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生动
从京城到荆州,自然不是慈心宫的内侍来传懿旨,而是快马加鞭由驿官送来的。
上头内容很简洁,说是蒋慕渊离开京城数月,皇太后实在想念得慌,眼下已然是冬日,再不久就要腊月了,她老人家让外孙儿赶紧回京去。
蒋慕渊把懿旨收好,想到听风刚刚的那份信,不由哭笑不得。
皇太后对他是不错,但他到两湖是办正事儿的,她轻易不会越过圣上让他回去,突然来了这么一段,这懿旨应当是孙恪替他求来的。
看在孙恪一心想补救的份上,回头动手时,他一定会手下留情的。
此时,徐砚也到了,拱手向蒋慕渊问了安。
蒋慕渊让徐砚进了书房,示意惊雨和寒雷守好,把金培英写的东西递给了徐砚。
徐砚接过来一看,迟疑许久,才道:“这安置的法子并非不可,就看……”
后半截话,徐砚没有说透。
蒋慕渊见他有所保留,就知道徐砚跟他想到一块去了,他走上前,压着声音道:“皇太后的懿旨到了,我明后日要启程回京。
我不在也好,免得金培英顾忌我,不把尾巴漏出来。
只不过,要辛苦徐大人了,仔细盯着金培英的动作,也千万要小心自身安危,不要跟曹大人一样……”
提及曹峰,徐砚的神色凝重了几分。
这几个月,他看了不少堤防,虽然损毁严重,但徐砚对此颇有心得,看得多了,就晓得这堤防的用料、造工与当年工部的估销、稽核相去甚远。
城镇附近的相对好一些,底下村落的,一塌糊涂。
之前,徐砚只是不明白,为何曹峰坐镇两湖,还能修建出这样不过六年光景就决堤的水利来,近段日子,心里倒是越来越透亮了。
他甚至怀疑起了曹峰的病故,虽然没有证据,但他就是疑心了,这会儿听蒋慕渊这句“不要跟曹大人一样”,徐砚就知道,不止他一人在怀疑。
只是,现在还不到和两湖官员算账的时候,徐砚把那些漏洞记在心里,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发难。
徐砚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金培英的信上。
他来两湖,数月辛劳,于公是为了替百姓谋生存,于私是想要替自身累功绩,他不是来混日子的。
除开蒋慕渊,京城过来的官员当中,属他官位最高,任务也最重,他一心一意要做好,这会儿就不能打退堂鼓。
况且,打退堂鼓是没有用的。
不管曹峰当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以退为进、先稳住两湖状况回京再从长计议,他都没有成功,徐砚不想步曹峰的后尘,那就只能直面风险,与金培英一争高下了。
蒋慕渊交代道:“金培英安置的到底是不是灾民,还要徐大人看仔细了。”
灾民离开故乡,到新的地方生活,土地、田产,都会有补偿,这对一些乡绅亦或是徇私的官员而言,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一个不留神,百姓们失去了财产,那些人赚得盆满钵满。
徐砚深知这一点,颔首道:“小公爷放心,会仔细盯着的。”
知道蒋慕渊要回京,徐砚夜里送了一个箱子过来,里头装了些石料,标注着是从哪一段堤坝上弄下来的,又写了一份单子,把他所有看到的发现的有问题的地方都写明白了。
蒋慕渊看着那工整又细致的说明,偏过头与寒雷道:“徐侍郎在处置家事上挺糊涂,做正事倒是不差。”
这也不奇怪,徐砚年纪轻轻能在六部爬到侍郎之位,除了当年杨家的支持,本身肯定也不是庸才。
那等扶不起来的,即便有岳家引路,也会在官场里沉寂下去。
隔日,蒋慕渊就知会了马知府要回京一事。
听说这位爷要走了,马知府面上满是不舍,嘴上表着会继续为百姓治理灾情的忠心,心里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前脚蒋慕渊出了荆州城,后脚马知府就给金培英送信去了,在他看来,没有蒋慕渊坐镇,那些京里来的官员都好拿捏着呢。
而此刻的京城,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雪不大,半夜里落了一小会儿,只在树梢屋顶积了薄薄一层,天亮后出了太阳,慢慢就消了七七八八的。
单氏来寻徐氏,又把吴氏、顾云锦叫来,一块商量腊八和顾云锦及笄的事情。
“照着往年,腊八时城门口会施粥,都是皇亲勋贵府上,我们这样的官家都不参与,”徐氏给单氏介绍道,“西山上的道观也会施粥,尤其是灵音观,去取粥的百姓很多。”
徐氏这两年身体不好,冬天就不怎么出门,前年吴氏不得空就没有去,去年倒是去了的。
今年府里人多了,肯定大不同。
单氏已经备下了府里煮粥的食材,列了一份要送粥的人家的单子,与徐氏商量着定下了,又道:“我们腊月里事情多,尤其要准备云锦的事儿,都抽不开身。不如让云齐带路,与云熙一道去取粥,他们哥俩,一来一去也方便。”
事有轻重缓急,单氏早听说了灵音观灵验,她早想去拜一拜的,只是抽不出身来,腊八时也不是个好时候,就想着等正月里再看看方不方便去。
安排妥了腊八节,最要紧的就还是顾云锦的及笄了。
顾云思、顾云霖在京中,顾云锦又有好些相熟的小姐妹,有司、赞者都好请,最操心的还是正宾的人选。
身份高的,单氏不认识几个,身份低的,又觉得委屈了顾云锦,眼看着就二十来天了,愣是定不下来。
若是之前,单氏还想着让秦夫人来当正宾,现在是绝口不提了,及笄这么要紧的事儿,才不叫顾云锦受那等气呢。
“腊月里各家事情都多,要早些定,”徐氏想了想,道,“真不行,一会儿使人去乌太医府上问一问?看看他老人家能不能帮着牵一牵线?”
搬来西林胡同之后,顾云锦和吴氏已经去乌府问过安了,乌太医也来看诊过一次。
单氏听闻是告老的太医,很是吃了一惊,待晓得是沾了贾妇人的光时,越发感念这邻居的好了。
徐氏不爱麻烦人,她都要厚着脸皮开口了,单氏也就不再磨蹭了,心一横,道:“那我也问问傅太师府上。”
第二百一十二章 正宾
镇北将军府虽然是要和傅太师府上做姻亲了,但两家在定亲之前没有走动过,再者,婚事未成,到底不比顾云思已经嫁过去了,单氏开口还是要掂量掂量的。
只是,现在不是继续拖着的时候了,厚颜请姻亲帮忙,总比及笄礼办得不好,惹人笑话强。
这些日子,单氏也看出来了,京城里想要看顾云锦笑话的人还是不少的。
当日要宴请的宾朋,名册一定下,帖子都是顾云锦自己写。
徐侍郎府里,杨氏从嬷嬷手里接过了帖子,面无表情地看了看。
前回搬新宅,将军府并没有给徐家送帖子来,这回是顾云锦及笄,小姑娘毕竟在侍郎府住了四年,比着规矩,这帖子也是少不了的。
若是搁在之前,杨氏定会登门观礼,哪怕是面子上的和睦,也总比真的跟将军府闹翻了强。
可眼下,她当真没那个精力。
杨家那里正筹备着杨昔豫和阮馨的婚事。
要杨氏说,眼瞅着要腊月要过年了,这个时候瞎折腾什么?等明年开了春再定就好,可贺氏不管,阮家那儿似乎也想早些行大礼,就排算起时间来了。
人家结亲是有商有量,这两家从一开始就跟结仇一样,算日子都算出了一堆芝麻蒜皮的事儿。
腊月前后,与娘家走动得也多,杨氏压根避不开,几次回去,都被烦得脑壳儿疼。
真的是闭起门来的事情也就罢了,可大大小小的消息,哪里能瞒得过京里相熟的人家?
杨昔豫和阮馨的婚事,本就说头极多,几次下来,这个跟姑姐说两句,那个与妯娌提一回,那些东拉西扯的状况就在官家后宅传开了。
若不是那些茶馆酒楼这会儿还在瞩目永王妃要选儿媳妇的事儿,指不定杨、阮两家又要被满京城的指指点点了。
为此,杨氏近来根本不想见客。
顾云锦及笄,西林胡同会请不少人的,女人们凑在一块跟唱大戏一样,杨氏才不想去了之后被追问杨昔豫的婚事。
杨氏自个儿不去,却让徐令意和徐令婕去。
徐令意和顾云锦本就交好,徐令婕和顾云锦没有扯破过脸,去了也不会闹出状况来。
杨氏把帖子送去徐令意那儿,让她给将军府回个帖子。
仙鹤堂里,闵老太太听说了,张口又说顾云锦的不是,杨氏听了烦,干脆岔开了话,道:“过年了,也不晓得老爷回不回来。”
提起徐砚,老太太就顾不上顾云锦了,脸上满满都是心疼和记挂:“这都好几个月了,只靠家书报个平安,我哪里能放心的下。这会儿都没有来信,过年大抵是回不来的,这么多年,头一回除夕时人不齐整,我这心呐……”
老太太一开口,不说上一刻钟是不会停的。
若是前两年,杨氏可能还会耐着性子听她说完,现在压根没有那个心情了,她直接打断了老太太的话,起身道:“那我还是再收拾些衣裳行李的,让驿站的给送去两湖,免得老爷吃得不好、穿得还不好。”
说完了,杨氏抬脚就走,至于老太太在屋里叫唤些什么,她是一个字都不听了的。
西林胡同里,乌太医应下了会帮着问问认得的官夫人,隔了两日,乌太医这儿还没有送回复来,傅太师府中,傅唐氏亲自来了一趟。
傅唐氏是傅敏峥和傅敏芝的母亲,圆脸富态,笑起来很是亲切。
单氏引她进屋里坐下,道:“帖子让人送来就好,怎么还辛劳亲家亲自来一趟。”
傅唐氏笑道:“正好寻个由头来看看我还未过门的儿媳妇。”
在两家定亲、长房进京之前,单氏与傅唐氏是从未见过的,在西林胡同落脚后,单氏设宴请过傅家人,也登门去拜访过,和傅唐氏十分说得拢。
傅唐氏也不说虚的,直接问道:“那天云宴媳妇来送帖子,我听她的意思,你们六姑娘及笄时的正宾当时还未定下,不晓得现在定了没有?”
单氏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之前让葛氏在送帖子时简单跟傅家提一句,人家若是能帮忙,自然会接话的,若是不好帮,就掠过去,彼此都不尴尬。
现在傅唐氏有此一问,可见是能搭把手的。
单氏叹道:“不瞒你说,还没有定呢,可真真愁死我了。”
傅唐氏莞尔:“那你看我婆母成不成?”
话音一落,单氏霎时间就愣住了。
在她看来,傅唐氏本身就是全福,兴许她会毛遂自荐,或是替单氏介绍一位身份合适的官夫人,可单氏真的没有想到,是傅太师的夫人要来当这个正宾。
抛开皇亲国戚、公候伯府,太师夫人已经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正宾人选了。
即便是仗着姻亲的由头,单氏都不好主动厚着脸皮、生出念头去请的。
傅家先提出来,是大大给了将军府体面。
单氏赶忙道:“这是我们云锦的福气。”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一桩大事落定,单氏轻松极了,又与傅唐氏说了会儿家常,让顾云思姐妹们过来问了安,这才送傅唐氏出门。
徐氏得了信,亦是欢喜不已,又让吴氏去和乌太医府上说一声,免得请重了,让牵线的人夹在中间为难。
顾云锦对此也很诧异。
她还记得从前及笄时的状况。
因着她中元后定下了嫁给杨昔豫,杨氏在她秋初时就替她办了及笄礼。
场面中规中矩的,正宾是杨氏请来的,似是杨家的一门姻亲,顾云锦只见了那位夫人一回,后来亦没有往来过,对那位没有多少印象。
那日,徐氏没有来,吴氏来露个面,席面上简单动了两筷子就走了,听说是徐氏病倒了。
顾云锦彼时不清楚徐氏是真病还是假病,但她不喜欢继母,及笄是个好日子,能不两看两相厌,也算是一桩好事。
她把这一桩抛在脑后,两个月之后嫁去了杨家。
等到腊月里顾云齐回京来看她,顾云锦才晓得徐氏是真病了,还病得很厉害。
那时候,顾云锦和杨昔豫并没有闹僵,日子还算顺畅,顾云齐问她过得如何,她是照实回答的,她还能想到哥哥当时如释重负的表情。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不明白
可不就是如释重负嘛!
