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无心出奇谋
薛讷几乎没有做任何的考虑,颔首道:“你说的不错,好马配英雄。只要人是英雄,何惜一匹好马?你且将他名字住址说我知道,我给他准备上中下三匹良驹与他,凭他本事获取。”
裴旻毫不犹豫的道:“那大都督要肉疼了,上等良驹,肯定为他所得。”
薛讷反笑道:“但愿如此,不过……你小子只是动动嘴皮子便收买了人心,但真是做大事的料。我还有点不敢收你了,万一哪天你爬到我的头上,那可不妙!”
裴旻忙道:“大都督过谦了,马是您送的,与我何干?”
薛讷笑骂道:“少得了便宜还卖乖,这马那雷震真有本事拿去。就算他是跟李翼德那样憨直,也知道到底该谢谁。”
裴旻陪着笑了笑,见薛讷提起李翼德,这细算下来也有两个月未见,不知那个神力过人的憨厚汉子,从军之后,有什么变化,顺道问起了他的情况。
薛讷不住点头道:“是个人才,比我当初想的还要好使,给他安排的训练,他从来不拒绝,更不会阳奉阴违。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前面是陷阱,他也会跳下去。冲锋陷阵,要的就是这种憨劲。不过两个月,他的成长足以用刮目相看来形容。”
裴旻也为李翼德得遇薛讷这样器重他的上司高兴,又与薛讷闲聊了番。
薛讷突然说到了正事,“如你当初所说一般,安东都护府孤立在外,人心浮躁,有些不安。陛下曾暗中与我商讨此事,有意再度出兵攻伐奚族、契丹,你觉得如何?”
裴旻听到此言,心中突然一惊道:“我觉得不妥,此时出兵,太过危险,甚至有可能重蹈覆辙。”他突然记起历史上薛讷在孙佺之后,也曾出兵征讨奚族、契丹,意图夺回营州、柳城,但然战况失利,薛讷大败,甚至给契丹嘲笑,称他为“薛婆”,说他打仗如婆娘一样软弱。
薛讷慎重道:“这是为何?”最近他一直为此事烦忧,李隆基初登大宝,在朝中受太平公主牵制,无法放开手脚,干一番大事。将希望寄予外战,营州、柳城失陷已久,早在武则天时期,以为奚族契丹所占据。他若能收复失地,夺回辽东,将提升他身为皇帝的威势,求战之心切切。
薛讷已知新罗谋我大唐之心不死,安东都护府为奚族、契丹截断,陷入孤助无援的境地。他相信新罗此时此刻也在犹豫,是安分守己的当大唐的小弟还是攻取安东都护府,占据高句丽故地成为海东真正的霸主。值得幸运的是新罗唯一有魄力有远见的金庾信已经病故,新罗缺乏一个有足够魄力的领头人,迟迟没有动静。
但是薛讷知道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就是将希望寄托在敌人身上,安东都护府目前是一块肥肉,新罗目前不取,并不意味着他们以后不取,利益动人,古往今来皆是如此。若新罗决定与大唐为敌,攻取安东都护府,雄踞海东,将会成为比昔年高句丽更为强大的敌人。
薛讷正是深知事态严重,早有意出兵攻伐奚族、契丹,夺回辽东,打通与安东都护府的陆路连接,以震慑新罗。他的想法与李隆基正是一拍即合,目前情况只要他一上书出征,李隆基便会给予他十足的支持,要兵给兵要钱给钱。只是薛讷心中存着一点点的不安,难以抉择。
裴旻本想整理了一下思路,整理一下措词,发现自己对于兵事知道的确实不够深入,目前他所接触的仅是一些表面的东西,看过几本兵书而已。薛讷固然比不上他父亲薛仁贵那般所向披靡,却也是一代名帅,在他面前秀兵事,跟班门弄斧没什么区别,索性也不想什么大道理,直入正题道:“我大唐兵源来至府兵,现今府兵制的败坏,我大唐兵卒的战斗水平早已不如当年。今时今日的府兵就是一群羔羊,在勇猛睿智的大将也无法带领一群羔羊打胜仗。何况陛下从外地调兵调将,这些兵将与大都督并不相熟,说句不好听的话,大都督莫要介意,我个人觉得大都督还不能服众。”在他的记忆里,薛讷大败的关键便在于诸将统率不协调。薛讷从外地调派来的将领不服管制,兵卒本来水平就不高,还相互钳制,直接导致滦河惨败。
薛讷默然无言,他的不安让裴旻一言道明:他久镇幽州,早有收复辽东之意,在幽州聚兵练将,直待时机成熟收复辽东。结果他给当时的皇帝现今的太上皇一纸诏书调离幽州,接任他的都督孙佺,眨眼功夫就给将他的老底败光,现在他重新回来,手中兵将有限。若决定征伐辽东,他固然是主帅无疑,可手下兵将有大半都是从别处调来了。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实为兵家大忌。
兵卒素质不高,又犯兵家大忌。
“这么说来,这战确实不当打。”薛讷心里拿定了主意,之前他一直左右为难,也多次召见了心腹商讨,战与不战五五之数,事关重大他一时半刻也拿不定主意,今日与裴旻会面,想到当初他对海东局势很有见地,方有此一问。
“不应打!”裴旻可不想见在自己的国家再一次的损兵折将,沉声道:“通往辽东的二百里险路,对我们太不利。我们大军过了这条路,体力差不多消耗完了。面对养精蓄锐的奚族、契丹军,我军兵卒素质还差,能打赢就怪了。这府兵制未改,我军兵卒实力未得到巩固之前,我是不建议开辽东战局。至于安东都护府,只能加深水路的联系,以稳定他们的心,甚至派兵往水路支援他们,扩充他们的实力。”
裴旻这说者无心,薛讷听者却是有意。
突然薛讷拍案而起道:“对呀,我们为什么非要从陆路进攻?以陆路为佯攻,水路调兵往安东都护府奇袭柳城,效仿当年药师公定突厥事故!此法可行,此法可行,哈哈,你小子真是我的福星,回头我给你表功。”他竟然直接甩下裴旻,大笑这离开了。
第九章 高中喜不敌离别愁
裴旻原地呆了半响,不解薛讷为什么会突然如此,想着他最后的话,脑中浮现出当时薛讷给他看的地图:安东都护府隔绝在外,左有奚族契丹右有新罗。而辽东与安东都护府的交界处便是昔年高句丽所布置的防线,那一带山多路险,不利于奚族契丹骑兵行动。所以就算奚族契丹早已跟大唐撕破了颜面,也一直未找安东都护府的麻烦。
这从水路奇袭营州,看似麻烦,正好可以避开奚族契丹骑兵的优势。只要奇袭得手,奚族、契丹不善攻城,却有可能收复失地。
这一招不能大破敌军,目的却能达到。
平心而论,以大唐现在府兵的战斗力,想要在战场上正面与善于骑射的奚族、契丹打野战,并不现实,讨得便宜已经足够了。
裴旻心知薛讷的能耐,他既然已经决定,因有一定把握,细节部分自有他们的谋臣团安排,自己这半个门外汉,没必要瞎参合进去了。
离开了大都督府,裴旻骑着自己的小栗毛赶往府邸。
说来也怪,原本他是信心十足的,但想着成绩即将出来,意外有些忐忑了。对于第一场第三场的默写与墨义,他很有信心,但是第二场的帖经却有点拿捏不准,帖经包含太广,内容随机,完全看脸。他回答的不算差,但也说不上好。若真有什么意外,考砸了帖经肯定是关键。
慢悠悠的来到了府衙门口,还未到公布结果的时间,府衙门前已经聚集了三十余位等候成绩的学子。他们翘首以盼,但又沉默不言,复杂之情,无言以表,相互之间认识的不少,竟无一人说话,安静的有些可怕。
裴旻也受到了点点气氛影响,原本有点忐忑的心,变得略显紧张。索性不去想这些,将身子靠在小栗毛的身上,闭目暗思着剑招,想着自己的大杂烩剑法可还有值得改进的地方。
这一念及剑,裴旻突然发现自己忐忑紧张的不利情绪瞬间就消散无踪了,甚至有一种感觉,一剑在手,万事无忧。
这一发现,裴旻不由哑然失笑,因为剑道上的天赋,自己竟然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委实有趣。
便在这时,贡院屋门大开,幽州长史手中持着榜文走了出来,他身旁还有十余名持拿刀枪的兵卒护卫,最先的护卫高呼着:“让开让开,长史大人放榜了。”
原本在告示牌边上的考生纷纷退让开来,而在四周等着的考生一拥而上,迫切的想知道自己是否上榜。
裴旻没有拥挤上去,这心里平和以后,自信心随之而来:他在等人念出他的名字!
熙熙囔囔的喧闹声中,裴旻如愿以偿的听到了他的名字!
“解头是裴旻!”惊呼声中带着遗憾可惜,还有丝丝的羡慕与不满。
听到这几个字,裴旻的嘴角翘了起来。得了解头,贡生的身份已入瓮中。
很快他有听到了不好的议论声。
“早就知道是他了!”
“跟大都督关系那么好,怎么可能不是他?”
“听说他的解试资格就是大都督亲自举荐的,大都督镇守幽州十几年,除了这裴旻,何曾听过他举荐过别人?”
各种质疑声跟着传进了裴旻的耳中,榜上有名的尚好,榜上无名的更是臆想连连,说的头头是道。就如鸵鸟一般,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开始诋毁他人诉说不公。
对于这方论言,裴旻只是笑了笑,没去与他们计较:不遭人妒是庸才,跟他们计较,反而随了他们的意思。
他原本想等着人群散了,再去看榜: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让一让,让一让……”
裴旻拉着小栗毛,高呼着往前走着。
排在后头的考生都默默的往前挤,如此高调却无一人。
一个个都好奇的往后边看来,议论纷纷!
“他是谁?那么嚣张?”
认识的自然回答:“不就是裴旻!”
面对裴旻的霸道上前,众人不自觉的让开了一条道路。
来到近处,猩红的榜单上有十个名字,这十个名字都是有资格入选贡生上京赶考的。但真正能够选中的只有三人,裴旻见位列榜单第一的正是他。顺着名字看下去,第二是袁履谦,第三是颜杲卿,正如预想的一般,他们三人包含了三甲。第四个名字让裴旻有些意外,竟是裴羽。袁履谦、颜杲卿主动放弃名额,想来三个贡生赶考有他一个资格。
他不再往下看去,转身离开了人群,带着几分嚣张的笑意,策马远去了。
只留下一阵议论与不平。
既然看他不顺眼,那就让看他不顺眼的人继续不爽下去,关键还奈何他不得!
回到裴府!
袁履谦、颜杲卿闲的无聊,在前院晒着太阳看着书,见裴旻回来,忙上前讯问结果。
裴旻笑道:“那还用说,三甲我们兄弟包了!”先前他的笑带着几分嚣张,刻意为之。此刻的笑才是因为自己考出了好成绩而开心的笑,是与真正的朋友一起分享快乐的笑。
袁履谦、颜杲卿也喜道:“本应如此!”袁履谦更进一步道:“让我猜猜,裴兄笑得这般开心,想来如你所愿。解头无疑。次之嘛!论才学,昕哥胜我一筹,但这次解试我如有神助,尤其是帖经考得多是我研读过的内容。第二应许是我?”见裴旻点头笑道:“昕哥此次要输我一筹了!”
