同。
阮馨偏过头问画梅道:"官家老太太都是那副样子的?徐家老太太是什么样的?"
画梅想了想,道:"与杨家这位老太太反正是不同的。"
这话并没有说错,杨家老太太今儿气归气、骂归骂,也只让贺氏去跪祠堂,没有骂出不堪入耳的市井粗鄙话,这要是换了闵老太太,早就撸起衣袖、茶盏与鞋子齐飞了。
阮馨没有深究,听过也就作罢。
她也不为难画梅,画梅只是她用来挡贺氏的一面盾牌,能发挥好这一项作用,就足够了。
杨家这一场婆媳大战之后,谁都没有顾上应对城中的质问。
百姓们等到了天黑,并没有等来杨家的只言片语。
连那客栈里痛得死去活来的曲娘子都把死胎生下来了,昏昏沉沉睡了一觉,杨家还是没有出声。
看客们最初的焦急、气愤,或者说是兴致勃勃,都如扔进杨家围墙的那些石头一样,连响动都听不见。
石沉大海。
这让众人越发的不满起来。
我们等着看你们过招,你们怎么能装死,不给我们看了呢?
一定要给个说法!
华灯初上,酒楼里做起了晚市生意。
今儿各处都热闹,生意越发得好,大伙儿举着酒盏,说道的都是这一桩,而杨家,引起了公愤。
事情的确是金老爷与王甫安惹出来的,可杨家大义凛然参与其中了。
真假已经清楚,各处总该给说法了吧?
金家闭着大门,但金家老大人今日是去过顺天府的,也当众表过态,当家人说话了,那金家的意思就明明白白的;
王家,王甫安是当家,他在大牢里蹲着,王琅出了国子监就被拦了,儿子不好说老子,可人家也清楚说了"对不住徐家"、"顺天府依法审案、王家等宣判"。
只有杨家,杨家一个字都不说。
前回,徐侍郎刚出了御书房,杨家立刻就使人去了青柳胡同,而后又是迅速骂出了"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那叫一个雷厉风行、电光石火,怎么这一回,迟迟没有动静?
"前回不是很利索吗?现在怎么不行了?"
"这话不对,现在也很利索,装死装得利索。"
"徐家怎么也不说说,被亲家那般骂,眼看着真相大白,不去讨个说法?"
"讨什么说法?那是亲娘耶,还能叫亲娘低头认错吗?那不就真成了不孝了?"
"摊上那种娘,还孝顺什么?有多远躲多远才是。"
一时间,指责四起。
施幺坐在角落,摇着头感慨道:"纪家、杨家,都是徐家的姻亲,怎么区别这么大呢?"
第四百四十一章 学不来
一句话,引了大堂里的酒客们都去比较纪、杨两家了。
不比不要紧,一比,那高下,当真没法看。
有人吃了两盏酒,想发表些不一样的看法,摇头晃脑道:"人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谁家没有一溜儿的亲戚?总有像话的、不像话的,你们说杨家不好,可在座的各位,你们的姻亲就比杨家强?"
众人一怔。
自身肯定也是好多亲戚的,姻亲之中,有上道的,也有不上道的。
尤其是经常来往的,上嘴唇都有磕着下嘴唇的时候,更何况是亲戚之间呢。
施幺见话题被人带偏了,也不恼,只撇嘴高声道:"吵架、打架,咱们老百姓不高兴了可没有杨家那么多花样,撸起袖子干一架,谁拳头大谁说话。
哪里跟他们似的,先大义凛然指责一通,骂得那叫一个大气磅礴,如今晓得骂错了,就连个屁都不放了。"
对方似是喝酒上了头,一定要辩出个高低来:"那是咱们泥腿子百姓没有念过什么书,骂不出那些花样。
你说纪家好,可纪家之前不也是闷声不响吗?
要不是昨儿纪家公子夫妻回了趟青柳胡同,知道了徐家今儿的计划,纪家指不定还装死呢。"
施幺哈哈大笑,他个子虽然小,中气却十足,踩着长板凳站起来,道:"不装死,难道站出来替徐侍郎说话,被我们这些没有弄清楚内情、被诓骗了的人说官官相护?狼狈为奸?
纪家不出声,可人家也没有使劲儿踩过徐家吧?一句坏话都没有说过。
哪里像杨家,哎,在他家老太太说话之前,杨家好些人就在嘀嘀咕咕说徐侍郎坏话了。"
"这你都知道?"对方道。
"嘿嘿,我相好的做些针线活计,经常跟一些官宦家的婆子打交道,她说杨家那几天没少说呢,"施幺大言不惭,他哪里来得相好,但杨家仆妇说徐家坏话又是真真切切的,不是他瞎编的,"这哪里像是姻亲,仇人也就这样了。"
素香楼的小二认得施幺,虽然没有掌握他具体的身份,只晓得是给某个官家公子跑腿的,但每次都给他们递些有趣消息,小二也十分喜欢他来吃酒,见他踩了长板凳,也睁只眼闭只眼。
施幺的话真假参半,但堂内一道吃酒的,还真有人听过几句风声,当即附和了他的话。
一时间,其余人哪有不信的,况且,施幺是他们"自己人"嘞。
施幺说的是"我们这些被诓骗了的人",而不是趾高气扬地说"你们如何如何",让旁人听得就舒服。
这么一来,骂杨家的骂得越发厉害了。
施幺却还未说完,在一众讨论声中,他又道:"所以我说,这做亲戚,心真不真,人家自个儿清楚。
就好似小公爷,都说顾姑娘与徐家长房有嫌隙、不往来,对舅舅、舅娘尤其不满,可徐家出事的时候,小公爷又是站出来替徐侍郎作证,又出力擒人。
那肯定是顾姑娘与她继母不计前嫌,平日里从来没有说过对徐家疏远的话,徐氏太太愿意帮助受苦受难的娘家,真真的心善人呐。"
这话不难理解。
岳母、姑娘都露了不喜了,姑爷还一个劲儿出大力气帮,谁家有这么愣头青的姑爷?这不是等着吵架嘛!
渐渐的,各桌从对杨家的唾骂,转变为了对徐氏与顾云锦的夸赞。
有妇人道:"可不是!继母继女多得是,处得好的,如顾姑娘与徐氏太太一般,处得不好的,那就是徐氏太太与徐家那位老太太一般,说到底,看人呢。
徐氏太太肯定是个好的,那不好的,还用说嘛!肯定是徐家那位老太太了。
徐侍郎有个对继女深恶痛绝的娘,我看他在家里也挺没法子的。"
这句话换来了哄堂大笑。
别看徐砚是侍郎、是大官,戴着乌纱帽、出入有人抬轿,可在老娘跟前,跟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也没有什么区别嘛。
指不定,被老娘指着鼻子骂的时候,比我们还狼狈呢!
这么一想,让看客们越发来劲儿,只觉得自个儿与徐砚并无高下,明日也能做个官老爷了,顿时指点江山的兴致更大了。
"别说继母女了,亲生的都有翻脸的,杨家老太太不是要大义灭亲,没有那样的女儿、女婿吗?"
"我看等杨家摊上大事儿的时候,他们家嫁出去的一个个女儿,会不会帮娘家一把。"
"我听说钟家老太爷今儿都发怒了,说杨家再这般胡乱做事,他就不认那姻亲了。"
...
