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六章 灿然光芒
“这一年是辛苦他们了,”皇太后叹道,“哀家除了在宫里求一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外,也做不了旁的,国家基业,全靠大小官员们。”
闻言,蒋慕渊劝解道:“您不要这么说,这一年之间,您领头在宫中节俭开支,省了不少银钱。”
皇太后苦笑。
国库空虚,这是经年累月的问题,倒也不能全怪到圣上兴建养心宫上。
朝廷疆域虽广,但四周都有虎视眈眈的外族,不说北狄与蜀地的异族,便是东边隔海,亦有贼寇虎视眈眈。
数十年间,大战打过,小争斗也是连年不断。
说句不恰当的,东边不亮西边亮,若是一整年间,四方都安定无争,才叫人惊讶呢。
因而,年年复年年,军需上的开支是不敢少的,即便今年此地无战,也不能松了边防戒备、将士操练。
从先帝朝起,国库就算不得丰盈,如今只是更加捉襟见肘罢了。
“开源节流,”皇太后叹息着摇了摇头,“道理是谁都懂的,可做起来到底还是力不从心。后宫的节俭,对朝廷而言,也就是九牛一毛而已。”
“积少成多,”蒋慕渊说完,看了小曾公公一眼,问皇太后道,“我过来时听小曾公公说,二殿下长子的百日宴要一切从简了。”
皇太后道:“是这么考量的。
哀家原也想过,毕竟是淼儿的长子,百日宴能有多大开销,哀家自个儿贴银子也不是不可。
只是,让燕清真人给孩子卜算时,他提醒了哀家,这一年里宫中处处节俭,却在一个襁褓婴孩身上破例,这许不是好事,恐怕损了孩子的福报。
哀家琢磨着是这么一个道理,便简单些。”
民间都说,贱名好养,即便是如今的永王爷,刚出生时体弱,为了好好养大,先帝也给他取过贱名。
皇太后现在不敢在小孙儿身上压太多厚爱,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蒋慕渊笑了起来,认真想了想,提议道:“您考量的在理。
国库不止是您的心病,亦是圣上的心病。
我想着,您在各项事宜上是简单,但宫中也有不少吃空饷的地方,不如趁此查一查,往后每月省下的银子归入了国库,也是为小外甥积德。”
皇太后眯着眼睛看着蒋慕渊:“阿渊指的是……”
“后宫主子们依着宫分,平日亦向外祖母您看齐,尽量从简,可还有很多奴才仗着统领吃空饷,”蒋慕渊道,“两湖官场起先有这个状况,分明不在其职,却挂着俸禄,最后全到了领头的手里,此番一肃清,查出来厚厚的吃空饷的名单。
地方上如此,宫里怕是也如此。”
皇太后熟悉宫中状况,听蒋慕渊一说,叹道:“说得在理。各宫各院,该依着名册点一点人头了。”
话说到了这一步,小曾公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心里对蒋慕渊道了声“佩服”,小曾公公嘴上道:“皇太后,依奴才之见,既然清点了,那冷宫、永巷也别漏下。不然那些宫女内侍,人没了好几年了,还有人挂着他们的名号领银子。这些省下来,也是节流了。”
清点后宫,由皇后出面就可以了,不用通过前朝,只需与圣上知会一声便好。
再者,这是省银子的事儿,皇太后晓得圣上不会否决。
而中宫皇后谢氏,向来是听皇太后的。
皇太后理了理思绪,笑道:“这是好事情,等孩子百日时,便开始做吧。
你好不容易回京来,哀家与你都没有说上什么贴己话,又都说朝廷事情去了。
我们不说那些了,云锦丫头也在,你与我们说说外头的趣事,叫我们开开眼界吧。”
起先说国事,顾云锦自然是静坐一旁,只听不说话。
只是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蒋慕渊身上,看他浅笑,看他沉吟,看他为朝廷出谋划策。
前世,她虽在清水观接过寒雷手中的伞,也在那之后与蒋慕渊打过两三回的照面,但对这位小公爷的印象,几乎全部来自于旁人的言语。
后来去了岭北,小公爷尽心尽责、骁勇善战的美名依旧流传着。
他承爵了,他又奔赴何处抗敌了,消息陆陆续续的,都会传过来。
最后白云观中相遇,顾云锦是说了不少琐事,蒋慕渊也提及了对故友的思念,可在她眼中,蒋慕渊并不是身边的“友人”,而是一心守着江山的“国公爷”。
那是一种光芒,灿然得让她无法挪开视线。
顾云锦是敬佩蒋慕渊的,一如她敬佩顾家驻守边关的长辈亲人。
哪怕现在心意相通,哪怕私底下与她一道时,蒋慕渊温和又细致,与处理公事时的模样浑然不同,但并没有让这种光芒黯然一分一毫。
反而是越发明亮。
顾云锦沉沉看着他,她喜欢的是他对她的柔情,也是他对朝事的一丝不苟、勤恳认真吧。
无论是哪一面的蒋慕渊,都叫她倾心。
蒋慕渊敏锐,自是晓得顾云锦一直看着他,只因与皇太后说正事,不方便与小姑娘眉眼往来,这才耐着心思。
这会儿说起了外头的趣事,他便时不时地递给顾云锦一个笑容,见她为了初次听说的事情时惊时喜。
每日下午,皇太后是要午歇的,今儿召见顾云锦,蒋慕渊又回来了,这才耽搁了一个多时辰。
听了会儿趣事,皇太后渐渐有了些困意,道:“年纪大了不中用,哀家要歇会儿,阿渊你好好把云锦丫头送回西林胡同。”
顾云锦和蒋慕渊起身告退。
小曾公公送他们出慈心宫,他悄悄看了眼顾云锦,上前低声与蒋慕渊道:“您只管放心。”
蒋慕渊知他讲的是清查永巷一事,笑着点了点头。
小曾公公停下了脚步,恭谨送走两人。
见有宫女要跟上去,他笑眯眯地拦了拦:“顾姑娘是对出宫的路不算太熟悉,但不是有小公爷领路嘛,不会走岔了的。”
宫女们都是照规矩引路的,叫小曾公公一点,倒也品过味来,笑着不再上前。
顾云锦模糊听见了这一句,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跟在了蒋慕渊后头。
第三百七十七章 沉沉又沉沉
夏日的午后,日头晒人,御花园中,连个宫女内侍的身影都很难看到。
游廊下,虽避着日光,却躲不开炎炎暑气。
略微偏西的阳光,映下人影斜长,顾云锦看着地上黑色的影子,只觉得它根本不及蒋慕渊本身身形颀长。
她就这么不远不近跟着他,脚尖踩在他的影子的发端,如小孩儿一般淘气的事儿,顾云锦却笑得眉眼弯弯。
慈心宫渐渐远了,蒋慕渊听着身后脚步,想等着顾云锦跟上来与他并肩同行,只是走出去了百余步,小姑娘还在他身后。
蒋慕渊只好顿下步子,转头看她。
顾云锦孩子气的动作就这么落在了蒋慕渊的眼中。
忍俊不禁,他扑哧笑出了声。
顾云锦被抓了个正着,反正四下无人,她脸皮也没有那么薄,干脆背着手站着,全当不知。
蒋慕渊的笑意越发深了,他也没有拆穿她的故作无事,见顾云锦不动,便朝她伸出了手:“手伤如何了?”
这个问题是逃不过的。
“差不多都好了,”顾云锦也无意隐瞒,把手摊在了蒋慕渊的手掌上,“唉?”
顾云锦原以为他要细细看,哪晓得蒋慕渊只瞥了一眼,就反手握住,把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中,稍稍使劲,让她上前了两步,站在了他身边。
暖意从手心里传来。
这样的季节,在外头走几步都热得出汗,使人烦闷。
掌心相触,顾云锦原以为她会不喜欢这样温暖,但事实是截然相反。
搁了冰的饮子固然能一扫热气,可若是夏天里的一杯暖茶,亦能齿颊生津,暑热渐渐消散。
蒋慕渊扣着顾云锦的手指,引着她不疾不徐往前走,一面走,一面问她这些日子的状况。
因着手伤,顾云锦有一段日子没有出门,只去万寿园里热闹了一回。
她与他讲七月会,讲顾家里头的琐事,细细小小的,满满都是烟火气。
就是这样的烟火气,让蒋慕渊一路都带着笑。
江山朝廷,自在心中,但长途跋涉的辛劳之后,能听顾云锦说些家常小事,于蒋慕渊而言,霎时间就觉得轻松许多。
顾云锦又道:“明儿与郡主一道去游湖,皇太后召我进宫来也是为了这事儿,慈心宫备了枣糕了,还有刚才桌上那豆酥糖。是了,那是赵姑娘送来的,她被指给了三殿下做侧妃。”
蒋慕渊挑眉。
他刚抵京几个时辰,从城门到宫门,听风是抓紧时间与他说了不少事,但毕竟工夫有限,还有不少事儿来不及说。
比如孙睿的侧妃。
“哪位赵姑娘?”蒋慕渊问道。
“明州同知的孙女,”顾云锦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一遍,“我之前陪皇太后说话,听说是三殿下写了几个出身,皇太后最终挑了她。”
蒋慕渊抿了抿唇。
孙睿自个儿写的?
若那跛子太监真是邓公公,而邓公公也确实是孙睿的人,那他断了贾家,最终选个同知孙女,到底是怎么想的……
蒋慕渊问:“下了诏书么?婚期定了何事?”
孙睿娶侧妃的规矩不似娶正妃一般繁重,顾云锦摇头道:“皇太后说还在合日子,大抵是来年开春吧。”
话一出口,顾云锦就看到蒋慕渊偏转头,沉沉看着她。
漆黑的眸子里映着她的身影,几分温和笑意,蒋慕渊低低笑出了声:“没问他的,我问的是你我的婚期。”
随着言语,他微微低下了头,五官近了,声音却越发低了,最后几个字,像是绵绵的私语呢喃一般。
顾云锦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在她鼻尖的气息。
再是脸皮厚,突然间如此,耳根也抑制不住发烫。
她轻轻启唇,想说什么,一时之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
两人的婚期……
顾云锦不信蒋慕渊不知道。
月初时,顾家就已经与宁国公府敲定了,就听风那个事事都马不停蹄使人给蒋慕渊报去的性子,如此要紧事,怎么会没有递消息?
蒋慕渊是明知故问,故意臊她的。
脸烫归脸烫,心思却是雀跃着,知他急待、知他欣喜,一如她自己。
仿佛是被那深邃的目光勾了魂一般,顾云锦放空了脑袋,没有再多想,就着他挨近她的姿势,凑上前去,对着那含笑的唇角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亦有涟漪圈圈。
顾云锦动作飞快,碰着了就洋洋得意地要往后拉开距离。
蒋慕渊微微有些怔,不是没有亲吻过,甚至是唇齿相交粘腻得舍不得分开,可都是他主动为之,顾云锦大胆还是头一次。
他极喜欢她的头一次,这是他亲手种下的种子生根发芽、勃勃生长的证明。
小心翼翼捧着、护着,没有白费的证明。
回忆起去年夏夜去珍珠巷看她,没有挑破情愫,他还能忍着亲近之意好好做个人,在说明白之后,越来越难以压抑。
尤其是此刻。
蜻蜓点水哪里够,他恨不能将她一口吞了。
蒋慕渊握紧了顾云锦的手,拉着她快步穿过游廊,七歪八拐的,进了假山石洞,将人抵在山石壁上,对着那勾人的樱唇,重重吻了过去。
动作虽狠,他却也没有忘了拿手搂住顾云锦的脑袋、肩膀,用手背替她垫着,免得叫山石给弄痛了。
呼吸瞬间被掠夺得一干二净,顾云锦愕然睁大了眼睛。
山石洞挡住了外头的日光,暗沉沉的,除了近在咫尺的蒋慕渊,她什么也看不清。
也不想再细细去看了。
从心眼里喜欢一个人,不就是如此吗?
