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搏一搏
“色拉姆!”
“噗!”
一刀砍下,鲜血飞溅。大食人是真的倒了血霉。
三十年前被黄巢屠了一遍,财货全失,死伤惨重。伤痛花了好久才慢慢抚平。
三十年后,随着贸易的日渐兴盛,大食人似乎已经忘记了当年的血流成河,又愉快地在广州安家,经营买卖。
结果今日又遭到了血腥的屠戮。
清海军士卒冲进每一个胡商家里,屠刀高举,人头滚滚。女人被拖进了军营之内,一会便消失了。
财货没人敢动,被一一清点记录,用马车拉走。武夫们都知道,要投降了,这是贿买他们小命的东西,不该伸手的就别乱伸手—当然,偷偷藏下一点也无伤大雅,上官睁只眼闭只眼,管得比较松。
胡商聚居的地方遭到清洗,其他大户、富商看在眼里,战战兢兢。在被请进节度使府后,只说了几句话,便纷纷表示认捐。
作为五管地区最耀眼的明珠,广州是非常富裕的。对外贸易给他们带来了滚滚财富,甚至在前唐天宝年间就已经远近闻名,给朝廷提供了大量税款。
朝廷收走的税款其实只是财富的一小部分,真正的大头还在商人们手中,这是广州人所共知的事实。刘隐说话很和气,但大食胡商的下场摆在那里,说服力一下子就强了。
认捐的商人没有丝毫为难的表情,个个大义凛然,给钱给物,十分痛快。不过一个晚上,便筹集到了钱二十万缗、绢帛五十万匹,外加各种听过的没听过的货物,数不胜数—这些都是原本准备与胡商交易的商品。
不少人还把城外的别院、农庄、山林都捐了出来,一点不后悔。
甚至于,还有人把尚未归航的船只上的货物也捐了出来,“共度时艰”,让刘隐感动无比。
早知大伙都这么深明大义,当初就多问他们要点钱了。钱多了,就可以整军经武,说不定就没有今日之败。
失策,失策啊!
不过事已至此,嗟叹已是无用。刘隐还是很想得开的,收拾好心情之后,于二月初四开城请降。
而他这一投降,也标志着清海军的易手。地方上纵有豪强、将官仍然在抵抗,也翻不起大浪了。花些时间—一讨平,易事耳。
与此同时,广州陷落的消息也在各方推动之下,一步步发散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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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批兵马乱哄哄地冲进了桂州城。
一时间,大街小巷喧噪不已,吵闹不休。
吕师周没有去约束士兵们,他没有那个心情,也没有那份威望。当然,要说一点威望都没有,那是扯淡。
吕师周是扬州人,率部围攻洪州时,为周德威所败。
作为淮南功勋大将吕珂之子,吕师周接替父亲的职位,掌管黑云长剑都一部,屡次遭到杨渥的猜忌,甚至是威胁。
洪州之败,非战之罪。其余诸部溃散,他所带的四千兵马受到影响,跟着溃败,能怪得了他么?况且他在败退途中,还连斩晋军两员将校,杀其追兵千余人,令晋人胆寒。
不过他很快就想明白了。战败而回,朱思勍、范思从、陈璠等人或许无事,他却未必。杨渥看他们这帮功勋旧臣不顺眼,一意提拔跟着他的放鹰遥狗之辈,动不动责罚乃至杀戮旧臣,此番回去,能有好果子吃?
想通之后,他立刻带着亲兵百余人西奔,投靠马殷,连家业和妻儿都不要了。
及至长沙,马殷对他十分器重,立刻委以兵权,征讨蛮人大胜而归,算是小试牛刀。随后便被派到了桂州,协助静江军节度使、马殷长子马希振与宁远军、岭南西道交锋。
静江军前任节度使是
李琼,当初就是他带兵打下的桂管。不过在前年过世了,终六十八岁。
马希振本事一般,也不太镇得住场面—说实话,就他那喜欢与诗僧、道士唱和的做派,就不太受武夫们欢迎。
吕师周被派到桂州,其实就是为了协助马希振稳住局面的。
接触一段时间后,吕师周发现,其实马希振这个人也没外界传说的那么不堪。他钻研诗词歌赋,与文人饮宴、唱和,其实都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
他是嫡长子,但这个身份并没有什么用,他父亲宠幸袁氏。
袁氏所生之子马希声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听闻颇受马帅喜爱,有栽培一番后,继承大位的想法。
马希振虽被任命为静江军节度使,但手底下的官员、军将都是马帅的人,他没有能力笼络也不敢笼络,于是就表现得喜爱文学,不结交将官了。
吕师周对此有些看不起。
性子偏软了。人死鸟朝天,就该搏一搏,万一成功了呢?
每每想到此处,吕师周都恨不得自己是马殷的儿子,当上了静江军节度使,然后在老子归天的时候,举兵北上奔丧。
当然,也就是想想罢了,现在他有更棘手的问题要处理。
“都头,衙内去别院了,不在城里。”亲将走了过来,低声说道。吕师周在亲兵的协助下解了衣甲,问道:“去做什么了?”
“听说昔年有措大贬谪桂州,还写了什么诗,衙内找人刻石纪念,又与一帮措大互相唱和,估计明天才能回来了。”亲将说道。
吕师周莞尔一笑。
他是懂一些文墨的,少时也读过几本书。后来觉得实在不合自己性子,便外出当游侠,直到父亲跟若吴王发迹为止。
五管这个地方,文风不盛,这是事实。但有时候也会迎来一些顶级文人,因为这是个贬官的好地方。张说曾流放钦州,写下了《岭南送使》、《南中别陈七李十》等诗。
沈佺期流放安南,路过邕、容时,曾有《入鬼门关》。
宋之问有《发藤州》,戴叔伦、柳宗元、李德裕等人亦有诗作—这些满级大佬降临五管,多多少少带动了地方上文化事业的发展,令五管这种蛮荒之地慢慢变得像传统汉地。
“都头,要不要?”亲将催问了一句。
吕师周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问道:“军中情形如何?”
“湖南来的忧心忡忡,不好说他们心里怎么想的。桂管本地的则心思活络,看样子不想再给马殷卖命了。”亲将说道。
湖南来的并不一定是湖南人,也可能是河南人、淮南人、江西人。前两者是当年孙儒残部,如今都是将校了。后者是刘建锋西蹿江西时发展的新部下,如今也是老兵、小校之流。
而这些人,在前唐的公文来往之中,有个统一的称呼:蔡贼。
昔日黔中的王建肇是蔡贼、荆南赵匡凝是蔡贼、杨吴精锐黑云长剑军是蔡贼、钱镠精锐武勇都是蔡贼、福州王审知是蔡贼、湖南马殷是蔡贼······
真蔡贼以及“蔡化”的假蔡贼,那都是蔡贼。
“确定吗?”听亲将这么说,吕师周心下稍安,反复问道。
“这事哪有定数?”亲将无奈说道:“都头你也是老武夫了当知武夫的心思。”吕师周轻笑两声,锤了他一拳。
武夫们反或者不反,其实很难说。
当处在一个临界点上的时候,如果有外部诱因比如有交游广阔的人喧哗鼓噪、振臂一呼什么的,可能就反了,这个例子太多了。
如果主将敏锐地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断然采取措施,则有可能压下去,比如泾原救火事件中的段秀实。
也就是说,很多武夫反或者不反,都没意见,他们也就是随大流罢了。一般情况下,都处于被刺头们裹挟的状态。
“衙内出城,身边带了什么人?”吕师周又问道。“亲军带走了,顺便征集粮草。”亲将说道。
“马希振也就这点本事了。”吕师周笑了笑。说是“征粮”,其实就是劫掠。
武夫桀骜,马希振不能制,居然只能靠这种手段来安抚、讨好他们,让吕师周这种沙场大将轻视。文人是当不了大帅、亲王乃至天子的,没这个实力知道吗?
“你们分头行动,把信得过的人都召集起来,着甲、持械。”吕师周吩咐道。
“遵命。”亲将一听,心下激动,立刻带人串联去了。
吕师周则进了都虞候司,心中暗叹。
当初在洪州城外,杀了不少晋兵,心中畏惧,不敢投夏,于是辗转投靠马殷。如今看来却有些失策,周德威应该不是量小之人,不至于对他有太多成见。
况且他这种级别的将领投降,周德威未必有权处置。大夏天子的作派,他也有所耳闻。
战阵上互相厮杀,此乃武人本分。只要没用什么人神共愤的下三滥计谋,投降过去都不会被追究。这种胸襟气度,确实是天子才有。
可惜啊,一时间没想明白,走岔了路。总算还有补救的机会,如果举桂州而降,说不定还能有一番造化。
不过,终究还是冒险了一些。
马殷为何敢让他担任马步都指挥使,协助马希振?还不是看他外将一个,又有些能力,正好协助他儿子么?
到桂州赴任这段时间,他的表现还是很不错的。
与叶广略、邵得胜二人互相攻击,总体而言他胜多负少,因此在军中积累了不俗的威望。趁此良机,他也把当初带来的百余亲兵安置了一部分出去,担任军官或地方州县官。
这次趁着邵得胜领兵攻刘隐,他又率万余兵马南下攻打容管。
先野战击败宁远军,俘斩两千余。宁远军行军司马庞巨昭仓皇奔逃,死守城池—说实话,若非宁远军有夏廷为底气,这帮人可能就降了。
吕师周围城良久,不克。直到广州城破,刘隐投降的消息传来,吕师周才下令大掠乡野,班师回桂州,庞巨昭不敢追击。
凭借这些实打实的战功,再加上着意拉拢,他得到了一些桂管本地兵将的支持,这就是全部的本钱了。
稍稍有些冒险,但他不准备等了。反正马希振的威望约等于无,搏一搏,说不定就成功了呢?
第七十七章 只有我能代表静江军
“都这时候了,还有闲心思摆谱。”
“虽说大掠而回,我怎么觉得还是吃了败仗。“小仗一直赢,赢若赢若就输了,艹!”
“吕师周其实还算可以了,能打胜仗,比许多人强。”“广州没了,诸位打算怎么办?”
“混一天是一天了。现在有酒肉吃,有女人玩,想那么多干嘛?”
“说得也是。邵贼大军若南下,人越多,病得越快,也让他们尝尝厉害。”军校们一边进入都虞候司,一边低声闲聊,并没有因为时局而影响心情。这也就是静江军了,他们这些年的日子是比较好过的。
他们的战斗力在五管算是比较不错的,毕竟新生政权,各方面正是朝气上升的时候,本身也比较团结,因此在与刘隐、邵得胜、叶广略的争斗中,一点不落下风,甚至还不断攻城略地。
也就北方的压力实在太大,长沙方面没法支援太多不然早把这几家给料理了。
都虞候司是军府重地,将校们进门之前,都把亲兵留在外面,兵器解下交给守门军士,出来时再领取。
这是军中规矩,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大伙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不一会儿,林林总总二十几个人进了中堂。
“怎么回事?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吕都头呢?既把我等唤来,却又不露面,何耶?”
“逾时了吧?按制当斩。”有人笑嘻喃地说道,显然没把上司放眼里。“哈哈!”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说,有点不对啊。”有老成持重的人疑惑道:“刚回来就聚将,自己还不露面,到底何为?”此话一出,有人便惊疑不定了。
“衙内呢?衙内在哪?”
“吕师周虽说是马步都指挥使,但也不好随便越俎代庖吧?衙内呢?”“不好,吕师周要反!”
“反”字话音刚落,就听院内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和清脆的甲叶碰撞声。
众人都是老行伍了,一听就感觉到不对,立刻转身,却见百余军士手持长枪劲弓,杀气腾腾。“吕师周果真反了!”有人惊呼道。
一阵令人牙酸的弓弦紧绷声响起。“找地方躲一躲。”
“和他们拼了!”
“快喊人啊,蠢货!”
