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五章 矿底
既然广寒殿去不成,泽世先就开始帮着夜小楼参详,如何下到矿坑底下去。
夜小楼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模样,忍不住打趣:“怎么,不害怕了?”
“怕还是怕的,这么多条性命呢,怎么能不怕?”泽世先脸上带着笑,又有些悻悻,“但怕又不能解决问题,这些人的惨死,不会因为我害怕而改变,这满目的血污,也不会因为我的害怕而消隐。与其因为害怕耽搁在这里踟蹰不前,不如多看看多找找,万一,万一我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也说不定。”
夜小楼伸手拍了拍泽世先的肩膀。
还记得他们在昆仑神殿时,亦是泽世先第一个提出来,想要为那些惨死在昆仑的人,无论翼族还是陈氏子弟,整理仪容,并将其收殓。从那时起,夜小楼就坚定的相信,不论姓氏之别,也不论天下大势,乃至夜氏与泽氏两家必然走向势同水火,至少泽世先为人,值得一交。
如今的泽小公子,依旧是当时那个至纯至性、良善灵动的少年,不知是泽德广父子有意将他保护得太好,还是本性难移的缘故。
“这些精钢绳都能用,吊着咱们下去不成问题。”夜小楼拿帕子擦着手,转身对雪千影和泽世先道:“只是,咱们若是一起下去,怕出了什么万一,支应不来。须得有人殿后才行。”
雪千影很快决断,由夜小楼带着泽世先下去,她来殿后:“挽风踏月可以御风,并不受仙门境内不可御剑的约束。万一我下降途中遭遇什么变故,有你们在下面接应,应该也能保无恙。”
夜小楼点点头,但泽世先却十分担心雪千影的安全,再三确认之下,才勉强同意。
“夜九哥,你也太不拿雪姐姐的安危当回事了!”泽世先抱怨道。
“?”夜小楼不解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雪千影,忍不住笑道,“阿先,我信茕茕胜过信我自己。她说行的事情,就一定行,我为何要担心?”
泽世先瞪着眼睛,张了张嘴,好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耳畔回响着云齐天士的朗声大笑,心里却不知是该腹诽夜小楼,还是坦荡一些,直接说羡慕来得痛快。
夜小楼与泽世先钻进那只空了的金属笼子,缓缓放下绳索,雪千影手里抓着挽风踏月,凝神贯注的戒备着。过了约么半刻钟的功夫,缠着精钢绳的滑轮不再继续转动,应是两人已经到底了。
按照夜小楼的计划,这矿坑里的东西,他们动得越少越好。一是为了安全考量,二是为了万一雪千影施展溯回术方便。故而雪千影又等了足足半刻钟,载着夜小楼和泽世先的金属笼子,终于又回到了平台边缘上。
雪千影钻进笼子,站稳了,发现笼子里面有一个机扩,上面还挂着夜小楼的玉佩,雪千影明白这是夜小楼告诉她要按动机扩笼子才会下降的意思,于是取下千叶玲珑金玉环佩,然后撑开罗伞,按动了机扩。
笼子开始缓缓下降。雪千影透过笼子的网眼,可以看到几乎是垂直的石壁上,到处都是开凿过的痕迹,有些地方还有些小块的血玉残留,但大多成色一般,与被运上去的那些无法相比。越往下,温度越低,雪千影随着笼子走到半途,便扯出氅衣给自己裹上。
约么走了快半刻钟,雪千影已经看见下面正在点燃壁灯的夜小楼和泽世先。而她目测自己距离地面,约么还有不到五米的距离。她提起琉璃灯,照了照墙壁,果然,这一段的石壁已经开始呈现黢黑的颜色,与此前见到的深棕色和血玉原石全然不同。
便是浸过血的了。
落地之后,雪千影钻出笼子,将玉佩还给夜小楼,问他这笼子怎么能保证留在下面——万一上面来个人,把笼子弄走了,那他们三个可就抓瞎了。
“下来之前我看过,这个机关设计得很是巧妙,上下都不能控制,只有笼子里面才有决定上下的机扩。想来也是为了防备有人故意破坏,将人困在矿底。”夜小楼道,说着,又扥了扥精钢绳,“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上面的人手动摇动滑轮,将精钢绳卷上去,进而带动笼子回到平台上。但我下来之前也试过了,平常人一个人是很难做到的,想要将这空笼子弄上去,最起码要三四个人一起动手才行。”
泽世先的表情明显流露出惧色:“也就是说,雪姐姐的担心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夜小楼笑道:“外面下着雨,海上情况又未明,你猜是怎样的修为,三四个人跟在咱们三个后面,到现在你雪姐姐都没能察觉?”
泽世先摇摇头,对于他雪姐姐的修为,他还是很愿意相信并倚仗的。
“倒也不是全无可能。”雪千影却道,“若是翼族,或是蓬莱精魅,我察觉不到也是可能的。”
夜小楼认同地点了点头,露出一副狐狸般的笑脸:“我的无常元君,我方才说三四个,是寻常人,翼族的骨头轻,没有力气,精魅就更不用说了。若真是有翼族或是精魅动手,怕是得七八个不止,才能摇动那滑轮。而且,”
云齐天士娇宠地笑着:“真要是翼族或者精魅来此,干嘛困住咱们,直接飞下来将咱们围杀,然后再御风飞走,神不知鬼不觉,还能不留痕迹,何乐不为?”
雪千影这才笑着点点头:“说得也是。”
夜小楼说服了自家元君之后,终于收敛了笑意,拉着雪千影走到矿底深处,用手轻轻蹭了蹭墙壁,正色道:“与我之前的判断没错,这里远远没有达到开采枯竭的程度。你们看,这里应该就是矿脉的走向,这些血玉原石的成色,与上面笼子里的一样,都是极品抑或上品。”
泽世先跳起来,用袖子蹭了蹭矿脉,露出一大片晶莹血红的颜色,饶是见过很多血玉的泽小公子,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十分惊讶。
雪千影蹲下身子,用手指轻轻压了压地面,突然拔出了红尘,示意夜小楼和泽世先站开一些,而后用力一插,将红尘插进了地面。
几乎快要没到剑格的深度,才被硬物阻隔。
泽世先转头干呕了几口,整张脸变得煞白。
第四百九十六章 兵器
红尘以柔韧轻盈见长,并不算锋利。所以,他们脚下,血污的厚度,约么等于红尘剑身的长度。
这得死了多少人?
难道整个博山的人都死在这里了吗?
想到这里,泽世先又是几声干呕。
夜小楼递了个水囊给他,泽世先只要张口便是干呕,也没办法道谢,接过水囊灌了一通,总算喘匀了气,但脸色依旧十分难看。
“雪,雪姐姐,夜九哥,难不成咱们站的这个地方,是个血池不成?”
雪千影脸色惨白,但还是强作镇静地抽出红尘,找了块帕子擦了擦,而后还剑入鞘,将帕子丢进一处壁灯里,烧了。
“是不是个血池不知道。”夜小楼也有些反胃恶心,从泽世先手里拿回水囊,也灌了几口缓了缓,这才说道,“我现在怀疑这里就是所谓博山内乱的主战场。不然不可能这么多人集中死在这一个地方。”
雪千影轻轻点了点头,四下看了几眼,指着角落里的一处反光:“那是什么?”
泽世先兔子一样,一个激灵直接躲在了夜小楼身后。
雪千影示意两人不要动,自己将红尘横在身前,慢慢靠近了角落里的反光,伸手用红尘拨了拨,稍稍松了一口气:“没事,应该是不小心留在这里的兵器。”
但这句话说完,雪千影自己也终于反应过来,从进入矿坑开始,不,是从发现了看守矿脉的小屋开始,自己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究竟是什么。
一路走来,他们没有发现任何的兵器。
血族的兵器,他们见过一些,通体黝黑,偶有伤裂还会像人一样流出红色的“血”,应是在炼制兵器时,添加了血玉的缘故。血族人死后会化作一滩血水,但他们的兵器却不会。
如此说来,这一路上发现了这么多的血污,却始终没有发现兵器,着实反常。
难道有人将所有属于血族人的兵器一件不落的处理掉了?
根据他们所知道的信息和线索,最后赶来的乃是泽老家主及其所带领的世家人马。这些人实在没有道理在赶不及阻止血族灭族之后,却将他们的兵器小心收捡,又处理得无影无踪。
若是瓜分了带回各家,博山灭族三十多年了,却也没见谁家拿出血族的兵器来用。
这显然不合常理。
雪千影转身问泽世先,家中是否有收藏血族的兵器。泽世先摇了摇头,说家中却有一两件血族的刀剑,但都是昔年博山仙主月虔所赠,而且刀身剑身上都刻着铭文,记载着因何而赠,根本不会有人拿出来使用。
“那你可曾听你父亲提到过,他们赶来博山时,曾经收整过血族人的尸身或是兵器?比如,为血族立个衣冠冢什么的?”雪千影又问道。
泽世先想了想,还是摇头:“是否收捡兵器,我不得而知。但衣冠冢是绝对没有的,若是有,父亲不可能从未提及。”
雪千影叹了口气。如此,又是一个难解的谜团。
而角落里的反光,并不是血族人的兵器,而是一把很寻常的短剑。雪千影垫着帕子,将短剑拿起来,放在手里掂了掂,却比预想中要重了一些。以她对冶炼和锻造的了解,这把短剑制造工艺算是不错,但材质很是一般。
将短剑翻过来调过去仔细查看了几遍,雪千影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标识出处的地方。雪千影将短剑递给夜小楼和泽世先,两人都看了不止一遍,却也没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可这短剑是从哪里来的,又是属于谁的呢?
难道是赶来救援的世家子弟不小心遗落的?
可他们如果曾经深入矿底,那为何留在平台上的六个金属笼子,只有这一个是空的?以当时泽老家主召集的人手数量来看,就是八个金属笼子全数开动,也需要往返很多次,才能将他们全都运到矿底。
又或者,这把短剑,乃是某个血族从中原带回来的,又遗落在这里?
那收捡兵器的人,为何没有将它一并收了去,而是任凭它留在这里?就因为它不是血族人的兵器?
这又是一个谜团。
三个谜团叠加在一起,形成巨大的阴影,将雪千影笼罩其中。而且雪千影现在依然无法判断,引自己前来博山的血族人,究竟是想让自己看什么?
必然不是血族内战之惨烈吧。
雪千影弯下腰,找了一把匕首,想要顺着方才发现短剑的地方挖挖看,能不能再找到其他东西。她身后,泽世先突然呀了一声。
雪千影回头看去,泽世先指着短剑剑首处,叫道:“雪姐姐,你快来看,这里似乎有个字?”