酒过三巡、月上西天。
夜色越老越浓,各处的喧嚣却没有停下。
亲随添了酒,孙恪漫不经心抿了抿,叹道:"高,还是阿渊高,又骂了杨家,又夸了自个儿媳妇、岳母,满京城都要替他给岳母拍马屁。"
说完,孙恪放下酒盏,思索半响又重新拿起来,摇头道:"学不来。"
闹得满城风雨的这一桩事,从曲娘子入京城起,发酵了几日,终是在这一天迎来了真相。
夜深人静时,有人安眠,亦有人辗转反侧。
徐砚有些犯困,却听见了杨氏低低的叹息声,他不由问道:"事情已经明了了,那些人都关在顺天府大牢里,等着最后判了。没有人会再误会我与其他女子有关系,夫人也不用再担心。"
杨氏闷闷应了一声。
她昨日就知道,今儿手捏这些证据,就一定能对质出结果来。
曲娘子和婆子再厉害,也不是戏班子里登台唱戏的角色,被人逼问时,一定会动摇,而两人本就是临时搭上的,曲娘子不可能全心全意信赖婆子。
人一旦内心动摇了,盟友被拆散了,那说话做事就站不住脚,会被旁人看出端倪来。
杨氏不担心徐砚洗不脱污名,她叹息的是娘家的骂名。
被娘家疏远、被亲娘这么捅刀子,杨氏道理上清楚,不该也不能再与杨家有瓜葛,自此划清界限,也算是"一别两宽"。
若是各自安好,当然是叫她高兴的,可最终结果,必然是大伙儿捧一个踩一个...
她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又该是个什么滋味...
第四百四十二章 有什么就敢说什么
徐砚听她这沉闷的声音,就已经品过味来了,他知道杨氏在烦恼什么,也不认为这种烦恼有什么不对的。
毕竟是自己亲娘,若此刻杨氏毫不纠结、只等着看热闹、落井下石,那才会让徐砚觉得人心可怖。
那样冷血的杨氏,与杨家老太太又有什么区别?
道理和情感,本就是复杂的。
徐砚拍了拍杨氏的背:"夫人早些睡吧,这事儿还要忙上几日的..."
杨氏叹息,当作应了。
怕扰了徐砚休息,杨氏不好再翻身,只照着这个姿势,一路睁眼到了天明。
她想,这新的一天,京中对杨家的骂声会比昨日更大吧。
要扭转这局面也不是毫无办法,杨家那儿服软,低头赔个不是,徐家又不可能不依不饶地要如何如何。
若真是那样,便又要成了徐砚与杨氏的不孝了。
不讲理如闵老太太,有底下那么多人劝着,为了徐砚的名声,对外也会忍气吞声的。
百姓间再说道几句,见无热闹可看,也就散了。
毕竟,金家、王家等着顺天府的判书,那才是一出好戏呢。
可是,杨氏知道,杨家是不会服软的。
她太了解她的母亲了,杨家要低头赔礼,那出面的必然不会是老太太,而是被老太太逼迫的贺氏。
贺氏是那么好逼的?贺氏决计不可能老老实实来青柳胡同赔罪,真闹不过老太太,她装病了事,老太太还能让仆妇们把个病人送到徐家来?
这哪是赔礼?分明是胁迫徐家。
等老太太与贺氏争出个上下,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了。
思及此处,杨氏苦笑。
罢了,总归不是她能插上手的事情,徐家能走出泥潭,已经耗了她大把的心力的。
白日的京城,依旧热闹。
买卖消息的小贩、闲得发慌的百姓,有人去顺天府问问今儿判不判,有人去王家、金家看看有没有新进展,有人盯着杨家大门、就等着他们说个话,还有人在青柳胡同探头探脑、看徐家今儿是个什么状况。
最惹人注目的,还是曲娘子住的客栈。
曲娘子醒了,知道孩子没有活,她并不惊讶,反倒是自身保住了命,让她感激万分。
谷大娘坐在一边说她:"你说我们认得也有两年了,你年纪不大、模样算端正,又是个认得字、能做好针线的,好好谋生不行吗?非要走这种歪门邪道!
险些害了人家徐侍郎,又差点把自个儿的命都搭进去了,何必呢!"
曲娘子泪流满面。
谷大娘走出屋子,对外头等消息的人道:"刚醒了,活得好好的,认了罪过的,就是徐家状书上写的那些。月子里的妇人进不进大牢?我一个乡下婆子我不知道,你们问衙门去。孩子?埋了呀,不埋不是瘆得慌?看热闹,也不能让连眼睛都没睁开过的娃儿光天化日下曝晒吧?入土为安喽。"
而此刻,绍府尹并不在顺天府,他捧着案卷进了御书房。
外头青石板地上,金老大人孤身跪着。
边上两个小内侍要上前来扶,都叫他婉拒了。
御书房里,圣上阴沉着脸,听蒋慕渊说了来龙去脉,又仔细看了案卷。
"真真可恶!"圣上冷哼道,"金爱卿为官多年,从无大错,怎么生出了个这样的儿子!让他跪着!"
这一跪,就跪了大半个时辰。
圣上批折子,蒋慕渊与绍方德下棋,时间都不难捱,就是绍大人正襟危坐,棋艺在沉闷的御书房里发挥不出来。
外头的金老大人,跪得摇摇欲坠。
透过启着的窗棂看了一眼,蒋慕渊出声道:"老大人年纪大了,再跪下去,就要请御医了。"
圣上把手中的折子丢到一边,道:"早晚要请的,现在不请,等他儿子砍头,也就请了。"
绍方德不吭声,这案子他来判,轻重都能找到些依据,可再轻,也是活罪难逃,棍棒去了半条命,流放路上,另半条命估计也剩不下,这么一算,和砍头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圣上见蒋慕渊不吭声,却是一副若有所思模样,眯了眯眼睛,问道:"阿渊是有其他想法?"
"是有些想法,却是与法不合。"蒋慕渊答道。
"哦?"圣上惊讶,"你难得会有些与法不合的想法,说来听听。"
"前朝时常有拿钱买命..."蒋慕渊说得很慢,似是一直在思考,"金老大人一生清正,我也不忍心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圣上听完,慢吞吞啜完了一盏茶,才道:"全抄了,不也一样?"
绍府尹闻言,惊得缩了缩脖子。
蒋慕渊倒是笑了起来:"您明知道,这罪状不足以抄没,真的动用大刑,没有人会觉得徐侍郎有那等能耐,反倒像是我借题发挥。其实我与王金两家都无仇无怨。"
圣上放下茶盏,哈哈大笑起来:"朕就喜欢你这有什么就敢说什么的脾气,去请金爱卿进来。"
蒋慕渊笑着起身,拦住了绍府尹,自个儿不疾不徐走出御书房。
他不担心圣上因此事多思量,圣上想得太多,也不会想到他参与其中的真实目的。
"金老大人,"蒋慕渊弯下身子,伸手搀扶,"圣上请您进去。"
金老大人颤颤巍巍的,握着蒋慕渊的手,道:"小公爷...孽子他、他..."
"我只想替徐侍郎洗脱冤屈,"蒋慕渊低声道,"其他地方,能帮得上的,我会帮。"
金老大人脚步不稳,由小内侍扶到了圣上跟前,一时老泪纵横:"子不教、父之过,都是臣的错。
之前那些笑话事情,臣没有多加管教,是臣忘了'勿以恶小而为之';,以至于让他犯了今日的罪状。
臣有愧徐大人,有愧同朝官员,有愧于圣上..."
圣上再是不喜这事儿,对上一生规矩做事的金老大人,重话也说不出来了:"你自己说怎么断吧,给朕交代、给徐爱卿交代,也给百姓一个交代。"
金老大人道:"臣辞官归乡,那孽子,若能留条性命,已经是圣上开恩了。臣、臣三个儿子,养活到成年的就这么一个,实在是..."
圣上看了蒋慕渊一眼。
蒋慕渊问道:"老大人,儿子与家业..."