两情相悦,想要靠近,想要汲取温暖,亦是人之常情呀。
抬起手,顾云锦没有退开,而是回应,回应这个比前几回都要浓烈、要炙热的亲吻。
碾在唇上的力道,带着几分痛,更多的是安心。
耳畔,是透过山石传过来的蝉鸣。
可比一片鸣声更响亮的,是她和蒋慕渊的和鸣一般的心跳声,噗通噗通,清晰极了。
而在心跳声之中,是他在唇齿相交间,呢喃着的她的名字。
一声,又一声。
沉沉又沉沉。
第三百七十八章 遥遥无尽头
呼吸被夺了个干干净净。
顾云锦起初还不觉得,渐渐的,气息接不上,思绪越发空白。
脑海里有些混沌,连那近在咫尺的未止蝉鸣都空灵得遥远起来。
下意识的,她往后仰了仰脖子,试图拉开距离。
蒋慕渊的手掌一直挡在顾云锦的脑后,既不想她躲,又怕后头的粗粝山石硌得她难受,这会儿顾云锦一动作,他就感觉到了。
心里满满升起的是不舍。
舍不得离开她柔软的樱唇香舌,舍不得她退开半分半厘,恨不能就这般唇齿缠绵着。
他的心尖尖,实在是甜得要人命。
分明她之前饮了几盏茶了,但蒋慕渊还是在顾云锦的舌尖上尝到了豆酥糖的浓郁的豆香味。
他知道皇太后嗜糖,幼年时也曾问过原因,皇太后总说,吃甜的能忘记一身疲惫。
蒋慕渊以前是不信的,皇太后为了这口爱好,黑的白的都能说出花来。
直到这一刻,蒋慕渊有点儿信了。
就顾云锦唇齿间的酥糖味道,他日夜兼程、快马加鞭的疲惫都消散了,不仅不累,反而生龙活虎。
感觉到顾云锦又推了一下,知道她吃不消,蒋慕渊只能迫着自己放开一些。
唇分开,顾云锦大口喘着气,还未顺过气来,就被蒋慕渊带着在狭小的山石洞中转了个圈,他的背抵了石壁。
两人刚刚分开些的身子又紧紧贴在了一块,之前压在唇上的力量尽数移到了脖颈上。
夏日衣衫轻薄,脖颈上露得多,那股子热气喷在肌肤上,让顾云锦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而蒋慕渊那只不用再护在她背后的手滑到了她的腰间,探进上衣之中,隔着底衫细细抚着,又一点一点地往上挪。
顾云锦在蒋慕渊的亲吻舔舐中感受到了欲望。
蓬勃的。
顾云锦咬住了下唇,似乎是被剥夺的呼吸还未回来,脑海中依旧空荡荡的,以至于如此局面,她一时之间不晓得要如何应对了。
两情相悦,想要靠近自是人之常情,她也不抗拒躲在山石洞中亲吻。
只是,这般下去,还能收场吗?
阻拦、亦或是纵容,二选一的问题,在这一瞬间,她根本来不及思考。
其实也无需她思考。
蒋慕渊再念得狠了,也没有彻底失了分寸,一如他从头到尾都惦记着莫让山石硌着她。
上挪的手掌停下,亲吻也收了力道,虽没有分开两人距离,但已然停止了攻城略地。
蒋慕渊只是拿额头抵着她的脖颈,调整着呼吸。
鼻息间,他闻到的是混合着淡淡皂角清香的胭脂芬芳。
若是再深吸一口,那些气息就会顺着喉咙浸润五脏六腑,一寸又一寸地深入骨节,像是一盏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把已经熏熏然的情绪全部灌醉。
此时此地,蒋慕渊清楚他是醉不得的。
他抬起了头,看着顾云锦的眼睛。
小姑娘的眼眶微微泛红,眸子湿润,像是一汪泉水,眼底却是混沌失神,似是也染了醉意。
就像是她眸子里映出来的他一样。
蒋慕渊不由轻轻笑了,唇齿轻启,喃喃了一声“云锦”。
如叹息一般。
刚才,顾云锦还在与他说明日与寿安去游湖,她必然不曾想到,对他而言,两世叠在一块,那年清水观的大雨已经过去了十七年。
那些曾后悔愧疚到醉酒消愁的情感,那些不能与他人讲述、只能独自品味的心思,在横跨过十七年的漫长的时光后,就交付在了这样一声简单又平静的“云锦”里。
山石洞委实窄小,紧紧拥着的时候不觉得,想要稍稍拉开些距离时,逼仄极了。
气息,依旧近在咫尺,可心中那澎湃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
顾云锦的呼吸顺了,蝉鸣也不空灵,她只是有些狼狈。
衣衫乱了还能简单整理,头发乱了,此刻就毫无办法了。
蒋慕渊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两人这幅样子,是不能大大咧咧穿过御花园出宫去的。
外头,天色突然暗了许多。
蒋慕渊探头看了一眼,不知不觉间,外头飞沙走石,眼瞅着要落雷雨了。
清了清嗓子,蒋慕渊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顾云锦颔首应了。
蒋慕渊径直穿过御花园,往西宫门而去。
慈心宫位于后宫西侧,由西宫门出入最为方便,顾云锦入宫拜见皇太后走的就是这条道。
同样的,无论蒋慕渊何时离开御书房,肯定都会去慈心宫的,再离开时走的也是西门,因此听风向来候在这儿。
蒋慕渊赶到宫门外时,将将落雨。
听风赶忙打伞上前,笑嘻嘻道:“爷,奴才听说顾姑娘今日也在慈心宫,您遇上没有?”
“遇上了,与她一道出宫的,只是遇着雷雨,我们没有伞,我让她先在廊下避雨,”蒋慕渊答道,“你把伞给我,再拿一件带帽斗篷。”
进京之后,行李交由寒雷送回国公府整理了,但夏日午后多雷雨,马车上自然备了些衣物。
听风闻言,忙拿了过来。
蒋慕渊抱着斗篷,撑伞回到了御花园内。
雨势磅礴,伴着大风,便是游廊下都湿了许多,好在假山石不透,除了小小入口湿了些,里头还是干燥的。
山石洞中,本就比外头凉快,大雨又去了暑气,一时间还冒上了些寒意。
顾云锦抱着胳膊取暖,直到从蒋慕渊手中接过了斗篷。
她的个子并不矮,只是相较于蒋慕渊,到底还是低了些,显得这斗篷越发宽大。
可宽大也有宽大的好处,领口处的系带系上,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就算里头衣衫还有些许乱,都看不出来。
帽子一盖,又挡住了乌发,看不出来任何端倪。
蒋慕渊护着顾云锦穿过青石板道,走回到了游廊下,伞朝着风雨来的方向,他自个儿站在外侧,把雨水都挡了。
沿着游廊走,自比直直穿过花园远些。
游廊沾水湿滑,步履也慢了许多。
可心悦之人在旁,谁还会嫌路远?会嫌步慢?
只恨不能遥遥无尽头。
第三百七十九章 糊弄不住
夏日午后的雷雨,来得凶,去得也急,等两人走到西宫门时,雨水停了,乌云散开,露出明艳的阳光来。
哪怕蒋慕渊护得再仔细,如此大风大雨之下,也不可能半点雨水都不沾。
伞面就这么大,顾云锦还好,只湿了半侧袖子,蒋慕渊则狼狈许多,发丝上都沾了水汽。
顾家的马车就候在不远处,念夏见自家姑娘与小公爷说话,没有急着上前,垂手站在原处。
听风也瞧见了,从蒋慕渊手中接过了伞,不远不近地跟着。
蒋慕渊倒是想送顾云锦回西林胡同,不过,若到了顾家外,他这个刚一回京的人按理是要进府问候一声的,可今日匆忙不说,还遭了雨水,这幅样子登门,实在不大方便。
况且,他还不曾回国公府,哪有不拜见父母,先去岳家的道理……
如此,他只送顾云锦走到马车前。
顾云锦一面走,一面问道:“明日郡主游湖,小公爷会去清水观吗?”
短短的一句问题,称呼也是规矩又稍显疏远,可语气之中,却带了几分期待与不舍。
蒋慕渊听出来了,弯着唇道,“自是去的。我若不去,若再落雷雨,你是继续廊下观雨,还是与寿安一道淋雨去?”
顾云锦抬眸看他。
蒋慕渊离京数月才回,肯定有不少事情等着要办,顾云锦虽问了,但心里明白,他大抵是没有空的。
虽有期许,但已然做好了落空的准备。
没有想到,竟然是另一个答案。
让她暗自雀跃的答案。
下意识的,她想说“那就让寒雷来送伞”,话已经冲到了嘴边,才一个激灵想转过来。
不能那样答的。
她信任蒋慕渊,不管心中猜测如何,在当时的冲动劲过了之后,理智告诉她,眼下不好再刨根问底下去。
倒不是无法面对、不能接受,而是不愿让心中这株被蒋慕渊呵护着关怀着才茁壮成长起来的苗儿遭遇不知好坏的变化。
也许,等它强韧到参天时,就无需再担忧任何风雨了吧……
顾云锦把话咽了回去,改口说笑道:“将门男儿习武风雨无阻,我们姑娘家难道就怕风雨吗?淋雨?我与郡主一道玩水去。”
蒋慕渊闻言,失笑出声。
前一刻才靠着斗篷雨伞避开了雨水,眼下嘴上就要玩水了。
小姑娘家,当真是口是心非。
偏他又喜欢极了她的口是心非,俏皮又活泼,整个人充满了生气。
走到马车前,顾云锦解了斗篷交还给听风:“袖口湿了些。”
听风恭谨接过,抬起头时,隐约觉得不对劲。
按说一披一去,衣衫头发有些乱,倒也不奇怪,可顾姑娘的脖子上有个浅浅的红印子……
心虚的顾云锦更加敏锐,听风瞄了一眼,她就注意到了,不假思索地拿手按住了脖子。
蒋慕渊亦有些意外,山石洞中昏暗,看不清楚,等顾云锦出来时又已经系上了斗篷,因而他自己都不知道兴头上留下印子了。
轻咳一声,蒋慕渊解围道:“在园子里被咬着了?回去拿药膏抹一抹。”
台阶有了,顾云锦从善如流,点了点头。
听风抱着斗篷站在一旁,嘴巴紧闭着,眼神却在蒋慕渊和顾云锦身上暗悄悄转了好几遍。
他可不傻,他们爷那些理由可糊弄不住他。
一听这么个借口,听风就看向念夏,想寻个“所见略同”的出来,可没有想到,念夏愣是被忽悠了。
念夏浑然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反而叹道:“夏天就是虫子多,一不小心就一个包,姑娘还是要抹药的,免得难受了想挠。”
顾云锦憋着笑看了一眼“虫子”,一面附和着念夏的话,一面登上了马车。
马车渐远,慢慢就看不到了。
蒋慕渊这才收回目光,偏头睨了听风一眼,问道:“你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
“哪儿是鬼主意,”听风胆儿也大,嬉皮笑脸的,道,“您那厢说辞,也就能唬得了寒雷,可唬不了奴才。”
被直晃晃地瞧破了,蒋慕渊也不窘迫,坦然笑道:“不还唬住了念夏吗?”