雪千影转身凑过去,看泽世先用帕子一点一点将短剑剑首擦干净,确实隐约露出了一个字,但因为血污已经将阴刻的字迹堵死,短剑经年锈蚀,也已经发黑,单靠帕子一点点去擦,根本显露不出原本的样子。
雪千影将短剑接过,改用手里的匕首尖端,一点一点将堵在阴刻里的血污抠出来。等到她清理完毕,脸色愈发难看了。
“元!”泽世先不解的念了一声,抬起头,发现两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雪千影从乾坤袋里将从先沈氏重剑里挖出来的令牌拿了出来,放在手上与短剑剑首一比对,果然字体一模一样。
“第三个。”雪千影没头没脑的念了一声,将令牌和短剑都丢进夜小楼手中,站在矿底正中的位置,开始打量这座曾经的人间炼狱。
这里深厚的血污之下,一定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不仅能够揭开此前的三个谜团,还是博山遗族刻意引自己来此的目的。
“夜小楼,”雪千影下定了决心,转过身看向她的云齐天士。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夜小楼便笑道:“你想做什么就放心去做,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够我带你去找到阿正就行——他不是说了么,只要你还没死,他就能把你救活!”
雪千影淡淡一笑,转回身,开始寻么那些东西能够承受她的溯回术。
她要溯回到三十年之前,看看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四百九十七章 筛找
短剑本身是个重要的证物,雪千影害怕它并不能承受足以溯回三十年的灵力而损毁。而血玉矿脉体量太过庞大,雪千影也没有那么多灵力可以动用。
泽世先提议她凿下一块血玉原石试一试,雪千影试了一下,结果还没等溯回到三十年前,血玉就碎成了齑粉。
如果不是因为开凿这种行为破坏了血玉原本的形态,或者人为添加了干预,那么就是血玉根本无法承受长达三十年的溯回。
总之,这条路也走不通。
夜小楼盯着送他们下来的金属笼子:“这东西是用寒铁混合了铜打造出来的,基本没有锈蚀,应该可以一试——笼子不行,还有精钢绳。”
笼子的金属丝太细,雪千影稍稍一试便断了几根。雪千影想了想,没有再对精钢绳动手,而是将其当成万不得已的备选,反过来决定将脚下的血污清理一番,看看还能不能再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最理想的自然是血族人的兵器。如果没有,成色好过短剑的其他物什也可以。
雪千影拿出宽铲,沿着矿脉的断面开始挖,逐渐挖出了一个两尺多深的坑来。夜小楼也挽了袖子,帮她翻找被挖起来的血污,泽世先也顾不上害怕,过来帮着雪千影一起清理地面。
很快,三人合力,就沿着矿脉的断面,清理出一片一米多宽、六米多长的空地来。
“这地面亦是岩石,与上面平台的材质一样。”雪千影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看来这岩石应该就是包裹血玉矿脉的了。”
夜小楼这时也直起了身子,拿出了自己的战利品。被清理出来的血污,他翻找了约么不到三分之一,找到了一把镶着蓝晶的金簪,两把开矿用的凿子,还有一把短铲。
“这簪子是金的,你试试。”夜小楼觉得开矿的工具应该用处不大,但这把金簪或许可供雪千影一试。
结果雪千影接过去,刚刚注入一丝灵力,金簪上的蓝晶直接碎成了齑粉。金簪表面也蒙上了一层乌黑的颜色。
“原来是镀金的。”夜小楼噘着嘴,满脸的不痛快。
“博山富得流油,哪有人会用镀金的簪子?这可不怪夜九哥会看错。”泽世先替他辩白了一句,从雪千影手里拿过簪子,神情突然变了变。
“阿先?”雪千影看在眼里,半是关切半是不解的问道。
“这簪子的样式有些熟悉,似乎,”泽世先没有把话说完。
夜小楼却笑道:“你多心了。这是三十年前非常流行的样式,我姑母和几个婶母的妆奁里都有。我大伯母成婚的时候,还戴过这种样式呢,我在伯父卧房的画像上见过。”
泽世先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娘亲有支爱戴的簪子,跟这个长得一模一样,我还以为,呼,吓死我了。”
夜小楼打趣他庸人自扰,雪千影也笑他。泽世先拍了拍胸口,自己也笑了起来。
闹了这么一出乌龙,泽世先多少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了,主动请缨,继续帮夜小楼翻找血污里面的东西。
雪千影则继续清理地面,准备沿着石壁,先清理出一个环形的空间,将清理出来的血污堆在矿坑中间,方便夜小楼和泽世先筛找。
约么过了一刻钟,泽世先叫了一声,捂着手掌,雪千影连忙丢了手里的宽铲,蹿了过去,夜小楼也凑到近前一看,泽世先的手掌,竟然不知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了一个一寸多长的口子。
泽世先手上虽然疼,但整个人却十分兴奋:“是件兵器,一定是件兵器!”
夜小楼拿了纱布,给他上药包扎,雪千影则在他受伤的地方小心翻找了一通。果然,找到了一把断剑。
血族人的兵器。
“这个应该可以用吧!”泽世先捂着手,激动地问道。
雪千影点点头。说是断剑,其实只是被削掉了剑尖,剑身还算是完好,而且剑刃几乎没有破损。剑柄上缠着的兽皮护手几乎没有任何磨损,剑首上还挂着一条金珠穿成的流苏,虽然已经被血污糊成了一团,但整把剑看起来非常新。
找到了合适的物什,雪千影面临了新的纠结:溯回出来的景象,到底要不要让夜小楼和泽世先看?夜小楼倒是无妨,可泽世先,真的能够承受住那样惨烈的画面吗?
“没事,有你和夜九哥在,我不怕。反正都是假的——不是假的,是发生过,但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看到的只是虚幻的嘛。要不,我试试,不行我就赶紧跑?”泽世先听了雪千影的顾虑,自己给自己鼓劲儿,最终还是觉得有点害怕。
“跑是来不及的。”夜小楼道,但他从乾坤袋里,取出了一面一人多高的四折大屏风,“阿先,你站到屏风后面去,若是觉得怕了,就躲起来。这屏风是玄玉做的,应该足以隔绝视线了。”
泽世先点了点头,找了个背靠矿脉的地方,支起了屏风,站在后面,示意雪千影自己准备好了。
夜小楼则坚定的与雪千影站在一起:“我有预感,溯回出来的结果,可能会非常骇人。”
雪千影点了点头,示意夜小楼帮她盯着点矿坑上面:“溯回术施展过程当中,我不能分心,若是万一有人偷袭,你就带着阿先赶紧走。我会尽快打断施术,御风去与你们汇合的。”
夜小楼握了握雪千影的手:“放心吧,若是真发生什么意外,我会把阿先送走再回来接应你的。”
雪千影笑了笑,双手托起短剑,将灵力抽成细丝,以最大程度减少对灵力的消耗。直到灵力细丝一层一层缠绕在断剑之上,像是结了一层茧,雪千影缓缓盘膝坐下,在她正对面,灵力结成了一面一人多高的镜子,镜面如水波荡漾,雾里看花,什么都不真切。雪千影回身对着夜小楼点点头,示意溯回术启动。夜小楼点了点头,将当局者迷抓在手中。
镜子里的水波荡漾开去,化作一片漆黑。
十年之前。这漆黑变成了棕褐色。
二十年之前。棕褐色变成了红褐色。
三十年之前。红褐色变成了暗红色。
三十一年之前。
第四百九十八章 认人(求月票)
雪千影快速将影像倒回,终于找到了剑被折断的时间点。而后又将时间倒回了几日。
断剑的主人,是个典型的博山女子,身量虽然不高,但姿容英气,举手投足都带着几分飒爽,从她连续几日的生活可以看出,她是负责看管这座血玉矿的督工,名字叫做月岚。
月是博山仙主的姓氏,亦是血族大姓,博山中人十有七八都姓月。雪千影没见过月虔,只见过月举和他几个同伴,直觉来说,月岚与他们长得都不像。但却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月岚身份不低,一个人负责督管这座玉矿。每日清晨便赶来巡视,正午会留在矿下与矿工一起用膳,午后会亲切的与矿工们闲聊,而后继续巡视。晚膳她会随着下工的矿工们一起返回地上,看着他们将所有的工具都整理好,将钥匙交给看守,而后独自返家,陪同父母用晚膳。
日复一日,乏善可陈。如果没有之后的变故,怕是月岚的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直到这座玉矿被开采殆尽。
这一日,月岚起得极早,似乎是心有所感,又似乎是因为癸水,晨起的人浑身上下都不太爽利,甚至还特意沐浴更衣之后,才用了早膳,拜别父母,出门之前还特意算了算日子:天灵一六二五年,九月初九,大吉。
一路上还都算风平浪静,直到月岚来到了矿井看守住的小屋里,一个护卫上前禀告,说是半月之前有一艘中原世家的商船,遇到雷暴,船上的人纷纷落海,大部分后来被救了,但还失踪了两个商行的东主,一直没能找到。世家怀疑,人是顺着洋流飘到了博山来,于是派人来寻。
月岚皱起了眉头。这事她隐约听说过。博山与中原各大世家的关系一向不错,既然是世家之中有人走失,倒也没有不帮忙的道理,只是既然找人,找就是了,跟他们矿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守卫苦笑了一下,道,两个东主都是女子,生得貌美,修为平平。一直没有下落,怕是被哪个坏了主意的,掳走了。
月岚不满地叫骂了一句,血族虽然不说个个人品高洁,绝不会贪财好色,但血族本身大多姿容俊美,且法度森严,犯得着去掳两个中原的女子么?
月岚虽然不满,但听闻他们已经得了仙主的命令,叫所有留在岛上的人,都集中到一起,待会儿有人前来辨认,也只能强压心里的不悦,听命行事了。
但既然人还没来,工却耽搁不得。月岚下令,矿上的所有人照常开工,等到认人的人来了,大家再集中在平台上,给他们认就是了。
看到这里,雪千影估算了一下距离月岚佩剑被折断的时间,突然有些不想看下去了。
所谓的血族内乱以至灭族,八成只是世家杜撰出来的遮羞布,而真正的原因,就出在那找人的世家身上。
只是她不明白,打着找人的借口,不应该派很多人过来,那这些人是怎么导致血族灭族的呢?