一边是嫡亲的妹妹,一边是妻子与继母,两边根本处不拢,哪怕之前那几年顾云锦并不住在北三胡同,顾云齐在军营里也怕她们闹。
顾云锦嫁人了,那就能彻底消停了。
这亲事是顾云锦自己选的,看起来在杨家过得也不差,那他这个当哥哥的也能放心了。
那次兄妹见面,是数年来难得的心平气和,顾云锦没有因为徐氏和吴氏对顾云齐置气,原本过年时顾云齐还要再来的,却要赶回军营,终是没有来。
之后陆陆续续写信回来,说了不少外头的事儿,顾云锦也回过信,却是绝口不提杨家的状况。
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跟杨昔豫就是凑合着过一天算一天,谁也别招惹谁,顾云锦图清净,懒得整日吵吵嚷嚷的。
况且,闹翻了又能怎么样?
她,无家可归的。
真拼了个和离,回去对着徐氏和吴氏,和在杨家面对贺氏,也没有什么差别。
哪怕后来被赶去岭北庄子,顾云锦也是麻溜就走,庄子上比京里自在。
只是从那时候起,她就再没有收到过顾云齐的家书了。
许是因为沈嬷嬷的死而怨她,也许是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寻她吧……
就贺氏和杨昔豫那等性子的,怎么会让顾云齐知道他们把他的妹妹送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呢……
屋里点起了灯,顾云锦眯着眼睛适应光线,这才发现她是躺在榻子上睡着了。
前世种种,与其说是想起来,不如说是她梦见了。
伤心吗?难过吗?有那么一丁点,更多的是庆幸。
今生的一切,都和从前截然不同了。
家里人一道高高兴兴的,对顾云锦而言,就是最好的。
西林胡同里定了正宾,外头却还都不知情。
茶博士们依旧猜着永王府满意的儿媳人选,但渐渐就把顾云锦的名字从中剔除了,只因有人提过,说永王妃在被问到顾云锦时并没有表态。
能不被牵扯在其中,这原是让人轻松的事情,可顾云锦在京中太出名了,一桩不说,就说另一桩,纷纷猜测她及笄时要请的宾朋。
徐家人会不会到场,寿安郡主会不会不顾身份替她当有司赞者,正宾到底是哪一位……
“正宾最要紧,这会儿还没传出风声了,是不是还没有定呀?”
“别不是请不到身份相当的正宾吧?”
说来说去,近段日子亲自到访西林胡同的只有傅唐氏,可谁也说不好,傅唐氏是去走姻亲的还是去凑正宾热闹的。
“要我说,肯定会帮忙的,两家是姻亲,顾姑娘的及笄礼闹了笑话,傅太师府上不也跟着丢人嘛!”
“若真是傅家夫人,那将军府在京中的人缘委实……”
“不是说将军夫人和秦大人的夫人是好友吗?”
正午时分,大堂里讨论得热闹。
顾云熙沉着脸,只觉得桌上的菜色都毫无滋味了。
他在北地长大,也没少在城里走动,可北地的汉子们凑在一块说的是外敌、军事,往小了说,最多也就是谁家娘们昨儿个和男人打架了,大伙儿哄堂笑过也就行了。
他从来没有见识过京中百姓喜好的各种流言蜚语。
怎么就死盯着人家后宅女人们的事情不放呢?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喜欢看热闹呢?
顾云熙听不下去,在桌上扔下菜钱,起身就走。
回到西林胡同,朱氏和巧姐儿不在屋里,丫鬟说去寻葛氏说话去了,顾云熙无事可做,来回踱了踱,终是心一横去见单氏。
挑帘子进去,顾云熙直接问道:“母亲,云锦的正宾定下了吗?”
“怎么关心上这事儿了?”单氏好奇,道,“定是定了的,傅太师的夫人来当正宾。”
一听是傅家,顾云熙皱紧了眉头,想问能不能换一位,免得再被笑话说顾家人缘不好,可话到嘴边,终是想起来“傅太师的夫人”是指傅家老夫人,并不是顾云思的那位婆母,他又把话咽了下去。
单氏瞧见儿子脸色有异,便干脆打发了人,低声问他:“到底怎么了?”
顾云熙垂眸道:“外头都在说云锦的事情……”
说的还不都是好话,难听的说辞,顾云熙也听过不少,有几次气得他想撸起袖子干架,只因初来京城,怕给家里招惹不好惹的麻烦,就硬忍下来了。
单氏心细,琢磨了一番,多少明白顾云熙的意思。
在北地时,满城内外,别说是当着顾云熙的面了,即便是在背地里,也几乎没有人说镇北将军府一句不好的。
顾家在北地扎根太久了,又掌着兵,为百姓流血流汗,见多了战事,百姓看将军府格外亲近。
从来没听过坏话的顾云熙,很不适应到京城后,外头说顾家长短。
“那要依你看呢?”单氏问道。
顾云熙干巴巴道:“当年是四婶娘说什么也要走的,又不是我们赶的,这些年除了逢年过节送个年礼、几封家书,早就不往来了。
我们在北地好好的,云思要嫁进京城,从北地出嫁就好,您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们一房都搬来京城呢?
真来了,寻个院子住下就好,您愿意一年多进京几次来看云思,也并非必须在京里开府的。
您管您住,四房管四房住,不凑在一块,外头说道他们,也跟我们无关。”
单氏没有回答,也不打断顾云熙,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听他慢慢说完。
这样的态度,反倒顾云熙不安了,他抬手揉了揉唇角,道:“只因云思使性子,说她舍不得您,您就让整房都搬到京城来,也是云思说要跟四房多走动,您就对他们这般照顾,是不是太过了?云思她晓得什么?四房离开北地时,她也就十岁出头。”
这些念头压在顾云熙心中有些时日了,倒不是他不喜欢四房的人,也不是不愿意看单氏对四房好,他只是弄不明白而已。
顾云思就一个小丫头片子,单氏为什么就听她的呢。
顾云宴是个老好人,对弟弟妹妹向来和善,顾云熙几次问他,都没有得到答案。
憋到了今天,就干脆向单氏开口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独独
单氏沉默着,眼底情绪纷杂,顾云熙从中读出了无奈、痛心、气愤、责怪,也还有很多他不曾读懂的。
“你最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搬来京城吧?”单氏斟酌着道,“四房也好、云锦也好,他们的问题在你这儿是顺带的,你想不通的是我为什么要让你们离开北地。”
顾云熙垂眸,他没有出声,但他的态度就是答案。
单氏站起身来,缓缓走了两步,道:“很多事情,你不知情,我不会怪你。
可你应该明白,若只是因为云思舍不得我,哪怕我放不下要跟来京城,老太太和你们的父亲也不会答应让长房全部进京的。
我们进京,和四年前四房进京是一个道理,其中内情,你不用知道,你只记得,我们眼下和四房是一体的。
将军府本就是一体的。”
顾云熙的眸子动了动:“因为云思喜欢云锦,所以跟四房要走得近?云思以前和云锦不见得多亲近,云锦向来跟云妙一道……云思张口说四房往后肯定有出息,您就信她?根本没那个必要!北三胡同又不是住不了人,平白让人住在宅子里。”
单氏沉下了声音,道:“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比个妇人还斤斤计较!
云思说得对,四房往后发达了,我们对人好,难道还有坏处?
哪怕云思说得不对,四房以后很普通,那也是姓顾的,是你的弟弟妹妹。
人家四房自己有公产有私产,吃喝住都是自己掏钱,又没花你顾云熙一份银子,轮的着你在这儿指手画脚的?
云齐打仗去了,看顾着些人家寡母媳妇的,费力气吗?
云锦及笄了,最多两三年也嫁了,人家也不消你贴嫁妆,你着急什么!”
顾云熙劈头盖脑挨了一顿骂,垂着头不吭声,这些道理他其实是明白的,只是这些时日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被外头那些流言蜚语烦着了,又想不通进京的事儿,这才不爽快。
他挨了一通骂,单氏却依旧不肯说明白“内情”到底是什么,他动了动唇,想继续追问,可只看单氏的态度,顾云熙就晓得,他无法从母亲这里得到答案。
母亲说他不用知道,就是没有打算让他做那个知情人。
这样的认知让顾云熙很是郁闷,他只好深吸一口气,尽量稳住情绪,道:“我知道您的意思了,您放心,我不会不管四房的。”
说完,顾云熙从单氏屋里出来,慢吞吞走回了自个儿的住处。
他屏退了婆子,亲手倒了一盏茶,小口抿了。
热腾腾的茶汤顺着咽喉而下,整个人暖和了些,却谈不上舒畅。
外头传来脚步声,很快,帘子撩起,朱氏抱着巧姐儿进来了。
朱氏很敏锐,刚唤了顾云熙一声,就察觉到了丈夫的情绪不对劲,她把巧姐儿交给奶娘,而后走上前去,柔声道:“爷刚从外头回来?”
“有一会儿了,回来时你们不在,我就去了母亲那儿。”顾云熙抬手揉了揉脖子。
他心里憋不住话,朱氏又素来是个好听客,顾云熙就拉着她在木炕上坐下,把今日外头的流言和他与单氏的对话都告诉了朱氏。
朱氏听得很认真,她不插嘴打断顾云熙,只等他说完后,才理了理思绪,一针见血道:“其实,爷真正在乎的是‘不知内情’吧?”
顾云熙抿着唇,没有应声。
朱氏对此暗暗有些好笑,可又不能真的笑话顾云熙,她轻咳一声掩饰了笑意,道:“云霖还小,抛开她不说,你们三兄妹,你觉得大伯和云思是知情的,却独独瞒了你……
大伯不肯告诉你,连母亲都不肯跟你说实话,最叫爷别扭的是云思知情,她是姑娘、又是妹妹……”
顾云熙被朱氏说穿了,他无法反驳,又不想承认,只能自己跟自己生气。
从小到大,府里各种事情,他都是被告知结果的那一个,父母只告诉他要做什么,却没有说过缘由。
父母信任长子是应该的,顾云熙也清楚,顾云宴比他稳重又周全,年纪是一方面,性格也是一方面,因此兄长的话,他都是听得进去的。
可这些时日以来,他渐渐意识到,很多事情顾云思也是知情的。
若是小事也就罢了,偏偏像是四房回京、长房进京开府,这样的要紧事,他都浑然不知为什么。
明明顾云思是应该被做哥哥的护着的妹妹,现在却是反过来了……
朱氏忍着笑,劝道:“眼下没有告诉你,应当是母亲觉得还不到那个时候。
可不管爷知情不知情,我们对四房都是一样的。
母亲说的都是在理的,四房不嚼用长房的银子,人又是极好相处的,是嫡嫡亲的叔母弟妹小姑子,又不是外人,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处着,我是觉得挺好的。”
这一趟进京,一路颠簸,最辛苦的其实是巧姐儿,亏的是底子好,稍微的水土不服都熬过去了。
朱氏这一路来心疼的要命,也暗悄悄埋怨过婆母非要让这么小的孩子一道上路,可抵达京城之后,她还是觉得很舒心的。
四房的人是真的性子好,不像二房、三房那几个妯娌,总让人觉得不自在。
顾云熙听了朱氏一通劝解,又把女儿抱进来逗了会儿,总算是舒坦多了。
反倒是单氏,在罗汉床上独自坐了许久,直到叶嬷嬷进来点灯才醒过神来。
“是不是该告诉云熙?”单氏抬头,问叶嬷嬷道。
叶嬷嬷是单氏的乳母,这么多年了,从娘家伺候到了婆家,一直在单氏身边,大小事情,单氏也爱同她商量。
“四爷的心也是好的,他就是嘴上乖张,实则做不出不顾亲人的事儿的,”叶嬷嬷笑着道,“只是一时半会儿过不去那个坎儿,做儿女的哪个不希望自己能替独当一面、能替父母分忧解难的?
