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没个安生
到底是不是?
孙恪好奇心重,没有得到答案总觉得不舒坦。
蒋慕渊斜斜睨着他,身子极其随意地往后靠在椅背上,指尖轻点着案卷:“你怎么不干脆猜所有的脚印都是我弄出来的,就是为了掩盖我不小心留在顾家墙脊上的印子?”
话音一摞,孙恪不由一怔,而后他瞪大了眼睛,佯装出一副拧眉沉思、复又难以置信的样子来:“我竟然没有想过,你这人是如此之禽兽!”
小王爷痛心疾首,站起来来回踱步,指着蒋慕渊长吁短叹了一通。
蒋慕渊看着他表演,末了挥了挥手:“行了,你还是留着些劲儿,除夕夜去慈心宫里彩衣娱亲吧。”
唯一的看客不理他的戏,孙恪只好重新在椅子上落座,哼道:“还是皇祖母捧场。”
蒋慕渊勾着唇直笑:“你给她老人家一袋糖果,你便是演得四不像,她都全力给你捧场。”
孙恪哈哈大笑。
表兄弟两人笑了一通,重新回到正事上。
孙恪点着卷宗上那些失窃的物品名字,道:“这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那么多东西,功夫很是不错。但他只要不是个头脑简单的草包,当铺里蹲守他怕是蹲不到。”
蒋慕渊亦是晓得这一点的。
西林胡同报官了,满京城都晓得出了这么一桩偷盗案,而官差们十有**会盯着大小典当铺子,那贼人应当不会自投罗网。
哪怕是分批送去临近的城镇的当铺出手,也好过在京里换现银。
“多堵他一条路,万一真是个草包呢?”蒋慕渊道,“府衙这阵子有的忙了。”
孙恪颔首应下,见蒋慕渊起身要离开,他忙又追问了一遍:“是不是你?”
这般不依不饶,蒋慕渊嗤笑一声,堵了回去:“反正谁信谁傻,你再问也无用。”
小王爷被堵了个正着,只能摸了摸鼻尖,扫落那看不见的灰:“那事儿过不去了还是怎么的?我信,信还不成吗?”
“成啊,”蒋慕渊拿着卷宗往外走,踏过门槛,他回头应道,“那就是我的。”
说完,他也不等孙恪反应,快步穿过走廊,往楼下去了。
听风恭恭敬敬行了礼,把雅间的门带上了。
孙恪端坐着身子,望着那阖上的门板深吸了一口气,蒋慕渊承认得那么大方,他反倒是不信了。
夜色渐渐深了。
整条西林胡同却是灯火通明的。
昨夜遭了贼,今夜各家都打起了十成十的精神,有护院的加紧了护院的巡查,没有护院的就让婆子们盯紧些,大伙儿心里都没有底,就怕那贼人去而复返,哪怕胡同两端添了衙役,也依旧紧张。
顾家里头,单氏重新安排了护院巡查的时间与路线,她倒是不怕遭贼偷,东西银钱都是身外之物,人的安全才是最要紧的。
尤其是府里三个小姑娘,那是半点儿损伤都不能有的。
单氏让顾云思和顾云霖先搬一屋住去,也不许顾云锦单独住东跨院了。
顾云锦寻思着,就挪去徐氏的屋里,在碧纱橱中先将就几天,沈嬷嬷守着中屋,抚冬和念夏轮流守着她。
对此,顾云锦并不觉得是多此一举。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遇不上万事大吉,一旦遇上了,甭管她是不是靠着拳脚功夫没有吃亏,一旦传出去就是大事情。
这般安排的也不独独是顾家,左邻右舍的,只要家里有姑娘的都格外上心。
毕竟,那贼人也是一身好功夫的,寻常小贼,压根不能翻上宅子高高的围墙。
这一夜,西林胡同严防密守的,等天蒙蒙亮时,各家确定一切无碍,都长松了一口气。
松气之余,秦家又使人去催府衙,盼着他们早日把贼人寻出来。
午前,秦夫人又急匆匆地来寻单氏。
单氏抬眸看她,只觉得秦夫人的脸色比昨日还要难看,便问道:“不是说咱们胡同昨夜一切寻常吗?那你怎么还……”
“你是不知道!”秦夫人绷紧了脸,“我们胡同是没出事儿,但我家去衙门打听消息的人回来说,昨夜,青柳胡同,就是你妯娌娘家侍郎府的那条胡同,进贼了!
跟我们这儿是一模一样的!没惊搅一个人,偷了不少东西。
夜里没积雪,起先谁也没注意到,但黎家今儿个正好清点年货,这就点出问题来了,当即就往胡同各家报信,各家各自点了,失窃的有五家,好像徐侍郎府也丢了点东西。”
黎家指的是光禄寺左少卿黎大人家里,黎大人是秦大人的下属,黎夫人前回跟着秦夫人来过顾家。
因此两人丈夫的上下级关系,黎夫人唯秦夫人马首是瞻,当时说的那些话,让单氏对她印象不大好。
不管好不好,人家遭贼了,总不是什么好事。
若那贼人真的前日西林胡同,昨夜青柳胡同,那接下去,整个京城都要人心惶惶了,谁晓得哪天就偷到自家头上了。
秦夫人心里着急,她一面往里间探头探脑的,一面道:“你说,他还会不会掉转头再来咱们这儿?”
“这可说不好,”单氏皱眉,“你寻什么呢?”
秦夫人讪讪笑了笑:“你那侄女儿在你这儿吗?衙门里说,昨日小公爷拿了一份案卷走,这偷盗案他盯着了,你不如问问小公爷,眼下到底有没有线索、有没有进展?”
单氏挑眉,皮笑肉不笑。
蒋慕渊盯着案子,秦夫人问顾云锦做什么?难道让顾云锦去打听吗?
府里又不是没有人做事儿了!
单氏淡淡道:“云齐与小公爷熟的,我让他去问问。”
秦夫人满心担忧,因而并未听出单氏话里的意思来,对她而言,只要能得到讯息,谁去问都一样。
闻言,她点了点头,道:“那敢情好,有什么消息,你使人来知会我一声,我也好有个底。那我这就回去了,一会儿青柳胡同的事情传开,我们胡同邻居肯定要来我那儿打听的,我去府里等她们,也免得他们跑空。这眼瞅着要过年了,怎么就没有个安生呢!”
第二百五十七章 老妪
秦大人的官职在西林胡同里数一数二,秦夫人又长袖善舞,与各家关系都极好,因而昨日报官,也是他家打头。
顾家新搬来的,单氏自家事情一桩接一桩,也无意跟秦夫人别苗头,自不会抢她威风。
送人出了门,单氏先把消息告知了长房众人,又往四房去。
徐氏屋里,顾云锦翻着寿安郡主手抄给她的话本,她读得津津有味,得趣处,还与徐氏交流一番。
徐氏也拿了一本看。
十年前这套话本面世时,徐氏还不曾嫁去北地。
彼时,徐砚还不是工部侍郎,只是一个员外郎,但徐家几代经商,家里的银钱是不缺的。
闵老太太虽然大小事情上打压徐氏,但却不拘她看书,徐氏当时看过那套话本,可惜时间久了,很多情节都不记得了,也就是顾云锦提起来,让她生了重新翻看的念头。
能与顾云锦一道看书品读,对徐氏而来,也是全新的经历与体会。
单氏进来的时候,那两人各坐在木炕一边,看得出来,气氛极其融洽。
“母女两人一道看书呢?”单氏笑着问道。
顾云锦闻声回头,见了来人,起身让单氏坐下,自个儿搬了把绣墩坐到一旁。
她动作自然,听见“母女”两字也没有任何不满情绪,单氏看在眼里,不由再一次想,小姑娘是长大了。
单氏从前是亲眼见过顾云锦与徐氏的矛盾的,进京之后,她也见到了顾云锦的改变,几个月下来,这种改变依旧让她很是感慨。
作为家中长媳,如今有一道住着西林胡同,单氏自然希望家里人人都和睦齐心,若是有隔阂有矛盾,她不能甩手不管,那日子真是愁也愁死了。
单氏端起茶抿了一口,先问了顾云锦:“昨夜睡得还好吗?”
这个问题,一早起来时徐氏已经问过她了,顾云锦笑道:“我不认床的,睡得挺好。”
虽是碧纱橱里,但床褥被子都是干净绵软,舒服极了,火盆热气也够,一觉睡醒并无不舒坦的地方,比起她曾经住过几年的岭北庄子,那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单氏仔细观察,见她气色好,脸上也没有疲态,便放下心来,与她们说起了秦夫人带来的消息:“不晓得方不方便让云齐问问小公爷?”
徐氏听闻侍郎府遭贼,待确定只丢了东西之后,放心了些,便让人去叫了顾云齐来。
顾云齐一听,满口应下,出门寻蒋慕渊去了。
既然在查贼人,蒋慕渊应当不在宁国公府,顾云齐也就没有让人去递帖子,而是径直去了府衙打听。
果不其然,蒋慕渊就在府衙里,他让顾云齐先去素香楼里等他。
书房内,除了西林胡同的卷宗,又添了一份青柳胡同的,蒋慕渊神色凝重。
周五爷还留在两湖,京城里的大小事情,交由了袁二打理。
昨日,蒋慕渊就让寒雷寻了袁二,让他去打听打听夜间西林胡同的北口有没有人见过贼人的接应。
可惜,当时夜色太重,伸手不见五指,又是雪天,寒冷得不行,住在附近的居民早就闭门歇息了,谁也没有在街上转悠,而城中巡夜的官兵、更夫,亦是回想不出什么来,这条线暂时没有进展。
这也就罢了,偏偏青柳胡同又紧接着出了状况。
蒋慕渊往素香楼去,见了顾云齐。
两人刚一落座,还未细说什么,底下大堂里的议论声就断断续续传了上来。
“西林、青柳,这两胡同住的全是官老爷,你们说那贼儿莫不是……”
“你是昨日听说书听傻了?真以为如今还有什么劫富济贫的侠盗?”
“怎么就不能有了?官老爷们富不富的先不说,城里百姓贫的是真的贫,远的不说,就前头北一、北二两个胡同,烧成那样了,哪家缓过气来了?”