月岚照常督管矿工们井下的开采。一直到午膳的功夫,也没有人来。月岚和几个相熟的矿工提起来的时候,都十分不屑世家这种举动。当然也有人说,估么着是已经找到了,用不着耽搁他们矿上的进度啦。
月岚正跟大家玩笑着,突然平台上传来一声惊呼。
月岚下意识拔剑出鞘,一回身的功夫,眼见从平台上,被丢下来好些人。她御风而起,回到平台之上,便发现平台上挤满了同族。
“怎么回事!”月岚大呼,一路逆行,挤开无数的人,终于找到了熟悉的面孔,月虔。
“仙主,这是……咳咳。”月岚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浓烟呛得说不出话来。
月虔手中执剑,面色如霜,他深深地看了月岚一眼,用剑指了指外面。
矿口处,浓烟滚滚而来,渐渐能够看见火光。
“上当了!”月岚心中大叫,充满期望的看着仙主,希望他能够带着同族杀出去。可月虔的目光越来越暗淡,月岚心中的希望也渐渐落空。
月岚心有不甘,提剑上前一步,准备御风冲出去,刚要提起灵力,却发现灵海空空,一丝都提不起来。她回头看着月虔,终于明白,自家仙主脸上的冰冷与寒凉,究竟从何而来。
这烟有问题。
“不止是烟。”月虔嘶哑的声音,刺得月岚心痛。
“他们之前借口遭遇雷暴船难,上岸避难时,便在博山的水源里,动了手脚。”
月岚听了,睚眦欲裂,几乎是怒吼一声,就要冲上前去,却被月虔一把拉了回来。
“无谓的牺牲没有意义。”月虔坚定的说道,“我想办法布置结界,阻碍烟和火,你,跟着我的护卫们,退到矿底,抓紧一切时间恢复灵力。我想,他们会等到里面完全没了动静,再冲进来,那时你们一举反攻,应该能够冲出去。”
“仙主,可是您不也已经没有灵力了吗!”月岚想到了什么,惊讶又慌张,手紧紧抓住月虔的袖子,不住地颤抖着。
“阿岚,”月虔竟然笑了,“谢谢你还会担心我。可我是博山的仙主啊。是我识人不明,引狼入室,这是我必须做出的牺牲呀。”
月岚还想说什么,月虔却示意自己的护卫将月岚拉开,更示意他们带着人群,撤到矿底去。
月岚被人拉着,挤着,不住地倒退着。而这位掌管了博山近千年的仙主,回眸看了一眼他护佑多年的族人们,而后以身化作一团血雾,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血网,牢牢的钉在了矿口的石壁上。
雪千影咬着嘴唇,流下了眼泪。夜小楼眼角伤疤愈发猩红,瞪大的双眼之中,本来描着金边的眸子,蒙上了一层血色。
而泽世先躲在屏风后,张着大嘴却哭不出声音,眼泪根本止不住。
只可惜,月虔的牺牲没能带给血族任何喘息的余地。那张看似严密的大网,突然被一柄利刃刺穿。
“野火!”泽世先和夜小楼齐齐地叫了起来!
野火其名,世家之间无人不知,仙修之间无人不晓。乃是天下第一世家家主泽德广的佩剑。
第四百九十九章 继续(求月票)
野火划破了月虔以身为祭支撑的血网屏障,但从月岚当时的角度,并没有看见世家中人。
只见无数火把,犹如流星一般,被人投掷到矿洞之中。紧接着,无数坛火油被丢了进来。坛壁很薄,碰触到岩壁、工具或者是人,都会立刻破碎,将其中的火油倾泻出来。火油喷溅在地面上,岩壁上,工具上,人身上,稍微挨着一点火星,便会酝酿成一簇火种,瞬间成燎原之势。
而且这种火油应该是特制的,无论是扑打还是滚地,无论是浇水还是扬沙,都不能阻止大火的蔓延。
火势渐渐不可收拾。平台上来不及撤到矿底的人,被烈火焚烧,总有慌不择路的,从平台边缘栽下去,于是将矿底也引燃成一片火海。
月岚和月虔的护卫们也没能幸免,他们落地时,矿底已经被点燃,月岚的胳膊也沾上了火星。月岚挥剑砍掉了自己的胳膊求生,结果上面掉下来一具点燃的尸体,正好砸在她身边,将剑尖都给折断了。
最终,月岚与矿底众多同族一起,被焚成焦尸,而后化成血水。矿底渐渐堆积出一片血池血海。
过了很久,至少有一整天那么长的时间里,溯回术构建出的景象里,再次出现了活人。
这次是几个世家子弟,穿着厚厚的防护衣裳,带着面罩,穿着特制的水裤,完全看不出长相和来历。他们四人一组,分两边扯起一张大网,从血池的这一边,蹚到血池的另一边。之后第二组再滤,第三组,第四组……一共滤了七八次。而后他们带着打捞上来的兵器、衣裳、首饰、工具等等,乘坐金属笼,回去了平台之上。
月岚的剑之所以能够成为漏网之鱼,是因为她当时被护卫们保护在身后,死时被压在最下面,自然她的剑也被压在贴近地面的位置。而发现那把短剑的位置,是一个很小的角落,恰好躲过的打捞。
镜面再次如水波荡漾,画面渐渐变成血红,变成暗红,变成红褐,变成深褐,最终归于黑暗。
雪千影收了溯回术,捧着手里的剑,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塑。她想说点什么,也应该说点什么,可只觉得头晕脑胀嗓子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小楼走到她身边,伸手拍了拍她肩膀,虽然他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总归还是身体力行想给她安慰。
雪千影悲愤交集,别过头喷出一口淤血。
夜小楼跪坐在她身边,用帕子轻轻帮她擦掉满脸的泪痕,又沾了沾嘴角的血迹。
雪千影脸色苍白,一是因为灵力消耗太大,二是被溯回景象所震撼。她抬眸看了夜小楼一眼,心里堵着一大堆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眼见雪千影身形不太稳当,夜小楼将她手里的剑拿开,将人搂入怀中,带着稍许的灵力,轻抚脊背,帮着她缓精神。
但雪千影还没能从溯回出的惨剧中抽身出来。血族如何被灭族,为何找不到血族人的兵器,两个谜团已经解开。但此时雪千影心中的疑惑却变得更多。
那把刻着元字的短剑,为何人所有,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破开月虔血网的野火剑,是否真的为泽德广所持?
那些被搜走的血族兵器,最终去了哪里?
最重要的是,他们为何要以如此惨绝人寰的手段,灭杀血族?
过了好半天,一片阴影将两人遮住。夜小楼抬头一看,是泽世先。
“阿先,你还好吗?”夜小楼自责忽略了他,关切的问道。
泽世先却跪在地上,给雪千影磕了一个头:“雪姐姐,能不能劳烦你再施展一次溯回术,我要看看,那把剑,真的是野火吗!”
雪千影愣了愣,看向夜小楼,夜小楼伸手压住泽世先的肩膀:“阿先,就算真是野火,也未必……”
“父亲的剑从不离身!”泽世先几乎是咆哮着说道。
泽世先此前为血族哭,胸口的衣裳都湿了一大片。后来被野火的出现震惊到忘了哭,硬生生被拗断的情绪,堆积在心里,堆积在喉咙里,攒成一团,堵着,噎着,五感六识,每一个毛孔,都被塞住,找不到发泄的通道。
泽世先锤着自己的胸口,眼里明明噙着泪,手舞足蹈,却是哭不出也说不出。仿佛被浸入血海的是他本人,眼前一片猩红,耳畔回响着嘶吼,血水呛住口鼻,浑身上下,犹如千刀万剐,每一根头发丝,每一道指甲缝,都是难以名状的疼痛。
夜小楼冲过去将人抱住,按着他坐下,强行叫他静气凝神,为他输送灵力。好半天,泽世先终于缓过来一些,哑着嗓子,对夜小楼道谢,又抬起头充满希冀地看着雪千影。
雪千影想了想,竟然答应下来,拿过那把断剑,再次施展溯回术,直接将画面定在了破除血网的一瞬间。
泽世先只看了一眼,好不容易聚拢的气势又散了,双眸低垂,脸色惨白。那么熟悉的剑,他怎么会看错呢?
他竟然还寄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雪千影收了溯回术,将月岚的断剑收入乾坤袋,站起身来,伸手将夜小楼拉了起来,又强行将泽世先也拉了起来。
“真相如何,还未可知,现在就下结论,未免太过武断。咱们继续找,看看还有没有其他能承受溯回术的东西——矿底看来是没什么搜找的意义了,咱们回到上面去。平台上一定有东西能够看见当时站在矿口的世家人等,咱们去找。”
雪千影说这话,一半是为了探寻真相,一半更是为了安慰泽世先。泽德广为人令她不喜,但无常元君也不愿相信,泽德广或者说泽氏,便是当年屠尽血族的幕后真凶。
更何况,还有那个“元”字无法解释。
泽世先被雪千影一番话振作了精神,随她和夜小楼乘坐金属笼,返回到平台之上。
雪千影拿出宽铲,本想示意泽世先休息一下,平台地方没有矿底那般宽阔,即便是整个清理出来,也不需要太久。但泽世先主动从雪千影手里接过宽铲,一言不发的开始清理血污。
于是泽世先和夜小楼两人负责清理,雪千影便负责筛找。
只是将平台上的血污,从头到尾筛了两遍,也没找到任何东西。
雪千影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是她太过想当然了,那些人能够记得将矿底都筛得那样仔细,平台上面怎么可能不清理?
雪千影站起身来,环顾四周,目光停留在壁灯上:“夜小楼,这壁灯是什么材质的?”
“青铜……青铜!”夜小楼叫了一声,直接奔到一处壁灯下,指着说道:“这一盏保存最好,看角度应该也能看见矿口!”
“拆下来!”雪千影一声吩咐,夜小楼直接动手,将整个壁灯给拧了下来。
将灯芯熄灭,灯油控干,夜小楼又吹了吹,等灯壁也不烫手了,这才递到雪千影的手里。
雪千影捧着壁灯,看着泽世先。
“雪姐姐,我也想知道真相。”泽世先的目光异常坚持,近乎带着一丝疯狂,“若那不是我父亲,做儿子定然不能让人诬了他。若那执剑的,真是他,我,我……”
后面的话,泽世先说不出来。
他要怎样?他能怎样?
与泽氏决裂吗?他做不到。
但就此揭过,当事情从没有发生过吗?
他也做不到。
第五百章 草草(求月票)
被寄予厚望的壁灯,也没能看见矿口的人。甚至能够从月岚佩剑上看到的记忆,壁灯上却统统没有。
雪千影判断,应该是被人抹去了。
换了一盏壁灯,亦是一模一样的结果。
“难不成这些壁灯在制造时,就设置了某种禁制?”夜小楼满脸疑惑,却偏不信邪,再次去到矿底,带了一盏矿底的壁灯回来。
雪千影顾不得体虚,服了两颗修正给她应急用的丹药,再次施展溯回术。矿底的壁灯上所保留的记忆,与月岚佩剑上看到的一般无二,两者互相印证,可知从月岚佩剑上看到的当日矿内发生的事情并非作伪。
那平台上的壁灯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有人有先见之明,为了防着雪姐姐,特意清理过——可那时雪姐姐还未出生,而莲氏的溯回术,已经几百年没人修成过了。这不应该啊。”泽世先有些着急,恨不得让雪千影对整个平台整个岩壁施展溯回术。可他也知道,别说是雪千影如今灵力不逮,就是合三人全盛之力,也未必做得到。
“未必是为了防着溯回术。”雪千影看着手里的壁灯,想了想,直接将上面用以装饰的花鬘造型掰断,露出一截崎岖的断面。又将矿底带回来的壁灯也掰断了一截儿,两厢对比,就能看出,这两盏矿灯的材质是有微妙差别的。
“可惜我们三个都不懂青铜冶炼的配方和工艺,判断不出究竟是什么导致的。但现在可以得出的结论是,这平台之上的壁灯,在制造之初,一定是出于这样或是那样的目的,做了一些手脚。”雪千影将矿灯放下,叹了口气,“这东西应该是为了避免术法的窥探,不止是针对溯回术——只可惜,却把咱们要查的线索给拗断了。”
“咱们去广寒殿。”泽世先少见地执著,“既然他们是突然被困在这里的,那月虔仙主,以及殿内诸人,走得必然匆忙,应该能够留下一些证据的。”泽世先说着,起身就往外跑。
夜小楼将灯收了,又将地上的狼皮也收了,这才跟着雪千影,一起跑出矿洞。
雨已经停了,但天还未放晴,地上一面湿漉漉的泥泞。雪千影和夜小楼跟着泽世先,深一脚浅一脚的跑了大半个时辰,一座到处洒满银辉的宫殿,逐渐显露在眼前。
这便是月笼寒纱的广寒殿。可惜,三人此时都没有欣赏景致的心思。
走到大殿门口,雪千影拿出了挽风踏月,示意两人稍后,自己御风飞到半空中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回转:“没有禁制,地上只有灰尘没有脚印,至少近十年无人踏足了。”
说着,夜小楼头前开路,泽世先负责断后,将灵力虚亏的雪千影护在中间。
三人一路进了广寒殿,走了没几步,都觉得很是失望。
泽世先照着自己的额头重重地拍了一巴掌:“我该想到的,那些人连矿底都要清理,怎么可能放过广寒殿呢。”
雪千影也叹了口气。空旷的广寒殿内,就只剩下一座宫殿,别说昔年血族生活于此的痕迹,便是连一张桌案,一把椅子,都没能留下。
除了灰尘,广寒殿内什么都没有——要是灰尘能够承受溯回术的威力就好了。
雪千影四下转了转,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夜小楼很是不甘心,又朝着大殿深处走了一段,结果除了一张玉质的棋台之外,就连上面本该有的棋子,都被人清理掉了。
雪千影围着棋台走了两圈,伸手摸了摸边缘,指着一处缝隙问夜小楼:“能不能拆下来?”