“射!”带队的军官一声令下。
“嗖!嗖!”箭矢离开了弓弦,呼啸着飞入了中堂。惨叫声接连响起。
这帮军校手头没有器械,甲也没穿,此时完全就是拔了牙的老虎,没有一丝一毫的威胁。乱箭齐发之下,当场就躺下了十余个,剩下的纷纷找地方躲避。
有躲在柱子后面的,有藏在桌子底下的,有拿着椅子遮挡在身前的,甚至还有用力拆着窗棂,试图翻窗逃走的······
“杀!”军官挥了挥手,带队冲入了中堂。“噗!噗!”长枪刺入肉体。
“嗖!嗖!”弓手仍在寻找目标射击。一方人数众多,披甲持械,配合默契。
一方只有七八个人,无甲无械,神色惊慌。战斗没有任何悬念,很快就结束了。
士兵们手持刀斧上前,就首级一个个斩下取走。而在都虞候司门外,杀声也陡然响起。
数百人冲了过来,将聚集在此的数十将校亲兵杀了个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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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吕师周跳上了一辆辎重马车,踩在粮袋之上,清了清嗓子,道。鼓声一下一下响起,这是聚兵的信号。
刚刚回营的军士们莫名其妙被聚集了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们都是有军事素养的,没有多问,很快就在球场上列队站定。
“刘隐已败,广州城陷,此事诸位想
必已经知道了。”鼓声响了一会便停了,吕师周扫视众人,说道。事实上这个消息没法隐瞒,也瞒不住。
从容州城下撒退的那一刻起,军中就有传闻了。如此大好形势之下撤退,不是桂州出了事,就是广州那边吃了大败仗,刘隐完蛋了。
回来之后,消息传得愈发悬乎,众人听得半信半疑,心中忧惧。这会听吕都头当众承认,更是没有任何疑问了。
球场中一下子爆出了嗡嗡声,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夏人已掩有大半个天下。去年以来,更是攻克江西八州,迫降福建五州。而今刘隐又败,清海军全境失守。”吕师周说道:“说句不中听的,静江军已经被三面包围了。接下来,宁远军、清海军、静海军、岭南西道、威武军甚至晋人,随时会杀奔过来,诸位觉得,以桂管一地,可能抵挡?”
窃窃私语声慢慢消失了。
吕师周毫不留情地揭开了血淋淋的事实,让人无所适从。是啊,他们总共也就万余兵马,真的能抵挡数镇围剿么?
“长沙那边不用指望了。”吕师周大声道:“夏人自黔中、江西、鄂岳三个方向压过来,声势浩大,长沙不会派一兵一卒援助桂州。”
吕师周这话其实有诈人的成分在内。但他说得有理有据,很像那么一回事,军士们无从分辨只能将信将疑—甚至于,相信的成分更大一些。
场中一片寂静。
现在彻底没人说话了,每个人都屏息凝神,看着吕师周。
吕师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到了这一步,最大的危机已经解除了。军士们若还对马股有盼头、有留恋,刚才就会有人鼓噪聚众,冲过来杀了他了。但什么都没有,这说明了一切。
“诸位有家有业,上有高堂,下有儿女,如果轻弃有用之身,辗转沟壑之中,不但死得毫无意义,还将令家人陷入困境。何必呢?何苦呢?”吕师周说道:“何况,乡野之中还有蛮俚,你们死了,谁来震慑他们?谁来保护家园?靠谁?长沙援兵吗?”
南风吹起,军旗呼啦啦作响。
五千军士列于球场之上,满面愁容,心神不定。
“实不相瞒,我吕某人不愿打了。”吕师周叹了口气,道:“大夏天子灭了几十个藩镇了,而今就剩下三两个仍在抗拒王师,实在不智。以一隅而抗天下,可乎?”
吕师周说完这句话,仔细盯着下面的动静。
有人不断将他的话往下传,队列里又起了一阵骚动。
吕师周干咽了两口唾沫,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这个时候如果有人站出来,鼓噪杀了他,他就只能落荒而逃了。
还好没有!骚动很快平息了。
南风吹来,吕师周只感觉身上凉飕飚的,竟然已出了一层细汗。
这年头的军将,可不好当啊!死于自己人之手的大将,恐怕不比死于外敌的少多少。
“事已至此,我便直说了。”眼见队列再度恢复了平静,吕师周便提高了声音道;“我欲举城反正,归顺朝廷。另派出使者,说服各州归降。尔等若情愿反正,可各回各营,听候调遣。若不愿,自可归家也,我断不阻拦。如何抉择,全在一念之间。”
说罢,吕师周便闭上了嘴巴静静看着场中。他的话被一道道传了下去,军士们反应不一。有人呼朋唤友,互相招呼着回了军营。
有人傻呆呆地站着,犹豫不决。但在看到很多人回营之后,茫然无措的他们也随大流,慢腾腾地回了军营。
只有少数人脱了军服,带着器械,走到吕师周身前,行了一礼,出城离去。吕师周频频回礼。
这是一次和平的“分手”,他得感谢这些人的“不杀之恩”
同时心中喜悦,湖南来的高级将校已经被他一网打尽,城内的五干衙军也和平处理完毕。桂州城、静江军的首府,已经是他的了。
接下来,便是出城劝降另外一支部队,然后派出使者前往各州各县,劝其归顺。投降的州县越多,他的功劳就越大,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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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希振在二月十八日早上收到了消息。
昨晚与一帮文人互相唱和,酩酊大醉。若非随从叫醒他,可能要直接睡到中午了。不过在知道吕师周造反之后,他吓了一个激灵。
“这····“”马希振用力拍了拍脑袋,将头痛欲裂的感觉驱走,问道:“消息当真?”“千真万确。”随从急道:“城内外都传遍了。”
马希振一屁股坐回了胡床,愣愣地看着地面。
“衙内,此时万不可犹豫啊。”随从说道:“吕师周外将出身,威望不足,暴起发难,未必能控制全局。衙内该遣人分赴各乡,将亲军召集起来,杀回桂州,或还有夺回城池的可能。”
马希振眼神一凝。
这是在劝他带着两千亲军回城呢。理由也很直接,吕师周造反,军士们都听他的吗?即便现在听他的,正牌节度使一回去,还听吗?
但-
马希振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吕师周那贼子定然已点齐兵马,朝这边过来了。儿郎们散在各乡快活,一时间哪召集得起来。”
随从愕然,这倒也是。但-
尝试都不尝试一下,这真的好吗?“官印都在吧?”马希振突然问道。
随从一愣,随即点了点头,道:“都在呢。”
“把所有人都叫上,检查一遍器械、食水。”马希振霍然起身。随从精神一振:衙内这是下定决心,要回去与吕师周争夺桂州了!
“去广州!”马希振说道:“我才是节度使,旌节、印鉴都在此处,只有我才能代表静江军归顺朝廷。吕师周这种贼子,算个屁!”
随从正要去牵马,闻言一个趔趄,然后便重重叹了口气。马家的基业,马氏子孙都不上心,我着急个屁啊!
静江军,算是完蛋了。
湖南马氏,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第七十八章 监军
广州已经恢复了平静。
这其实是一座神奇的城市。身处蛮荒落后的五管境内,但远远超出其他城市一大截,几可与中原大郡相媲美。
令广州如此鹤立鸡群,傲视同侪的原因,所有人都清楚:对外贸易。
大历年间,每年有四十多艘大食商船靠岸。
但晚唐的人口、经济、实力,不是中唐时可比的,现在已渐渐增加到五六十艘,偶尔六七十艘。船只也有所扩大,以前一艘船百余人,现在两百余人,增长很多了。
简单的计算就可得出,每年在广州上岸的大食人超过一万。大部分人归航时离开,但也有人定居了下来,百余年积累下来,居住在广州的大食人数量激增。
黄巢之乱前超过十万,后为巢军所屠,剧烈减少。而经过三十年的恢复,现在又有所增加,大概四五万人的样子——巢军在广州烧杀抢掠,总罹难人数约20万,其中倒有12万是“蕃客”,即大食人、波斯人、袄教徒、犹太人。
不得不说,唐人伤我千百遍,我大食人依然要涌过来,无论跪着还是站着,都要挣钱。
这次他们又被伤害了,虽然已过去半个多月,但残留下来的人依然惊惶未定。
有人四处打听自己的财货能不能发还回来,最后得到的回复自然很令人失望。
有人满城寻找失踪的妻女,花了不少钱后,在军营角落里找到了,遍地鳞伤不说,精神也不太正常了。
有人打算收拾细软跑路,不顾新来的夏国监军、鸿胪寺少卿裴冠的劝阻,说什么也要走。
大食商人这种惊弓之鸟的状态让裴冠有些恼火,因此在看到刘隐的时候也没什么好脸色。
所有人都知道圣人非常重视对外交流。只要规规矩矩做生意、交流文化的外国人,其生命、财产安全都能得到保障。结果刘隐来了这么一出,以为夺了大食人的财货献上去,会让圣人很高兴。
自作聪明!
裴冠只留下了句“恭候圣裁”,便把刘隐一家软禁在自家府邸,然后巡视起了广州左近。
“裴监军。”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跟在裴冠身后,犹豫再三,还是说道:“昔年我曾有意与刘隐结为儿女亲家。此番围城,刘隐又暗中遣人出城,将其女送入末将营中,欲结为秦晋之好。末将严词拒绝了,但人却没法送还,至今还押在营中,你看这事……”
“王帅欲与刘隐结为亲家?”裴冠惊讶道。
“岂敢!岂敢!”王审知脸色一变,连忙辩解道:“末将对朝廷的忠心,日月可鉴。”
裴冠沉吟了一会。
王审知的心已经吊到了嗓子眼。花了如此大的代价投降,可别事到临头了,不但没有功劳,还要被猜忌。
“那就好。”裴冠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王审知叹了口气,默默跟在后面。
监军这种角色,在大夏老资格禁军面前,其实是摆不了什么谱的。但在降兵面前,杀伤力巨大,没人敢忽视他们的意见。
王审知已经没有任何退路,福建已经被朝廷接管。有的官员被替换了,没被替换的也已经改换门庭。或许与王家还有点香火情分,但在如今这个局势上,指望他们与王家还保持多么亲密的联系,那纯粹是想多了。
恩出于上,没有任何反抗之力,这种无力感是军头们很难接受的。他们更信任自己的刀把子,天子对他们好,那他们便效忠天子,天子若对他们不好,他们就举兵相抗,维护自己的利益。
但这种天经地义的事情居然不被允许!
王审知已经没了反抗的能力,此时的他分外害怕在圣人那里失分。
“到了!”裴冠伸手前指,哈哈大笑。
王审知收拾了下仪容,举步跟上。
前面是码头,内外布满了福建来的兵,王审知可不愿让老部下看到他巴结监军的样子。
裴冠让人打开一扇扇库门,亲自查看——事实上,这也是他的任务之一。
黄金、象牙、犀角、沉香、豆蔻、胡椒……
这些是安南来的商品。
是的,安南与北地居然没有“直达航线”。前唐时流放安南的官员,居然是在广管登船,然后渡海前往交州。
相对应的,安南的各色商品自然也没法直航北方——近年来有所改善,但也是由大食人接手了这部分航运业务。
裴冠继续巡视仓库。
紫檀、榈木、檀香、象牙、翡翠毛、黄婴毛、青虫真珠、紫矿、水银……
这是来自真腊国的商品,同样由大食人运输售卖。
后面还有一些中东特色的商品,但比较少,价值也不高。
“这帮大食人,有空子就钻,捞钱真是一把好手!”裴冠叹了口气。
事情很明白了,中原需求的外国商品,大部分都不是大食所产。大食人只是中间商、搬运工,但却拿捏了产销两头,自己吃下了大部分利润。
难怪他们被杀!
裴冠又看了南面的一排仓库,商品林林总总数十种,但以丝绸、瓷器为主。
他知道,在隋以前,中原对外出口的商品主要是丝绸,甚至衍生出了“丝绸之路”的说法。
但隋唐以来,或许是海贸逐渐兴盛的缘故,瓷器所占比重不断攀升,以至于可以分庭抗礼了。他昨日听人说,大食人采买丝绸的数量一年不如一年,但瓷器却大买特买,金额连创新高,趋势很明显了。
瓷器以邢州窑和越州窑所产为主,前者一度中断,后又恢复。
裴冠定定地看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之后,才听到叹了口气,道:“刘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圣人所看重的,又岂是那点搜刮来的财货?”
王审知有些惊讶,武人还有不爱财的?不过仔细想想,今上确实颇为慷慨,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分赐臣下。大到宅邸,小到女人、财货,赏赐不断,可见圣人确实不爱财。或者说,他对财富有自己的看法,并不沉迷。
“清点下还活着的胡商,统计其被掠财货,能发还的,尽量返还。有妻女遗失者,仔细寻访,送归各家。”裴冠转过头来,看着王审知,说道:“此事就由王帅来办吧。”
王审知刚想说“遵命”,又觉得不太妥当,于是应了声:“好。王华都何在?”
“末将在。”一操着淮西口音的青年将领走了过来,行礼道。
“你来督办此事。谁敢阻挠,无论是交州、邕州、容州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来的,不要客气。”王审知吩咐道。
“末将遵命。”王华都领命而去。
裴冠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一亲随走了过来,耳语几句。
裴冠有些惊讶,同时也有些惊喜,道:“把人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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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希振忐忑不安地坐在清海军节度使府内。
从桂州一路赶到广州,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兵荒马乱的,一个不好就被人干了,然后曝尸荒野,无人问津。
好在他运气还算不错。路上遇到了一股乱兵,损失了十余亲随,但大部队还是成功抵达了广州,然后被宁远军的人截获。
宁远军节度使邵得胜仔细审问一番后,又把他送到了城内,交给监军处置。
审问的过程自然算不得多么愉快。
邵得胜是个病恹恹的老头,对他们静江军的人十分痛恨,下手自然很不客气,马希振身份尊贵,但还是被扇了两巴掌,挨了几拳,也是无妄之灾了。
喝完一盏茶,就在马希振愈发不安的时候,裴冠从城外回来了。
“马衙内?”裴冠站在门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问道。
“罪官马希振,见过裴监军。”马希振慌忙起身,行礼道。
“坐下,坐下。”裴冠和颜悦色地说道。
说完,他也坐到了马希振身旁,又让人重新煮了一壶茶,这才问道:“衙内此番东来,所为何事?”