火情之后的惨状,大伙儿都看在眼中。
虽说衙门里有发了补助,也赶出了新宅子,但毕竟大伤元气,补来的那点儿银子当真不够好好过日子的。
这两条胡同的住户,从前还是有些家底的,可京城之中,还有更加贫苦的人家。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无论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只是,此处毕竟是京城,天子脚下,府衙还真不敢出冻死人饿死人的事情。
底下议论纷纷,东家怕客人们慷慨激昂起来说过了头,赶紧让茶博士稳住了众人情绪,又让说书先生开讲故事。
蒋慕渊与顾云齐耳力都好,基本都听清楚了。
没有直接说案情,蒋慕渊敛眉,叹了一句:“据我说知,两湖地区受灾的百姓,有一些来了京城。”
受灾的百姓在两湖活不下去的,自是往他处逃难,或是投奔亲友,或是乞讨为生,正如客人们所言,天下脚下不敢出饿死人的事情,为此,绍府尹入冬之后就揪着心。
两人说了一些两湖的事儿,终是绕到了正题上。
蒋慕渊直言道:“一时之间还没有线索,城门处也加紧了巡查,典当行也盯着……”
偌大的京城要寻个贼人,不是容易事情,城门处设卡,其实也不见得有用,小件的东西藏在腰包香囊里,守城官兵不可能搜身检查,大件的东西,贼人也不会傻到运出去。
顾云齐听得明白,与蒋慕渊商量了些其他法子,但这些法子说到底也就是碰运气。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瞎猫就是有碰到死耗子的时候。
听风敲了敲门,快步进来,禀道:“绍府尹刚使人来报的,说是有人拿着黎大人家的银锞子去了金银铺子,想要熔了。”
“哪家金银铺子?”蒋慕渊问道。
听风道:“就在东街上,前头那一家。”
闻言,蒋慕渊和顾云齐交换了一个眼神,前后出了雅间,寻去了铺子里。
有衙役已经到了铺子,把人与东西都看了起来,铺子的掌柜站在一旁,神色紧张,比掌柜更紧张的是一个衣着破烂的老妪,她缩在一旁角落,瑟瑟发抖。
衙役指给蒋慕渊看:“小公爷,就是她拿着银锞子。”
第二百五十八章 没见过这样的
那老妪本就惊慌,见衙役指着她,越发抖得跟筛子似的。
她头发半白,大冷的天里,外头只套了一件薄薄的棉衣,上头满是大大小小的补丁,袖口手肘等容易磨损处,甚至是补丁叠补丁的。
蒋慕渊上下打量了她两眼,道:“站起来说话。”
老妪哆哆嗦嗦,双脚直打颤,几次想爬起来都不得劲儿,还是衙役拉了她一把才勉勉强强站直了。
人一站起来,蒋慕渊看得越发清楚了。
穷苦百姓,常年做活,双手骨节粗大,但这双手是做事的手,而不是习武的手。
尤其是老妪的那双腿,她是不可能有力气去翻墙的。
“银锞子是哪儿来的?”蒋慕渊问她。
老妪又慌又怕,恨不能立刻撇清自己,只是她太紧张了,说得颠三倒四的,几人细细分辨了,才听明白她说的意思。
银锞子是早上起来在窗沿上发现的,一共有三颗,每一颗一两。
天降银钱,让老妪又是疑惑又是欢喜,把两颗藏在了床板上,只拿了这一颗来铺子里问一问,想要出手换作能流通的现银,哪里晓得才问了一声就被掌柜扣下,又叫了衙役来。
老妪连声说她不晓得城里出了偷盗案,她这银锞子就是捡的,绝不是她偷来的。
要不然,她哪有胆子把东西摆到明面上来?
蒋慕渊让衙役跟着老妪去她家里寻另外两颗银锞子,再仔细问问那一带的百姓,是否还有其他人家捡到了东西。
同在东街之上,前脚老妪与衙役出了金银铺子,后脚消息就在附近的酒楼茶馆里传来了。
猜测是劫富济贫的人腰杆子更直了:“看吧,就是这么一回事!”
等蒋慕渊与顾云齐回到素香楼的雅间里时,认同这一点的人已然占了多数。
听风赶紧给两人添了茶水。
顾云齐思考了一番,询问蒋慕渊道:“小公爷如何看?”
蒋慕渊抿了口茶,神色并不轻松:“隐约有些想法,要等衙役们问话之后再看。”
虽没有说透,但顾云齐觉得,蒋慕渊的思路与自己是有一些类似的。
等待的时间里并无其他要事,蒋慕渊让小二取了棋来,与顾云齐随意下着。
黑白交错落下,两人具是一心多用,谁也没有看重棋盘上的胜负,落子时而快时而慢。
一个多时辰后,一衙役匆匆赶到,拱手禀道:“的确如那老妪说的,在她家里寻到了那两颗银锞子,除了她家,左邻右舍也都问了一遍,不少人家都收到了些东西。”
金银锞子、小物件,甚至还有一两家的院子里出现了大件的失窃物品,慌得人家不知如何是好,想报官又怕说不清楚。
如今官差来了,又有那么多与自家一样状况的,这才大着胆子来说明白。
那些东西都在清点,回头押送到府衙。
衙役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黎大人府上已经看过那颗银锞子了,确定是他家失窃的东西。
依照黎家的说法,再不久就要过年了,年节里走动,少不得拿银锞子给孩子们添个喜,这一批是刚刚打好的,总共一百颗。
早上起来少了十六颗,黎家这才晓得失窃了。
听了这么一段,蒋慕渊心里的推断大致有了形状,他轻哼了一声,偏过头问顾云齐:“你见过这样的劫富济贫?”
顾云齐一听,就确定两人想到一块去了,他笑了:“只在故事里听过,还真没有见过。”
劫富济贫,富是劫了,贫却没有济到。
无论是失窃的物件,还是金银锞子,这些东西即便到了贫苦百姓手中,也根本毫无用处,不能在市面上流通,一旦出现就会被府衙收缴,没有任何的意义。
若那贼人真想救助百姓,可以像蒋慕渊与孙恪说的那般,把小件东西拿去附近的城镇出手,换作碎银再交到百姓手中。
而在这些东西之中,金银锞子是最容易转化的。
腊月本就是各家打锞子的时候,送去临近镇子的铺子里一熔,上头再无黎家印记,哪怕不能私铸,随便变个名号重新做成锞子,百姓拿着换银子时也不会叫铺子里的认出来路。
可是,那贼人不仅没有替百姓琢磨好后路,甚至连黎家的银锞子都没有搬空。
他们分明是有接应的,若不然也搬不走大件物什,百颗银锞子再重,以那贼人本事,多几趟就取走了,也不比大件难运,但贼人宁愿多偷几家,也不对黎家再下手。
对方能把“劫富济贫”办成这幅模样,要么是故事听多了、脑袋不够转,要么就是另有所图。
贼人通过这样的偷盗在掩饰另一些东西,亦或是单纯的自我表现的**太过强烈。
能不能救济到百姓不是他主要考虑的,能不能闹得满城风雨才是第一位的。
如此大费周章,对方的目的并不会遮掩太久,但蒋慕渊和顾云齐都明白,这个贼人绝不好寻出来。
顾云齐了解了状况,便起身告辞,免得耽搁了蒋慕渊做事。
蒋慕渊亦起身,让听风把备好的点心交给顾云齐:“给顾姑娘的。”
自家妹妹是个什么口味,顾云齐一清二楚,但蒋慕渊忙着公事时还不忘准备这些,他在心中暗暗点了个头。
两人一道离开素香楼,一人回西林胡同,一人去府衙。
顾云齐才走了两步,就听到蒋慕渊在后头叫他。
蒋慕渊笑道:“顾兄的棋艺比顾姑娘犀利,下次再讨教。”
留下这么一句话,蒋慕渊先行离开。
顾云锦何时与蒋慕渊下过棋?
顾云齐心下一惊,连手中的食盒都硌手的厉害。
蒋慕渊进了府衙,迎面就遇上了绍府尹。
绍府尹背手站在树下,黑沉着脸听衙役回话,随着衙役的讲述,他的神色越发难看。
蒋慕渊走上前去,问道:“什么状况?”
“有一家闹腾了,”绍府尹答道,“险些出了人命,亏得救得及时,没让人真断气了。”
闹腾?一般的贫苦百姓在这个时候会闹腾?还差点闹出人命来?
第二百五十九章 不好的预感
衙役接了话茬,重新又说了一遍:“小公爷,那一家姓白,原本在城中做生意,有一些家底。只是关帝庙里,青龙偃月刀倒下来的时候,男人不幸砸死了,留下孤儿寡母,日子就苦了。”
关帝庙发生状况的那一日,的确有数人遇难。
蒋慕渊闻言,眉头微微一蹙,看向了绍方德。
朝廷当时给遇难的百姓家里都发过慰问银钱,那白姓男子虽然殒命,但依衙役的说法,这家人原本有些家底的,再添上官府给的银子,哪怕日子不宽裕,但要说苦……
蒋慕渊知道绍府尹是不可能贪那点儿银子的,难道是底下经手的官差动了银子?
衙役才说了一半,知道自己的表述里有不周全的地方,赶紧补充道:“银子的的确确都交给遗属了,一个铜板都不敢少。只是白家里头有些状况,那男子的兄弟霸了银子和家底,把那孤儿寡母给赶出来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银子面前,人心多变化。
那小妇人刚刚守寡,还未缓过神来,就被白家赶出家门,别说是男人挣下的家底,连官府补助的银子都一并被吞了去,只能带着幼子艰难讨生活。
入冬之后,幼子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偏偏母子两个连看病的钱都挤不出来。
今日一早,小妇人在窗沿上发现了一只细巧的银镯子,她什么都没有想,揣着镯子去药铺抓了药,多下来的铜板给儿子买了些吃食。
那药铺的医婆与小妇人认得,晓得对方从前是过过宽裕日子的,以为这镯子是压箱底的最后的东西了,就收下了。
“那银镯是今早上青柳胡同失窃的,彼时失物没有清点出来,医婆也不晓得是脏物,”衙役叹了一口气,“等我们跟着那老妪挨家挨户去问的时候,小妇人起先不吭声,是她家邻居喊破的。”
明明那么穷苦,昨日还在为儿子的药钱流眼泪,今天就支起了药炉子,药材味道左右都闻得到,邻居便提了出来。
小妇人胆儿不大,被拆穿了就装不下去了,把镯子的事情说了出来,带着衙役去了药铺。
医婆也不敢收脏物,只能黑沉着脸交出了银镯子,转头就训起了小妇人。
她也是小本经营,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给了小妇人半天工夫,让对方把药钱与找回去的铜板都补足了。
都是库男人,小妇人根本拿不出银钱补上,回到家里,儿子的病情又半点没有好转,心灰意冷之下想不开悬梁了。
亏得衙役们还在附近清点搬运,听见了幼童哭泣,循声去看,这才把人救了下来。
“脸已经青了,只剩出气没有进气,”衙役连连摇头,“就那些老妪,晓得些救人的法子,硬生生把这条命拖出来了。人是没死,但伤着喉咙,这十天半个月的肯定不会说话了。”
蒋慕渊听完,亦是忍不住唏嘘,感叹之后,他问衙役道:“那老妪住的地方是?”
“东城门边上的落叶胡同。”
蒋慕渊知道那一带,有不少棚户,多是外来的租客,都是穷苦人。
“从落叶胡同到东街,沿途所有的金银铺子、典当行都打听一遍,有没有见过那老妪那银锞子的。”蒋慕渊吩咐道。
衙役闻言一怔,他并未想到这一茬,一时没有领会蒋慕渊的意图。
绍府尹的脑袋转得快,听蒋慕渊一说,霎时间明白过来,赶忙催道:“赶紧去打听。”
衙役一溜烟跑了。
绍府尹看向蒋慕渊,道:“小公爷的意思是,这全是安排好的戏本?”
蒋慕渊的心沉甸甸的:“我倒宁愿是我多心猜错了。”
东街在城北,落叶胡同走到东街,路程不短,而沿途上不说多的,大小四五家典当行、金银铺,老妪为何略过这些,独独走到了东街上?