夜小楼先是点头,继而又是摇头:“看起来是嵌进去的,实则内里是相连的。而且就算拆下来也没用,这棋台是昆玉的,你要对这东西使用溯回术,需要的灵力是普通之物的千万倍。若是你之前没有消耗那么多灵力便也罢了,现在……我可不敢保证还能把你活着带到阿正面前。”
雪千影摇了摇头,已经准备认了。
“那是什么?”雪千影不经意的回身,却发现大殿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夜小楼直接拔出当局者迷,小心翼翼地踱步过去,俯身一看,却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茕茕,你来看,这里有一块令牌!”
雪千影几乎是御风过去的,泽世先的身形速度也比寻常快了不知几倍。两人凑到夜小楼近前,果然地上躺着一块似木非木,似玉又非玉的令牌,上面雕刻着古朴又繁复的花纹。
这花纹看得雪千影心中一紧,旋即垫着帕子,将令牌翻转过来。
果然,上面刻着一个元字。
夜小楼和泽世先也愣住了。雪千影拿出矿底找到的短剑,又把自己之前从先沈氏重剑里得到的令牌拿出来对照。果然,材质,花纹,刀工笔触,一模一样。
“这是雪姐姐遇到的第三个元字了?”泽世先竟然还有点窃喜,他几乎可以认定,这令牌,这个元字,与他父亲毫无关系。这个元字出现的越多,博山灭族与泽氏之间的关联就越弱。
雪千影却摇头:“是第四个。还有一个,是在白令闻的手中。只可惜白景行兄弟一时疏忽,我们又回去得太晚,叫人盗走或是毁去了。”
“这令牌究竟是什么意思?”夜小楼小心对比着两块令牌,发现他们除了一些雕刻刀工上的长短笔不一样之外,没有任何不同,甚至连力道角度都一般无二,也就是说,这两枚令牌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雪千影将先沈氏的令牌收起来,看着手里的短剑和另一枚令牌:“我要对这两件东西动用溯回术,我尽量控制灵力,能承受多少是多少。”
甚至没等夜小楼和泽世先应上一声,雪千影已经将手按在了短剑上。
雪千影想要知道短剑的来历和主人,不断地注入灵力向前翻找,最终,终于看见了短剑的主人的脸。
夜小楼和泽世先都没有想到,这个答案竟然会这么简单。
“绾筠?!”夜小楼和泽世先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看见了不可置信的讶异和茫然。
元州绾氏家主,绾筠。
难道这个元字就代表着元州?这未免也太简单了些。
雪千影继续向前翻找,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看着画面里熟悉又陌生的人,雪千影有种恍若隔日的感觉。夜小楼和泽世先则有些呆滞,全然没有想过竟会是这种结果。
雪千影刚想继续向前探查,突然听得一声脆响,短剑终于不堪灵力重负,碎成了齑粉。
而从短剑上看到的最后的画面,是仙尊将短剑交到绾筠的手里,告诉他,必要时可除之。
看着地上一小堆尽数粉末,雪千影既觉得震撼,又觉得疑惑。
四十七年前,这个时间让雪千影十分敏感,那正是雪靥刚刚卜得灭世之谶的时候。所以,仙尊向绾筠赠剑又留下这样的话,是告诉绾筠必要时可以除掉谁?雪靥吗?
可绾筠彼时还不到三十岁吧,刚刚买进悟道境的门槛,又如何担得起这等重托?
还是说,这个“可除之”的之,雪千影理解错了?
雪千影正想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似乎是有什么人正在呼喊泽世先的名字。
雪千影连忙将眼前的东西尽数收了,示意夜小楼把剑也收了。三人简单整理了形容,看起来只是淋了雨,但不算狼狈,便一起走出了广寒殿。
“小公子,两位贵客,你们果然在这儿,真是让人好找。”一个看起来比泽世光还要年长几岁的世家公子,长身一礼。
“明少主,”泽世先欠身还礼,又为雪千影和夜小楼引荐,之后更挤出一副笑脸,再三感谢明现冒着大雨前来接应他们的恩情。
明现却道,海上的雷暴,昨日夜里就停了,只是因为船工们不愿夜里登博山岛,所以拖到了今日才来寻,还请几位不要见怪。
两边又说了些客套话,夜小楼和雪千影正盘算着怎么能在博山多留几日。明现却说,家里的老船工判断,这几日海上还要有大风暴,故而不建议三位留在岛上,不如早些回去。
两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泽世先。三人心里都有不甘。泽世先一心想要知道野火究竟是不是父亲所持。夜小楼想要知道血族究竟是被何人所灭。雪千影更关心那个元字与仙门和仙尊的渊源。但事已至此,再盘桓下去,可能也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反而引人怀疑。
如此,博山之行,只能草草终了了。
正当这时,一个看服色明显是泽氏子弟的中年男子,从不远处一路狂奔而至:“小公子,不好了,家里出事了!”说着,还呈上了一封书信。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都皱起了眉头。泽世先接过信拆开一看,不禁又急又气:“这些仙门遗族怎么还没完没了呢?海棠花海行刺不成,竟然还追去了纯阳!”
“世伯和乔夫人……”雪千影强压住心中的质疑,连忙问道。
“他们都没事,但兄长和冷先生都受了伤。雪姐姐,夜九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得回去。咱们……名仙擂之后再约。”
雪千影和夜小楼点了点头。明现非常有眼色的准备了快船,将三人送回了沙阳。
第五百零一章 所赠(求月票)
回到沙阳,泽世先匆匆赶回纯阳去了。雪千影和夜小楼谢绝了明现的邀请,准备北上去寻修正。
“泽氏的刺杀,”雪千影果然还是在意,“我得传信给阿英问问,按理来说,无论是他还是青朗,都不太会布置这种回马枪。尤其是青朗,最擅疑兵之计,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未免操之过急。”
夜小楼却少有的拦着她:“别管是不是,都跟你没关系。万一你这一传信,反而给他们添乱呢?再忍几日,咱们就要去天柱山与他们汇合了,到时候再问不迟。”
雪千影想了想,夜小楼说得有道理。若是莲英和青朗的安排,自己传信干扰确实不妥。若不是,便极有可能是旁人布置的,那自己传书给莲英,万一被人截获,那可就说不清楚了。
“你别着急,算算日子,老谷主的七七快过了,等咱们找到阿正汇合,也就该赶去天柱山了。”夜小楼算了算时间,又问雪千影,接下来想去哪里,要不要回千灯小住几日。
雪千影摇了摇头,说出一个让夜小楼为难的地方:“我想去元州。甚至想要去见见绾筠。”
夜小楼张嘴想要说什么,雪千影却摆摆手,转身扑进夜小楼怀里:“我也就是想一想。我还没疯呢。”
夜小楼轻轻捋着雪千影的头发,笑道:“元州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就算是,咱们也不是去不得。我没想拦你。我方才是想说,你要是想去,我就给绾宁写封信。她和我一个妹妹算是手帕交,我妹妹外嫁之后,两人还时常通信。想来我这个做哥哥的,替不好出门走动的妹妹去看看旧友,顺便送点礼物,总能卖我个面子吧。再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咱们大大方方的上门去拜访,绾筠还能把我们撵出去不成?”
雪千影被他逗笑了,想了想又说还是不去了。
第五百零二章 还原(求月票)
而令牌上所呈现出的三十年前的情景,还是让雪千影和夜小楼大吃一惊。
因为当时拿出这枚令牌的,正是泽德广。是他带着不少世家公子,齐聚广寒殿,问月虔要人。而泽氏与博山的关系实在是太友善太亲密了,月虔根本不疑有他,直接应允了泽德广认人的请求。
而这枚令牌,在泽德广口中,亦是为仙尊所赠,并称其为必要时可拿出与仙门交涉的证物。
更令人震惊的是,当时出现在广寒殿中的,还有雪靥。似乎他是先于世家公子们来到博山的,说是来做客。当月虔对泽德广提出想要寻人认人一事稍显迟疑之时,是雪靥推波助澜,成为压垮月虔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阿虔你不信世家,难道还不信泽少主么?更何况还有仙尊信物做保。”彼时雪靥如是说道,成功帮助世家敲开了博山的大门,将血族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亦是他提出,将泽德广手中的令牌质押在此,留待事了之后再来取回。而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负责善后的绾筠几番清理广寒殿的时候,却对遗落在角落里的令牌视而不见,而后使它在大殿一角等待三十一年,等来了雪千影三人。
如此串联下来,事情的真相,乃是泽氏与众多世家乃至雪靥进行勾结,打着寻找船难中失踪的商行东主的旗号,说服月虔同意将血族人集中在矿中,而后以火攻之,大肆屠戮,以至于博山倾覆,血族灭族。
借用不见万物上的灵力,出于身体上的考虑,雪千影只施术一刻钟便收了,但蛮横霸道的灵力对肌体损伤仍然很严重,雪千影稍稍喘了几口气,用还在颤抖甚至微微渗血的手,带着余悸拍了拍胸口:“幸好阿先没有看到这些,不然……”
夜小楼也点了点头。泽世先对于泽德广的敬重,远超寻常父子,本身又是个心善心软的,更何况又亲......