颜杲卿毫不意外,颔首道:“此次确实是我输了,愿赌服输。裴兄良驹借我一用,我去集市买点酒肉,今夜我们好好的吃上一顿,庆贺裴兄高中,也预祝裴兄此番入京,高中状元。假以时日,或许还能同殿为臣。”
裴旻收起了笑容,道:“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这成绩已出,意味着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天南地北,想要再见,也不知多少年以后的事情。
当夜三人大醉一场,彼此绝口不提分别之事,却抵不过时间流逝!
第二天一早,裴旻送走了在这个世界上最早结识的两位知己好友。
第十章 善意的谎言
裴旻目送颜杲卿、袁履谦南去,看着周边似曾相识的景象,突然想到自己在两个月前就在这里送公孙姐妹远去的,心中不由感慨:不过两个月,自己竟然先后送走了两对最好的知己好友,但真是悲欢离合世事无常。
提了提精神,裴旻转身回城,行囊昨夜他已准备妥当,只要分别去府衙、大都督府领取文试武试的证明,便可回家乡探望母亲了。一想及家中母亲,裴旻顿时有归心似箭的感觉。
先去大都督府与薛讷作别,顺带领取科举武试证明,薛讷不在府中,不过他早已安排下来,府中管事已经将一切手续准备妥当,只待他亲自来取。
离开大都督府,裴旻再去府衙领取文试证明。
对于参加科考的贡生,府衙官吏也热情接待。能够代替州县上京赶考是一件极为荣耀的事情,一切手续自是从简。
尤其是裴旻,作为解头更是得到了幽州长史亲自接待。
幽州长史热情的道:“我们十八日动身南下京城进贡,你是与我们一同去,还是自己动身?”这贡生上京赶考一般是随着地方上京进献贡品的车队同去长安的,毕竟古代交通不便。长安又路途遥远,单人上路免不了遇到什么意外。而地方州县每年新年都会给皇帝进献当地特产以为贡品。为了照顾赶考士子,朝廷特地提早上缴贡品的时间,好让赶考士子能够随着进贡车队一起入京,沿途受到照拂。当然也可自己动身前往,但多是大富大贵人家的选择,他们有自己的护卫,自己做主不受约束。
裴旻算了一下时间,现在是十三日,时间太为紧凑,道:“晚生自行前往吧,想多在家里陪陪母亲。”
幽州长史显然知道裴旻的剑术武艺,笑道:“孝心可嘉,你自行前往切莫耽搁了行程。我幽州难得出现一位能文能武的人才,可别因一时马虎而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你的考卷我也看过,尤其是墨义,个中见解,让人耳目一新,确有进士之才。本官也希望你能高中,为我州县争光。好了,你去吧,”
“晚生明白!”
裴旻拜别幽州长史,往袁府取了行囊,马不停蹄的便往怀柔县而去。
小栗毛也展现乌珠穆沁马的特点,一路奔行,一口气跑了大半日,直至怀柔县外,由是精神十足。想着以往徒步求学,要走近乎两日路程,这有一匹良驹代步,竟缩短了一天半,心中格外高兴。
一别三月余,怀柔县也起渐渐走出了奚族劫掠的阴影,因地利的优势,显得生气十足。
过往县里的乡亲父老见裴旻回来,都热情的打着招呼,显是没忘他的救命大恩。
乡亲父老的热情都是真挚的,裴旻也不厌其烦的一个个回礼问好。
时隔三月,裴旻再次走上了通往家的石板小道,老远就在喊着:“娘,孩儿回来了!”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震得周边飞鸟野鸡,振翅高飞。
裴母本在房中缝补着衣服,前段时间她为县令选中往幽州军营为兵士缝补破损衣服,精湛的手艺得到了好评:此后每隔一段时间,军营后勤官员都会送一批破损的衣服来,让裴母缝补。比起为人洗衣服,缝缝补补要轻松许多,价钱也特别实在,她推掉了洗衣的活儿,专门为军中兵士缝补衣裳。
这听到裴旻的叫唤,眼圈瞬间有些微红,激动的险些刺到了手,忙放下手中的事情,跑出了屋子,见爱子牵着一匹马儿顺着台阶上来,面色一整,登时横眉竖眼的走上前去,提手揪着裴旻的耳朵道:“臭小子,你也知道回来!还以为你将这个家忘记了呢。”
裴旻也不闪躲,扭着脸叫道:“疼疼疼,疼!”
裴母心中一软,手中松了力量,但还是忿忿不平的样子。裴旻孝顺,以往每两个月都会回家一探,呆的时间不长,也就一日,却也让裴母放心。如此次一般,三个月都未回家一次,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尽管裴旻特地派人来传过消息,说他学业繁重,晚些回来,但她心中依旧存着不安,直至今日,方才松懈。
裴旻立马赔笑道:“是孩儿不对,孩儿这也有苦衷啊!告诉娘一个好消息,孩儿已经高中解头,以是贡士身份,有资格参加明年春闱,到时候高中进士,就可以光宗耀祖,为父亲母亲争光。”
裴母听了呆了呆,眼睛一亮,松开了手喜道:“真的?”
“那还有假?”裴旻揉了揉已经红了的耳朵,从说着小栗毛的马囊中取出了自己解头的证明。
裴目早年是裴家的歌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然识字,看着手中的证书,高兴的眉飞色舞,泪水忍不住滚落下来道:“我儿有出息了,有出息了。”顿了一顿,道:“不对……”她疑乎的目光落在裴旻身上道:“好端端的,你去考什么贡生?裴家人不是都不屑参加科举的?”当年她与裴父相爱,裴父乃是东眷裴的直系血脉,自幼受到家族尽心培养。本欲举荐他入朝为官,便是与她的情事曝光,才取消了资格。虽没有逐出裴家,却也成了裴家弃子,不闻不问。
裴旻幼年时,裴母为了儿子有个好的学习环境,让他能够出人头地,亲自上门跪求裴家族长。裴家不认裴母这个媳妇,确认裴旻这个裴家血脉允许他入燕云书院,受裴家子孙应有的待遇。
在裴母看来,裴旻理应到了年岁直接举荐当官的,没必要考什么科举。
裴旻笑道:“这不是孩儿失误了嘛,一次考核发挥失常,输了别人一筹,没有得到去稷山书塾的机会。正好解试即将开启,想试一试自己的水平,报了个名,结果随随便便的一考就是个解头。我就想啊,与其等着裴家不靠谱的安排,还不如自己去考了状元实在,直接登龙门,得以面见君上然后封侯拜相,名垂青史什么的,自不在话下。”他这里说谎了,他不想母亲内疚,不想让她知道,是因为她的缘故,而失去的资格。
第十一章 裴母教子
裴母心底有些沉重,但见裴旻越吹越厉害,还差十万八千里的事情,给他吹的好像近在眼前一样。尤其是封侯拜相,说的跟吃饭喝水一般容易似地,忍不住道:“别唬弄你娘,这世间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不过……你说的也在理,人存活于世,立于天地之间,自己的才能最为重要。不然就算得裴家相助,入仕为官,也不过是个昏官庸官而已。你也大了,自己的事,可以做主。既已决定进京赶考,娘亲也不阻拦,你什么时候动身?”
“不急的!”裴旻笑道:“我得大都督的赏识,得了一匹好马,可日行数百里。此去长安路途虽远,对孩儿来言,也不过是十数日的功夫。孩儿可以在家中多住些时日,好好陪陪娘亲,晚些再去也是无妨。”
裴母惊疑道:“大都督?可是大都督薛讷?”她曾去幽州军大营住过一段时日,对于薛讷之事,也略有耳闻。
裴旻扶着裴母回家,路上简略跟她说了帮薛讷揪住李五义的经过。只是将危险的地方引去,一笔带过,免得裴母挂心,说着,他又从马囊里取出薛讷赠给她的金银道:“这些就是大都督给我的赏赐。”
裴母看着一大把金银通宝,乐得脸上笑开了花,一把抢过来道:“这些娘给你存着娶媳妇用,你别乱花了。”
裴旻啼笑皆非的苦笑道:“也不嫌沉,放在一旁就是了。”
裴母不理会裴旻,细细数着薛讷赏赐的金银通宝,随后又掰着手指头在计算着,口中囔囔自语,好一会儿才喜不胜喜的道:“这些钱在加上娘亲这些年存下来的,可以在蓟城买一栋像样的房子,加上房子修葺家具什么的,还有剩余。在算上聘礼,倒是有点不足,无妨,娘最近跟幽州军营走的近乎,接了好活。要不了多久,聘礼的钱足够了。”
看着精打细算的母亲,裴旻心中感动,忙道:“娘,别算的那么细,身子要紧。这些钱,你留着买些补品就是了,至于房子聘礼什么的,哪用你来操心,有孩儿呢。”
裴母一副不理睬的样子道:“你懂什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往后用钱的地方可多的去了。就算你高中进士,当了官。也是从小官做起,小官哪有什么俸禄。娘不提前考虑,怎么行。”
裴旻拉着裴母在一旁坐下道:“您就放一万个心,大都督对孩儿极为赏识。已经跟孩儿约好了,不管此次我是否能考中状元进士,都去他那里任职,他不会亏待孩儿的。芝麻绿豆的小官,孩儿信他还给不出手呢。”
裴母呆了半响,想不到这三个月后,竟会有这般出人意料的变故,双手合十,不住道:“我儿这是遇上贵人了啊,我说呢,幽州大营里的军官对我那么客气,原来是这样。老天保佑,老天保佑……”顿了顿,她突然面色一变,正色道:“你娘这辈子最开心的是跟了你爹,最后悔的也是跟了你爹。得大都督亲睐是你的福分,未来的仕途想必也会比常人顺畅一些。这里却要给你提个醒,娘其实也不求你什么,只是须你知道做人要胸怀坦荡讲良心。不论什么时候,不管你当了大官,还是平民百姓,都要记住一点。你是你爹的儿子,你爹这一辈子是让你娘害了,没有做出半点成绩,但他做人堂堂正正,至死为止都无愧为七尺丈夫之名。你身为他的儿子,若敢干出半点有亏你爹名誉的事情来,娘绝不原谅,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裴旻慎重的跪伏在地上,叩首道:“孩儿绝不忘娘亲今日教诲。”
“好了,起来吧!”裴母抹了抹泪,红着眼笑道:“你考上解头值得高兴,你去县里买些祭祀之物,我们一起将这好消息告诉你爹知道。”
裴旻颔首应诺。
祭拜了父亲,裴旻在家中陪了裴母十五日,端茶奉水,以表人子之道。他知裴母不舍得花钱,又将身上的余钱都买了各种养生的补品放在家里。虽得裴母一阵怪罪心疼,却也老实的吃了。
十五日之后,裴旻在裴母千叮咛万嘱咐之下,拜别了母亲,再次离开了家,这一次不再是数十里外的蓟城,而是万里之外的长安。
裴旻虽是万般不舍,但心中也充满了对长安的向往:那是全世界最繁华的地方也是全天下的中心……作为一个后世人的梦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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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此时此刻,贺知章的府邸灯火通明。
前不久贺知章由太常博士升任为考功员外郎,在这科考即将来临之前,贺知章突然晋升已得诸多遐想,但考功员外郎并不只是贺知章一个,而且真正负责科举的知贡举尤在任上,并未引起轰动。
但是昨日新皇在朝堂上怒斥知贡举王杰贪污受贿,私德败坏,不但撤去了他的职位,还将他流放岭南,致使知贡举位子空缺:依照往年习俗,这知贡举由吏部的考功员外郎中选取。目前当任考功员外郎的几人中唯有贺知章才情名望最为合适。
虽然朝堂还未任命贺知章为知贡举主持此次春闱科考,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官场上的人情人暖瞬间体现出来!