以老妪的表现来看,她不是什么胆大的人,她在东城门附近住得久了,对东城的铺子会更加放心。
若说她想暗悄悄的,不叫身边的人发现,因而舍近求远,那她该找小铺面,而不是她出现的东街上数一数二的金银铺子。
无论从哪个角度思量,老妪的行为都说不通。
那就只有一个答案,她就是冲着东街上最大的铺子去的,东街离府衙近,铺子的东家们都知道最新的消息,银锞子一拿出来就会被认出来。
而东街也最热闹,老妪和衙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转瞬间就会传开。
这样,也附和蒋慕渊与顾云齐猜测的,对方就是想要闹得满城风雨。
想来,此刻东街上,那白家遗孀小妇人悬梁被救下的事儿,也已经传开了。
绍府尹紧紧抿着唇,那贼人忙乎了两个晚上,这点儿动静肯定是不能叫对方满足的,接下去……
沿着这条思路往下一琢磨,绍府尹倒吸了一口寒气,他的面上写满了迟疑,在说与不说之间来来回回纠结了许久,终是心一横,压着声音道:“小公爷,我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蒋慕渊也想到了,抬手拍了拍绍府尹的肩膀,道:“明日一早,你等着忙吧。”
绍府尹苦哈哈的:“许是后日?”
明天或是后天,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偌大的京城,对方想要弄出点事情来,根本看不住的。
蒋慕渊走出府衙,示意听风跟上来,低声问道:“五爷什么时候抵京?”
听风忙道:“最多再一两日。”
蒋慕渊颔首,重新走回了素香楼,在雅间里坐下,开着窗子听底下动静。
果不其然,此处进展与预想中的相同,大堂里在议论落叶胡同的状况。
不止是那小妇人,还有其他穷苦百姓的事儿,十分凄苦。
明明都在京中住着,也晓得城中有生活不易之人,但听的说的都激动万分,仿佛是头一次知道落叶胡同的贫苦一般。
“也不晓得朝廷那么多银子都用到哪里去了?”有人质疑。
“修养心宫去了呀。”有人道
如此对话之后,矛盾立刻转变。
第二百六十章 张冠李戴
那贼人是侠盗,劫富济贫,苦难百姓好不容易得了帮助,却顷刻间又被朝廷收走了,是朝廷没有安置好这些百姓。
说到底,若是圣上没有建养心宫,上天又怎么会让北一、北二起火?青龙偃月刀怎么会砸下来?偃月刀不倒,白家那男人不会死,今日也不会有孤儿寡母活不下去要自杀了。
还有两湖的洪灾,说决堤就决堤。
客人们都用了一点儿小酒,各个慷慨激昂,说道完了官府,又把虞贵妃拎出来责备了一番。
东家头痛得要命,不敢再叫人胡乱说下去了,催着唱曲儿的姑娘登台,随便唱上一段,先把情况稳住。
江南小调婉转,蒋慕渊却不再听了,起身离开。
另一厢,顾云齐提着食盒回到西林胡同时,乌太医正在给吴氏诊脉。
两家如今离得近,乌太医给徐氏看病十分方便,晓得吴氏有孕了,他顺手帮着诊了诊。
前回医婆开的安胎方子大体合适,乌太医照着吴氏的状况,改了几味药的用量。
乌太医交代了药童写方子,他的儿媳乌凌氏则与徐氏、单氏一道说话。
乌家前日也是失窃了的,丢的东西不算贵重,但被人无声无息地摸进了府,还是十分叫人心慌的。
乌凌氏皱着眉头道:“在这儿住了也有好些年了,真是从未出过这等事情……”
几人絮絮说着,外头传来顾云齐的声音,单氏忙道:“不晓得云齐打听到什么了。”
顾云齐进来,把他与蒋慕渊的推断说了一番,经过他的讲解,谁都听出这事儿绝不是寻常的劫富济贫,可对方到底在思量什么,一时半会儿才真没有答案。
等送走了忧心忡忡的乌凌氏与乌太医,顾云齐这才与顾云锦道:“小公爷让我给你捎了些素香楼的点心,我交给念夏了。”
提到点心,顾云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抬声唤念夏送进来。
乌木食盒搁在桌上,打开来,里头有四五种点心,具是凉了之后也也不影响食用的。
顾云锦拿了一块绿豆糕,抿了一口,清甜香气充满了口腔,让人心旷神怡,仿佛那些糟心事都一并消失了。
顾云齐看着她,试探着问道:“云锦,小公爷的棋艺如何?”
“小公爷下棋……”顾云锦的心思还在点心上,突然被顾云齐这么一问,顺着就要答下去,好在及时反映过来,当即闭了嘴。
这停顿太过醒目,顾云锦干脆掩住嘴唇重重咳嗽起来,招手让念夏给她端茶。
念夏赶忙递了茶盏过来。
顾云锦饮了一口,热茶下肚,脑袋里转得飞快,是不是蒋慕渊说了什么,若不然哥哥怎么就问起这一桩来了?
心虚归心虚,顾云锦顺了气,把问题抛了回去:“哥哥问这个做什么?”
顾云齐面不改色,道:“论功夫,我打不过他,论文采,应当也不行,也就只能从下棋什么的下手了。”
顾云锦自然不能跟顾云齐说实话,否则她怎么交代是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下与蒋慕渊下了多久的棋?
这么一来,她只能一本正经地跟顾云齐信口开河。
“我虽没有直接与小公爷下过棋,但我想,他肯定比我厉害,”顾云锦道,“有一次我与郡主下棋,我占了上风,郡主不愿中盘认负,就说要回去再琢磨琢磨。后来她继续与我下那一盘棋,后续进展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郡主告诉我,每一步怎么走,都是小公爷教她的。”
睁眼说瞎话,顾云锦不是没有做过,就是编故事嘛,她就不信编不圆。
念夏在一旁听得瞪大了眼睛,那下到一半停下、改日再来的棋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念夏是最清楚的。
她怕被顾云齐看出来,只能垂下脑袋眼观鼻鼻观心,而后暗暗想着,她家姑娘“张冠李戴”的本事真是厉害了,编得跟真的一样,差点连她都要信了。
顾云锦的说辞没有什么破绽,顾云齐听了,也信了大半。
吴氏在一旁笑着与顾云齐道:“你跟小公爷较劲做什么?赢了输了,又有什么差别?”
顾云齐被吴氏一打岔,这事儿就算过去了,顾云锦不由悄悄松了一口气。
直到夜里顾云宴和顾云熙兄弟两人回来,顾云锦几人才知道了落叶胡同的后续。
这一夜,京中好些人无法安眠。
绍府尹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一宿,天边露了鱼肚白时,才朦朦胧胧睡过去。
可没有睡多久,他就被仆从给敲门叫起来了。
绍府尹赶紧穿衣起身,一打开门,听仆从一说,他的脸霎时一白。
果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自打入冬起就提心吊胆的,昨日萌生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叫他言中了。
京城里冻死人了。
绍府尹赶到出事地方时,蒋慕渊已经到了。
他赶紧上前去,低声道:“一个老婆子带着两个小孙儿,听说还是两湖受灾的灾民。”
蒋慕渊看着仵作查验,偏过头道:“我就说是今天吧?”
绍府尹闻言险些哭出来:“小公爷您就别说笑了,这事儿……”
“也不是说笑,”蒋慕渊叹道,“再没有多久就过年了。”
等过年时,满城鞭炮,彻夜不停的,贼人夜里再想做些什么都不像现在这样容易了,再者,年节里事情多,京中百姓各家有各家的忙碌,不再有那么多心思放在他处了。
贼人要做事,这几天最方便。
蒋慕渊想了想,道:“等写了案卷,抄一份给我,我进宫去。”
绍府尹讶异:“圣上问起来了?”
蒋慕渊摇了摇头:“早晚会问的。”
府衙里做事迅速,蒋慕渊带着卷宗进了御书房,呈到了圣上跟前。
“西林、青柳胡同失窃的案子?”圣上瞄了一眼,“你还管了这个?”
“起先是想着顾家住在西林胡同,就想快些抓到贼人,”蒋慕渊恭谨道,“查访之后觉得事情不太对,尤其是今日一早,京中冻死了三个两湖来的灾民。”
圣上挑眉,吸气道:“官家失窃,怎么还扯上灾民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气话
随着蒋慕渊讲述来龙去脉,圣上的面色越来越沉,几乎阴得跟染了一层墨似的。
小内侍想端茶过来,见里头气氛压抑,他缩了缩脖子,脚下如被钉了钉子,不敢再往里侧走了。
韩公公瞥见了,轻手轻脚地把茶盘接过来,冲小内侍使个了眼色。
小内侍感激涕零一般溜出去,把御书房的大门紧紧关上。
韩公公的胆子到底大一些,把茶盘放在了案上,而后眼观鼻鼻观心地退至一旁,随时等候圣上的拆迁。
整个御书房里,除了蒋慕渊清冽的声音之外,只余下西洋钟的走动声了。
蒋慕渊如实说了经过,从老妪说到了落叶胡同白家寡妇的自尽未果,又说到了夜里冻死的三个灾民。
圣上没有打断蒋慕渊的陈述,待全部听完,他才轻哼,叫蒋慕渊吃茶润润嗓子,自己低下头,把几份案卷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
最后一页看完,圣上这才抬起头,靠着椅背,指尖点着扶手,冷声道:“一步接着一步,这是唱大戏,还提前排了戏本了!
那老婆子呢?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什么背景?
人抓起来没有?抓到衙门里好好问问,到底是谁让她去的东街!”
蒋慕渊敛眉,答道:“使人盯着,没有抓起来。”
“不抓她,你留她过年呐?要不要朕再给她送份年礼啊?”圣上重重拍了下大案,瞪大眼睛道。
蒋慕渊似是全然不介意圣上的怒火,说了自己的想法:“悠悠之口不好堵,把她抓进衙门里,不见得能问出东西来,反而要惹一堆麻烦。况且,她未必知道内情,她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对那贼人来说,已然是一颗不用在乎结果的弃子。”
圣上何尝不晓得这一点,只是这状况实在憋屈,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稍稍平静些:“冻死的那三祖孙当真是两湖的灾民?”
蒋慕渊答道:“那三人数月来一直在附近乞讨,周边的百姓都眼熟他们,依着他们提供的名姓,在衙门里也查到了登记,祖孙三人是在九月末进京的,原籍是岳州府。”
“阿渊,”圣上眯了眯眼睛,道,“昨夜有没有冷到会冻死人的地步?那三祖孙就算是一件衣服没有睡在路边,按说也死不了的。”
蒋慕渊垂着眸子,道:“如您所言,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与之前盗窃案的一列疑点,我才觉得这案子有问题。
毕竟是冬日,只要对方存心想做,冻死人并不难。
而煽动百姓,又哪里需要面面俱到?”
提到被煽动的百姓,圣上的火气又冒了起来,他蹭的站起身来,背着身来回踱步:“一群愚民!如此显而易见的煽动都分辨不清!
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是不是又要骂朕一通,骂虞贵妃一通?
朕要真是个暴君昏君,能由着他们在天子脚下整日里对着朕的鼻子骂吗?
改天就全部抓起来,全砍了,就晓得厉害了!”
这最后一句话,基本就是句气话了。
韩公公心里清楚,不出声劝解,蒋慕渊亦是不搭腔,由着圣上气急败坏般骂了一通。
圣上骂过了,重新坐回到龙椅上:“绍方德管的好京城!”
蒋慕渊见圣上的气出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对方有备而来,如今状况也怪不了绍大人。”
“把绍方德叫来。”圣上偏过头吩咐了韩公公。
韩公公应声出去了,御书房里又静了下来。
圣上没有再问蒋慕渊什么,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等候小半个时辰,绍方德才赶到了御书房外头,迎面遇见了孙睿与孙禛,他赶忙行礼问安:“三殿下、七殿下。”
三人一块进了御书房。
圣上示意孙睿与孙禛在一旁坐下,点着案卷问绍府尹:“外头状况如何?能不能抓到人?”