听了这话,听风痛心疾首,一股子寂寞之情从心底里翻涌上来。
只有他一人看穿,不知道要说幸还是不幸了。
而且,这事儿他只能烂在心里,不好与其他人说道,这可真是要憋死人了。
蒋慕渊好笑地看着听风,拿帕子抹了抹发间的雨水,稍稍整理了形容,便要回国公府去。
从西宫门回宁国公府,途径几个办事衙门,哪怕是消息不灵通,这会儿也晓得蒋慕渊回京了。
经过都察院外时,突然听见几声喧嚣,蒋慕渊先停了马,只瞧见黄印从衙门里出来,头也不回地往南边去,他的身后,还有几位都察院的老大人一面呼唤,一面快步追赶着。
黄大人似是没有瞧见蒋慕渊,脚步匆匆,他倒是没有淋到雨,只是地上还有积水,他走得快又不讲究,溅开的水珠湿了他的鞋子衣摆。
黄印的年纪本就比那几位老大人小上许多,后头的人追不上他,气喘吁吁的直叹声。
有人看到了蒋慕渊,忙道:“小公爷,请拦一拦黄大人,有事情也要慢慢商量呀。”
这一声,黄印倒是听见了,当即顿住了脚步,回转身给蒋慕渊行礼。
蒋慕渊翻身下马,笑着与黄印道:“几位大人意见不同了?”
黄印在两湖与蒋慕渊共事过,对方助他替曹峰申冤,他亦十分承情。
事情办完后,他依照蒋慕渊的建议,去曹峰的故里拜访了曹家父母。
人到了之后才晓得,他每年托人送回去的那些银子,虽然能使人生活无忧,可曹家祖母前年病了,药材金贵,一下子把这几年黄印捎来的银子全掏空了。
黄印当即拍板,把曹家人接到了京城,就住在他的隔壁——原本曹峰住的院子里。
为此,黄印很是感激蒋慕渊,若不是蒋慕渊一语点醒梦中人,他可能直到老人病故都不晓得这一家人遇上了什么难事。
蒋慕渊问及,黄印本欲说明此番事情,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当,不止自己不说,连几位老大人要称述都叫他拦住了。
第三百八十章 挖坑
“这事儿说复杂也不复杂,小公爷不方便参与其中,免得被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黄印冲老大人们连连摆手。
那几位老大人亦是聪明人,来龙去脉一转,也晓得不好讲,纷纷说着会与黄印再商议,让蒋慕渊莫要牵扯。
两方都不肯叫他掺合进来,蒋慕渊见状,晓得再追问也没有用,便朝众位大人拱手,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几位大人,雨后道路湿滑,千万小心脚下。
有事儿好好商议,不要太过着急。”
几位老大人连连致礼。
黄印这时的情绪也平稳了许多,想到刚才叫年事已高的大人们在后头追赶,颇为惭愧。
正如蒋慕渊所言,路滑不好走,万一有个闪失,这么大年纪受罪,黄印就很是过意不去了。
黄印端正地给老大人们致歉,一行人围着他,半劝着把他又叫回了都察院的衙门里头。
蒋慕渊目送他们进去,等人走远了,偏过头问听风:“知道缘由吗?”
“不曾听说什么,”听风拧眉,道,“看黄大人那急匆匆的样子,可能是眼前才发生的状况,奴才去打听打听。”
蒋慕渊颔首,叮嘱道:“谨慎行事,莫要辜负了大人们的一番好意。”
听风机灵人,自然明白这一点,赶忙应了。
另一厢,顾云锦回了西林胡同。
沈嬷嬷见她回来,眼神落在她有些凌乱的头发上:“姑娘无事吧?压着雨了?”
“可不是,”说辞已经准备好了,顾云锦说得坦然,“雨来得突然,我拿斗篷避雨,匆匆忙忙的,弄成了这个样子。”
沈嬷嬷笑道:“姑娘回屋梳洗梳洗,虽说是夏天,也别着凉了。”
顾云锦应声,等净面更衣之后,她在梳妆台前坐下,端详起了脖子上的红印。
印子不大,挺像是虫咬的。
念夏见她盯着看,忙取了膏药过来:“奴婢给您抹上吧。”
“我自己来。”顾云锦轻咳了一声,虽说念夏被唬在其中,可她多少还有那么一点心虚。
等收拾妥当了,顾云锦去了徐氏屋里。
徐氏正与吴氏说话,见她来了,笑着唤她坐下。
吴氏就靠坐在顾云锦的正对面,抬眸一眼就能看到那红印子,不由多看了两眼。
顾云锦状若无事,先发制人:“雨前虫子多,我在御花园里走了一小段,就被咬了。”
吴氏不晓得蒋慕渊回京了,更不晓得两人在宫里见过,因而根本没有多想。
况且,她近来也颇受蚊虫叮咬,提起虫子就牙痒痒的:“就因为这些虫子,我好些日子没睡安生了。”
入了七月之后,吴氏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鼓得沉甸甸的,夜里本就睡不好,还叫蚊虫闹得更加不舒坦。
虽挂着幔帐,还是时不时的就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更加浅眠易醒。
白日里蚊虫倒是少些,可蝉鸣不止,午歇也养不过精神来。
吴氏揉着肚子,感慨道:“恨不能这小东西现在就从肚子里出来,莫要再折腾我了。”
顾云锦和徐氏一道笑了。
眼下家里上上下下的,各个都盼着这孩子的到来,不止四房,连长房那儿,葛氏和朱氏都备好了百家衣。
可生产之事急也无用,怎么说都要等到足月,好在,下个月就差不多了。
却是不晓得,孩子会在中秋前到来,还是要等到中秋后了。
徐氏琢磨着中秋后好一些。
只要气候不反常,京城的八月后半就渐渐凉爽了,做月子也会轻松些。
不过,这事儿她们谁琢磨了都不准,要看这小祖宗自己想什么时候出来了。
夜幕降临,因着蒋慕渊回京,安阳长公主很是高兴,让厨房备了不少好菜。
菜色丰富,但碍于明日寿安要去清水观祭拜,长公主顾念她的心境,席间并不多笑语。
等撤了桌,寿安先回去休息了,长公主才听蒋慕渊说了些两湖事情,叹道:“前后一年,总算是处置得差不多了,你也不用再动不动就往两湖去。”
作为母亲,她肯定是挂念蒋慕渊的,而作为天家女儿,长公主心里明白,对他儿子只是奔波一年,对两湖当地的受灾百姓,却是之前无数年的累积付之一炬,是之后无数年的重头再来。
甚至有很多人,连重头再来的机会都没有了。
母子两人絮絮说了会儿,长公主便让蒋慕渊去休息,一路跋涉,必然辛苦。
蒋慕渊退出来,回到书房时,听风正和惊雨在廊下嘀嘀咕咕说话。
听风当然不敢讲顾云锦脖子上的红印,他与惊雨说道的正是蒋慕渊让他去打听的事儿。
见蒋慕渊来了,听风赶忙迎上来,道:“爷,打听出来了。黄大人他们讲的应当是成国公府的事情,所以不想让您参与,免得成国公倒霉了,会有人嘀咕到您这儿。”
说是打听,其实听风根本没有费多大力气,因为那事情在京里已经传开了。
今儿中午,成国公父子两人赴宴,酒过三巡,不少人都醉醺醺的。
期间,有人提到了乐成公主,你一言我一语的,就讲到了万寿园里公主让段保珊下不来台。
一说这事儿,成国公世子段保戚就坐不住了,言语里提及,段保珍硬闯清平园固然不对,但出事之后,成国公夫妇就进宫赔罪领罚,态度也极好,只是皇太后罚得太重了些。
段保珊处处赔礼,最终却被乐成公主等人讽刺了一回,可怜兮兮的。
“他那意思是皇太后太宠着小王爷了,若换另一人,皇太后未必会罚得这么重,”听风道,“公主落段四姑娘脸面,也是为了讨好皇太后……”
蒋慕渊听着听着,眉头就不由自主皱了起来。
他想了想,问道:“成国公当时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拦着成世子,”听风摸了摸鼻尖,“卫国公府的二公子也在席间,听着不像话,想拦成世子,都没拦住。前脚席面一散,后脚就传出来了。”
蒋慕渊挑眉,这事儿一听,就晓得是有人给成国公父子挖了坑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蹊跷
天下没有那么凑巧的事情。
前脚散席,后脚就传出风声,不止是京里有些碎言碎语,更是立刻就传到了都察院。
显然,是有人预备着要告成国公父子一回了。
况且,以蒋慕渊对段保戚的了解,这人不算聪明,但也没到愚笨的地步,这种惹事的话,原是不该从段保戚嘴里冒出来的。
哪怕是酒后思绪混沌,稀里糊涂的,也绝不该口出狂言。
“晓得席间先提公主的是哪一位吗?”蒋慕渊问道。
听风摇了摇头:“外头都不知情,在场的那些人,大部分都没有醒酒。”
要听风说,便是醒了,这会儿也装着醉呢,谁敢认自己是挑头惹事的那一人,又有谁不怕得罪人把挑事的大咧咧指出来?
况且,还有另一种可能呢。
“都醉着?”蒋慕渊哼笑一声,“那谁晓得段保戚到底讲了还是没有讲。”
闻言,听风忙不迭点头,他亦是这般猜想的,刚还与惊雨嘀咕“成世子可能什么都没有说过”。
只是,事情一出,就算段保戚一个字都没有说过,流言蜚语不讲道理,他说破了嘴皮子,也无法自证清白。
而且,哪怕席间有人出来替他作证,他的证词也不会被采纳,反而会说成是“包庇之言”。
退一步说,谁会觉得醉酒之人的证言是可以采信的?
一个比一个晕乎乎着呢。
听风应道:“成国公父子二人,这一回是要跌个大跟斗的。”
蒋慕渊抿唇,又把事情来龙去脉理了理。
不管事情是真是假,如何挑起,如何进展,又是如何传开的,段保戚嘴上说了什么、没有说什么,被算计到自辩不能的田地,成国公父子本身也是行事不妥,自作自受的。
圣上让成国公闭门思过,虽然没有明确规定时日,但本分些的,一般都是闭门百日。
百日之后,再去御书房里认错告罪,得了圣上的话,才算结束。
可成国公,一个月出点头,就与段保戚一道与人醉酒了。
成国公那人,称不上谨慎,却也不狂妄,恐怕牵头之人来历不凡,才会让他带着儿子去赴宴。
“知道牵头之人吗?”蒋慕渊问道。
“袁二使人在打听了,可能还要两三日才能有些风声的,”听风答完,想了想,又道,“奴才觉得黄大人他们今日的顾虑很有道理,爷,这事儿您尽量还是别参与了。”
蒋慕渊不置可否。
成国公父子两人如此行事,传到黄印耳朵里,以他的性情肯定是要上折子的,这一位从来就不知道“忌讳”勋贵。
至于老大人们拦着……
蒋慕渊能猜到老大人们的意思,老大人们不愿意告到御前,是因为这事儿弹劾起来也没有意义。
前回段保珍闯清平园,皇太后和圣上罚得重吗?