贺知章一个无足轻重的太常博士,负责的是祭祀方面的工作。不到有祭典的时候,还不知有这么一号人物。这身份一变,登时身价倍涨,上门拜访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尤其是已经进京上下打点的考生,更是想尽一切办法求见一面。
这种事情在宋朝以后是不可能发生的,那时候的科举比唐朝更加完善。但目前为止,朝廷非但不禁止这种关节交通,甚至不以为怪。
这能得到主考官的亲睐,自是成功的第一步。
贺知章刚为升迁感到高兴,随即又为这一连串的应酬而头疼,只恨不得高挂一个避客牌,直接避客不见。
精疲力尽的回到家中,刚坐下歇息,官家手中拿着一封信走了过来道:“这是幽州寄来的信,是老爷堂兄虚之大人的信。”
贺知章伸手接过,还来不及翻阅,门房匆匆来报道:“老爷,太平公主送来了请帖!!”
第十二章 酒馆遇酒鬼
裴旻拜别母亲,骑着爱驹小栗毛一路南下。
此番进京,参加文武会考,文考是裴旻强项,自不用说。武考却略有不足,根据手头上的资料,武考分为马科,步射,技勇等项目。其中步射,技勇裴旻不虚,尤其是技勇一项,他的剑术属于江湖搏斗最适合单打,而战场搏杀之术适合群战,双方遇上,前者不要太占便宜。至于步射,这一点裴旻也有一定的信心,儒家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射指的便是射箭之术,裴旻身为儒学子弟,在射术一道也有涉猎,在他记忆中箭法还很不错。历史上也曾有记载,裴将军善射,在北平为将时,曾一日射杀老虎三十一头,猛的一匹。以他现在的射术,算不上是个神射手,可达到武举的标准是轻而易举的。
唯独马科这是硬伤,裴旻在的小栗毛之前,未曾有过骑马的经验,这骑术一道,正是他的弱项。
因故这一路南下,裴旻念着时间足够,也不急着进京,改官道而走小路。挑选一些难走无人的小路练习骑术,小路行人稀少也没有撞伤人的危险。
裴旻也在这一刻体会到了乌珠穆沁马的强悍之处,不管道路是如何难行,不论是山道、浅谈、碎石路还是泥泞路小栗毛都能如履平地。一般而言一匹马想要保持力量,必需要吃干草甚至还要掺杂大豆之类的营养食物。而小栗毛只要吃野草树叶便能维持自身奔行的体力,拥有极强的环境适应能力。
裴旻也不得不感慨,无怪蒙古骑兵的机动性如此可怕,乌珠穆沁马绝对是当今世上最适合奔袭作战的战马。
有一匹好马的辅助,加上裴旻自身拥有足够的灵巧,练习也分外刻苦,骑术日渐提升。
这一日裴旻饥肠辘辘的来到了解县,一进县中便闻得一股浓郁的酒香,脚下不由自主的寻着酒香走去。
依照他原本的计划,应是直接南下渡黄河先抵洛阳,在东行长安,一次性浏览大唐的东西两都,
但是想法与现实往往会有一点小小的差别,他不知不觉转到了河东安邑。尽管他不愿意承认,还是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在绕小路的时候走岔了路,偏离了洛阳,往关中方向靠了。索性将错就错,直接前往风陵渡口渡黄河直抵长安。至于洛阳,长安水路尤为发达,顺黄河而下,要不了多久便能抵达,有时间再去也是一样。
因此他来到了解县,打算在这里住上一晚,明日一早南渡黄河,进入关中。
寻着香味裴旻找到了一家古朴的酒肆,酒肆没有店名,只是高挂着杜康二字。
酒香味便是从店里传来的,裴旻将小栗毛交给店外揽客的小二,让他好生照料,给上好的干草大豆。赶路的时候累着小栗毛,这每到一个城镇,小栗毛都将会享受一次大爷的待遇。
入得店中,店内几乎满员。机敏的店小二麻溜的上前,将他带到一个空位上,抹坐席擦桌,问他要些什么。
裴旻问道:“你这有什么好酒?”天气转凉,这赶了一天的路,身子凉飕飕的,这个时候喝杯热乎乎的酒,简直是神仙享受。即便裴旻不好酒,却也难敌这诱惑。
店小二毫不犹豫的道:“客官是第一次光临小店吧,本店自开店以来,五十余年,只卖杜康,从未有过第二种酒。”
“行!”裴旻有些意外,笑道:“那就来一斤杜康……”说着他又点了几个下酒果腹的菜食,让店小二速去准备。
古人极少喝生酒,因为当时的制酒科技还做不到无菌,生酒肠胃不好的人喝了必定会拉肚子。三国时期习惯煮着喝,因此也有了煮酒论英雄一说。唐朝不太流行煮酒喝,因为煮腾的酒味道变得厉害,他们喜欢用微火慢慢的烧,烧到六七十度便可,即能杀菌也不变味,就是所谓的烧酒。
裴旻也习惯喝烧酒,慢火微微的烧着,酒香不断的从烟雾中飘荡出来,只是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店小二先上着炭火将杜康酒放在架子上烤。
裴旻见还有些时候才能喝,环顾四周,看着店内环境:店里热火朝天,各种三教九流之人说着各地的新鲜事,都是正常旅客。唯有右上角的一人让裴旻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是一个醉鬼。这酒店里有醉鬼,本是正常事。但是如他那般另类的酒鬼,却不正常了。
他披头散发就如疯子一般,关键还前襟敞开袒露着胸膛,露着一身松弛的肥肉:现在以是十一月的天气,在河东一代已经入冬,裴旻即便是习武之人也觉得有些凉意。此时此刻如对方这般“豪迈”的,只他一人。
“也不怕冻着?”裴旻轻声嘀咕。
店小二端着一盘冷菜梅子姜放在桌上,听到了裴旻的嘀咕,搭话道:“客官是说那个酒鬼?”
裴旻点了点头,奇道:“小二识得他?”
店小二带着几分厌恶的撇了撇嘴道:“不认识,只是那位客官脑子有点不清楚,昨天晚上便在我们这小店要酒喝了。他什么也不要,就点了酒,一个人自顾自的喝,醉了就倒在地上睡,醒了又喝。我们劝他也不听,打烊了,也不管,折腾了一整晚,也不怕喝死了。要不是掌柜怕他冻死,惹上人命官司,都有心将他丢出去。”
裴旻同情笑道:“遇上这样的酒鬼,也够辛苦的。”
“可不是!”店小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道:“不过他的酒钱可撑不过今天了,到时候看他拿什么来喝。”
裴旻见酒烧的到了火候,舀在碗里一口下肚,整个人瞬间热乎起来,正享受着那种感觉。
突然他听到一声大呼,又是一阵大笑,如疯似狂。
“哈哈,有感觉了,来感觉了!”
裴旻寻声望去,正是那个酒鬼,他手舞足蹈好似疯了一般将自己的书篓倒个底朝天,书籍笔墨帛砚滚的一地都是。
他爬在地上一阵乱找,将帛布平摊在地,胡乱的研着磨,口中却大叫:“笔呢,笔在哪?”
他似乎找不到笔,大急之下,竟抓起了自己的头发,沾在了砚台里,抓着头发在葛布上写了起来……
第一十三章 无字亦无剑
酒鬼如疯似狂的举动,瞬间就吸引了酒店里所有人的注意,甚至惊得周边的两桌酒客左右逃避开来,免得酒鬼撒酒疯,波及到他们。
店掌柜本就对酒鬼折腾了他们一夜很是不满,只是酒鬼给了钱,敞开门来做生意,也不想伤了和气。加上酒鬼一直缩在角落,喝了醉,醉了睡,睡醒了喝,喝了又醉如此反复也不干扰其他酒客,任之由之。现在他开始乱发酒疯,影响到了周边的客人,店掌柜忍无可忍了,直接示意店小二制止酒鬼疯狂的举动。
裴旻也让酒鬼的突然发狂的举动,吸引了注意,他见酒鬼趴在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在帛布上龙飞凤舞的写着。这头发与毛笔相差甚远,发丝柔软分叉不均,导致写的字糊在一起,很难分辨他在写什么东西。
裴旻眉头紧锁,只能凭借他用笔的走势去判断他写的是什么字。
但看着酒鬼用笔的气势,脑中瞬间生出两个字“狂草”,酒鬼用笔极为狂放,由上至下使得书写的整体气势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又如黄河奔腾,巨浪击石。
张旭!
他是张旭!
他肯定是张旭!
除了张旭,世上找不到第二个人用笔有这种气势。即便是书圣王羲之也做不到!
裴旻脑海中情不自禁的浮现出这个想法,见店小二气势冲冲的从他身旁走过去,意图制止酒鬼。
毫不迟疑,裴旻一把抓着店小二将他拽了回来道:“别打扰他写字!”
店小二打了个踉跄,险些给拽到在地,正想反抗,见裴旻一脸肃然,竟给他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缩了缩头,不敢妄动,只是嘀咕道:“这写的是什么鬼画符……”
裴旻不理会他,别说是外行人,就算是内行人也无法从他这字帖中分辨好快。毕竟头发不是毛笔,这字帖的价值早已让头发破坏的一干二净,但是裴旻有幸见到对方落笔的手法,他可以从对方落笔的手法中猜出了对方写的是什么,配合他的手法来体会这幅写糟了的字帖。
酒鬼写的第一个字好像是“淑”,但不确定,第二个字是“质”,第三个是“非”,第四个是什么,看不出来。第五个却是个“丽”字。
连起来是淑质非什么丽!
南北朝的诗人谢灵运的《王子晋赞》的第一句正是“淑质非不丽”!
酒鬼写的应是:淑质非不丽,难之以万年。储宫非不贵,岂若上登天。王子复清旷,区中实哗嚣。喧既见浮丘公,与尔共纷翻。
裴旻知道了酒鬼写的是什么,在参考的他落笔,整个人也陷入一种莫名的意境状态,似乎感受到了长江的奔腾,黄河的咆哮……
与尔共纷翻!
酒鬼写完最后一个“翻”字,微微晃晃的站起来,发出了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然后直接一个大字的倒在了地上。
“呼,喝呼……”
他竟直接醉着睡了过去!
“小二,帮我将他这一地的东西收拾好!等会儿我带他去客栈落脚。”裴旻走上前去,将醉的死狗一样的酒鬼的前衣合上,搬到了一旁,角落里正好有一张短被,是昨夜店掌柜怕他冻死给准备的,拿过来与他盖上。
裴旻将酒鬼刚刚写的帛书拿在手上,看着横七竖八如同幼儿作画一般的字,长叹了口气,一篇力作,便是因为找不找笔就这样让头发给毁去了。
可惜可惜啊!