绍府尹垂下了脑袋。
外头什么状况?
外头还能是什么状况?
祖孙三人被冻死在大街上,这种事哪里瞒得过?
衙役才刚刚得了信赶到场的时候,附近的居民就已然围在一块交头接耳地把那三人的来历说了一个遍,等仵作验过了,这些消息随着走街串巷的小贩,传到了各处。
也就是时候还早,没有到正午或是晚上这样酒楼最热闹的时候,一旦到了点,那些事情就越发激烈了。
这整一年里,百姓顶顶关注的京中三样大事,一是养心宫坍塌,二是胡同大火,再之后是青龙偃月刀的倒塌,一桩接一桩的,全是不祥之兆,以至于两湖决堤都是这不祥的后续。
昨日,因着白家寡妇的自尽,这些旧事重新被翻起来了,今日再添上冻死灾民,绍方德不用使人去听,都晓得百姓们会说些什么。
只是这些话,全一溜儿的转述给圣上,他没有这个胆子。
干脆越过了这一条,绍府尹只说后半段:“若对方不在犯事,大抵不行。”
“不行也要行!”圣上哼道,“闹得人心惶惶的,再骂下去,是不是要朕开国库给他们发银子啊?”
绍府尹不敢应声。
蒋慕渊悄悄睨了圣上一眼,他是知道的,哪怕是开国库,国库里能有多少银子?
站在一旁的孙睿沉思良久,建言道:“父皇,赈灾还是少不了的,哪怕这事儿有内情,也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
圣上拉长了脸,看了孙睿一眼,不置可否。
孙禛年纪小些,胆子更大:“抓不到人,不如就先抓个假的,人下了大牢,也能先安了百姓的心。”
绍府尹闻言一怔,喃喃道:“假的?那真的呢?真的再犯事儿呢?”
孙禛嗤笑一声:“原就是数人作案,有个把漏网之鱼也说得过去。”
绍府尹不吱声,这招在他看来,是没有办法里的办法,眼下其实还未到那一步,无需这般算计。
圣上的面上也看不出端倪来,不晓得他是赞成还是不赞成,御书房里静了片刻,圣上才慢悠悠开口,问孙禛道:“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第二百六十二章 雾里观花
孙禛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建言道:“过年时,让燕清真人祭天祈福?”
一听这话,绍府尹不由打了个寒颤。
圣上虽说把燕清真人请回了京城,但绍府尹猜测,圣上对真人依旧有一肚子的不满意。
若不是真人说的那番话传扬开去了,京中百姓哪里会闹得那般热闹?
真人的存在,就是圣上错误修建养心宫的证据,这怎么能让圣上舒坦呢?
可不舒坦归不舒坦,绍方德也清楚,年节里把燕清真人推出来祭祀祈福是一个极好的主意,由他说一番“顺心”的话,也能安了百姓们的心。
绍府尹暗悄悄看向了圣上。
圣上的脸上满是不喜,但到底没有拒绝这个提议,颔首道:“祈福这主意不错,但之前做假戏是什么破招?与其想那些,不如再仔细想想怎么抓人吧!”
孙禛刚听到祈福不错,面露喜色,哪晓得后头又被接着骂了几句,一下子垮下了脸,泄气了。
圣上只瞧了他一眼,便问起了蒋慕渊:“阿渊,你怎么想的?”
蒋慕渊恭谨道:“贼人既是冲着煽风点火来的,那眼下的场面还远远不够,他还会继续做些‘劫富济贫’的事儿,依我之见,还是继续加强各处布防要紧。”
京城的地图被摊开,几人细细商议布防。
孙睿认真听了会儿,道:“那贼人会不会杀个回马枪?重新再偷一次青柳、西林胡同?”
绍府尹倒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了地图上那两处已经被光顾过的胡同上。
蒋慕渊沉思一番,道:“既如此,官兵着重盯青柳胡同,而西林胡同则唱个空城计吧。”
哪怕没有官兵,西林胡同有顾家的护院,只要警醒些,应当能发现些端倪。
商量好了安排,蒋慕渊和绍方德一起告退,出了御书房。
绍方德心里七上八下的,直到出了宫门,才压着声儿问蒋慕渊道:“小公爷,您真的觉得那贼人会再来?”
蒋慕渊淡淡看了绍府尹一眼,目光又重新投向了远方,清冽的声音里添了几分嘲讽:“又是偷盗又是冻死人的,如此大手笔,怎么会就此收场?弃子,又不缺的。”
“那您以为,贼人会像三殿下说的那样杀个回马枪?”绍府尹又问。
蒋慕渊的唇角微微一动,脚步依旧不疾不徐的,却是没有立刻回答。
就在绍府尹以为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的时候,蒋慕渊突然又开口了,他只是轻轻叹了一声:“谁知道呢。”
谁也不知道的,不过都是猜测罢了。
从皇城回到东街上,正好是中午时间,百姓们都在说道那三个被冻死的祖孙,言谈之中具是不满。
听风小跑着跟上来,附耳与蒋慕渊道:“爷,五爷回来了。”
蒋慕渊转头,径直去了那座不起眼的小院。
周五爷风尘仆仆抵京,刚换了身干净衣裳,和袁二坐下来吃了一杯酒,蒋慕渊就寻上门来了。
他有些诧异,以前在京中时,若有什么状况,都是寒雷递信给他,蒋慕渊从未亲自过来过。
蒋慕渊开门见山,问道:“京里这几天的状况都听说了吗?”
周五爷颔首,道:“刚刚听阿袁都说了。”
“你怎么看?”蒋慕渊又问。
周五爷的眉头皱了起来,良久,一五一十道:“怪。小公爷是不是觉得,做出这些事情的人与关帝庙里弄翻青龙偃月刀的是同一伙人?”
彼时查验过,青龙偃月刀倒下来不是意外,而是人为,而对方的目的与今时的偷盗太想象了,以至于周五爷刚听袁二一说,就联想到了一起。
“我觉得是他们。”蒋慕渊低声道。
周五爷的面上严肃许多,他示意袁二先出去,等屋里只剩下他与蒋慕渊之后,才压着声音道:“与两湖决堤也脱不了干系?”
蒋慕渊的眸子一紧,没有直接回答,却也已经是答案了。
他在两湖数月,周五爷待的比蒋慕渊还久,两人根据水情推断过,即便堤坝有问题,洪水也不该造成那么大的损失,况且,他们还收到了堤坝被炸毁的证词。
周五爷犹豫了一番,终是又问了一句:“您认为对方会是谁?”
这一次,蒋慕渊倒是没有沉默,他淡淡道:“有点儿想法,却还只是雾里观花,有很多想不通、想不周全的地方。”
既如此,周五爷也就不再问了。
蒋慕渊把早上冻死的祖孙三人的信息留给了周五爷,让他仔细调查一番,看看其中是否还有内情状况。
交代完了事情,蒋慕渊便往西林胡同去了。
顾家宅子里,顾云锦陪着徐氏用了午饭。
吴氏这几天闻不得浓郁的饭菜味道,虽然乌太医说不打紧,也开了方子,但单氏还是让厨房另给吴氏准备了吃食。
这也是避免吴氏与徐氏、顾云锦一道上桌,突然难受起来,反而要让别人照顾她,都吃不好。
顾云齐还是陪着吴氏用饭的,这一点上,徐氏压根不发话,顾云锦捂着嘴笑话了吴氏一通。
这厢刚撤桌,单氏那儿使人来禀,说是蒋慕渊来了。
顾云锦正漱口,闻言险些呛着,她愣是没想到,蒋慕渊突然正大光明就登门来了。
“小公爷往我们这儿过来了?”顾云锦擦了擦嘴,问传话的婆子。
婆子摇头道:“小公爷来寻三位爷说事的,太太让请六爷过去。”
顾云锦了然了,这定然是来说偷盗案的。
顾云齐从厢房出来,要随婆子过去,见顾云锦在窗边探头探脑的,他故意沉下脸,道:“你好好待着,有什么事儿我自会告诉你。”
若是顾云齐不说她,顾云锦也没有生出什么念头来,被他这么一说,小姑娘的小脾气就冒上来了。
弯了弯眼,顾云锦揣着手炉出来,笑道:“我去寻三姐姐,哥哥也要拦我?”
顾云齐拿她没有法子,只能看着她走在自个儿前头,还一个劲儿去问婆子“姐姐在做什么”、“妹妹在做什么”,直到半途,兄妹两人才想转过来,纷纷顿住了脚步。
蒋慕渊来访,自是在花厅,顾云思与顾云霖,肯定在自己院子里,这根本就不是同一处。
顾云齐哈哈大笑起来:“你寻云思、云霖去吧。”
第二百六十三章 请君入瓮
花厅里,顾云熙细致地问了偷盗案的状况,蒋慕渊一一作答。
顾云宴坐在一旁,不插话不出声,审视的目光落在蒋慕渊身上。
这是他头一次见蒋慕渊。
京中关于蒋慕渊的传闻不少,顾云宴听过一些,可对他来说,传言里的蒋慕渊如何行事、如何厉害都不是最重要的,他看重的是这个少年能不能好好对待顾云锦。
蒋慕渊知道顾云宴在打量自己,他也不回避,甚至抬头看向对方,勾着唇笑容坦荡。
一个打量得肆无忌惮,一个随你怎么打量都面不改色,两人都大方极了,反倒叫边上的顾云熙疑惑起来。
顾云熙不再提问,花厅里便静了下来。
顾云宴这时才开口,不疾不徐道:“之前劳烦小公爷费心寻了这座宅子,若不是因着小公爷,衙门里的手续也不会那么方便。”
蒋慕渊含笑,并不遮掩:“我正巧认得这宅子的前主人祝老大人,听闻他要出手,从中牵线而已。”
得了这么一个答案,顾云宴心中了然了,果真如他所料,小公爷一早就与顾云锦熟识。
可一码归一码,想到自己前几天把围墙上的脚印算到蒋慕渊头上,顾云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虽说彼时想不到是胡同里遭了贼,但毕竟是他小人之心了。
如此一想,顾云宴的脸上露了几分愧疚来。
顾云齐迈进花厅,与蒋慕渊见了礼。
人齐了,蒋慕渊也没有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了夜里布防的安排。
“借我们的护院是不打紧,”顾云宴听罢,沉思片刻,道,“可对方真的会再次掉头来西林胡同?”
蒋慕渊抿了一口茶,道:“贼人的目的并非劫富济贫,他想继续煽动百姓,肯定会有棋子走到人前,京城那么多条官家胡同,他要是不能落网,就无法继续了。”
闻言,顾云宴隐约品出些怪异之处来,只是,他看得出蒋慕渊没有详细解说的打算,便收起了好奇心,只与对方商议今夜的安排。
都是读了不少兵法、也亲历过战场的人,安排这么些护院看守胡同里外,还是不成问题的。
方案很快就确定下来,顾云宴叫顾云熙传达下去,让护院们无比做好准备。
事情妥了,蒋慕渊起身告辞。
顾云齐一直没有插嘴,只听着顾云宴的安排,越是听着,眉头就不知不觉地皱得越紧,他送蒋慕渊离开,犹豫再三,还是问道:“小公爷,我有一事不明,贼人如何知道他来西林胡同就能落网呢?”