第四百四十三章 没那么重要
金老大人通透,已知蒋慕渊会帮着说话,这句话的意思已经明明白白了。
"臣这一生,为官不敢中饱私囊,只因祖产丰富,长年累月的也积攒了些家底,"金老大人叹道,"臣年纪大了,花不了多少银钱,等死了,也不知道家产会被不肖子孙用作何处。
既如此,臣就留下吃饭钱,余下的都捐了国库,充盈军资也好,救助灾民也罢,也让臣最后再给朝廷、给百姓尽些绵薄之力吧。"
这番话说得金老大人泪流满面。
并非他舍不得银子,而是他跪在那儿想通透了,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银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勤勉、本分了一辈子,到了这把年纪,却被儿子连累得连荣归故里都不可能了。
若还紧紧捂着家产,谁知道他的后代会把银钱拿去做什么。
万一,行了大恶事,那他在地底下都要被人骂,祖坟都会被人挖的。
没钱没势了,总归能太平些、不惹事了吧。
说到底,是他不会教导子孙,以前没管好,往后,大概也管不动。
既如此,舍了家产,换了名声吧。
毕竟是掏心掏肺的话,金老大人年纪又大了,说得格外激动,听得绍方德都感慨不已。
都说虎父无犬子,金老爷要是能有金老大人十分之一的通透,这家子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绍府尹的目光落在案卷上,暗暗叹息,这有个被儿子连累的,他的大牢里还关着个连累儿子的,金王这一对亲家,这做的都是些什么事情啊!
圣上对金老大人的觉悟还是很满意的,他不是个爱好砍头的,在杀鸡儆猴和收银子补充国库,自然是后者更好。
"绍爱卿的意思呢?"圣上看了眼绍方德。
绍府尹垂着头,心说这还有自个儿的意思?他在这案子上,不就是上头说什么、底下就做什么吗?
当然,他也不想断个被全城百姓指着鼻子骂的结果,可小公爷提出了"拿钱买命",肯定是有法子周旋、不会让这个提议被骂得狗血淋头的。
他模样恭谨极了:"金老大人的这份心,太叫微臣感动了,若令郎能经过这一回的事儿,体会到老大人您的心意,往后不再做那等事儿,那就太好了。"
金老大人给圣上又磕了几个头,这才被内侍搀扶出了御书房。
经过蒋慕渊身边时,老大人递给了他一个万分感激的眼神。
御书房里的这一决断,很快就传出了宫门。
大意是最后的审判没有下,但金老爷不用死了,也不会被流放到蛮荒之地,大抵就是一顿棍棒之后、吃几年牢饭,就算过去了。
这就是拿钱消罪啊。
看戏的百姓们很是不满意,有钱人就可以为非作歹吗?有个当官的爹,就能拿钱解决问题了?
不少人聚集到了金家外头,指指点点。
金老大人回府后并不回避,把在御书房里说过的又讲了一遍,肺腑之言听的人心里酸溜溜的。
养大个孩子不容易,金老大人在京中又素来名声不错,若不是摊上这么一个儿子,往后大伙儿提起他时,也是要给竖个大拇指的。
人群中,有人犹犹豫豫地开口:"又要花钱赈灾,又不能少了边关粮饷,都说国库空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能补些银子,也不错?"
家里有亲属当兵的,挺听得进去这话的,若是国库无银,亏待了边关,有官阶的好些,受苦的首先就是底层的普通兵士。
而他们的家里人,除了本事特别出众、或是从军多年的,几乎都是最普通的那些小兵子。
更有一些,连兵士都没有混上,或因徭役、或为谋生,只是个苦力脚夫,他们的生活那叫一个辛苦,大冬天的都是薄衣,要是朝廷银钱多些,是不是家里人就能过得好些了?
"要是这些银子,能让俺孙儿冬天守城时厚衣服穿,俺就不要他们死了。"一拄着拐杖的老汉道。
有人嗤之以鼻:"老丈真以为这银钱能到边关?怕是成了养心宫的砖瓦了!"
"两湖重建刚有了些模样,圣上不会在这个时候兴建养心宫的吧?"
"国库空虚始终不是一个事儿,再有个什么状况,苦的就是老百姓。"
国库的银子,很大一部分来源于赋税。
眼下还算太平,一旦出些事端,银子不够花销,朝廷必然伸手朝百姓们要钱。
金老大人能拿出来的银钱,与大灾大难时所需求的相比,虽是九牛一毛,可若是压在自家头上,哪怕这么多人分摊,还是很舍不得的。
况且,赋税一旦上去了,想要再落下来,可不是他们看热闹、指点江山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事关钱袋子,比起那棒槌金老爷的命,似乎没那么重要了。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有些道理..."
"那、那王家的,王家出不出银子?"有人问道。
"王家不比金家底子厚,没多少银子。"
"再少也比俺家多啊。"
"银票拿出来一张是一张。"
众人七嘴八舌的,一路往王家去了。
王府大门紧闭。
王家才有一个王甫安,原也不是什么富贵出身,员外郎能有多大的宅子?
前后两进,外头围墙高声喊话,里头屋子内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王夫人坐在桌边,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她知道,自家又被百姓给围住了。
自从昨日出事起,外头就没断过人,多与少的区别罢了,有人只看热闹,有人骂骂咧咧,更有人拿着石头往院墙里扔,王夫人只能在屋里待着,根本不敢出去一步。
而王琅,从国子监回到自己家中时,府里三个女人就已经吵作一团了。
王夫人垂泪不止,王玟与金安雅互相责备,都认为是对方的父亲坑害了自家父亲。
原就有积怨,此刻一并爆发出来,若不是王琅正好回来,金安雅已经要回娘家打听消息去了。
王琅没有说别的,只讲了杨昔知夫妇的马车被拦在街中、他脑门上也挨了石块,这才把金安雅唬住了。
杨家只是瞎说话就挨砸了,王金两家参与其中,她若出门去,马车都要被拆了吧...
第四百四十四章 杨家,是不是不义
金安雅不提回金家了,可和王玟之间的折腾却没有歇。
王玟直骂娶了金家女晦气,与金家联姻,好处没看着,坏事倒是一堆,金老爷不是第一次干出丢人的事情了,连累得姻亲都被人笑话,这一次,要不是金老爷教唆,又给寻了李快脚、拉来了那老虔婆,能有这事儿吗?
金安雅更是憋屈,她父亲不是个像话的,她自己最清楚,她平日可以埋怨,但旁人来说,她就忍不了。
"我嫁过来才晦气呢!"搁在以往,金安雅冷笑、讽刺居多,今日是彻底发作了,什么话都一箩筐一箩筐地抬出来,"结个亲,叫这么多人看笑话,我都没见着徐令意,你先冲过去把人骂了一通。我求着你骂她了?
我嫁过来,你们就给我脸色看,一个婆婆一个小姑,两人都存心不叫我好好过日子,别人家都盼着夫妻和睦,怎么你们这儿,就恨不得王琅跟我打起来呢?
我父亲惹事?满京城都知道他靠不住,他颠三倒四也不是头一天了,公爹往常不是很看不上这个亲家公吗?怎么就与他走到一路去了?
是公爹心眼小,对徐侍郎起了坏心思,要是他坦荡大方,我父亲说混账话,他能搭理吗?"
这话的确有道理,但真仔细论起来,金安雅平素又何尝没有恨不得王琅与王夫人、王玟翻脸呢。
金王两家从结亲到现在的矛盾,都是各大五十大板,谁也不清白,谁也不冤枉。
偏王玟是个听不得一句坏话的,跳起来就要和金安雅拼个你死我活:"我父亲要丢官了,我家什么都毁了,我也不活算了,我跟你拼了!"
王夫人哪里受得了这种架势,又满心思担忧王甫安,终于忍耐不住摔了茶盏,让人把王玟和金安雅各自拖回屋里去。
宅子太小,便是押回了房间,动静都能传过来。
王夫人噙着泪,问王琅道:"怎么会出这种事?你父亲怎么就会..."
王琅无言以对,哪怕在之后的一天里,王夫人无数次问他同样的问题,他依旧不知道,父亲为何会做出那种事情来。
简直匪夷所思。
可即便想不明白,他也知道,王甫安是真的做了,证据确凿。
王夫人哀哀叹气:"说到底,还是给你娶错了媳妇,若是当时娶的是徐家女,今日哪里会有这些事..."