店掌柜正愁没法处理着酒鬼,见有人将麻烦事揽在身上,哪有不乐意的道理,忙让店小二听命行事。
裴旻将帛布放入酒鬼的书篓里,草草的吃了酒菜,让店小二帮着他将酒鬼驼上马背,问清了客栈的位子,牵着马往客栈行去。
过了一条街,便来到了店小二给他指的汇来客栈。
裴旻没有奢侈的习惯,只是借宿一晚,要了两间楼下的地字号房间,将酒鬼丢到了床上,给他盖上了被褥。
那酒鬼醉的就如同死猪一样,任由裴旻折腾也丝毫未有醒来的迹象。
裴旻不管这个酒鬼是不是真的张旭,但见他今日所展现的书法意境,便值得这方照顾。
裴旻回屋洗漱休息。
黎明时分,睡得正是香甜的裴旻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一声惨叫,叫声格外凄惨,好似至亲至爱之人离世一般。
裴旻心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顾不得穿衣,拿起秋水剑,冲到了隔壁房间。却见那个酒鬼对于他的到来,视若无睹,而是痛心疾首的看着自己大醉后写的书帖,伤心欲绝,眼泪都要流了下来。还未等裴旻开口,他拿出笔在空中挥洒,大开大合,气象万千。
但每每写到一半,酒鬼都会停笔不写,一脸的懊恼,口中叫着:“不对!”又重新来过,如此仿佛十余次,如疯如狂,尤不知觉。
裴旻看着酒鬼的提笔起手,脑海中再次浮现昨夜酒馆酒鬼狂呼急笔时候的形态,那股意境再次涌现心头,他见酒鬼凌空写字,好似舞剑,虽没有半点套路,但那大开大合的豪迈感觉却如一招大开大合的剑法之形。
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裴旻闭上眼睛,脑海中分别浮现酒鬼昨夜的意境以及今日的笔锋,反复来回转换,思绪一念千里,短短的几个呼吸间,意境笔锋回来演练千百次,渐渐的脑海里的酒鬼变成了他自己,手中的笔也变成了剑……
豁然贯通!
裴旻突然大笑出声道:“随我来!”他不由分说,拉着酒鬼便往后院走。
酒鬼正在找昨晚感觉,突然让一陌生人拉着走,哪里愿意?想要反抗却比不过裴旻的力量,只能任其拖走走。
后院裴旻长剑出鞘,起手宛如握笔但剑锋所指却纵横开阖,上撩下滑,淋漓酣畅,前刺后劈,雄浑刚健,尤其是招与招的连接气势恢宏,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又如黄河奔腾,巨浪击石,威不可挡。
酒鬼看直了眼睛,不等裴旻收剑回鞘,猛的一拍脑袋,匆匆回屋,提笔挥墨,一挥而就,看着自己的杰作,大笑了三声,对着已经走进屋内的裴旻道:“若无你剑,便无此字。”
裴旻应道:“若无你字,亦无此剑。”
酒鬼作揖拜道:“吴县张旭,见过这位兄台!”
裴旻回礼:“怀柔裴旻,见过张兄!”
剑圣!
草圣!
第十四章 两遇知音
张旭打完招呼,低头看着自己先前写的字,那表情宛如看一个梦中情人一般痴迷。
裴旻也将目光落在字帖上,神情动容:这一次张旭写的不在是先前的《王子晋赞》,竟然是贾谊《过秦论》中的一段: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张旭这篇狂草书帖气势磅礴,布局大开大合,落笔千钧,狂而不怪,书法奔放纵逸。尤其开篇“振长策而御宇内”起,笔画连绵不断,笔力厚重,倾势而下,即至后面的“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竟是一笔呵成,中间没有间断之处,大有秦王持剑,八荒六合灰飞烟灭的气概,草书之美尽显其中。再以“威振四海”作为书帖总结,布局疏密呼应、错落有致、浑然一体。
“妙,太妙了!”裴旻抚掌赞叹道:“此字帖气度宏伟,较之昨夜的长江奔腾黄河咆哮,意境上更胜一筹,不在限制于长江黄河,而是天下。气吞天下,论吞天下之气魄,古往今来,又有谁能与秦皇相比?这字与贴相互辉映,这书帖,可抵万金。”
看着这幅字,裴旻感慨张旭草圣之名,名不虚传,论书法一道,书圣王羲之的成就或在张旭之上,但仅以草书而言,张旭的狂草才是草书的巅峰。
张旭怔了一怔,瞧着裴旻,眼中更是欣喜道:“你能看懂我字?”
“不然呢?”裴旻笑道:“这世间酒鬼那么多,我何必将张兄从酒馆带到这客栈安置?昨夜见张兄奋笔疾书,笔法奔放豪迈,挥洒间有如长江黄河波澜壮阔,便知张兄非寻常酒鬼。”
张旭眉飞色舞的道:“不瞒裴兄,张某出游天下至家乡北上,途径长江见滚滚巨浪淘沙东去,心中以有所感。前日游黄河,看黄河澎湃咆哮,更有所悟。有心将此感此悟借助手中之笔,抒发出来。只是提笔却不知如何下手,只差那一点点感觉,无法领悟其中奥妙,着实急煞。我嗜酒如命,往往在酒甜耳热之际,能得神助,所写书法之神异,远非我清醒时可比,遂去酒馆买醉。不想好不容易找到感觉,却写下这篇书帖,当真悲痛欲哭。”他一指桌角的那篇《王子晋赞》。
裴旻会心一笑,那篇《王子晋赞》只看书帖,存粹就是小孩子的鬼画符,哪有半点草圣所书的样子。
张旭带着几分激动的续道:“今日见裴兄舞剑,剑法大开大合,意境竟与我相通,但个中又略有不用,另有神妙,带的一往无前的杀伐之气。我另有所感,突然想到昔年秦皇,写下此贴。我张旭练字至今三十五载,这贴可谓我凭生最得力之作。”
裴旻也道:“我自幼喜剑,剑术自成一脉。昨夜见张兄笔法,心中即有长江大河一泻千里,黄河奔腾咆哮之感,今日又见张兄凌空书写,隐约间竟与剑道暗合,悟出此剑法。此剑大开大合,豪迈非常,即便在我身怀诸多精妙剑法中也是首屈一指的绝技。”
“原来如此!”张旭恍然大悟道:“无怪你的剑意能与我的书法意境相合,无我字,便无你剑,无你剑便无我字,你我以书剑相交,当真是一庄美事,一段佳话。来,裴兄请,请坐,我们坐下细谈。”他刚一坐下,又起身道:“这与友畅谈,无酒怎么行。裴兄稍等我片刻,我去买些酒来。”他手摸了摸腰间,发现没有钱了。
裴旻笑道:“还是我去买吧!”
“不行!下次你请,这次必须我请。”张旭毫不以为意,小心翼翼的将桌上的那篇《赞秦王》放到一旁,随手从书篓里又取过一块帛布,挥挥洒洒的写了一首诗,他一吹帛书上的墨迹,笑道:“酒钱有了!”
裴旻哑然失笑,也觉自己多虑,张旭的字,就算是随意而写,酒钱总是换得来的。
果然没等多久,张旭手中领着两大坛的酒大步走进了屋内,后边还跟着店小二端着烧酒用的炭火。
张旭起初还以为裴旻只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剑客,就如当初与伯牙子期一个音乐师、樵夫,细谈之下,方才发现裴旻竟是进京赶考的贡生,学识渊博竟然毫不逊于他,交谈起来没有任何违和感,尤其是在他所专精的书法一道,对方竟然也有一定的功底见地,让他们有了更多的话题,惺惺相惜。
张旭道:“裴兄觉得王右军的字如何?”
裴旻自是知道王右军便是王羲之,王羲之官至右军将军,有王右军之称,他道:“入木三分,论书法功底,天下无对。不过我觉得王右军真正于书法上的贡献是开创,在他之前,汉魏笔风独尊于世,一家独大,限制了书法的发展。而王右军兼善隶、草、楷、行各体,精研体势,心摹手追,广采众长,备精诸体,冶于一炉,成功摆脱了汉魏笔风,自成一家。至他以后,书法一道,百家争鸣,各有妙长,他功高至伟,无愧书圣之名。”
张旭拍腿大笑道:“裴兄见解与我相同,世人多赞王右军的字,可在我看来,他的字可称前无古人,但未必就无来者,但他在书法一道的贡献,无人可比。”
裴旻佩服鼓掌,张旭足够狂,但他却有狂的资格,也说的极有道理,赞同道:“我也觉得如此,不只是书法,世间万物也是一样。先人留给我们的经验学识,真正的意义并非是让我们将他们当做神来膜拜,而是当做一个目标超越,只有一代代后辈不断的超越前辈,才能真正的长盛不衰。唯有如此,才对得起先人。超越先人并非是亵渎而是对他们的尊重。”
“妙哉!”张旭动容道:“世人都说我张旭狂,在我看来,裴兄才是真的狂,但狂的有理有据。”说着,他有感而叹:“遇知音也!”随即又是大笑道:“都说知音难求,我张旭三生有幸,这两月余间,竟遇两位知音,老天眷我……裴兄,我与你同去长安,介绍一位好友酒友与你认识,他是朝廷的太常博士叫贺知章……”
第十五章 梦里长安
裴旻与张旭一并离开解县,由风陵渡口南下,过潼关入关中,顺着官道往东行去,一路上行人遍野,喧闹声吆喝声不断。各路行人往返长安,一眼望去,竟瞧不到边。
这一路南下,裴旻为练骑术多走小道,在无小道可走的时候,也走了不少驰道官道。现今两相比起来,差距完全不可以道理来计。
对于近在咫尺的长安,心中愈发期待。
身旁张旭骑着一匹骡子,此时此刻的他与当初的酒鬼判若两人,内穿绛紫长袍,头戴平头小样,腰悬配剑,外罩青色风衣。看上去神采奕奕,比解县初会时的满身酒气,外加一头墨水的黑发早已如脱胎换骨一般变了模样,变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儒士。
日前张旭洗漱完毕,换上这身行头后,裴旻险些都认不出他来。
张旭见裴旻表情,会心一笑,道:“我初次走在这条通往长安的官道时,所怀心情与裴兄现在一般无二。想着长安到底有多雄伟繁华,幻想着它的模样。作为过来人,这里劝裴兄一句,莫要胡乱瞎想。就算你在怎么多想,长安永远比你想象中的雄伟繁华。”
裴旻略显不信,自己好歹有二十一世纪的见识,长安在如何雄伟能超过他的认识?不过张旭的话,更让他心中充满了对长安的向往,情不自禁的扬起了马鞭。
小栗毛得到主人的指示,迈开了步伐,加快了速度。只是几个步伐,便将张旭甩在了身后。
张旭急得大叫:“裴兄等等我,我这骡子可跑不过你的马……”
事实证明张旭的对的,哪怕裴旻在见过东方明珠塔的高耸,见过三峡水坝的壮观,见过胶州湾跨海大桥的神奇,但是跟眼前的长安城相比起来都属于劣质品。
走进长安城的裴旻就如井底之蛙一般,第一次跃上了井口,使之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棋盘式的街道宽畅笔直,左右街道均作南北、东西向排列,相互垂直,笔直端正,宽畅豁达。此时此刻的长安城里人口已经超过了百万人,街道上一眼望去,至少都能瞧见数个黄发碧眼的胡人。尤其是周边的酒肆,各种娇媚的胡娘穿着暴露的外衣,在店外热情的揽客,较之蓟城的妓院都要开放,吸足了过往路人的眼球,不少给勾魂夺魄的男子情不自禁的往店里钻去。
最令裴旻佩服的是设计长安的工程师将每一个街道的排水系统以及绿化都设计在内,全城每一条街道两旁都有排水沟,四周还种植着槐榆,现在是冬季,树叶早已凋零,但可以想象,春夏之际是如何的绿树成荫。
这个尚未有工业化学污染的时代,都如此注重环境绿化,足可羞煞后世。
走在这长安的大街上,裴旻由衷体会到了古代人的伟大。如此伟大的国度,如此伟大的国家,焉能不利于世界之巅,享受四方来贺?