官府的人手就这么多,即便再调些人手,也不可能看住偌大的京城,说实在话,贼人偷东西,可比故意落网容易多了。
青柳胡同里起码还加强了官兵巡查,西林胡同里里外外的大抵看不出端倪来,对方的目的是落网,为何一定会选西林胡同?
蒋慕渊顿住脚步,抿唇看着顾云齐。
顾云齐的喉头动了动,既然问到了这里,那他就继续问下去:“除非对方知道今夜城中布防的状况,小公爷在请君入瓮,甚至,小公爷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随着顾云齐的话语,蒋慕渊的神色渐渐凝重,良久,似是长松了一口气一般,他突然轻笑起来。
“舅哥看事情,果真是会与我想到一处去的。”蒋慕渊道。
一声“舅哥”,叫的顾云齐额上青筋直跳,想让蒋慕渊别急着如此称呼,可小公爷接下去的话,又让他把这丁点儿小事暂且抛到脑后去了。
“也算是请君入瓮吧,”蒋慕渊沉声道,“对方的身份,我的确有些想法,但并不敢确定,况且,便是揪住了,也只是揪个棋子罢了。”
不止是棋子,还是弃子,根本不可能由一个弃子就把贼人抓出来。
这番博弈,其实憋屈得紧。
对方抛出来顶事的棋子不抓不行,继续这般下去,京城人心惶惶的,可抓起来吧,就是顺了对方的心意,让对方继续自己的计划,而蒋慕渊这方只能看着对方表演。
顾云齐明白蒋慕渊的意思,道:“好歹,能让你大致确定那暗处之人的身份。”
毕竟,看不见的敌人,可比看得见的敌人凶险多了。
两人走到大门口,蒋慕渊笑道:“替我向顾姑娘问好。”
这桩事情理之中,顾云齐自是应下。
长房里,顾云锦陪着顾云思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直到顾云宴才知会单氏,她才晓得蒋慕渊已经离开了。
顾云锦听了一怔,之前是夜里翻墙都要来寻她,今儿个明明已经到了顾家了,为何就直接走了?
她一时想不明白。
顾云思把顾云锦的惊讶看在眼中,不由打趣道:“你既然在等他,在我屋里装模作样干什么?就该直接去前头等。哥哥们还能拦着你不成?”
“也不是等他……”顾云锦下意识地喃了一句,话一出口,见顾云思似笑非笑看着她,便又重重抿了抿唇,破罐子破摔似的,“我只是好奇这一连串的事情,想问问他的,姐姐不好奇?”
“挺好奇的,”顾云思支着腮帮子,“我从没有想过,京里还会发生这样一环接着一环煽动人心的事。”
顾云锦的眸子紧了紧,而后缓缓附和道:“是啊,我也没有想到……”
岂止是没有想过,前世根本就没有遇上过。
十年前,北一、北二胡同没有走水,青龙偃月刀也没有砸下来,两湖的水情她并未特特关心过,但似是也没有这般严重……
至于偷盗案,那铁定没有发生过,哪怕彼时她已经嫁去了杨家,但青柳胡同要是腊月里遭了贼,过年时杨氏回娘家来,肯定会提起来的,她不可能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今生睁开眼,在她的轨迹发生变化的同时,其他的事情也变故许多,变得让她陌生极了。
这么一想,顾云锦的目光不由落在了顾云思脸上,她深深看着,柔声道:“三姐姐为什么要嫁去傅家?咱们家在北地的时候,与傅太师府上有联系吗?”
第二百六十四章 我在学着懂
闻言,顾云思猛然抬眸,似是不解顾云锦为何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来。
姐妹两人四目相对,半晌,顾云思才浅浅笑了笑,道:“还能是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是被问起婚事时,姑娘家最常有的答案了。
若是其他人回答,顾云锦会接受这个答案,但搁在顾云思身上,她晓得内情绝不是如此的。
秦夫人曾经讲过,是单氏在信上与她提了一嘴,她帮着顾云思牵线搭桥,成就了这段姻缘。
媒人是照着单氏的意思行事的。
而单氏,她好端端的为何就瞧上了傅敏峥?
分明在前世时,单氏给顾云思挑的是中军都督府佥事贾桂的儿子贾琮。
“姐姐中意傅公子吗?”顾云锦又问了一句。
顾云思笑道:“傅太师的孙儿,哪有什么不满意的。”
顾云锦直视她的眼睛:“那你曾说过的‘酸甜都是他’,那个人是傅公子吗?”
这问题太过直白了,直白到顾云思没有法子再打太极,她只好无奈地叹息一声,道:“是他呀,我是极其欢喜他的。
你是不是要继续问,我分明没有见过他,为何就中意他了?
我读过他写的一首诗,我总是再想,能写出这首诗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母亲希望我嫁到京城来,而不是留在北地,她与我商议婚事,我就说,不如问问傅太师府。
彼时只是一个小小心愿,按说十之**是不成的,可没想到,却是成了……”
随着顾云思的讲述,她的表情柔和中带着几分喜悦与羞涩,那些神情明明白白地落在顾云锦眼中,真实又坦荡。
虽然顾云锦心底还有些许疑惑,可顾云思的说法很周全,连她的爱慕都一目了然。
思慕一个人、倾心一个人,顾云锦在顾云思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与吴氏一样的光芒。
这样的光,映得顾云锦的心暖暖的。
顾云思含笑,把视线重新落回顾云锦身上,问道:“你当时说你不懂什么是‘喜欢’,现在呢?懂了吗?”
眨了眨眼睛,顾云锦微微侧着头,实话实说:“我在学着懂。”
顾云思朗声笑了。
这个话题就此带过,单氏使人叫她们过去,把今夜的安排交代了一番:“今夜要是有什么动静,千万别慌乱,等把人揪住了就好。”
晚饭是早早用了的,顾云齐夜里也有安排,不能守着吴氏,就把她交给了徐氏与顾云锦照顾。
若是寻常时候,顾云锦与吴氏一道睡碧纱橱里也不拥挤,但吴氏肚子里有个小的,顾云锦怕自个儿睡觉不老实,便把碧纱橱留给了吴氏,自个儿睡了次间里的罗汉床。
也就是将就一晚上,徐氏和吴氏没有多劝她,只让人多备了炭盆,铺了厚厚的锦被,好让顾云锦歇得舒坦些。
冬日的夜色极沉,顾云锦迷迷糊糊睡过去,又被热醒过来。
她强身健体半年多了,身体比原来好,也不怕冷,反而是被炭盆锦被闷出一身汗来。
顾云锦难耐地翻身,听见外头院子里有脚步声,她猛得警醒,低声唤守夜的念夏。
念夏披了衣服起来,与顾云锦一道轻手轻脚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四只眼睛往外头看。
夜色之中原是看不清的,但她很熟悉顾云齐的身形,也就认出来了。
顾云齐敏锐,转头望过来,冲她们两人摆了摆手,示意莫要担心。
哥哥就守在外头,这叫顾云锦放下心来,重新躺了回去。
等顾云锦再一次昏昏入睡时,整条西林胡同都炸开了锅,在更夫接连不断的敲打更鼓声中,各家各院都点起了灯。
顾云锦几人也被吵醒了,她急切往外头看,已然寻不到顾云齐的身影。
念夏把灯点了,沈嬷嬷出去打听消息,才走到半途,迎面遇见单氏打发来传话的婆子。
那婆子道:“晓得你们大抵也被吵起来了,太太怕你们揪心,让我来说一声。那贼人翻秦大人家围墙时被抓了个现形,六爷正好看到他了,飞身就把他从墙上踹下来了。
咱们的护院又一直盯着两个胡同口,有什么接应,肯定也一并擒住了。
六爷他们要把贼人押去府衙,让四太太、六奶奶与姑娘只管好好歇着,不用担心的。”
听闻贼人抓到了,沈嬷嬷悬着的心落下来了,颔首道:“那便好那便好。”
此刻秦家大门外,贼人被顾云齐兄弟五花大绑捆住了,他恶狠狠瞪着铜铃大眼,一副恨不能吃人的模样。
胡同口接应的也被抓了,对朝廷骂骂咧咧的,翻来覆去的是百姓疾苦,顾云宴让人拿布堵了他的嘴。
顾云齐皱着眉头看着落网的贼人,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想,这几人晓不晓得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当一枚弃子?他们是否甘愿做弃子?
蒋慕渊和绍府尹赶到,把人提回衙门里。
等西林胡同重新回归平静时,天已然蒙蒙亮了。
凌晨时这般大的动静,丝毫瞒不过人,很快,贼人落网的消息就传开了。
安心之余,更多的是对穷苦百姓的同情,以及对侠盗的敬佩。
各有各的说法,纷纷攘攘的,打破这天命的“平静”的,是一位妇人的哀哭,撕心裂肺的,在昨日那三祖孙冻死的街头,哭得几乎断了气。
在妇人的身边,一位满面沧桑的中年男子亦是抹着眼泪,他相对冷静些,对围上来打听状况的百姓们说着其中曲折。
他们两人是夫妻,而冻死的祖孙是妇人的娘与侄儿。
这两夫妻原是住在北一胡同的,原本也算小有家底,但所有的一切都在火灾中化为乌有,不止是家财,还有独子的性命。
如此打击之下,两人艰难振作起来,拿着赔偿的银子,重新做起了最初发家的倒买生意。
离开京城,不再念着这个丧子的伤心地,各处采买贩售,以至于他们压根不知道老母亲带着侄儿逃难到京城来投奔他们。
祖孙三人寻到北一胡同,却扑了个空,询问了一些邻居,却得到了两人连宅地都换了银子、离京走了的消息。
第二百六十五章 阴差阳错
天涯海角的,哪里去找人?
祖孙三人只能在京中乞讨生存了。
那两夫妻好不容易又攒下些银钱,晓得老家遭了水灾,担心老娘亲人,便急匆匆往岳州府赶。
原籍地受灾严重,满目疮痍,村庄已经淹了,家里人是否还活着都没有个定数。
两夫妻这数月间遭受了人生最大的起起伏伏,咬着牙不肯放弃,在老家附近寻找打听。
这一寻,就寻到了秋天。
直到遇上了从前的邻居,得知家里就活下来了老母亲与两个小侄儿,且好久前就进京寻他们去了。
两夫妻一听就着急了,没日没夜地往京里赶,今天清晨进城后去北一胡同里一问,果不其然,老人已经来找过他们了。
“起先还想着,京城之中总比天南海北的好找,哪里知道……”男子通红着眼睛,“我们两个要是能早些回到京中,哪怕只是早个三五天,我丈母娘与侄儿都不会出事!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呐!”
妻子嗷嗷哭着,边上围着的百姓想劝也劝不住,纷纷抹着眼泪。
另有一妇人哭丧着脸站在一旁,道:“我也是北一胡同的,老人家抵京后,还来找我问过信。
都是老邻居了,人家受难来投奔女儿女婿,夫妻俩不在京里,邻里们帮着照看些时日也没什么的。
可、可咱们这一家家的,现在都不轻松。
若是从前,咱们整条胡同,谁家多不起三双筷子?谁家拿不出一床被褥来?
也不至于如今冻死在街上……”
北一、北二胡同着火时的惨状,满京城的百姓都看在眼里,那岂止是“狼藉”一词可以形容的?