大爷、三姑娘都晓得,独独瞒着他,他也不好受的。”
单氏叹道:“云宴是嫡长,本就不同,云思也不是我告诉她的,是她自个儿意外听见了,与其让她听了半截胡思乱想,不如全说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喜欢她的厉害
依单氏的性子,若非顾云思偶然听见了只言片语,她是一个字都不会告诉女儿的。
她宁可顾云思什么都不知道。
可若是顾云熙……
“那您回头也寻个机会告诉四爷吧,”看出单氏的为难,叶嬷嬷劝道,“他也是当了爹的人了,您不告诉他,他还以为您依旧把他当孩子看呢。您不信任他,这让他更难受。总归如今是在京中,您也不用担心他心里存不住事情叫人看出来……”
单氏性子果断,向来是说一不二,但偏偏就在这桩事情上迟疑不已。
她叹着气摇头,半晌道:“我写信给老爷,问问他的意思吧。”
十一月末,蒋慕渊快马加鞭回到了京城。
惊雨回宁国公府给安阳长公主报信,蒋慕渊半点没有耽搁,径直去了宫中。
御书房里,圣上抬头看着蒋慕渊,拧眉道:“这么急着来见朕做什么?赶紧先去梳洗梳洗,整个人比泥里捞起来的好不了多少,传到慈心宫,母后又要说朕折腾你。”
蒋慕渊笑了,他一路快马而来,风尘仆仆的,他也不绕圈子,直接道:“不这样来您跟前卖个乖,怎么彰显我这几个月在外头的辛苦?”
圣上大笑出声,挥手让内侍带蒋慕渊去偏殿更衣净面,等人出去了,他的笑声停下,笑意也从眼中褪去。
蒋慕渊收拾妥当,重新回到御书房,拱手问了安。
大案上堆着不少折子,圣上面前摊着一本,他拿着朱笔勾画着,头也不抬地道:“两湖状况如何?”
先前数月间的情况,蒋慕渊每一旬都有折子送来京城,上头写得很是详尽。
他只说灾情,说赈灾的状况,并不提当地官员的事儿。
此刻圣上问起,蒋慕渊道:“疫病方面,梁院判以为,病情得了控制,入冬之后能平稳许多,只要明年开春后没有新的疫病爆发,那就算过去了。
百姓冬日的救济如前一封折子上说的,还算有条不紊,州府之前开过粮仓放粮,但百姓缺粮会一直持续到明年夏收之时,这中间的半年时间,还需要朝廷继续放粮运粮,只不过两湖的储粮并不算多,具体如何放粮,还要请圣上下旨吩咐下去。
堤防状况,徐侍郎领人在查看之中,还未有最后的定说……”
这一番说辞,没有说当地官员一个字的不是,但意思是明明白白的。
两湖可是天下粮仓,却被蒋慕渊指作储粮不足,可不就是在说,底下官员没有做好收粮、储粮的事儿嘛,或者说,收上来的粮食都不晓得去了哪儿。
圣上听出来了,眯着眼睛道:“不是跟你说了,底下胡乱做事的,你只管撤了砍了。”
蒋慕渊垂首,道:“粮仓里确实没有粮食,砍了人也变不出来。”
“那堤防呢?”圣上的指尖敲了敲大案,“才修了六年的大坝,说决堤就决堤了?”
“问了不少百姓,都说今年洪水凶猛,有老人说,这样的洪水有三四十年没有遇上过了,”蒋慕渊答道,“堤防的修建是否有问题,徐侍郎还在查……”
圣上沉下了脸,嘀咕了一声“慢吞吞的”,倒也没有多怪罪。
巡查堤防要等洪水退却之后,但水情退去,第一要务还是安置百姓,人手就这么多,骑着马沿着堤坝从头走到尾都要费不少时日的,总不能飞起来。
“等过了年看看状况,若是不行,你再去两湖盯一段日子,”圣上说完,揉了揉眉心,道,“你先去一趟慈心宫,母后一直念叨着呢。”
蒋慕渊应了,恭谨退了出来。
至于徐砚交给他的箱子和手书,现在交出去还太早了。
慈心宫里,皇太后翘首盼着,晓得蒋慕渊来了,她赶紧坐直了身子,眼巴巴看着门口。
蒋慕渊一进去就对上了皇太后那热情的目光,他不由失笑,上前低声道:“今日没有带在身上。”
皇太后嗔怪地瞪着他。
“刚从御书房过来,您总不能让我把东西带到圣上吧?叫他发现了就都收了去了。”蒋慕渊道。
皇太后接受了这个解释,道:“那下回来时,千万别忘了。”
“您挂念着我,让我回京来过年,我肯定也记着您的。”蒋慕渊在皇太后身边坐下,道。
“别给哀家灌**汤!”皇太后拍了蒋慕渊一下,道,“要不是哀家答应过你,不在你离京时给你把亲事定下,哀家才不把你叫回来呢!
他们琢磨着给恪儿娶亲,还要捎带上你,哀家再不拦着些,你岂不是要怪哀家了?
你说不喜欢卫国公府那个,哀家瞧着也不好,就不久之前,好端端地去招惹别家姑娘,却没有本事欺负人,反到叫人家给教训了。
这样没有脑子、没有手段的,不是个好人选。
你说回来就告诉哀家,你看上了哪家姑娘,这会儿能说了吧?”
这位“别家姑娘”,自然是指顾云锦了。
万寿园里的交锋,听风在信上都告诉蒋慕渊了。
在庆幸顾云锦没有吃亏的同时,他也不理解为何柳媛非要跟顾云锦过不去。
想了想,蒋慕渊问皇太后道:“您觉得教训柳媛的那位姑娘如何?”
“将军府那个?”皇太后反问,见蒋慕渊颔首,她笑道,“听说是长得顶顶好看,哀家没见过,只晓得她教训人的时候厉害喽。”
皇太后的口气轻松,其中并未透出半点对顾云锦的不喜,这让蒋慕渊跟着笑了起来,他道:“就是喜欢她的厉害。”
一听这话,皇太后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而后就恍然大悟:“原来看上的是她呀!”
“是,”蒋慕渊答得坦荡,“头一眼瞧了就喜欢,不止我,寿安与她处得也好。”
皇太后抿着唇思量。
虽不是公候伯府的,但镇北将军府的姑娘,出身上倒也不是不可以。
模样不输人,气势上也压得住,再者蒋慕渊自个儿满意,就只一条,其他的条件也都好说。
“那她……”皇太后顿了顿,还是问了,“那她中意你吗?”
蒋慕渊微微一怔,复又无奈地笑道:“只说过几次话,没有您给我拿主意,我哪儿能跟人家姑娘胡言乱语的?”
皇太后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没出息
皇太后对顾云锦越发好奇了。
她清楚寿安的性子,那姑娘脾气温和,极少有处得不好的,与顾云锦交好倒也不奇怪。
可能让蒋慕渊头一眼瞧了就喜欢上的,那就稀罕极了。
皇太后嗔笑道:“难道哀家给你拿了主意,你就能跟人家姑娘胡言乱语了?”
“哪能呐,”蒋慕渊答道,“她一直都把我当寿安的兄长看的,我贸然去跟她说,指不定就把人吓着了……”
皇太后笑着啐了一口:“哪有你们私下自个儿说的道理?便是你心悦于她,这事儿也要旁人去办。”
“您说的是。”蒋慕渊颔首。
皇太后做事有她的规矩,蒋慕渊不管心里是怎么打算的,场面话一定说周全了。
他是断断不敢让皇太后晓得他与顾云锦的那些往来的,虽然不曾说过越线的话,但要是被皇太后晓得他夜里翻墙去看她,皇太后不会为难蒋慕渊,只会怪罪顾云锦。
皇太后思量了一番,道:“哀家前阵子还想着,等过年时叫那姑娘进宫来让哀家瞧瞧,既然你喜欢,到时候哀家就多看看,再跟你母亲去提。”
“过年时?”蒋慕渊微微摇了摇头,“那岂不是还有一个多月?”
皇太后抬手在蒋慕渊背上捶了下,哭笑不得道:“就这般等不得了?怎么的,怕这一个月里被人抢了?”
蒋慕渊以手做拳,清了清嗓子,语气讨好:“外祖母,她下个月及笄,您总要让我有一个名正言顺、光明正大送她及笄礼的机会吧?错过了,往后再补,也不是那个意思了。”
皇太后讶异,惊讶过后,忍不住大笑,一面拍他一面道:“行行行,依你依你都依你!哀家这几日就传她进宫来!”
蒋慕渊笑容灿然:“寿安说她喜欢您这儿的枣糕。”
皇太后又是一阵朗声大笑。
“母后,您要依他什么?”正说话见,安阳长公主从外头进来,问道。
她收到惊雨报信,晓得蒋慕渊回京入宫了,原是想在府里等着,可到底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儿子了,实在挂念得紧。
估摸着蒋慕渊入宫后,圣上不留,皇太后也要留的,等回府时怕是天都大暗了,长公主干脆不等了,径直进宫来看他。
一迈进来,长公主就听见了皇太后的笑语,她好奇何事让母后笑得停不住嘴,但更关心儿子,视线紧紧盯着蒋慕渊,半晌,心痛道:“瘦了!”
蒋慕渊咧着嘴笑,扶安阳长公主坐下。
长公主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她,却被皇太后阻拦了。
皇太后挥手赶蒋慕渊,道:“你别杵在这儿了,让我们娘俩说会儿话。”
她们要说的自然是顾云锦的事情,蒋慕渊心知肚明,也就不在此处打搅,应了长公主会早些回府,起身退出去。
安阳长公主眼巴巴看着蒋慕渊离开,这才收敛了心思,又问了一遍:“您刚才说要依他什么?”
“娶亲的事儿。”皇太后直接道。
“怎么刚回来就提这个?是不是在御书房里,皇兄又催他了?”长公主拧眉,斟酌着道,“其实我也想跟母后您商量阿渊的婚事的。
之前皇兄给挑的卫国公府的那个,我接触得少,不太晓得状况。
我就托嫂嫂打听打听,结果她亲眼那姑娘与同龄的官家女相处,又是出言不逊,又是想动手,我听着就不大好。
况且,寿安也说跟她处不来……
我就想跟您拿个主意,怎么跟皇兄说说,换一个人选。”
“你别理他!”皇太后撇嘴,“那事情我也听说了,我不喜欢柳家那个,你皇兄挑人的眼光不行!既然你听说了柳媛跟人动手,也知道她闹的是镇北将军府的姑娘吧?”