裴旻突然有点热血上头,想着若能以己之力,让盛唐更为强盛,不再有吐蕃为患,不再有突厥袭扰,不再有怛罗斯之败,甚至不再有安史之乱,让盛唐多延续百年,那也不枉自己来这世界走上一遭了。
裴旻左瞧右瞧看的目不暇接,张旭领着路却走的极快,不知不觉已到城西贺知章所在的长街。
领路的张旭突然顿住了脚步,古怪的看着前头。
裴旻往前望去,却见前方门庭若市,诸多年青文士手持卷稿,列队交予一管家似的人物。
张旭想了想,竟然调头便走。
裴旻不明所以,正待询问。
他们身后迎面过来一小队人马,为首一人是一个中年官员,他见张旭登时翻身下马,小跑着来到张旭骡子前,伸手捉缰道:“张兄哪里走,即来我府前,哪有放你离开的道理。走,与我回府,我们再喝上三百盅,同求一醉。”
说着他拉着缰绳,不等张旭回绝,再度调头。。
裴旻打量着那中年官员,毫无疑问他应是贺知章。对于贺知章,裴旻算得上是久闻大名,他最喜爱的诗人杜甫便有一诗,叫做《饮中八仙歌》。说的正是间长安市上的八位嗜酒的酒鬼,当时人称酒中八仙,其中位列第一的便是贺知章,而刚刚与他结交的张旭,也是其中一仙。
贺知章身形高瘦挺拔,眉清目秀,但眼角已出现微微的皱纹,左右唇上八字胡外翘,下巴胡须垂下如杨柳长至胸膛,一身整齐的官服,显得格外有精神。
裴旻下马作揖道:“晚生怀柔裴旻,见过贺博士!”在唐朝其实并不流行称呼官员为大人,真正用到大人的地方只有一个,父亲大人,乱叫大人有乱认父亲的感觉。称呼一般官员通常的姓外加他的官职,或者尊称某公,就如王羲之,世人多称他为王右军。
裴旻并不知贺知章已经提升为考功员外郎,只以为他还是张旭口中的太常博士,遂叫他贺博士。
贺知章怔了怔,多看了他两眼,颔首笑道:“随我一同回府。”
府外一群投送行卷诗的学子见贺知章竟为张旭持缰而行,看呆了眼,纷纷让开道路,恭称:“贺公。”
贺知章颔首一一回礼,却也不多做接触。
入得厅堂,贺知章方才大笑道:“酒友来了,岂能无酒。来人,速速烧酒,我要与张兄与他新结识的小兄弟,痛饮三百盅。”
张旭却意外道:“酒不忙喝,贺兄且看我这字如何?”他说着自得的将自己的力作取出,递给贺知章。
贺知章慎重接过,打开字帖,看着气概雄浑的《秦王赞》,竟是呆立当场,眼中震撼,一览无遗,短短二十余字,他反复来回看了十数遍,长叹道:“张贤弟下笔如神,为兄服气了,自愧不如。”他顿了顿道:“贤弟,为兄爱煞了这字帖,不若送给为兄如何?”
张旭自得的大笑道:“老哥哥这是晚了,好贴赠知己,这《秦王赞》我早已决定送给裴兄,只是特地拿来给老哥哥瞧一瞧的……哈哈……”
第十六章 裴旻论证
贺知章看着张旭得意的模样,顿时为之气结。
裴旻起初不明所以,瞧着张旭的自得,贺知章的笑怒,想着他们同善草书,个中缘由以猜了八九不离十。
正如他所想,贺知章、张旭在月余前以酒结识,彼此以酒会友,好不自在。多番接触,他们发现彼此在书法一道都有着极高的造诣,尤其是同擅草书。贺知章擅长的是草隶,将行草书的笔法融于隶书之中,但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章草、今草,是充满着魏晋风骨的书法。而张旭的草书,是为狂草,笔势相连而圆转,字形狂放多变。
两种草书各有千秋,而贺知章、张旭又是彼此领域的巅峰人物。便如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一般,同样优秀的书法,实在难分第一第二。他们都觉得自己的书法,胜过彼此一筹。为此常在酒酣耳热的时候,争辩的面红耳赤,甚至不欢而散,谁也不服谁。
张旭在裴旻的帮助下,创出凭生力作,这《秦王赞》有气盖山河的豪迈。他早有将《秦王赞》赠给裴旻的想法,但念着与贺知章多番在书法一道上的争论,特地拿来摆显摆显,要让贺知章心服口服。
贺知章看着《秦王赞》爱不释手的叹道:“这书帖中有着气吞山河的凌冽气概,想必是裴小兄弟的功劳吧。张贤弟的笔力奔放豪逸,笔锋却偏于山水柔软,若无机遇,怕是没有此番转变。”
张旭笑道:“让贺兄说中了,裴兄的剑法如神,我虽不懂剑,却也能看出他一剑一式,犹如神助。从他的剑法里得我草书之神,书法大进。”
裴旻还是第一次听张旭说这话,不由目瞪口呆,记忆里张旭似乎因为看了公孙大娘的西河剑器方才感受到草书之神,成为继往开来的草书大宗师,怎么现今变得从他的剑法里感受草书之神了?意外,还有一点点惊喜。
突然贺知章、张旭同时耸动着鼻子,两人不约而同的往厅内走去。
贺知章见裴旻未动,拉着他道:“走,进屋喝酒去。裴小兄弟记着一点,我贺知章交友,不论身份学识才略,唯独不能不会饮酒。你若滴酒不沾,贺某便立刻下逐客令了。”
裴旻笑道:“就只怕不够喝!”他并不好酒,可酒量天生,犹记得在后世第一次喝白酒时,五十几度的四特喝了一斤多,面不红心不跳,宛若没事一般。裴旻这具身子的酒量也不差,唐朝的酒到顶不过二十余度,真要放开来喝,六七斤绝无问题。
贺知章眯起了眼睛,道:“此话大善。”说着,邀请他入厅同饮。
两位书法大家针对书法一道,展开了讨论。
贺知章今年五十出头,张旭也将近四十岁,他们各自在书法上侵(yin)数十载,论书法功底经验,远不是裴旻所能比的。尤其是草书一道,他更是接触的少,几乎插不上话来,但只听他们讨论,裴旻便有着受益匪浅的感觉。是故毫不觉厌烦,反而听得津津有味,极其入神。偶尔有所感悟,插两句嘴也能得两人另眼相待。
酒酣耳热,张旭笑道:“贺老哥这是高升了?今日见你府门门庭若市,我都不敢上门拜见了,免得有心人说我巴高望上。”
贺知章怒道:“贤弟此言差矣,酒桌上哪有身份贵贱,你我以酒结交,谁敢多言?再说,贤弟才华横溢,学识渊博,陛下求才若渴,若非我官卑言低,岂能不向陛下举荐贤弟。”
张旭摇头道:“做官太受约束,非我所愿,还是免了。倒是你若真有机会,可以举荐举荐裴兄弟,老哥哥别看裴兄弟年轻,这几日我与他日夜相伴,畅谈古今。论书法一道,他是逊色我许多,但比见识广博,治世经略,绝非我所能比。文治武功才是他的长处,比起我们小众才略,他方是真正大才。”
贺知章意外的瞧着裴旻。
裴旻也想不到张旭对他评价,竟然如此之高,忙道:“张兄缪赞。”
贺知章沉吟片刻道:“缪不缪赞,一试便知。陛下身负雄才,雄心壮志,不输我朝太宗皇帝。他初登大宝,有改制之心,意图除去前朝弊端,立志重振我大唐雄威,再现太宗高宗四方来贺之伟业。小兄弟,若依你之见,应当从何处下手?”
“军治!”裴旻想也不想的说了这两个字。
贺知章皱眉不解。
裴旻道:“我一路南下,行程万里,途径上百村县,一路所见,百姓虽不富裕,却能安居乐业。可见朝堂上的韦武之乱,虽扰乱朝纲,祸害甚大,但并未真正波及天下百姓。百姓最是淳朴不过,他们所思所求莫过于衣食无忧。只要不饿死不冻死,即便苦点累点,都无怨言,足见我朝目前对于天下百姓的治理还算到位。让百姓过得更好一些,确实是朝廷应该谋划之事,却非当务之要。”
贺知章点了点头,张旭也很是赞同。
目前大唐沿用的依旧是武则天遗留下来的政策,武则天此人善于权谋政治,军事上虽惨不忍睹,然治世一方,她任用狄仁杰为相,确实改善了民生,稳定民心,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裴旻续道:“然而府兵却是不同,府兵制的败坏,已成肘腋之患。目前府兵逃散日渐增多,均田制的破坏,又使得百姓不愿意应募,缺少有效兵源,致使各地府兵素质极其低下,上了战场的他们,便如待宰的羔羊,完全无反抗之力。我大唐昔年之所以能够傲视天下,除了名将辈出,还有骁勇兵卒以为后继。想想太宗时期:破突厥之战,我大唐十万劲卒,胆敢深入草原与颉利二十余万劲旅决战,破薛延陀之战,我唐军十二万立克薛延陀二十万大军,总总战例,数不胜数。皆因我大唐兵卒之勇,胜于异族;兵甲之坚利,胜于异族;将帅智勇也胜于异族,是故以少胜多,可称家常便饭。而如今几千骑兵却能深入我大唐境内,耀武扬威,非数倍以上的军势,不敢与战,羞愧先人。《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想要大唐重现昔日辉煌,军制之改,首当其冲。”
第十七章 兵制说
裴旻这番言论是他结合古今知识,根据记忆中的一篇关于大唐府兵制的论文来说的。在他记忆中自己曾经看过一篇论文,是谁写的早已忘记,只是依稀记得点点内容。当时他觉得甚有道理,如今他回到这唐朝,联系实际情况,更加有了这个念头。
像李翼德这样憨直的人物,连他都不愿意去当府兵,稍微有脑子的人,岂会傻傻的应募从军?
府兵制之所以在唐初吃香,实在是因为当初的环境所致:杨广引发的隋末大动乱,好几千万人死于劳役战祸灾祸,致使天下人口锐减四分之三。对于一个国家来说,锐减如此多的人口,委实是莫大的损失,毕竟在古代人力便是劳作力,人力无价。
但府兵制却因此发展到了巅峰,所谓府兵制说白了就是兵农合一。平时为农,战时为兵,农忙时耕种,农闲时训练。这人口锐减,天下多了许多荒芜土地,朝廷有足够的土地分给府兵耕种。府兵待遇几乎不亚于官员,尤其是立有功勋的府兵,更是能够受到特别嘉奖,即便不幸战死,家人也能获得福利,免除田税。
在这种情况下,百姓自然踊跃参军,以至于兵源源源不绝,各地负责府兵训练的冲折校尉、果毅都尉可以奢侈的选择优异的兵卒加以训练,因此府兵的战斗力极其强悍。不论是突厥、吐谷浑、吐蕃还是高句丽等国家,单兵作战,皆不是唐兵敌手。
但是随着人口的赠多,朝廷内部动荡,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兼之战事频繁、兵役繁重各种情况的缘故,府兵的质量越来越差。到了今时今日,府兵的素质弱到了一定的境界,若不改兵制,增强兵卒的战斗素质。哪怕唐朝经济在发达,也是谁都能捏上一捏的软柿子。
贺知章动容的看着裴旻,张旭也有些瞠目结舌。他们实在想不到裴旻竟然能说出这番言论,竟然要改自唐朝立国起实行了一百余年的军制。要知道府兵制,当初是奠定唐朝军事力量的基石,裴旻却要将基石给挖了,不能不说不大胆。关键在于裴旻说的有理有据,让人无从反驳。
贺知章惊愕半响,好酒如命的他,这一刻酒都忘记喝了,问道:“那小兄弟可有什么建议?”