“正为献地归顺而来。”马希振说道:“静江军节度使旌节、印鉴皆已奉上,桂管十余州士民,皆盼王师西进。”
“汝为马氏子,何反家尊也?”裴冠问道。
“监军有所不知。”马希振脸色一肃,道:“我幼承圣训,知礼义廉耻、君臣伦常。父子小义,在君臣大义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裴冠听了肃然起敬。
不是因为马希振这番话起敬,而是为他的无耻起敬,这是当官的料啊。
“衙内既愿降顺,遣一二使者东来便行,何亲身而来?”裴冠又问道。
马希振略有些尴尬,道:“镇内有贼将吕师周趁我不备,犯上作乱,故请王师西进,诛灭此贼,以正纲纪。”
裴冠想了想,大概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只见他笑了笑,道:“也好,那就要衙内带路了,每劝降一地,就有一分功劳。”
“敢不从命!”马希振惊喜道。
他就知道自己这一票搏对了!
如果当时逃走,那什么都没有,不但父亲要追究他的责任,朝廷也不会放过他,吕师周说不定也要拿他的人头邀功。
但如此绝境,就是让他硬趟出了一条生路,这份成就感真的无与伦比。
裴冠笑了笑,喊来一文吏,吩咐道:“给圣人报捷,五百里加急送回去。”
第七十九章 乘船北上
建极十年三月初十,细雨连绵。
数艘商船缓缓离开了码头,顺流而下,直朝大海驶去。
波斯舶,是这些大食商船最常见的一种称呼。除此之外,还有南海舶、西域舶、南蛮舶、昆仑舶、师子舶、婆罗门舶等称呼——从名称上可以看出,未必全是大食商船,至少船上的人不都是。
他们的目的地是北方大港海州,一座处于大夏核心腹地的新兴港口城市。
如果说前唐四大贸易港口是安南、广州、泉州、扬州的话,大夏的主要贸易港口就是海州与登州。
这两地之外,还有密州、青州、直沽等次级港口。
当然,随着国土的日益扩大,渤海国旧地的港口资源也被利用上了,如今又多了广州等地,海运事业迎来了新一轮扩张良机。
刘隐站在甲板上,失落地看向渐行渐远的广州城。
他家自河南上蔡搬到福建,又移居清海军,至今已两代人。
广州这座城市,是被北人遗忘的明珠。
所有人都以为这里是蛮荒之地,但只有刘隐知道,他捡到宝了。
这是一座商业气息十分浓厚的城市。居住着大量蕃客,街巷制取代了里坊制,以方便商人、手工业者经营。
而这种情况,据他所知,北方大都市中,只有洛阳、汴州有部分坊内开店、破坏夜禁经营的现象,整体还处于里坊制向街巷制的过渡之中。
广州开风气之先河,已经领先北方太多了,居然还叫我们南蛮!
可惜,这一切和他没关系了。
他全家都是待罪之身,乘船北上,到海州上岸之后,再经陆路前往洛阳,迎接未知的命运。
“痛杀我也!”刘隐用力捶了捶船舷,涕泪纵横。跟着一起北归的数十武夫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
他们都是来自福建、安南、岭南西道、宁远军的立功将士,一共两百人,分乘四艘船,前往东都洛阳面圣——是的圣人即将离开北都,返回东都。
他们的心情是愉悦的。
进京,仅仅就面圣那么简单吗?没人会这么想。南方是南方,北方是北方,不一样的。
北地武人或许很强,这从晋军在江西大杀四方就能看出来。但他们无法适应南方炎热潮湿的气候,这也是事实。
同样扎营于一处,他们就更容易被疾病击倒。
或许多花些时间也能适应,毕竟南方很多地方的百姓,本来就是从北方移民过来的。但这些北地武人显然不想这么做,他们只想赶紧回家,离开这
个让他们感到非常难受的“瘴疠之地”。
另外,大伙也不认为自己有多弱。
战马驱驰、箭如飞蝗、铁甲如林、厚重如山,那是北兵的优势。
穿行山林、攀藤缘崖、翻山如飞、精干敏捷,这是南兵的特点。
居住在五管十万大山、湿热丛林里的蛮俚,甚至蠢蠢欲动、贼心不死的大长和国,也需要熟悉地理、适应气候的南兵来威慑。
那么,南方就需要一两支禁军了。这是客观局势决定的,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监军裴少卿已经交过底了,南方各路兵马将接受整编。
福建威武军、容管宁远军、岭南西道镇兵、安南静海军以及桂管静江军、广管清海军的降人,总计接近五万人,将汰弱留强:精壮整编为禁军,老弱或遣散,或分驻各州,成为州县兵。
至于未来会怎样,他们到底安家于何处,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他们只知道,奋战了这么久,终于吃上皇粮了,怪不容易的。
有人欢喜有人悲。
有人升官受赏,喜气洋洋,有人家破人亡,妻女不保。
这就是现实,每一天都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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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艘南海舶驶入大海之后,很快调整了航向。
大食水手们熟练地操控着船只,沿着海岸线北行。途中遭受了一次恶劣天气,但有惊无险地渡过了。
三月二十日,他们停靠在了泉州港,装卸货物、补给食水。
海风轻柔地吹拂着,鸟鸥落在桅杆上,呼朋引伴,叽叽喳喳。
大食水手用不知名的语言狠狠咒骂着,然后指挥昆仑奴仔细擦洗甲板上的鸟屎。
泉州几乎就是小一号的广州。
王审邽、王延彬父子经营十多年,锐意进取,大力支持海洋贸易,获得了可喜的发展。
如果保持这种势头,或许有朝一日能超过广州也不一定。
当然,刘隐认为不太可能。
他的心情已经好转很多了,以至于都有闲心观察岸上的情况。
泉州附近的山实在太多了,一座连着一座,纵有平原,与广州比起来,也不值一提,甚至连潮州都比不过。
广州百姓已经培养出了适应岭南气候的蚕种,福建百姓呢?
广州附近有多如牛毛的商铺、作坊,能生产各种奇奇怪怪的商品,福建百姓呢?
广州有几十万人,光蕃客就有十多万,福建呢?
不过说到蕃客泉州好像也渐渐多了起来啊,还有那种特征十分明显的胡寺。
哼!王审知、王审邽兄弟,果然是有野心的。
想当初,还骗我要结为秦晋之好。现在看来,暗地里小动作不断,这么卖力气招揽胡商,是要动摇广州的地位啊。
若非王审知只有五州之地,且山势崎岖,缺衣少食,怕是就要对外扩张了。蔡贼一贯如此,不可信任。
港口内划来了一大堆小木船。皮肤黝黑的渔民兜售着捕来的渔获,但没人理会。海上的人,吃鱼都快吃吐了,要你来卖?
不过,他们还有另外一种商品,倒是让人眼睛一亮。
渔民的妻女们将手头的活计放下,搔首弄姿,让水手们直咽唾沫。很快便有人谈好了价钱,下到了小船上.....
“唉,百姓生活不易啊。”刘隐叹息一声。刘台走了过来,看着他大哥,相当无语。你治下的百姓也好不到哪去啊!
再说了,百姓典卖妻女,不是寻常事么?贴补家用,满足一家老小的开支,也没人会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先填饱肚子,才谈得上礼义廉耻。
“何事?”刘隐回头看了一眼,问道。
“弟刚从岸上回来,方才打听了一下,有人说钱镠献土归降,自请入朝。”刘台说道。
“钱镠?”刘隐一顿,道:“钱镠也降了啊.....”“也不知真假。”刘台说道。
“多半假不了。”刘隐摇了摇头,道:“钱镠这人,我早看透了。他就是那种有点野心但又没豁出去搏一把胆子的人。以往不是传闻钱镠准备了龙袍,在杭州称孤道寡,还编了年号么?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不过,他也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自欺欺人,过一把瘾,又不敢真的公开称帝。”
刘台闻言轻笑。
“其实王审知也是这种人。”刘隐冷笑道:“不过他的胆子比钱镠还小。中原如果纷乱不休,没空搭理他,他就关起门来做闭门天子,但仍然对外上表称臣。如今中原一统,四海升平,虎狼之师数十万,他就不敢了,软蛋一个。”
刘台没有接话。
武人,真有胆小的么?或许有,但王审知真不一定
胆小。真实的原因,或许是福建五州的实力严重不足,他若有钱镠的本钱,说不定做得更过火。蔡贼,哪有好人?
“大兄,此去洛阳.....".刘台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唉。”刘隐又叹一声,道:“别想太多。咱们献上去那么多钱,总不能一点用没有吧?”
“也是。”刘台跟着叹了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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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队在泉州停留了一些时日,主要是等一批货物。
另外,他们卖出去的商品,也要等回款——同样是以货物的形式。
二十五日,四艘船依次离港,在强劲的东南风吹拂之下,劈波斩浪,只花了八天时间,就抵达了明州。
谢天谢地,船只没有中途沉没。刘隐得到许可,带着一家人下到了岸上,在码头附近活动活动。
越往北,风物就越不一样。
明州这地方,从城市、乡村等各个角度看起来,都与中原比较相像了。
刘隐不是粗人,他知道前唐二百八十年,若说艰难以前南方哪里发展最好的话,那一定是淮南。艰难以后,淮南、河南百姓大量南下,把江南东、西二道也给狠狠开发了一番。
是的,江东、江西的大开发,确定无疑是前唐的功劳。
尤其是艰难以后,朝廷在北方收不到什么钱——和朝廷不对付的藩镇自然不用多说,听命朝廷的藩镇也要养大量武夫,防备不听话的藩镇,根本没余力支援朝廷,那么就只能好生经营江南了。
前唐朝廷不断派遣能臣干吏前往浙东、浙西、江西等藩镇,还组织移民——河湟抓到的吐蕃俘虏,甚至都一批批流放吴越。
一百五十年下来成果非常不错了。
刘隐、刘台兄弟在码头上闲逛着,身后跟着一名文吏、数名武夫,他们也在东张西望。
“钱镠献了这么一块未经战火的肥地上去,怕是要发达了。”刘台看着码头附近鳞次栉比的商铺、酒
家,惊叹道。
虽然看起来不如广州,但也差得不远了。明州这种富庶之地都忍心献出去,钱镠这人真是.....
“两浙没怎么经历战火,也就裘甫、董昌那会闹了一闹,又贸易大兴。纳入夏土之后,洛阳将获得大笔财税。”刘隐叹道。
夏廷的财政短板被狠狠补足了。
今后北地养数十万兵,对外征战。江南不用养兵,专门交税。如果这个模式不出问题的话,大夏朝廷的根基真的很难撼动了。
这其实也是安史之乱后的模式。
宣武镇养军十万、河东镇养军六万、天平军养兵三万、泰宁军养兵三万.....
而江南一个藩镇也就几千兵,甚至一两千,省下了大笔开支,全数解送朝廷。
一百五十年藩镇割据探索出来的模式,被邵树德善加利用,反过来终结各种割据势力,稳固大一统的天下。
刘隐第一次觉得,这个新生朝廷,或许也有数百年气运。
天下,真的变了。
第八十章 躺平
灰蒙蒙的晨雾中,拍岸的惊涛发出隆隆声响。
几艘船只在大浪中闪烁沉浮,像是从海底冒出来的一般。郁洲岛上的码头力工们立刻行动了起来。
邵观诚正在巡视码头听到动静后,顶着呼啸的东南风,艰难前行,登上了灯塔,俯瞰海面。
四艘型制颇大的波斯舶,如同落叶一般在大海中无助地飘飞着。操船水手的本事是值得赞叹的,他们降下了大部分帆面,死死把控着船只的航向,一点一点向锚地挺进。
及近,又降下了全部风帆,顺着海浪缓缓冲进了狭窄的港湾之内。狭窄,意味着周边有大量陆地,意味若可以削减海浪的影响。
“这就我不坐船出海的原因。”邵观诚哈哈一笑,转身下了灯塔。
建极八年二月在北平府完婚后,他又带着新婚妻子、三泉巡检使王合的小女儿王氏回了海州,继续担任东海令。
到了今年,差不多也有四年了。前几日,上以齐王邵观诚出任海州海关市舶副使,官升两级,为朝廷把控着这个钱袋子。
说真的,邵观诚有些惶恐。
南北朝时,世人云“广州刺史但经城门一过,便得三千万。”说的就是掌控海贸咽喉的地方主官的豪富。
海州固然不如广州,但也是北地数一数二的大港,每年入港的大食商船不下十五艘,已经有广州四分之一的规模了。
海关几乎就浸泡在海量的胡椒、豆蔻、沉香、宝石、珍珠、玛瑙、玳瑁、鲨鱼皮、珊瑚等各色外洋商品之中。从这里输出的瓷器、丝绸的数量也数不胜数,刺史、市舶使什么的想要搞点钱,真的太容易了。现任海州刺史赵朋望,赵贵妃的堂侄,他几乎不搞钱。
邵观诚觉得这很可怕。
圣人难道不知道海州刺史意味着什么吗?但他仍然让你来当了,这就说明了很多事情。
你只要把海州地方建设搞好了,提供一个安定、便捷的贸易环境,稍稍捞点钱,圣人不会怪罪,甚至可以说是默许的。
但他居然不搞钱,所图甚大啊!