其实一点都不重,罚俸也好,闭门思过也罢,不痛不痒的,就是损些颜面。
今日这事,再罚些俸禄,再让圣上骂成国公一通,顶多去宫门广场上跪上几个时辰,顶天了。
打是不可能打的,下牢更是不现实,更别提什么降等、削爵了。
倒不是背后妄议圣上与皇太后不是大罪过,而是成国公与其他勋爵不同,他是先帝册封的。
若是前几朝封的,子弟不肖,无论大错小过,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历朝历代又不是没有直接贬为庶民、甚至是抄没流放的先例。
只是,先帝封的,圣上在位期间直接降了,就十分不妥当了。
不是要砍头的大罪,历代君王都不会轻易动父皇封的公侯的,真的忍得烦了,也是交由继位者去做,总归“不孝”的名头,谁也不愿意自己背。
弹劾的折子递上去,只会让圣上左右为难,不好处置。
因此,老大人们才不希望黄印急急忙忙去办这事儿。
毕竟,吃力不讨好。
圣上不好,都察院也不好。
最重要的是,这事儿蹊跷极了。
不前不后的,正好发生在蒋慕渊回京的这一日。
如此,他就更不方便参与其中了,黄印他们考量得有理。
蒋慕渊没有明确表态,听风品得出端倪,事情有明确进展之前,他们爷应该会“避嫌”的。
一夜无话。
翌日,顾云锦登上了寿安郡主备的游船。
当天没有出太阳,湖面上蒸腾着的水汽有些雾蒙蒙的,平日站在岸边就能眺望的湖心岛都掩在了一片水雾之中,带了几分朦胧。
长平县主身体不适,没有赴约,而程家三姐妹是最早到的。
程家三姐妹正在说成国公父子两人的事情,见了顾云锦,便与她也提了一嘴:“姐姐晓得这桩吗?”
顾云锦还未听说,等听了来龙去脉,心里也一个劲儿地犯嘀咕。
她自己几次被卷入城中流言之中,也有几回是主动出击搅混水的,因而她最清楚,流言里,真相不是最重要的,真相又有谁能说明白?
谁嗓门大,谁能嚷嚷,谁厉害。
成国公父子吃亏就吃在席面上都喝醉了,醉了就糊涂,恐怕段保戚自己内心里都不晓得他讲过还是没讲过。
说话间,傅敏芝也到了,叹气道:“段保珊想方设法自救,到头来又摔了个大跟头。”
等寿安郡主来了,她们也就不说这些了,专挑了些趣事来热闹。
游船缓缓靠在了湖心岛畔,顾云锦陪寿安起身下船。
两人随性说些琐事。
等入了清水观,顾云锦去大殿上香,寿安往厢房去见方氏。
分开前,寿安朝顾云锦眨了眨眼睛:“哥哥让我转达,说他要先进宫一趟,恐怕要耽搁一阵,会迟些才到。”
顾云锦莞尔。
御书房外,成国公父子两人老老实实跪着。
昨日醉得厉害,直到四更天时才转醒,等晓得出事了,两人具是一头冷汗。
哪怕御史们还未上折子弹劾,宫门一开,父子两人便先来请罪了,一直跪到现在。
成国公只认赴宴饮酒,坚决否认段保戚说过那等大逆不道的话。
书房里,圣上与蒋慕渊说完正事,朝窗户方向抬了抬下颚,道:“阿渊,你怎么看?”
第三百八十二章 解释
蒋慕渊敛眉。
他被召到御书房时,自是瞧见跪在那儿的成国公两父子了。
他不想掺合,可被圣上问到了头上,什么都不说也不合适。
好在,蒋慕渊还能先打个马虎眼:“圣上,成国公父子又做什么事情了?”
问题被踢了回来,圣上仰靠在座椅上,指腹抚着扶手,讶异道:“阿渊还未听说?你提到‘又’,你知道的是哪一桩?”
“我只知道段保珍闯了清平园,还伤了云锦,昨儿在皇太后那里遇到她,她说没有伤及筋骨,现在差不多好全了,”蒋慕渊一面说,一面往窗外看了眼,透过微启着的窗棂,能瞧见成国公那个身子,而后他收回视线,与圣上道,“那是一个月前的事儿了,不至于今日再来跪着,因而我猜他们是不是又闹出什么了。”
“可不就是又闹出事情了吗?”圣上面露愤怒,“就昨儿的事情。”
蒋慕渊答道:“我昨日离开慈心宫后就直接回府了,今早上又进宫来,不曾听说事情。”
这番说辞,是行得通的。
以圣上的能耐,肯定知道他昨日回府后就没有出行,至于都察院外遇上黄印等几位大人的事情,估计圣上亦有数。
当然也会清楚黄印他们一个字都没有跟蒋慕渊说过。
毕竟,日光之下,又离宫城不远,几位大人敞开了嗓子说话,边上两个衙门估计都能听见他们说的内容。
哪怕心里有数,蒋慕渊嘴上也必须撇得干干净净,一是不能让黄印说中,让圣上或是旁人以为这事儿与他有干系,二来,圣上的性子摆在这儿,他断断不会高兴蒋慕渊回京不足一日就事事掌握其中了。
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圣上见状,朝韩公公挥了挥手:“你跟阿渊说,朕懒得讲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韩公公赶忙应了,上前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
事情还未有定论,又是御前,韩公公措辞谨慎,既不落井下石,也不提成国公父子开脱掩饰,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
蒋慕渊摆出一副初次听闻的样子,等韩公公讲完,他又沉思片刻,才斟酌着与圣上道:“酒后之事,同席赴宴的人都说不清楚,不曾参与其中的又哪里下定论呢?
只是,我有几处不太明白。
郁园饮酒,席间肯定有伺候的人,他们是不是听到了成世子的狂言?
再者,成国公闭门思过,怎么就带着儿子去吃酒了?”
闻言,圣上哈哈大笑起来:“阿渊与朕想到一块去了,成国公这人,养女儿是没有养好,但依朕之见,不是那么稀里糊涂的一个人。
父子俩大清早就来跪着了,朕处置政务,还来不及问话呢。
行了,也跪了好几个时辰了,叫进来朕问问。”
圣上发了话,小内侍快步出去召成国公父子进御书房。
蒋慕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又挪到了成国公身上。
成国公的年纪比蒋慕渊的父亲蒋仕煜还大了七八岁,年轻时也习过武,老来却有不少陈年旧疾,身子骨大不如前了。
昨日醉酒伤身,今日又惶惶不安跪了许久,成国公刚一站起来,就头晕眼花的脚下踉跄,亏得内侍扶住了,才没有摔倒。
缓了会儿,成国公才在段保戚的搀扶下,到御前行礼。
面见圣上,成国公原是想跪下磕头的,倒是圣上看着他摇摇晃晃的样子心烦,挥手免了他的礼,又让内侍抬了把椅子给他坐下。
成国公口中呼着“谢圣上恩典”,用袖子掩了面,好生痛哭流涕:“臣知道自己行事不妥,不该在思过期间醉酒,但臣和保戚绝对没有说过那等大逆不道的话。
保珍硬闯清平园,事情明明白白,她错了就是错了,圣上与皇太后罚得得当,臣一家心甘情愿领罚,又怎么会心生不满呢……”
成国公一面哭一面说,泪水糊了视线,因而他也没有看到圣上脸上不耐的神情。
圣上忍了会儿,见成国公絮絮叨叨个没完,啧了一声:“国公爷这个样子,成何体统!要哭一边哭着去,朕还要问话呢。”
成国公一听,赶忙闭紧了嘴巴。
圣上这才问道:“你不好好在家思过,你去郁园吃酒做什么?你成国公是没见过山珍还是没品过海味,那席面上有什么稀罕东西,让你就算禁足也要跟儿子一道去见识见识的?”
成国公面露愧疚、悔恨,心虚地看了蒋慕渊一眼。
段保戚见父亲还未从痛哭中缓过气来,便答道:“圣上,臣与父亲其实不是吃酒去的,最初是为了赔礼才去的。
保珍做错事,段家不是分不清对错的,虽然受罚了,但心里还是很过意不去。
保珊是去各府登门赔礼,但她是姑娘,并不方便给小王爷赔礼。
清平园事后,臣内心里想寻个给小王爷赔礼的机会,可小王爷并不想见到臣,而小公爷又不再京中……
昨日,臣听说小王爷会去郁园,小公爷也回京了,晚些时候亦会去郁园见小王爷……
臣就厚着脸皮,与父亲一道赶去郁园,想给二位郑重赔礼致歉。
可是,臣到的时候,小王爷与小公爷都不在,倒是柳二他们在吃酒,招呼臣坐下来边吃边等。
结果,臣就像是被糊了心智一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吃醉了……”
段保戚说的柳二,指的是卫国公二公子,也就是传闻里见段保戚失言、想阻拦却没有拦住的那个。
圣上听罢,不置可否,只是看向了蒋慕渊。
蒋慕渊听了这一番说辞,心中已然有了些许偏向。
以他对成国公父子脾性的认知,段保戚说的极有可能是实情,这两父子都不至于糊涂到主动出府赴宴饮酒的地步,出现在郁园是为了见孙恪和他,倒还说得通些。
只是,这两父子被人诓了而已。
蒋慕渊挑眉,道:“我昨日回京,并没有去郁园的打算,孙恪也不曾约过我,成世子是听了谁的话,以为我与孙恪都会在郁园?”
段保戚讪讪道:“府里小厮遇上郁园采买时听说的,说是您与小王爷要吃酒,他们要准备些下酒菜……”
第三百八十三章 钻空子
郁园那地方,往前数四代,是当时的圣上、武烈皇帝的弟媳妇丰王妃的陪嫁园子。
武烈皇帝与丰王一母同胞,感情极好,又是个喜欢私服出宫的,常常一个月间,有五六日与丰王在郁园饮酒观景。
后来,丰王绝嗣,也不肯答应武烈皇帝从宗亲里过继一个,这一脉就算断了。
武烈皇帝高寿,晚年还时不时去郁园怀念丰王,为了伺候他,郁园里就留了厨子和人手。
他薨逝前,特特交代过,丰王已经绝嗣,郁园就不要再失了人气,往后就改作宗亲们在城中赏景宴席的一个去处吧。
传至今日,除了宗亲,公候伯府子弟也能出入其中了。
蒋慕渊自然也去过几次,园子里的确有景致出众的地方,但孙恪并不热衷去郁园。
郁园里头伺候的人手,至今都跟皇家牵连着,像孙恪这么自由散漫、嘴上不知道会冒出什么话的人,怎么会愿意去郁园里小心翼翼呢?
他更喜欢素香楼,推窗就能听见说书先生说故事、百姓们讲些城中趣事,自在又舒坦。
孙恪的这个性情,圣上多少也清楚,他很少听说自己的侄儿与外甥去郁园,按说成国公父子也该有所耳闻,但可能是病急乱投医了,一心要寻个机会见孙恪与蒋慕渊,这才叫人钻了空子。
圣上一言不发地睨着成国公。
韩公公揣摩着圣上的心思,主动建言道:“不如奴才使人去郁园,问一下采买和席间伺候的人手,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问出来就有用了?”圣上冷哼道,“问出来了,外头就闭嘴了?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了没说,那都是说了!
要真有人算计,郁园里头哪个肯认?闭嘴还来不及呢。
说到底,就是你们拎不清,去郁园没有遇上阿渊和恪儿,你们调头走不就行了?
偏要坐下来吃酒,谁许你们吃酒了?
禁足禁足!真要让朕打断你们的腿,才晓得老老实实在府里待着不乱晃悠吗?”
圣上一面训斥成国公父子,一面气愤拍桌子。
成国公哪里还坐得住,颤颤巍巍起身,拉着段保戚一道跪下,抹着眼泪听圣上训诫,连声告罪。
蒋慕渊坐在一旁,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状况,不出声参合,也不会劝说圣上消气。
因为没有必要。
韩公公提议问话,不正是给圣上搭个梯子,让他顺着往下骂这么一通话嘛。
圣上不至于为了昨日之事给成国公定个大罪,只能骂几句,罚个俸。
这还不让圣上骂爽了,那就是谁拦谁倒霉。
至于真相如何,嘴巴那么多,谁能说服得了谁?
反正,圣上是信了成国公父子被人算计的。
当然,蒋慕渊也偏向这一点,只是,对于算计这两位的人选,他心中还未有定论。
圣上骂得口干舌燥,这才挥手让成国公父子回府去。
成国公眼看着是站不直,韩公公示意一个小内侍给段保戚搭把手,把人送出了御书房。
圣上平息了会儿心中怒火,问蒋慕渊道:“阿渊今日是陪朕用午膳,还是去慈心宫用?”