裴旻沉吟了片刻,道:“改府兵制为募兵制!”其实说这话的时候,裴旻犹豫了许久,他在想历史上哪个时期的军制适合唐朝,哪个时期的军制更加高明,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说募兵制。不同的时代,趋势格局不同,制度也会不同。就如府兵制在唐初府兵制是奠定唐朝军事强大的基础,而到了现在却是军事衰败的毒瘤。不能说府兵制不好,只能说不适合现在这个时代。
历朝历代的兵制都有各自的特点优劣,再好的制度若不为这个时代所容纳,受到万千排斥,一样是垃圾的制度。
“募兵制?何为募兵制?”贺知章皱眉问道。
裴旻笑道:“若说府兵制是兵农合一,那募兵制算得上的兵农分离。其实募兵制与府兵制一样,在以往已有了端倪。好比太宗皇帝麾下的玄甲军,太宗皇帝挑选军中精锐,组成玄甲军。日夜操练,以战为生,威不可挡。这只是其中一个例子,还有乱世时一些大家族或者王公贵族所拥有的私兵,他们挑选精壮,精心训练,这类兵卒战斗力往往要胜于既要耕作又要训练的百姓。而募兵制即是挑选天下勇士,组成一支常备军,随时随地备战,或进攻或防守,无需临时临急募集百姓参战。”
贺知章问道:“那岂不是加重百姓负担?壮勇都从军了,何来的壮丁耕作?”
裴旻道:“事情皆有两面性,咋一看确实是增加百姓负担。可从另一面考虑,岂不是减轻了百姓的兵役负担?兵卒的军饷有国家供应,也可节省了府兵往来于路途的消耗,更得以建立一支稳定而强大军队。一个国家,不能没有强大的军队。”
贺知章不知如何开口,张旭更是有点懵逼。
他们两人其实都是一类人,属于那种才华横溢,学识渊博的才子,但是他们才华偏向于艺术文化,并非政治治世方便的方略。他们适合担任国子监、秘书监、礼部之类,执掌文书负责教育接待外宾等礼节方面的工作,在治世方略,只能算是略懂。莫说狄仁杰之流的名相,就算是颜杲卿这样精于治世的后起之秀他们都比及不上。
裴旻所说的事情,几乎超过了他们的认识。贺知章还好,毕竟混迹官场多年。虽然干的是教育编书方面的工作,至少偶尔能够了解一些朝中的动向政局,张旭直接两眼发花,甚至都无法理解裴旻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很有道理,有些不觉明历。
贺知章很努力的消化着裴旻说的事情,若裴旻说的是政务,以贺知章的才智,就算没有接触过,也能分个好坏,可偏偏军制偏带军事方面的知识,他便有些力所不及了。
他无法分辨裴旻所说的募兵制,到底能不能施行。但是可以肯定一点,在他面前这高谈论阔的少年,有着非同一般的才华。
“小兄弟这番高见,委实惊人,贺某才疏学浅,无法判断募兵制的优劣。不过对于府兵制的败坏,却是字字珠玑,直点我朝要害。某佩服的紧,来,贺知章这里敬裴兄!”贺知章高举酒杯,将裴旻视为自己同辈了。
裴旻也是叹服,贺知章为人竟然毫不做作,不懂就是不懂,绝不敷衍了事,以他的身份辈分年岁,做到这点当真不容易!
“干!”裴旻高举酒杯,一饮而尽。
三人不在谈论政务上的事情,而是如知己好友一般,天南地北的想到什么话题说什么,聊到什么谈什么。
贺知章更是让人直接在府中安排两个房间,让他们再长安这段时间就住在这里了。
裴旻肚子灌得鼓胀,看着贺知章、张旭一杯一杯的开怀畅饮,突然有个不祥念头,自己算不算交友不慎?跟他们这样混下去,饮中八仙会不会变成饮中九仙?
第十八章 来自张九龄的举荐
长安武德殿!
李隆基下得朝来,诸事无聊在后殿取来琵琶自弹自唱,自得其乐。
这古来音乐素有雅俗之分,所谓雅乐是用在国家祭祀、宗庙、朝会等隆重的庆典活动中,而吹奏的音乐,有着一定的政治效果。而俗乐则主要是供人欣赏、娱乐的。个中差别有点类似于后世的美声歌曲与流行歌曲。因孔子重视雅乐,而贬斥俗乐。以故后来万千儒家学子纷纷觉得俗乐不堪而雅乐高尚。
但李隆基却不这么认为,他自幼精通音律,热爱歌舞表演,觉得俗乐虽然比雅乐少了几分的庄重严肃,却多了一些艺术性,更加悦耳动听,对于俗乐的热爱,由在雅乐之上。
李隆基此刻自弹自唱的便是由西域龟兹传来的胡曲,相较中原音乐的婉约优美,年轻气盛的他更加喜欢慷慨激昂的胡乐,他的手指灵活跳动,澎湃的旋律在殿中荡漾,粗犷而激昂的词句,由他口中传出,整个人沉溺于音乐之中,扭着屁股摇晃着身子,特别开心。若让人瞧见这一幕,哪个敢相信他就是大唐天子?简直与戏院里披着龙袍的戏子一般无二。
“陛下,陛下!”一个身形魁梧一点儿也不像太监的太监冲进了殿内。
“力士,没见我正忙着?”李隆基正弹唱的开心,让人强行打断,面上不悦。在所有宦官中只有高力士得他允许能够不经通传进入殿内。他与高力士感情深厚,明是主仆却宛如朋友,倒也不会为这点小事与之动怒,只是兴致给打断,很是烦闷。
高力士忙道:“是右拾遗求见,不然老奴岂敢打扰陛下雅兴?”
李隆基一听“右拾遗”,忍不住脊背发麻,大有太宗见魏征的感觉。
当任这个右拾遗职位的叫张九龄,韶州曲江人,出生于世代仕宦家庭,年少英才,九岁知属文,十三岁便写出轰动一时的好文章。武则天长安二年登进士及第,后来一直当任秘书郎,他政绩出色,却得不到调迁,萌生归乡之念。正好李隆基求才若渴,举天下文藻之士,亲自策问,张九龄应试道牟伊吕科,对策优等,升为右拾遗。右拾遗字面意思是捡起皇帝的遗漏,也就是谏官。
唐朝自太宗皇帝李世民起,赋予了谏官极大的权力,官阶不高,却能随时随地的面见天子,指点天子的错处,进行批评。
张九龄精明干略不畏强权,好似昔年魏征。而李隆基性子欢脱,虽有明君风采,却喜好玩乐,由擅音乐,而且是俗乐,张九龄不止一次跟李隆基指他不务正业,弄得他听到“右拾遗”这几个字就发怵,时常背地里感慨:自作孽,不可活。
李隆基忙将手中琵琶交给高力士道:“快,藏起来,让他看见,又要说通大道理了。”
殿外传来贺知章、张九龄求见的消息。
李隆基当做没听见,见高力士藏好了琵琶方才将两人请入殿内。
多了一个贺知章,李隆基心底踏实许多。张九龄不同于魏征的地方在于不会在其他官员面前数落他的不是,这也是他一直留着张九龄的原因,不是每个皇帝都如李世民那样,能够容忍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下不了台甩袖而走的臣子。
“两位爱卿,何事觐见?”
张九龄四方脸,俊雅不凡,作揖道:“回陛下,臣向陛下举荐一位人才。”右拾遗除了指正帝王的错处还有举荐人才的义务。
李隆基精神一震,现今满朝文武大多尸位素餐,部分有能力的多为太平公主与他拉拢,成为腹心,缺的正是人才,忙道:“爱卿举荐何人?”
“幽州怀柔县裴旻!”
原来贺知章无法分辨募兵制到底如何,于是请教好友张九龄。张九龄不但文采斐然,他的政治水平也是出类拔萃。府兵制的败坏,以张九龄的见识如何不知,只是在没有全新兵制的基础上,冒然改变反而会造成府兵的动荡。因此张九龄即便知道其中关键之处,却没有做任何举措。
裴旻的募兵制,深得他口味,细细琢磨下来,对照当前大唐的局面,募兵制是大有可为。
张九龄最重视人才,最当任“右拾遗”的第一天,他便向李隆基阐述人才的重要:主张重视地方官人选,纠正重内轻外风气,并且选官应重贤能,不循资历。这意外发现有如此人物,哪里坐得住,直接邀请贺知章一到入皇宫举才来了。
“裴旻?这名字倒是有点耳熟?”李隆基对于这名字竟然有点印象。
张九龄道:“就是半年前,斩杀奚族王子的那个少年。”
“原来是他……”当年孙佺幽州惨败震动朝野,李隆基当时身为太子自然知道此事,裴旻领怀柔县民歼灭奚族千余精骑他也略有耳闻:“我记得他年岁不大,不知何德何能,进爱卿慧眼?”
张九龄慎重道:“有志不在年高,有才不在年少,陛下且不闻甘罗十二为秦相,霍去病十七上阵杀敌……”
李隆基见张九龄又要发表长篇大论,忙道:“道理朕明白,只是不知那裴旻有何干略?”
张九龄让贺知章来说。贺知章将与裴旻结识的经过,以及对他的考验细说,尤其是关于府兵制的描述以及募兵制的介绍,一字不漏的详细说明。
李隆基动容起身,低呼道:“这些当真是裴旻所说?”
贺知章道:“臣不敢有半点隐瞒。”
李隆基有些激动的来回走了两步,府兵制的败坏,身为皇帝,他岂能不知,不止一次针对此事与心腹商议,如何才能让府兵制恢复如初。但是府兵制的关键在于均田制,均田制若不能彻底实行,府兵制的情况就不可能得到改善。
唯有宰相张说提议舍弃府兵制,以募兵的方式来解决兵源问题。但是即便以张说之才,也只是思考大概,未得细节。
裴旻竟然将募兵制说的如此完备,委实惊人。
张说可是他心中最得力的臂膀,未来不可或缺的名相,那裴旻竟比张说还看的远?
第十九章 贺知章的难处
李隆基哪里知道,历史上唐朝的募兵制正是张说提出来的,正是因为李隆基从张说建议,改了募兵制,方才一扫府兵疲弱之态。加上唐朝文武并重,也冒出了诸多良将,再次打出了太宗、高宗朝的威势。
现在的张说忙于帮他跟太平公主内斗,而且当前形势,即便他们提出募兵制也会受到太平公主一党的制止,反而坏事,因此根本没有时间契机去考虑募兵制。就算是提出募兵制的张说,此时此刻也不比裴旻知道的全面。
这细节上的问题,连裴旻自己都不甚清楚,更何况是李隆基。
李隆基只能将这一切视为“英雄所见略同”而且裴旻在这方面看得还更加远一些。
“这募兵制当真是这裴旻所想,那此人真是大才。”李隆基心情有些激动,身为上位者,那个不希望自己麾下人才济济?尤其是有雄心抱负的君王……
贺知章道:“是他自己所想无疑,不瞒陛下,臣与这裴旻好似别有缘分。臣有一堂兄,在幽州为官,他在与臣的书信中曾说起此人。说他才华不凡,对于古籍古义,见解独到,还写得一手好字,且武艺不凡,剑术极为精妙,当地成名多年的江湖好手都非他之敌,以一白身,深得大都督器重,能自由出入都督府。若不是他年轻气盛,想要在长安见见世面,他早能在大都督手下任职了。”
李隆基更来了兴趣,笑道:“还是文武双全的人物,哈哈……以入了朕的眼,那只能委屈大都督了。能发现我朝弊政,提出募兵制的人才,在大都督手中也是屈才。两位爱卿说说,朕应该给他什么官职较好?”