当然,邵观诚也几乎不怎么搞钱,主要原因是不值得,太麻烦了。
妻子嫁过来时,陪嫁物品数百车。据送亲的舅子们说,这些只截止到建极四年。这是什么意思?不太明白。
后来问清楚了,原来是藏才部跟着打仗,得到了许多赏赐,也得到了大量战利品,王合挑了许多作为女儿的陪嫁物品。
邵观诚很是无语。
再加上他亲王的食邑,以及孺人吴氏娘家时不时送过来的一些财货,他真的不缺钱—吴氏这几年开始经营海贸,所获甚多。
下了灯塔后,邵观诚来到了衙署。
今日市舶使又没来上直。他已年近六旬,也是关西老人了,无奈身体不太好,常年告假卧病在家。但邵观诚很感激他,因为人家为他“保留”着市舶使的位置。
衙门内的大小官吏也明白齐王将来肯定要当市舶使的,因此现在也非常客气,没人傻到再玩小心眼。齐王能力固然一般,但身份摆在那里,若将来调离也就罢了,偏偏要接市舶使之职,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死心吧,那个位置轮不到自己了,老老实实辅佐人家。
“郁洲浦内值役的军士来自沭阳县,初来乍到,或要赏赐酒肉······”有佐贰官员凑了过来,禀报道。邵观诚接过公函,仔细看了看后,道:“可。”
说完,写上批注,用上了自己的官印。
“有蕃客欲在岛上购地置宅·····”一个人走后,又有另一人上前。邵观诚看了看,道:“可。”
“六月蕃舶大至,去年就订了很多瓷器。邢州刺史冯道遣兵将押运而至,
超出了蕃客需要的数目······”“外地客商越来越多,仓库不够用了,或需新建······”
“新辟的丙字码头被平海军看上了,他们想要移驻那边······”“朐山赵使君送来一批绸缎,要求优先售卖他们的绫罗···.··”
“户部来了一位度支员外郎,要求今年九月前就要把税款解送上去······”
邵观诚随手应付着诸位下僚,不一会儿就处理完了公务,然后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躺平。父亲说他是咸鱼性子,那就当咸鱼好了。
有钱花,有女人睡,有小曲听,还有各种美食。闲来无事还可外出打猎。就这样不挺好么?大哥在沙州,殚精竭虑,与回鹘厮杀不休。
二哥去了岳州,总督对湖南的战事,也是紧张不已。
三哥在牂州,听闻吃不惯、睡不好,时不时还有蛮獠作乱。五弟在辽东苦寒之地,面对着心思难测的渤海人。
六弟去了蜀中,一边与大小官僚、粗鄙军将虚与委蛇,一边计划着征讨黎、雅间的蛮獠。唉,有时候想想挺惭愧的。一帮兄弟之中,就他最懒散,最漫无目的。
衙门里其实没多少事可做。他数学很好,火眼金睛,又在海关干了多年,从小小的令史做起,对其中的门道太清楚了,很大,没那个必要。
至于新码头、仓库、衙署的营建,都是小事。
邵观诚可是有营建士“学历”的,兴之所至,自己就给画图设计出来了,免费,为朝廷省了不少设计费用。
当然,有时候他懒了,没兴趣,那就交给别的营建士好了—这种官方工程,必须有营建士设计出图、协助督造。
几年下来,邵观诚其实设计了不少项目。如海关灯塔、怀仁县海堤、朐山临塘陂、涟水龙兴寺等,一开始都没收钱,后来经人提醒,不能扰乱市场,这才开始收费。
是的,营建士是一个非常不错的职业。对于考不上进士,同时又有点数学、工学基础的人而言,真的是条很不错的出路。
或许无法让你大富大贵,但过上乡绅的体面生活却不成问题,因此还是吸引了不少人学习、报考的。邵观诚从没想过靠营建士致富。当初就是兴趣来了,随手一考,就考上了。然后免费给人出图设计,就当练手,乐此不疲。
他就是这么一个随性、懒散的人,就是玩。
******
刘隐刚才看到了邵观诚。
这么一个年轻的人被前呼后拥,想不注意是很难的。稍一打听,原来是大夏齐王、海关市舶副使。刘隐可太了解市舶使了。
广州市舶使原来就是他小舅子在做,捞钱嘛,不寒碜。
邵树德派亲儿子来当市舶副使,定然是监视市舶使顺带捞钱。“那边围起来的是什么地方?”刘隐伸手一指,问道。
看得出来,那里本是一片荒地,但被围了起来,还是奢侈的砖墙。
砖墙内传出了鼎沸的人声,似乎有很多人被“关”在里面,吵吵嚷嚷,不知在做些什么。“交易所。”负责将他们送去洛阳的军将看了一眼,语气平淡地答道。
“交易所?”刘隐有些不解,但看人家也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样子,只能压抑住好奇心,跟着向前走。一起来的波斯蒂人已经钻进了“交易所”,看样子是去交割货物了。刘隐若有所悟,不就是个坊市嘛,还搞得神神秘秘的!
“赶紧走。”军将见刘隐还在东张西望,招了招手,催促道。一名武夫用力推了一把,刘隐跌跌撞撞向前。
蕃客的船只到海州便停了,驻扎在海州的平海军一部派了五百名军士,押送他们一行人
前往洛阳。刘隐暗叹一声,心情也沉重了起来。
再回头看了看家人,他们也是一副惶恐的神色,刘隐就更加难受了,脚步愈发沉重,竟然走出了悲凉的感觉。
“怎么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军将在一旁笑了,道:“你死不了,这样子给谁看呢?”“嗯?”刘隐精神一振,拱手作揖道:“还不知将军名讳。”
“平海军都虞候王师鲁。”军将回了一句,然后将所有人引到另一处小码头,在此乘坐小船前往对面的海州。
“敢问可是青州王帅之弟?”刘隐问道。
“家兄便是王师范。”王师鲁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说道:“现在可有数了?”刘隐的脸色一下子好转了起来,叹道:“今上可真是古来少有的仁厚之君。”
王师范一家人都能被赦免,他还怕什么?更何况他搜刮了那么多钱献给朝廷,怎么着都能买一家人的平安吧?
另者,朝廷派王师鲁押送—嗯,护送他们入京,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态度。想到此处,刘隐差点流下眼泪来。
他的心情,外人无法理解。那种煎熬,那种忐忑,那种后悔,没有经历过的人真的难以体会。小船花了半天时间才将所有人都送到了对岸。
刘隐默默观察,这些固定往来的小船不止运人,大部分时候在运送各种商品。看船的吃水深度再想想大食人的喜好,不用猜了,就是瓷器。
邵树德—圣人做买卖也是一把好手啊!
如果所记不错的话,海州本是朱瑾的地盘,其实挺荒凉了,能有十万人就不错了。但圣人夺占此地后,苦心经营,花了十余年时光,慢慢将其打造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大港。
刘隐知道这有多难。
大食商人,主要在广州交易,去泉州的就少很多了,有一部分会远航至明州等地,但真的不多。至于去到海州的南海舶、波斯舶,你确定不是迷航?
但他老人家就生生把大食人“骗”到了北地,靠的是什么手段?那个交易所或许是其一,但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刘隐仔细想了想,这才终于有了眉目:载着他们北上的波斯舶船舱内,不就装着许多胡椒、豆蔻么?大食人逐利而来,你只要给他们提供足够的利益,他们就会不辞辛劳,四处奔波。
圣人做到了,海州也初露锋芒。
看着那一辆辆拉着胡椒西去的马车,刘隐低下了头颅。
第八十一章 夕阳产业
从海州前往洛阳,总计一千六百余里,先向西至徐州,然后或走陆路,或乘船前往汴州,再西进洛阳。
四月十六,一行八百余人抵达了徐州,停留了两天后,等到了一批船,于是分散搭乘,前往汴州。
“王将军而今汴水用得还多么?”刘隐与王师鲁同乘一船,左右闲来无事,便问道。
“怎么不多?”王师鲁看了他一眼,道:“不光汴水,涡水、汝水、颍水、蔡水、涣水等都用上了。昔年圣人与朱全忠争夺河南,对四通八达的河网印象深刻。如今河南已是王土,自然要大加利用。”
刘隐点了点头。
他也曾是一方雄主,眼光还是有的。圣人与梁军打仗,怕是因为河南密布的水网吃足了苦头吧?
河南四战之地,同时也是四通八达之地,无论往哪个方向用兵,都十分快捷便利。密布的水网还能提供廉价、快速的运输通道,如果是一个雄主占据河南,这些运河便能成为他征战的利器。
当然,如果没有雄主,那河南就是死地。
世事无绝对,看人的。
运河上的船只还是很多的。刘隐看着不过瘾,站起身来眺望。
一艘又一艘船只交错而过。
刘隐眼尖,看到了船舱内露出的毛布一角。这种东西,即便是岭南也出现了,但销量并不大。毕竟冬天不是很冷,需要穿毛衣的时间不长,也就那些家中宽裕的人会买。
毛布之外,还有其他许多商品,但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太清楚。
不过,刘隐可以猜得出来,大概就是皮货、药材之类。
货物之外,他还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王将军,为何纤夫那么少?十艘船里有六七艘是靠挽马拉纤?”刘隐转过身来,虚心请教道。
“一者,以人为畜,不好。”王师鲁大义凛然地说道。
刘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但心中并不信:你扯淡呢?
“二者,国朝牲畜很多,没必要用人。人的力气也没有牲畜大。”王师鲁说道。
刘隐这次沉默了。
用牲畜来拉纤这种事,古已有之,为何始终不是主流呢,因为短缺啊。
犍牛、挽马、骡子这种适合拉纤的牲畜,你以为真的可以随随便便弄到?
前唐还算牲畜多的。刘隐并不知道,以后有的朝代其牲畜保有量还不如前唐。
唐时官员骑马上朝,外出也是骑马。
北宋寇准何等身份,回家只能骑驴。
这也就算了,关键是驴的数量也不太够。宋仁宗征西夏,从全国调集五万头驴来运军粮,简直匪夷所思。
唐时大名鼎鼎的淮西骡子军,动不动就是五千骑、八千骑。而奉朝廷之命征讨他们的魏博军,也有上万骑兵。
王镕与李克用大战,引“十万骑”,虽说有点浮夸,但十万匹马还是有的。
一个高度发达的农业社会,没有足够的牲畜,原因只有一个:老百姓穷。
而恰恰北宋的赋税比晚唐五代还要重,完全对上了。老百姓穷得掉渣,哪来的牲畜?
“三十年前,圣人尚在灵州,为了筹措军赏,大肆卖马。”王师鲁又道:“一匹索绢三十余匹。三十年过去了,而今一匹马也就二十匹绢,便宜的时候甚至只要二十匹杂绢。广州一匹马多少钱?”
“如果是北地健马,少说也得六七万钱。”刘隐说道。
王师鲁算了一下,如果是一般的绢帛,折合下来差不多二百匹了,几乎是北地的十倍。
“几十贯买一匹马,这也太贵了。”王师鲁惊道:“百姓谁用得起?这都可以买一
处不错的农家宅院了。”
“百姓又怎么可能用马。”刘隐笑道。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王师鲁说道:“要想让人用得起牲畜,就得把价格打下来。几十贯钱做点什么事不好,非得买马?前唐最缺马那段时间,被回鹘人敲诈,也不过四十匹绢一匹。”
安史之乱后,唐廷的养马体系一度崩溃,不得不向回鹘购马。
回鹘人不是傻子,见你缺马,当然索要高价,“乾元中(回鹘)岁来市,以马一匹易绢四十匹,动至数万马。“
回鹘人不但卖高价,还一次就卖几万匹马,一匹马四十匹绢堪比抢劫——折合成钱,怎么着也要20贯的样子。
但唐廷慢慢花时间调整了过来,开始在各处重建牧监。他们甚至在福建都养马、驴“游畜之”,泉州当时养了七千匹马。
昭义节度使在潞州津梁寺附近养马,“马如鸭而健,世所谓津梁种者,岁入马价数百万。”
潞州津梁寺的马甚至形成了品牌,每年稳定向市场上销售五百匹左右的马。
太和七年,银州刺史刘源奏,银州已经有了七千余匹马。
在这一年,大唐马价下降到了15—20匹绢,大概8—10贯钱的样子。
对比北宋,一匹马几十贯,这还是军购价格,民间采买要近百贯。驴、骡、牛的价格,甚至远超战争频繁的五代王朝——这可是太平盛世时的牲畜价格,直教人想不通,怎么会无能到这种程度?