听到皇太后赞成她的意见,安阳长公主已然松了一口气了,见皇太后问起顾云锦,她颔首道:“我还见过她呢,前回寿安请她来府里做客。”
“瞧着如何?”皇太后又问。
“长得好模样,说话举止也规矩,寿安和她往来,我是放心的。”长公主答道。
皇太后却摆了摆手:“哀家问的不是给寿安做玩伴如何,而是问你,娶回来当儿媳妇如何?”
此话一出,安阳长公主不由愣住了,直直看着皇太后,没有作答。
皇太后低声道:“阿渊说中意她,哀家打算先瞧瞧人,若是个好的,不如依了他,就此定了。”
长公主迟疑:“公候伯府不是没有其他合适的……”
皇太后劝道:“哀家这把年纪了,实在不想再强扭瓜了,一个虞贵妃就够哀家头痛的了。将军府的出身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若真是后宫三千,中宫摆个样子,底下还有皇贵妃、四妃,喜欢哪个就抬举哪个,国公府里头可不能那么胡来的。
反正皇太后是做不出让蒋慕渊娶个贵女、再抬个心头好这样的事情来。
顾家还守着北地,鲜血滚烫,不能那般欺负人家姑娘。
夫妻若是不合,影响的不是两个人,而是全家上下,安阳长公主也清楚这一点,便问道:“顾家是怎么想的?”
“人家怕是什么都没有想过,”皇太后哑然失笑,“阿渊是一头热。”
这个说法,把长公主逗笑了,她笑着低声骂了句:“没出息!”
没有出息的蒋慕渊出了宫,晓得小王爷在素香楼等他,便寻了过去。
孙恪百无聊赖,指尖捻着花生打发工夫,见蒋慕渊来了,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总算回来了。”
“差点让你的蹊径给崴脚了,”蒋慕渊坐下道,“你母亲相看谁不好?怎么看到她身上去了?”
“我比你还懵呢!”孙恪这些日子已经把来龙去脉打听明白了,解释了那日御书房里孙睿提及顾云锦,而长平又误会了他。
蒋慕渊抿唇:“三殿下?”
孙恪揉了揉发胀的额头,道:“别说做兄弟的不帮你,我跟父王、母妃都交了底,又去求了皇祖母,好不容易才拖住了,我是已经尽力了,你自个儿紧着些。”
第二百一十七章 路数野
小二送点心进来。
刚出炉的百合绿豆糕,一股子清甜味道。
蒋慕渊有几个月不曾尝过了,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刚要和孙恪说些什么,就听底下大堂里客人们的声音从雅间开着的门处传了进来。
他才刚听见“顾姑娘”、“永王妃”几个词,退出去的小二就关上了门,把外头的动静都隔断了。
哪怕只听了几个词,大抵也能猜出他们在议论什么。
蒋慕渊睨了小王爷一眼。
孙恪摸了摸鼻尖,想顾左右而言他,可脖颈实在凉的慌,干脆硬着头皮道:“万寿园的事儿,只要你后头安排好了,母妃左右都能说圆的。”
蒋慕渊清楚这一点,便没有揪着孙恪不放,但他也不耐烦听大堂里的客人把顾云锦和永王府联系在一块,起身推开了临街的窗户。
京城的下午,极其热闹,尤其是这东街之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蒋慕渊倚着窗边吃完了两块绿豆糕,掏帕子擦了擦手,刚要转身与孙恪告辞,余光瞥见了街上经过的一人,他定睛看清楚了,快步下楼跟了上去。
东街上有两家金银铺子对门而开,颇有些彼此不相让的气势。
“顾把总?”
顾云齐站在中间,略犹豫的工夫,就被人叫住了,他回头看着走过来的陌生人。
夏天时,因着建功,他当上了把总,只有在军营里认得的人才会这么称呼他,京里认得的都唤“顾六爷”、“顾六公子”,可他对眼前的人并无半点印象。
对方一看就是练过武的,衣着很是金贵,不是普通人。
顾云齐拱手问道:“阁下是……”
“宁国公府蒋慕渊,”蒋慕渊说完,似是看出了顾云齐的疑惑,解释道,“我数月拜访过余将军,他跟我说过你,当时你在操练,没有注意到我们。”
余将军便是顾云齐投军处的将领,听蒋慕渊这么一说,顾云齐恍然大悟,道:“原是小公爷,舍妹劳烦郡主照顾了。”
“是寿安给顾姑娘添了不少麻烦,也是她们投缘,”蒋慕渊笑了起来,“你在这里是……”
原本被初次见面的人问到私事,顾云齐按说是有些不畅快的,可因着顾云锦和寿安郡主的交情,他半点也没有生出排斥来,反而是略有点腼腆地笑了笑。
他其实是来给吴氏挑礼物的。
成亲有两年了,可他常年不在京城,把继母妹妹都丢给了吴氏,算起来也没有给妻子送过几样礼物。
从军营回来时,并非不想,而是驻军在那偏远之地,实在挑不出什么适合送给吴氏的好东西来,等回京之后,各桩事情一耽搁,顾云齐就忘了这一茬了。
直到现在,顾云锦要及笄了,作为哥哥要备妥给妹妹的贺礼,顾云齐这才想到吴氏的礼物。
他晓得要送样好的,可对女人们的金银首饰当真不熟悉,这才犹豫了。
“想买些东西,”顾云齐随口答了,而后带开了话题,“我听闻小公爷去两湖赈灾了,这是刚回来?”
“今日才抵京,”蒋慕渊说完,叹息一声,“天灾,受难的总是百姓。”
顾云齐对两湖水情亦是十分关心,不由又问了两句。
蒋慕渊干脆请顾云齐上了素香楼,坐下来详说。
走的是后巷处的楼梯,不经过大堂,两人前后上去,也没有几个人注意道。
反倒是孙恪,诧异地看着蒋慕渊引了个人进来,他不认识这人,却似乎又有些眼熟。
“镇北将军府的六公子,”蒋慕渊介绍了一句,又与顾云齐道,“永王府的小王爷。”
顾云齐一听这名号就瞪大了眼睛,满京城的传言,他又岂会不知道。
当着蒋慕渊的面,孙恪赶忙划清界限,道:“万寿园那天的状况,一句两句说不明白,很抱歉给令妹惹了不少闲话。”
孙恪这般客气,顾云齐不好咬着不放,两人嘴上客套了两句,也就坐下了。
热茶添上,孙恪暗自琢磨着蒋慕渊怎么认得的顾云齐,回过神来时,就听见那两人正探讨着两湖灾情,语气认真、神色凝重,他的唇角不由抽了抽。
这是什么状况?
蒋慕渊还跟人坐下来商讨朝廷大事?
眼下是顾云齐还不知道蒋慕渊在打顾云锦的主意,要不然,人家这个当哥哥的,许是一拳头就闷过来了。
虽然,他可能打不过蒋慕渊……
可人家将军府兄弟多啊!
现在在京里的就有三个,双拳敌六手,这场面厉害了……
孙恪越想越偏,等他再回神时,蒋慕渊和顾云齐已经从灾情说到了余将军的大小事情、军营里操练的心得体会,颇有一种相识恨晚的架势。
小王爷越看越头大,他想另辟蹊径,永王夫妇和长平你一锄头我一镰刀的,把蹊径辟得歪歪扭扭,险些让他崴了脚。
蒋慕渊可是厉害了,这哪是辟蹊径?他是干脆把整座山头直接搬开了吧?
这路数,太野了。
直到日头西落,三人才散了。
顾云齐回了西林胡同。
吴氏正陪着顾云锦和徐氏说话,见他回来,笑道:“爷这么高兴,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吗?”
顾云齐给徐氏行了礼,答道:“遇见宁国公府的小公爷,与他说了不少事,让我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吴氏闻言莞尔。
顾云锦怔了怔,抬眸道:“小公爷回来了?”
“说是刚进京的。”
顾云齐说着他与蒋慕渊的交谈,并没有留意到顾云锦的心不在焉。
顾云锦捏着指尖,心里念头纷杂,她脑海里是没有下完的棋局,黑白棋子交错落下,原本想得明明白白的破解之法,突然间就混沌了,好半天才又重新清明起来。
她猜着蒋慕渊哪天会过来,转念一想,才记起这里不是珍珠巷了,将军府的院子不少,蒋慕渊从未来过,根本寻不到她住的屋子。
这里也没有贾妇人,无人在借着打马吊把抚冬支开。
这盘棋,不晓得何时才能再下了……
另一厢,安阳长公主已经回府了,一直在等着蒋慕渊。
儿子远行归来,当母亲的有一肚子话要说,可心里念着的是皇太后的交代,让她有些急躁。
等蒋慕渊来了,长公主也不说旁的,开门见山问道:“你是真想娶那位顾姑娘?”
母亲如此直白,反倒让蒋慕渊啼笑皆非,他在长公主身边坐下,认真点了点头:“是这么想的。”
长公主抿紧了唇,直直看着他,沉默良久,又道:“她和卫国公府的柳媛是撕破脸了的,你是因为喜欢她而想娶她,还是因为不想娶柳媛才选了她?若是前者,我们慢慢商量,若是后者,我的话摆在这儿,你就歇了那份心,别祸害人家。”
第二百一十八章 正正好
长公主的这个想法让蒋慕渊有些讶异,他下意识扬了眉梢,而后收敛了表情。
他从长公主的眼睛里读到了认真,在他的母亲看来,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绝对不能随意糊弄。
“是真的喜欢她,”蒋慕渊坐直些,答道,“在我看来,您刚才的说法其实有些反了,不是顾姑娘和柳姑娘闹翻了,我才选她,而是寿安与顾姑娘交好,柳姑娘才一直为难她。”
长公主怔了怔,她只知寿安不喜欢柳媛,却不晓得柳媛曾想讨好寿安却被拒绝的事儿。
若是长公主把寿安叫来问了,寿安兴许会悄悄把柳媛想嫁进宁国公府的事情说出来,可蒋慕渊不会特地说,但他的回答已经算是给了长公主解释了。
长公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是有个寿安夹在中间,那柳媛主动去招惹顾云锦也就说得通了。
她定了定神,最后又郑重问了一遍:“你确定喜欢顾家那个?”
蒋慕渊颔首,他应了,见长公主还有些犹豫,便屏退了伺候的人,低声与长公主道:“母亲,镇北将军的出身不高不低,正正好。我们国公府已经到头了,没有必要再与其他公候伯府结亲,尤其是有些实权的,会引猜忌的。”
长公主的面色霎时间白了白:“别浑说!那是你亲舅舅!”
蒋慕渊没有反驳,他也不用反驳,因为长公主说完,自己就重重抿了抿唇。
天家连父子都没有,何况舅甥。
长公主道:“顾家有兵权,你若是为了那个考量……”
“她是四房的,且父亲没了,上头那个哥哥在余将军麾下,不管北地的大军,”蒋慕渊解释道,“她正正好。”
身份再高,不是好事,出身再低些,娶为嫡妻,倒像是蒋慕渊特意为之,又说不过去。
“行吧……”安阳长公主叹了一口气,安抚一般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过两天先让母后见见她。”
离用晚饭还有些工夫,长公主让蒋慕渊先回去歇会儿,等人走了,她偏过头问进来的廖嬷嬷道:“你看呢?”