蒋慕渊敛眉,答道:“寿安今日去平湖清水观了。”
听起来答非所问,圣上却很快明白过来,长长叹了一口气:“蒋仕丰去得早啊……
安阳来给寿安请封时,她还才五岁吧?这一晃都快要十年了。
要是朝廷的勋贵、宗亲,都能有蒋仕丰的为国为民的胸襟气魄,那朕能省心多少!
唉,不说了,一说又想到成国公父子的稀里糊涂!
你去平湖吧,朕消消火。”
蒋慕渊应声,起身退了出来。
等韩公公屏退了左右,御书房里独留圣上与他时,圣上才拍着桌子重重哼了一声:“成国公那个老糊涂!朕罚他多少银子都不能消气。”
韩公公道:“成国公虽糊涂,却是个对您忠心耿耿的。”
“若不是他忠心,朕能放过他?”圣上冷声道。
韩公公赔笑,他听得懂,这也就是圣上的气话。
不放过又能如何?
就因为酒后的糊涂话,把先帝爷给成国公的帽子摘了?
正是因为有劲儿无处使,圣上才愈发生气。
圣上饮了一口茶,低声问韩公公:“你看阿渊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韩公公的眼珠子转了转:“依奴才之见,不管小公爷知情不知情,这事儿不会是他闹出来的。”
“哦?”圣上瞥着韩公公,“仔细说说。”
韩公公道:“段保珍顶撞长公主、冲撞郡主、伤了顾姑娘,那都是一个月前的事儿了,小公爷哪怕气得要回京收拾成国公府,也早该动手了,什么天大的事儿,非要等到他亲自回京呢。
再者,这算计实在不高明,事儿也不算大……
您骂了罚了成国公,这事儿就了了,小公爷大费周章就图让您骂成国公父子两句?
换作奴才,要拿成国公府出气,就早早使人给成世子套个麻袋,拖到无人处痛打一顿,然后一哄而散,成世子告官都抓不到人。
彼时小公爷不在京里,怀疑谁都怀疑不到他头上,又轻松又出气。”
闻言,圣上哈哈大笑起来:“话是难听,理到还像那么一个理。”
时至正午。
寿安郡主在厢房里陪方氏用饭。
清水观的食物清淡,母女两人的心思又都不在吃食上,简单填了肚子,也就作罢了。
方氏情绪不高,嘴上话很少,寿安说上六七句,她才淡淡给个反应。
可对于寿安而言,方氏在听她说,就已经足够了。
“哥哥昨日回府,说是不用再往两湖去了,”寿安笑道,“伯娘也说,近几个月不出京好些,要为了婚礼做准备。”
方氏怔了怔,道:“这样啊,去年你也是与顾姑娘一道来的清水观,这眨眼又是一年。”
寿安颔首。
方氏又道:“她依旧在观中等候?你还是去陪她说话吧,别叫她一人等着。”
说的是顾云锦,意思是逐客令。
寿安垂眸,见方氏眉宇之中满是疲惫,没有坚持,依言离开。
方氏一动不动坐着,只身边伺候的洪嬷嬷看得清楚,她沉沉看着寿安的背影,直到寿安从视线中消失,才恍然若失地收回目光。
洪嬷嬷暗暗长叹了一口气。
第三百八十四章 爱屋及乌
今日没有开太阳,可到了中午时,外头还是有些闷的。
顾云锦在清水观中,仔细逛了一遍。
虽说是湖心岛,但占地不小,上头除了清水观也没有旁的建筑,因而这道观亦有些气魄,不见紧巴巴的局促之感。
前世、今生,顾云锦都到过清水观,也曾四处走动过,但真的回想起来,对里头布局的印象并不深刻。
究其缘由,并不仅仅是走马观花,顾云锦自己琢磨,最重要的是她对清水观没有独特的感情吧……
反倒是岭北的白云观,她以前也记得模模糊糊的,直至前世临终前最后去了一回,就深深刻在了记忆里。
分明,那日因身体缘故,她并没有漫步整个白云观,可就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每一眼都格外清晰、分明了。
而现在,顾云锦对清水观也生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感觉。
或者说,这是爱屋及乌。
她喜欢蒋慕渊,自然也喜欢这前世头一次遇见的地方。
这一回,顾云锦走得很慢,用脚步丈量清水观的每一块青石板,抬头看每一个屋角飞檐,一点一滴,此时落在眼中,都似是与从前截然不同了。
心境带来的全然不同的感受,当真十分特别。
再一次绕回到大殿前时,顾云锦听见了寿安郡主的脚步声。
寿安见了她,快步过来,脸上满是愧疚:“我陪母亲用饭,都忘了问问姐姐中午用什么了。”
顾云锦在来时的游船上吃了不少点心,不算撑,但也不至于饿,叫寿安问了,才想到未吃午饭。
她抬眸看着寿安,哪怕寿安在面上并不表露,但顾云锦猜得到郡主的兴致并不高。
可,给亡父祈福,与平日想亲近都不知道怎么亲近的寡母相处,寿安打不起精神来,也是人之常情。
若不然,寿安这般稳妥周全的性子,又怎么会疏忽了身边人呢。
顾云锦挽住寿安的手,弯着眼笑道:“我起先还不觉得,叫你一说,确实有些饿了。我们回船上去吧,慈心宫准备了枣糕,还有正宗的明州豆酥糖,想起来就馋人。”
这般善意的梯子递过来,顾云锦还扶得稳稳当当的,寿安整个人都轻快了些。
两人往渡口走,出了道观,寿安却突然又停下了步子。
“哥哥怎么还不来呢……”寿安低声嘀咕,“只说要晚些来,但这也未免太晚了些……”
顾云锦回头看了眼清水观的匾额。
蒋慕渊昨日说过会来的。
不过,人是进宫去了,恐怕圣上那儿有要紧事情耽搁住了吧?
公务正事要紧,清水观就在这儿,下回再来也是一样的……
顾云锦笑容莞尔,与寿安说笑:“可能是因为今日没有下雨,我们玩不了水吧。”
这一句趣言,寿安郡主并不知道典故,但从顾云锦的口气判断,其中必然有一番故事,她不由惊奇地看着顾云锦。
顾云锦便把昨日宫门外的那几句对话一五一十说给了寿安听。
若搁在平时,她与蒋慕渊私底下的一些对白,顾云锦不一定会告诉寿安,倒不是脸皮厚与薄的事儿,而是那些甜的腻的,她要留在心中独自回味,就算是好友,也不愿分享。
况且,这位好友还是蒋慕渊的妹妹。
只是,今日状况不同,顾云锦希望寿安高兴些,若那些对白能让寿安欢喜,她不介意说出来。
果不其然,寿安听了,眼睛弯成了月牙,有什么比她最喜欢的哥哥、她最满意的嫂嫂能相处融洽、蜜里调油,更让她开怀的呢。
顾云锦不单知道寿安性情,也很明白她的口味,便又仔细说那豆酥糖:“赵家姑娘送到慈心宫的,他们府里请的是明州的厨子,皇太后说与她年轻时在明州尝过的是一个味道。
我昨儿进宫去,也尝了几块,当真是又香又酥不粘牙,与咱们京里的豆酥糖,就是不一样。
皇太后特特给你也装了些,说一定要叫你也尝尝。”
好吃的,寿安当然是喜欢的,前脚拉着顾云锦登上游船,后脚,侍女们就摆好了饮子点心。
寿安拿了一块豆酥糖,入口即化,留下的是浓郁的豆香,果真是她喜欢的味道。
她转头笑盈盈与顾云锦道:“皇太后说得一点都不错,高兴的时候要吃甜的,不高兴的时候,更要吃甜的。”
顾云锦正饮着饮子,闻言险些笑喷出来。
这话,还真像是皇太后会说的,但是,顾云锦亦深以为然。
豆酥糖属于“新”点心,又是皇太后赐的,自然是人人都要尝,吃过了还要品评一番,一来不辜负皇太后的心意,二来在言语里添些趣事逗寿安开心。
傅敏芝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怀念:“赵家厨子手艺真好,豆酥糖就该是这个味道。”
她在江南住过好些年,家里也没有拘着不让她出门,因而她去过江南一带的好些州府,见过各式风光,也品过各处美味。
“姐姐知道那赵同知吗?”程四娘好奇,“我只听说他一直都在明州任官。”
傅敏芝道:“我原只听过他名号,不清楚他状况,也就是三殿下定了侧妃,我才听家里人讲了几句。
江南富庶,明州又临海,往来的西洋船舶不少,明州知府是个肥差,几年就调个新的,底下人手的升迁也迅速。
只是那赵同知,爬得却很慢,以后能不能升至明州知府都不好说。
不过他倒是挺踏实的,看起来是要在明州做到告老了。”
官场上的事情,又是遥远的江南明州,她们几个小姑娘只靠父兄那儿听来的只言片语,是不可能说得头头是道的。
反倒是程家姐妹偶尔会遇见赵知语,对她本人还稍稍了解些。
只讲了几句赵同知,话题又绕回到了点心上,说说笑笑的,不知不觉间,便已经回到了岸边渡口。
顾云锦下了船,站在岸边再看湖心岛,它又叫那水气给遮掩了容貌了。
偏偏,这氤氲朦胧,也颇有味道,叫她忍不住一看再看。
第三百八十五章 玩不了水
云层却厚重起来,天色突然转暗,很快把平湖雅致水景变成了一副水墨丹青。
看来,又要落雨了。
避雨要紧。
都是熟识的好友,也就无需多讲究那些繁复规矩。
程家三姐妹、傅敏芝都来不及好好与她们告辞,便上了自家马车。
寿安正要转身唤顾云锦去车上避雨,余光瞥见一人一马往渡口来,她瞪大眼睛一看,喜笑颜开。
来的,不正是蒋慕渊吗?
“顾姐姐。”寿安笑嘻嘻到了顾云锦身后,伸出双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顾云锦正沉浸在湖景之中,忽然间被遮挡了视线,不由讶异道:“怎么了?”
寿安没有立刻解释,只引着顾云锦转了一圈,面朝了蒋慕渊来的方向,笑嘻嘻道:“雨要来了,自然,那撑伞的人也来了。”
话音一落,挡在顾云锦眼前的双手霎时间挪开了,入目的是那快马而来的少年郎。
明明还隔了半条长堤,便是眼神再好,也看不清来人的五官神情,可顾云锦却觉得自己看清楚了。
那是她勾画的蒋慕渊的模样。
马蹄声阵阵,由远及近,仿若是踏在了她的心尖上。
不由自主的,顾云锦扬着唇笑了,几分遗憾几分淘气地与寿安道:“可惜,那我们就玩不了水了。”
寿安笑得直不起腰,整个人都靠在了顾云锦背上,才算是站稳了。
蒋慕渊收了收缰绳,把马儿的速度略压下来了些,远远看到那两个笑容嫣然的小姑娘,那般得趣亲昵,叫他也不禁弯了唇角。
一个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一个是他最看重的妹妹,她们能处得如此和睦,为夫为兄,又怎么会不跟着高兴呢?