夏朝经过三十年苦心孤诣的马政,又与草原互通有无,马价年年下跌。而且,充斥市面上的马的整体质量不错,本来价格就应比唐马高一些,结果基本维持了原价,可见社会面上的牲畜保有量已经相当高了。
农业社会牲畜的作用,无论怎么拔高也不为过的。
“大夏现在到底有多少马?”刘隐方才看到了一匹体型非常高大的健马,有些吃惊,于是问道。
“这个…………我也不甚清楚。官马数十万匹应当还是有的。”王师鲁想了一下,说道:“百姓所养之马,或不下二十万匹,兴许三十万?甚至更多?没人统计过,但关北、关内、河陇、直隶随处可见骑马的健儿,这也是事实。明年马价一定比今年更低,这是肯定的。”
“为何?”刘隐问道。
“契丹马、黑水蕃马、渤海率宾马都等着进入中原呢。”王师鲁说道:“各官牧应该也会放一批马出来,三五万匹不成问题。”
刘隐长吁一口气。
幸好老子没死硬到底。民间养马二三十万,这什么情况?岭南诸镇,能有五百、一千骑兵,就可以耀武扬威了。和人家一比,真是气死人。
“马价低了,运河上的纤夫慢慢都会消失。”王师鲁指着一群慢慢走过,喊着整齐号子的男人,仿佛在说什么夕阳产业:“他们得自谋生路了。”
“其实不光马价,牛价这些年也跌得厉害。”王师鲁又道:“我听闻营州、沈州从战利品中挑选了数万头牛犊,打小训练,让它们习惯耕地。不过这只是应急手段,司农寺一直在培育力气大、耐力佳的耕牛。老百姓也挑选了一些相对温顺的牛,令其交配,产下牛犊后训练。肉牛不值钱,奶牛值钱一些,耕牛最值钱,耕牛便宜了,百姓用得起,便能多打粮食,自己也省力,被征召训练的时候,便没那么多怪话。”
刘隐闻言,张大了嘴巴,良久之后,又一次谦卑地低下了头。
今上这番作为,他是服气的,比战场上击败他更加服气。
他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人。
“其实,我认识一些蕃客海商…………”刘隐说道。
“没被你杀了?”王师鲁笑道。
刘隐尴尬地坐了下来,道:“他今年没来,不过往年曾贩卖了十余匹大食马至广州,号称宝马,我让人买了下来,养在苑林之中,不过都养死了。”
“+!”王师鲁一惊,骂道:“暴殄天物的东西!圣人苦求宝马不得,你给养死了!”
“不过——”王师鲁理了理心绪,道:“别说我不帮你,今日就指点你一条明路。”
“将军请说。”刘隐也觉得自己好像搞砸了事情,有些惶恐。
“如果你能联系上那个海商,可令其再次贩马而来,朝廷重金求购,甚至可授予官职。”王师鲁说道:“若办成此事,绝对是大功一件。”
“多谢指点。”找到了可以立功的门路,刘隐心中喜悦。
二十五日,一行人抵达了汴州。
稍稍停留一天,然后继续北上,经万胜镇、圃田镇、荥泽、河阴、巩县、偃师,最后沿着漕渠驶入了
洛阳城中的新潭。
船只下锚后,他们也上了岸。
卫尉寺接手了刘隐等人,将他们暂时羁押在神都苑之中——人数太多了,足足三百多,先去神都苑的
园圈帮着干干活也是好的。
王师鲁给手下兵士们放了两天假,约定三天后在城东泄城渠外登船返回海州。
他不是第一次来洛阳了,但却是第一次乘船抵达洛阳。
河运的便利,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在新潭附近逛了逛。
这里几乎是一个大型商品集散地,各道各州甚至各国商人在此汇聚。什么商品都能见到,什么人都能见到。
百姓面露骄傲。
税吏喜气洋洋。
士人乐不思蜀。
圣人驻跸北京数年,东京的繁华甚至更上一层楼,半点没受影响。
洛阳的位置,确实得天独厚。
如果通往襄阳的水道能打通的话,那么江汉一带的财货也能以一个异常低廉的价格输送进来。
以如今大力发开襄郢复鄂岳等州的情况来看,一旦这些地方成熟了,对洛阳而言,有没有江南都不重要了,江汉可以成为大夏的粮仓,甚至还能提供大量绢帛、茶叶。
好地方,得赶紧在洛阳购置处宅子。
另者,圣人差不多也该动身回来了吧?
第八十二章 临别谈话
开过年来,最重要的事其实就是科考了。
科举改革方案已经定下但今年并不执行。这种影响力较大的根本政策的推广,是需要缓冲期的,也需要让全社会知晓。
因此,新方案将在下一次科考时正式执行,即三年后。
或许是因为科举分榜的风声早就传了出去,今年考试的人特别多,竞争十分激烈。
所有人都想有个正牌科班出身,可以理解。
事实上从唐以来,科举出身的重要性就在一直增加着。
唐代宰相214位,科举出身的150人,占70%,其中进士科出身的124人。五代宰相46位,科举出身的25人,占54%,其中进士科出身的23人,明经科出身2人。
宋代宰相71位,科举出身的55人,占77%,全部是进士科出身,且多为高第。今年邵树德亲自主持了殿试,总计七十八名进士在金台殿参加,最终汴州人崔邈获得状元,立授中书省右补阙。
大夏建立以来,只有过两次殿试,两位状元崔税、崔邈,一为秘书郎,一任右补阙,都是非常不错的清贵官。
四月,邓城公主邵福出降蕲州州军指挥副使、李唐宾之子李延美。
自小备受宠爱的江陵公主邵采薇则选择了同学、渑池县尉、秘书监卢嗣业的小儿子卢铣,让一众勋贵子弟们扼腕叹息。
四月十五,邵树德又册封封绚之女邵颐为永嘉公主、裴贞一之女邵宪为永康公主、储氏之女邵希为青田公主、储氏之女邵维为仙游公主。
四月底,金刀军副使张归霸病逝,诏以李嗣昭代之,另赐凶器若干,着太常卿丁会主持葬礼。
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张归霸之女是自己的儿媳,嫁给了三郎邵勉仁。其人又是梁军降人的重要成员,故邵树德不介意给予哀荣。
五月初一,朔望大朝会在金台殿举行,结束后廊下赐宴,然后大伙收拾行李,随驾回返东都。
临行之前邵树德召来了北京留守、北平尹封衡谈话。
“还驾东都之后,朕也不知还会不会来北都。”邵树德说道:“封卿为北京留守,可知接下来重点是什么?”
年纪大了,过一年算一年,不再像年轻那会什么事都笃定无比。说起来有些悲凉,但这就是人生。
“移民、兴农、修路、教化、贸易。”封衡胸有成竹地说道。
“展开来讲一下。”邵树德微微颔首,道。
“幽州蕃部,尚有一些须收尾。北平诸县原有百姓,再迁移五千户至湖北道,
代之以关西移民。”封衡说道。
“朕在幽州,尚有动乱。朕离开之后,或有更多人跳出来。封卿手段要柔和
一些,别太生硬。”邵树德说道:“当然,若有人作乱,即刻联系驻军,厉行镇压。继续说吧。
幽州的移民,其实也进入到尾声了,最多再持续三年,差不多就会稳定下来。
到了那时,原幽州镇诸州也将成为大夏的核心基本盘——所谓基本盘,核心在于人,邵树德早早把握住了这个关键。
“三茬轮作制会深入推广,配套之牲畜、农具以及足够的农学生,臣已多方联络,可陆续解决。”
“很好。”邵树德点评了一句:“农牧并举之策,其意义并不在于农业,你能认识到其重要性,很好。
三茬轮作制带来的农业可持续性增产,固然让人欣喜。但除此之外所带来的商业、手工业的繁荣,同样让邵树德很重视。
皮革、牛筋、牛角、毛布、奶制品、烈酒等等,这是一连串的产业,环环相扣,缺一不可。它们的
存在,将给北方农民带来大量的现金收入,其意义非同小可。古来盛时,农民家里或许有足够的粮食,比如开元、天宝年间,耕作三年便有一年积蓄,谓之盛世。但农民们获取现金的渠道还是很少,生活提升到一定程度后,便上不去了,好像有条天堑横在那里一样。
再从整体来说,随着气候的持续变冷,北方很多地方已经不再适合蚕桑。唐时有“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但现在你去泾原看看,还有没有人种桑织布了?很少很少了。
说实话,现在绢帛的价格还是高于毛布的。如果有选择泾原百姓还是乐意织绸,而不是养了一大堆绵羊织毛布。
但比起三十年前,气温的下降已经让人有所觉察了,传统的种桑织布的生产模式已经走向末路,不得不进行改变。
来这世间一遭,享受了诸般用度,玩弄了那么多女人,邵树德觉得自己有责任为北方百姓提出一个解决方案,让他们原有的生活水平不至于彻底崩溃,甚至还隐有上升。
再把视角放大一些,气候变冷之后,南方将会慢慢变得宜居,经济会一年比一年好。从平衡南北方经济差异的角度来说,这也是必要的举措。
最后便是国防方面的作用了,这个无需多说,所有人都明白。
“至潞县的一等国道,年中便可完工。下半年,臣会征发役徒,继续向东修路。”封衡又道。
“这个事情不止北平府一家,要与蓟州、平州、营州相互协调。”邵树德说道。河北的一等国道,目前主要修建北部这一段。
昌平至北平的去年就完工了,北平到潞县的即将完工,未来会一直向东,修到营州。至于后半部分是走沿海辽西走廊,还是传统出塞道路,到时候再看。“教化之事,臣会督促各县广办经学、农学、医学、数学、工学,争取至少普及经学、农学、医学三类学校。”封衡继续说道。
“封卿倒是实诚。”邵树德笑道:“如此甚好。数学、工学州里办学即可。”
县一级设立经学、医学,这是前唐就有的规矩,普及得很好,相关人才也很多。但大夏极端重视农业,现在农学也是根基之一。
农学生干得好的,也能升官升上去,虽然目前最高只到州一级,大部分还在县里打转,但这已经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当然,就前唐来说,各种稀奇古怪身份的人都能当官,大家早就习惯了。
邵树德也一直在给人们灌输一个印象:并非只有科举出身的人才能当官,科举出身之中,进士科虽然最重要,但也不是唯一途径。
他是绝不允许科举统一官场的。宋代宰相全员进士出身,且高第比例居然高于唐代,宰相以下的官位大体相仿,这是很不可思议的。按理来说,更严格的科举制度应该会给予普通人更多的机会,但事实并非如此。
究其原因,大概就是堵塞了其他出身的官员的路,比如“***干部”,以及他们用命换来的子孙荫官的上升途径。
这个比例其实是非常大的。
武人在战场上拿命拼,还不是为了封妻荫子?你堵住了这条路,或者把荫官的天花板上限给拉低了,自然打击积极性。既如此,这个天下是你们科举文人的,你们自己去玩好了,老子在战场上意思意思就得了,何必去拼?
凡事过犹不及,各个渠道出身的官员平衡竞争是最合适的。
“贸易之事,臣打算扩建直沽港,以更好地沟通辽东道乃至南方。”封衡最后说道:“臣思来想去,再过数十年,辽东定然为国之重镇,与中原之联系日益提升。而南方纳入王化,将来也要与北都联系,直沽港现在堪堪够用,但未来则不一定,扩建势在必行。
邵树德点了点头。
水运是便利的,这都知道。北平作为北都,现在粮食产量颇为丰裕,但将来呢?他不确定气候变化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但未雨绸缪总是对的。
况且有时候不仅仅是气候所带来的问题。
古今中外,很多首都原本都定在物产丰饶的地方,为何渐渐地粮食不够吃了?