第五百零三章 缺笔(求月票)
夜小楼盯着地上的画卷看了半天,亲自动手,将这些画卷了,抱着去了屏风前。
雪千影还以为夜小楼是要两相对照,找出自己没能准确还原的地方。结果夜小楼学艺太精,直接还原了十成十,地上的画卷和屏风上的画面一模一样,就连石质纹理的走势,都找不出一星半点的区别。
雪千影看了几眼,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没穿鞋,于是跑到酒桌旁,拿了干净的袜套套上,又将鞋穿好,结果一抬头,就见夜小楼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根炭笔,在画卷上标记着什么。
这些画虽然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但画工亦可算是上乘,雪千影本来还想着重新装裱之后,挂在浮光槎或者小荷别苑的书房里呢。经夜小楼这么一勾画,看来是行不通了。
“茕茕你来看!”夜小楼丢了炭笔,招呼雪千影到近前,指着画上几处炭笔留下的黑黢黢的痕迹,“这几处,屏风与画卷不同,似乎是刻意留了缺笔。”
雪千影看了看画卷,又抬头看了看屏风。说实话,以她对书画的鉴赏能力,基本上是看不出来这么细节微妙的差别,但夜小楼标得仔细,有一处甚至用炭笔在画卷上,将缺失的部分都给描了出来,雪千影举着画卷,比在屏风近前。果然,这一处不同,约么只有两三笔,似乎是被刻意减去,但完全不影响屏风上图画的完整和神韵。
另外几处,夜小楼标得不细,雪千影仔细对比,能看出来,但稍微退后两步,并且再不拿画卷对照的情况下,就完全看不出来了。
难不成是屏风制造的时候工匠偷懒?或是先沈氏作图的时候无意间多添了几笔?
前者,这毕竟是记录仙尊事迹的屏风,偷懒一说不太可能。
后者,以雪千影所知先沈氏的严谨作风,以及世世代代对于正名的企盼,也不可能。
那这刻意被减去的几笔,一定藏着一个重要的秘密。
夜小楼拿过他标记得最仔细的画卷,指着他用炭笔留下的笔触对雪千影道:“你单看这几笔,是不是有点眼熟?”
雪千影想了想,确实是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夜小楼脑海中灵光一闪,跑到酒桌旁,拿起雪千影还没收起来的那块令牌,反过来对照上面的花纹,又将图卷摆在一边小心对比,招手叫雪千影过来看:“这几笔竟然是令牌花纹的一部分。”夜小楼又抬头看着整座屏风,猜测道:“若是我将所有的缺笔都绘下来,会不会刚好就是令牌背面的整幅花纹?”
不等雪千影回答,夜小楼直接抱着画卷,踩着梯子,将所有的缺笔全都在画卷上一丝不差的勾勒下来,又回到就桌前,信手将酒壶酒盏拨弄到一边,紧接着找了朱笔出来,按照顺序,一笔一笔对照着,将屏风上的缺笔在令牌上一点一点描出来。雪千影就在一旁屏住呼吸小心的看着。
大概过了不到一刻钟的光景,夜小楼放下笔,将手里的令牌递到雪千影面前。而雪千影即便没有接过去也看了个真切。
夜小楼猜得没错,整个屏风上所有的缺笔加在一起,刚好就是令牌背面的花纹。
“而且,这块令牌的这里,”夜小楼用笔杆指着令牌上的一处,“刚好是一处缺笔,略微有些突出——幅度非常小,与别处约么只有一两根头发丝的差别。若不是我这样拿朱笔细细涂抹一遍,根本发现不了。”
雪千影数了数地上的画卷,被夜小楼标出有缺笔的位置一共有九处。
也就是说,这样的令牌,一共有九枚。
而且,雪千影对于夜小楼所说的这个很细微的突起,也很在意。
雪千影拿出先沈氏的那枚令牌递给夜小楼,夜小楼试着用朱笔涂抹了一阵,终于也找到了一处细微的突起,也恰好是一处完整的缺笔。
“也就是说,九枚令牌上,都有一处细微的突起,与一处完整的缺笔相对应?”雪千影看着地上的画卷若有所思。仙尊不会做一些无用的事情瞎耽误工夫,这种令牌和壁画的对应,一定是有用处的。
至少是有原因的。
雪千影灵机一动,拿着博山寻来的令牌,站到屏风前,问夜小楼,这一块令牌上的突起对应的缺笔在哪里。夜小楼给她指了出来,雪千影拿着令牌,比着方向,将令牌往屏风上轻轻一按。
竟然按进去了!
令牌严丝合缝的被嵌在了看起来光滑如许的屏风上,只留下正面一个突兀的元字。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了一眼,似乎已经看见了找到答案的曙光。
“若是集齐九枚令牌……”夜小楼话一出口又摇了摇头,这太难了,万一其中某些已经被损毁甚至被毁去了——比如白氏那块——那岂不是线索又断了?
“夜小楼,你师从玉无尤大师,有没有跟他学过作伪的本事?”雪千影揉着眉心,突然问道。
造作一途,入门都是仿制,也就是作伪,仿得像了,像到以假乱真,甚至连正主都分辨不出的程度,便算是入门了,便可以开始随从本心去创造物件了。
玉无尤是天下第一造作大师,作伪的本事登峰造极,世人无出其右。夜小楼作为他唯一承认的弟子,自然也是精于此道,堪称个中高手。
“你是想,造出另外七枚令牌?”夜小楼挠了挠鼻子,倒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只是这令牌的材质,却不好选。材质直接影响重量和尺寸,万一出了些许偏差,屏风不认,甚至给出一些虚假的信息,那可怎么办?
雪千影却觉得这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拉着夜小楼钻进了仙尊留下的库房,里面各种珍奇的材料都有收藏。雪千影让夜小楼挑尽可能接近的,不必替她吝惜。
“反正咱们有两块令牌在手,你先照着先沈氏这块,做个一模一样的出来,验证一下,若是能嵌上去,咱们再慢慢造其他的,若是不行,那就证明是材质选错了,重新再来。若是这些材料都不行,那就证明这令牌不能作伪,咱们也趁早断了这个念想,乖乖去寻另外七块才是要紧。”
有了雪千影这番话,夜小楼的心也稍稍定了定。于是先挑选了七八种纹理和密度都与令牌很接近的材料,就着先前的酒桌,夜小楼拿出刻刀,嘁嘁喳喳的开始忙活起来。
而雪千影则拿了一坛酒,站在屏风面前,有些激动,又有些害怕。
不知道这一次,那个人将给自己留下怎样的信息,带来怎样的震撼。
第五百零四章 投宿
只能说夜小楼的运气不错,或者说是雪千影的运气不错。忙活到天色擦黑、雪千影亲手点亮回廊上所有灯烛的时候,夜小楼试到了第三种、名字叫做白垩树玉的玉石,发现可以替代先沈氏的令牌,嵌入屏风。虽然屏风还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但也算是给了夜小楼继续“作伪”的信心。
没让雪千影动手,夜小楼将其他材料分门别类放回仙尊的库房,再把这种目前看似合适的材质全都从搬出来,用炭笔按照令牌的大小,简单在原石上勾勒出毛料的形状,满打满算,将将够做八枚令牌。
“这白垩树玉无论纹理还是手感,都与这令牌本身十分近似。保不齐当年仙尊就是用这种材质雕琢的这些令牌。”夜小楼低头看着一地的材料和碎屑,又看了看被自己圈出来的毛料,“茕茕你看,这材料正好够用,你猜会不会是仙尊刻意留给你的?”
雪千影摇了摇头,最好不是。不然屏风给出的线索她可就未必敢信了。
夜小楼也想通了这个关窍,气恼自己惹雪千影不开心,讪笑了几声,代开话题:“材料有限,只有一次出错的机会。接下来的我需要通过图卷,圈定每一枚令牌突起的地方,论证准确之后,才能动手。这个过程不短,你别陪着我干耗,去看看书、描描绣花样子都好,等都弄好了我叫你。”
雪千影勾上夜小楼的脖子:“所以你是打算不眠不休一直到把这些令牌全都弄出来?”
被戳穿的夜小楼,看着雪千影的眼睛,露出一个仓惶的微笑。
“每天最多只许弄四个时辰——点灯熬油的,你眼睛不要了?”雪千影搂着夜小楼的脖子,直接把人拉走了:“先用膳,然后休息!”
夜小楼挣不过,也不敢争辩,乖乖地跟着雪千影走了。
然而,浮光槎上并没有储备食材,而且雪千影和夜小楼也都不会做饭,故而两人看着厨房里空空荡荡的架子和冰冷的灶,只能大眼瞪小眼。
“要是婉婉在就好了。”雪千影悠悠叹道。若是夜小婉也在,必然会记得上来之前就买上大把的食材,把浮光槎上的厨房塞满。
夜小楼离家时,夜小婉已经被叔父夜一宁拉走,陪他老人家闭关去了,想到回家短短数日,都没能跟堂妹说上几句话,听雪千影这么一提,夜小楼心里突然有些想家。
可心里还是别扭着,不想回去。
“要不,我下去买些吃食回来?”夜小楼揉了揉脸,揉出一个笑容。
可这方圆多少里都没有人烟,又是天色近晚,上哪去买吃的呢?
雪千影看着他眸色变了变,又变着法儿地哄自己开心,心疼地搂住夜小楼的腰,抬头看着他:“咱们一起下去吧,周遭找个镇子,投宿一晚。明日趁着早集买些食材,再回来。”
夜小楼当然不会对雪千影建议有任何意见。于是两人换了身衣裳离开浮光槎,又将浮光槎收好,一路御剑,到了泽阳附近的一座小镇上,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看不到一丝月光,还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两人在镇子里找了一间看起来还算体面干净的客栈投宿。店已经打烊,等了好久才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见果然是路过的客人投宿,这才开门。两人进了厅堂,年纪不大的小伙计送来毛巾和热茶,两人礼貌的谢过,这才发现店家是个女人。
如此,开门这么慢,倒也是情有可原了。
店家自称姓尹,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但身量尚且纤细。身上穿着锦缎寝衣,却披着一件朴素的细布外袍。一双胖手保养得着实不错,白嫩又细腻,涂着光亮又带着甜香的油脂,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
见雪千影和夜小楼自称前来投宿,店家连忙招呼小二将上房收拾出来。却在听闻两人只要一间客房的时候,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不曾束发的雪千影,甚至还避开夜小楼小声问她,是不是跟情郎私奔出来的,这男子认识了多久,可否信得过。
雪千影虽然一贯大方,但也被老板娘这么直接的问题问得满脸羞红。只说已经禀告过家中长辈,店家一听这话,便当他们是外出行走的未婚夫妻,倒也放心地不再追问了,只问他们要不要用些宵夜。
两人皆是肚腹空空,晚膳都没用。店家一听这话,便张罗着亲自下厨,要给他们蒸几个团子去。
宽敞的厅堂里,一下子就剩了雪千影和夜小楼,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羞赧一笑。
店家手艺很好,七八个蒸团子,搭配几样腌制的小菜,抚平了两人的五脏庙,四肢百骸也都跟着熨帖了。雪千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老板娘的手,心说经常下厨之人,手还能保养得这般细嫩,便是世家中的夫人们,也没几个这样细致的。
尹老板似乎知道雪千影在看什么,便也笑了,先说是自家娘亲教导,这手就是第二张脸,自然要小心保养呵护。又说自己一把年纪还爱折腾,让客人见笑。
雪千影不是这个意思,就笑着想要解释。夜小楼却轻轻踢了踢雪千影的脚尖:“你快跟尹老板学学这保养之道,便是自己不用,回去孝敬金师娘也是好的。”
雪千影失笑,自家师娘那一双手,常年捉针线,是半点油膏都不肯涂抹的,也不用药。每日也只以热水浸泡,便算是保养了。
尹老板却大方,说着膏子乃是自己配的,家传的秘方。说着扭着细腰,钻进柜台,拿出两大罐,塞给了雪千影,还特意挖了一块在雪千影的双手上小心涂匀:“我这小店迎来送往,周遭的邻居也都算上,从来没人识货。今日遇见你们,也算是投缘了。”
雪千影听了这话便不好推脱,只能收下。心里盘算着,明日离开时,要多给老板留些银钱才是。
夜色渐沉,尹老板心疼两人赶路劳累,也不拉着他们多说话,陪着喝了一盏蜜茶算是消食,便亲自将他们让到客房里,更让伙计提来热水供两人洗沐。
夜小楼笑着道谢。尹老板上下打量他几眼,带着几分叮嘱,又像是告诫:“上房虽然空着,但我这店里也是住了不少人的,夜里动静小些,莫要扰了他人。”说完,也不等夜小楼应声,打着哈欠,晃着柳条似的身段,走了。
夜小楼闹了个大红脸,回头看着正嗤嗤笑着的雪千影,无奈地耸了耸肩。
第五百零五章 噩梦
得了尹老板的叮嘱,两人就连洗沐都是轻手轻脚的,生怕发出半点动静。直到换了寝衣,躺在床上,夜小楼才突然失笑:“咱们明明是来住店的,怎么跟做贼似的?”