王琅闻言,抿了抿唇,道:"过去的事,您还是放下吧。我们现在只能等顺天府判,什么结果都要认。"
宅子被围了,外头闹哄哄的,王夫人对此心有余悸,恨不能捂住两个耳朵,不去听他们的话语。
王琅竖起耳朵听了一些。
人多嘴杂,混在一块,哪怕声音不小,却也听不清楚多少,只隐约听到什么"银子"、"救命"之类的。
他起身要往外头去。
王夫人见状,一把拉住了他:"他们会砸石头的。"
"无妨。"王琅安慰了母亲几句,走到前头开了宅子大门。
外头闹哄哄的人群见了他,具是一怔,安静了下来,很快又重新七嘴八舌起来。
王琅拱手道:"各位慢慢说,学生听得不太明白。"
他态度好,昨日被堵在国子监外头时,就很老实规矩,知道了来龙去脉,没有半句推卸之语,又是认错又是赔礼,与他那惹事的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而百姓们也不怎么为难他。
有嘴巴利索的,当即说了御书房里的事情,也讲了金家决断,问道:"公子,金家舍全部家业,你们王家呢?救不救你父亲的命啊?"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王琅一时也懵住了,被人催了两声,才醒过神来。
"做儿子的,当然是想救父亲的,"王琅理着思绪,苦笑道,"家产丰厚的金家都舍得捐了朝廷,我们家就这么底子,有什么不舍得的,只是,家底薄,不晓得能不能保下来父亲。"
正因为少,拿出去全然不心疼,可又怕太少,朝廷看不上。
大伙儿也不是不晓得王家状况,道:"能少挨一棒子也是一棒子。"
王琅拱手作揖,感谢众人来知会他,道:"我进去与家里人说一说,把现银、产业都盘点出来,才好送去衙门。"
这话十分有理,看戏的交代他"多凑凑",也就散了。
而从宫里出来的绍方德,听闻百姓们大部分都接受了"交钱"的法子,也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眼瞅着就到了中午,各处说的都是"银钱"。
"谁家都有一两个惹祸的,金老太爷本本分分一个人,这把年纪了,为了儿子散了家财。"
"金老太爷好歹当了一辈子的官了,王监生才更倒霉,苦读了十多年,还未下场比试,路就被他老子断了,'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不能考功名了,以后怎么办?"
"说实话,金家、王家,态度还是很好的,也讲道理。"
素香楼大堂里,大伙儿说得正热闹,一人靠着二楼扶手,往底下喊话:"要说不讲道理,还有人能比得了杨家?"
众人循声望去,有人认得喊话的人,不由笑道:"田公子,您不止骂**公子是癞蛤蟆,这回连杨家都说上了呀。"
"我这人说话,实事求是,"田公子摇头晃脑道,"杨昔豫是癞蛤蟆,这没说错吧?杨家不讲理,我也没说错吧?
他们老太太之前骂徐家骂得那叫一个痛快,连三五岁的小童都学会了'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京城里的大伙儿帮着她骂。
现在又不赔礼又不吭声,装死都没有这么装的,比认错的金王两家差多了。
上回怎么骂的来着?
'拉了那么多官员下水,让他们做出证言来洗清自身名节,别人的一片好意却落在了污秽谎言之中,这是不义';,那我倒要问问,我们这些被他杨家糊弄的人,算什么呢?
他杨家这种行径,是不是不义?"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在问自己,被杨家糊弄着骂了徐侍郎好几天,我算什么呀?
杨家,的确是行了不义之事。
第四百四十五章 同样的罪名
当然,在杨家老太太骂徐家之前,在座的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在骂了,但这会儿,谁会记得自己的错呢?全成了叫杨家误导的了。
"岂止是不义,他杨家还不耻!"有商贾模样的立刻附和起了田公子,"都说人生在世、谁能无过,错了就要改,金老爷与那王员外郎的确做错了事,但他们家里人积极认错,也应允了会捐家产给国库。
杨家呢?明明骂错了,现在不止不承认,一言不发装死,不思改过,这不是不耻,又是什么?"
吃酒的客人里,也有些手上有闲钱、却没有读过什么书的,自个儿讲不出那么多大道理来,旁人说,他们听着就在理。
"不义、不耻都占了,那不忠不仁不孝,有没有说法呀?"有人好奇问道。
刚刚骂杨家不耻的那商贾也就是个半吊子,闻言当即抬头对田公子拱了拱手:"公子读的书多,公子给我们讲讲?"
众人纷纷附和。
田公子皱眉想了想,道:"不晓得各位有没有听到过消息,杨家在今年的年节里,就打定主意要和侍郎府打定界限。据说,徐侍郎夫人彼时是叫她娘家赶出门的,以至于老太太做寿,侍郎夫人都没有回去恭贺。"
这事儿毕竟脸面无光,无论是杨家还是徐家都不会往外头讲,只一些人隐约听到过些风声,却没有实证。
"好端端的,做什么要疏远?"
田公子哈哈大笑:"好端端的,那王员外郎为什么要害徐侍郎?不就是当初看不懂局势、眼光差嘛。
杨家也是一样,肃清两湖,把金培英砍了,杨家怕圣上有气无处撒,拿徐、黄两位大人开刀。
他们怕被连累,就要与徐家断了关系。
谁知道徐侍郎回京,圣上没有责罚,反而还赏了。
杨家舍不下脸,让癞蛤蟆开路,不请自到去吃酒,吃没喝几盏,祸害了侍郎夫人一个丫鬟。"
一时间,哄堂大笑,笑过了之后,不少人就气愤了。
"所以这一次,急着跳出来落井下石,也是跟王甫安一样,不敢承认自己看走眼喽?"
"王甫安是外人,坏心就坏心了,杨家可是血亲,却这么对待亲闺女、亲姑爷!"
田公子笑道:"杨家几代为官,却不辨官场善恶,不思为朝廷、为百姓做事,只想着趋利避害,又因私怨污蔑徐侍郎这个刚刚在两湖立下功劳的官员,简直是奸佞之心,这就是不忠!
徐侍郎被人污蔑,杨家没有了解清楚状况,就已经让仆从们在说道坏话了,而老太太更是没有听女儿、女婿的一句辩白就定了他们的罪过,甚至煽动百姓,想要引导责骂之声逼迫他们,这就是不仁!
杨家数代出了多少大官,我虽年幼,但也听长辈说过不少他们的故事,那一位位老官员,虽不能说一生无过,但也为朝廷为民众做了不少事实,在京中积攒了一片美名,杨家如今不珍惜这一代代传下来的美誉,让祖宗先人脸上无光,这就是不孝!
大伙儿说说,这些罪状,杨家是不是'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
"说得好!"那商贾鼓掌,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读过书的就是跟我们这些粗人不同,说得太好了!他杨家就是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之辈!"
一人附和,人人附和。
这罪名又是之前就在京中盛传、连三五岁的稚童都会骂的,当即就传开了。
想来,不需要多久时间,杨家就会代替徐家,以不同的罪状、同样罪名,被所有人唾骂。
雅间里,孙恪没有让亲随动手,自个儿缓缓添了酒。
从田公子出场,里头就停止了交谈,孙恪饶有兴致地听完了这一串话。
把酒盏推到蒋慕渊跟前,孙恪的笑容里全是好奇:"那个姓田的,你给了他多少银子,怎么每一回都狠狠踩杨家一脚?"
蒋慕渊笑了,端起酒盏抿了一口,却不承认:"杨家可恶,可不是银子的功劳。"
孙恪撇嘴,不管是不是银子的功劳,反正这一次,国库又要多出来一笔银子。
他之前以为,虽然学不来蒋慕渊的一石多鸟,但好歹看懂了,今儿才晓得,他还是少数了一只鸟。
——也是最肥的一只鸟。
蒋慕渊这人,一直为百姓操心,也为国库的银子操心。
那几家再怎么闹腾,也比不过他收入库中的银两。
这番骂词,也很快传进了杨家。
贺氏婆媳二人固然是当家人不假,但杨家也不是只有长房的,往常无事时自是一切好说,如今挨了这份骂,其余几房就坐不住了。
之前骂什么都行,这个罪名,实在太大了,这让子孙以后还怎么入考场、怎么当官员呢?