贺知章、张九龄让李隆基如此一问,却把他们给问住了。
贺知章是让张九龄怂恿来的,而张九龄纯粹是发现了人才,不想朝廷错失,特来举荐。
如今细细想来,还真没有什么合适空缺的官职给裴旻。毕竟目前裴旻只有一个贡士的身份,年岁还不及弱冠,高不成低不就,确实为难。
张九龄心思何等机敏,略微一想,便道:“裴旻是来参加科举考进士的,不若等他高中,在特别嘉奖?”依照唐律,只要高中进士,便有入仕的资格,一般而言就算中了进士也未必能步入仕途,但裴旻以得李隆基看中,只要中了进士,肯定有一个好的出处。比之当年的他,强上不少。
李隆基略一沉吟,依照他的本心是直接给裴旻官职的,但想着他的一切举动都在太平公主的监视下,突然提拔裴旻,定会引起对方的调查干涉,好好的一个人才万一给太平拉拢了去,那可不妙。
现在太平公主也将目光定在春闱上,而且还放肆的拟定了状元榜眼探花,想要将进士及第一网打尽,以助长自己的声势。不如就将这个裴旻顶上去,与太平公主结了仇,自然就……
念及于此,李隆基主意已定,笑道:“就如张爱卿所言。”说着,他望向贺知章道:“此事,爱卿不可与裴旻多说,朕想看一看,他能不能凭自己干略,闯出翻天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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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知章心事重重的回到府邸,他怎么也想不到太平公主会猖狂霸道至此。昨天他方才与张九龄面见李隆基述说裴旻之事,今日便召见他毫不掩饰的询问他缘由。
虽然蒙混了过去,但是贺知章再次受到了胁迫。李隆基已经渐渐将重心移到了明面,在朝堂上励精图治,拉拢了一批中下级官员。他毕竟是皇上,尽管太上皇李旦没有将所有的权利交付,但他作为皇帝依旧拥有任命三品以下官员的权力。此权力在手,想要提拔中下级官员轻而易举。
中下级官员固然比不上宰相、大将军之流,但居于关键位子,依然有着一定的威胁力。
李隆基依照张说建议与太平公主玩明谋,果然占据了不小的优势,成功打压太平公主的气焰。
太平公主自不甘于此,筹谋反击之余,更加重视科举的进士及第人选。她可以放任士子或者李隆基的人博取进士出身,但进士及第的状元、榜眼、探花必需是她的人。唯有如此,才能挽回损失颜面,这非是怄气,权势的争夺,便是如此。谁退让谁给压过了势头,就将面对寸步不让的进攻。
太平公主明面上输了一筹,若不找回来,输上几次,太平一党便将人心惶惶了。毕竟现在的党派之争不是以往,太平公主的对手是皇帝,不是某个宰相,不可能没有压力的。
对于进士及第的人选,太平公主势在必得。
贺知章满以为自己得到器重高升,将会是自己仕途上的腾飞,却不想进入了皇帝与太平公主争斗的漩涡中去。
看着一边喝着酒,一边在院子里写字的张旭,笑道:“还是贤弟快活,酒不离身,笔不离手,神仙日子。”
张旭将手中酒壶抛了过去道:“有心事?”
贺知章叹道:“身在官场,身不由己。陛下欲委为兄以重任,负责明年春闱。为兄这知贡举的任命还未下达,便卷入了陛下与太平公主的争斗中去。指不定来年,贤弟想要与我喝酒,怕是要去岭南找为兄了。”
张旭默然不言。
“其实贺兄没必要如此忧伤!”裴旻突然出现,手中拿着《易经》从殿内走了出去。见贺知章有点吃惊,忙道:“弟不是有意偷听,只是想找张兄求教《易经》中的典故,意外听到了两位兄长对话。”
裴旻住在贺府,不论是张旭还是贺知章,在文学上的功底皆在他之上,作为一个末学后进,面对身旁的两位才华横溢的文士,哪有不虚心求教的道理。时常找他们请教经史文章以及书法要领,不过短短几日,各方各面都有十足长进。
贺知章现在深知裴旻能耐,求教道:“贤弟教我!”
裴旻笑道:“其实容易,科举之所以现在为当权者掌控,皆因制度不明,流程不公。只要改变科举风气,让科举变得公证,让考生以实力取胜。不在是由知贡举一人控制,不就得了?兄长掌控不了,太平公主的人就算落选,她在嚣张也怪不到兄长头上。”
第二十章 科举糊名制
科举制度起于隋朝,完善于唐,但唐朝中前期对科举的重视是不足的,远不及后世的宋明。归根究底,还是未真正体会到科举存在的意义。
在裴旻看来,现在的科举制有三大弊端:
其一:科举实名制。实名制直接导致了上位者能够随意超控考试,存在严重的舞弊情况。
其二、负责主持科举的人官职太低,权力太大,不能服众。负责春闱考试的官员是从吏部的考功员外郎里选出一名知贡举,全权负责科举。而考功员外郎的官职在从六品上,放在外地从六品官不算小,可在京师,在王孙贵族遍地走,三品大员满天飞的长安,一个从六品的小官,怎么可能抵得住外界的压力。莫说是太平公主这样的庞然大物,随便一个宰辅尚书都能将贺知章压的死死的。但就这么小小的芝麻绿豆官却有权任命一甲进士及第、二甲进士出生、三甲同进士出身,状元榜眼探花由他一言而决。职位小,权力大,这么可能不给欺负。
第三、风气使然,唐朝对于科举舞弊处罚的并不严苛,不像宋元明清一般,遇到夹带行贿的予以严惩。裴旻记得宋元明清时,考生科场作弊,统统取消资格;已考中的则取消名额,执送刑部审问甚至禁锢终身。考官没有尽责导致考生冒籍、冒名成功,轻者降级调用,重者革职查办,直至流放、问斩。
而在唐朝甚至有行卷的传统,将自己写的诗句投给达官贵族,得到赏识,与知贡举关说,大名鼎鼎的诗佛王维便是如此考上状元的。至于考场夹带什么的,抓住了也仅是逐出考场,限制三五年不得再考,几乎没有发生过流血事件。唐时科举,一年一次,即便限制三五年也无伤大雅。
这三大弊端,导致科举选取的人才参差不齐,固然有张九龄、魏知古、宋璟、王晙这类的相才,也有无数走后门舞弊高中的。
三大弊端想要一口气割除,并不容易。何况裴旻目前也没有那个能力,但是解决贺知章的难处,做些小小的改变,却轻而易举。
裴旻道:“张兄今日之忧,在于知贡举权力太大,三甲由你一言而决。只要稍做改变,让你不知考生的姓名,只凭考生成绩来定。这不在你能力范围之内,太平公主又能拿兄长如何?”
贺知章精神一震,拜道:“贤弟快快道来。”
裴旻笑道:“改实名为糊名制,不到最后结果出来,谁也不知试卷是谁书写。”
贺知章皱眉道:“这糊名制在武后即位初年采用过,可效果不明显,已被废除。”
裴旻眯眼道:“那是因为制度不到位所致,只是草草的糊名,自然容易给人找漏洞。详细来说我这糊名制分好几个步骤。专人掩卷;专人糊名;专人抄卷;将考卷分为真卷与抄卷,真卷封存,抄卷交给兄长批阅。糊名人不知答案,抄卷人不知姓名。兄长只能依抄卷上的答案来分出三甲。三甲定论后,对比真卷,开糊名,公布三甲名单。整个过程,兄长无法通过任何途径知道考卷由何人所写,何人所作。面对这种情况,太平公主若依旧要因此怪罪你,那她也没那个资格横行朝堂至今了。”
贺知章双手合掌道:“妙哉!如此不但能帮为兄解围,还能真正的选出有才之士。这科举存在的意义是为国举才,现在却成了博弈的工具,实在可惜。此糊名制若能实施下来,高中科举之人,必有所长。”
裴旻道:“所以兄长可以一边与太平公主虚与委蛇,一边背地里以不为人知的方法,将这糊名制上报给陛下知晓。陛下有明君风采,而且此举又能力压太平公主,他自会采用。不过公布的时间不宜早,免得太平公主那边做出对应的举动。最好在科举之前公布新的法令,到时即便太平公主想出应对之法,也无时间操作。”
贺知章颔首笑道:“为兄晓得……”这心头难事解决,一扫胸中苦闷,想着不用得罪太平公主给流放岭南,心情愉悦道:“喝酒喝酒,贤弟帮我大忙,为兄要好好敬贤弟三盅。”
张旭也眯眼笑道:“为了祝贺不用去岭南找贺兄喝酒,确实值得庆贺!”
“又喝!”裴旻眼睛有些花,道:“春闱将近,小弟还要用功……”
“这喝酒不误读书功!”张旭推着他道:“陪我们喝酒,定比你独自用功更有效果。”
起初裴旻还不觉得,结果三杯酒一喝,发现贺知章、张旭一边痛快饮酒,一边所谈之事,无不围绕经史来说。
贺知章是名正言顺的状元,入仕之后担任四门博士、太常博士都是学问上的工作,经史功底在当世算得上的数一数二,张旭与贺知章、张若虚、包融号称“吴中四士”也是才华横溢,学识渊博,他们研习经史三四十载,见解独到。裴旻依仗后世的认识才能与他们深入交谈,真正的文学功底要逊色他们许多。与他们深入的谈论经史,在他而言等于是听两个水平极高的讲师讨论一样,自身的获益,可用巨大来形容。
这一顿酒喝下来,裴旻果真发现自己学到的东西,比独自看书多的多。
使得本不好酒的他,每天眼巴巴的等着贺知章下朝归来的酒宴。
这日一早,裴旻洗漱时,发现自己现在满口的酒味,当真要成为小酒鬼了,念着这些天日夜用功,有些疲累,不如给自己放天假,出去走走,顺便买些茶叶来,免得一天到晚已酒当水。在贺府的这几天,他喝的酒比以往前世后世加起来还要多上十倍。
这幽州买不到茶叶,长安没理由买不到。
想着后世浓香的绿茶,裴旻便按捺不住外出的心情:贺知章此时已去吏部报道,跟张旭打了个招呼,走出了贺府。
兴许知道贺知章已经出门,要傍晚时才能回来,贺府门口难得清静,骑着小栗毛朝长安西市走去。
第二十一章 老道与孩子
长安最繁华的地方莫过于东市与西市。
东市由于靠近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三大皇室居住之所,周围坊里又多王孙贵族和达官显贵的邸宅,市中多是四方珍奇,上等奢侈品。而西市才是真正日常商品交易会所,尤其是它距长安丝绸之路起点开远门较近,周围坊里居住这不少外商,是一个国际性的贸易市场。有来自中亚、南亚、东南亚及高丽、百济、新罗、日本等各国各地区的商人,其中尤以中亚与波斯、大食的胡商最多。
裴旻这刚步入西市,便为街市的繁华看花了眼。
各路商贩各国外商当地以及外来居民:人来人往汇聚长龙,在这寻常的日子里都好似过年过节一般热闹。
裴旻担心自己小栗毛受到拥挤发狂,早已下马牵着行走。
逛了几家店,发现唐朝这边的茶大多分为四种,粗茶、散茶、末茶、饼茶,而且制作工艺与后世他常喝的绿茶完全不同。裴旻多嘴问了一句,有没有能够直接冲泡直接喝的茶叶,结果点掌柜一眼看乡巴佬的表情看着裴旻,说道:“茶里不冲葱姜花椒能入口?”
