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打援
“这人偏偏不写这些，只写了白越危急、潇家主遇险，反而勾得人想去一探究竟。”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雪千影的身上。大概除了商序之外，都明白潇清欢对于雪千影来说，如同至亲一般。如今潇清欢遭逢此难，雪千影不论如何都是要去救人的。
“你要去吗？你要去我陪你去。”夜小楼道，“只是以我二人之力，想要把清欢和岑枫两个人抢出来，也不算易事。再多的人，肯定顾不上了。而且，清欢若是不回去，白越或许还有救，可他回去了，白越城中的性命，怕是就全都保不住了。尤其是如果我们侥幸救走了清欢，以泽世光的气量，便是屠城泄愤也未可知。”
商序道：“元君，这件事你总归不好露面。就算泽氏没有针对你设下陷阱，按照容大娘子的分析，泽氏现在正磨刀霍霍，意图针对莲氏，你这个时候露面，不正是给了泽氏对长州动手的借口么？”
雪千影虽然不愿，但还是承认商序的话有道理。
“元君若是信得过，不妨让我走一趟。”商序又道：“我现在不过是一介散修,在哪露面都不会令人生疑。就算被泽氏的人拿住，也不会牵扯到莲氏头上。只是,我没见过潇家主,元君还是得给我个信物,好让潇家主信得过我的身份才行。”
夜小楼道：“前辈，此行乃是龙潭虎穴,您可得三思。”
雪千影也犹豫不决，这件事她实在不想牵扯旁人。可能商序确实是眼下最为合适的人选。但她还是很想自己去一趟。
“恩家主失踪已有五日之久。”商序又劝道，“眼下找到他,问清楚枫桥屠城的真相，才是当务之急。而潇家主那边，白越被围，也已有三日，两边都耽搁不得。元君莫要再犹豫了,以免错失良机,两手空空。”
“既然前辈这么说,那清欢就只好拜托给前辈了。”雪千影躬身行了大礼,又取出了莲威为她亲手雕刻的莲叶荷心佩，交给商序：“这是我师父给我的东西,清欢认得,且从未交于他人之手。前辈只需亮出此物，说是我的嘱托，他必然会信任前辈的。前辈自己也要小心，若是，若是……”雪千影实在不想把事情往坏处想，纠结了一会儿,最终只说,若真的大势已去，救不出潇清欢，还请商序保重自己，平安归来。
商序接过玉佩，小心收好，又欠身还礼：“多谢元君的信任。只是有言在先，我此行若能活着将潇家主带出来自然最好。若是真的去晚了，”商序体恤雪千影的心情，说得很隐晦，“我也会想办法，尽量带回他的尸体,不叫他身后受辱。”
“拜托了！”雪千影再度躬身行礼。商序御剑而去,直奔白越城。
白越城此时，与龙潭虎穴无异。潇清欢和岑枫，已经到了三天。而在他们抵达之前，白越城只是被围。泽氏只装模作样的攻城一次，城内的散修和百姓组织起来，很快就击退了泽氏的攻势。之后泽氏对白越就一直是围而不攻的状态。也正是因此，城内虽然困顿，但还远不到矢尽兵穷的程度，城中有水源，粮食物资省着些用，再挺十天半个月，也基本没什么问题。
潇清欢听了禀告，刚要松一口气，准备露面去城中转转，鼓舞士气，准备与泽氏的决战。可还没等他说话，突然城墙上的锣响了起来。潇清欢吓了一跳，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发生了何事！”
谷蟃此地主政的乃是一名散修，叫岳玄同。听见锣声之后，顾不上潇清欢，连忙跑出去查看，不多时又跑了回来：“泽氏大举攻城了。”
潇清欢一愣，本能地想要冲出去，却被岑枫一把拉住，对着他摇了摇头。潇清欢满脸懊恼沮丧，终于明白，莲英的劝说是对的,泽世光对白越城围而不攻,就是在等他回来,好一举歼灭,斩草除根。想到这里,悔恨又自责的潇家主,抬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都怪我！”
岳玄同见状愣住了：“家主为何这样说？”
“他们是得知我到来的消息，所以才开始攻城的！”潇清欢身形有些摇晃，几乎倚着岑枫才能站稳，“都怪我，我若是不回来，白越一定没事。”
岳玄同恍然大悟，苦笑一声：“家主多虑了。你若是一直不归，泽氏少不得要拿城中这些百姓泄愤，到时候怕是一条活口也留不下。”
“可是，眼下泽氏既然选择攻城，必然也是抱了绝薪止火的念头，绝不肯放任城中任何人脱逃的。”岑枫绝望地摇了摇头。
岳玄同却道，攻城一事，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要能够抵挡住泽氏的第一拨攻势，那白越城就有守住的希望。而城中百姓现下士气正高，同仇敌忾。这并不是痴心妄想。而只要守住第一拨，后面无论是待援还是突围，都有可能。
潇清欢却摇了摇头，对此并不抱希望：“咱们几人突围很容易，可想带着全城百姓就难了。而且，援兵也不要想了。若是有援兵，早就来了。如今天下局势，怕是无人敢触泽氏的霉头。”
“莲氏呢？莲家主和无常元君不可能对潇氏的遭遇坐视不管吧！”岳玄同道。
“枫桥出事了，莲氏自顾尚且不暇，就算有心，也无力相帮潇氏。”潇清欢叹了口气，“先不说这个，咱们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先顾好眼前再说。”
岳玄同听了潇清欢的话很是惊讶，毕竟白越封城已经有些天了，别说是枫桥的消息，就是旁边村镇的消息都很难传进来。但既然潇清欢这么说，岳玄同肯定不会怀疑消息的准确性。而且眼下最紧迫的，也的确是要守住城池，以待来日。
但他还是提醒潇清欢，既无望突围又极可能没有援兵这件事，还是暂时不要对城中的百姓和仙修提起，以免折损了士气。潇清欢想了一下，也答应了。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攻防
泽氏的第一拨攻势很猛，颇有想要一蹴而就的气势。来犯之敌一共分为十六路，针对城池四角和九个城门集中攻势，空中亦有仙修御剑而来。潇清欢组织城中所有悟道境仙修御剑升空抵御与泽氏的仙修交战。城墙和城门则交给了岳玄同。岳玄同组织剩下的仙修和一部分身强力壮的百姓，据城墙而守，利用弓弩和投石机卫护城池。
城墙上的攻势十分猛烈，守城的仙修和百姓却始终没有放弃。箭矢和石块用完了，就开始拆城中墙和屋舍，等砖石和瓦片扔完，又开始扔木头，甚至是家什。而潇清欢这边也始终顽强的与泽氏的仙修在空中纠缠。这一场攻防大战持续了一天一夜。最终，白越城抵挡住了攻势，泽氏暂退了下去。
白越因为这一场惨胜而备受鼓舞，更加坚信因为潇清欢的到来，白越可以抵挡住泽氏的攻势，取得最后的胜利。城中的人互相扶持，舔舐伤口，而潇清欢和岑枫、岳玄同则抓紧时间收整力量，准备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第二拨攻势。
但谁都没有想到，仅仅隔了不到两个时辰，泽氏便卷土重来。这一波攻势更加猛烈，泽氏放弃了空中的奇袭，将所有仙修都用在了投石机和攻城上。守城众人猝不及防之下，连连失利，好几次几近失守。最终还是靠着潇清欢等人以近乎“奇袭”的方式四处出击,勉强挽回了败局。
这一拨攻势并没有之前持续的那么长久，只四个时辰,泽氏便在占据相当优势的情况下突然退去了。潇清欢虽然搞不懂泽氏退去的理由,但现在他无暇顾及泽氏,白越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喘息的时间。
此一战，白越损失惨重,负责守城的百姓和仙修，损失了将近一半。死在城墙上的，有自发组织起来维护后勤的妇人和半大孩子将尸体运下去,简单收殓。可还有不少受伤跌下城墙摔死的，还有尸体滚落的，全都来不及收。好在泽氏为了收买人心，派人清理城外的时候，也将这些尸体都收了去,倒也不至于让英魂曝尸荒野。
天渐渐全黑了。明月当空,撒下清辉,为白日里连续被战火撕扯的城墙,笼上一层白霜，越发显得狰狞可怖。城墙上负责巡视和值守的人,虽然已经困顿不堪,但仍然不敢大意，随时防备着泽氏的奇袭。城中的人大多聚集在几处相对安全的地方，生火的生活，做饭的做饭，照顾伤员的照顾伤员，还算井井有条。
但井井有条的前提,是大家都坚信援兵很快就会到来。坚信卫护家园的战斗很快就会以白越取胜而告终。潇清欢巡视了一圈,见城中士气因此并未减损，虽然欣慰，但内里却更为心酸难过。
这一场本不必打的仗，也是根本打不赢的仗，却让所有人都慷慨赴死，潇清欢觉得不忍心，更加觉得不值得。可事已至此，他又有什么办法？难道要说出真相，让这座本就残破不堪的城池彻底陷入绝望么？
为了防止泽氏偷袭，岳玄同命人在城楼上临时搭了一个制高点，足以俯瞰全城和城外的动静。而岑枫因为受了重伤,行动不便,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投入战斗，因而主动请命，亲自守在制高点。他还问岳玄同要了一面铜锣，就挂在一处屋梁上，还将锣锤绑死在自己的手臂上。这样不论是制高点被人拔除，还是他发现异常，都能第一时间鸣锣示警。
谷芡岳玄同也受了轻伤，吊着一条胳膊，走路也一瘸一拐的。但他没有休息，抓紧这短暂的喘息时间重新布置城墙上的防卫。两轮战斗下来，死了太多的人，守城的人手已经没有那么充足了。而且还有许多已经被破坏的城墙，需要安排更多的人手才能受得住。无奈之下，岳玄同虽然心有不忍，但为了保住白越城，也只能同意让一些身强力壮的妇人和身形稍大些的半大孩子们上城墙。
除了人手不足之外，岳玄同面临的另一个难题，就是守城能用的东西不多了。妇人和孩子配不全武器，只能拿各家干活用的锹铲上阵。而箭矢和石块早就没了，城中的房屋也拆了少半。砖石瓦砾的杀伤力实在不足。通常只能用来干扰攻城的人，起不到攻击的作用。
但有总比没有强，岳玄同还是命人将城中能拆的房屋和院墙又拆掉了一大片，将砖石和瓦片运上城墙。堆积在每一处垛口旁。又命人从城中的酒坊和油坊里，将存酒和油全都搬到城墙上来，同时还准备了不少布包，一旦砖石瓦片耗光，这些布包蘸上油和酒，点燃掷出，应该也能顶上一阵。
而若是这些都用完，泽氏的攻势还是没退，到时要怎么办。岳玄同已经不愿去想了。城在人在,城若不在,那他陪着潇清欢和全城百姓一起去死也就是了。总之，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岳玄同绝不会将城池拱手让人。而若是城破，不论旁人是拼死还是投诚，他绝不苟活。
潇清欢找到岳玄同。他想出了一个办法：“至少能保住城中百姓的性命！”
“不行！”岳玄同一口回绝，“家主，我们若是绑了你，开门投降，且不说后辈人要如何戳我们的脊梁骨，也不论天下人如何看待我们。你以为这些人真的就能活下来吗？”
潇清欢咬了咬嘴唇：“总能赌一把。这样耗下去，人打光了，就算城能守住，又有什么用？”