最最气人的,这罪名还是杨家老太太先提出来的,若不是她要骂得义正言辞、骂得大气磅礴,叫看戏的人人都记住,今日怎么会被别人一条一条怼着骂回来?
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而杨家老太太与贺氏,本身就没有掰扯干净,面临着里里外外的压力,矛盾越发激烈。
隔房的老太太,纷纷劝说杨家老太太低头认错,自己的亲女儿,当娘的先低头了,女儿能揪着不放?等过了眼前这个坎儿,看戏的围观别家热闹去了,也就渐渐淡了。
再不济,老太太不好亲自出面,让贺氏去,她们几个做婶娘的也帮着说说好话、劝劝杨氏,由她们开口给百姓们赔礼,这总行了吧?
杨家老太太不置可否,贺氏先跳了起来,捂着胸口哎呦哎呦了一阵,装晕了。
这个模样,还怎么谈下去?
几个老太太不欢而散,出了长房,又各自聚在一块嘀嘀咕咕着商量了一通,最后摇头叹息着离开。
翌日一早,王琅就和王夫人一起,把整理出来的家产清单送到了顺天府。
家业小,又不像金老大人一般要交接衙门事宜,办起来也就方便许多。
前脚王家母子进了衙门,后脚街上又说道起了杨家。
"比敢作敢当的王家,差远了!"
抚冬出门转了一圈,回来问顾云锦道:"姑娘,您觉得杨家老太太会低头吗?"
第四百四十六章 敬佩
顾云锦这几日在绣一块石榴花开的帕子。
图案是徐氏给她的,寓意多子多福。
再有一个半月就要出阁了,该完成的绣品却还有一些,连顾云霖都过来给她帮忙。
听了抚冬的问题,不止是顾云锦抬头了,边上分线的顾云霖和念夏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顾云锦的指尖捻着银针,想了会儿,摇头道:"我也说不准的。"
前世,顾云锦是与杨家老太太打过交道。
也许是敌人的敌人的原因,老太太对顾云锦不算喜欢,但也不至于像对待贺氏那般为难她。
甚至在贺氏太过强势之事,杨家老太太还会帮上一手。
这种帮助,当然不是为了护着顾云锦,而是老太太要下贺氏的脸面,她需要平衡家里其他人之间的角力关系。
虽然往来不算多,但顾云锦印象里的老太太是个轻易不肯低头的人。
辈分搁在那儿,她哪怕是错的,也会是对的,杨家上下,谁会一个劲儿地揪着老太太的过错不放?就算是贺氏,在婆母跟前,也要掂量着忍一忍的。
可是,前世的杨家,毕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风波,老太太也无需面对这种选择。
因此,顾云锦才说,她不确定在被逼上梁山时,杨家老太太会不会忍一时之气,选择退让。
抚冬见她迟疑,也就不再多问了。
在抚冬看来,她家姑娘的推断向来准确,远的不提,只说近前,杨昔豫与画梅不清不楚、徐令婕上门来倒苦水,顾云锦劝解对方归家的几句话,就一点也没有错。
抚冬回家时,已经从嫂嫂那儿听来了,徐令婕赶回青柳胡同时,正是贺氏闹得最凶的时候。
这回,连顾云锦都说不清楚,那这事儿,还真不知道要往哪处转呢。
"说起来,也是城里百姓的嘴巴厉害,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全给骂回去了,我要是杨家人,气也气晕了。"念夏笑着道。
顾云霖弯着眼睛直笑:"我猜就不是那田公子一个人琢磨出来的,开口闭口就是'癞蛤蟆';的人,哪里会骂得那般有气势?要我说呢,指不定还是我那小公爷姐夫的功劳。又是帮着徐侍郎说话,又把李快脚给抓了来。"
一句"小公爷姐夫",让顾云锦不由一怔,也就是这么个愣怔功夫,让念夏与抚冬都笑个不停。
顾云锦装模作样要瞪她们,自个儿却也没崩住,笑出了声。
羞涩是不羞涩的,婚期在前,再羞也来不及。
更多的是感慨。
从前,她与北地的亲人没有往来,徐氏和吴氏的话,她亦听不进去,因而并不清楚她们在提起她的婚事时,会是什么样的语气。
只念夏与抚冬,两人同顾云锦一样,最初以为她嫁过去能过得好,等看透了杨家面目,再说起来就咬牙切齿了。
而今生,与蒋慕渊定下之后,家中长辈、兄弟姐妹、丫鬟婆子,就没有一个说不好的。
这种截然不同,和被所有人祝福着的婚事,给了顾云锦更多的踏实之感。
这一辈子,不是黄粱一梦,而是真真切切的。
笑过了之后,顾云锦也不由琢磨起了顾云霖说的话。
也许,这一切都是蒋慕渊的功劳吧...
靠着这一回的风波,把金家、王家的银子收入国库,蒋慕渊又想从杨家身上拿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不止是顾云锦在猜测,成国公世子段保戚也在不住思考,他思前想后的一整天,没有想出答案来,还去向成国公讨教。
成国公府近日解了禁足,先前的风波,此刻已经平息了,尤其是这一段时间,京城里热闹不断,哪个还会记得他们家那点儿"上不了台面"的小动静,唯一提及的,也就是中秋时的团圆饭,滋味不错。
成国公听儿子的口气,道:"我听着你十分敬佩宁小公爷?"
"是啊,"段保戚大方承认,"我与他年纪相仿,虽然母亲的出身远远不及长公主高贵,但在外头看来,都是'小公爷';。
明明差不多,他得京中百姓夸赞,得圣上器重,我却极其平庸,以前我还不忿过,经过前回事情,真正看到了差距。
他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也是真正在为百姓做事的人。
若不是心怀百姓,他帮了徐侍郎也就帮了,何必多提让金、王两家拿钱来赎的主意?
朝廷之中,如他这样的年轻人,能多一些就好了..."
"你也说了,你与他年纪相仿,"儿子难得说出这么有抱负的话,让成国公十分欣慰,"你亦是年轻人,胸怀天下事,你是来得及的,不似老父我,一身老骨头,腿脚都不行了。"
段保戚自嘲地笑了笑:"可我还是看不懂他这一次要让杨家吐出什么来?银子吗?"
"我也看不懂,"成国公笑道,"不懂就继续看,再不懂就去讨教,能得三五指点,回来继续参悟。"
段保戚自是颔首应了,待转头,见段保珍站在外头,他不由微微蹙眉。
"你要与宁小公爷结交?岂不是就是与小王爷结交?"段保珍冷声道,"人家嫌弃我们,若不是永王府不要姐姐,我们会..."
这就是一派胡言、丝毫没有道理了。
段保戚一个字都不愿意听,冷冷瞥了段保珍一眼:"祸从口出。"
成国公摆了摆手,示意段保戚先行离开,再看着段保珍道:"你一个姑娘家,不求你巾帼不让须眉,只盼着你管住自己的言行!"
初七,孙睿纳赵知语为侧妃。
这场婚事,以皇家而言,办得有些仓促。
可再仓促,那些陪嫁、聘礼也远非寻常人家可比。
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看热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圣上为何匆匆定下婚期,里头是否有什么说道。
一整日,所有人讲的都是这一桩,把沸沸扬扬的金、王、杨、徐四家都抛到脑后去了。
如此风声之中,贺氏长松了一口气:"这不是过去了吗?等说完了三殿下,谁还会记得杨家?骂得再凶,也没用!"