听了这些内情,各个都极为动容。
两夫妻在街上痛哭了一场,又在邻里们的陪同下,到府衙去认领遗体,又一次痛哭流涕。
有这番情景在前,昨夜被抓到的贼人再次高大了起来,他是劫富济贫,他是胸怀百姓,而府衙抓他,才是恶事。
绍府尹为了抓贼的事儿一夜未眠,这会儿听了手下官差的回禀,无奈地苦笑两声,对着进来的蒋慕渊摇了摇头。
蒋慕渊淡淡道:“我以为绍大人不会在意那些言论。”
“早预想到了,丝毫不觉得意外,也并非是在意,而是单纯觉得好笑。”绍府尹应道。
人心的煽动就是如此简单,一人领头,自会有无数追寻者,其中有浑水摸鱼的,也有分辨不清内情的,亦或是生活苦闷纯粹起哄的,真相?真相不如一碗酒,不如痛快的骂一通娘。
“贼人落网是在小公爷的计算之中,眼下冒出来这对夫妻,那昨夜捉到的人……”绍府尹询问蒋慕渊的意思。
蒋慕渊敛眉。
他原想着,对方要继续做事,昨夜的几枚弃子是必定会丢出来的。
人进了府衙,供词说什么,也是安排好的,由他们的供词再次掀起风浪来。
但那些供词出现在案卷上,要在京中传来,就需要在衙门里安插人手。
蒋慕渊今日还想与绍府尹商量寻内应,却是没有想到,对方没有准备内应,反而准备了外头的那两夫妻。
冻死的是两湖百姓,这能进一步挑起纷争,可与此同时,他们的亲人是北一胡同受难的居民,人冻死的第二天出现在京城,若说是巧合,蒋慕渊一个字都不信。
“先听听那对夫妻想说什么吧。”蒋慕渊道。
绍府尹沉思着,复又问道:“要不要查查他们哪一年进京的,之前做什么生意,今年离京,是否回过两湖……”
“这些都不打紧,昨夜贼人在西林胡同被抓,背后之人的身份,左不过那么几个,他们既然安排了,那两夫妻的经历大体上不会被揪出把柄来,”蒋慕渊说到这里顿了顿,眸色沉沉,“我只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安排这一连串的事情,明明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必要。”
绍府尹不傻,昨日在御书房里的人,算上伺候的内侍,两只手也就能数完了,说到底,神仙打架。
既如此,他也不追着问了,问多了,反而睡不着。
蒋慕渊把思路收回来,低声交代了绍府尹两句。
绍府尹会意,带着府丞、通判、师爷们一道,去见了那两夫妻。
妇人这会儿不哭了,只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傻乎乎地看着被白布遮盖的三具遗体,男人尝试拉了她几次,没有拉起来,干脆自己也蹲下来,抱着头苦闷极了。
绍府尹看在眼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明知是戏本,但这场面,看了还是会揪心的。
如此一来,也别说那些被煽动的百姓了,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真的跟石头一样了。
也不晓得这妇人到底是不是老人的女儿,若是,人家惨痛得真真切切,若不是,这登台做戏的本事是真的厉害了。
绍府尹依着蒋慕渊的交代,先说了几句场面话,妇人像是没有听见一个字,没有半点儿反应,男人缩了缩脖子,一副不太擅长与官家打交道的样子。
“原本这三位遇难的百姓没有亲人,府衙准备安葬的,如今你们寻了来,自是要让你们领回去,好生落葬,”绍府尹叹气,“只是你看,你妻子要人照顾,你一个人也管不过来这三具遗体,你看看要不要让邻居们来给你搭把手?”
进了衙门里的除了夫妻两人,还有那邻居妇人,的确安排不过来人手。
男人忙道:“那小人就去叫邻居们来。”
说是叫邻居,涌进来的却不全是邻居,还有不少看热闹的壮着胆子来了。
绍府尹也不让人拦,招呼着底下人送了辆板车来,转头问那男人道:“这事情,本官十分同情,也是阴差阳错,若是你们没有离开京城,老人家投奔来就能寻到你们,或者老人家留在岳州,你们寻着去了,也已经一家团聚了。”
男人连连点头:“可不就是这样嘛!”
绍府尹眼珠子一转:“老家有田有地,虽受了灾,但朝廷的赈灾银子都送下去了,又开了粮仓,府衙也着手把田地都重新登记,分发到灾民手中,你家老太太怎么就……”
第二百六十六章 演得不错
一提起这一桩,男人当即激动起来,高声道:“田地?要不是田地拿不回来,岳母何必长途跋涉进京呢?衙门里说我们没了地契田契,就都不是我们的了!听老邻居说,就为此,小人的岳母差点就要在府衙外的石狮子上撞死了!”
“还有这等事?”绍府尹瞪大了眼睛,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那你们的那些田地,最后给了其他的灾民?”
男人哼笑一声,肩膀颤得厉害,一字一字咬牙切齿道:“岳母去要地的时候,府衙里咬死了不是我们家里的,民拗不过官,又拿不出契书,想撞死被其他乡里乡亲的拦了下来,就带着小侄儿们进京了。
小人夫妇这次回去,才从邻居口中得知,家里的那些田地,最后都落到了外乡来的所谓的灾民手中。
他们哪里真的是灾民啊!打头的那个,是我们岳州府出了名的狗腿子,名叫高备,以同姓同宗为由头,这些年抱紧了乡绅高必的大腿。
那高必是什么人呐?他的外甥女是两湖总督金培英最宠的妾室。
难怪岳母去衙门里什么都拿不到,岳州府上上下下,哪个不看金培英的脸色做事?
可怜我们老百姓,前脚遭了天灾大难,后脚又被这些无良的官老爷逼得背井离乡,要不是他们,要不是他们……”
男人越说越伤心,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全作了咽呜哭声。
与此同时,起先跟个木头人一样的妇人突然间嚎叫一声,又扑倒在老妇人的遗体上痛哭起来:“老天爷啊!这都是什么事情啊!我儿子被火烧死了,我老娘侄儿被冻死了,你不开眼啊!你想看我怎么去死啊!干脆一起把我埋了吧,我也不活了!”
妇人哭喊的声音极大,连府衙外头都能听见动静。
立在门外探头探脑的百姓听见了,纷纷交头接耳,想弄明白里头出了什么状况。
而刚刚以搬运遗体为由跟进去的小伙,撒脚跑了出来,推开人群往外头挤,他身量不高,动作灵活,一时之间,围观的百姓谁也没有拦住他,叫他一溜烟跑了。
有人认得他,一拍大腿道:“那是李快嘴,他的消息向来卖给素香楼,咱们赶紧跟着去。”
人群一听,有一大半转向去往素香楼,另一半依旧围着府衙,想看看里头还有没有进展。
府衙里头,那两夫妻还在痛斥苍天不公,恨金培英狗官失德,边上其他人听了长吁短叹,同情之余也恨极了两湖地区的官员。
这大戏看起来不会一时半会儿收场,登台引导客串了一番的绍方德撑不住了,怕自个儿露出马脚来,先行一步回了书房。
绍大人推门进去,看了一眼立在窗边的蒋慕渊。
蒋慕渊透过半开的窗户,把外头的动静看得明明白白,偏过头与绍方德道:“绍大人演得不错呀。”
绍大人抬手抹了把额头的虚汗,汗颜无比:“这事儿我是真不行,我拼劲全力去引了,结果跟他们一比,太差了。”
蒋慕渊失笑,轻轻阖上窗户,坐回到椅子上,抿了一口已经凉透了的茶。
绍大人看在眼中,一面让师爷重新沏一壶热的,一面低声道:“他们的目的露出来了,那位的心可真大,直直就朝着金总督去了。只是小公爷,以您之见,金总督做事会这般不讲究?岳州府衙敢让灾民往石狮子上撞?”
“假的,”蒋慕渊神色淡然,“那老妇人是何时抵京的?”
这一点,昨日就调档查清楚了,也记在案卷上,绍大人印象深刻,道:“九月末抵京的。”
“那他们何时从岳州出发的?”蒋慕渊又问。
绍大人一怔。
一个老妇人带着两个幼童,一路逃难,没有车马,哪怕遇见好心人捎带一两程,月余工夫总是要的。
“大抵是八月末九月初。”绍大人估算着。
蒋慕渊道:“当时岳州府水情刚刚缓和,各处忙着防疫治病救灾,而衙门里开始登记田地是十一月初的事情。”
绍大人恍然大悟。
那时候老妇人早到了京城里,怎么可能去跟岳州府官差起纠纷。
“可、可背后的那个人,不清楚这一点吗?”绍大人提出了另一个疑惑。
蒋慕渊勾唇笑了笑。
看起来,对方是不知情的。
两湖地区安置灾民的办法,其实是蒋慕渊快离开两湖前,金培英自个儿提出来的,但正如彼时所言,各种状况如何处置,前人都留下了经验,今人不过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做事而已。
那些法子,蒋慕渊一开始就想过,在最初送到御书房里的折子里,他也与圣上商谈过处置的思路,只是灾区状况不合适,一直压着没有实行。
背后的人应当是看过折子,以为在老妇人离开荆州府前,蒋慕渊就已经着手处置了,不曾想,其实并没有。
一来一去,时间上的不同,反倒更让蒋慕渊确定,这一系列的安排都是冲着金培英去的。
他没有继续解释,只让绍府尹准备好两夫妻的说辞,他回头送去御书房里。
绍府尹见他不想说,只好不问,可心里到底好奇得厉害,想着与小公爷关系不错,还是大着胆子寻问了一句:“那两夫妻的说辞,对小公爷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有帮助吗?”
蒋慕渊讲过,他不明白背后之人为何要安排这一连串的事情,分明没有任何必要。
听了这个问题,蒋慕渊摇了摇头,叹道:“只是越发的不明白了。”
与此同时,素香楼里已经收到了李快嘴的传信,大堂里纷纷在说道金培英的事情。
东家搓了搓手,一面招呼跑堂的小二们手脚麻利些,一面自我安慰。
行吧,骂金培英总比骂圣上、骂虞贵妃强,骂得开花了,金培英也管不着他们京城老百姓。
东家没有安稳太久,很快这话题的进展又让他提心吊胆起来。
有人问道:“小公爷不是去了两湖数月吗?怎么就没有砍了那金培英?”
第二百六十七章 便宜兄妹
蒋慕渊在京中的风评太好了,哪怕是这样的问题,也没有哪个跳出来指责他“官官相护”,反倒是替他解释的理由一个接了一个。
“两湖上上下下一连串的老狐狸,小公爷年纪轻,肯定不好对付他们。”
“小公爷才去了几个月,那金培英在两湖可是坐稳了好些年呐,强龙不压地头蛇。”
“金培英是好对付的?那就是两湖的一只黑手,遮了天的!”一个大汉站起来,抬声道,“不瞒各位说,我做买卖走过的地方多了,两湖那儿也待了好些年,我来告诉各位,你们还记得六年前去两湖督工堤坝修筑、最后病死在回京路上的前工部右侍郎曹峰曹大人吗?
那位真是病死的?不是!那位就是死在金培英手上的!
我现在十分担心还留在两湖的工部众位大人,尤其是徐砚徐侍郎,不晓得他会不会步了曹大人的后尘。”
曹峰这位官,京里还有些百姓记得,但他死在回京路上的事儿,好些人都说不明白的,如今一听其中还有内情,一下子来了劲头,围着那大汉请他细说。
大汉朗声道:“堤坝偷工减料,朝廷送下去的银子全部进了金培英为首的两湖官员的口袋,曹大人能怎么办?