“赌什么？跟泽世光赌人品吗！”岳玄同少有的失态，对着潇清欢大叫道，“若是泽德广还在，家主你要这么做我不拦你，毕竟他是个伪君子，要脸面，要假仁假义做给天下人看，城中百姓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可泽世光是个真小人！他继任家主还不到两年，做的这些事儿，难道家主你还看不明白吗？你怎么敢跟他赌人品啊！”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人心
“可泽世光是个真小人！你怎么敢跟他赌人品啊”
潇清欢也叫了起来：“可两拨攻势下来，我白越死伤惨重，你也看到了，女人和孩子都上了城墙，再这么熬下去，城破是早晚的事情，难道你就不担心，泽世光恼羞成怒之下,会屠城泄愤吗？”
“此一战，我白越的损失惨重，他泽氏也没占到便宜！我粗略估算了一下，第一波攻势，泽氏在空中投入悟道境过百,死伤接近一半。第二波死伤也有不少。泽世光的心眼那么小,更没什么度量,是个两面三刀的真小人。若他根本不接受投降呢？若他假意接受投降只为骗开城门呢？若他假意受降之后,再谎称白越诈降，借机屠城呢？这样的事情，他不是干不出来！”
潇清欢说不出话了。他一人死不足惜，不然也不会想到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可他牺牲自己的性命，总归是为了城中的人能够得救。若是真如岳玄同推测的那样，自己不单白死了，想救的人一个也救不下。到那时，他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九泉之下无辜枉死的族人和百姓呢？
两人沉默了许久，潇清欢摆了摆手：“是我考虑不周，此事暂且作罢。眼下还是守城为要。”
岳玄同抱了抱拳，带人继续巡视去了。
然而两人虽然做出了决断，这般争吵，却少不得被旁人听了去。总有心思活络又不想白白丧命之人。岳玄同一个远房侄子，叫岳志清的，平日里虽然算不上纨绔，但也不算出挑。行事多少有些小气。二十多岁的年纪,还没有摸到悟道境的门槛，在仙修之中实在算不上出众，自然也不会被岳玄同看在眼里。只当是个平常子侄，若不是城中现下缺人手，恐怕不会将他带在身边。
他跟着岳玄同四处巡视，听到了叔父与潇清欢的争执。心里九转十八弯，瞬间想到了一个活命的主意。趁着没人注意的功夫，溜出了队伍，呼朋引伴，召集了一众好友，说了这事儿。当下就有几个聪明的，猜到潇清欢既然会做这种打算，援军应是无望了。
“可恨，明明外无援兵，却还哄骗咱们死守。”
“可不是，咱们若是真打光了，就算守下白越城，又有什么用？”
“为他人做嫁衣。到时候他还是潇氏的家主，谁能记得卖命的咱们？”
“反正他已经打算用自己换城中百姓的性命，不如咱们就成全他。”岳志清眉眼间划过一丝狠厉，拉着几个“挚友”，盘算合计了一番，趁着夜色沉静，又无人提防他们，四散开去活动了。
首先，岳志清找城中的妇人们要了些吃食，又不知从哪翻出来一包毒老鼠的药，掺进粥里，亲自给叔父送了去。岳玄同不疑有他，招呼跟着自己巡视的人手，一起用膳。没过多久，就有人腹痛难耐，口吐白沫，倒地抽搐不止。岳玄同发觉事情有异，提着剑就往外冲，却不成想，房门已经被岳志清从外面锁死了。
不仅如此，岳志清还搬了不少木柴火油，堆在门口，听见动静，将手里的火折引燃，丢下就跑。而等到高出的岑枫发现火光，刚想敲锣示警，一个前去给他“帮忙”的半大孩子，突然捂住了他的嘴，一刀抹了岑枫的脖子。点燃一支火把，对着远处晃了晃，算是发出了信号。
得了信号的岳志清，跑去找潇清欢，说是叔父身体不舒服。潇清欢不疑有他，跟着他七拐八拐，一直拐进了深巷之中。
“岳前辈之前不住在这边吧？”潇清欢眼见周遭越来越暗，不禁生疑。
“叔父带人巡视，突然觉得不适。但巡视耽误不得，便叫我来请潇家主。”岳志清早就编好了瞎话，在心里演练很多遍，自信并无破绽。
谷恈潇清欢虽然纳罕，岳志清引他前去的方向并无人居住，也远离城墙，岳玄同去那边巡视做什么？但他初见岳玄同时，岳志清就一直跟在左右，并无可疑之处。而且潇清欢知道这人修为不高，一时心里也没有提防。跟着岳志清又拐了几个弯，直到他指了指前面有火光的方向，说了声到了。
潇清欢隐约看见前方火把昏暗的光亮处，地上确实蜷着一个人，看衣着就是岳玄同。而岳志清也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还叫着：“叔父你怎么了？潇家主来了。”
潇清欢并未生疑，直接跟着跑过去查看。可等他到了近前，地上的人突然翻身起来，抬手朝他眼前比划了一下。潇清欢这才发现，地上的人并不是岳玄同。可没等他做出反应，就觉得双目一痛，紧接着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清哥，这是石灰粉真好使！”
“那是！我试过很多次了！”
“哈哈哈……”
几个少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潇清欢只能辨别出其中一个是岳志清，不禁大叫，问他們岳玄同在哪里。
“我那叔父已经丧命火海了。我亲自下的毒，又堵了门，绝无生还的可能！不过潇家主不必着急，待我们将你送出城，与泽家主换来活命的机会，想来你很快就可以去找我那叔父了！”岳志清的语气很是嚣张。
潇清欢毕竟是悟道境的高手，虽然眼睛暂时看不见，但只要稍稍冷静下来，闻声辨位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难。他手腕一翻，长剑出鞘，循着声音的方向，接连几招，就听得几声惨叫，紧接着就是几声倒地的声音。
岳志清没想到潇清欢战力这么高，猝不及防之下，转身就要逃，却被潇清欢一剑刺穿了背心。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就丧了命。
其他几人，见状瞬间做鸟兽散。但潇清欢循着脚步声，很快就将他们几个全都处置了。
潇清欢提着带血的剑，辨别出周围再无活人气息，还剑入鞘，叹息一声。岳玄同何等英豪，竟然死在这几个半大孩子的手里，真是替他不甘。
“等等。”潇清欢突然反应过来。岳志清说自己给岳玄同下毒之后又放了火。可岑枫的位置必然可以看见火光，那他为什么没有示警呢？
难道岑枫也……
想到这里，潇清欢抬步就要去找岑枫。后颈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说客
等到潇清欢醒来，双眼视物仍不清晰，但总算睁得开，看东西也有个大概的轮廓，颜色也可以辨认。他身子没动，头也没动，只靠眼珠轻轻转转，简单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应是在城中一座无人居住的破屋子里。屋子正中生着火。火堆的另一边，坐着个人。
“潇家主既然醒了，不妨坐起来说话。躺久了容易头疼。”那人一边拨弄着火堆，一边说道。
“冷月寒？！”身形虽然看不真切，但这声音，却很容易辨认，潇清欢扑棱一下坐了起来，头还磕了一下,但他也顾不上，只盯着冷月寒，恨恨嚷道：“你来做什么？就不怕我喊人……”
“附近若是有人，也轮不到我来救你。至于我来做什么，自然是来劝降的。不过正好看了一出好戏。”冷月寒站起身来，端了一碗清水，走到潇清欢跟前，递给他。
潇清欢想拿清水洗洗眼睛，却被冷月寒拦下：“沾了石灰不能用水洗。这是给你喝的。”
潇清欢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水搁在一边，没有喝。
冷月寒看着水，笑了笑，坐在潇清欢身边，潇清欢却稍稍让开了一点地方。一副嫌弃的模样。
冷月寒见状依旧笑着，并不以为意：“潇家主的眼睛我已经上过药了。过一个时辰再上一次药，应该就没事了。”
“用不着你好心。”潇清欢把头撇向一边，不去看冷月寒,抬手想揉眼睛，却触碰到一些冰凉黏腻的东西。联想到冷月寒说给自己上过药了，潇清欢晃了晃头，放下了手。
“潇家主，白越守不住了。你有什么打算？”冷月寒还真是一副诚心劝说的语气。
但潇清欢听了更为不快：“还能有什么打算？自然是死战到底。”
冷月寒笑容依旧：“我来时在城中转了转，人不少，大多是些凡人百姓。潇家主就不怜惜他们的性命？”
潇清欢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岳玄同死在了自家侄儿手中，你的那位异性兄弟，是叫岑枫吧？也死了。”冷月寒说着，伸手指了指上面，“潇家主如今没了帮手，守城越发艰难了。”
潇清欢喉咙动了动，用力咬着嘴唇，咬出了血，没有说话。心中却在为岑枫的死而悲痛不已。他的妹妹、父亲、继母半年之前先后离去。还在身边的至亲之人就只剩下岑枫一个。如今两人困守孤城，自己行事不谨慎，遭了算计，却连累了无辜的岑枫，这让潇清欢心里格外难过，更加自责。
“而且，跟着岳玄同巡视各处、听见了你们争执的，不止岳志清一个。若是他们也知道并无援兵会来，潇家主，城外有强敌，城中再一乱，怕是……”冷月寒说着，摇了摇头。
“冷先生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究竟有什么章程，还请直说。”潇清欢看向冷月寒，饶是看不真切，但眸子里的寒意却不减。
谷权冷月寒站起身来，下意识地退后两步，拱了拱手，“在下倒是有一计，可尽量保下城中百姓的性命。”
潇清欢挑了挑眉毛，示意冷月寒说下去。
“我家家主只想要潇家主的性命，以及白越这座城池。至于百姓是死是活，是散是逃，他并不会放在心上。潇家主不必怀疑我是在诓骗于你，我跟了家主这么多年，他什么心思，天底下没人比我更了解。”冷月寒直起身，也看着潇清欢的眼睛。
潇清欢倒是不怀疑冷月寒的说辞，只是单凭这一点，要如何保住城中几千条性命，他还是不懂。
“看来潇家主已有觉悟，知道自己此一战只有战死这一个结局了？也对，若是想偷生，潇家主根本不会回来。”
“你不要啰嗦了。直接说，到底什么办法？”
“好。我的办法是，你聚拢城中所有仙修，开城门迎战泽氏。自然战得越久越好。我会矫拟家主命令，清空某一个方向城门外的守卫。放城中百姓离开。”冷月寒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至于能放走多少人，就要看潇家主这边，能支撑多久了。”
潇清欢不再说话，他在思索，冷月寒说得是真是假。自然也在衡量，以自己当下能够调用的人手，究竟能支撑多久，够放多少百姓出城。
冷月寒趁热打铁，直说守卫撤走短时间内就不会再回来。只要前方战事未了，就可以一直放百姓离开：“至于潇家主死后，城中尚未撤走的百姓会如何，冷某不敢保证。我家主那人，你也知道的，气量实在算不上大，若是因为潇家主抵抗太过顽强，有心屠城以震慑天下未归附者，也未可知。”