第四百四十七章 芝麻大的心眼
杨家其他人却没有贺氏这么乐观,尤其是其余几房,依旧风声鹤唳。
事实上,他们是对的。
初八下午,金老大人去了顺天府,把家产册子一并奉上。
金、王两家都收了,绍府尹定了择日宣判,而金老大人也递了辞表,圣上给他留了三分颜面,没有再大肆追究,算是"告老"。
金家并不拖沓,或许是金老大人无颜继续在京城中生活,上下都在整理行装,寻了牙人转卖京中宅子,一等顺天府判完,就启程回乡。
牙人卖宅子,动静肯定不小,很快便传开了。
而初九上午,是国子监中每月月考张榜的日子。
这一回,来看榜单的人比之前都多,指着上头王琅的名字,有人叹息、有人摇头。
因着是在金王两家丑事暴露之前考的,王琅并未受王甫安犯案的影响,他的发挥还挺不错。
尤其是在这一年起起伏伏的成绩之中,这一回,显得尤其出色些。
可这也是他的最后一次了。
百姓们对有才之人总是宽容许多,况且事发之后,王琅的表现也算可圈可点,一时添了不少同情之声。
"摊上这么一个爹,前途尽毁!"
"王家赔了银子,也赔了前程。"
"也说不好是王家可惜,还是金家可惜了。"
"这两家都付出了代价,杨家怎么还在装死啊?"
人群之中,有人提了一嘴,一时间,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是啊,杨家还什么音讯都没有呢!他们要何时才认错啊?
金家、王家,已经没有什么好骂的了,再骂,也骂不出花样、骂不出结果,那又何必多费口舌?
大伙儿参与其中,不就是想要一个进展嘛,眼下,这进展只能从杨家身上来。
中午时分,对杨家的不满又提了上来,各个热闹处,张口闭口的就是杨家不好,是结亲一定要选对人家。
金王两家,不就是姻亲互相坑吗?
而徐家...
杨家当年扶植徐砚固然出了大力气,但如今坑害起女儿、女婿来,也是把人往绝路上逼的,这种"好坏都极端"的家风,比一味的不好,还要叫人背后发凉。
东街上骂了杨家一通之后,也不知道是哪个起了头,又一次夸起了徐氏与顾云锦。
当然,夸这两位,少不得又要把闵老太太拉出来踩几句。
捧一方,就必然要踩一方,若不然,怎么显得出高下呢?
这些传言,最终传到了闵老太太的耳朵里。
前几日为了徐砚的事儿,闵老太太没少关注外头消息,尤其是徐家开始反击了,她越发等着一个满意的结果,打发了好些人出去听风声。
消息各种,底下人却不是句句能说与闵老太太听的,夸徐氏与顾云锦的那几段,戴嬷嬷打头拦下,坚决不让老太太知道一个字。
因此,闵老太太只听了一番"大快她心"的话。
别人骂金、王两家,她听得津津有味,骂杨家,她更是洋洋得意,在仙鹤堂里好一番指点江山,说那些看热闹的就是墙头草。
戴嬷嬷管得住丫鬟婆子的嘴,却管不住徐老太爷的嘴。
徐老太爷今日在街上一转,越听越觉得女儿很好、外孙女很好、外孙女婿简直就好得登天了,如此,自家老太婆肯定是一万个不好了。
老太爷回了仙鹤堂,把外头的事儿一说:"你自己听听,这可不是我编排出来说道你的,是外头人人都说你不好。"
闵老太太气得仰倒:"那些人没事找事儿!恨不得今儿骂这个、明儿笑那个,他们的话,你也听?"
"你不听?"徐老太爷撇嘴,"你不听,你怎么在这儿拿他们骂金王两家的话下饭啊?"
闵老太太被堵着了。
她很想冲出去跟满城百姓说说"骂要骂到点子上",眼下明明就该骂金老爷、王甫安、杨家老太太,那么多花样可以骂,做什么揪着她徐家这点儿事儿说道?
闵老太太就不明白了,这事儿与顾云锦、徐氏都没有一丁点的关系,小公爷出手相助,那是小公爷的事儿,怎么到头来,好名声全落到她们头上去了。
可眼下实在不是徐家胡乱发声、把京中舆论带偏的时候,前几天徐砚耐着性子与她说的"低调"、"忍耐",老太太多少听进去了,因此她只能硬生生忍了。
只是,不晓得是气的、还是前段时间的流言昭雪了让她松懈了,歇了一个午觉之后,闵老太太病倒了。
这病来势汹汹,午觉睁开眼睛起,就愣是下不了床了。
杨氏和魏氏得了信,前后脚过来,见到闵老太太那病容,两人心里都咯噔一声。
病得不轻呐!
徐砚在衙门,自是唤不得,只魏氏让人急匆匆去寻了徐驰。
大夫先到的,一番诊断后,仙鹤堂里支起了药炉。
徐驰得了消息,也顾不得生意,赶紧回了青柳胡同。
很快,东街上都知道闵老太太病了,且病来如山倒,需要养上一些时日了。
"到底是亲娘,这是替徐侍郎操心操的吧?"
"许是叫大伙儿骂的!"
"不可能,"有大娘抱着手臂哈哈大笑,"去年春天,满京城骂她刻薄继女,骂她快天黑了把顾姑娘赶出侍郎府、还让个婆子去北三胡同大呼小叫,前前后后骂了有一个多月吧,人家老太太没有半点事情,精神倍儿棒!
那等大风大浪都见过了,今日能因着我们这几句骂,就倒下了吗?"
此话一出,哄堂大笑。
有人笑着问:"大娘说得有理,那照大娘看,她怎么就病了呢?"
大娘道:"可能是被杨家给气着了吧?
杨家到现在都不吭气,徐家骂回去吧,成了得理不饶人,姿态上不好看;不骂回去嘛,又实在憋得慌...
就侍郎家老太太那芝麻大的心眼,能不憋屈死吗?"
众人笑得更欢快了。
而杨家里头,老太太得了这个消息,整个脸拉得老长。
这几日的流言蜚语,杨家老太太不是没有想过对应的法子,她想着观望几日,不行就装病。
第四百四十八章 莫大的肯定
无论是深深自责内疚病了,还是不肖子孙假借她口胡言乱语气病的,总是不错的权宜之计。
可偏偏,叫闵老太太赶在前头了。
"生病"这种示敌以弱的手段,一旦落于人后,就不好再用了。
若她此刻再装病,不但是毫无收效,反而会惹来看客们的一顿嘲笑。
杨家老太太皱着眉头,气道:"她倒是会挑时候!"
左右丫鬟婆子们都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杨家老太太在气愤闵老太太的时候,杨家其他几房,聚在一块商量对策。
继续挨骂下去,断断是不行的,长房惹了祸、不顾名声脸面,可他们不能一块沉下水去。
说起来,老祖宗爷夫妇过世多年,几位老太爷也先后不在了,论理,早该分家了。
杨家一直不曾分家,说明白了,是各个舍不得上头几代积攒的荣光,一旦分出去了,那些荣耀都是长房的,他们能沾着多少?
彼时因利不分家,今时,自然可以因利分家。
杨家里头的这些动静,外头自是不知的,看客们做着自己手上的活计,嘴上谈论的除了家长里短,就是杨家何时出个声。
而国子监里,博士们凑在一块,言语之中,多是"可惜",尤其是教过王琅的,越发感慨万千。
王琅今日是来国子监里拿月榜成绩的,于他而言,往后是无法踏足此地了,而被全城百姓指点了几日,再来面对先生同窗,似乎也没有那么舍不下脸。
而同窗们,不管是不是平日处得好的,有人尴尬,有人不知所措,倒是没有哪个当面落井下石的。
说穿了,倒也不是嘴上积德,而是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若在这儿冲王琅示威,传到祭酒、博士们的耳中,损的是他们自己。
反正王琅这辈子都不能迈入官场了,何必为了一个"落魄书生",赔上自个儿呢?