前世,寿安是很不喜欢柳媛的。
贵女们打小就认得,寿安从幼年起就与柳媛不对付,等到柳媛定了嫁进宁国公府,那种不喜就越发显著了。
可是,蒋慕渊娶谁不娶谁,原就不是寿安能置喙的。
圣上提出来了,皇太后与安阳长公主都没有异议,蒋慕渊自己,除了已经嫁人的顾云锦,他对其他姑娘并无高低,也就没有违背母亲的意思。
那等状况下,寿安和柳媛的姑嫂关系委实算不上好。
最初时,柳媛还几次虚假示好,几个月过后,性子里的跋扈就露出来了。
寿安的友人是多,但府里关起门来的事情,她不往外头说,况且,她不想安阳长公主和蒋慕渊为难。
长公主待她如亲女,寿安更会设身处地、以己度人,不愿给长公主惹是非。
而长公主,出身太高贵,偶尔会点柳媛几句,却做不了小门小户那等整日里盯着儿媳品长短的妇人做派,她就不爱管儿子院子里的那点事。
寿安向来报喜不报忧,长公主没留心,蒋慕渊更是十天半月不在京中,因而他直到寿安定亲后,才渐渐琢磨出内情来。
因为,寿安嫁早了。
长公主很宠寿安,这么多年间,无数次说过要多留寿安几年,反正有她在、有国公府在,寿安便是二十岁都不愁嫁不到一个如意郎君。
当然,二十岁是说说的,可不留到十七八是不可能的。
偏偏,寿安一及笄就说亲,定亲后半年就出嫁,迅速的不像话。
婚事还是寿安自己挑的,她说她仰慕对方才情,把人夸得极好,长公主见她真心喜欢,打听了对方家底人品,也就顺了她的心意。
那位关郡马,真讲究起来,蒋慕渊其实也挑剔不出他本人有什么不好。
唯一让蒋慕渊叹息的是,寿安对郡马并无感情,而喜与不喜,本来就由心而生,真的强求不来。
今生,蒋慕渊得偿所愿,娶心尖上的那位姑娘,他当然也喜欢,寿安能挑到一位她真的欢喜的郡马,而不是为了“息事宁人”、不与人添麻烦,急匆匆把自己嫁了。
寿安与顾云锦如此亲近,她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去慢慢挑选了。
马儿乖巧,行至岸边时,缓缓停下了脚步,鼻子呼着气,摇头晃脑的,就像在跟寿安与顾云锦打招呼。
寿安拍了拍马脖子,抬头看着翻身落地的蒋慕渊,笑道:“哥哥来得可真及时,再晚一会儿,我们就走了。”
“刚出宫就赶过来了,”蒋慕渊一面说,一面若有所指般看了眼天色,“幸好赶上了。”
一语双关,顾云锦莞尔。
寿安亦笑个不停,刚要说什么,突然有雨水落在她的脑袋上,她忙道:“我们上车去,这雨点可真大。”
雷雨说来就来,三人才刚上了马车,倾盆大雨就倒了下来,砸得马车盖子咚咚作响。
车夫穿着蓑衣,把竹帘子卷起来一半。
这是顾虑到蒋慕渊在车上。
四下无人处,自是没有那般避讳,蒋慕渊会夜访,顾云锦也能躲山石洞。
可现在是在外头,马车又封闭,不是开阔的游廊、庭院,哪怕寿安也在车上,帘子还是卷起来得好。
再者,雨势虽大,风却不盛,只给车内添了几分潮气,而没有雨水飘进来,比闷得里外不通风舒坦多了。
车里还摆着从游船上带下来的点心盒子,寿安兴高采烈打开来,分给两人。
豆酥糖的数量本就不多,游船上大伙儿都尝过后,只余下些豆粉,也就不收了,现在盒子里的是枣糕、百合酥、绿豆糕一类的。
寿安自己咬枣糕,脑袋靠在顾云锦的肩膀上,叹道:“以前最喜欢枣糕了,可今日尝了豆酥糖,还是挺想的。”
蒋慕渊笑道:“你若喜欢,往后就在府里做。”
寿安道:“宫里又不是没有明州来的厨子,不还是手艺不到家,做得不地道?皇太后都说就赵家做得好。”
蒋慕渊笑得直摇头:“有对头的方子,有上好的料子,跟着赵家学上一阵,总能做得七八成像。至于宫里那明州厨子,哪里是手艺不到家,是根本不敢到家。”
这话一出,寿安和顾云锦起先都没有领会过来,再细细一琢磨,想通了其中关节,不由相视而笑。
是呢,怎敢做得香甜又回味无穷?要不然,皇太后三五不时来催,是给,还是不给呢?
寿安抚掌笑道:“难怪宫里糖酥一类的点心一直做得不好吃。”
第三百八十六章 哪一种
雨来得急,去得也急。
食盒里的点心还剩下大半,不知不觉间,外头的雨已经止了,一点点明亮起来。
听风躲在岸边的亭子之中避雨,看了眼天色,迟疑再三,还是苦哈哈着脸,到了马车边上:“爷,时辰差不多了。”
蒋慕渊闻言,微微颔首。
寿安郡主听见了,抬头看着蒋慕渊,奇道:“哥哥还有其他事?”
分明昨儿就说好了来平湖的,一早进宫去,还特特快马加鞭赶来,结果只一阵雨的时间,就又要离开了。
这两人,根本都没有工夫好好说会子话。
“是,”蒋慕渊把目光落在顾云锦身上,语调温和极了,“让寿安送你回西林胡同,我明日再去拜访。”
这下轮到顾云锦惊讶了。
她知蒋慕渊近几日一定忙碌,也就没想到他还记挂着到府里拜访的事儿。
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见蒋慕渊已经跳下了马车,转过身来看着她,顾云锦这才下意识地点头应了声“好”。
蒋慕渊眼含笑意,沉沉看了顾云锦一眼,从听风手中接过了缰绳,拍了拍马脖子。
顾云锦看他翻身上马离去,马蹄声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了。
卷起的竹帘子放下来了,车把式在外头禀了一声,马车也启程了。
雨后湿滑,马车亦不好行走,因而车行得缓慢。
寿安似是对蒋慕渊的来去匆匆很是介怀,叹道:“也不晓得是什么要紧事情,竟然排得这般紧,顾姐姐刚才看到了听风的神色没有?他根本不想来叫人的。”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就这般回了西林胡同。
等顾云锦与寿安告别,下了马车,看着自家匾额时,才突然悟了。
蒋慕渊说明儿来,那岂不是他们明日又会见到?
虽然,每一次的时间都很短暂,但日日能见面的感觉还是叫人跟含着糖一样甜滋滋的。
可是,哪有那么多的理由借口和巧合,能让他们每日里都见到呢……
要顾云锦说,最多再两三日,蒋慕渊也肯定寻不出由头来了。
这般一想,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惜。
回到屋里,看着摆在罗汉床上的绣篮时,顾云锦的心快跳了一拍。
等到了吉日,她嫁去了宁国公府之后,再每日相见,就无需再寻那么多的理由了。
如此一想,叫人不免弯了唇角。
换了身居家衣裳,顾云锦坐着翻看绣篮。
她对女红算不得精通,到不了那“人针合一”的境界,要想绣活精细、针脚好看,自然是急不得,要慢慢来。
虽说从说亲到出阁,差不多有一年的光景,但最初一阵子她帮着顾云思赶了不少活,近来又伤了手,耽搁了不少进展。
这两日,倒是能稍稍动一动针线了,只是记着乌太医的嘱咐,小半个时辰就收了。
这么算来,后两个月少不得要挑灯赶工,若还来不及,恐怕要把顾云霖和念夏、抚冬都一块算在里头了。
别看赶工辛苦,可姐妹们一块做精细活、说俏皮话,也是一种乐子。
顾云锦很喜欢的。
东街素香楼上,蒋慕渊推开雅间的门就看到了孙恪。
小王爷支着腮帮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皮子垂着,不晓得在思考什么,一副浑然出神的样子。
听到动静,孙恪才抬起了眼帘,神情也生动许多:“一个多时辰前出宫的,现在才抵达,御书房到素香楼,何时这般远了?”
蒋慕渊好笑地看向孙恪。
孙恪是知道他先去了一趟平湖的,明知故问,不过是打趣他罢了。
蒋慕渊坦荡:“御书房至素香楼不远,中间抽出空来去平湖看场雨景,时间就过去了。”
“哪里是看雨景,分明是看佳人。”孙恪一语点破,大笑抚掌。
蒋慕渊沏茶,不疾不徐饮了一口,道:“不及你看十里长亭。”
前回符佩清随父母回凤阳府时,孙恪一路送到了城外长亭,等符家车马行得看不到了,他还在亭中背手站了良久,叫程晋之的二哥程礼之瞧见了,告诉了程晋之。
程晋之笑过之后,还特特写信给蒋慕渊,说了这回事。
孙恪听他回击,只好笑着不再多言。
毕竟,半斤对八两,谁也别想讨到好处,偏他还未必能说得过蒋慕渊,要亏本的买卖,孙恪是不做的。
不说闲话,孙恪讲到了正事:“听说成国公父子两个一大早就去御书房外头跪着了?现在圣上是怎么决断的?”
蒋慕渊睨了小王爷一眼。
以他对孙恪的了解,小王爷好奇心重归重,但也不是什么事儿都会参与一脚的,而且,孙恪此时语气之中略透着些谨慎,与他平素的吊儿郎当有些不同。
蒋慕渊迟疑:“担心成国公府出状况被说成是你打压算计,听说成世子把你拉下水了,事情正出在我回京之日、怕我无端牵扯进去平白惹是非……
你是哪一种?
还是说,事情本就与你有关系?”
孙恪听罢,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打量了蒋慕渊两眼,憋着嘴道:“所以说,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就是麻烦!
他们去郁园吃酒是跟我有些关系,但醉酒后胡言乱语,就不干我的事儿了。”
提起来龙去脉,以至后续发展,孙恪亦是十分莫名其妙。
段保珍前回行事,虽没有伤着符佩清,但受惊受伤的是寿安与顾云锦,孙恪心里还是很过意不去的。
把人套起来拖到小巷里打一顿,这种无赖事,孙恪是做得出手的,可段保珍禁足在府里,哪里能套回来?
若朝其他人挥拳头,显然就不合适了。
教养不妥,父兄是有责任,可那不是打一通的责任。
孙恪思前想后,定了主意。
这一个月间,成国公父子要见他,他就避而不见,直到蒋慕渊回来,才使人放出要去郁园的风声,而当日郁园还有其他人饮酒,只要叫伺候的人手机灵些,就不用孙恪再安排邀成国公父子入席的人了。
“我原就是想抓他禁足期间饮酒作乐的错,这过错挨了骂、罚点月俸也就到头了,哪知道他们酒后会胡说八道……”孙恪叹气,“便是有人去郁园里问话,我向来极少去郁园,落不到我们头上。”
第三百八十七章 殊途同归
这番动作,倒也不是出气不出气的事儿,而是明明几个小姑娘在段保珍那儿吃了亏,孙恪一清二楚,什么都不做,心里多少过意不去。
而仅仅设计饮酒这种“小”事,原就不是冲着让成国公父子无力翻身去的。
至于放风声的、郁园里采买、伺候的人手,孙恪无需亲自出面,那些人又都多少收了些银子,事情发生后各自撇清,谁还会挂在嘴上?
正如孙恪所言,他本人极少去郁园,这算计又是轻飘飘的,落不到他和堪堪回京的蒋慕渊头上。
退一万步说,真有人说漏嘴了,孙恪也不怕什么。
段家理亏在先,成国公父子晓得内情,亦不会去御书房里瞎嚷嚷。
皇太后素来宠着孙恪,小王爷又是满京城都知道的“浑”,告上一状,孙恪受到的处罚恐怕也就是“挨骂”、“罚钱”,跟成国公父子俩一样的不痛不痒。
想赔礼的人最担心什么?
担心的是赔礼无门。
反倒是孙恪这样的动作,让成国公府与永王府算是扯平了,前事都翻过了页,以后再不寻出来说道。
孙恪只是浑,绝对不坏,断断不至于长年累月揪着不放的。
因而,成国公父子真品出其中味道,最终是“一笑泯恩仇”。
这小算盘,孙恪打得蛮清楚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愣是没有想到,段保戚竟然会酒后失言。
“我那酒水里也没掺合什么,怎么能只饮了几盏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呢?酒量太差!”孙恪苦恼,“酒品也不行!”