雪千影也笑了,翻身钻进夜小楼怀里。
夜小楼一心早点完成令牌的复制,完全没有旖旎的心思。雪千影心里想着那屏风上可能留下的信息,也没有什么兴致。
两人对视一眼,都懂了对方的心意,便都心无旁骛,准备就此歇了。
“这位尹老板倒是有些意思,浑不似我玄州的女子。估么是外来的。”夜小楼闭上眼睛,语气又缓又轻。
雪千影点了点头:“倒是有几分我长州女子的泼辣。”
“那膏子你闻了吗?也忒香了。这东西涂上,浮光槎上走一走,都不用熏香了。”
“嗯,我也是第一次见有人拿栀子做香膏的。这香味太过浓郁,我打开盖子差点被冲了个跟头。想来只有尹老板日日都用,已经闻不出来了。”
“咱们带回浮光槎上去,摆在温泉那边,倒也应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香膏,又说着玄州的雨季。夜小楼嘴上说着惦记夜小婉,实则就是想家。雪千影听出来了也不戳破,陪他东拉西扯。雪千影无意间流露出对仙尊的想念,夜小楼也只当没听懂。两人说了会儿话,终于是困了,也不知道是谁先睡着的。
凌晨,雪千影被噩梦惊醒。她很少做梦,尤其是噩梦。即便是做,也大多与雪蕊姬有关。但今日不同,许是白天提仙尊的次数多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算算时日,天人永隔还不到一年光景,但雪千影在梦中重见那张总是温和地笑着、却又比谁都冰冷的脸,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只是梦里的人,变得愈发冷酷无情。雪千影在梦里眼睁睁见他毁了三山四海,屠了天下苍生,她死命地拦也拦不住,索性不要命似的与他作对,可他不听劝,也不为难她。最后还把不见万物横在夜小楼的脖子上——血光刺入眼眸的这一刻,她终于醒了。
明知是梦,还是不放心地伸手摸了摸身边的人。夜小楼不算浅眠,尤其雨夜还会睡得更沉些。伸手轻轻抓住雪千影的指尖,放在唇边吻了吻,又安心地睡去。雪千影不忍心扰他,便坐在一边,默默地消解着一身冷汗。
无论如何,至少,仙尊从未在雪千影面前展露过凶残的模样。但雪千影却从来笃信仙尊绝非良善之辈。
笑话,一个开天辟地的创世之主,若是良善,反而可能是天下苍生的祸事。
雨夜寒凉,雪千影搓了搓手,意外的发现,掌心上仙尊留下的“纯婴”二字竟然显露了出来。雪千影盯着血色的字迹看了好半天:这两个字是仙尊留给她保命的——难不成方才自己竟是命悬一线,而仙尊又救了自己一次?
雪千影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再次回身摸了摸夜小楼的脸。夜小楼捉住雪千影的手,倏然睁开眼睛,身形却没动,沉着声音:“怎么了?”
雪千影将手掌递到他面前,夜小楼一看便懂了。慢慢坐起身体,一只手抓住雪千影的手,另一只手上当局者迷无声无息的出了鞘。
好半天,俩人都没说话。房间里也没有任何的不对劲。窗外雨丝很细,风又轻,雨水扑在窗棂上,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积水顺着屋檐跌落到地面上,也只有很轻微的滴答声。
夜小楼抬手以灵力点燃了灯烛,柔和温暖的光,将整个房间照亮,夜小楼稳稳地环顾四周,却也没发现任何异样。
“许是我多心了。”雪千影低头看了看掌心,字迹的颜色已经褪去一半,留下浅浅的一团粉色的印子。
夜小楼却摇头,问她如何发现了掌心字迹的显露。
雪千影如实将噩梦道出,能记起的细节一个都没有放过。夜小楼越听眉头越紧,但也不得要领。
“许是这几日没有休息好,灵力消耗太大,没事,睡吧。”雪千影反过来安抚夜小楼。
夜小楼还是摇头,伸手探了探雪千影的脉门。他之前无事时,跟修正学过一点,但道行实在太浅。莫说是雪千影这种复杂又屡屡中毒受伤的体质,便是寻常人等,云齐天士八成也只能探出个喜脉,还得是胎像稳固胎儿康健的那种。
雪千影轻轻笑了笑:“放心吧,没事了。可能是我噩梦心悸,让仙尊留下的字迹误以为我出了事。”
夜小楼想了想,倒也不无这个可能。但总归心里不踏实,默默将此事记下,待来日修正到了,再行计较。
夜小楼收了剑,又将烛火熄灭。轻轻柔柔地将人搂在怀里,握着她的手。两人说了会儿话,夜小楼不惜连玄州乡野的小曲都卖弄出来,好不容易将雪千影给哄睡了。可他自己却强撑着一夜没再合眼。
许是夜小楼一片痴心感天动地,抑或是知道爱人在身旁守护心里踏实,雪千影这一觉睡得酣甜无梦,十分解乏。待她醒来,夜小楼已经盥洗完毕,穿好衣裳,正靠在床边看棋谱。
雪千影伸手扯了扯夜小楼的袖子,看着夜小楼宠溺的目光和他眼底一片乌青,雪千影笑着戳了戳他的脸。
夜小楼反手搂住雪千影的腰,将她从床上捞起来,按在怀里,细细地吻着。这时,尹老板在门外轻轻敲了敲,请他们下去用早膳。两人相视一笑,雪千影于是也不再赖床,起身盥洗,穿好衣裳,和夜小楼一起,钻出客房。
两人从楼梯上看着几乎将整个厅堂坐满的客人们,都很是讶异。
原来尹老板并不是刻意说辞,这客栈还真是住了不少人。厅堂里十几张桌子,除了正中的两张,还有角落里的一张之外,都已经坐满了用早膳的客人。
雪千影与夜小楼对视一眼,下了楼梯,钻进角落,坐在桌子旁。机灵的伙计很快将新鲜的糕饼汤粥和小菜,摆满了整张桌子。
看着丰盛的早膳,雪千影对着柜台的方向微微点头,向尹老板致意。尹老板也只是客气的笑了笑,并没有对他们刻意的招呼。
两人都不说话,专心而欢喜地吃着早膳。
就听不远处一张桌子上,一个庄汉打扮的中年男子,跟同桌的另个汉子,指着雪千影和夜小楼的方向,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看,是不是她?”
夜小楼稍稍蹙眉,却没有抬头,膝盖轻轻碰了碰雪千影。雪千影眨了眨眼睛算是回应。
第五百零六章 葬心
然而另一个汉子,朝他们这边打量了几眼之后,对同伴摇了摇头,似乎是说了句什么,但雪千影和夜小楼的位置离得不近,也看不到唇形。只隐隐约约听他们说着什么“没这么漂亮”“年纪不对”之类的话。
原来是外出寻人的。夜小楼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如今雪千影灵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自己先是费心仿冒令牌,昨夜又担心雪千影没怎么休息,真要是遇见什么事,甚至是动起手来,虽说旁人也未必能从他们手里讨得便宜,但夜小楼总归是没有把握能够确保雪千影毫发无伤。
没过多久,先前说话的两个汉子,吃好了,结了账,还不忘回头看了雪千影几眼,就走了。
“幸而你修为够高。”夜小楼凑到雪千影耳边,“不然生得这般模样,怕是多有不便。”
“岂止是多有不便。”雪千影勾唇轻笑,“别忘了,我是在哪里长大的。红颜薄命,见得最多。”
夜小楼垂下头不说话了。
反倒是雪千影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你又……”
夜小楼却道:“你可以不介意,大方提起,但我不行。想想你儿时吃的那些苦,我这心里总是要恨一恨的——你也别管我,不提起一会儿就好了。”
雪千影无奈,藏在桌子下的左手,偷偷抓住了夜小楼的手,摸着他被刀剑摸出来的茧子,轻轻揉了揉他的指节。
“明明是你招惹我的,结果我不难过,你倒是跟自己过不去。”雪千影笑道,“以前没觉得你这么别扭呀?”
“以前咱们是什么关系?心疼你也轮不到我呀。”夜小楼稍稍撇起的嘴角,像极被抢了糖葫芦的小孩子。
雪千影笑出了声,惊觉厅堂里好多用膳的客人都朝着这边张望,连忙缩了缩脖子。倒是夜小楼收敛了神色,大方地朝着众人抱了抱拳,算是致歉。
一个农妇模样的客人,临走时特意绕到雪千影近前,叮嘱她不要乱跑,不要跟情郎失散。雪千影不解,询问周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妇人也没答,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都觉得不放心,便叫来尹老板,向她打听。
尹老板叹了口气:“泽阳的方家——你们走南闯北又不是本地人,估么着也不知道——方家的一个老爷,平日里最是好色,一把年纪还抢了七八房妾室回去。方才那两个庄汉打扮的,就是出来帮着寻人的。”
“哪个方家?寻什么人?”夜小楼眉头蹙起,以为是帮着外出猎艳的掮客,瞬间没了好脸色。
“那方家老爷,看上了一个二八娇娘,姓许。结果这姑娘自己不乐意,听闻是过礼之前,跑了。”尹老板一边说,手里一边摇着团扇,手上香膏的栀子香气被她这么一扇,蔓延开来,很快盖过了满桌的美食。
玄州是不许强抢女儿家做妾的,若是娶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也罢了,但若是做妾,须得女儿家自己相看同意了才行。
夜小楼心里想着,要不要给和氏通个消息,叫他们出来管一管。毕竟泽阳周遭,也是和氏治下,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夜氏也跟着脸面不好看。
雪千影突然朝着门口的方向看了看,不解地问夜小楼:“泽阳往南不就是海了么?方才那两个汉子说是寻人,却是往南的走?”