虽无人说些不恰当的话,但也都与王琅保持了距离,并无上前搭话的。
王琅一时也不说清自己是介意还是不介意,他只蒙头收拾了东西,往外头走。
秋意已浓,穿堂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
沿着庑廊往外,转过一道弯,王琅迎面遇上了纪致诚。
两人都有些意外,各自顿住了脚步。
纪致诚先回过了神,没有回避,径直走到了王琅跟前,道:"我读过你这次的策论文章,写得很出色,对我颇有启迪。"
王琅的眸子骤然一紧。
从前,他与纪致诚并不算熟悉,一个刻苦读书、一个虚度光阴,出身也大不同,本就不是一路人,算是"点头之交"。
等纪致诚与徐令意订婚,王琅与他更是双方都避讳起来,免得叫一些别有用心的同窗看笑话。
虽不曾商议约定,纪致诚的这份"避讳",让王琅私下感叹过"此人君子"。
可王琅不曾想到,在王家出事时,会主动与他说话的同窗是纪致诚。
本以为,曾经交好的友人在此时给他友善笑容,已经是不易之事了,却没有料到,与他并无交情的纪致诚,会这般坦荡和直白。
而且,纪致诚说的不是"同情"、不是"劝解",而是认同,认同了他这么多年苦读的成果。
这对一个读书人,是莫大的肯定了。
王琅不禁笑了,最初绷得僵硬的肩膀也放松了下来:"你这一年间的月考文章,我都读过,进步斐然,而且你的很多想法十分有见解,我也受了不少启发。"
纪致诚也笑了,对王琅摆了摆手,继续往前走,就像是这一番对话只是偶然遇上了说句"家常",而非刻意。
也正是这份随意,让王琅越发觉得纪致诚的话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见他落难了、嘴上关心几句。
王琅看了眼他的背影,心想,纪致诚这人真的很不错,徐大姑娘嫁给他是对的。
出了国子监,王琅一时有些无所适从,王家没有卖宅子,他有家可回,可他看不到前路。
一顶轿子停在他跟前,侧面帘子半开,露出一张妇人脸。
"公子,请问宁国公府往哪里走?"
王琅回过神来,指了路。
妇人却笑着摇了摇头,从轿子里递了一张叠起来的笺纸:"公子说得不对,是这里。"
王琅下意识地接了过来,帘子落下,那顶轿子毫不停留地离开了,他只好打开笺纸,看着上头写的一处地址。
许是前路茫茫,王琅迟疑了会儿,还是照着那地址寻了过去。
小胡同七弯八绕,他最终停在一座不起眼的宅子外,伸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听风,见了王琅,他并无多少意外,侧身请人入内,道:"我们爷在等公子。"
蒋慕渊坐在天井里,他耳力好,王琅一敲门就听见了,见了来人,他示意对方也坐下。
王琅略有些拘束:"不知小公爷寻在下是有什么指点?"
蒋慕渊笑道:"听说你这次的策论颇有想法,能否让我拜读?"
王琅递了文章,心里依旧忐忑,他知道,蒋慕渊避人耳目把他请到这儿,必定不会只为了文章。
蒋慕渊读得很仔细,他前世时也读过几篇王琅的策论,都是对方为官多年后所作,与今日的水平自是不同的,但其中一脉相承的想法,还是能看出端倪的。
他抬起头,道:"看得出来,你向郑博士请教不少,你的文章里,有他写策论的一些影子。"
王琅一愣。
蒋慕渊又道:"不知你有没有读过从外乡入京的监生的文章,他们的很多看法,与像你一般在京中长大的监生就很不相同。"
王琅认同地点了点头:"境遇不同,见解自不相同。"
蒋慕渊把文章交还给王琅,抿了一口茶,切入了正题:"你已不能再做监生了,以后也无法科举入仕,家业捐了个七七八八,有想过以后要如何生活吗?"
王琅垂眸,倒不是难以启齿,而是他真的没有想明白。
蒋慕渊并没有催促他回答,只是不疾不徐,缓缓道:"一个人无法选择出身、父母,但可以选择想要走的路。
你兴许会觉得,我这是站直了说话不腰疼,在投胎的本事上,我算是个胜利者。
可你看,同样是皇亲国戚,我与孙恪选择的路就截然不同,这不牵扯对错,也不会影响兄弟感情,而仅仅是各人的选择。
你有才华,年纪也轻,你还有选择的余地。"
这番话语气真切,王琅惊讶抬头,半晌,失笑道:"今日,真挚地想要拉在下一把的,是之前并无深交的两个人,尤其是小公爷您。"
蒋慕渊闻言也笑了起来,略想了想,问道:"另一个,莫不是纪致诚?"
第四百四十九章 前路
王琅扬眉,十分讶异。
他感叹的这一句,当然是发自内心的,但感激之余,也不曾想到,蒋慕渊会猜到另一人身份。
心中好奇蒋慕渊的推断,王琅道:"的确是纪致诚,只是小公爷为何会猜到?"
蒋慕渊重新添了茶,解释道:"你刚才说的是'并无深交的两个人';,我与你之间,不说深交,在今日之前连点头之交都不是,那这一句指的必然是另一个人。
你今日出入了国子监,而后就往这里来了,我才会猜到监生上去。
最终才想到纪致诚,倒也不是旁的缘由,而是他前几日就与我说过你。
我们那日说到这个案子,纪致诚几次都替你可惜,若非因他,我今日也不会特特寻你来。"
王琅的呼吸凝了凝,连垂在身侧的双手都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而后才慢慢送来。
在他浑然不知道的情况下,纪致诚是替他说话的,这种背后的善言,才是最体现一个人内心和品行的。
王琅想,他对纪致诚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
纪致诚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出色,心胸也更宽广。
这样的人,原本是极其应该结交的,与君子做友人,才能更明白差距,更启发自省。
"他是一个君子,而在下之前错过了与君子结交的机会。"王琅叹道。
蒋慕渊笑了笑,道:"正如我刚才所言,你还年轻,你还能选一条路前行。"
王琅抬眸看着蒋慕渊,见对方神色认真,他站起身拱手行了一礼,道:"如小公爷所言,在下应该要仔细想一想前路,而不是混混沌沌度日。"
蒋慕渊见状,没有再多作开解,唤了听风,先一步离开了小院。
他提点王琅,是惜对方才学。
虽然王琅科举入仕已无可能,可若是他能勤恳认真地走出另一条路,机会得当时,蒋慕渊自然会拉他一把。
至于王琅听进去多少,又能想明白多少,就看王琅自己的造化呢。
留在院中的王琅没有着急离开,而是认认真真把这几日遇上的事情梳理了一遍,又把这一年间的起伏也回忆了一番,最后,他摊开了他的策论卷子,从头到尾,一字一字看着。
从目光扫过,到轻喃出声,再到抑扬顿挫的朗读,他的心一点一点的平静下来。
此刻再回头去思考蒋慕渊说的这一席话,王琅猛得觉得,遮蔽在眼前的朦朦胧胧的雾气,突然在一瞬间散开了。
他的人生,并非是一条死胡同。
想明白了这些,连风吹在身上都添了几分暖意。
收起卷子,起身走出小院时,王琅的脚步比来时轻快许多,他甚至越走越快,最后是小跑着回到了自家院子。
毕竟是一个弱质书生,跑了这一路,难免上气不接下气,可他顾不上这么多,径直去寻了王夫人。
王夫人反倒是叫他唬了一跳,颤声道:"遇上不讲理的了?追着你跑了?"
"并不是,"王琅喘着气接了一句,略顺了顺气,与王夫人道,"母亲,我想与您商议下之后的安排。"
王夫人一头雾水,只点头应下。
"我今日见了小公爷与纪致诚。"王琅说了遇上两人的事情,语气之中满满都是感叹。
王夫人亦是叹息万分,她这几日越发明白结交正气友人的意义了。
王甫安固然起了不好的心思,可正是因为亲家金老爷一样的混账,这两人才狼狈为奸。
但凡有一个好的,在另一个犯浑时拉住了,也不会出这种事。
她叹道:"我是真切晓得了'孟母三迁';的缘由了。"
王琅道:"小公爷的话,我听得很有道理,我现在的眼界太小了,看事情被局限了,才会一直不知所措。
我知道自己该走出去,只因在国子监念书,才数年没有成行。
现在,既然不能再做监生,我想出去走走看看,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看得多了,明白得多了,总会有益处的。
只是不知道母亲您的打算。"
王夫人听得泪汪汪的,转头看了眼住了好些年的屋子,叹息道:"我听说金家要回老家去了,我也琢磨着把这儿卖了,你外祖母在蜀地有一座庄子,吃喝是不愁的,我去那儿生活。"
王琅答道:"您若是考虑好了,那我们准备准备,我先送你们到庄子上,等安定下来,再启程。"
母子两人正说着话,王玟寻了过来,刚巧听了这一段,急道:"做什么要离开京城?那么偏远的地方,我不去!"