一是需要供应大量官员、士兵、商人、手工业者等不事生产的人群。
二是首都的商业定然会十分发达,而商业发达的地区必然会催生商品化的农业。首都附近的百姓会种植蔬菜、水果甚至花卉,供京城消费,而不是粮食。
三是权贵们会大量侵占土地,修建马球场,圈占猎场等等。即便不占地,他们也会有截留水源修建水力作坊,继而影响农业生产等举动。
其他零零散散的原因还有很多,总之事情是复杂的,首都附近的粮食生产一定会败落,无论中国还是外国的历史,都证明了这一点。
北平府的条件其实很不错,有运河通往富饶的河北大平原甚至是河南,还可沟通海外,河运、海运都相当便利,扩建港口确实是必须。
“封卿所言,甚合朕意。”听完之后,邵树德起身,走到了院子里。
封衡快步跟上。
邵树德看着长秋院内的一草一木,默然良久。
“封卿。”他喊道。
“臣在。”
邵树德从器械架上取下一把重剑,舞了舞后,问道:“听闻封卿骑马驰射,可十中三四,不知刀剑用得怎么样?”
“早年用过陌刀。”封衡笑道:“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会用陌刀,自会用重剑。”邵树德说道:“朕赐此剑于你,曰‘尚方斩马剑,。北平局势复杂,朕总有些不放心,封卿可用此剑,斩叛臣、乱臣、佞臣,先斩后奏,雷霆处置。
“臣遵旨。”封衡一脸肃容,郑重应道。
他是北平尹、北京留守。
北平尹这个职务没什么,只比刺史高半格罢了,且只能管民政,不涉及军权。但北京留守这个职务却是军政一把抓,权力颇重。
今有了尚方斩马剑说话底气更足,更可大力推行各项政策。
五月初三,邵树德离开了北京,一路西行,经河东返回洛阳。
第八十三章 追忆
邵树德前往河东的路线大体是经易州、定州,然后过飞狐陉,进入河东地界。
五月二十七日,圣驾抵达代州,顺道祭奠义兄李克用,收一波河东军心。
正常的祭品之外,还把刘仁恭的几个儿子也抓来了。
仁恭曾是李克用任命的营平镇使,非常受信任,但他背叛了李克用,让他耿耿于怀。其实吧真不是什么大事,可谁让刘仁恭倒霉呢?
高家兄弟也背叛了,邵树德会拿他来祭奠李克用吗?显然不可能的。
可刘仁恭在契丹败亡之前仍然讨价还价,自有取死之道,那就怨不得别人了。当天,刘仁恭一家十余男丁被斩于李克用墓前,献首以告。
观礼的代州士民无不喟叹,今上与故晋王情义无双。更有那多愁善感的文人,已经构思好了一出相爱相杀的剧本,打算在酒楼茶肆广为传唱。
至于谁杀河东武人最多这种小事,就没人深究了。
离开代州之后,花了十天时间抵达了晋阳。
晋王府已被朝廷收回,改建为一处大型驿站,供来往公干的信使、将吏使用。
李克用的家人,一部分住到了洛阳新赐的宅邸之中,一部分则住到了代州乡下其实就是李落落一家。
邵树德住进了贺公雅的府邸。
这座宅子不归朝廷,是他私人所有,内务府出钱维护。
曾经的书房之中,邵树德、赵玉相视一笑。
“一晃已过去三十年了啊。”邵树德坐在桌案之后,将赵玉抱在怀中,神色间满是缅怀。
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妇人,理智告诉他可以随便享用,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但残存的现代人意识让他有些拉不下面子。
后面发生的事情让他至今回味,或许到死的那一天,都值得追忆。
他紧紧抓住赵玉的手。
其实,那应该是一次***。一回生,二回熟,后来在这条路上是一去不回头了。“贺公雅可还有族人?”邵树德问道。“有的。”赵玉轻轻靠在他怀里,说道:“贺家虽然不是大族,但也是世代牙校出身,不但太原府有人,辽州、沁州等地也有族人。“既如此兴盛,便算了。”邵树德说道。如果贺家败落了,日子过得辛苦,邵树德打算赏他们一些财物,虽然贺公雅的直系早在三十年前就死光了,只留下女儿邵果儿一人。
赵玉没有说话。她的手紧紧搂着邵树德的腰,双眼微闭。
邵树德轻轻抚着她的头。
曾几何时的满头青丝,陡生华发。
好多年前邵树德曾问赵玉恨不恨他,现在不会这么傻了。
一个已经过了四十岁还愿意为你诞下后裔的女人,又怎么可能真的恨你?
一起抚育的二子一女,将会延续他们的血脉。
赵玉突然叹息了一声。
邵树德似乎明白她的心意,也叹息一声。天光渐暗,偌大的书房之中没有掌灯。两人静静坐在那里,渐渐被黑暗吞没。不需要说什么话,有时无声胜有声。人生纵有很多遗憾,但邵树德是幸运的,从百万武夫之中趁势而起,君临天下。赵玉也是幸运的,她得到了天子的宠爱,成为了他人生拼图中的重要一块。
人生至此,何须嗟叹。安安静静地走完,迎接最终的归宿,无论多么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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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都虞候司被改成了都指挥使衙门。邵树德与陈诚二人信步走了进去。
“昔年我自隰州将李侃接来,陈卿在做什么?”邵树德问道。
“还能做什么?天天被人催债,东躲西藏。”陈诚笑道:“不光债主要找我,昭义武夫也拿刀威胁我,差点潜逃回乡。
当年的煎熬,当年的苦难,陈诚已经可以用调侃的语气说出来了。
毕竟,他已经是中书侍郎,权倾天下,历经三十年圣眷不衰。
天子是厚道人,骤得美姬、财货,都会分赐臣下。这种赏赐的频率,远远超过前唐列圣,让人不好意思。
他还重感情,善待老臣,遇到这种天子,对功勋元老来说,那也是祖坟冒青烟。
数来数去,也就汉时刘邦有这么厚道了。“窦瀚、曹翔、崔季康,接连三位大帅,或死或走,乱成一团。”邵树德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都虞候司,失望地离开了。
这里,已经没有他熟悉的任何东西。曾经的节度使衙、现在的州衙内倒还保留了原本的格局。
邵树德、陈诚二人又来到此间。
“当年李国昌父子尚在忻州,窦驸马就吓得开挖堑壕,惹得河东军士轻视,后来更是吓得跑路。”邵树德说道:“昭义、忠武、河阳诸镇兵云集晋阳,曹大帅威风凛凛,可惜他根本控制不了这么多武夫,后为李克用埋伏,中流矢而死。崔季康一个文人,死于军乱。”邵树德一桩桩回忆当年的旧事。
“就是在这间衙厅,李侃令我诛杀不服管教的河东衙将。”邵树德笑道:“其实我当时真不太敢。手头就那么点本钱,河东五万军士,一旦作乱起来,立成齑粉。好在北方尚有强敌,晋阳又一年换了三位大帅,朝廷尚有余威,武夫们也担心被清算。最后稀里糊涂杀了贺公雅,震慑住了河东武夫。现在想想,李侃或许是对的,我当年还不成熟,私心也太重。陈诚听了也唏嘘不已。
三十年,真恍如隔世。如果当年河东衙将如张锴、郭昢、康传圭、朱玫、尹钊、张彦球等人没有因之前几次作乱而被朝廷严厉申斥,心中畏惧而是煽动手下作乱,要求杀圣人平息军怨,李侃会怎么做?大概率会拿圣人丢出来当替罪羊。
圣人定然也会鼓噪作乱,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没人敢保证。
说不定圣人直接反戈一击,投奔李克用去了。
想到此处,陈诚不由得哑然失笑。那样的话,如今这个天下,或许还是梁晋纷争,圣人能得个刺史官位就不错了,大概率还得不到,因为并非李克用嫡系。
“历史的长河有很多分叉。”邵树德感慨道:“有的分叉是必然,水势涛涛,必然流向彼处。有时候则是偶然,几道分叉都有可能,但偏偏流进了那一道。往事不可追,还是走好当下的路吧。”
陈诚看着邵树德离去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前路漫漫,还能陪得陛下几时。最近十年,他一直在观察几位贤才,临走之前或可推荐一二。
秦王有武功,这是二代君王继位的必要条件,硬性要求,其实很合适。如果再有明事理的贤相帮着治理天下就妥了,无需多,二三十年足矣。
有这个过渡,第三代或仍然需要武功,但已经不用像秦王这么勇烈了。
第四代开始,即便儒雅之君,亦可坐稳龙庭。
上帝若有灵,当暂借老夫几年阳寿,奖掖后进,提拔贤才。若完成此事,死而无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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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子,想不想打仗?”晋祠之外,邵树德牵着马儿,笑问道。
“想。”李存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不过,他也有些担心。
李唐宾这种国之大将都没机会,他这种身份的人有机会领兵吗?
他看了眼跟在岳父身后的银鞍直队正折从远,大概只有这种根正苗红的关西人才有机会吧。
“晾了你几年,有甚感触?”邵树德又问道。
李存勖大窘。老岳父问话真是直接,让人难以回答。
“闷也闷死了。”吭哧半天后,李存勖憋出一句。
邵树德大笑,不以为意。折从远也跟着笑。
李存勖瞪了他一眼,你笑啥?
折从远继续笑着,我就笑了,咋地?李存勖别过头去,关西人脑子都有病,一个个跟好斗的公鸡一样。
“今年没人来晋祠捞不死苹了。”邵树德指着晋祠附近的汾水,说道:“亚子,你说河东现在会有人反吗?”
“不会。”李存勖回道。
“朕在河东砸了三百农学生、二十余万头牛羊,将作乱将吏、军士之土地分给贫民,教他们如何且牧且耕。如果这样还反,就不像话了。”邵树德说道:“朕谓之收买百姓。”“一个明君,一定要擅长收买百姓。能吃饱穿暖,就已经初步收买到位了。”
“不死苹,可收买不了百姓。义兄其实就败在这上面。
李存勖默然。话难听,说的也是事实。父亲是什么人,做儿子的再清楚不过了,他真的不擅长收买百姓。就连收买武夫,也是以纵容他们劫掠来达到目的。但河东就这么大个盘子,还越来越穷,到最后,抢无可抢,武夫也快收买不了了。
“看来你有点明白了。”邵树德回头看了一眼女婿,道:“其实你也不太懂如何收买百姓,甚至连收买武夫都不太会,你会什么?”李存勖脸色涨红。
折从远也不笑他了,轻轻叹了口气。“你服不服?”邵树德看着他的眼睛,逼问道。
李存勖沉默良久,最后叹道:“服了。”邵树德走了过来,搂着他的肩膀,道:“亚子,其实你打仗的本事不错。胸中也有一股决死勇烈之气,这就超过很多人了。
“若你没这点本事,我今日也不会和你说这些话。
“你还年轻,而我垂垂老矣。”
“我有很多梦想,没时间去一一实现了,将来还要靠你们。
“征西域,需要你们顶上来了。”邵树德说道:“咱们这些老家伙打拼了一辈子,渐次凋零。如果你们顶不上来,这天下也就没什么指望了,即便能够维持,也庸碌无比,丑陋不堪。”
“叔父······”李存勖有些感动。
“孩子都有了,还哭哭啼啼。”邵树德笑道:“承平了几年,河东百姓的日子就渐渐好转了。放眼整个天下,同样如此。这是我一辈子的心血,这个天下不能乱。就为了河东百姓不再捞不死苹果腹,为了他们将来提起李晋王父子时都大赞一声“好男儿',你也要努力。
“好!”李存勖轻轻应了一声,却好似重逾千钧。
第八十四章 选才
六月初十,圣驾离开晋阳南下。途经潞州时稍稍停留了一下。
河东易帜之后,一时间风起云涌,混乱无比。北抵朔州,南至潞州,西自石州,东达辽州,叛乱之人前赴后继,始终不绝。
潞州张万进,据城而叛,最后被投降的河东兵马剿灭。对这个结局,张万进大概至死都无法释怀吧,自己人打自己人,死得憋屈。
泽潞两州到处是操关西口音的百姓。这个锅主要由李罕之来背。
邵树德曾记得,这厮与张全义曾刻臂为誓,共同结盟对付孙儒。无奈战斗力太差,从光州到汝州,从洛阳到河阳,被追得上天入地,狼狈不堪。
孙儒走后,张全义投靠朱全忠,李罕之投靠李克用,各自安顿了下来。但这两个把兄弟,完全是两个风格。
张全义在河南府、汝州招募亡散,均田授地,以军法管治百姓,不出两年,农桑渐复。李罕之据河阳二州,把本就不多的人口又折腾了一番,以至于打仗都要张全义提供粮草。
两人分道扬镳也就不可避免了。
泽、潞、晋、绛四州百姓,对李罕之是恨之入骨的。这厮祸害人的手段一流,潞州曾经一只老鼠被炒到七千钱的高价,可见百姓的困苦。
李罕之死后,李克用接管了这两地。
他的治理能力当然比李罕之好太多了,但作为前线军州,多年下来也被耗干了最后一丝元气。这就是时局所带来的无奈。
泽潞二州十六县残存下来的百姓,人人凶悍,个个残忍,望之不似良民,甚至山贼土匪也输他们一丝亡命气质。
古来将领募兵都喜欢招一些亡命徒作为选锋或者亲兵,以震慑那些普通士卒。由此可见,亡命徒本身是比较稀罕的。但在泽潞,一度到处都是亡命徒,都不用刻意挑选了,去村里随便扒拉两下,带回来的保准全是。
如今,在大批关西移民抵达后,稍稍冲淡了一点彪悍的气息,同时也在不动声色间,让这两处地方变成了新朝的基本盘。
于是,我们便可以看到一种景象:圣驾所至之处,百姓热烈欢呼—废话,给你分地了,能不高兴?邵树德骑在马上,他的四轮马车没法通过山中的一些道路,已经通过船只经永济渠运回洛阳了。
此时见到百姓发自内心的拥戴,非常高兴,道:“泽潞有这般景象,再发展几年,便与河阳、陕虢、郑州无异了。”
“陛下,潞州原本物力凋耗、人情艰危,有此局面,全赖官员尽心竭力。别驾郭崇韬,厉行节约,劝课农桑,疮痍渐复,府库充盈,实为能吏也。”陈诚在一旁说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奇道:“陈卿这般举荐一个人,从未有过啊。”
陈诚其实很少举荐人才。纵有,也不会这般直接,所以邵树德十分惊奇,今天他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不知道这样效果其实不太好吗?