刚才这位兄弟说了,强龙不压地头蛇,曹大人只能以退为进,装作同流合污,收集了证据等待回京后禀明。
金培英怎么能让他活着回京?曹大人出了两湖地界,就被金培英的人给……
不少人都晓得曹大人死得蹊跷,可有什么办法?没有证据抓金培英,只能当曹大人是病死的。”
“这事儿是真的?不是曹大人正好病死了再算到金培英头上?”角落里,一位听客质疑道。
被人质疑了,大汉也不恼,道:“曹大人的事儿哪怕没有实证,但那才修了几年的堤坝没有抗住洪水是真真切切的,那冻死的老太太被金培英小妾的娘家舅舅的人占了田地也是真的。这些事情并在一块,这位兄弟,你还觉得曹大人的死不值得怀疑吗?”
听客陷入了沉思,而大部分人已然认同了大汉的说法,把金培英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金培英,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在两湖总督的位置上坐那么多年?”听客想完了,又提了另一个问题,“圣上就由着这种人做大官,吸食民脂民膏?”
东家一听到“圣上”两字就脖颈发凉,骂金培英就骂嘛,怎么又转头了呢?小王爷三五不时地就在楼上坐着,大堂里成天指着圣上骂,这事儿真是……
“呵……”大门边突然有个年轻人笑了一声,引了众人目光,见所有人都瞧了过来,那人才道,“各位是真不知情?
金培英这人可有趣了,他当年进京赶考,胆儿贼大,仗着自个儿姓金,就敢去平远侯府攀亲。
侯府当然没有这门亲了,老侯爷心善,见他一个读书人不容易,助了他几两银子。
金培英转头又去了现在的太常寺卿金大人府上,当时是金大人当家,也没有这门亲啊,当然不收他。
这要是换作现在,金培英肯定就攀上亲了。”
这话引来了哄堂大笑。
都是经常出入素香楼的客人,怎么会听不懂其中意思。
这是在说金大人一辈子不跟出了五服的平远侯府攀亲,但现在管不住儿孙,他们恨不能扒在侯府身上。
也就是今年,因着金安菲的闹腾,长平县主与金家姐妹划清了界限,而侯府素来疼长平,也不再纵容金家的攀亲举动了。
笑声止了后,那年轻人才继续道:“后来金培英考中三甲,以为有了同进士身份,侯府和金家会高看一眼,谁知道人家还是不理会他,他一气之下和一个姓虞的考生结拜当了兄弟。
那姓虞的自个儿没考中,但他的爹是当时的荆州府同知虞广胜,金培英等于是给虞广胜当了便宜儿子。
各位,虞广胜是谁,总是知道的吧?”
这番话,就如热油里泼下了水,一下子就炸开了。
“虞广胜,那不是虞贵妃的父亲吗?早年因疾无法再当官,圣上宠着虞贵妃,给封了恩荣伯,现在爵位传给了儿子,那儿子就是跟金培英结拜的那一个?”有人高声喊道。
“跟金培英结拜的是虞广胜的庶子,跟现在的恩荣伯不是一个娘,”那年轻人解释道,“那个庶子在虞贵妃受宠前就英年早逝了,所以金培英与虞家的关系才一直没有传开来过。
金培英考中之后,沉了好几年呢,直到虞广胜病退前把他捞到了荆州府,自此,金培英靠着便宜老子在荆州的关系,在两湖站稳了,一步步坐到了总督的位子上,再也没有挪过屁股。
两湖上下,好些人都给虞广胜一些体面,金培英的日子就舒坦,后来他自个儿起来了,又有虞贵妃保着他呢,哪里是这么好动的。”
听客们纷纷咋舌,这消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倒也不怪他们从来都没听说过,天下考生千千万,一个外乡来的没有背景的考生,除非才华出众,否则实在引不起议论。
哪怕是考中了,大伙儿看着的也是状元榜眼探花,次一等的也是二甲进士,一个没有得到好差事的三甲同进士,那是转眼就抛到脑后了。
谁还关心他后来跟谁结拜了,又走了什么门路,之后去哪里当了官……
况且,那位结拜兄弟自个儿压根没考中,又早早入土,虞广胜当年也就是个远离京城的荆州同知,就越发不显眼了。
再仔细算算,金培英考官,甚至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素香楼里的听客,都不是他们这一批呢。
“这么古早的消息,兄台知晓内情,当真不容易!”众人听得目瞪口呆的,“金培英跟虞贵妃真的是便宜兄妹?”
那人哼笑一声:“假不了。”
东家吞了口唾沫,在看清那人模样时,他就知道讯息都是真的。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五爷给他介绍过的袁爷。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为何不用?
袁二是与闻讯而来的百姓一道进素香楼的,他就站在大门边,因而东家最初没有看到他。
他说了那么一番内幕,见大堂里都在讨论虞贵妃的事儿,这才悄悄转身,离开了素香楼。
二楼雅间里,孙恪与程晋之对坐着,把各种消息听了个满满当当。
以程晋之的年纪,他自然不清楚金培英与虞家的关系,听得他瞠目结舌,偏过头问孙恪道:“小王爷,你怎么看?”
孙恪慢条斯理饮着茶,半晌才冒出来一句:“阿渊的百姓缘真不错,人人都替他说话呢。”
这般答非所问,显然是不想对金培英的事儿过多品论,程晋之也干脆不问了。
另一厢,袁二绕回了落脚的小院,推门进去,就瞧见了站在庑廊下的听风,他心里有数了,让听风往里头禀了一句,就说消息放出去了。
听风进去传禀,周五爷和蒋慕渊正落子下棋,闻言,两人都轻轻点了点头。
周五爷捻着棋子,道:“要不是我清楚一连串的事情与小公爷无关,我都要猜测是你在整金培英了。”
从偷盗起,到控诉金培英纵容底下人霸产,添上蒋慕渊手里的一些佐证,足够让金培英在两湖总督的位子上坐不下去。
蒋慕渊是要收拾金培英,要不然,也不会在离开两湖前让徐砚盯着金培英,看看对方是否会出现霸产的状况,可他却没有料到,有人比他还着急。
蒋慕渊落下一子,道:“我只是没弄懂,孙睿也好、孙禛也罢,他们整金培英做什么?”
前一回,蒋慕渊与周五爷说过,眼下的状况,他是雾里观花,有很多弄不懂的情况。
他对孙睿及孙禛都起过疑心,但事情有说不通的地方。
退一步讲,北一、北二胡同的大火是一场意外,但青龙偃月刀的事儿的确是人为的,弄出来之后,一系列引导之下,遭受了骂名的是虞贵妃。
孙睿和孙禛都是虞贵妃亲生的,把火点到他们母妃头上去,这是什么道理?
更别说之后趁着两湖水情浑水摸鱼了,不管怎么摸,站在风口浪尖上的还是虞贵妃。
这也是盗窃案发生之后,蒋慕渊虽然质疑孙睿或是孙禛牵扯其中,却始终不敢确定的原因。
如今,背后之人真实的目的浮现了,却是直指金培英。
为了拿捏金培英,蒋慕渊让周五爷多番打听,才从陈年旧事里隐约挖出来那么一段,周五爷回京后,又问了几个人,昨天夜里却才准了这些往事。
他们得来辛苦,但孙睿和孙禛却不可能不晓得金培英与虞家的关系。
金培英是虞家的好助力,这两兄弟动他做什么?
周五爷低声问道:“三殿下、七殿下,小公爷更疑心谁?”
“孙睿,”面对周五爷,蒋慕渊答得很直白,“孙睿经常出入御书房,听说我在两湖的时候,有一阵子他替圣上处理过折子,孙禛年纪小些,他能接触、动用的关系不比他哥哥。
可偏偏,孙睿是最不需要做这些事情的人。”
周五爷寻思着蒋慕渊的话,缓缓点了点头。
身为皇子,在朝政上拨弄搅和,他们的目的无外乎是拉党结派,图的是最后的金銮宝座。
中宫皇后没有儿子,虞贵妃极其受宠,一众皇子之中,孙睿最受圣上喜欢,如此状况下,他动其他不同路的官员也就罢了,为何要去动与虞家一条船上的金培英呢?
周五爷迟疑道:“莫非是金培英起了旁的心思?他想离开虞家这条船?”
疑问一出口,周五爷自个儿就品出矛盾来,失笑着摇了摇头。
对金培英而言,如今局势下,还有什么比虞家更好更大更安稳的船呢?做生不如做熟,金培英这个人,没有那么蠢的。
明明线索指向了孙睿,但逻辑上说不通,这也是事情进展到现在,蒋慕渊依旧说“雾里观花”的原因。
蒋慕渊笑道:“孙睿嫌疑重,但也不能排除御书房里有别家棋子。”
韩公公,其余当差的小内侍,这些人之中,兴许就存了答案。
可周五爷清楚,无论答案是谁,这个人都是暂时揪不出来的,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别说是孙睿、孙禛这样的身份,连把事情推到韩公公身上都是不可行的。
对方就站在阴暗处,露出了半点看不透彻的端倪,而后动动手指,把所有的矛头指向金培英。
“小公爷,要不要以此来动金培英?”周五爷问道。
蒋慕渊掂了掂手中棋子,将它落在棋盘之上,棋子落盘声音清脆利落,而后他抬起头来,那双眼睛黑沉得看不清眸底,片刻,突然迸发了笑意,一下子溢出了眼角,他笑得十分爽快。
“瞌睡了有人递枕头,为何不用?”蒋慕渊朗声道。
这事儿若搁在旁人身上,兴许会觉得有点儿憋屈。
动金培英,那就是顺了背后之人的心思,被人当作枪,指哪打哪,可要是隐下这些事儿,不去动金培英,那又违背了初衷。
可蒋慕渊丝毫不觉得憋屈,不管是其他势力掺合着要削弱虞家,亦或是孙睿、孙禛想不开了要自家内讧,他的目的就是收拾金培英,能给他要走的路添砖加瓦的,他才懒得管这砖瓦是泥的还是玉的。
毕竟,在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之前,蒋慕渊手上现有的证据还不够让金培英跌一个大跟头的。
如今,城里沸沸扬扬的,蒋慕渊再添上些柴火,让袁二把金培英与虞家的关系传出去,一通煽风点火之后,差不多就能让圣上弃金培英保虞家,来平息民愤了。
傍晚时分,蒋慕渊拿着府衙准备好的案卷,再一次进了御书房。
圣上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天下有那么巧的事情?这一桩桩的就是朝着金培英去的!真当朕是瞎的不成?”
蒋慕渊不会跟圣上唱反调,况且,这就是一出戏本,违心咬定没有内幕,那是把圣上当傻子,也显得自己是个傻子。
第二百六十九章 走向
“金总督得罪了人,这才苦心积虑地要算计他,”蒋慕渊先附和了圣上的想法,又道,“但他也的的确确是被人抓到了把柄。”
圣上抬眉看着蒋慕渊,等他继续说下去。
“曹峰曹大人是不是病死了,隔了六年了,开棺验尸都不一定能验明白,哪怕真的验出来‘病故’,也不能安民心,因为两湖的确决堤了,”蒋慕渊不疾不徐道,“我与徐侍郎交流不少,六年前他参与过修建工作的稽核、估销,依他所见,那堤坝不可能修成那样。
徐侍郎巡视堤坝,收集了不少石料,听说那些东西足以证明一些问题,他现在继续留在两湖,收集的讯息会越来越多,也会越来越明确当年重建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再者,灾民安置是否像那对夫妻所言,出了抢占民地的事情,查了就能清楚了。
以我之见,金总督在这桩事情上干净不了。”
圣上的指尖敲着案卷,他也知道干净不了,就金培英那种会钻研的性子,怎么可能一点儿便宜不占?