潇清欢抬眸看了一眼冷月寒，抬手擦去嘴唇上的血。虽然强作镇定，但此时心中百转千回，十分纠结。先前他说不敢赌泽世光的人品。那眼下他就更不敢相信冷月寒的承诺。万一他前脚带人出城，后脚泽氏就攻城怎么办？万一泽氏是要将百姓骗出城去，再行屠戮怎么办？不出城还有城池为庇护，可以守上一阵。出了城，广袤平原，无遮无挡，这些人跟去送死又有什么区别？
但很可能，冷月寒献出的计策，是当下唯一能够尽可能让城中百姓活命的机会了。
潇清欢上上下下打量着冷月寒。仔细回想自己与她一次一次打过的交道。冷月寒智计百出，就连莲英和容璇玑也时常称赞于她。虽然与泽世光这等小人为伍令人不齿，但潇清欢也时常惋惜她明珠投暗，却从未觉得她阴险狡诈。
况且，冷月寒与雪千影相交，虽然一直各有立场，各为其主，但却从未听雪千影提起冷月寒曾经害过她。这样的性情，这样的人品，倒也值得他潇清欢走投无路之下赌上一把。
想到这里，潇清欢站起身来，对冷月寒深施一礼：“就依先生之计，我现在就去安排。”
冷月寒虚扶了一把，却道：“不急。潇家主想要主动出城迎战拖延时间，还是得先医好眼睛才行。”说着，冷月寒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双手递给潇清欢，“一个时辰之后，潇家主再上一次药。之后在城头晃动火把三周，我自会撤去东北门防卫。”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出城
冷月寒与潇清欢约定了时间和方位，冷月寒退走。潇清欢不知道她是怎么摸进来的，也不知道她要如何离开。但眼见冷月寒很快就消失在阴影之中毫无踪迹可寻，潇清欢不由得对白越城的前景更感悲观。
送走了冷月寒，潇清欢返回城头，准备安排撤离事宜。岳玄同死了，岑枫也不在了，之前还有几个本属于潇氏的子弟、从沙棠逃出来的,之前两次战斗之中也都折损了。眼下潇清欢一时找不到信得过的人手，只好找来此前随岳玄同巡视的几名仙修。
潇清欢对他们没有隐瞒岳玄同的死讯和死因，更将岳志清诓骗偷袭想要拿自己换一条出城的生路这件事和盘托出。七八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潇清欢这时候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想要做什么。
几人的反应都在潇清欢的意料之中。紧接着，他将不会有援兵这件事也说了出来。更坦白，岳志清就是得知了外无援兵,才敢对自己下手的。
几人听了都是一愣。很快，各自的眸子里都闪现出颓败的神色。
一个岳玄同的心腹道，既然外无援兵，那就抓紧突围，有他们几个掩护，潇清欢逃出去应该不难。
潇清欢却拒绝了这个提议：“我此番回来，就是要救城中的百姓。早就抱定了必死之心。本以为白越必然守不住，那我必然要与白越共存亡。”说着，潇清欢摆了摆手制止了那人的劝说，继续说道：“不过，眼下我有了一个办法，可以让百姓逃出去。”
几人听了对视一眼，又都苦笑。如今整个炎州都被泽氏占了，白越已经是孤城，就算能逃出白越，又能去哪呢？
“东北，长州。”潇清欢指着东北方向,没敢透漏冷月寒前来游说的事情，怕他们不肯相信，只说自己在泽氏有内应，可以调开东北门的守卫，放百姓出城。
几人眼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潇清欢对他们这一番起落很是满意。
潇清欢安排几人现在就去召集百姓，先集中城中老幼，而后是妇孺，最后再慢慢撤去城墙上的值守。待到一个时辰之后，自己会主动出城迎战泽氏，尽量拖延时间，“你们就尽快护送百姓出城，越快越好。”
几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愣，本以为潇清欢会跟大家一起走，可现在听着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岳玄同的心腹首先表示了反对。但潇清欢态度强硬：“你们还叫我一声家主，就听我的命令！时间不多，快去！”说着，推推搡搡的将几人都撵走了。
听着城中的百姓被从睡梦中叫醒，看着火光慢慢集中在东北，潇清欢靠着城墙，终于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慢慢呼出一口浊气。
没过多久，那名心腹又跑来回来：“家主身边不能没人。既然岳先生不在了，岑公子也不在了，我就陪着家主走最后一程吧。”
潇清欢看着来人，紫黑的皮肤，勉强算得上浓眉大眼，模样不出众，甚至还有几分粗糙。但细看起来比岳玄同年轻不少，应该还不到四十岁。穿着一身布衣，头上戴着皮冠，应该过得也不算富裕。腰间的佩剑看起来也仅比寻常铁匠铺里的货色好上那么一丁点儿，算不得什么宝物。而且潇清欢记得，此人修为算是一只脚踏入了悟道境的门槛，也不是什么高手。
“你叫什么名字？”
谷輿“我叫岳寒青。冬月里生的，是个孤儿，受教于岳先生，就随了他的姓氏，名字也是他起的。”
潇清欢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岳寒青只当他接受了自己的好意，用力点了点头。
两人还一起到了之前搭建的制高点上，找到了岑枫的尸体。岑枫是被人从背后割喉而死，几乎没有做出半点防御。而且死不瞑目。潇清欢看了更加心痛，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岑枫的尸身裹住，亲自扛到了城下。只是眼下这情形，也无处安葬。于是潇清欢将岑枫的尸体送到了此前简单收殓的守城死难百姓和仙修尸体的地方。寻了一张草席，给他裹上。
“一旦城破，泽氏的人进来，怕是要搜城。岑公子的尸身放在这里，怕是……不如我和岑公子换了衣裳，假扮他陪家主出城，这样或许能够骗过泽氏，保证岑公子死后清静。”岳寒青说道。
“人都死了，还在乎这些？”潇清欢叹了口气。而且冷月寒已经知道了岑枫的死讯。这一招根本瞒不过去。只能希望泽世光良心尚在，不要拿死人做文章。
一个时辰之后，潇清欢上了药，又按照约定在城头晃动了火把。不多时，亲自外出探听消息的岳寒青回报，东北方向的守卫果然撤走了。
“你去通知他们，立刻开拔。”潇清欢对岳寒青道。末了还补了一句：“等你回来，我们就出城迎战。”
岳寒青道了一声是，就匆匆跑走。潇清欢看着他的背影，苦笑道：“既是赴死，又何必多赔上你一条大好的性命呢？”
站在城头的潇清欢，眼见东北门处已经开始有百姓出城。他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只能看天意了。
潇氏传家九代，如今就要断绝在潇清欢这里，纵然心有不甘，但终究他和先祖一样，没有抛下百姓苟活偷生。想来九泉之下见了列祖列宗，至少脸面上不难看吧。
潇清欢从乾坤袋里掏出从昆仑遗墟六耳鲵栖身的湖泊里得到的金铃。这个铃铛他拿回来之后发现，内含一个十分高明的阵法，可以构建一个稳定的“鬼打墙”似的结界。只要没人碰触这个金铃，足以维系很长时间。
岑枫当初还给这金铃起了个名字，叫“花魇”，取幻境如眼花缭乱又如梦幻泡影的意思。潇清欢一直嫌弃这个名字太土太直白，屡屡嘲讽岑枫没有文采。但还是偷偷的在铃铛内壁不碍事的地方刻上了“花魇”二字。此时，摸着粗糙的痕迹，想起这些过往，紧绷了几日的潇家主，眼泪终于无声地流淌下来。
“岑枫，你慢些走。我很快就去找你了。”潇清欢擦干了眼泪，站起身来，找准了方位，钉了一截断剑在城墙高处，将金铃挂在上面，注入灵力。一道灵光闪过，整座城门都被包裹在一道柔光之中。
而后潇清欢拔剑出鞘，独自一人，跃下城墙。
天机三十二年十一月十七，白越城破。潇氏第九代家主、焱风天士潇清欢，殉城。
第一千零四十章 去向
“潇家主以一己之身，拖住泽氏近一个时辰。而待潇家主死后，泽世光本欲率人进城，却不想又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结界阻挡了将近一刻钟的光景。幸好有这个结界，得以让城中百姓几乎全部逃出了白越城。而且不知为何，泽氏入城之后，只清理了城防和城中，并未派人追杀。”
十一月十九,商序跟随着逃亡的炎州百姓，一并回到了长州，却正好撞见特意赶来接应的莲英在此。通传了身份之后，商序被带到了莲英的身边。莲英急切的想要知道潇清欢的消息，可商序却没能给他带来希冀之中的好消息。
商序见莲英不说话，只能继续说道：“我赶到时，潇家主已然身死，岑公子不知所踪。只好将逃出白越的百姓一路护送到长州境内，交由寮署接管。恰逢莲家主在此，特来禀告一声。”
莲英站在一处小山包上，看着莲氏子弟接到成群结队从白越城中逃出来的百姓，听着商序带回来的消息，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他是在给泽世光发函要人之后，几乎是没有耽搁片刻时间，特意带着人赶到边境来接应的。本想着不论是潇清欢突围，还是泽世光礼送金氏小姐回来，此地都是必经之路。自己出现在炎州不方便，但在自家地盘上等候，谁也说不出毛病来。
可他万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一趟等来了金穗合，等来了数千百姓，却唯独没能等来潇清欢和岑枫。
“若爹爹娘亲还在,怕是要怪我冷血无情。”莲英拭去眼角的泪水，沉沉一叹，“师姐那里若是得了消息，还不知要怎么难过呢。”
“潇家主是为了城中百姓力战力竭而死。算得上英烈勇武了。”商序劝道，“对了，无常元君他们还没回来？”
莲英摇了摇头：“昨日传信，说是进了密林。估计出来之前不会传信给我。清欢这么大的事情，总不好以书信告知，我……”
“莲家主若是信得过，还是我去一趟吧。把潇家主的消息带过去，也顺便帮着找人。本来若不是在此碰见了莲家主，我也是想往小荷别苑去报信的。”
莲英想了想，如今确实没有比商序更为合适的人选了，便只能将此事拜托给他，又拿出一封书信，交给商序：“这是北海风仙主派人送到莲氏的信，指名是给师姐的,我怕风荷传信被人拦截作伪,再生出许多不必要的是非,也不敢假手旁人。还请前辈帮我一并带去给她。”
商序点头答应,接了信，妥善收好：“莲家主若是没有别的事情，那我即刻就去往辽东了。”
莲英道了声好，又想起了什么，问他可否看见了潇清欢的尸体。商序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打听了一些人，都说亲眼看见潇家主战死，众目睽睽之下，泽氏没法作假。莲家主难道是质疑什么？”
莲英摇了摇头：“我倒不是怀疑清欢没死。我只是想问问他的尸体有没有被妥善的安葬。”
谷差商序看着莲英，蹙眉想了想，终究是摇了摇头，他没看见潇清欢的尸首，更没有人脉能去打听泽氏会怎样处理潇清欢的尸体，但毕竟是一州之主，即便是战败，也总该有他应得的礼遇才对。所以他猜测，大概是已经殓入棺木，送回沙棠潇氏宗祠安葬了吧。
莲英也觉得商序的猜测有道理，但还是不放心，叫来尹默，让她派人去查。