“举荐贤才,为宰相之本分。”陈诚说道。
邵树德沉默了会,问道:“郭崇韬此人品性如何?”
“据臣观察,此人不贪财,且爱护百姓,但有些刚愎自用。”陈诚说道。
“先让他当潞州刺史看看吧。”邵树德说道:“若以后还这般气量狭窄,便止步于此了。”“是。”陈诚应道。
邵树德看着陈诚的满头白发,暗叹一声。
郭崇韬这个人已经四十多岁了,真能改得了气量狭窄的毛病吗?今日若非看在陈诚的面子上,他是不会答应的。
当然,也并不完全出于陈诚的面子。
事实上河东系的文人还没怎么任用过,提拔一下郭崇韬,也算是统战需要,给晋人一点盼头。
从今往后,他也会观察郭崇韬的为人处世和施政举措。如果能有所改观的话,便会把他调到辽东、西域或五管,担任道一级的官员。
这些边疆地带,情势复杂,单靠文官或武人,都管不了。最好是允文允武之辈,才有可能镇得住。或许有人认为文武双全之辈对皇家威胁大。这是事实,无可否认。
但他们这些人,用起来也真的方便啊。
熟读四书五经,会治理民政,了解民情,有诸般手段。
能管束军队,可以与将校们一起外出打猎,增进感情,需要时还能上阵指挥作战,水平还不低。自北朝以来,多的就是这类人,只会做题、不通武艺、不会治军的纯粹文人是爬不到高位的。
如果从纯粹稳固江山的角度来说,最好大量任用只会读书的文人。他们缺了“武”这个方面的本事,即便兵权交到他们手上,也不会有太大的威胁。因为他们得不到武人真正的认同和尊敬,之所以能指挥军队,完全是靠皇权背书,对天家的威胁不大。
文武双全之辈,可就很难说了。出将入相,什么都可做得,对皇权的威胁较大。但邵树德自然没有那么小气。
他在世时,根本不担心有人造反成功。将来如果二郎继位,他也不觉得有人能成功造反。
两代人以后,制度、风气已经大变样,高骈、郭崇韬这类人,也得不到发挥的机会,只能老老实实为朝廷效力。
至于王朝后期怎么办?管那么远做什么?难道还想江山万万年?
一旦你真有了这个想法,那么所作所为就要走样了。每个开国皇帝都自信地认为自己开创的王朝与众不同,国祚一定会很长,然后开始苦心孤诣地设计各种制度、政策,认为可以万世不易,那只会起反作用。
退一万步来讲,你的这些政策真能起到效果,那又怎样?天下大着呢,你把百姓当猪养了,把人才禁锢在牢笼里别的国家呢?到时候人家看你这副不成器的样子,直接推过来,可抵挡得住?
他记得后世清末,日本派间谍走遍中国各省,得出了一个结论:清国不仅官员腐败,而且全民腐败,不堪一击。
全民腐败说的不仅仅是金钱上的腐败,包括体格、武勇、思想、艺术等全方面的腐败。简而言之,已经不在一个层次上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要想太多。反正自己的血脉将来会散到各处,还怕没猪头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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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一,圣驾出了泽潞的崇山峻岭,抵达直隶道怀州。
孟、怀二州,因为孙儒、李罕之的关系,曾经是一片白地,但经过十几年的移民建设,已经成了关西人的根据地。
邵树德在这里,着重巡查了永济渠西段的水利工程建设。
“当年怀州之战,纵兵追击庞师古。时逢大雨,将士们在烂泥地里打滚,艰难无比。”邵树德感慨万千,道:“但当年的烂泥地,而今都成了万顷良田。又有渠水通黄河,好地方。”
汉之河内郡,能不好么?
东汉之时,河内户口超过河东。唐时,河东超过河内。
到了夏朝,河内说不定又要超过河东了。
一个地方的发展,与政策息息相关,核心地盘总会得到各种优待。
“陛下,永济渠西段经过多年治理,通航条件已经大大改善。”门下侍郎赵光逢遥指前方,说道。那里是沁水河面上船帆点点,昼夜不停地运输着,将已经成为品牌的“河阳麦”输送入京。
沁水西岸,沟渠如蜘蛛网般密密麻麻,将潺潺流水送入田间地头。
而一望无际的田野之中,沉甸甸的麦穗已然染上了金色。再过月余地里的小麦便可收割了。沁水东岸,农家少年郎骑着马儿,在田间地头巡视着。
见到年岁相若的同龄人之时,轻声谈笑。
遇到挎着果篮的小娘子之时,又故意加快马速,互相较劲起来。
就百姓而言,宁可养牛也不愿养马,因为牛的经济价值更大,照料起来也更简单。但如果生活上已经不那么窘迫了,有一定的余裕时,养匹马也不是不可接受。
“以往你们上疏谈及百姓生活,朕将信将疑。”邵树德突然一笑,说道:“但一路走来,发现很多人家都养了至少一匹马,朕信了八分。如果生计艰难,第一件事就是把用处不大又麻烦的马儿卖掉。对农家来说,哪怕骡子都比马管用。”
陈诚、赵光逢等人听了皆笑。
想要糊弄圣人,是真的不太容易。他有太过丰富的生活经验,能从细节处推测全貌,做出自己的判断。
陈诚犹记得,圣人曾说,乡村酿酒业的恢复,是这个乡村百姓生活恢复乃至富足的标志。仔细想想,颇有道理。
如果是一个常年养在深宫里的天子,他能通过种种蛛丝马迹来判断百姓生活吗?
他不能,因为他没有生活经验,官员们甚至都不需要费心费力作假,东西放到他面前都未必看得出来。
不仕州郡者,无以为宰相。
不通民情的天子,也就只能玩弄权术了。
今上根本不需要玩弄权术,他一般也不玩弄权术,他就那么直截了当,站在那里,就能讲出一二三,他是真的懂。
“宋侍郎治河阳多年,如今这一切,他看在眼里,应该也很欣慰吧。”邵树德转头望向南方。宋乐也老了,时不时告病在家。
邵树德叹了口气,让人拿来纸笔,当场写道:“中书侍郎宋乐·····劝农重谷,以备饥荒,训卒练兵,用防寇盗。但躬行俭约,政不烦苛,省宴乐则务赡军需,绝饷遗则尽资公用,渐使疲羸苏息,帑藏充盈。减朕之忧勤,宽朕之怵惕······宜加食邑二百户。”
写完,翻身上马,道:“回家。”
第八十五章 迎接
建极十年七月初九,洛阳北白司马坂,晴。刘隐从劳动中解脱出来了。
神都苑中有不少园固,种了许多果树。可怜他堂堂清海军节度使,去到神都苑后第一件事,居然是客串果农。仔细想想,悲从中来。
他现在已经不作他想,赶紧放了我,当个普通洛阳市人就行,不奢求其他了,唉。
“总算看到点盼头了。”刘台走了过来,也不嫌地上脏,直接一屁股坐下,从包袱里拿出一块胡饼,递给大哥,道:“王宫监不是说了么,圣人返回洛阳后,就会赦免咱们,兴许还能给个官。”
“大夏立国十年了,哪还有那么多官缺?”刘隐摇了摇头,道:“纵有,也是八九品的小官没甚意思。”“大兄,能有八品官不错了。嫂嫂、侄儿、侄女一大堆人,不做官怎么养活?”刘台问道。
刘隐听了也有些纠结。
他给朝廷搞了几十万缩钱、几十万匹绢,外加各种海内外货物,价值难以估算,到头来连养家都困难,像话吗?
刘台一边吃着胡饼,一边观察大哥的神色。
其实,那位王阐王宫监已经隐晦地说过了,圣人会赏赐他们宅邸,再给点小官做做。被没收的家财,或许也能发还一部分,前提是老老实实,别满嘴怪话,怨天尤人,那样谁都保不了你。
还好,刘隐听了后,点了点头,道:“往事已矣,确实不可过于挂怀。唉,反正也是一武夫,面子不面子的,不太打紧。下半辈子,凑合着过吧。”
“正是。”刘台高兴地说道:“古来雄猜之主,逮着投降诸侯,往往赶尽杀绝。今上么,基本都留有一命,甚至还能让人过得体面一点。”
如果家里没漂亮女人的话,刘台心中默默补了一句。
“体面是难喽。洛阳居,大不易啊。”刘隐苦笑一声,道:“很多官员还是租房子的呢,咱们这种降人,就别想了。”
前唐之时,长安的房子就很紧俏。宰相还有公家提供的房子住,普通官员租房的一大把,甚至还不如普通百姓—很多长安市人都有祖上传下来的房子,隔壁的五品官邻居却在租房。
夏朝的洛阳也差不多。
朝廷曾下发过一次《许盖屋宇敕》,即发动百姓清理洛阳废墟,盖一批房子出来。但那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那会洛阳至少三分之二的面积还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的状态,与如今可不好比。
刘隐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历史机遇”,但他也知道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道理。来得早的百姓有房子,且地段、位置还不错,晚来的将官却不一定有,世事之离奇,直让人感慨不已。
“大哥,你为朝廷弄来了百万钱帛,何至于此。”刘台嬉笑道。刘隐也笑。
朝廷若有良心,当会给他“提成”,若不给,你也无话可说。
不过,确实该积极一些。若被赦免了,就派人回广州看一看,重点琢磨大食马的事情。此事若成,赏赐断断少不了的。
说到这里,两兄弟也无话了,专心低头吃胡饼。
刘隐也是饿了,很快吃完,还打了个很响的饱嗝,引得附近之人扭头相望。他尴尬地笑了笑。
都是曾经的诸侯啊,至少也是他们的子侄辈。
钱锣之子钱传瓘,前国子监贡生,如今的太府寺平准署丞。李克用之弟李克柔,光禄寺太官署令。
再远一点,还可见到王师范之弟王师悦,大理寺评事。王审知的一群子侄也来了······
娘的,邵树德见到这种场面,虚荣心会膨胀到什么程度?他的王朝开国十年,诸侯尽皆入朝,俯首听命。
蕃邦小国也一个个剪除,酋豪歌舞从之。
人生至此,也别无所求了吧?若换作自己,大可筑起铜雀台,终日醇酒美人,再派人出去寻仙访药,日子不要太舒心。
可惜啊,今上不愿过这么舒服的日子,自己找罪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或许也只有他这么执着的人,才能创下这么一番大事业吧。
回想起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刘隐又很是佩服。这个世道,总得有人出来收拾残局,不然他怀疑他死后,儿子们能不能稳固基业,说不得最后还是只能传给兄弟。就那样,也说不准是个什么下场,唉。
“来了,来了!”有太常官员策马而过,一路高呼。刘隐兄弟立刻起身,掸了掸灰尘,一脸肃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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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皇万岁!”圣驾刚一出现,鼓乐齐鸣,官员、侍卫们纷纷拜倒在地。邵树德与皇后下了马车,接受众人朝拜。
“吾皇万岁!”高呼声一直传到远处的北邙山,数千人齐齐拜倒在地场面极为震撼。邵树德静静感受了一下,心潮澎湃不已。
这就是权力让人迷醉的地方。
他花三十年时间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天下,拜倒在地的官员们在口呼“万岁”之时,真情也要多上那么一两分。
这样的江山,又怎么舍得离去,怎么舍得轻易撒手?