廖嬷嬷没有立刻回答,她想到了前回顾云锦来府里时的事情了。
彼时采文去送客人,正好瞧见听风和顾云锦说话,态度敬重。
采文回来就告诉她了,廖嬷嬷觉得怪,可来龙去脉没有弄明白,她自然不会与长公主说,而采文说完就忘,几个月一过,只怕都已经不记得那一岔了。
当时想不明白,眼下再看,倒是理得顺了。
听风向来跟着蒋慕渊,定是晓得了他们爷的心思,这才会对顾姑娘那般敬重。
而以听风与顾云锦说话时熟悉的程度,小公爷和顾姑娘一定也很熟悉,绝不是他自己说的“只说过几回话”的关系。
廖嬷嬷垂着眸子,来回考量了一番,还是瞒下了这一点,并没有把蒋慕渊的底细漏给长公主。
若是因为那两人私交不错,让长公主对顾云锦有些旁的想法,那就不好了。
毕竟,在廖嬷嬷看来,不管小公爷是什么心思,那位顾姑娘是浑然不知情的。
她这把年纪了,没有别的本事,就是会看人。
若顾云锦那时候就思慕蒋慕渊,或是她想方设法要嫁进国公府,那她在面对长公主时,眼神、语态之中,肯定会流露出来的。
只要漏了端倪,廖嬷嬷就不会看错。
可她记得,顾云锦当时态度恭谨、举止落落大方,根本没有半点不能说出来的念头。
看来,还真是他们小公爷一头热了,那她又何必多嘴几句,惹些不必要的戒心呢。
廖嬷嬷暗暗好笑,嘴上道:“京中公候伯府的姑娘,您虽然接触得不多,但郡主大体上都是打过交道的。
说实在话,能和郡主处得好的,总共也就那么几个,添上官家女,最多也就两只手。
您以前说过,郡主的父亲不在了,她母亲又不管她,您心疼她当亲女儿养着,想多留她两年再给她说亲的,那您现在给小公爷娶亲,就不单单是挑您的儿媳,也要挑郡主的嫂嫂。
姑嫂相处,学问也多,若是处不拢,到时候为难的不还是小公爷吗?”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这些年,寿安等于是长公主亲手养大的,跟女儿没有什么两样。
她太清楚寿安的性子了,面对外人,寿安不是个怕事的,结交就是结交,疏远也是明明白白的疏远,可若是对家里人,她会忍气吞声,她不想让长公主夫妇和蒋慕渊夹在中间。
这么看来,与寿安交好的顾云锦,倒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了。
廖嬷嬷见长公主微微颔首,又道:“您刚才怎么会以为,小公爷是因为柳姑娘而选顾姑娘的呢?小公爷做事向来稳当的……”
“他做事是稳当。”安阳长公主笑了起来,她这个儿子,主意大,本事也不小,要是寻常事,她是不会有那样的质疑的,可偏偏就是感情事……
“他什么时候对姑娘家上过心?”长公主嗔道,“满脑子习武,天天恨不能住在府衙里,朝廷有些什么事儿,一个劲儿往上凑,我就怕他稀里糊涂的。”
廖嬷嬷闻言也笑了:“那小公爷好不容易开窍了,您可要使劲儿推他一把。”
安阳长公主笑意更浓了,可笑着笑着,想到蒋慕渊说的“引人猜忌”,她的心又是重重一沉。
她想和廖嬷嬷说道说道,可话到了嘴边,犹豫再三,还是咽了下去。
为人臣子,又是血亲,小心谨慎是应该的,可就这么去怀疑皇兄,长公主又难免不安。
蒋慕渊回了自个儿院子,刚到门口,就见寿安在廊下等着他。
“天冷,怎么还站在外头?”蒋慕渊问道。
寿安笑弯了眼,她可算是把蒋慕渊盼回来了,满京城的流言,她自然也听说了,很是担心顾云锦会成为长平的嫂嫂,还特特跟听风打听了几回蒋慕渊的行程。
“哥哥捎回来的信,我都交给顾姐姐了。”
寿安才说了一半,就被蒋慕渊打断了,他低声问道:“你去过西林胡同的将军府吧?她住哪个院子?”
第二百一十九章 忽略
听风就候在一旁,闻言惊讶地看了蒋慕渊一眼,又在被他们爷发现之前,快速地低下了头。
有那么一瞬,听风的心情是格外复杂的,郡主不知道他们爷问这事是什么意思,但他是一清二楚的。
前两回夜里去珍珠巷,还是他守在外头的。
可……
可西林胡同不是珍珠巷呀,没有贾妇人帮着打掩护,顾家几位公子也在,府里又有家丁护院,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还是要些运气的。
他听说了,下午时他们爷和顾家六爷偶然遇见、相谈盛欢,要是夜里顾六爷就发现这位新结识的小公爷出现在了自己妹妹的屋子里……
这恐怕不是打一架就能解决的事情。
而且,顾家肯定也不愿意闹大了传出风声,那就是蒙头干一架,他们爷就算被打青了眼睛,对外也只能说是自己撞的。
想想那场面,听风就晕头转向。
寿安自然是猜不到蒋慕渊的用意的,哥哥问了,她便依着印象回答了。
西林胡同的宅子是听风打听来的,知会顾云锦之前,蒋慕渊是去看过的,对里头的布局大致有些概念,比照着寿安的说法,粗粗能定下顾云锦屋子的位置。
在心中勾起那宅子的地图后,蒋慕渊与寿安道:“这几日,皇太后应该会让顾姑娘一趟……”
寿安眼皮一阵跳,张口道:“不会是因为小王爷吧……”
“是因为我,你这小脑袋瓜子整日都在琢磨些什么?”蒋慕渊哭笑不得,“你到时候拿给糖果给她,她还不知情,你别给说穿了。”
寿安郡主闻言,一双眼睛晶亮晶亮的。
她整日没有琢磨什么,就只琢磨着不能让长平把顾云锦抢了去。
听说蒋慕渊都安排好了,她满心欢喜,一口答应:“哥哥放心,我不会给你添乱的。”
嘱咐了寿安,蒋慕渊又问道:“京里书局出的那套讲书生闯地府的话本,你那儿有吗?”
寿安颔首:“有的,他们书局出的话本都很有意思,我那儿都有。”
“借我看看,”蒋慕渊道,“我让听风去你那里拿。”
说好了借话本,等蒋慕渊在长公主那儿用过了晚饭回来,听风已经把厚厚一叠话本都搬了来,堆在了大案上。
顾云锦给他说过的三个故事,都一并借来了。
油灯下,蒋慕渊不疾不徐地翻着。
大体的故事进展,他已经从顾云锦转述的信上知道了,再看完整的话本,也有另一种乐趣。
可故事过半,蒋慕渊就读出了些不一样的情节来。
他微微蹙眉,把后续内容读完,便印证了心中所想。
他又换了一个故事,迅速看完后,不由失笑地摇了摇头。
把一个由数册话本组成的复杂故事,压缩到薄薄几张信纸之上,必定会有概括和取舍,而顾云锦的取舍之道十分有趣。
她去掉的是所有的感情线。
就好似还没有出完的两个书生闯地府的故事,顾云锦只说他们如何与敌人斗智斗勇,在地底下一步步闯出了名堂,却丝毫没有提过他们一个无比挂念在阳间的妻子,一个从鬼差手中救下了几年前病故的未婚妻……
明明,在完整话本里,这两条线是下了大笔墨刻画的。
蒋慕渊倒了一盏热茶,看着氤氲热气,猜想为什么顾云锦会忽略了呢?
是她觉得在给一位公子的信上写这些内容不合适,即便是故事里人物的感情,她写下来也不妥当,还是她多少有些意识到他,虽然还朦胧着,但下意识地就去掉了呢?
蒋慕渊想,恐怕是前者吧,小姑娘压根就没有开窍。
等她知道了,不晓得会是怎样的一个反应。
冬天的夜色浓郁,今日又无月光,沉得仿若化不开的墨色。
听风看了眼西洋钟,挠了挠脑袋,问道:“爷今日不过去?”
之前听们爷问郡主,听风还以为他今夜就要去的。
蒋慕渊一面翻着话本,一面随口答道:“先等她进宫见了皇太后。”
他自是想见顾云锦的,在两湖时对着那幅琼宫图睹物思人,如今在一座城中,距离上是近了,可他还不能去。
皇太后那儿,他说的是他一头热,顾云锦浑然不知情,那他还是继续瞒着好。
他也不敢确定,若去见了顾云锦,坐下来听她说话,看她笑容,他会不会冲动之余就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那样,顾云锦惊讶意外不说,等去了慈心宫,指不定就叫皇太后看出端倪来。
那前头都按部就班,就白费力气了。
好歹等过了这几日……
皇太后说了依他,就当真没有耽搁,隔日就有内侍到顾家传话,让顾云思与顾云锦明日一早进宫去。
单氏讶异极了,送走了内侍,急匆匆寻了徐氏,打发了伺候的人,低声道:“莫不是真因为永王府的事儿?若不然,皇太后好端端要见云锦做什么?”
徐氏亦是忧心,寻找着合适的解释:“不是还叫上云思了吗?”
“我看云思就是个凑数的!”单氏撇嘴。
妯娌两人琢磨了一通,还是勉强稳住了阵脚,是好是坏,明日便知分晓了……
这样的猜测,不止单氏有,其他得了消息的人也那么想。
之前认为永王妃不会选择顾云锦的百姓,一下子也迟疑起来了。
顾云锦被单氏催着试了几身衣裳,总算选定了明日要穿的戴的。
宫里不比他处,慎重些总是没有错的。
寿安郡主让林嬷嬷送了些糖果过来。
林嬷嬷笑着道:“皇太后喜欢吃这些,只是碍着身体,每日都只能尝一颗。
可即便不能多吃,拿到糖了,皇太后还是会很高兴的。
两位姑娘明日背着嬷嬷宫女们,暗悄悄把这些交给皇太后……”
有人来提点,单氏松了一口气,又请林嬷嬷给她们说了些进宫的规矩。
避开顾云锦,单氏还想打听皇太后召见的内情,林嬷嬷得过吩咐,自然是一问三不知,单氏也就只好不问了。
翌日上午,顾云锦和顾云思一道进宫拜见皇太后。
第二百二十章 入宫
前世今生,顾云锦都是第一次入宫。
长长的甬道通往不同的宫室,顾家姐妹跟着引路的嬷嬷一路往慈心宫去,路上遇见了不少宫女嬷嬷。
有人好奇,站住了脚步看着她们,与同伴交头接耳说上几句。
顾云锦隐约听到几个词,不是议论她的模样,就是猜测她的身份,有消息灵通些的,就在嘀咕皇太后为何要让她进宫来。
她脚下依旧不疾不徐的,只是转过头冲着那些人抿唇笑了笑。
一般这种情况下,多是当作没有听见,走过去就算了,顾云锦这截然不同的反应让不少人都吃了一惊,而后先一步挪开了视线。
顾云思把这些动静看在眼中,笑着嗔顾云锦。
如此轻松的心态,直到到了慈心宫里,才慢慢变得紧张起来。
宫女传禀之后,顾云锦姐妹两人进了大殿。
京里落过初雪之后,一直极冷,慈心宫里早早烧起了地火,比外头暖和许多。
两人解了斗篷,去了身上寒气,这才进西暖阁给皇太后行礼。
“走上来叫哀家看看仔细。”皇太后吩咐道。
顾家姐妹上前,抬起头来。
皇太后上下打量着。
都说顾家四房的姑娘模样极好,因而皇太后从五官上一眼就能分辨出顾云思和顾云锦来。
倒不是顾云思不漂亮,真论起来,她的五官比许多姑娘都要好,鹅蛋脸,印堂平整红润,杏眼柳眉,看着就挺叫人喜欢的,可比之顾云锦,还是会有高下。
皇太后见过无数美人,也要夸一句顾云锦长的是真好。
她原以为,能让蒋慕渊瞧一眼就上心了的姑娘,模样许是妖娆的那种美,眼下她见了人,才晓得顾云锦一点也不妖,她美得很周正。
皇太后偏过头与向嬷嬷道:“外头夸她还真没夸错。”
向嬷嬷笑着附和,示意两人在绣墩上坐下,又让宫女上点心。
顾云锦记着林嬷嬷的叮嘱,给顾云思打了个眼色。
顾云思不动声色阻了向嬷嬷的视线,顾云锦暗悄悄把荷包送到了皇太后手边。
皇太后下意识地接了过来,入手一捏,她立刻心领神会,动作自然地把荷包藏到了袖子里,笑眯眯看着顾云锦:“哪个告诉你的?”