商序告辞离开，一路朝着东北方去寻雪千影了。
雪千影这边，进展并不顺利，他们进入辽东之前，阿骨讫集结了数万只冰原狼，以不到一米的间隔，将密林外所有兽人族活动的区域全都筛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恩氏中人活动的痕迹。等到雪千影他们进入辽东之后，阿骨讫直接派了两个还不算怕她的大祭司——至少在她面前能说出完整话来的——陪着一起进入到密林中找人。可他们找了整整两日，直到商序找来，也根本没有找到这里有人族活动过的踪迹。
“两种可能，”阿骨讫一边吃着夜小婉亲手烹制的美味，一边帮着分析道：“一种可能，是恩家主的弟弟确实往这边跑了一段，还杀了两个人和几个兽人族，但没有深入辽东，而是拐弯了。咱们现在找不着恩家主，大概也是因为他追弟弟去了。而之前那几个诈尸，应该是在边缘被杀，之后诈尸，误入了密林。”
几人都觉得阿骨讫说得有道理。修正追问道：“另一种可能呢？”
“另一种可能，就是他们进了耀罗山。”阿骨讫信誓旦旦地说道，“如果是这样就麻烦了，兽人族不能进山，你们只能自己去碰碰运气，或者放弃。”
放弃根本就不在雪千影的考虑范围之内。于是雪千影请阿骨讫继续在密林之中帮忙寻找，同时照顾好自己的同伴，而她选择自己一个人进山。
夜小楼本来是想跟着她的，但却被阿骨讫拦住了：“耀罗山中险象环生，你若是留在外面，万一她遇险求助，你还能进去救她。若是你也进去了，万一你們齐齐遇险，到时候兽人族又进不去，不就陷入绝境了嘛？”
夜小楼还想挣扎，但雪千影也这么说：“你在外面，我心里有牵挂，更有倚仗，行事必然会万分小心。一旦出事，还有你能救我。也觉得踏实了不少。”
夜小楼被雪千影的一番肺腑哄得七荤八素，乖乖地留下，跟修正、夜小婉还有商序一起，在外面等消息了。
雪千影孤身进入耀罗山。山倒是寻常的山，花草树木石头土壤全都很寻常。但此间的气场却很不寻常。感觉就像山间住着一位绝顶高手，正源源不断向外释放他的威压一般。越是往深处走，雪千影这种感觉就越明显。不得不撑着红尘做拐杖的无常元君，心里多少次暗自庆幸，幸好没把夜小楼他们几个全都带进来。不然这么强大的威压之下，怕是修正和夜小婉早就要倒地不起了。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麻烦
夜小楼等人足足在耀罗山外等了两日，山间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没有阿骨讫说的雷劈，雪千影也一直没有出来。
“元君会不会出事啊？”商序抱着胳膊，靠在一棵树旁：“我总觉得元君好像不太对劲。见我来了，关于潇家主的消息，问都没问一句。甚至不愿与我单独说句话，莲家主还让我给她带了私信，这样子,我都不好交给她。”
“清欢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夜小楼道，“前辈来之前，消息就已经传开，璇玑特意从枫桥城中派人将消息送了过来。茕茕听了之后一言不发，我們怕招惹她难过，也不敢提。没多久前辈就来了。”
“原来如此。”商序揉了揉脑袋：“她之前也这样吗？面对至亲挚友逝去的悲痛，全靠逃避来化解？”
夜小楼轻轻摇了摇头。夜小婉却点了点头：“金夫人殉情而去的时候，她就一直不愿相信，也不接受，大半夜的，还指使我去给金夫人送粥呢。幸好有肃风天士在一旁开解，不然我都怕她悲极之下，这里出问题。”夜小婉说着，指了指脑袋。
阿骨讫突然插话，说自己只是突然从恩氏得知了莲氏出事的消息，知道莲威死了，但并不知详情：“这种事我总不能直接去问她，她要是借机打我一顿，我可打不过她。看起来你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等人枯燥,要不给我讲讲呗？”
除了商序，其他几人回想起当初莲氏遇袭的惨状，多少都有些难过。可转眼就被阿骨讫给逗笑了。
夜小婉嗔笑道：“你可真八卦。”
“八卦？”阿骨讫皱起眉头，两只虎眼瞪得又圆又大，“八卦不是用以推演和堪舆高深学问么？据说很难学？我可不懂。”
这下就连商序都笑了起来。
不过笑归笑，关乎莲氏的事情，几人只简单讲了几句，多少是有些担心阿骨讫会因此轻视莲氏，再生出别的心思。不过打出的旗号却是害怕阿骨讫在雪千影面前乱讲话，害她伤心难过。
“就算不提，也会伤心难过的。”谁知道阿骨讫听了，却垂下头，长长的尾巴在身后摆来摆去，拍打在厚厚的积叶上，发出啪啪的响声。“兽人族大多好战。部落之间，种族之间，战争十分频繁。我的父母和许多至亲，都死在这样的战乱之中。不然我继任大祭司之后，也不会相处集合兵力妄想突破枫桥防线、南下中原腹地这样的昏招来。所以，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你们放心，我不会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事情的。只是，我还以为只有兽人族是这样，没想到你们人族之间，也是这样的。”
几人听了都是一愣，忽而齐齐叹了口气。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欲望野心相辅相成，怂恿之下，别说是人与人之间的征伐，就是一家一姓之间的杀戮，也不奇怪。
夜氏内乱，夜小楼和夜小婉都是亲历者，而莫夫人当年遇刺重伤，整个康州是什么情形，修正至今记忆犹新。至于商序，更是因为一点传家的本事，怀璧其罪，遭逢毒手，被绾氏灭族。
谁的心里又没压着一点伤心事呢？
阿骨讫看了看忽然低落消沉的几人，总觉得是自己说错话了。可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好将目光转向耀罗山的方向，用手托着大大的脑袋，盼着雪千影赶紧出来。
而此时雪千影在耀罗山间，遇见了一桩天大的麻烦。
谷鍳耀罗山忽然落雨。雪千影连忙撑起挽风踏月，却还是有水珠落在了她的掌心——然而落下的却并非是水珠，而是一颗光滑洁白的珍珠。
或者说，是一颗灵力结成的珠子。跟雪蕊姬在荷苞簪子上留给雪千影的记忆是一样的。
雪千影拖着珠子，透过罗伞，仰面看天。除了这一颗，其余的确实是雨水。她低下头，盯着手里这颗灵力结成的珠子，陷入了沉思。
究竟是什么人，有多么大的神通，能以这样的方式，在耀罗山间，留下这么一段记忆。
而这段记忆落在雪千影的手中，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
雪千影犹豫了将近一刻钟，直到雨都停了。雪千影一只手拖着珠子，一只手收了罗伞，找了个树荫，靠着树干坐了下去。
不论是巧合还是天意，既然自己拿到了，那就先看了再说。雪千影这样想着，从不见万物上借了一丝灵力注入珠子之中。
烟雾从珠子里冒了出来。短暂的遮蔽了雪千影的视野。等到烟雾散去，雪千影吓得蹦了起来。
她看见了仙尊。
“你，你一早知道我要来？！”雪千影叫了起来，却忘了这只是一段记忆，而不是残魂或是神识。
“小姑娘，你终于还是走到了这里。”画面中的仙尊，除了有些虚晃，音容笑貌一如往昔。让雪千影几乎忘了今夕何夕，下意识的伸出手，想去触碰仙尊的脸，手臂却直接从画面中穿了过去。
雪千影的眼角，有泪滚落。
仙尊语气一如往昔般平静，给雪千影解释，他早就预料到了一些事情，也做了一些准备，在这片天下留了不止一段记忆。而雪千影既然来到了耀罗山，就代表着，事情终于还是朝着他最不希望也是最恶劣的方向上去了。
“当初划分三山四海十六州时，之所以将辽东给了兽人族，是希望他们能够帮我守护一个秘密。只可惜，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约定渐渐不为后辈所知。幸好我当初在耀罗山间设下了禁制，不允许任何人进入，这才将这个秘密保守至今。后来，雪靥推动灭世，我怕有生之年不能阻止他，只好再来耀罗山，更改了禁制，又留下这段记忆。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对你造成很大的震动。现在我们都安静十个呼吸的时间，你先镇定下来，我再说。”
雪千影抬起手背逝去眼角的泪珠。定了定心神，低下头，闭上眼睛，默默地数了十个数，这才重新抬起头正看眼睛，直视记忆里的仙尊。
“你所在的这片天下，其实是按照我的认知和喜好构建出来的。而且被重建过不止一次。”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遗憾
“你所在的这片天下，其实是按照我的认知和喜好构建出来的。而且被重建过不止一次。”
雪千影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从心底滋生出了愤怒和恐惧。
她真想把仙尊从记忆的幻象中揪出来，让他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所以你自幼读过的书，听过的一些传说，看过的一些遗迹——三大湖底，天柱山、天台山上，以及昆仑云中城、北海九幽城——很多都跟你对眼前这个天下的认知对不上，甚至很多还是相悖的。还有一些遗迹彼此之间也形不成逻辑。就是这个原因。”
雪千影晃了晃脑袋，又揉了揉眉心，不能跟记忆里的人大吵一架大闹一场，实在太让她感到委屈了。
“这个世界究竟被重建过多少次，我也记不清了，五六次总是有的。只要这片天下遭逢灭世之灾，就必然要被重建——哪怕我死了，也会同新的世界一起醒来，一切重新开始。而每次重建，我都会对秩序和制度进行大幅度的改良和改善。你在书中读到过的帝制、奴隶制、分封制，这片天下都经历过。延续的时间都不长。而你所降生的这个世界，世家各领一州的局面，已经是我能想象到的最为合适的，也成功延续了一千多年。只是，我漏算了人心。”
原来如此。不知是不是被震撼到麻木了，雪千影从最初的震惊和震怒，渐渐平静下来，甚至还能专心思考仙尊所说的每一句话。当她听得仙尊会与新世界一同醒来的时候，竟然笑了：“也就是说，若是我就此袖手不管，遂了雪靥灭世的意愿，你就能活过来了？可你活了，我没了，咱俩还是见不着呀。不好不好。”
“人心贪婪，致使四仙门先后覆灭，这是我从来没有预料到的。雪靥亦然。但是，我虽然是这天下的构建者，却不能干预它的轨迹，哪怕是眼睁睁看着它走向灭亡。起初我满不在乎，毕竟还能重来。可反复几次，我就受不了了。小姑娘，我也是个人，有人的情感，我对这种死去活来已经厌倦了。不想重来了。哪怕我心里万分舍不得你，也不想重来了。”
“呵。”雪千影丢给记忆中的仙尊一个白眼，嚷嚷道：“你若真的舍不得我，就不该去死！”不过，若是仙尊还活着，看这天下杀伐如斯，恐怕比死了还要难受吧？想到这里，雪千影又叹了口气。