夜小楼眉峰一挑,突然伸手揽住雪千影的腰向后一带,两人的脊背贴在了墙壁上,眼前六七支箭矢横扫而过,正钉在方才用膳的桌椅上。
而后,雪千影眼前银光一闪,当局者迷出鞘,正好架住了尹老板刺来的长剑。
“云齐天士真是机警过人。”尹老板冷冷一笑。
“承让。”夜小楼格开尹老板的剑,上前一步,将雪千影护在身后。
而厅堂中还在用膳的人们,却就跟没听见没看见角落里发生的事情一样,个个神情淡定得很。
若是他们做鸟兽散,夜小楼的心里反而会踏实一些。现下看来,他们都是一伙儿的了。
夜小楼心中叹息,面上不显,脑子转得飞快,一心想着如何说服雪千影独自逃生,让自己留下断后,而后再引和氏来救——至少以眼下情形来看,这已经是最稳妥的打算了。
“血族?”雪千影打量了尹老板手中黢黑的长剑,眉头皱了又松。
紧接着抓出挽风踏月,雪千影转过身靠在夜小楼背上。
坐以待毙,或者等着被旁人救护,可不是无常元君的行事作风。
两人身形稍稍移动,换成是雪千影剑指尹老板,而夜小楼主要看顾其他人。既然是血族,想都不用想,定然是冲着雪千影来的,这样调换位置,也更方便雪千影问话。
“两位自打离了博山,我们就一路跟着,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尹老板应该是个领头的,稍稍退后几步,终于有旁人围了上来。
雪千影粗略估算,厅堂里一共二十来个人,楼上还有十几个,各个手执长剑,应是早就埋伏好的。
“那你们为何昨天夜里不动手?”夜小楼问道。
尹老板放下长剑,却是看向雪千影:“我生怕你们对味道起疑,加了这么重的栀子遮盖,却不成想,葬心对你竟然丝毫不起作用?”
“葬心?”夜小楼隐约猜到应该是一种迷药,甚至是毒药。但搜肠刮肚了半天,确定自己从不曾听闻过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雪千影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叹了口气:“以翼族骨殖磨成细粉,滴入精魅之血和血族之泪,加入六种剧毒,再加上鲛骨做香饵,所成之毒,便唤做葬心。这种毒香味虽盛,但用量极微,只需要接触皮肤一点儿,便可使人丧命于梦魇之中。”
“不错。”尹老板看着雪千影,神情十分不解,也是摊开了自己的手:“这香膏里掺了大量的葬心,昨天我亲手给元君涂上的,只是没成想,你还能毫发无伤的站在这里,真是令人惊讶。”
雪千影垂下眸子,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掌,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你手上沾了这葬心,自己不会送命吗?”夜小楼看了一眼尹老板,周遭铺天盖地的栀子香气,让他不得不在意,不得不怀疑。
尹老板挑了挑眉。没等她回答,雪千影替她答道:“葬心对仙门异族无用。”
原来如此,夜小楼轻轻点了点头。
而尹老板看着雪千影,目光愈发复杂。
雪千影明知她可能误会,却也不解释,只是笑着将罗伞横在身前,歪着头看着尹老板,心里却也在盘算着如何对敌。
第五百零七章 无用
“所以,下毒不成,改做围杀?就算你们加在一起,有足以应付我和茕茕两人的修为,也不想想,这里距离泽阳城不算远,万一我放出信号,引和氏来救,你们岂不是全都要葬送在这里?”
云齐天士冷冽的目光扫过堂中众人。有几个修为不济的,下意识的退后了两步。
夜小楼勾了勾唇角。几个退后的集中在同一个方向,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对方接连失手,人手不足,凑不出这么多高手;要么就是对方故意设下陷阱,引他们朝那个方向突围——自然,后面还会有更大的陷阱等着他们。
雪千影上前一步,直视尹老板,脸上却露出不解的神情:“你们故意引我去博山,应是为了让我追查当年的惨案。现在我查了一半,你们反过来却要灭我的口——这样的布局,是个什么道理?”
尹老板被问得一怔,眼神跟着晃了晃。
雪千影却笑了。
尹老板的晃神证实了雪千影的猜测。莲英和青朗接连出手,已经让这些博山遗族怀疑到自己头上了。那么今日之困,怕是还有另一种说法。
“你收到的命令,应该不止是带人围杀我。不然不会如此仓促行事。”雪千影指着尹老板,“你为了隐藏身份,昨夜初见到现在,一直都穿布衣。可你这皮肤,这身段,并不像是个出来讨生活、不得不抛头露面的中年妇人该有的样子。还有你昨夜的寝衣,分明是上好的绸缎,与那身细布外衣十分不衬。而且昨日那件布衣似乎并不合身。我当时只是好奇,却没有多想。如今看来,许是你们不比我和夜小楼先到这镇上多久吧。”
尹老板点了点头。雪千影全都猜中了。
她是两天之前雪千影离开博山时才接到的命令。这些人里,她最擅追踪之术,故而一直追着两人,在浮光槎升空附近的芦苇荡里藏了两日。眼见两人出来,奔着这边镇子赶路,这才传信,清理了客栈里原本的店家和伙计,以及住店的客人,再将自己人安顿了进来。就连昨天披的那件衣裳,都是从死人身上临时扒下来的,那人身量有尹老板两个宽,又怎么会合身呢?
雪千影昨日敲门敲了半天,也是因为“伙计”还没处理好厅堂角落里的血迹,故而开门迟了。
“所以,你今日的任务,并不是要围杀我,而是围而不杀,要看究竟会不会有人来救我,何人来救我。我猜的没错吧?”雪千影说着,竟然将罗伞收了。
尹老板叹了口气,也将剑收了。甚至还示意手下让开一条路,放两人离开:“元君聪慧,已经猜到了我们的计划,再这么惺惺作态,实在没有必要了。”
雪千影拉起夜小楼的手就走,一直走出客栈,果然无人阻拦。而且客栈外也没有埋伏。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不大,细如牛毛,几乎无声无息,却黏腻得令人心烦。
雪千影信手撑开罗伞遮雨,抬头看着尹老板,微微颔首:“放了我们,尹老板回去能交差么?”
尹老板却笑:“元君,这刺杀之事,有一就有二,你怎么知道今日出动的只有我这一组人呢?”
雪千影笑着点点头,道了声多谢。挽着夜小楼的手臂,踩着被雨浸透的青石板路,走出不远,再次回头看向客栈:“尹老板,还请你传话给你们的首领。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骚扰,我再好的性子也磨得不耐烦了。若是有什么事情,不妨登门直说。”
尹老板一抱拳,却没有应承她的话。
雨天镇上没有早集。夜小楼和雪千影找了几间铺子,挑了些时兴的糕点和新鲜的瓜果。两人都通厨艺,购置太多的食材反而没有必要,不如多买些现成的吃食。玄州已经有了春茶,雪千影闻着味道不错,也买了些带回去。两人一直逛了快一个时辰,这才回去了黑湖边,重新钻进了浮光槎。
而小镇客栈里,尹老板垂首站在一张桌子旁,刚刚冒着雨赶来的冷月寒,正坐在桌子旁喝着热茶驱寒。
“并非翼族,是她亲口说的,不至于是扯谎骗我们。”冷月寒放下茶盏,抬头看着尹老板。
“可是葬心并没有起效,而且,她也没有否认……”尹老板却是不解。
冷月寒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笑道:“斗智斗勇这么久,无常元君的心智成长可谓是一日千里,也会跟咱们耍心眼了。葬心无用,并非因为她是翼族,而是因为当年仙尊羽化归西之前,特意给她留了保命的东西——这也是我敢让你们动用葬心的原因。”
尹老板恍然大悟,点了点头:“这位元君,可比传说之中机警百倍,难缠千倍。只是看破了我们几人的身份,便能猜到公主的计划。如此聪颖,当真不输她家莲少主。”
冷月寒轻轻一叹:“她不爱动脑子,只是因为自恃修为战力,不需要耍弄那些常人的手段罢了。真要是比心机,这天底下比得过她的人,恐怕也不多。不然雪叔叔,为何偏偏就选定了她。”
尹老板笑着点点头,亲自给冷月寒添了热茶:“只是这位元君,怕是还不肯与我们合作。公主要去见她吗?”
冷月寒摇摇头。本来是想过直接见面开诚布公的。但有了世家中人屡屡遭逢仙门遗族刺杀袭扰这件事,现在再冒头,反而不是最好的时机。
而且雪千影还没有被逼到绝路。
不过那时,见与不见更是无所谓了,反正到时候合作不合作,也由不得她就是了。
尹老板直起身:“公主,博山留下的证据和线索少之又少,无常元君真的会追查下去吗?”
冷月寒端起茶盏,放在嘴边,却没有喝,只是笑了笑:“若是不会,她便不是无常元君了。”
尹老板欲言又止,冷月寒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刺杀之事就此作罢。不过消息还是要尽快放出去。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搅弄风云。”
第五百零八章 心事
回到浮光槎上的雪千影和夜小楼,一个难得偷闲,翻翻书本,描描绣花样子,另一个则一心扑在了仿制令牌上。若不是有他家无常元君每日耳提面命,怕是夜少主誓要不眠不休,一鼓作气的。
仿制令牌既需要精准用料,考量重量,又要精雕细刻,确保花纹精准,能够严丝合缝的嵌入屏风,故而进度不算快。五天过去,也只做好了四枚。
夜小楼几番动心思,要不要传信给玉无尤请他来帮忙。虽然老人家已经不屑放下身段作伪,但毕竟是仙尊遗留下来的东西,仿制起来又颇有难度,以玉无尤的心性,以夜小楼对于老师的了解,他听说了肯定是会赶来帮忙的。
可偏偏这件事,事关仙尊,还可能关乎仙门,甚至关乎天下,若是将玉无尤卷进来——玉无尤造作方面虽然成就极高,但修为不过通脉境,夜小楼可不想因为这件事,给老师带来什么麻烦,乃至危险。
故而夜小楼看着一地毛料,只能自己慢慢磨了。
又是傍晚,天色渐暗,夕阳余晖为万事万物勾勒出细细的金边。雪千影紧赶慢赶,落下最后一笔,一幅一人多高的大绣屏图样终于绘制完成。直起身子揉了揉腰,退后几步打量一番,小心的补了几笔颜色,终于满意地放下笔,招呼夜小楼来欣赏她的大作。
“画得极好。”夜小楼伸手抚开雪千影粘在眉宇间的发丝,笑着夸赞:“你落个款,然后好好卷起来收了,来日送给我师父做见面礼,他必然喜欢。”
雪千影点点头,提笔落款,又盖了印章,之后找了干净的纸张将图样上下铺垫平整,小心卷好,又找了一只画筒,装进去,收起来。
而夜小楼则一盏一盏将灯都点燃,浮光槎上灯火堂皇,却比白日更多了几分清冷意味。
夜小楼熄了火折,回眸正见雪千影也驻足在廊下,不知看着什么,想着什么。
自从博山归来,雪千影的情绪一直不稳,吃得少,睡得更少。尤其又是寄身浮光槎上,难免思念仙尊。多少次午夜梦回,雪千影便再也睡不着,夜小楼明知道,却搂着她装作熟睡的样子,不打扰她的思绪,也不戳破她的思念。
这件事,夜小楼倒是不醋,就是有些心疼。
修正说过,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夜小楼也不明白自己是争赢了,还是输了。算是赢了吧,这个死人会永远鲜活于雪千影的心中,与她同生同灭。算是输了吧,偏偏佳人倾心回顾,小心地捧着他一腔真情,满心满眼,从此心无旁骛。
“想什么呢?”雪千影伸手在夜小楼眼前晃了晃。
夜小楼回过神来,捉了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饿不饿?我去拿些吃的过来?”