顾云锦低声解释道:“是寿安郡主。”
皇太后笑意更浓了。
她昨儿让内侍去西林胡同传话,不过一日工夫,寿安还指点了顾云锦这些,可见两人关系是极好的。
收到了糖果,皇太后神清气爽,道:“哀家住在宫中,外头的消息总是慢了许多,前几天才听说了你救火的事儿。
哀家见过不少功夫出色的姑娘家,能胆大到鼓励邻里一道救火的姑娘,那倒是少见的。
你给哀家仔细说说那天的事儿。”
顾云锦微微睁大了眼睛。
皇太后叫她进宫来的理由,顾云锦琢磨来琢磨去都没有结论,更加想不到,竟然是想听她说着火那天的事情。
虽然心中隐隐觉得没有那么简单,但皇太后问了,顾云锦还是不能不答的。
“叫臣女自个儿说,有些怪不好意思的……”顾云锦轻咬下唇,理了理思绪,慢慢讲述起来。
一句“不好意思”让皇太后忍俊不禁,不由仔细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她脸上还有淡淡的笑,笑容里几分腼腆,那些英勇事迹从她口中出来,没有自傲,反而谦逊又认真,倒真的应了那句“不好意思”。
顾云锦的讲述与向嬷嬷打听来的差异不大,只是侧重不同。
向嬷嬷听来的,自然是从头到脚夸赞顾云锦如何勇敢,如何安排救火,但由顾云锦来说,她更多的是说邻里们的帮助和齐心。
从顾云锦的话语里,皇太后听出了她彼时对火情的担忧,和对邻里的关切和同情。
若不是知道生活疾苦,又怎么能体会背井离乡在京中勉强站住脚步的邻居的艰辛呢?
满京城多少贵女,哪怕不至于到问出“何不食肉糜”的荒唐程度,但会像顾云锦一样理解百姓生活的,其实并不多。
皇太后想,这大抵是因为顾云锦生在北地吧。
见过京城繁华,也见过边关疾苦,经历过外地的进犯,这样出身的小姑娘和自有生在京里、长在京里的官家女,定然是不同的。
哪怕顾云锦进京有几年了,但幼年生活的痕迹还是留在骨子里,并没有散去。
相较于娇滴滴的贵女,皇太后更喜欢顾云锦这样的。
皇太后听得津津有味,宫女嬷嬷们亦随声附和,那一夜的经过在听众们的“起哄”之下,越发显得惊心动魄。
“不错、不错!”皇太后连连点头,让向嬷嬷去取几样年轻姑娘们能用的首饰来赏给顾云锦。
顾云锦恭谨谢了恩。
皇太后又看向顾云思,道:“你是要给傅太师的孙儿吧?”
顾云思垂眸应了。
“傅太师才华横溢,他那个孙儿,哀家也见过,是个俊生,前回写了篇文章,听说很有灵气。”皇太后拍了拍顾云思的手,笑道,“好好过日子,哀家就喜欢好孩子们和和美美的。”
顾云思点头。
皇太后想了想,又问:“你们的那位三姑婆,她现在身体如何呀?”
三姑婆?
见顾云思和顾云锦面面相觑,皇太后又仔细回忆了一番:“好像是叫顾微,和顾老将军一母同胞的。”
较之早早离开北地的顾云锦,顾云思对家里的亲戚更熟悉些,她把人对上了,道:“三姑婆前年跌了一跤,摔到了头,没了。”
这下轮到皇太后诧异了,她半晌都没有说话,良久才叹了一口气:“哎!年纪大了就是这样!一个不小心就出事儿了!她年轻时明明身体很好的。
哀家还在闺中做姑娘时,曾经去过北地,当时就认得了你们那三姑婆。
整个北地都夸她,说她本事厉害,巾帼不让须眉,哀家当时年轻气盛,一定要跟她比个高低,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后来,哀家回京了,她一直在北地,几十年不曾见过了,哪里想到,她已经不在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那阿渊呢?
提起顾微的时候,皇太后既叹息又怀念,她似是沉浸在了回忆里,许久才看向两个小姑娘,问道:“她提起过哀家吗?”
顾云锦也在回想,她离开北地时也就十岁,两世添在一块,也已经过去十五六年了,陈年旧事在她的记忆里早就模糊得一塌糊涂,只在长房进京后,随着单氏和顾云思的描述,才稍稍想起一部分来。
可她的印象里似乎并没有顾微,应该说,与她的祖父顾缜同辈的长辈,顾云锦几乎都没有印象了。
那一辈的,多是早早战死,成了祠堂里的牌位,受着后人的香火。
活下来的,因着早年战场上受伤过,身体都不太好,很难长寿。
因而,如顾缜那般将近耳顺之年还在战场上拼杀的,在顾家里都算身体极其硬朗的了。
但祖父依旧没有坚持到耳顺之年,他终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顾云锦能回忆起来的,只有一位叔祖父,好像是行四的,名字已然忘记,能留在记忆里,也是因为那位四叔祖父失去了两条腿,靠轮椅出行。
若不是如此特别,她可能也忘了。
至于皇太后想问的顾微,顾云锦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了。
顾云思看在眼中,提醒道:“就是住在将军府西侧的那位姑婆,你以前和云妙去过她那儿,她总给你糖吃。”
顾云锦垂着眸子,被顾云思这么一说,她虽然还是想不起那所谓的府西侧,也不记得曾经去过,但好像真的有一只老迈的手在她眼前摊开,掌心里是几颗糖果,而她似乎也听到了孩童欢呼雀跃的声音。
顾云思与皇太后道:“三姑婆很少跟臣女们说旧事,臣女也就没有听过她提起您来,应当是您贵为中宫、后又为皇太后,她不好多言了……”
“她从前可没那么讲究!”皇太后哼了一声,又问,“她总给你们糖果吃?”
顾云思刚刚帮着顾云锦打掩护,自然晓得妹妹递过去的那一荷包里装的都是糖,这会儿听皇太后如此一问,一下子通透了。
笑了笑,顾云思道:“这么一说,三姑婆是说过这么一段的。
她说她年轻时有一好友,很喜欢吃糖的,所以她平日都会在身上带一些糖,等友人想尝尝时,随时都能取出来一颗。
这个习惯一直留着,所以晚辈们去给她问安时,她也常分糖果的。
那位友人,是皇太后您吗?”
皇太后眯着眼睛笑了:“难为她这么多年了,还带着糖呢!”
顾微的这个小习惯让皇太后又是喜悦又是感慨,她缓缓说起了她和顾微相交的往事来。
“哀家年轻时脾气急,听说她厉害就一定要较个高下,她却不肯跟哀家比,说是她生在北地,长在军中,自幼骑马射箭,不跟哀家这种从京里来的姑娘争长短,真要比,那就她射箭,哀家投壶,”皇太后说着说着就啼笑皆非般摇了摇头,“哀家听不进去,偏要跟她比,硬抢了她的长弓,才发现哀家连拉个满弓都拉不开……”
皇太后絮絮说了很多,谁也没有打断她,都是认真听着的,而皇太后的眼睛却是那般明亮,仿佛说着往事,她就又回到了那个策马扬鞭的十四五岁,还是一生中最不羁、最恰意的年华。
“老了、老了……”皇太后说完,长长叹着,“这把年纪了,想起从前就是这样。顾微当年能百步穿杨、能跟军中男儿一较高低,老了却是脚下一滑跌到脑袋就没了,哀家那时候一天想吃多少糖都无人管,现在,一天一颗,这些人都唠唠叨叨的!”
皇太后埋怨一般瞪了向嬷嬷一眼。
向嬷嬷只是笑,不说话。
皇太后说了很多,饮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重新看向顾云锦。
故人的同族晚辈,这让皇太后对顾云锦亲切许多,她笑道:“人老了,整日里琢磨的事情也跟年轻时不一样了,哀家现在操心的,就是这个孙女要挑驸马了,那个孙子要娶媳妇了。满脑子都是各家公子姑娘,年纪对不对得上,性子如何如何的……哎呦,记着记着就混在一块了。”
顾云锦的呼吸顿了一拍。
皇太后让她们进宫来,肯定不会是为了听听北三胡同救火的事儿的,三姑婆的往事,也不是重点,那眼下这一茬,恐怕就是皇太后真正的意思了。
这些日子,天气寒冷,顾云锦没有跟随兄长们出城骑马,但京里的那些传言,她多多少少都是听说了些的。
虽然她一直当作无稽之谈。
毕竟,那天万寿园里,她压根没有见到永王妃。
再者,她与小王爷只打过几次照面,她想都没有想过,自己会跟小王爷扯上干系。
前世糟糕的婚事且不去说,今生重来,若是可以选择,顾云锦自是想在家里多留几年的,但她知道单氏和徐氏想替她说个好人家,长辈们尽心尽力的,那她也不胡乱拿主意了。
顾云锦想着,单氏她们应当会给她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官家子,反正她对婚姻没有多少奢望,就是搭伙过日子,只要对方人品端正,家里人讲理,能平顺地相处,如此一来,也不至于像上辈子一样,最后让娘家人替她担心。
她所求简单,单氏亦不是个一门心思要高攀的,因而皇亲国戚之类的,根本不在她们的考量之中。
外头的流言,说到底也就是流言而已。
可眼下看来,那些流言似是传到了皇太后的耳朵里了。
顾云锦斟酌了一番,在皇太后点破之前,先一步开口了:“那日万寿园,臣女是与郡主、县主一道去赏菊的,并没有遇见永王妃,也不清楚王妃那日是不是在万寿园。也许就是一个巧合,正好凑在一块了,才叫外头浮想联翩。”
“你倒是个急性子,哀家没有点破,你自个儿先说破了。”皇太后哈哈大笑,她见多了弯弯绕绕的,还有一些晚辈,以为自个儿有些聪明,在她跟前使心眼,可她这些年什么样的心思没琢磨过?看着那些小动作就糟心。
反倒是顾云锦这般直白的,有趣得紧。
皇太后含笑问她:“晓得你跟恪儿不熟,那阿渊呢?”
第二百二十二章 好好想想
阿渊?蒋慕渊?小公爷?
顾云锦睁大了眼睛,不晓得皇太后为什么会这么问。
她轻轻抿了抿唇。
蒋慕渊明里暗里帮她许多次,让她揍杨昔豫出气,又替她解决了石瑛那个危险惹事的,给徐氏请了乌太医看诊,珍珠巷也好、西林胡同也罢,都是靠着他办妥的。
这些交情摆在跟前,要说跟蒋慕渊不熟,顾云锦面皮再厚,睁眼闭眼都说不出那样的瞎话来。
顾云锦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比之小王爷,那臣女确实是跟小公爷更熟悉一些。”
这个答案周全又狡猾,偏偏顾云锦说得一本正经,皇太后看她神色,知道她不是故意使话术避重就轻,不由再次抚掌大笑。
顾云锦这个小姑娘,实在是有趣。
也看得出来,她的确就像蒋慕渊说的一样,对他的心思浑然不觉,只将他当做寿安的哥哥看。
“阿渊该娶亲了,”皇太后沉沉看了顾云锦一眼,“好孩子,回去好好想想……”
顾云锦被前头半句吸引了注意,她其实不记得从前蒋慕渊是什么时候娶的柳媛,但从年纪来看,总归也就是这一两年间了,皇太后此刻提起来,时间上倒是不奇怪的。
她只是为蒋慕渊感慨,白云观里,他说过他跟柳媛处不拢,其中原因彼时没有细说过,但以今生顾云锦对蒋慕渊和柳媛的认识来看,这两人肯定合不来。
就柳媛那别人不招惹她、她却急着招惹别人的莫名其妙的性子,能处得来才见鬼了呢。
再者,寿安一点儿也不喜欢柳媛,两人交恶。
想着蒋慕渊对她的帮助,和她跟寿安的交情,顾云锦正想着寻个机会与寿安说道说道,最好能不让柳媛嫁进宁国公府,却没想到皇太后后面还跟了那么一句“回去好好想想”。
不可能是想怎么断柳媛的路子,那是让她想什么?