“你看到的这段话，是说在我遇见你之前。但我已经知道了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我会去寻你，一半是因为灭世之谶，不想你被雪靥利用，想保你的命。一半是想看看你的资质和为人，若是可以，我想求你一件事。灭世这事儿，我拦不住，但或许你能。只要你能保住这天下，我就不用再活一次了。你可以不答应。毕竟这祸乱都是我惹出来的，天下苍生也跟你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想你去蹚浑水。但是，若你还念及咱们之间那一点点的情意，我很希望你能帮我。”
雪千影指着记忆里仙尊的脸，无语凝噎，心头一万句脏话，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你能走到这里，证明这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那也没关系，你慢慢想。答不答应我都不怪你。这件事说完了。我还有另一件事要求你。耀罗山的最深处，有一块通天的石碑，上面记载了这天下从诞生至今的每一次重生。那石碑不是我立的，我也不知道它从哪来。而我是不能靠近它的，自然也没办法将之毁去。所以，只能拜托给你了。”
谷趡“李纯婴你是不是太过分了！哪有你这么求人办事的呀！”雪千影叫了起来。
“小姑娘，谢谢你。能够在最后的时光遇见你，我很欢喜。我无比期待自己不必再次醒来，唯一的遗憾，就是再也见不到你。”
画面渐渐模糊，雪千影下意识伸手去抓，却只能扑空。雪千影看着空空的指缝，突然想到方才仙尊提起，曾经在很多地方留下过记忆的片段给她，心底突然有股冲动，想要去一一寻来看一看。
仙尊却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小姑娘，当你看完这段记忆，我留在这片天下里所有的记忆碎片，都将随之一同毁去。咱们再也见不着啦。我是个死人了，就要有死人的觉悟。这也是为你好。”
雪千影的眼泪止不住的留下来，滴在手背上，滴在草叶上，滚进泥土里。早已被泪水模糊的双眼，却还努力睁大，盯着那即将消散的记忆片段，想要多看一眼仙尊的模样。
“小姑娘，活下去。不论这世间如何，我都期望你能活下去。再见了。”记忆中的仙尊伸出了手，似乎想要默默雪千影的头，但没等雪千影下意识凑过去，记忆就消散成灵光碎羽，消逝于雪千影的指尖，消逝于天地之间。
看着空荡荡的指缝，雪千影渐渐蹲了下去，抱住胳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从无声流泪，到呜咽，再到放声悲泣，哭得不能自已。哭累了就睡过去，睡醒了想想又继续哭，就这样浑浑噩噩熬到了天黑，又渐渐天亮，晨辉洒向耀罗山，给树木山石镀上一层金边，雪千影终于在被冻死之前，接受了现实。
仙尊不会再回来了，除非这天下覆灭。自己也不会再见到他了，哪怕只是一段残缺虚幻的记忆。
“你啊，真是够狠心的。”雪千影轻抚手指上的不见万物，抬到唇边，轻吻了一下：“小时候娘亲说过，死去的人会去往另一个世界。总有一天，她会去那里，我也会去那里。如果你也在那里，请等等我，等我去见你。今生我们相处得太短，这也是我的遗憾。”
至于是否阻拦灭世，这根本不需要雪千影来选择。从她得知灭世之谶与自己有关的那一刻开始，或者说从仙尊找到她的那一刻开始，雪千影就已经站在了雪靥和博山公主的对立面。
更何况，天下苍生，与她有关。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石碑
雪千影找了一条小溪，用冰冷刺骨带着冰碴儿的水洗了一把脸，强迫自己清醒冷静下来。这才一边搓着冻得通红发胀的双手，一边按照仙尊所留记忆指引的方向，一路搜寻，果然找到了一块宛如高墙般的石碑。
石碑比想象得还要高大，雪千影仰起头,都看不见石碑的顶端在哪里，只能撑开挽风踏月，御风飞起，飞了好久，总算够到了石碑顶端的宝盖。十一月底的天气本就寒冷难耐，而高处更加不胜寒。雪千影扯了件氅衣把自己裹紧,站在石碑上,俯瞰下面耀罗山,却被层云遮蔽，树木山石，全都看不到了。
“这么大个东西，要怎么毁？可真会给我出难题。”雪千影自言自语一句。跺了两脚，很坚固。又蹲下身，摸了摸石材，触感很陌生，显然与寻常石碑的材料不太一样。似乎有些像被她和夜小楼挪到浮光槎上的那三面屏风所用的石材。但又不敢确定。
雪千影试着用红尘敲了敲石碑，发出的声音倒是没什么异常，而且可以确定是实心的。雪千影拔出红尘，朝着石碑信手砍了几下，俯身一看，只留下几道白色的印子，离碎裂还差得远。雪千影又换了飒月和不见万物砍了几下，效果几乎也是一样的，虽然比红尘留下的印子要深一些，但还远远不到“损毁”的程度。
雪千影挠了挠头。收了兵器，从乾坤袋里找了一个之前夜小楼落在浮光槎上、仿造令牌时用的的半圆筒形刻刀，用力在石碑上捅了几下。果然,专用的工具就是不一样。石碑上不仅留下了一个明显的白色小坑之外，还有少许的碎末落下。雪千影看着手里的刻刀，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办法。
夜小楼和夜小婉都给她讲过开矿，是在石壁上凿小孔，然后将火药或是从佟氏买来的开山雷塞进去，之后清场引爆。只要小孔开凿的密度、方向计算得当，就能按照设想的形状、大小乃至深度，炸出矿洞来。
雪千影只需要毁掉石碑，不用计算，也不用考虑方向这些问题。但她手里没有火药也没有开山雷，用什么东西来引爆，才是最棘手的难题。
好在凿孔需要一段时间。雪千影可以一边动作一边想。她一手撑着罗伞，御风滞空，伸手量了一下，石碑宽足有一米多，厚度超过两拳。而雪千影手里的刻刀，算上刀柄只有食指长短，不能凿出特别深的孔洞，只能在数量上做文章。雪千影反复比量了很久，最终决定平均每隔一拳左右的距离，就凿一个孔。同时在侧面错落凿下两排孔。这样应该能保证爆炸的力量足够毁掉石碑。
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无比枯燥的重复性工作，让雪千影忙了一天一夜，中间休息了十几次。等到东方再度露出鱼肚白，雪千影低头终于能再次看见土地。而此时距离地面至少还有五六米的距离。雪千影揉了揉早已酸痛不已的手腕，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将剩下的孔洞全部弄完。
当双脚再次踩到土地上时，雪千影感到了无比的踏实。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在开凿孔洞的过程中，雪千影也想到火药和开山雷的替代品——灵力。她可以把灵力凝成小团，塞进孔洞之中，然后把灵力抽成细丝，连在灵力团上，当做引线，之后躲到远处，一齐引爆。只要动用的灵力足够多，爆炸的威力，应该足以毁去这块巨大的石碑了。
谷氰然后的问题就是，灵力从哪里来。雪千影试了一下耀罗山中的灵气浓度，完全靠灵气转化，不仅时间太久，而且威力恐怕很难达到自己的预期。所以，只能考虑动用飒月剑或是不见万物上的灵力。
飒月剑是雪蕊姬的遗物，平时藏在挽风踏月的伞杆里，轻易不会拿出来示人。之前几次拿出来用，除了迫不得已，就是故意为之，比如对付陈飒那几次。但自陈飒过身、雪千影又知道了自己真实身世之后，飒月剑更多的成了她怀念雪蕊姬的物件，而不是一把承载着灵力的神兵利器。不见万物是仙尊留给她的，平时当成指环戴在手上，并不引人瞩目，却是雪千影的底牌，是她最后的后手和底气，多少次帮她出其不意反败为胜。
抛开情感不说，单就灵力多寡来论，雪蕊姬肯定不如仙尊，那么飒月剑上贮存的灵力肯定也不如不见万物多。飒月剑上的灵力耗尽，变成一把寻常仙剑，对于雪千影来说，并不妨碍她睹物思人。可若是不见万物上的灵力耗空了，等于少了一条生路。
权衡至此，雪千影决定还是利用飒月剑上的灵力。若是不够，再动用不见万物不迟。
雪千影休息了一小会儿，找了些干粮吃了，又喝了点酒暖暖身子。围着石碑跑了几圈，活动开筋骨。而后撑开挽风踏月，手握在飒月剑的剑柄上，一点点调用飒月剑上的灵力，搓成一个又一个指节大小的小球，塞进事先凿好的孔洞里。为了保证爆炸的威力，雪千影还特意引火烧了许多木炭，将木炭磨成灰，塞进灵力球之中。
等到孔洞全都塞满，飒月剑上的灵力也刚好消耗殆尽。雪千影特意抽出飒月剑，手指在剑刃上一滑，一颗血珠滚到剑身上，随着飒月剑竖起，血珠一直滚落到剑柄上，融入到剑柄的纹理之中，消失不见。
雪千影还飒月入鞘。收了罗伞。开始调用不见万物的灵力，并将灵力抽成细丝，给每一个小灵力球黏上引线，而后退出数里的距离。
“娘亲，仙尊，保佑我，一次成功。”雪千影默默地祝祷着。若是爆炸的威力不够，没能完全毁去是被，她这几日的功夫就要再来一遍，想想就要把人折磨疯了——但这还是好的结果。毕竟如果这个办法不行，雪千影就无计可施了。
雪千影深吸了一口气，手中攥着粗粗的一把引线，咬着嘴唇，狠了狠心，掌心一团业火生出，一下子引燃了所有的引线。而后飞身远遁，一路退到了她找到仙尊留下记忆的地方。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崩塌
巨大的爆炸声充斥天地之间，石碑的方向激起一阵灰尘。灰尘渐渐扑腾，遮天蔽日，蔓延开来。
雪千影见状，判定这样大的爆炸和震动，石碑必然被毁，但还是决定留下来,先找一处清静高处等待片刻，待确信之后再离开，以保万无一失。
可雪千影的脚还没踩到地面上，整个耀罗山突然开始震动，仿佛一直藏身山底的巨兽突然活了过来一样，地面入海浪般震颤着。耀罗山间花容失色，草木癫狂，山石奔涌碎裂。地震还引发了山体的崩塌,许多碎石沿着山坡滚落。
雪千影几乎是下意识的，在地震发生的刹那，就不停的后退。可不知是被方才的爆炸影响，还是被眼前的地震波及，雪千影只觉得耳朵里轰响不断，渐渐听不到半点声音。更为严重的是，不知是受了暂时失聪的影响，让她失去了平衡，还是被震动波及，整个人失去了重心，朝着耀罗山边缘跌了出去。
雪千影心里喊了一声不好，没来得及撑开挽风踏月，余光突然瞥见了一道黑影，紧接着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雪千影松了一口气，转瞬又提起心，大声地问道：“你怎么进来了？外面……”
“外面没事。”
可雪千影听不见，只能看见他的口型，读了半天才明白他在说什么，用力点了点头。
夜小楼揽着雪千影的腰,一路飞掠到耀罗山之外的密林之中，轻轻将她放在地上，等她站稳了，自己才落地松手。
密林中也能感受到震动，但显然要比耀罗山间缓和很多。雪千影回头看见了夜小婉和修正、商序，以及阿骨讫和两个陪他们进密林的祭祀，心中越发踏实了。
“你还真是走到哪拆到哪啊！”阿骨讫跑到雪千影跟前，看她无恙，才放下心来，拍了拍胸口：“幸好你没事，不然你师弟非把我兽人族屠了不可！”