水至清则无鱼,朝廷养官,只要不过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的一切从严查,满朝上下,能有几个干净的?
哪怕自个儿不占,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的族亲姻亲,官老爷在远地,亲戚在原籍,想管都是鞭长莫及的,出一个仗势欺人的晚辈,又不是多稀罕的事情,想要以此借题发挥,也是一抓一个准的。
金培英的问题只多不少,查起来,大抵能写上一桌子厚厚的卷宗了。
蒋慕渊又道:“那人是一定要收拾金总督的,这才一波接着一波掀起民愤,眼下又把恩荣伯府拖下水,圣上不处置金总督,贵妃娘娘要背不少骂名了。”
话音落下,圣上的眸子暗了暗,似笑非笑一般道:“金培英这回难了呀,你在两湖时没拿捏住他,回了京城,旁人倒是比你着急跳脚。”
这话听起来风平浪静的,韩公公却听出些不一样的滋味来,他的目光暗悄悄在圣上与蒋慕渊之间转了转。
也不清楚蒋慕渊听明白没有,他的笑容十分坦然,道:“徐侍郎留在两湖收拾证据,一旦确定堤坝问题,金总督脱不了身的,此刻闹起来,也就是让金总督过不了一个好年罢了。”
“也对,”圣上点头,“金培英胆子太大了,朕给了他那么多银子重修堤坝,这才六年就全打了水漂!这口气,朕都咽不下去。朕要看看,他到底还犯了多少事情,两湖到底有多乌烟瘴气!”
这句话,给这些事情的后续划了走向了。
反正两湖总督的位子,金培英明年开春后十有**坐不住,那就早些动手,平一平民间怨气,也省得整日骂虞贵妃骂圣上。
京里闹腾腾的,若不立刻对金培英开刀,那等于就坐实了金培英抱紧了恩荣伯府的大腿,因而安然无恙。
虽说是定了,但圣上心里也不畅快,刷刷翻着案卷:“是谁那么胆大,生出这一串事情来?阿渊,你有想法没有?”
蒋慕渊的想法,根本不能摊到台面上说,他垂眸恭谨答道:“暂时还没有线索。”
“哼!”圣上重重拍了拍大案,“把一整个京城上上下下的当作猴子耍!别让朕发现蛛丝马迹,朕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翌日早朝之上,圣上拿着顺天府的案卷,把金培英骂了个狗血淋头,又要弄明白曹峰之死,又要彻查两湖灾民的安置,让都察院的御史即刻启程前往两湖,扣住金培英,也稳住灾区后续的工作。
金培英人在两湖,金銮殿上,只一众朝臣战战兢兢听圣上骂了一刻钟,彼此心里跟明镜一样,下朝没两个时辰,各种弹劾金培英的折子就面世了。
这些消息很快传到了百姓之中,茶楼酒馆里,骂圣上骂虞贵妃的声音虽不是全消了,但总算少了些,大头都是在说道金培英。
“都察院的大人们也真是辛苦,连年都过不了。”有人叹道。
有人不认同:“再苦能有百姓苦?命都丢了,谈什么过年呀。”
“两湖又不止一个金培英,底下那一串官员,能有几个干净的?其他各州府,许是比金培英还过分呢。”
“听说,小公爷过了年再去两湖收拾烂摊子。”
“怎么不现在就跟都察院的大人们一道去?”
“过年要祭天呐,”消息灵通者侃侃而谈,“正月初一,燕清真人开坛祭天,皇亲国戚都要到场的,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比起骂金培英,百姓们显然对燕清真人更感兴趣,当即转头问起了祭天的事儿。
说书先生、茶博士们也把真人之前的事迹搬出来,重新开讲。
不过就是一两天,劫富济贫也好、冻死灾民也罢,顷刻间就被京中百姓抛到了脑后,不再是时兴话题了,渐渐的,祭天的事情也不重要了,因为年节要到了。
各家各户忙着祭灶、过小年、准备吃食,亲朋好友见面,说道的是家长里短,谁家孩子生了,谁家公婆又吵翻了,哪里还顾得上“大事”。
绍府尹一面做着封印前的准备,一面暗暗感慨。
果真就如小公爷说的,那背后之人会赶在年节前把事情了结,断断不会拖沓。
酒是越陈越香,但这些热闹事情,是拖得越久越无人理会。
另一厢,蒋慕渊请了顾家兄弟到素香楼吃酒,把能说的内情都与他们交代了一番:“偷盗是对方的计策,就是冲着金总督去的,并非是真的图官家东西,也不会在行窃过程中伤人。
如今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应当不会再盗窃了。”
顾云熙拧眉,道:“那背后之人就不管了?”
“暂且管不了,”蒋慕渊叹道,“落网的贼人不会咬出主使,即便咬了,只要没有实证,只凭口供,也能解释为诬陷。”
顾云熙岂会不懂这些,他只是觉得不爽快,要他说,这种背地里算计来去的把戏,还没狄人蛮子骑马冲城来的爽利,人家那就是明抢,比暗戳戳的“磊落”多了。
第二百七十章 挑剔
顾云宴倒不纠结那些,朝堂纷争,明谋暗算,本就是常态,事情能解决,能让胡同里不再担忧会有贼人夜闯,就已经能松口气了。
他问道:“小公爷年后还要去两湖?”
蒋慕渊颔首,原本的安排里,他大抵是在二月中旬启程,正好能给寿安庆祝生辰。
只是,这些事情之后,都察院的官员们已经启程,他也就不好耽搁了。
他答道:“应当是出了上元就走,两湖那里,官场问题不少,想处理妥当要费些工夫。”
简而言之,就是一摊乱摊子。
四人饮酒说事,也不拘泥话题,从京中近日状况,说到两湖水情,又说了北地风土,可谓是相谈甚欢。
说得越多,顾云宴对蒋慕渊就越为欣赏,明明身份矜贵,却没有半点上位者的居高临下之感,也没有一点儿的纨绔气,反而见多识广,想法不俗,顾云熙亦是同样,他甚至与蒋慕渊约好了,等对方从两湖回来,一道去皇家的马场比试骑术。
顾云齐的话不多,他只是含笑听着,等散场时,对蒋慕渊的“防备”也少了许多。
直到,两厢作别时,听风递了食盒过来,顾云齐霎时间想起前一回蒋慕渊说顾云锦棋艺的事儿,他的心又突突快跳了几下。
“小公爷,”顾云齐唤住了蒋慕渊,问道,“近来指点云锦下棋,担心严肃了使她不快,松懈了又无所进益,不晓得小公爷平日是否指导过郡主下棋?又如何指点?”
蒋慕渊偏过头看向顾云齐,他感知敏锐,总觉得这问题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兴许有他不晓得的内情在里头。
直接答,容易遭了“埋伏”,不答,显然也不行。
蒋慕渊思绪转得飞快,笑道:“寿安说,顾姑娘在学骑射,她们约了开春后一道去骑马,听说顾姑娘的骑射功夫都是跟你学的。
寿安与顾姑娘性情相似却也有不同之处,我的经验可能不适应。
不过,教功夫与教下棋并无不同,平日如何教功夫,那也就如何教下棋了。”
顾云齐扬眉,这番话里,他竟是挑不出半点儿不对劲的地方,而且蒋慕渊说得也颇有道理,他点了点头,把那丁点儿疑惑搁下,笑着道了谢。
顾家兄弟回西林胡同去。
顾云宴与顾云熙也看到了那三层食盒,心下了然。
对自家几个妹妹,他们是极其熟悉的,顾云锦就喜欢素香楼的点心,而顾云思、顾云霖她们尝过之后,也颇为喜欢,每次他们兄弟到东街附近,都会捎带一些回去。
做哥哥的时时刻刻记在心中,但这些点心由蒋慕渊准备,就又是另一种状况了。
顾云宴笑道:“细致、妥帖,挺好的。”
以娘家人的角度看,男方大事情上果断向上、官场上雷霆手段、战场上英勇杀敌,这些都不是最顶顶重要的,反而是小事情上,晓得从细节处关心人,才最要紧。
三人都是娶了媳妇的,这话里头的意思也都彼此明了。
顾云齐听顾云宴这么一说,那点儿别扭又渐渐消了下去。
回到院子里时,吴氏刚刚歇了午觉起来,与顾云锦一道坐在廊下说话。
今日几乎无风,且开了太阳,下午时还挺暖和的。
吴氏闻到顾云齐身上的酒味,皱着鼻子露出嫌弃脸:“这是吃了多少酒?”
顾云齐喝得并不多,只是吴氏怀着身孕,对于味道格外敏锐,一闻就受不了,他自不会在这种琐事上惹吴氏不快,把手中食盒交给念夏,自个儿一头钻进屋里,认真漱口抹脸,又重新换了身衣裳,确保没有半点儿酒味。
等顾云齐再出来时,顾云锦正在吃绿豆糕,而吴氏吃着米糕,一口接一口的,似是十分喜欢。
他不由一怔,道:“前几天不是说素香楼的米糕寡淡寡淡的,没点儿滋味吗?”
“我这么说过?”吴氏吃得正香,闻言也是一愣。
顾云锦笑道:“我听嫂嫂们说,孕中就是这样,口味没个定数。”
顾云齐搬了把杌子在她们身边坐下,道:“吃得好,那明日再去买些。”
吴氏近来胃口不开,吃东西上很挑剔,她怕一饿饿两个,对大人小孩都不好,可又不敢硬塞,吃下去难受更要命。
虽说家里但凡生养过的,各个都开解吴氏说这事儿极其正常,不用过于担心,也不用怕“难伺候”惹烦,可还是让向来大大咧咧、不叫人担心的吴氏很不安。
若是往常,顾云齐这么说了,吴氏早就应了,但现在担忧自己那挑剔的嘴,还是不敢说满话:“等明日再看看吧,兴许到时候又不喜欢了,那就白买了。”
大冷的天,西林胡同又不似北三胡同那样离素香楼近,吴氏不想让人空跑一趟。
顾云齐倒不担心那些,指着顾云锦道:“你就算不喜欢,这里还有一个天天吃都吃不腻的,哪里会白买。”
话音落下,顾云锦大笑着猛拍顾云齐的手指,道:“哥哥你少欺负我!”
他们兄妹打闹,顾云锦没使劲儿,顾云齐也就不躲,热闹得吴氏在一旁笑个不停,笑声连正屋那儿都惊动了,徐氏推开窗户看他们,也不禁笑弯了眼。
这样热闹又安宁的生活,她是极喜欢的。
沈嬷嬷从边上过,乐呵呵与吴氏道:“哪里会有吃不腻的时候,等我们姑娘嫁了人,也怀了孩子,口味也是要变的。”
这话落在几人之间,吴氏笑容不减,顾云齐和顾云锦却是愣怔了。
顾云齐的心情有些复杂,顾云锦说了亲了,迟早要嫁去宁国公府的,男婚女嫁,生儿育女,这是很寻常的事情。
他自己就要当爹了,以后也会当舅舅,可这会儿被沈嬷嬷这么一说……
五味杂陈!
吴氏看在眼中,抬手拍了顾云齐一下,大笑道:“你这心操的呀,当爹的都没有你这么挑剔姑爷的!”
顾云齐摸了摸鼻尖,父亲已经不在了,长兄如父,他就是挑剔姑爷,姑爷也只能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