顾云锦一时半会儿没有琢磨过味道来,诧异又茫然地看着皇太后。
皇太后再一次断定了心中所想,这小姑娘当真是没有开窍的,她的外孙儿,还是一头热呢。
顾云锦没有领会,但顾云思旁观者清,这会儿已经想明白了。
见她们姐妹有人品出味道来了,皇太后也就不再点一次,开口说“乏了”。
顾云锦和顾云思忙起身告退,两人随着向嬷嬷出了正殿,便有宫女引她们出宫去。
向嬷嬷笑眯眯道:“今日时候不赶巧,不能让宫女引两位姑娘去御花园里逛逛了,等过年了随郡主一道来请安,到时候再去御花园里走走。路上当心脚下,皇太后赏赐的东西,晚些会有人送去西林胡同的。”
姐妹两人给向嬷嬷道了谢,这才跟着宫女往外头走。
顾云锦一肚子狐疑,也知道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等出宫上了自家马车,她才偏过头看向顾云思:“皇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真不明白?”顾云思的指尖在顾云锦的脸颊上戳了一下,“机灵时是真机灵,迟钝起来也是真迟钝,我都不晓得说你什么才好!皇太后的意思,是想让你嫁给小公爷呢。”
顾云锦的眸子骤然一紧,而后脸上满是一言难尽的神色。
前一刻,她还在跟皇太后解释她跟小王爷根本没有关系,后一刻,皇太后就要让她嫁给蒋慕渊了?
孙儿和外孙儿,外头流言还不断,皇太后这是讲究还是不讲究?
顾云思这一路走出宫时也来来回回想了很多,这会儿理顺了不少,便给顾云锦说道:“皇太后是知道万寿园的事情的,她在此刻跟你提小公爷,那她肯定会事先问过永王府,且确定永王府没有那样的意思。
但凡永王府有一点儿苗头,皇太后按理都不会再跟你提小公爷,一来伤了他们兄弟和气,二来满朝都知道皇太后最宠的就是小王爷,便是争起来,皇太后都会向着小王爷的。
既然永王府没有那个意思,我们也就不用管万寿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只需说小公爷。
小公爷已经回京了,按说也进宫见过皇太后,皇太后突然召你进宫、又说了那么一通,你觉得是谁的主意?”
顾云锦憋着嘴默不作声。
顾云思的分析十分有道理,若是以旁观者的角度,顾云锦肯定会说,这就是蒋慕渊的主意。
可她眼下成了那个局中人,就有些掰不清了。
她和蒋慕渊的关系很好,她对他满怀感激,又因前世白云观的相遇而感慨,毕竟是她上辈子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外人,总归是特别些的,她把蒋慕渊当恩人、当朋友、当好友的哥哥,却独独没有想过那一岔。
哪怕被顾云思点拨了,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依着车厢壁,顾云锦的下巴磕在膝盖上,不住自问:难道蒋慕渊当真是那样想的?
她真的是当局者迷,从头到尾都没看出来过?
马车行到府里,脚踏摆好,顾云思正要起身下车,就听见顾云锦闷闷的声音。
“若真是他的主意,我要怎么办?”
顾云思顿了顿,道:“若是小公爷,不也挺好的吗?”
本是自言自语,不料顾云思听见了还回答了,顾云锦干脆问道:“三姐姐又不认识他,怎么说好坏的?”
“京里谁不知道小公爷是怎么样的人?”顾云思下了车,一手撑着车架,一手撩着车帘,冲着里头的顾云锦笑了起来,“我虽不认识,可你认识呀。”
闻言,顾云锦抬起眼帘,视线正好对上顾云思含笑的双眸,笑意感染了她,她不由也弯了唇角。
是了,她是认得蒋慕渊的,她和蒋慕渊也比其他人认为的更熟悉些,毕竟,如顾云思、寿安这样,都是不知道蒋慕渊夜里还来寻她下棋说话的。
到底怎么一回事,与其她一人在这里想破了脑袋,不如去问问另一个当事人。
顾云锦下了车,招了念夏过来,附耳低声对她吩咐道:“去跟贾大娘说一声,我有事儿寻小公爷。”
第二百二十三章 本末倒置
交代完了,顾云锦才和顾云思一道去徐氏那儿。
门房上的说了,单氏在徐氏屋里等她们,顾云锦想,应当是单氏担心她们进宫,又不好让徐氏大冷的天到处走,干脆就去四房等消息了。
沈嬷嬷已经得了信,到院子外头迎她们,见两姐妹脸上还有笑容,没有半点儿的苦大仇深,这才松了一口气。
徐氏畏寒,屋里的炭火烧得旺,单氏坐了会儿了,后脖颈隐隐有些冒汗,说不上是热的还是担心的。
等见了两姐妹,单氏眉梢一扬,悬着的心落地了。
虽是将军府,但顾家很少正儿八经与京城官家打交道,也就是入京后这几个月,单氏在渐渐疏通人脉。
不过,宫里不比寻常官家,皇太后跟前说话也不像与郡主、县主这样的同龄姑娘相处,单氏又摸不透慈心宫召见的缘由,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
“皇太后都说了些什么?”单氏起身,一手拉过一个,问道。
顾云锦还在琢磨蒋慕渊的事情,一时没有开口,等回转过神来,就听见顾云思已经在答了。
“问了云锦救火的状况,还问到了三姑婆,皇太后似是闺中曾与三姑婆相熟,晓得她老人家没了,很是感慨了一番,”顾云思顿了顿,目光飘向顾云锦,又道,“这些事儿应当都是顺带的,主要是为了云锦的婚事。皇太后的意思是让云锦嫁给宁国公府的小公爷,这似乎也是小公爷的想法,皇太后让云锦好好想想。”
单氏和徐氏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都在对方的眼底读到了吃惊和意外。
单氏揉了揉眉心,问顾云思道:“皇太后说明白了?别不是你领会错了?”
顾云思道:“是这个意思,应当是错不了的。皇太后这般急着叫我们进宫,我觉得是云锦要及笄了,怕及笄礼上有人跟母亲和四叔母提起来……”
这倒是说得通的。
及笄那日来观礼的都是亲朋好友,若有夫人和单氏提了,虽不至于当场定下来,但总归是个意向。
有了意向,那后头就是两家相看,没有问题就交换庚帖合八字,一连串往下走。
旁人想从中间插一手也可以,就像年初徐家与王家彼此定了意向,却被金大人府上横插一脚一样,成与不成,都不是多体面的事情。
皇太后既然有那个想法,那赶在及笄之前也透个口风给顾家,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只是,妯娌两人为了顾云锦的婚事操心,一门心思想寻个彼此满意的姻亲,让顾云锦嫁过去之后能过得舒心、平顺,用单氏的话说,这样一来,她们也就能对得起顾云锦故去的亲生父母了,但,她们从未想过要高攀皇亲。
哪怕是外头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的,单氏也不认为永王妃的目标一定是顾云锦,当日贵女不少,论门户论出身,顾云锦在其中委实不出挑。
可现在,一个惊雷砸下来,慈心宫里明明白白发了话,不是永王府,而是宁国公府。
徐氏握住了顾云锦的手,柔声问道:“你与郡主相熟,那小公爷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顾云锦轻咬下唇,她其实想了很多,只是脑袋混沌,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一般。
既然给蒋慕渊递话了,那总归等问过他了再看。
“皇太后突然这么一说,我还没有想明白的。”顾云锦直言道。
徐氏笑了笑,劝道:“我们几个在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你肯定越发想不明白了,不如先回你自个儿那儿去,一个人慢慢想,不要叫我们的想法影响了,自己想明白才最要紧。”
顾云锦听得在理,她的确要多理一理思绪,便起身回东跨院去了。
徐氏关切地看着她的背影,末了叹息一声。
单氏苦笑地摇了摇头,这种大事,除了心大到天塌下来都不眨眼的,其余姑娘家,哪个都是要懵的,她偏过头问徐氏:“四弟妹,你以为呢?这亲事……”
徐氏沉默了会儿,终是抬头问单氏:“我们有选择吗?”
单氏无言以对。
世袭罔替的国公府,如今的国公夫人还是长公主,真真正正的皇亲国戚,慈心宫里主动提出来的,将军府似乎真的没有什么选择。
“我觉得挺好的呀,”顾云思的想法大胆多了,“论出身、论模样、论文武、论品行,合在一块看,满京城比小公爷还好的能有几个?云锦若是拒了,哪怕宫里不追究,京里又还有哪家敢娶云锦?
母亲和四叔母帮着云锦相看,说要寻个门当户对的,但对方再相当,云锦也不认识对方。
除非能有一个叫云锦一见倾心的,不然,不认识的与认识的小公爷,那不还是小公爷更好些?
我听云锦那意思,她并非不喜欢小公爷,只是从未那么想过,给她些时间琢磨,应当能想转过来的。
再者,以小公爷的品行,既然是他想娶云锦,往后就会对云锦好。
我们这一屋子的坐在这儿,想来想去,不就是想找个能对云锦好的人嘛!”
“云思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吴氏从外头进来,只听到了最后这半截,她连连点头,家里挑姑爷,其余都好说,最要紧的就是会对姑娘好。
单氏和徐氏对望了一眼,亦是失笑地摇头叹息。
是了,她们都是忽然间叫皇亲的身份给唬着了,险些本末倒置,与其在这儿左右为难,不如要弄弄明白,到底是不是蒋慕渊一心求娶的。
反正现在顾云锦哪个都不倾心,那给她说亲跟两眼摸瞎就没有什么区别,还是要看男方的心意。
徐氏想了想,与吴氏道:“云齐不是认得小公爷吗?让他去问一声。”
单氏也觉得这个主意好,若蒋慕渊是真心结亲,那顾云齐去问,他一定会表达立场的。
年纪到了,男婚女嫁,极其平常,只要有诚意,就能坐下来好好谈。
吴氏应了。
前头门房上来报,说是宫里的赏赐到了,屋里人赶忙起身出去谢恩。
吴氏亲自去东跨院叫顾云锦,穿过月洞门,她突然顿了顿脚步,一个念头在心底来回转悠:云锦以前说过的贾大娘背后的那位贵人,莫非就是小公爷?
第二百二十四章 有勇有谋
那位贵人一直在帮助她们。
石瑛送去当铺里的那些东西,明面上是贾大娘出面赎回来的,可靠的是她背后的贵人。
徐氏得了乌太医看诊,药引里的紫河车也帮她们担着。
北三胡同住不了了,就让她们随贾大娘住到珍珠巷,如今西林胡同的宅子,也是对方替她们寻的。
这一桩桩算下来,哪怕于对方而言是举手之劳,但她们的确是受了大恩惠。
吴氏只晓得有那么一个贵人,却不清楚对方身份,现在把这些“好事”安到小公爷身上,来回一顺,倒是很说得通的。
她唤上顾云锦,一道去接了赏赐。
皇太后赏了些首饰,并几匹布料,东西算不上多,但每一样都是极好的。
首饰做工精细,布料花样时兴,都是适合年轻小姑娘的。
送走了内侍,单氏笑着道:“都是给你们姐妹的,怎么分,你们自己商量,首饰是成品不着急分,主要是布料,你们定下来了,我让师傅赶一赶,及笄礼时还能穿身上。”
哪怕不缺新衣裳,姑娘家对裁新衣还是有热情的。
顾云思知道顾云锦的心思一时半会儿落不到这些琐事上头,笑道:“我替你拿主意,你只管等着穿新衣,如何?”