王夫人闻言,眉头皱了起来,却是不晓得如何劝解。
王琅这一次并没有依着王玟,道:"母亲要去蜀地,你怎么能一人留在京里?你若不想走,就只有两条路,一是看看京中的姻亲有没有愿意照顾你的,二是选个京里人家、你直接嫁出去。"
王玟何时面对过这般直接的王琅,往常他们兄妹说话,她都觉得自己每一句都落在了软豆腐上,没有一点回响。
可这一回,王琅给回响了,却是这样的...
王玟张口要质疑,还没来得及出声,又叫王琅赶在了前头。
"家里现在的状况,你是清楚的,各处都不愿意与我们沾边,京中的姻亲怕是无人愿意收留你,"王琅直直道,"急匆匆嫁人,这会儿也说不上什么好人家。
官宦人家就别想了,父亲原就只是一个员外郎,现在更是下了狱,你要寻门当户对的,大抵就是个同样家里人在牢里蹲着的人。
家产都捐出去了,没有陪嫁能凑给你,你若愿意,给你找个能接受你的,许是开铺子的、许是小贩。
你就此嫁过去,我们远在蜀地,你往后在婆家遇上些什么,我们远水救不了近火,你只能自求多福。"
王玟被这一番话砸得一愣一愣的,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处境怎么忽然间就是要嫁给小贩了?
"我、我不嫁..."她摇着头喃喃道。
"不嫁,又无人收留你,你就跟着母亲去蜀地吧,"王琅道,"蜀地庄子不比京中繁华,你自个儿想明白。"
王玟一时半会儿哪里想得明白,她脑袋浆糊一般,哇得一声哭出来了。
第四百五十章 釜底抽薪
一看王玟哭了,王夫人就是一阵心疼,她站起身想哄一哄,可看到王琅认真的神色,又讪讪坐下。
女儿的这个性子,早就该拧一拧了。
王夫人一直都知道,就是从来都没有狠下心肠做过。
她此刻后悔万千,更多的还是无奈。
若是早早把王玟教好些,这小丫头就不会不知天高地厚,在赏花宴时被金安菲说动,去得罪徐令意。
那是郡主、县主们的宴会,岂是她一个员外郎的女儿可以咋咋呼呼胡乱来的?
况且,根本不占理。
所以说,还是要看结交的人,金安菲那样的,显然不该结交。
当然,还是叫婚事惹出来的,若没有拖着徐家、而选了金安雅,又何至于...
王夫人刚要抱怨金安雅几句,抬头就见正主被王玟的哭声惹来了,想到儿子刚刚那番话,她没有再当面说道金安雅长短。
嘴上不说,心里却被王玟哭得烦闷,王夫人想了想,还是道:"你哭也无用,给了你选择了,你自己选好了来告诉我们,家里现在这么一个状况,不是你又哭又闹就能改变的了。"
王玟愕然抬头,看了看王夫人,又看了看王琅。
王琅却没有再理会她,他只与金安雅道:"你愿意跟着母亲去蜀地吗?
我等母亲在蜀地安顿了之后,会出去游历一番,少则数月,多则几年,你若在蜀地,就要由你照顾母亲了。
若你不愿意,想要跟金家回乡,我亦尊重你的想法。"
金安雅怔在了原地。
私下争吵时,她固然讲过要回娘家去的话,可两家同在京城,所谓的回娘家也就是一时,一旦金家回乡、王家去了蜀地,那回娘家就等于是和离了。
王家捐出了产业,金安雅带过来的嫁妆是一分没有碰的,她若想和离,自是带来多少,带回去多少。
可往后的日子呢?
金老大人还在时,不会为难回娘家的孙女,但若是他老人家不在了,金安雅就要在兄嫂们的屋檐下讨生活了。
人生起伏,从简入奢,挑刺的人少,从奢入俭,那对着"罪魁祸首"还能有什么好脸色?
即便事情不是金安雅闹出来的,可谁让她是王家媳妇呢?
兄嫂怪金老爷,也不会放过王甫安的,到了那时候,这日子还怎么过?
金安雅的视线在王夫人与王玟身上转了转。
家道败落,王玟早晚嫁出去,而王夫人只是嘴上爱抱怨,但王琅都不在庄子上,王夫人无人抱怨,估计也就歇了。
日子久了,认清了前程,那些掐尖的心思也就淡了,估摸着会比回娘家舒坦些。
金安雅是个想法很快、定了就定了的人,当即道:"我嫁进来了,当然要是去蜀地的,你要游历,总需要盘缠,我那些嫁妆,够我与婆母日常嚼用,也够你路上开销了。只是,坐吃山空不是个事儿,你想过游历之后吗?"
王琅似是没有想到金安雅这般好说话,见她问及,自是认真回答:"想过,若有际遇,能将多年苦学投报,自然是好的,若是不行,回到蜀地,寻个学堂教书,或是给人抄书、写信,去书社里当个伙计,都是谋生的路子,不至于做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王夫人听了感叹。
就王甫安犯的事儿,王琅能寻个教书的地方就已经不错了。
至于另几个,毕竟是入过国子监的,要放下身段去街上支个摊子与人做买卖,听着就心疼。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金安雅在桌边坐下,道:"你舍得下,我们又有什么舍不下的,您说呢?"
最后这一句,金安雅是问王夫人的。
王夫人微怔,回过神来又一阵点头:"是。"
桌边三人瞧着是达成了一致,哭得眼睛通红的王玟傻眼了——金安雅与王夫人统一意见,那她算什么了?
王玟一跺脚,捂着脸冲回自个儿屋子去了。
金安雅懒得理她,王夫人和王琅又都想晾一晾她,王玟在屋里等了许久,不见有人来劝,气得想砸东西。
可偏偏,屋里值钱的东西早就搬走了,留下来几块破石头,砸了也没意思。
翌日一早,王夫人张罗着寻了牙人,要卖自家院子。
宅子本就不大,王夫人又只求脱手,价格定得不高,两天里还真有不少人来看。
王玟闹了两天,知道终究闹不过,也就消停了。
这两天里,算起来,反倒是王家最太平的几日了。
而顺天府,也正式判了案子。
王甫安与金老爷都挨了棒刑,虽说国库收了银钱,衙役们下手时也没有留情。
都是手上有本事的,打得两人皮开肉绽、痛得半死不活,却又真的死不掉,而后继续关进大牢,蹲着吃牢饭。
金家当天就离开了京城,王家也收拾了行装。
一直被人指着鼻尖骂、又一直闷声不响的杨家,在这一日,突然有了动静。
杨家其他几房的子弟站出来,提了分家。
杨家老祖宗夫妇故去多年,祖产从书面上其实已经分过了,只是几房常年还在一处住着,便都由长房打理着。
此刻一提,便是要把彼时分的落到实处,去衙门里敲章盖印。
理由倒也详尽,就是为了这一回的风波。
"以前总想着,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可现在,长房的所作所为,实在叫人心寒。"
"做人怎能不知对错?既然错了,怎么能不认呢?我们几房,前前后后与长房商议了无数次,老太太碍于脸面不好低头,我们低头,我们去杨家认错,可老太太他们都不答应,我们说不通。"
"这些时日,看着杨家是无动静,可事实上,我们几房一回又一回地去劝、去说..."
"罢了,都是血亲,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还是分家吧。"
"长房不赔礼,我们认错的,错怪了徐家姑母与姑父,也误导了京中的百姓,这是我们的错..."
杨家要么不动,一动就来了个大动静,震得看热闹的人下巴都掉在了地上。
而杨家里头,老太太气得险些厥过去,她竟然叫自家人釜底抽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