没等雪千影反应过来阿骨讫在说什么，夜小婉和修正就围过来，修正还给她搭了脉，问她哪里不舒服。雪千影反应很慢，一直也没回话。夜小楼最先反应过来，抓着雪千影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同时投去询问的目光。
雪千影连忙点头，指着自己的耳朵，对修正大声吼着：“我听不见了！”
修正被她震得，蹙眉偏头闪躲，再次给她搭脉，又看了看她的耳朵，对夜小楼他们说道：“应该是震的。缓一缓就能好。”又对着雪千影一边比划一边慢慢说道：“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吗？这里——”修正指着耳朵，“疼不疼？头疼不疼？”
雪千影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摇摇头，摸了摸额头，又摇摇头：“我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听不见！”
修正点点头，又压了压手：“你不用这么大声我们也听得见。耳朵出问题的是你不是我们！”
“啊？你说什么？”雪千影依旧吼着。
修正无语地摊了摊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本来想要说什么，看见雪千影这样子又放弃了，直接从乾坤袋里找了一团棉絮，拆成两团，把雪千影的耳朵给塞住了。
“怎么不见你上药？”夜小婉心细，发现修正并没拿出任何药膏或者药丸，不解地问道。
谷瑡修正摇摇头：“她又没受伤，上药做什么？不过就是震的，好好缓缓就没事了。”
夜小楼又问需要多久才能好转。修正也拿不准，或许几个时辰就能好，或许要几天，这得看雪千影自己。不过近来雪千影频频虚耗灵力，身体有些虚弱，很有可能需要很长的恢复时间。
夜小楼点点头，转身正撞见雪千影询问的目光。夜小楼本想给她解释，又觉得一边说一边比划太费劲，干脆拿出破立，直接在地上写给她看。
阿骨讫凑过来，也觉得这个办法不错，但他会写的字不多，写得又慢，于是就说给夜小楼，请他帮忙“转述”。
“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地震了？我得给族人一个交代啊。”阿骨讫问道。
雪千影隐瞒了仙尊留下的记忆，和记忆中提到的天下覆灭循环的真相：“山里发现了一点异样，我处理不甚，引发了地震。真是抱歉……”
“那山都塌了？还是……”
“我没来得及进去看，但应该塌了不少，具体如何，还要等地震停了之后进去查看才能知道，”
“不用去了，就这样吧。”阿骨讫摆了摆手：“有个道理能让我跟族人解释就行了。反正兽人族进不去耀罗山，山里是好还是坏，都无所谓。”
“还是进去看一下吧。”雪千影道。她还得去确认石碑真的被毁完全了，才能安心。
地震在雪千影出来之后，又持续了一刻多钟才渐渐停歇。雪千影的耳朵依旧听不见，但还是只身前往耀罗山间。只是这次连她也没能进去。刚摸到山边缘，就被一个惊雷给劈了回来。
夜小楼去试，不行。阿骨讫去试，仍然不行。
“看来这耀罗山以后是谁也进不去了。”阿骨讫抱着胳膊，瞪着一对儿圆圆的大眼睛，晃了晃脑袋：“也好，省心了。这回不用担心你们人族误入辽东闯进去了。”
一场持久又剧烈的地震，兽人族少不得要受波及，阿骨讫留下两个祭祀，自己返回兽人族安抚族人。雪千影几人就在密林深处，找了个背风处，围坐在一起，享受着夜小婉烹制的美食，一边等雪千影恢复，一边等阿骨讫归来。
“茕茕，既然耀罗山间也没有，那就应该是阿骨讫的第一种猜测，很有可能无忌追着无衣离开了辽东，进入中原了。”夜小楼在地上草草地写着。
“若是进了中原，就麻烦了。毕竟无衣眼下情况不明，而咱们也始终没有公开枫桥屠城很可能与无衣有关的真相。若让他是一路杀下去，引起一路诈尸。”雪千影轻轻摇了摇头。
几人听了雪千影这话，都陷入了沉默。雪千影的担心不无道理，而且他们在辽东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恐怕已经来不及阻拦了。
商序突然拿出莲英请他帮忙转交的书信，呈给雪千影：“莲家主让我转交给元君，说是北海风仙主的信。”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线索
“莲家主让我转交给元君，说是北海风仙主的信。”
雪千影连忙拆看，风不止的信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主要是交代了自己去过博阳，答应了要接受新仙门仙主这件事，还说新仙门应该很快就会将这件事昭告天下。这样一来，看在他的面子上,不管是什么人，想拿新仙门给尸人和回春丹一事填穴，都要谨慎几分了。
信上要紧的内容不多，总结起来就这么几句。大部分都是在抱怨替雪千影跑腿的辛苦，以及对新仙门的一些非议。信写得罗里吧嗦，雪千影看得频频皱眉。
直到最后一句：“小王八蛋,帮你办好了这件事，我就四处玩去了。你若有事，往北海传消息，风盈月那丫头你熟悉，也可靠。就不要寻我了。”
雪千影轻轻一叹。将书信收了起来。
一夜无话，第二天日上三竿，修正帮雪千影拆掉了耳朵里的棉花团，雪千影已经能够听到一些声音了，听得也很真切，但总觉得有杂音，像是持续性的耳鸣。而且还有一点头晕。修正诊看再三之后，确认她没有伤到头，耳鸣也不是由于外伤引起的，只叮嘱她多养精神，或许过几日就能自行恢复。
两个兽人族的祭祀，这时拿出一个还算很精致的小盒子，交给修正。两人叽里咕噜说了半天，修正才明白过来，盒子里装的是一种草药膏，兽人族之前缺医少药，遇见受伤磕碰,就拿这种药膏来涂，有止痛和镇静的作用。修正打开闻了闻，判断大概是一些麻醉和辛凉清热类的草药制成的。虽然不太对雪千影的症状，但平日里拿来提神倒是极好用。也就没有拒绝两个祭祀的好意，代雪千影收下了。
几人收拾了一番，准备换个方向继续在密林中搜索。这时，阿骨讫终于赶了回来，一边跑还一边招手：“先别走，我找到线索了！”
几人都是一愣。雪千影反应过来阿骨讫在说什么之后，还主动迎了上去。直到阿骨讫走近了，几人才发现，他背上背着一个长条的布包。打开来看，竟然是一把长剑。
“浮生！”雪千影惊叫一声，抬头看着阿骨讫：“这是无忌的佩剑，从不离身。你从哪里找到的？”
“我果然没认错。”阿骨讫喘了两口气，这才解释说，兽人族的一队人手，奉命去接收运到平沙城附近的物资，返程路上遇见了几具人族的尸骸。这把剑是插在其中一具尸体上的。
阿骨讫眼见雪千影的脸浮上一层焦虑，连忙按住她肩膀：“你先别着急。我那几个手下认识恩家主，确认不是他。而且那几具尸体，从随身物品和服色上看，不是恩氏的人，甚至不是长州的人。”
“你能确定？”雪千影相信阿骨讫不会骗自己，也对他手下的人充分信任，但还是下意识的问了出来。
谷檷/s阿骨讫点了点头：“你想啊，恩家主不会杀自家人。那与他为敌的肯定不是恩氏或者长州其他世家的人啊。”说着，阿骨讫还翻出一些碎布片，摆在地上给雪千影看：“不信你看。你们中原人下葬讲究服饰齐全，我手下人不好将他们的衣服和饰物全都扒了带回来，就割了一些小块的布料。你看看。”
雪千影蹲下身。阿骨讫带来的布片足有二十之数，其中只有两块是锦缎，其余都是布，甚至还有几块是粗布，没有纱也没有毛皮。有些上面带着血迹，有些还蹭了污渍。
阿骨讫在一旁道：“以我的见识，这些都不是你们长州产的。至于是哪里来的，我就不知道的。”
雪千影点了点头：“这织法与我长州的布料完全不同。应该不是我长州所产。只是我不算精通此道，是哪里的一时还真判断不出。”
夜小婉凑上来，摸了摸两块锦缎：“这两块用的是生州的丝，织法却是元州的。”又摸了摸两块粗布：“这两块就更有意思的。用的棉花是聚州产的，但织法却是寻常农户里家用的织机。”剩下的布料，夜小婉也都看了一遍，蹙起眉头：“这些布料就很杂了。我也不能全都断定来历。但有一点，我能确定，就是这些布料所用的棉纱和织法，基本都不是同一个地方的。”
“也就是说，这些布料，很有可能是为了故意隐藏身份而特制的？你没看错？”夜小楼问道。
夜小婉点点头，她精于针黹，对各地的布料一向很有研究。她一边用手指捻着两块锦缎，一边蹙着眉头分析道：“生州和元州虽然接壤，但因为泽氏和青氏两家关系一直紧张的缘故，元州不可能大去买生州的丝。”
说着，夜小婉又拿起两块粗布：“这两块就更容易判断了。聚州因为交于明氏主政的缘故，这一年多以来，得益于泽氏的扶持，纺织业发展很快。便是寻常农户，尚还自家织布的已经很少，仙修家里就更不太可能。而从纹理判断，这台织机磨损得很严重，几乎没怎么精心维护过，甚至几个经常磨损的零件都从来没有更换过。导致纬线排列很不整齐。而且这个织法太旧了，至少是十多年前西南的织法，咱们东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这样推断，这台织机大概是十多年的老物件了。”
夜小婉翻检了一下剩余的布料，手突然顿了一下，拿出火折子，将其中一块烧掉一个小角，闻了闻：“这块看起来是棉布，但里面似乎掺了不少的羊毛。所以摸起来更厚，也更硬。”夜小婉抬起头，“如今天下养羊最多的是迟州，其次是元州。但元州的羊大部分是用来吃肉的，羊毛并不用于纺织。”夜小婉说着，摇了摇头，“这些人为了隐藏身份，真是煞费苦心。”
“这样算来，至少迟州洪氏、聚州明氏、元州青氏这三家，跟这件事没关系了？不然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才对。”修正摸了摸下巴。
“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商序突然说道。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来路
“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修正听了商序的话，眉头动了动，想想这三家的为人和平日里的德行，好像商序的猜测也不是不可能。
一时之间，阿骨讫带来的证据，除了证明死者不是恩氏中人，也并非出自长州之外,没有任何的指向性了。
而雪千影在他们谈论布片的时候，一直坐在一边，盯着手里恩无忌的佩剑出神。
浮生是一把沉稳中略带华丽的长剑。剑柄鎏金，錾刻云纹，剑首是整块丽金雕成的豹头。剑格是飞檐造型。剑身为八棱，两道血槽,剑脊靠近剑尖处，还有一处鎏金的錾刻纹饰。
这把剑本是莲威的收藏的名家铸剑,后来受恩无忌入门下的时候,便当成见面礼送给了他。至那之后，这把剑从未离过恩无忌的身，不管去哪，干什么，都会随身带着。哪怕是之前在与兽人族对战重伤时，都还记得把他的佩剑捡回来才肯退回防线之内。