蒋慕渊听得啼笑皆非。
算计布局,大到战场上排兵布阵,小到市井间几句流言,前世今生,蒋慕渊经手许多。
无论事先预备得多么周全,各种变化考虑无数,等真的实施起来,终究还是会出状况的。
只轻重不同而已。
有些能快速扭转过来,有些却让人措手不及,事后只能一样样弥补。
就像是他能按部就班、小做更改地让顾云锦在自华书院狠狠打一顿杨昔豫出气,可后来,一样算不到石瑛掺合进来带走了阮馨。
孙恪的这次计划,总体上来说还是顺畅的,就是后续让人吃了一惊。
蒋慕渊看了他一眼,笑道:“虽然说了些不该说的,但最终还是挨骂罚俸,也算是‘殊途同归’。”
孙恪嗤了声,牙有些痒。
一如蒋慕渊了解他,孙恪也十分了解蒋慕渊,自然听出了这“殊途同归”中的嘲讽与打趣。
蒋慕渊揶揄过了,认真思索道:“段保戚的酒量、酒品,眼下还不好说。
若真是自己不知深浅、酒后失言,无论是真心所想还是醉语狂言,跟你都没有什么关系。
若,另有人算计他呢?你没有掺酒水,许是有他人掺了,你没有让人引他说胡话,许是有他人引了,更甚者,段保戚什么都没有说过,莫须有的罪名罢了。
眼下的重点,不是你怎么让成国公父子去的郁园,而是谁把席间的话传出来了,还说得那么细致。”
孙恪自然也晓得这个道理。
他示意的放话,仅仅是成国公父子醉酒,结果有人添油加醋,愣是把一块干巴巴的肉变成了饕餮盛宴,整个京城越传越热闹了。
传到他这个“始作俑者”都汗颜了。
孙恪摸着鼻尖,道:“此时郁园那里也不方便打听。”
席间到底是什么一样状况,只能去问伺候的人手,可孙恪和蒋慕渊此时都不方便贸贸然参与进去,谁知道眼下郁园里留了哪一方的眼线呢。
再说了,打听了就一定准吗?
“不如闭嘴,”蒋慕渊淡淡道,“‘殊途同归’也不单单是笑话你,结果这样,干脆随他去。真有一人在背后煽风点火,他要是不满意眼下结果,就让他继续动作去,动作多了,尾巴就多了。”
听了这话,孙恪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论心思‘狡诈’,还是阿渊你呀。”
兄弟两人互相“挖苦”两句,便不再提郁园之事,让小二送了些酒菜来。
按说,成国公父子今日跪也跪了,哭也哭了,圣上打发了人回去,到了华灯初上时,也该下旨定罪了。
可偏偏,直到天色大暗,宫里的内侍都没有往成国公府去的。
反倒是蒋慕渊和孙恪散了席,回到宁国公府外头时,正好遇上了被韩公公打发来寻他的小内侍。
小内侍恭恭敬敬的:“小公爷,圣上寻您呢。”
蒋慕渊与门房上的打了个招呼,又掉转头进宫去了。
抵达御书房时,圣上刚刚用过晚膳,正对着油灯看折子,见蒋慕渊来了,道:“朕寻思了一下午,只罚禁足与俸禄,总是说不过去的。”
蒋慕渊敛眉:“那您的意思是……”
“罚重了不行,罚轻了,那算罚吗?”圣上让韩公公把折子拿给蒋慕渊看,“都在说这事儿呢,都察院讲,百姓们也讲。
平时那些老百姓不是骂朕骂得很痛快吗?说朕糊涂,说朕赏罚不分,怎么现在段保戚跟他们同仇敌忾地骂朕两句,他们还嚷嚷上了?
他们怎么不先跟段保戚打一架!”
蒋慕渊没有接话,只扫了眼折子,果不其然,这折子是黄印上的。
弹劾了成国公父子,也说罚轻了不足以平怒气。
可往重里罚,能怎么罚呢?
要蒋慕渊说,这要是能拖出去打板子就解决了,圣上早让人把段保戚架出去了。
蒋慕渊看了眼御书房里噤声的内侍们,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个模糊念头,便道:“您让我仔细想想。”
一来,完善下思路,二来,他若一口气说出来,倒像是他准备好了怎么对付成国公似的。
御书房里又静了下来,只圣上看大臣折子时发出的或气或喜或不满的鼻音。
眼看着折子只剩下最后两本,蒋慕渊才开口道:“不如再罚一样吧。
离中秋也就只半个月了,由成国公府掏银子,中秋夜在城北东街、城南富丰街,各摆五十桌翻台面的流水席,请京中生活不易的百姓吃团圆饭。”
圣上眉头一挑,蒋慕渊这主意绝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简单,肯定还有想法的。
他抬了抬下颚,道:“仔细说给朕听听。”
第三百八十八章 有些意思
蒋慕渊应了一声,依着思路,一条一条与圣上讲解。
他先夸了圣上一通,哪位君王不希望自己的百姓能安居乐业呢。
“京城繁华之地,百姓过日子,富庶的虽是少数,但大部分衣食无忧,再往下的人家,虽有些紧巴巴的,可基本都有个奔头。”
果不其然,圣上听完,哼笑了声:“能三五不时地去酒肆茶馆里听说书,他们的日子能紧到哪儿去?”
这话其实不全对。
谁不爱看个热闹?日子已经很清苦了,还不许人家寻些乐子?
再者,有钱人去茶馆酒肆,没钱的在街头巷尾站着说道,凑热闹又不拘泥场所。
蒋慕渊只淡淡笑着不反驳,继续往下道:“可京里如今还有一些过得特别辛苦的,有些打拼几年没有做出门道来,有些逢了大灾大难一夜白头的,去年冻死街头的那祖孙俩,不就是到京城投亲的灾民嘛。
甚至还出了‘劫富济贫’的事情,偷官家、救济贫苦,悬梁的那家是去年关帝庙出事的汉子的遗孀。
另有去年火情的灾民,虽朝廷出事之后抚恤了不少,但还是有很多人家一蹶不振。
长期以往的,恐会对朝廷生出不满来。
因而我琢磨着摆流水席,不是人人都能来的,要在这半个月里去衙门里备个案。
街头乞丐、两湖来的灾民、去年受北一、北二胡同火灾影响的百姓,疾苦之人入席。
他们在中秋吃顿好的,衙门里则有个名册,往后就明明白白的,再有什么不顺的事儿,也不好再往上头套了。
也免得再出现像前回那样,灾民冻死在京城里,衙门却不知道他们是何时离开故地、进京后有没有寻到亲人安置下来。”
圣上听完,抿着唇,没有立刻说话。
金培英在两湖犯事,案情很清楚,他贪墨了重修的银子,弄出那样的堤坝来,为了掩盖罪行,还害死了朝廷命官曹峰,最终害了无数百姓,决堤之后,不思救援,还想在重建之中继续中饱私囊。
哪怕金培英与恩荣伯府有些关系,圣上都没有办法继续留着金培英了。
国库空虚,若底下的官员都与金培英一样,那他这个当皇帝的,岂不是喝西北风去了?
可是,处置金培英是一回事,事情怎么爆出来的,又是另一回事。
劫富济贫也好,京城冻死人也罢,一环套着一环,指向金培英,目的性太明显了,圣上自然看出了其中有些故事。
这正是吃亏在对灾民状况不够了解的状况下。
叫人跟演皮影戏一般提着线演了一回,圣上心里是不痛快的。
圣上也动过让顺天府把人员理一理的心思,但衙门人手有限,平日里公务繁忙,没有半点好处,灾民也未必都老老实实到衙门里来,且有不少人,天生就畏惧当官的,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不过,有流水席在前,那就不一样了。
为了一桌子的好菜,胆小的也敢往前探探头了。
要这还不探,衙门里没有档案,那以后再发生什么,官府就可以不认那灾民身份,说出去也有理些。
“有些意思。”圣上点头。
蒋慕渊笑道:“黄大人折子上担忧得也有道理,只罚月俸和禁足,官员与百姓都要嘀咕,但吃人的嘴软,看在那些酒菜上,骂起来也该口下留情了。
这事儿,好处是朝廷的,银子又不花您的,您说呢?”
圣上抚掌哈哈大笑:“还是阿渊会为朕考量,成国公府反正不缺银子,正好拿出来给朕解忧!”
方向定下了,圣上又与蒋慕渊商量了几个细节问题,最终拍板道:“办流水席,人员混杂,少不得调大量人手去维持。
灾民要过节,衙役与官兵也要过节,不如就改作八月十六吧。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依朕看,十六也蛮好的。”
蒋慕渊忙道:“还是舅舅您想得周到。”
事情敲定了,圣上也不耽搁,当即拟了旨,让内侍送去成国公府。
夜色沉沉,成国公府上下就焦心着,对段保戚而言,这般苦等着,还不如被噼里啪啦打一通板子。
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滋味,真的很煎熬。
等内侍抵达,念过了旨意,成国公一家才长松了一口气。
钱财身外物,花钱消灾,比罚其他的好多了。
成国公抹了一把脸,塞了个大封给内侍,道:“城南城北,总共一百张流水席,还翻台的,我从未主持过这般大的场面,但一定会尽力办好。
桌椅碗筷,热菜热汤,单单府里可能还弄不妥,我们仔细商量一日,后天我把流程安排折子给圣上递上去。”
内侍笑着应了:“国公爷准备得周全些,圣上很看重这流水席。”
成国公连连点头,试探着问道:“这是圣上的意思?”
内侍摇头:“是宁国公府小公爷提的。”
“呦,这真是……保珍冲撞郡主、伤了顾姑娘,小公爷还提了这样的法子替我们着想,真是惭愧、惭愧!”成国公府叹道。
翌日一早,绍府尹就被叫进了宫里,交代了统计名册之事。
他回了顺天府,立刻动手,叫人满京中广贴了告示,让符合条件的到衙门里寻官吏记档。
才一个上午,京里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白吃一顿中秋饭,还是好酒好菜,这可比腊八各家施粥阔气多了,有不少贫民观望,也有胆儿大的,走进了顺天府。
有人领头,陆陆续续就多了起来,绍府尹有数,头一天还是观望的居多,等开席前的三四天,才是最忙的时候。
素香楼里也在讨论这事儿。
有汉子吃了两盅酒,大笑着道:“这罚得有点儿意思,那两父子不是爱吃酒吗?不是喜欢席面吗?那就让他们宴个痛快!可惜俺家没有穷得叮当响,也不是两湖出身,到时候只能闻着满街的肉香酒香过干瘾了。”
“那可要馋死人了,”另一人道,“成国公府恨不能上满桌的好酒好菜,平了圣上的怒火呢。”
这些喧闹,顾云锦起先并不知情,直到蒋慕渊登门拜访,才从他这儿听说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考虑
接连几天雷雨,日头又不盛,这几日凉快了许多。
比起酷暑难耐,自然是现在这般温和的天气叫人舒心。
顾云锦和蒋慕渊站在园子里说话,甚至不用像前回一般寻个阳光晒不到的地方。
“流水席?”顾云锦抿了抿唇,“听着倒是十分热闹,若一切顺利,倒是很好的。”
蒋慕渊笑道:“顺利不如?不顺利又如何?”