雪千影轻轻点头。夜小楼笑着钻去厨房。可看着他背影的雪千影,笑容却瞬间散了。
夜小楼有心事。若她全然不懂,直截了当地问一问,倒也罢了。可偏偏这心事被她猜到了几分,反而一个字也问不出口了。
“夜小楼啊夜小楼,”雪千影喃喃叹了一句,突然想到,若是自己换个称呼,他会不会开心点,会不会踏实点?
可换什么呢?夜小楼出生不久父母双亡,名字是夜一行起的,家中长辈只唤他小楼,悟道之后有了云齐天士这个仙号,成年之后夜氏族中的长辈又赠了他“胜寒”为字,修正他们也常按行辈称呼他为夜九——这些称呼都很好,但雪千影就是觉得叫着不顺口。
夜小楼端着托盘回来,上面摆了他精心挑选的几样点心,又带了些新鲜的水果和干果过来,摆在小桌上,见她站在那发呆,便招呼她过来吃点东西。
“明日咱们得出去一趟了,囤的东西吃得差不多了——咱们这次换个镇子,不去之前那个,那个镇子上什么都没有……”
夜小楼絮絮叨叨,雪千影就那么看着他,突然问道:“夜小楼,你有乳名么?”
夜小楼怔了怔,摇摇头:“没有,平日里家中长辈就唤我小楼——怎么了?”
雪千影摇摇头,坐到小桌前,抓了一块点心就往嘴里塞,却被夜小楼一把夺过去:“你不是嫌弃金丝枣泥太甜腻,糊嗓子,不吃的吗?”
雪千影低头一看,果然,两人争抢一块脆弱的小点心,把馅儿都挤出来了,蹭了她一手甜香。
“茕茕,你怎么了?怎么突然问我乳名的事儿。”夜小楼凑近了,伸手拂过她嘴角,将点心的碎屑拂掉。又拿了帕子,把她手上沾的枣泥擦干净。
“没什么,就是,”雪千影抿着嘴唇低着头,实话实说,“就是觉得天天喊你大名,呼来唤去的,一点也不,不亲密。”
夜小楼失笑,笑得很大声,震得雪千影偏头皱眉揉耳朵。
等到云齐天士笑够了,起了玩闹的心思,挑着雪千影的下巴:“要不你叫声相公来听听?”
雪千影轻轻拍掉夜小楼的手,瞪了他一眼。
“叫夫君也行。”夜小楼继续玩笑着,突然又摇摇头,“不好不好,咱们还没成婚呢。万一叫顺口了,被旁人听了去,少不得又是一堆文章。尤其是金夫人,听见你这么叫我,非用眼神把我活剐了不可。”
雪千影不理他,抓了块点心,慢慢地吃着。
夜小楼正要追问,为何雪千影突然动了这种心思。一只莫氏传信的青鸾,徘徊在浮光槎的门口,却因为进不来,唔呀唔呀地叫着,将两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雪千影走到门口,取下信笺,青鸾乖巧欢快地盘旋几周,飞走了。
“是阿正?”夜小楼凑过来看了一眼,熟悉的字迹顿入眼帘。
雪千影一边拆信,夜小楼一边算着日子:“今天是老谷主七七最后一日。估么着阿正可以走动了,想着来寻我们呢。”
雪千影点了点头,拆了信,字不多,但大意果如两人猜测。修正守孝期满,师兄们再次动了让他继承药谷谷主的心思,修正想趁着他们只是想想还没有动作,赶紧逃走。
雪千影要给修正回信,夜小楼却道:“名仙擂在即,咱们也该考虑动身前往天柱山了,孝礼严苛,阿正的身体必然虚耗。不如取个折中的地点汇合,好过折腾他远行。”
于是,雪千影以风荷传信,与修正相约,祖州康墉相见。
第五百零九章 康墉
雪千影和夜小楼距离康墉,比修正要近上一些。于是两人在黑湖边停留了一日才动身,夜小楼趁机又完成了一枚令牌。
至此还差两枚令牌没有完工。
面对屏风上嵌入的七个元字,仙尊所留线索为何,雪千影依旧毫无头绪。
但她不能食言,不能驱使浮光槎用以赶路,只能暂时将浮光槎收起来,与夜小楼御剑赶往康墉。
康墉亦在汶水河畔,处于瀛州咸阳的上游,但仍是祖州地界。康墉为束氏所属。家主束星文与莲威同龄,却是与雪千影平辈。束星文生得极为俊美,常有人守在束氏家宅门前几天几夜,只为惊鸿一面。惹得束家主出门时前呼后拥,甚至还需要多派车马做障眼法,才好得脱身。
束星文修习上颇有些天赋,但年少时争强好胜,受了重伤,如今修为堪堪卡在悟道境的门槛上已有数年,估么此生难再寸进。不知是束氏向来偏安度日,还是受了这番阅历影响,在继任家主之后,表现得胸无大志,不思进取,小富即安。以至于身处祖州这般深渊泥潭之地,既没有沦为狗腿,也不为泽氏忌惮,甚至在泽德广大肆排除异己收整祖州之时,仍得以保全。
然而束星文最为人所诟病的,并非他作为家主却毫无作为,而是他的夫人,乃是异母亲妹妹。
这桩婚事至今被提起,仍会惹人叹一声离经叛道。彼时还是泽老家主在世,也曾为这件事亲自上门斡旋。但不知当时束星文关上门和泽老家主说了什么,老家主临走时,只道了一声随他去,竟然默认了这门婚事。
一州之主都闭了嘴,旁人更不能置喙。于是束星文风风光光的迎娶了亲妹妹。两人相濡以沫、恩爱至今,全不顾外人如何看待,只关上门过自己的小日子,也算是打了不少人的脸。
不过此行雪千影和夜小楼却不打算拜见这位束家主,尤其是名仙擂在即这么敏感的时候。故而两人各自换了便装,隐匿身形,装作过路人,悄无声息的潜入了康墉城。
夜小楼出手一贯大方,包了城中一座不算大但很精致干净的客栈。雪千影便给修正传信,两人在此等他来汇合。
传信之后,雪千影推开窗户,看着楼下街市上商贩云集,人来人往,很是繁华,有心出去走走,却又害怕招惹麻烦,想了想还是作罢。回身想跟夜小楼说话,却见夜小楼竟然将伪造令牌的材料带出了浮光槎,正铺了满桌子的画卷图纸,拿着刻刀,小心翼翼的琢磨着。
雪千影叹了口气,无奈地坐在他旁边,给他倒了杯茶,却怕碰湿画卷,也没敢推太近。
夜小楼抬头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对自己不满,叹了口气,停下刻刀:“你若不喜,我不做就是。不过是因为没事做。你又不愿陪我下棋或是抚琴……”
然而,夜小楼越说,雪千影脸色越差,说到最后,竟然说不下去了。
雪千影挪开目光,不再看他。夜小楼却盯着雪千影看了好久,终于放下刻刀:“我陪你出去逛逛吧。”
雪千影却直接站起身:“我出去透透气。”竟然将夜小楼撇下,一个人走了。
夜小楼看着她独自离去的背影,也没追。
雪千影离了客栈,逛了一会儿,就觉得没什么意思。想要回去,却觉得对着夜小楼,也很没意思。索性找了间酒肆,要了两坛酒。结果还没等喝,一片阴影罩在酒桌上。
雪千影抬头看了一眼风尘仆仆的来人:“不是叫你去客栈汇合?”
对方问的却是:“吵架了?”
正是修正。
“可能吵得起来么?”
“也是,夜九让着你,才不会跟你吵。”修正笑了笑,啪的一声阖上折扇,轻轻丢在桌子上,“偏偏你不肯领情。”
“我也不知是怎么了。”雪千影拍开一坛酒,倒了一碗,也不管修正喝不喝,直接推到他跟前。
而后仰起头,就着坛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将坛子重重的撂在桌子上,周身的气势也弥漫开来。幸好这时间酒肆里没有其他客人,不然非得被无常元君给吓跑了不可。
“夜小楼总是小心翼翼,这也不敢说,那也不敢提,我明白他是怕我不高兴。可我也没那么矫情,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修正也不喝酒,拄着腮,指尖在酒杯边缘蹭来蹭去:“因为人家怕你不高兴而不高兴,还说你不是矫情?”
雪千影抬头瞪了修正一眼:“千里迢迢赶来,专门添堵的?”
修正却笑着按住雪千影的手腕,摸上脉门,不禁皱起了眉头:“果然夜九掌不住你,这又是折腾什么了?灵力亏耗这般严重。”
雪千影收回手,只说自己连续使用了溯回术。还借用了仙尊的灵力。
修正点点头,道了一声原来如此,将一个小小的玉瓶放在雪千影面前。
“这是什么?”雪千影拿起来,打开盖子,闻到一股丹药的香气。
“还灵丹。”修正说道,“师父过身,留下不少天材地宝,我守孝期间闲来无事,便炼了这个。这东西药效强劲,只需一颗便能在三日内将灵海涨满。这东西不易得,只成了五颗。你省着点用。最好不要连着吃,对身体有损耗。”
雪千影毫不客气,倒出一颗,就着酒吞了下去。之后才问:“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东西?”
修正一笑:“夜九特意给我传信,怕你短时间内补不回来,名仙擂上吃亏。”
雪千影看着玉瓶,却没说话。
“我就猜到你们俩早晚要闹上这么一场。”修正用指节轻轻敲着桌子,“已经比我想得晚多了。”
雪千影灌了一口酒:“我可没跟他闹。”
“死鸭子,嘴硬。”修正不屑地哼了一声:“还不如吵一吵,把话说开了。能过下去就好好过,过不下去趁早一拍两散。”
雪千影挑了挑眉,许是自己醉了吧,竟然还觉得修正的话很有道理。
“我和沈馥,是前车之鉴。你们可千万别等到生离死别的时候,再后悔。”修正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算是扎了自己一刀,也捅了雪千影一刀:“可就来不及了。”
雪千影丢开手里的酒坛,抬手招呼店里的伙计,一块碎金丢到小伙计怀里,让他把店里的好酒都搬来。
修正心知肚明这是个不听劝的,已经做好了陪她一醉的准备。谁知无常元君将酒全都收到了乾坤袋中,抬身就走。
“诶,你干嘛去?回头醉在大街上,我可不管你!”修正抓起扇子,连忙跟上。
“回去。找夜小楼吵架去。”雪千影说着,朝着客栈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