而且，弃剑而走，更不符合恩无忌的性情。雪千影拖着浮生，甚至怀疑，恩无忌不是退走，而是被人带走了。
那带走他的人，是恩氏的人还是截杀他的人，就很难说了。
“我想用溯回术。”雪千影的指尖划过剑身，突然说道。
夜小楼本能的想要阻拦，夜小婉也觉得不妥。就连商序也是欲言又止。
阿骨讫不知道什么是溯回术，本想问，但见夜小楼和夜小婉都神色不豫，强行忍住没敢开口。
唯有修正,尖着嗓子挖苦道：“你还真是惜命。耳朵还没好利索呢，就换着花样作死。”
雪千影抬头看着修正，没有说话。想要知道恩无忌这一路的遭遇，在寻不到他本人的情况下，溯回术是最好的办法。而且想要知道枫桥屠城的真相，很有可能也只能通过溯回术了。
“城里有那么多东西你都没惦记过，不过是找到了一把剑，怎么就沉不住气了呢？”修正盘膝坐在雪千影对面，“而且，密林中的灵气，不够支撑你的溯回术。你又要借用不见万物上的灵力。”修正说着，拉过雪千影的胳膊，里面还有薄薄的一层纱布没拆，修正用力晃了晃雪千影的胳膊：“你身上还有旧伤没好，忘了？”
雪千影垂下头，看着手里的剑，没有说话。但在修正看来，这沉默更像是抗争。
“罢了，我也拦不住你。”修正终于还是妥协了。从怀里拿出一瓶还灵丹，丢进雪千影怀里：“最后十颗。”
雪千影笑了笑，正要伸手去拿，修正又一把抢了回来：“咱们事先说好，不管溯回到哪里，能不能找到你想知道的全部真相，只要十颗还灵丹全都用完了，你就必须停下来。不可以调用半点不见万物的灵力。你若答应，就拿去，若是不应，就连这十颗也没有。”
谷踉“好。”雪千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答应得真痛快。”修正冷哼了一声，一脸地不满，但还是将手里的瓶子递给了雪千影。
雪千影一口气吞了五六颗还灵丹——修正惊叫了一声恨不得一脚踹过去，不过没舍得——而后开始托着长剑，快速构建了溯回的场景。
果然如阿骨讫所料，恩无忌追着恩无衣出关之后，曾经追上过两次并与之交手，在损失了两个心腹之后，最终还是失去了恩无衣的踪迹。但恩无忌还算聪明，将人手扇形散开，找到血迹就按照血迹延续的方向继续往前追，并寻找下一处线索。
但血迹终究是有限的。尤其是恩无衣出手已经不能以常人论之，干净利落得让恩无忌见了都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很快线索就再一次断掉了。恩无忌再次散开人手寻找，发现了一些兽人族的尸体，恩无忌简单验看，觉得应该也是被恩无衣杀掉的，便带人顺着这个方向追去。
如此这般，往复循环，恩无忌带人一路从枫桥城外追到了平沙城外不远处。突然窜出一伙人，手执刀剑，将恩无忌几人团团围在正中。恩无忌也问过几人从哪里来，要做什么，但对方没有回答，直接与恩无忌等人动了手。
这些人看着不起眼，但各个身手了得，且从招式功法看不出来历和传承。很快，恩无忌的手下就死伤近半，而恩无忌也受了伤。最终，几个恩氏子弟拼了性命，带走了重伤的恩无忌。而浮生则被留在了尸体上。
很快，又来了一群人，将恩氏中人的尸体运走，但却留下了那伙来路不明之人的尸身。
再之后，就是兽人族接应物资经过此地，发现了尸体，带走了线索和恩无忌的佩剑。
雪千影收了溯回术，十颗还灵丹恰好用完。她晃了晃空空如也的瓶子，怯怯地松了一口气。一旁夜小楼、夜小婉和商序，也跟着松了口气。
修正在不远处的一棵树旁，抱着胳膊，根本没有看向这边。但敏锐的阿骨讫察觉到，他在雪千影收了术法之后，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既然无忌是被恩氏的人带走，应该是往平沙城中求助才是。我这就给金氏传信，让他们在周边寻找无忌的下落。”雪千影说着就开始翻找纸笔，却被夜小楼拦下。
夜小楼道：“你忘了之前无忌的信件被篡改，以及之前那封莫名其妙的传书，我怀疑咱们早就被人盯上了。稳妥起见，你还是托付璇玑传信吧。同时咱们一起赶去平沙，没准正好能见着无忌也说不定。”
雪千影想了想，觉得夜小楼说得有道理。既然恩无忌没有进入密林，那他们继续在这里逗留也没什么必要。而他们赶赴平沙之前，也该回枫桥城中看一看，将搜寻的结果告诉容璇玑一声。
打定了主意，雪千影便与阿骨讫道别。几日的相处下来，阿骨讫竟然有些舍不得，一再叮嘱雪千影，若是找到了恩无忌，一定要给他送个消息：“你们追到了恩家主，是不是就没事儿了？能不能再来辽东？这一趟太仓促了，都没好好招待你们，下次再来去我们兽人族的部落，让你们好好品一品我们辽东的风土人情！”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暴尸
莲英亲自安顿了从炎州逃亡过来的百姓，直到十一月二十三才返回白鹤。
刚到白鹤，莲英就收到了尹默的传书，说泽世光为了震慑仍在抵抗的炎州各个中小世家，竟然将潇清欢暴尸于沙棠城门之上。
尹默的信中还说，她曾经纠集了一些人手，想要将潇清欢的尸体抢下来。但沙棠城门的防守甚是严密,他们没能成功。还折损了两个好手。而之后泽氏对于潇清欢的尸体看得更是紧密，他们不再有机会强抢，就只能暂且隐匿，等待莲英的命令。
莲英看过书信，气得直拍桌子，生生把一张铁梨木的书案给拍碎了。把他书房里听命的一众心腹,都给吓坏了。
莲英的目光扫过房内众人，半是威胁半是命令：“你们不许去太叔祖面前嚼舌头！这事敢说出去,我就把你们发配到枫桥去烧尸体！”
众人哪敢在这个时候触家主的霉头,都纷纷称是。自然他们大多都与潇清欢相熟，也都十分气愤。就算是不输，主政一州的家主，为救百姓被杀，传扬出去是青史留名的功德，却因为泽世光的一点私愤，就暴尸城头，哪个心中尚存公义之人，听闻这样的惨事，能心平气和，不闹不怒呢？
尹横也在，他跟潇清欢的交情还要更多些，胆子也大，看不得潇清欢身后受辱，直接开口问道：“家主，这事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算了？”
“算了？你那只耳朵听见我说要算了！我这就发公函给泽世光索要清欢的尸首。若是不给，我就亲自带人，先去天台山给潇氏立碑著传,然后去沙棠抢！我倒要看看他泽世光究竟多大的本事，敢一口气把天下世家得罪光！”
尹横一缩脖子，却并不害怕。一是听莲英说潇清欢这事莲氏不会善罢甘休，心里多少被抚平了些。二是他方才十分害怕莲英冲动，若是不管不顾直接跑去炎州抢尸，保不齐就中了泽氏的圈套。见莲英当下虽然怒不可遏，但理智尚存，心里自然也松了口气。
书案被毁，莲英也没折腾人去现搬新的过来，就着茶案，奋笔疾书，一边又吩咐道：“尹横，你亲自走一趟，带着我的函文和口信去找你姐姐，让她不要再轻举妄动。拿着我的公函，直接以使者身份，去面见泽世光。若他不给，立刻传信给我！”
“是。”尹横听命，拿了函文就要走，差点撞上前来报信的一个师兄。
“师兄平日里最稳重的，怎么今日这般冒失。”尹横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胸口里藏着的莲英刚给的函文，着实被吓了一跳。
那师兄却顾不上尹横，只拍拍他，转而对莲英禀告道：“金氏发来讣告。穗合小姐返家当日，留下遗书，为潇家主悬梁殉情了！”
莲英站了起来，看着自家师兄，嘴巴开阖半天，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那日他接到金穗合，就觉得这位表姐有些不对劲。但当时他的注意力全在潇清欢身上，以为表姐就是被吓到了，也没多想，草草安慰了两句，就直接命信得过的手下把人送回平沙了。过后更是忘了这茬。没想到，边境上匆匆一面，竟然就此天人永隔？
谷峖想到这里，莲英怪极了自己，恨极了自己，重重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莲英跟金穗合不算熟悉。毕竟金穗合只是金悯的堂侄女。他们小时候金悯跟家中来往不算密切，直到长到十来岁，才见过第一面。两人这一辈子说过的话可能都不超过三十句。但在他的印象里，表姐是个飒爽利落为人又精明干练的女子，气度风采很像娘亲，别说是在凡人家庭里，就算是放在世家之中比较，也绝对算得上佼佼出众的女子。
莲英还记得，当初潇铭圭给潇清欢议婚的时候，他们还调侃他得妻如此，是占了天大的便宜。而事实证明，潇铭圭真的是为潇清欢选择了世上最好的女子。炎州发生了回春丹的事情、潇铭圭被活活气死、如夫人悬梁殉情、潇氏乱作一团的时候，这位金小姐以未婚妻的身份赶赴炎州，不仅帮着潇清欢打理丧仪，稳定内宅，还帮着他巩固势力，与他共同进退。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情，莲英从来没想过表姐竟然会殉情。如今突闻噩耗，莲英的心里如同刀绞一般，说不出的难受。
“家主！”众人见莲英身形摇晃，纷纷涌上来搀扶，七手八脚地拉他坐下。
莲英却轻轻推开众人，缓行几步，心绪依旧难以平复，一拳砸在廊柱上。尹横恍惚觉得，整个书房都跟着晃了晃。
“家主，这函文……”尹横见此，不敢急着离开，凑在莲英身边，摸了摸额头，又倒了杯凉茶给他。
“尹横，你将函文拿来，我重新写。”莲英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寄出来的，带着悲痛，带着恨意，带着自责，更潜藏着巨大的愤怒。
“是。”尹横不敢忤逆他，将怀里的信函交还给他，又问这事儿是不是不能再瞒着莲康了。又说老人家终究是有了年纪，这样的事情听了难免伤怀，若是要通知一声，不妨自己走一趟，缓缓告知，以免让老人家难过。
莲英却摆了摆手，对于莲康来说，金穗合不算自家小辈，更非看着长大的孩子，感情没有那么深，老人家心地善良，便是难过也应该是出自对年轻生命的惋惜。但若是将金穗合的事情告知，就难免要提到死因，至少当下这个节骨眼，莲英还是想将潇清欢的死讯瞒住。
“可是，”尹横斟酌着言辞劝道，“咱们能瞒着潇家主的事儿，却瞒不住炎州陷落的消息。太叔祖什么事情没经历过，只要稍加留意，一定就能猜到。咱们根本瞒不住。”
“能瞒一日是一日。实在瞒不住，也要我亲自去与他老人家说。太叔祖是看着清欢长大的，虽然是别家的继承人，但也一直当成自家小辈看顾。若是贸然得知……我怕他自责。总之你们不要多嘴。”
“是。”尹横连忙俯首领命，书房内其他人也都跟着应了一声。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话本
莲英重新书写的信函，措辞很委婉。说是自家表姐与潇清欢早有婚约，现下两人都不在了，想要给他们合葬，希望泽世光能够交还潇清欢的尸首。
尹横在一旁看着，很是不满，又怕自己说了什么惹恼莲英,只能含混嘟囔了半天。
莲英却一边写着信，一边强行压下自己的心绪，难得好气儿地给尹横解释起来：“自古成王败寇。如今潇氏荡然无存，我以颜面、身份这些理由向泽世光要人，根本打动不了他和他的幕僚们，毕竟泽世光是个小人,小人连自己的脸面都不顾,哪里还会顾及别人的。甚至还会觉得若是应我所请,反而落了他泽氏的面子呢。”