这虚心求教下,裴旻才知道唐朝这边的茶是冲着佐料来喝的:喜欢麻辣味的放葱姜花椒,喜欢香甜味的放大枣桂皮,喜欢清凉味道的放橘皮薄荷,喜欢奶味的可以冲酥酪等等……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冲牛油猪油羊油也是一种喝法……
裴旻实在想象不出满杯子一股油腥味的茶是什么景象……
这里的茶不是不能直接泡着喝,直接泡着喝茶的人大多有病,因为盛行品茗之前,茶是一种药,只有病人才会泡着喝,顺便将茶叶一起嚼着服下……
裴旻不想成为他人眼中的另类,四种茶都买了一些,看看哪一种类与后世的绿茶味道相像,另外又买了点薄荷,相较起麻辣味、香甜味、奶味,清凉味道的茶,更容易接受一点。
买好了所需品,裴旻并不打算就这么回去,既然来了这天下最繁华的街市,不好好逛一逛岂不亏了。
他牵着小栗毛左顾右盼,瞧着后世没有的新鲜玩意,上去摸摸玩玩,也不花钱去买,只是图个热闹。
忽然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士慌张的从街巷的角落里冲了出来,老道士的须发皆成银白色,可脸色却满面红光,奔跑如飞,根本看不出年岁。他从小巷冲出,避开街上的人群,只是几个呼吸间就跑没影了。便在这时,又有一群凶神恶煞的和尚从街角冲出来,他们有足足有七人皆年轻力壮,一个个却如夏天的老狗一样,伸着舌头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个别口中还叫着:“臭道士呢,臭道士死哪去了?”
他们左右眺望,哪里还有老道士的人影。
和尚们格外跋扈,抓着行人就问看见一个老道士没,态度恶劣,手段蛮狠。
裴旻故意从他们身旁走过。
一个和尚挡在他的面前厉声道:“看到一个老道士没,穿着道服,跑得跟老狗一样。”
裴旻心想着,你们才是老狗,指了指相反的方向道:“刚刚有一个穿着道服的往那边跑了,是不是你找的那个老道士就不知道了。”
恶和尚们互望一眼,往裴旻说的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周边人都反感恶和尚野蛮,即便有看见老道士去向的也不说破。
裴旻并未在意此事,继续游他的西市。
走了十余家店铺,裴旻也是大开眼界,这个时代的珍奇玩意一点也不比后世的少,有很多新鲜古怪东西,他甚至不知是什么东西怎么用的。
不知不觉他来到了食宿街,周边都是酒肆饭馆客店,裴旻还不觉得饿,想着快点走过这条街去别处看看还有什么好玩的。突然街边一阵喧哗,顶上传来了惊骇的啼哭声。
裴旻微感诧异,抬头眺望,只见旁边三层酒楼的窗户外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双手抓着窗檐,两脚乱蹬,随时有掉下来的危险。
窗前有一个妇人想要去拉孩子,孩子空出了一只手去接那妇人的手……
裴旻心叫不好,小孩的气力有限,他能双手抓着窗檐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一但空出了手,整个人的力量都吊在一只手上,哪里可能支持的住。
果然!那孩子空出了只手,整个人斜刺里往下坠,就凭一只手吊着,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
“那孩子壮实,他真掉下来自己未必接得住。自己受伤是小,折断了孩子的手脚或伤及性命,可就不妙。”
裴旻见右手边有一个突出来的遮阳棚,也顾不得其他,一脚踩着小栗毛的马背,跳上了遮阳棚,正想顺着遮阳棚爬上二楼去接那小孩。
小孩却已经坚持不住,往下坠落。
裴旻当机立断脚下一用力,借着遮阳棚的弹力猛的向前冲了过去,在空中将他截住,扭着身子把孩子护在怀中,以后背撞进了二楼窗户。
裴旻只觉得背心火辣辣的疼,看着怀中几乎吓傻的孩子微微一笑道:“没事吧?”
小孩长得浓眉大眼,方面大耳一副老成的模样,但他似乎有些吓傻了,愣了好半响,方才回神过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裴旻放心的笑了笑,将他抱在怀里往楼上走去。
楼上竟也混成一团,那个美妇不知为何竟然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的。
孩子哭声立止,挣扎着下来,往美妇跑了过去,口中叫着:“娘亲,娘亲!”
美妇全无反应。
孩子哭丧着脸,看着裴旻,哀求道:“救救我娘亲,救救我娘亲!”却因为裴旻如英雄一般救了他,将他视为无所不能了。
孩子模样极为可怜,裴旻一脸为难,他不是大夫,这方面真的无能为力,想着是不是要将妇人抱去医馆……
那个老道士却莫名出现在了他的身旁,对他道:“这孩子的娘老道救了,老道乃孙思邈首徒刘神威,托公子帮个忙,带个话给长寿坊的孙溥,让他去玉真观找叶法善求助,越快越好,迟了生变。”他说着,以从怀中取出针灸包,摸了摸妇人颈部的脉搏,对着那孩子慈祥笑道:“孩子莫哭,你娘本有气疾,受到刺激惊吓过去,只要扎上几针,便可醒来!”
第二十二章 试试草圣剑
裴旻看着老道士的一举一动,刘神威这个名字,他当真没有半点印象,但是孙思邈的大名今生后世无不如雷贯耳。
作为一代药王,孙思邈在医学上的成就,在医学上的贡献,无人可比。他不但完成了《千金方》、《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等自己的医学巨著,为了让更多人得到救治,无心仕途的他,接受了朝廷的邀请,完成了世界上第一部国家药典《唐新本草》,以造福后世。
根据他的记忆,孙思邈应该卒于唐高宗年间,终年一百六十多岁,可称长寿。无缘一得药王风采,今日想起也是心中憾事。
那自称孙思邈首徒的刘神威,此刻神情肃穆的取出六根灸针,在炭火上烫烤热直至灸针火红,但见他手腕抖动,细长的灸针准确无误的刺进了妇人面部的六处穴位,认穴之准,出手之快,若无一番苦功,定然做不到这点。
裴旻暗暗称赞。
这落针之后不足数秒,妇人竟然瞬间转醒,大口的喘着粗气,脸上惨白带着惊惧。
裴旻不通医理,看不出各中神妙,但也知道所谓气疾,实为后世哮喘。哮喘一但复发,情况极其严重。尤其是妇人已经休克,出现缺氧状态,更是致命。老道竟然仅用区区几根灸针,便将妇人从鬼门关拉回来。这药王首徒,应当不假。
他却不知刘神威用的是火针疗法,火针刺激强烈,霸道非常,能救人亦能伤人,非医术超凡者,不敢使用。对于妇人这种危机情况,以重手强行医治,方能见效。
刘神威见妇人转醒,松了口气,带着几分期盼的目光看了裴旻一眼,不等裴旻回应,以匆匆下楼而去。
裴旻跟着走出了酒楼,老道人刘神威已经没了踪影,又有六七名和尚在附近查找。他们并非是先前遇到的那批,可见老道士正陷入莫大的麻烦,追逐他的恶和尚不少,还分数批遍布西市。在这种情况下,老道依然不顾自身危险现身救人,医德可见。
裴旻想着自己闲来无事,跑一趟腿也未尝不可。
找了热心的路人,问明了长寿坊的位子,拉着小栗毛往南方走去。
且说妇人完全清醒过来,刘神威与裴旻已经不见了踪影,妇人拉着小孩的手道:“训儿,可记得恩人的相貌!”
叫训儿的小孩通红着双眼,高声道:“记得,老神仙跟大哥哥的样貌,训儿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裴旻顺着人流走出西市,在西市的牌坊门口,又见十余位和尚蹲守在坊口,目光盯着每一位行人,但凡有与那老道人有点点相像的都会霸道上前,察视一番。
“也不知哪里的和尚,这般‘威风’。”裴旻心中念着,出了拥挤的西市,上了小栗毛的马背赶往长寿坊。
长寿坊位于西市南方,离西市并不远,中间只是隔了一个怀远坊。裴旻听刘神威的口气甚是着急,走近路从正中间穿过怀远坊,踏进了长寿坊的坊门,正想找人询问孙溥居住何处。坊门处的几个在街坊中晒太阳而聚在一起闲谈的妇女恰好说到了孙溥。
一位年在四十许间的妇人道:“你们说孙溥大夫这是怎么了,那群圣善寺的和尚气势汹汹的朝仁德药店了去。落到那群贼和尚的手里,哪有好果子吃。”
“可不是!”另一位绿衣服的妇人心有余悸的道:“先前那和尚头头问我仁德药堂的位子,可将我吓的,没直接瘫在地上。唉!这个世道,好人总是让恶人欺,圣善寺的贼和尚欺负百姓早非一日两日了,有谁敢管。可怜孙溥大夫,药王之孙,今日竟也不能幸免。”
裴旻也不知圣善寺的贼和尚是什么来头,但冲着孙溥是孙思邈的孙子,此事就不能坐视不理,下马上前问道:“大娘,请问仁德药堂怎么走,我家有病人,听说仁德药堂有名医坐诊,却不知在何处?”
那位四十许间的妇人热心的道:“往前走百步右转,再走百步左转便是。小伙子,仁德药堂发生了点事,想要求医,还是去别处吧。”
“多谢指路!”裴旻依言前行百步右转,这百步还未走至一半,前面左转的街口便出现了十名和尚,他们压着一个双手给绑缚起来年轻的大夫,用脚踹着他前行,手段依旧野蛮粗鲁。
裴旻心头火起,策马上前怒喝道:“贼和尚,留下人来!”
他离和尚尚有十步间距,凌空跃起,长剑出鞘,直取当头的和尚。
圣善寺的和尚们见突然杀出一人,谁都大吃一惊,异变起仓卒,初时微见慌乱,但见裴旻只有一人,还是一个年轻的小子,相继大笑起来。
当中先的那位和尚道:“哪来的小娃子,奶断了没!”他舞着僧棍,一招三点头,对着裴旻的脑袋砸了过去,这一招竟是刚柔并济,可直砸脑门,亦可凭借木棍的柔韧性分取双肩。
这和尚竟是练家子,武艺颇为不俗。
裴旻剑势不绝,无视对方的攻招,秋水剑搭着僧棍宛如顺势而下,直削对方双手,道:“撤手!”
和尚哪里料想的到裴旻的剑精准至此,为了避免双手给削,只能老老实实的松手。他想后撤,裴旻的剑却已经拍在了他的太阳穴上,脑中一懵,瘫倒在地。
一招得手,裴旻以冲到人群,秋水剑化作一片碧光寒芒,以势如破竹之威,杀进敌阵。他的剑如黄河奔腾,长江倾泻,仅是一招,便将其余九名和尚逼退,反手剑一下削,将年轻的大夫手腕上的绳索削断,道:“可是孙溥?刘神威道长让我来救你的。”
退敌救人一气呵成!
年轻大夫惊魂未定的道:“正是在下!”
裴旻推了他一把,轻描淡写的道:“退到后边去,解决了这群贼和尚,在带你走!”说话时完全无视周边人物。
圣善寺的和尚仗势跋扈习惯了,哪里见过比他们还嚣张的人物,气的哇哇大叫,纷纷取出自己的武器,攻向了裴旻。
裴旻一扬手中长剑,道:“今天正好拿你们试试我的草圣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