顾云锦一时半会间没有细想那么多,叫蒋慕渊直直一问,不由拧眉沉思起来。
蒋慕渊并不催促,等着顾云锦思考。
流水席虽然是他提出来的,但他心中也清楚,想要办妥当,并不是上下嘴唇一碰那么简单的事情。
就是不知道顾云锦会想到多少,是与他想一块去了,还是会再给他补充些他不曾想周全的地方。
顾云锦思忖良久,才缓缓开口道:“一百桌席面,还要翻台,只三五个厨子未必忙得多来。
从食料采买、洗菜备菜、上火烹饪、装盘上桌,各自分工,经手的人数怕是要十几人甚至是几十人。
人手一多,万一有人心术不正,在菜色里动手脚呢?
有人想看着成国公府倒霉,未必不会出那等阴险手段。
除了食物,街上人挤人的,官兵衙役看着,也有防不到的时候,再有人吃醉了撒酒疯,许是就打起来了……”
蒋慕渊听着听着,眼角笑意更浓,能在短短时间内想到这些,小姑娘的思路还真是活络。
另有一点,顾云锦没有想到,但蒋慕渊考虑到了。
那就是菜色选择上。
菜品不丰盛、鱼肉少了,那吃酒的百姓自然不满意,但若是大鱼大肉、油脂丰富,一样不是什么好事。
一来,上席的贫苦百姓大部分都是数月甚至一年没尝过荤腥的,突然敞开了肚子吃鱼肉,大人的肚子都未必吃得消,就别提小孩子们了,都不用有心人对食物下手,就会有许多人上吐下泻的。
二来,整一年中,后宫由皇太后领头提倡简洁,这不是口头上说说的,的确是在付诸行动,成国公府大手一挥置办格外丰盛的菜肴,那他国公府的库房岂不是比国库还要丰厚了?
京中还有那么多为填饱肚子辛苦的百姓,国公府的家底却那般厚,他段家又不是开国年间册封、传承数代积攒下的家底,只靠两代人,段家的银子都是从哪儿来的?
蒋慕渊出身矜贵,前世也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公候伯府如何累积家产,他是清楚的。
况且,段家封爵之前就是富庶世家,就蒋慕渊了解到的状况,段家的银子应当还是干净的。
可,架不住会有人借题发挥。
这次有人借了孙恪的手、把郁园的事儿添油加醋,下次就有可能在银子上做文章。
好好的席面,最后成了打压成国公府的棍棒,就有违蒋慕渊的初衷了。
虽然,前世的段保珍作为眼线一直盯着孙恪,也闹得永王府不安生,可君臣君臣,成国公府对圣上忠心耿耿、唯命是从并不是错事。
撇开蛮横的段保珍,和心思过多的段保珊,只看成国公父子两人,底子还是老实的。
与段家父子相比,蒋慕渊前世的岳家卫国公,才是阴险之辈。
今生,宁国公府和他蒋慕渊要避免前世的结局,他心中亦有不少想法,但都与成国公府无关。
蒋慕渊建议流水席,既是在一片风言风语里放成国公府一马,也是为了让顺天府摸清京中局势。
“是该把你的想法转达给成国公,”蒋慕渊笑着道,“该盯紧该防备的,不能疏忽了。”
闻言,顾云锦抬眸看向他,他的语气里是有几分揶揄,但也带了七分认同,这让她不由勾了勾唇角。
哪怕是不够成熟的想法,能得到他人认同,就是极大的鼓励与欢喜。
尤其是那个人,还是她喜欢与佩服的人。
一整个下午,两人都在园子里说话,站得累了,便在石桌旁坐下,添上一壶香茗,几块点心,说过了朝廷事,又天马行空地说市井传闻、话本故事,话题不拘,随性极了。
别看是接连见了三天,但不用顾忌时间的自在对话,却是头一次。
昨儿是那一小阵工夫,与寿安一道缩在马车里,前日只出宫那一段路,中途还生了旁的情绪,躲在山石洞中亲近,哪有心思好好说话。
不似现在,东拉西扯的闲事,垂在身侧的手还紧紧扣着。
直至傍晚,蒋慕渊才依依不舍离开了西林胡同,街上的百姓在谈论流水席上会有什么好菜,而成国公府的书房里,父子两人正在拟着菜单。
小厮进来禀了声:“门房上说,外头来了个小个子,穿得人模人样的,说是奉了贵人的命来见世子。”
成国公两父子对看了一眼,段保戚放下笔,道:“哪一位贵人?”
“没有说。”小厮缩了缩脖子。
若是以往,这种事儿根本不会来禀,没有牌子帖子,直接就轰出去了,可现在成国公府陷入流言之中,门房上也怕一个不小心再得罪什么不该得罪的人。
段保戚也是这么想的,起身往外头去。
小个子正是施幺,他是浑出身,眼睛里还带着些匪气。
段保戚见了人纳闷,哪家贵人会跟个小痞子往来?
施幺吊儿郎当的,也不管他怎么想,拿出宁国公府的对牌给他看了眼,把袁二交代他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内容就是蒋慕渊想到的那些隐患,菜色不能寒碜,但也不能太丰盛,每一道环节都要注意参与的人手,席面上的秩序和安全,也要他们自己跟几个衙门商量去。
段保戚最初还犯嘀咕,不敢相信施幺是蒋慕渊的人,等听了一两句,就不再质疑那对牌真假了。
甭管小个子像不像世家小厮,交代的事情是很在理的。
听完,段保戚郑重行了礼,道:“在下代父母家人谢小公爷的提点。”
嘴上道谢,手上也不含糊,沉甸甸的赏银就塞给了施幺。
施幺不跟段保戚客气,收了银子,道:“小公爷不想揽功。”
第三百九十章 更没影
段保戚一听就悟了。
难怪呢!
就施幺这个模样,便是有人看到他进了成国公府,也断断想不到蒋慕渊身上去,小公爷是特特挑了这么一个人呐。
段保戚郑重应下,回到书房后,与成国公一块,把写了大半的流水席折子都推翻了重来。
翌日,折子递到了御书房,圣上看完似笑非笑道:“人手、安全的事儿考量得挺细致的,怎么这菜色有点拿不出手啊,太清淡了些吧?”
成国公忙把“贫苦之人忽然间大鱼大肉易伤肠胃”的理由解释了一遍。
圣上听罢,颔首道:“确有道理,既如此,就先照着这么办吧。”
成国公连声应了,长松了一口气。
圣上心情也不错,这两天积攒在心中的怒气散了,因而皇太后与他提及清点各宫各院人手时,他也没有多问,一口就应下了。
拿成国公的银子理清楚京中灾民状况,和后宫清点人头,一个不出钱,一个省银子,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他自是满意的。
皇太后提过了,各处便安排下去。
冷宫与永巷,是小曾公公亲自办的。
一方面是受蒋慕渊之托,另一方面,这两处平素没有主子关注,管事内侍横行惯了,清人头就是从他们手里扒拉银子,谁都不会心甘情愿交出来,没有点资历、底气的小内侍,恐还压不住他们。
饶是小曾公公亲自去的,在永巷还是遇上了些波折。
管事的老太监是不敢和小曾公公顶着来,但拖拖拉拉、阳奉阴违那一套还是有模有样的。
小曾公公心里跟明镜似的,看着老太监蹦跶了几天之后,直接寻了个底下小内侍的错处,噼里啪啦一通板子,杀鸡儆猴。
老太监一下子老实了。
对管事太监位置虎视眈眈的另一个内侍,当即就到了小曾公公跟前,把老太监的底细扒了个底朝天。
后宫的这一次清点,持续了十天,清出来的吃空饷的人头有百余人。
尤其是永巷,有死了不报继续领钱的,还有病得半死不活、银钱全进了老太监口袋的。
等八月十一,蒋慕渊到慈心宫时,小曾公公寻了个机会,仔细说道了一番。
“应当就是邓公公了,”小曾公公压低了声音,道,“照永巷里的几个内侍的说法,他的腿在刚被打发去永巷不久就被打断的。
谁都知道他护着古公公,有几个曾在古公公手里吃过亏的内侍滋事,拿他出气。
眼下不知道人去哪里了,都说从去年上元后就没有见过这人了。”
蒋慕渊颔首。
那蹶子的身份确定了,但他是不是十年后出现在孙睿身边的面容全毁、两腿全断的老内侍,还在再一步询证。
思及此处,蒋慕渊抬起眼帘,看了眼步入慈心宫的孙睿。
今日,二殿下孙淼的长子孙栩满百日,虽不大办,但皇室宗亲还是少不得来皇太后这儿添些礼的。
孙睿与孙禛兄弟一道来,见了蒋慕渊,互相问候一声。
孙禛问:“两位说道什么呢?”
蒋慕渊没有回答。
小曾公公客客气气,笑道:“小公爷关心皇太后身体,想知道她老人家这些日子歇得如何,吃得如何。”
孙禛似乎是随口问的,对回答似是也不上心,胡乱点头就算数了。
孙睿见状,替孙禛打了个圆场,夸了蒋慕渊一句:“阿渊向来关心皇祖母,论对皇祖母的孝心,我们谁也不及你与孙恪,实在惭愧。”
嘴上各自客套几句,蒋慕渊不动声色地打量孙睿,脑海里盘旋着一个问题。
孙睿为何选中了赵知语?
或者说,他为什么选中了明州府赵同知。
最终的人选是皇太后定的,但事情的来龙去脉,蒋慕渊已经了解过了。
孙睿写下的名单里,有几位姑娘不在京中,而在京里的,赵知语鹤立鸡群,从中挑一个,只会挑到她。
若老内侍的确是邓公公,他在替孙睿做事,那便是孙睿主动舍弃贾婷而选赵知语。
赵同知比贾佥事高明在哪里?
再者,老内侍是绍州出身,绍州与明州相距不过几百里,快马加鞭都不要一日就能抵达,这会是巧合吗?
忽的,慈心宫里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
孙栩哭了。
与哭声相伴的,是大人们的欢笑声。
安阳长公主的声音也在其中,夸孙栩哭声嘹亮、底气十足,可见是个身体倍棒的。
皇太后也喜欢精神的孩子,亲自抱过来柔声细语地哄,等孙栩又睡着了,她都舍不得把孩子交给奶嬷嬷。
蒋慕渊与孙睿、孙禛一道进了内殿,取出一块长命锁给孩子当百日礼。
安阳长公主眼尖,奇道:“怪眼熟的,好像是阿渊你小时候戴的那一块吧?”
蒋慕渊颔首。
如此,倒是把孙淼给惊了一跳。
长命锁、玉项圈,是给小儿添礼时常见的,可若不是喜欢极了,寻常是不把自个儿幼年戴过的送出来的。
孙淼讶异道:“不给你儿子留着?”
蒋慕渊还未答,坐在边上剥花生的孙恪先笑出了声:“他媳妇都还没进门,儿子更早着呢。”
“我看栩儿亲切,你别跟我推托,”蒋慕渊说着就睨了孙恪一眼,继续与孙淼道,“以后我儿子戴孙恪的,反正他儿子更没影呢。”
婚期定在三月后,与婚期还没敲定的,当然是蒋慕渊更胜一筹。
孙恪一听,气得拿花生壳丢蒋慕渊,被他一扭身躲过了。
皇太后乐呵呵听他们对话,虚指着两人啼笑皆非。
孙恪把剥好的一小碟花生仁推到了皇太后面前,笑眯眯道:“皇祖母,您还是把小侄儿交给嬷嬷吧,他在这儿,您连笑都不能大声笑,那我怎么逗您开心呀?”
皇太后这才应允了,让奶嬷嬷把孩子带去偏殿休息。
这态度倒也明白,她是喜欢曾孙儿,但在她心中,最宠的依旧是孙恪。
孙淼的母妃出身不高,他从小到大都不受器重和喜欢,也养成了淡然的性子,不爱与兄弟们争宠。
况且,谁也争不过孙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