莲英写下落款，盖了印，又拿了新的纸张，抄了一遍放在一旁，这才将书信叠好，装进了信封。又抬头看着尹横，继续说道：“强硬威胁也没用，泽世光自恃泽氏强大，根本不信我真敢去抢。甚至巴不得我去抢——趁机给我扣个刺杀他的帽子，把我除了，岂不是遂了他意？就算不能真的除掉我，用来作为攻打长州的借口，也再合适不过。这样想来，有了这么一个能够激怒我的机会，换你是泽世光，更加不会轻易放过清欢的尸体了吧？”
尹横听了气得鼓起腮帮子，像一条金鱼，气得把自己嘴唇都咬破了。可莲英说得确实在理——这就让他更气了。
“所以啊，我得动之以情。给他一个台阶下。”莲英把信交给尹横,“这封不是公函，而是私信，你告诉尹默，想办法先去见冷月寒，尽量把穗合表姐殉情的事情描绘得凄美。去见泽世光的时候，也放低姿态，不要说是去要尸体，我们只是想为有情人求一个死能同穴。记住了吗？”
尹横没接信：“家主，你换个人派去吧。我不去。这也太憋屈了！我莲氏，我莲氏就是被人打残了的时候，也没受过这个窝囊气呀！”
莲英冷笑一声：“师姐教过我一句话，你想不想听？”
莲英口中的师姐，必然是雪千影了。这群师兄弟，哪个不怕她？既然莲英这么说，那肯定是要听一听的了。
“师姐说，收回来的拳头，打出去才更狠。”
尹横眼睛亮了，抓起书信：“我就知道，家主一定还有后手，对不对？”
莲英含笑点了点头。
尹横将信收好，站起身，对着莲英行礼道别：“家主放心，这趟差事，我和堂姐一定能办好！”
“你记着，”莲英也站起来，走到尹横身边，“千万不要与泽氏冲突，办得成就办，办不成也不要纠缠。若是泽世光明确表示不答应，你和阿默就赶紧撤回长州，一刻也不要耽搁。记住了吗？”
尹横仔细地重复了一遍莲英的话，确认自己没有疏漏。又交代了一些莲康那边需要有人接手的琐事之后，就赶往炎州去了。
谷覎尹横走后，莲英找出两个平日里文笔不错、又爱看话本爱看戏听书的师姐，将自己抄下来的书信给她们看，命她们今日之内务必以潇清欢和金穗合的故事为蓝本，写出一个凄美哀艳的话本子来。
两位师姐不辱使命，将故事写得千回百转，分外催泪。更是在莲英的授意下，连两人的名字和身份都没有隐藏。
待话本写好，莲英又命心腹将白鹤最好的说书先生全都召集到莲氏家宅，每一个都赠予重金，之后将写好的话本草稿分给他们，让他们把这话本宣扬出去。又将话本的草稿传给各地商行和寮署，命他们不惜酬金、如法炮制。
莲家主只有一个要求：五日之内，从草原到东海，只要有人的地方，就要有人讲说这个话本。
十一月二十七，尹默带着亲笔信先去求见了冷月寒，姿态放得极低，将金穗合的事情说了一遍，又再三陈情莲英所请。冷月寒倒还算坦诚，直言暴尸这事儿自己也是不赞同的，奈何不能说服泽世光。还说请尹默放心去求见泽世光，自己到时一定在旁帮她说话。
得了冷月寒的承诺，尹默便递交拜帖，求见泽世光。但直到十一月二十九才有泽氏中人来请尹默过去。尹默特意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多少算是隐证莲氏与金氏的关系，又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事先准备好的措辞，这才跟着泽氏的人走。
而就在这短短两日的光景，关于潇清欢和金穗合这段感人至深的爱情悲剧，已经被传得大街小巷尽人皆知。自然也在尹默到来之前，就传到了泽世光和冷月寒的耳中。冷月寒借机劝说泽世光适可而止，但泽世光却根本不在乎冷月寒口中的人言可畏，坚持要将潇清欢暴尸一月。
等尹默到来，冷月寒亲自出来接，特意叮嘱话本的事情泽世光已经知道，但并不在意，甚至有些反感，让尹默千万别提。但尹默却根本不知道话本一事乃是出自自家家主的手笔，见冷月寒好心提点，也就答应下来。
尹默见到泽世光，双方行礼问候完毕，尹默就将莲英的亲笔书信呈上，如冷月寒所提点的那样，并不说话本的事情，只是站在金氏姻亲的立场上，代莲英为金穗合这个表姐陈情，希望能够将潇清欢的尸体交于莲氏，让有情人合葬。
泽世光果然不为所动，客客气气地与尹默打太极，任凭尹默说得口干舌燥，就只是含笑听着，不松口做任何承诺。
若是搁在以往，便是尹默脾气再好，见泽世光如此，怕是早就气炸了。但此番她是有备而来，又得了莲英的叮嘱，姿态放得极低。眼见此行无法奏效，便搜肠刮肚极尽所能的表达了惋惜，之后就爽快的告辞离去了。
这下反而把泽世光弄得一愣：“我还以为莲英是志在必得，结果只说了这么几句话，就走了？”
冷月寒也有些意外，但她脑子灵光，很快就想到，莲英这般布局，必然还有后手，心中偷笑，脸上保持一贯的笑容，仿佛早就看穿了什么似的：“或许莲家主早就料到家主不肯，只是为了收买人心，不得已如此吧。”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寥寥
尹默离开了泽世光的驻地之后，紧急传令潜藏在炎州的莲氏人手全部静默蛰伏，没有莲英的命令绝不可冒头。自己则带上尹横，逃命似的，当日就离开了炎州。
泽世光收到消息，反而生疑，尹默既然代表莲英来见自己,给自己送信，那就是明摆着的莲氏使者。即便是泽氏接下来很有可能要与莲氏开战，两家交兵也不会对使者如何。那她跑什么？难道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成？
泽世光招来冷月寒询问。冷月寒倒是早就看穿了莲英的计策，更无比期待他接下来的动作。对于泽世光的疑惑，依旧坚持之前的判断：“莲氏与潇氏数代交好，如今潇氏覆灭,莲家主少不得要安抚旧人,并收买人心。家主倒也不必多虑。”
泽世光却冷笑着摇了摇头：“莲英此人，我也算接触过多次。看起来温润内敛，颇有他父亲的风范。实则骨子里狷狂得很，更像他那个把天捅个窟窿也不害怕的师姐。这样的人，听说了潇清欢的事情，应该是怒不可遏，写下一封檄文，以大义逼我交出潇清欢的尸体才是。要给表姐一个身后圆满、请求合葬这种话，能是他莲明镜说出来的？我是不信。”
冷月寒想了想：“便是莲英送来一封檄文，家主就会归还潇家主的尸身么？”
“自然不会。”泽世光毫不迟疑地答道。
“不仅不会，家主没准还要以莲氏不敬为借口，讨伐长州吧。”冷月寒笑得低眉顺眼，实则眸子里闪烁得尽是狠厉。
“不错。”泽世光笑容得意。他攻伐炎州，用的就是类似的手段。虽然眼下长州不是他接下来的目标，但早晚要动。他不在意提前铺垫一番。
“这道理，以莲英的才智，怕是已经想通透了。”冷月寒来回踱了几步，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甚至说，家主不肯归还潇家主的尸首,也早就在他意料之中。而站在他的角度，这封信又不能不写。如果换做的是家主的话，面对这样的情境，是一腔孤愤，明知事情不成还要触怒强敌，还是迂回婉转，只博一个美名划算呢？”
泽世光摸了摸下巴：“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可我还想不明白，那个叫尹默的，为什么要跑？”
冷月寒故作为难地摇了摇头：“也许是莲英有什么别的事情指派她去做吧。这人我颇有印象，本就是得力干练的外姓子弟，后来在无常元君手底下做过事，很受无常元君的器重。莲氏惨遭遇袭之后，无常元君便将此人指派给了莲英。据说很受重用。若不是有容璇玑这个红颜知己在，怕是很多人都要揣测，莲家主想要纳下这位尹娘子了。”
泽世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原来如此。这女子配莲英，除了家世差点，倒也算是般配。”
“莲氏素来没有纳妾的传统。不然莲家主坐享齐人之福，也不是不行。”冷月寒见泽世光终于不再关注尹默离开的事情，也轻松起来，有意无意地与他说着玩笑话。
谷稃泽世光却摇头：“依我看，这位尹娘子，做家主夫人的可能性更大些。容璇玑占着智星谪降的名头，就算没有野心，守成的想法总是有的。再加上那些跟着她一起迁去长州的聚州世家，少不得撺掇怂恿。复建容氏这事儿，别管能不能成，只要这份心思不死，容璇玑就嫁不成莲英。”
“那也是好事。这两个人，都太聪明了。凑在一块，少不得要成为我泽氏的强敌。”冷月寒品了口茶，眼珠转了转：“家主，若是这样，不妨让明氏那边做点文章，时不时的给容璇玑一些聚州不稳的假象，吊着她的念想？”
“那倒不必。就算容璇玑真的嫁给了莲英，跟现在两人联手的局面差别也不算太大。再说，月寒你不是说过么，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智计根本不值一提。我泽氏要做，就要做这个绝对的实力。”
“家主说得是。”冷月寒含笑点头。
“而且，聚州还用得着做戏？明氏迁过去这么久了，聚州何曾有一日安稳过？”说起明氏，泽世光就一肚子的不满，恨不得立刻就把明家主叫过来责备一顿。
当初治理沙阳时，明氏的政绩极好，不然泽氏也不会将聚州这么大一块肥肉送给他们家。结果迁去聚州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别的暂且不说，就连做到掌控世家都很为难。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人口外迁频频，流失得厉害。饶是泽氏大把银钱物力投进去，人口不足终究是无米之炊，别说是发展强大，想要媲美之前容氏主政的时候，都是痴心妄想。
“月寒，有空你还是要多提点提点明家主，帮他多想想办法。”泽世光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绪，才继续说道。
“家主放心。过些日子等炎州稳固了，我亲自往西南走一趟，帮一帮明家主。明家主为人憨厚又率直，是世家之中少有的好人。少家主亦然。只可惜当下这世道，实在没有好人作为的余地。不过我一直很欣赏明氏的二公子，为人利落，手段也有一些，倒是能堪重任。”
泽世光看向冷月寒，明白她是想一并除掉明氏家主明昴和少家主明昆，扶持二公子明易上位。略一思索，就答应了。
明易是明昴的次子，庶出，自小不太受重视，幼时还曾被送到泽氏为质，长到二十来岁才回到族中，与自己的父亲和兄长感情淡漠。而且相比明昴的敦厚善良和明昆的纯直，明易经历过寄人篱下的苦楚，性子慕强，对权力既追捧又热衷，行事只看利益，为人心狠手辣。自明氏主政聚州以来，更是汲汲营营，变着法儿的讨好巴结泽氏。这样一个人，若是捧他上位，不仅好用，而且随时可以舍弃，倒是个极好的傀儡和棋子。
两人寥寥数语，就定下了明氏两代人的生死和将来。
“家主要不要我顺路再去一趟宁州？白景行之前被家主训斥，我去瞧瞧他，也能安一安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