这几个月相处,顾云锦晓得顾云思的眼光极好,自是应下。
长房、四房各自回去。
吴氏迟疑着,行至半路,终是叫住了顾云锦,低声问他:“帮我们的那位贵人,是不是小公爷?”
顾云锦老老实实点头:“是他。”
推测得到验证,吴氏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笑道:“他是一直都存了想娶你的念头了吧?”
顾云锦不晓得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了。
窗户纸一捅破,之前忽略掉的许多细处都一并显现出来。
无论是夜里翻墙到她房里,还是与她书信往来,哪怕两人没有提过任何儿女私情,但这种事都是半点张扬不得的。
只因她从未想过感情之事,蒋慕渊的行事又特别坦荡磊落,以至于顾云锦根本没有去琢磨过这样做是否应该,或者说,这样做,是否合礼数,是否过了寻常往来的那根线。
可要说蒋慕渊想娶她,她为什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当真如顾云思所说,迟钝起来是真迟钝吗?
“嫂嫂,”顾云锦抬眸,看着吴氏道,“我是不是真的很不开窍?”
吴氏扑哧笑出了声:“男未婚女未嫁,他是那么想的,你现在开窍也不迟。”
顾云锦回了屋里,从匣子里取出蒋慕渊在两湖时写给她的信,认认真真看着。
熟悉的字迹,内容也不陌生,可或许是换了个角度来看,有些句子似乎又添了另一种意思。
“哪怕同一个月亮,我看到的月光不及你眼中的十分之一。”
顾云锦的指尖落在这句句子上,低低喃了一遍。
当时看信,她知道这仅仅数字里意味深长,她以为他思念京城,遗憾无法与家里人中秋团聚,可现在想,他彼时也是在想她吧……
蒋慕渊其实是与她提过的,是她自己没有领悟罢了。
另一厢,吴氏寻了顾云齐。
余将军麾下的一位参将前几天刚回京,叫了顾云齐今日中午吃酒,因而他这会儿才刚回府。
听吴氏一提,顾云齐的眉梢一扬:“小公爷想娶云锦?”
“应当是这个意思。”吴氏答道。
顾云齐的眉头拧了起来:“你说,他回京那天路上遇见我,到底是真的在营中见过我,还是他在打云锦主意,跟人打听了我,想先拉拢我?”
吴氏闻言笑了:“那你被他拉拢了没有?”
顾云齐一言难尽。
他当时的确是被拉拢了,蒋慕渊对事情的许多想法与他很相似,又互有补足,让他豁然开朗。
算起来,蒋慕渊比他还小些,年纪轻轻就能独当一面,哪怕不是皇亲国戚出身,这样的人也是前途无量的。
顾云齐很愿意与蒋慕渊交好,可若是对方的接近有示好的目的在里头,而他的目标是顾云锦,那……
吴氏哪里不晓得顾云齐在想什么,她劝道:“他想娶云锦,先拉拢你有什么不对吗?这叫有勇有谋!
他若是不把大舅哥这样的娘家人搁在眼里,我才要反过头来担心他会对云锦不好了。
小公爷看重云锦,才看重你。
爷你好好问问,你们都不在京里,这半年多,小公爷明里暗里帮了我们许多的……”
等吴氏把小公爷的帮助都说了,顾云齐只觉得憋了一股子气。
这么说来,蒋慕渊当真是“居心不良”很久了!
可他的帮助又都是实打实的,帮到了点子上,顾云齐知道自己应该感激,可这感激又实在不是个滋味。
顾云齐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咕咚咕咚灌了半壶水,大冬天的,他胸口跟火烧似的灼热。
半晌,他揉了一把脸,道:“我算是体会到余将军跳脚的感觉了。”
余将军接到家书,晓得他的父母给他的幺女说了一门亲事的时候,就是这么焦躁的,整个人冒火一样,看谁都不爽快,只想跟人打一架。
吴氏弯着眼睛直笑。
顾云齐不想憋坏了,让人给国公府送帖子,要尽快与蒋慕渊说道说道。
他没有等太久,送帖子的人回来,说送去时正巧遇见听风,听风讲小公爷今日下午在素香楼,顾云齐随时可以过去。
这是摆好了场子就等着他了。
顾云齐赶过去,依旧是前回的雅间,蒋慕渊坐在桌边,面前摆了一叠百合绿豆糕。
一鼓作气,顾云齐也不与蒋慕渊兜圈子,开门见山道:“小公爷,是皇太后希望你娶云锦,还是你想要娶她?”
蒋慕渊已经知道皇太后应允了,只要她老人家不反对,哪怕圣上不高兴,安阳长公主最后也会应的,而他的父亲亦是如此。
他看向顾云齐,沉声答道:“是我想娶,我也禀了皇太后与我父母,只等顾姑娘点头了。”
但凡蒋慕渊有半点犹豫,顾云齐都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可偏偏对方答得这般坦荡,让顾云齐觉得自己像是硬拆姻缘的恶父母一般。
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顾云齐又问:“那要是她不点头呢?”
蒋慕渊微怔,下一瞬,笑意从眼底溢出,唇角微扬:“那就只能哄到她点头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我怕别人摔着她
一个哄字,他说得极其温柔,蒋慕渊丝毫也没有掩饰语气之中的宠溺。
与之相反,顾云齐的脸色却是越发难看了。
同时男子,他又是已经娶了媳妇的,当然知道“哄”女人到底要怎么“哄”,一想到往常他哄吴氏的那些场面,会被蒋慕渊用到他妹妹身上去,顾云齐就觉得脑壳涨得眼冒金星。
没眼看!不愿想!一丁点的苗头都想直接掐灭了!
顾云齐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他怕一不小心就把它捏碎了,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瞪着蒋慕渊,眼底的火焰要喷出来了似的。
蒋慕渊把顾云齐的反应都看在了眼中,他当然知道刚才的那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若是今日有个男子突然来他面前说要把寿安哄回家去,他大概已经一拳打过去了,顾云齐还硬压着脾气,一来是碍于身份,二来也是顾及顾云锦。
这桩婚事,蒋慕渊若要强娶,将军府也没有其他转旋的法子。
哪怕蒋慕渊不在意与大舅哥动拳脚,他上头还有父母,有圣上,有皇太后。
顾云齐要是图一时痛快,后续收拾烂摊子的就是他的妹妹了。
可蒋慕渊并不想逼迫什么,他要跟顾云锦和顾家其他人说明白,把真心坦坦荡荡摆出来,让他们相信结这门亲是对的。
蒋慕渊抬手提起茶壶,把顾云齐放下的茶盏添了七分满,缓缓道:“顾姑娘总要嫁人的。”
顾云齐的眉头皱了皱,眼中的火焰渐渐小了些。
他当然知道顾云锦迟早要嫁人的,她再过不久就要及笄了,应该说,嫁人的日子其实不远了,最多再一两年,无缘无故在娘家留得久了,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不能拦着不让顾云锦嫁,他怕的是妹妹嫁得不好。
指关节顶着额头用力揉了揉,顾云齐的声音里满满都是无奈:“小公爷,我只有云锦这么一个胞妹……”
生母早亡,顾云锦与徐氏处得不好,因而与父亲的关系也生分了。
顾云齐并非不想改善,可妹妹一年一年长大,他这个做哥哥的,总是寻不到一个和顾云锦好好交流沟通的法子,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今年,才算是和睦了,顾云锦好不容易能感受一家人高高兴兴在一道生活的滋味,顾云齐很怕她嫁人后重蹈覆辙。
娘家人会迁就她,婆家人可没有一个劲儿迁就媳妇的道理的。
“寿安虽是堂妹,但对我而言,她和胞妹是一样的,我能明白你在顾虑什么,又担心什么,”蒋慕渊收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不是我娶,也会有其他人娶。
眼下,我唯一可以跟你们保证的是我一定待她好,我不会冷她、漠视她甚至欺负她,我父母、寿安不会折腾她,你们不用担心她在国公府里是不是受委屈了……
直到十年、二十年后,你我坐下来吃酒,你会高兴地说把妹妹嫁给我是嫁对了。
总好过,拒了这门亲事,你到时候后悔为何不是我娶了她。”
一番话,说得雅间里的气氛霎时间沉了下来,失了一开始的剑拔弩张,只剩下连呼吸都压抑的沉闷。
顾云齐的目光在蒋慕渊脸上和茶盏水波之间来回转了数次,他有很多话想说,又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他该质疑吗?
质疑蒋慕渊只是眼下说话好听,十年、二十年后的事情又从何保证,可换一个人呢?
换一个人,也是一样的。
谁也不晓得在漫长的岁月里会有什么变化,能直面的只有自己的心。
一如他对吴氏,他愿意待她好,一直坚持下去,交给时间去证明。
而蒋慕渊需要的,也正是时间。
顾云齐想到吴氏说给他听的那些事情,蒋慕渊真的给了顾家许多照顾,且次次都在点子上,他的确是花费心思了的。
虽然那样的心思让顾云齐不太爽快,但设身处地为妹妹着想,有这么一个人肯用心待她,当哥哥的还能要求些什么?
顾云齐垂下了肩膀,靠在椅背上,叹道:“小公爷,你自个儿跟云锦说吧。”
蒋慕渊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他知道顾云齐这是松口了。
同样是当哥哥的,蒋慕渊自然晓得顾云齐会顾虑什么,也清楚应该怎么化解,可哪怕是十足把握,心依旧是悬着的。
他颔首,道:“我会好好跟她说的。”
顾云齐瞥了蒋慕渊一眼,比起“哄”来,“好好说”显然顺耳多了。
正事说完了,蒋慕渊清楚顾云齐还要理一理情绪,便起身告辞,他刚走到门边,却被顾云齐叫住了。
蒋慕渊转身看向顾云齐。
顾云齐神色认真:“小公爷喜欢云锦什么?”
“瞧一眼就喜欢,”蒋慕渊道,“与她说过话之后,越发舍不下,她那样的姑娘,就该被人捧在掌心上,我怕别人摔着她,还是我自己捧着放心。”
这个答案,让顾云齐很是意外,他不禁怔住了。
蒋慕渊说的若是什么喜欢“容貌”、“性格”,或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顾云齐都不会惊讶,甚至是觉得理所当然,可偏偏是那么一个答案。
“怕被别人摔着”,“要自己捧着”……
这是真的把顾云锦搁在心尖上了吧……
顾云齐突然间就放心了,他想,把妹妹交给眼前的这个人,应当是可以信任的。
他最后再问了一个问题:“小公爷,你第一眼瞧见云锦,是什么时候?”
没有立刻回答,蒋慕渊背在身后的手攥紧了,又再松开了,他的目光越过顾云齐,落在了窗外远空的晚霞上。
他看了会儿,红霞映在了他的眼中,像是浮着一层浅浅的亮光。
而后,眸子里猝然有了一丝笑意,越来越深,到了最后,唇边也勾起个笑来,蒋慕渊这时才答道:“雨天,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是个雨天。”
落雨打湿的地面屋檐在日光下干燥,而那个随着雨水进入他眼帘的姑娘,就这么鲜明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一直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