“先生快快请起。”短暂的膨胀过后,邵树德很快清醒过来,快步上前,将中书侍郎宋乐搀扶而起。“陛下终于回来了。”宋乐笑道:“老夫真是望眼欲穿,每天都派人去河阳渡口打望。”
这种俏皮话,也就宋乐能说了。
邵树德哈哈大笑,拉着宋乐的手举步前行。
留守洛阳的多为中低级官员。邵树德一个个看过去,发现多了不少新面孔。
感受若宋乐如同枯树般的消瘦之手,心中又生感慨:大夏已建立十年了,新老交替也在稳步进行之中,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功成则退,
“都起身吧。”邵树德双手虚抬,道:“朕幸北都这段时日,洛阳文武庶官、中外执事,皆肃恭职任,朕心甚慰。今照旧例,赏赐有差。”
话说完,自有侍卫一一传达下去。
霎时间,欢呼声再起:“臣谢陛下隆恩。”邵树德笑着把宋乐拉上了马车。
宋乐稍作推辞一番,便应下了。与帝后同乘一车,这是莫大的尊荣,也是对他功劳的肯定。
其他人看到了,心中自然也有自己的看法:圣人,终究是重情重性之人。元从老人有官爵富贵,以及不经意间得到的额外恩宠,新投之人也有见面礼。在今上手下干活,自在、惬意、舒坦。
圣驾离开白司马坂,顺着一等国道慢慢南行。
邵树德听着窗外仍在不断传来的“万岁”声,有些动容。
那是闻知消息后赶来的百姓,被侍卫们远远拦在外侧,他们还记得当年邵圣分赐宅园、田地的恩德,也为关西走来的这位天子而振奋。
仔细对比一下,北平府虽然也大力迁移了关西百姓过去,但终究根基尚浅。关于这一点,邵树德原本还没怎么感觉得出来,但这一回到河南府,扑面而至的热情便让他感受到了明显的差距。
这是真·基本盘!
“昔年朕亲自指挥攻打洛阳,大军在白司马坂筑城,隔断洛阳与河阳南城的联系,此为胜负手。那一仗,梁人负隅顽抗,霍存、霍彦威父子双双战死。河阳、巩县、河阴、汜水等地几乎打成一片白地。”邵树德掀开窗帘,看着外面平整的农田、果园、牧场,说道:“也十多年过去了,看到疮痍渐复,百姓安宁,顿觉什么都值了。”
“朱梁诚为陛下最难缠的对手。”宋乐附和了一句,又问道:
“陛下幸北都这几年,东都也变了大模样,可要巡视一番?”
邵树德有些意动,旋又说道:“先回紫薇城吧,休息数日再说。”他确实累了,不是身体疲累,而是精神累。
回到洛阳,他才骤然惊觉,原来自己在外面的时候,神经一直是紧绷着的。
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压力,仿佛再严重、再艰难的事情,都能从容应对,云淡风轻。但此时才隐隐感觉到,原来不是没有压力,而是他将这些负面情绪都牢牢压制在心底,潜意识中还是有那么一丝丝不安,让他睡得没那么舒坦,过得没那么舒心,哪怕身边都是熟悉的人。
湄沱湖那会,与那么多野人头领谈笑风生,真的不担心吗?龙泉府之时,到处是叛乱的消息,不烦吗?
甚至在北平府的时候,总觉得燕人还贼心不死,蠢蠢欲动。
他知道自己想得太多,做得太多,担心得太多,即便表面上不是在打猎钓鱼,就是在女人身上发泄,看似优哉游哉,但居然得不到真正的放松。
怪不得君王得了天下之后,轻易不会离开自己的老巢,哪里都没老巢舒坦啊。精神放松之下,寿命也能长一些。
七月初十,圣驾在万众眠目之中,经上东门入城。
即便有军士维持秩序,洛阳的大街小巷依旧挤得水泄不通。
洛阳、河南二县的衙役几乎全员上阵,在州兵的配合下清出了一条道路。马车缓缓驶过天街进入紫薇城,最后停于陶光园外。
离京数年,终于回来了。
第八十六章 委任与动员
圣人回京后,一连两个月都没出京,似乎在大内休养生息。
唯一传出的消息,圣人多了一个儿子,还办了满月酒,但没人知道是哪个嫔妃生的,只知道交给皇后抚养了。
不过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圣人爱玩野女人,满洛阳都知道。兴许又是在外头玩了哪个民妇,结果肚子给弄大了,瞒不住了,只能带回宫内抚养。
八月底,柔州契苾部酋长契芯璋病逝,璋子让继位。
九月初五,陇右道巡抚使韦昭度病逝,诏以户部侍郎张玄宴代之,翰林学士郑珏出任户部侍郎。
同月,淮海道学政张文蔚暴卒于位。圣人以其劝进有功分授其弟彝宪、济美、仁龟为登封县丞、林虑县丞、寿光县主簿,录其子张铸入东京国子监。
又以赵光胤为淮海道学政。
重阳节那天,邵树德在神都苑内休养,顺便接见了一批官员。
大明宫宫监韩全诲、太极宫宫监刘季述、兴庆宫宫监张彦弘站在那里,神色间毕恭毕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逾矩。
内侍王阐一边给圣人斟酒,一边偷瞟了他们一眼,心中暗爽。
大夏三京,北京临朔宫宫监给了仆固承恩。圣人幸北都期间,仆固承恩服侍恭谨,让圣人十分满意。东京紫薇宫宫监丘思廉、上阳宫宫监王彦范这几年没见到圣人,有些失了圣眷。不过在圣驾回宫之后,又天天服侍,好感度慢慢回来了。
最倒霉的就是西京三大内的韩、刘、张三人。虽然自前唐末年,他们就果断投靠了过来,尽心尽力,但终究远在西京,渐渐地没人搭理了,想必非常苦闷。
不过也不能放松警惕啊!王闸将酒壶放到一边,小心翼翼地退后。
圣人要了解西京三大内的情况,就把他们三人喊过来了,这不就有表现的机会了?“西京宫城如何了?”邵树德舒服地瘫在躺椅上,问道。
神都苑内鸟语花香,凉风习习。
双胞胎阿布思执扇于后,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两名十三四岁的女真少女轻轻捶着腿。
淑献皇后何氏拿起一粒剥好皮的葡萄,塞进邵树德嘴中,时不时与他眼神对视一下,露出妩媚的笑容。
邵树德的回应很少。
女人很多,但不是每个都有感情,绝大部分还是工具。正如剑鞘用来插剑,箭囊用来装箭矢一样,这些女人也是他盛放某些东西的容器,仅此而已。
“陛下,大明宫四年前便已全数装修完毕,一应用度、宫人齐备,随时恭候圣驾。”听圣人询问,韩全诲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回答道。
“陛下,太极宫在两年前整修完毕,便连水池也清理了一遍,重新种上了荷花。”刘季述回道。
“回陛下,兴庆宫损毁不多,前年开始征发役徒翻修,去年便已完工。陛下若有暇,可至兴庆宫住一住。”张彦弘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又问韩全诲:“大明宫盈库如何了?”
“回陛下,亦已完工。目前存有绢二十六万匹、各色布三十一万匹、钱三十七万缗。”韩全诲答道:“臣每月清点一次,确保无误。”
“虽在盈库内,但这是户部寄存的军赏,不可随意挪用。”邵树德吃下一粒葡萄,说道。“臣谨记于心。”韩全诲谄笑道。
邵树德又抬眼看了看这三人。
都一把年纪了,历史上七年前就被李茂贞一锅端杀光了,这会因为自己的缘故还活着,说起来也是缘分了。再考虑到他们平日里做事也算恭谨,能力不错,如今也没他们弄权发挥的机会,心中一软,道:“刘希度已为绣岭宫宫监,你们二人若有合适的子侄,都报上来,朕酌情录用。”
刘希度是刘季述
的假子,也是中官,目前担任陕州绣岭宫宫监,管着十余人。权力是没多少的但也是仕途的,未来说不定就能在中官系统中一步步爬上去。
“臣谢陛下隆恩。”韩全诲、张彦弘二人闻言,立刻跪下,哽咽不已。刘季述也跟着跪下。
“好了,当朕不知道你们在宫人面前飞扬跋扈的模样么?”邵树德笑骂道:“回去吧,好生做事。”三人再度行礼,躬身退去。
邵树德继续瘫痪在躺椅上。
自回到洛阳后,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股慵懒劲,哪也不愿去,就想躺着。他一度以为自己无欲无求了,但在看到美人的时候还是有冲动,他知道自己还没到那份上,但有时候就是懒得动,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三位中官离去后,王阐提醒道:“陛下,李留守已等候多时。”
“让他进来吧。”邵树德挥了挥手,随后起身,坐到一旁的龙椅上。何氏擦了擦手,又为他理了理龙袍。
西京留守可不是韩全诲那等家仆,还是要给予尊重的。不一会儿李延古入内,躬身行礼道:“臣参见陛下。”“坐下吧。”邵树德吩咐道。
宫人立刻端来茶水、点心。
李延古的出身相当不错了。前唐宰相李德裕之孙,后入银鞍直任小吏,乾宁五年(898)出任都水监丞协助赵克裕兴修洛阳周边的陂池。完工后,复入银鞍直担任军判官。
前几年赵克裕负责修建陆浑山陵寝,李延古又过来协助。
赵克裕故去后,李延古又任将作监少匠,全面负责陵寝修建事宜,直到今年年初出任京兆尹、西京留守。
从履历上来看,李延古是坐过两次火箭的,每次都升好几级,可见圣眷在身,前途大好。
“长安为关西转运枢纽。”邵树德说道:“仓城好好点验一番,军营破败不堪的,也抓紧修理。朕总会西巡的,届时十余万大军屯驻,若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成何体统?”
“臣遵旨。”李延古立刻应道。
其实他担任西京留守才几个月。之前这个职务是由秦王邵承节兼领,甚至到现在关内道巡抚使仍然是由秦王兼领。
西京留守的权责范围是京兆府那十余县,地方虽然不大,但都是畿县、富县。圣驾西巡之时,肯定要在长安逗留的,甚至会住上一段不短的时间,必须要提前准备:军营住所、粮草供给、训练场地等等,一堆事情。
考虑到关中很多年没打仗了,那么就不可避免出现一些问题。空置的军营是不是多年未曾修缮,不堪入住了?
武库内的器械还堪用否?大军训练是需要消耗器械的,你发下来的都是腐朽的兵器,看上面会不会砍你的头。此事需要与枢密院的人一验、查看,不可马虎。
另者,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圣人很可能要对西域用兵了,那么关西四道肯定要接受军事动员,京兆府首当其冲。
长时间不打仗是可怕的。
李延古知道,圣人攻河北的时候,曾经调过关内道州军上阵,一开始的表现其实并不好,被成德兵杀得站不住脚。直到年余之后,他们才慢慢调整了过来,变得富有战斗力了。
这还仅仅是一个缩影。
战争锻炼的可不仅仅是战斗力,还有后勤生产体系、运输分配体系、兵员补充机制等方方面面。这些,可很多年没经受过考验啦。
说到底,圣人把关西保护得太好了。除了偶尔出兵至河陇镇压蕃人叛乱外,整个系统没经受过全面动员的考验,问题想必很多。
“朕伐河北,主要依靠直隶、河南、淮海三道。伐契丹、渤海,主要依靠河北、淮海二道及草原蕃部。若攻安西,关内道需提供资粮、夫子。”邵树德说
道:“京兆府别的不谈,长安那些游手好闲的市人都征发起来,转运粮草。今秋收已毕,可以行动了,提前送往会宁关大仓。”
“臣遵旨。”李延古应道。
战争就是这样,运输成本是关键。你即便掩有大半个天下,但也不可能调动得了大半个天下的资源去打一个地方。
邵树德在河北、辽东征战多年,关西的资源是很难调动的,除了人之外。
而今要在西北用兵,河北的资源也不可能被用到那个方向,只能在关西征集了。
作为关西四道中最富庶、人口最多的关内道,肯定要筹集大批粮草、物资、役畜、夫子的。今天他会见完李延古,过几天还要一一会见关内道、关北道的诸位官员。
河西、陇右二道,也会有钦差前往。
而这些举动一出,基本上所有人都清楚,圣人要对西域开刀了。百姓们肯定不乐意见到这种事情。
但凭良心说,这些年关东诸道百姓都“苦”遍了,关西百姓可真没怎么苦过。
外部局势平稳,内部生活安定,官员也比前唐那会卖力,仿佛一下子就清明了起来,明明原来都是同一个人来着。
这种日子,如果别人不说哪里在打仗,很多关西百姓以为生活在太平盛世里呢。
曾经的战乱,在老一辈人渐渐故去之后,已经变成了传说。最近二十余年新长成的一代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生活在和平之中,你把这事说给河北人听,人家会直接扇你一个大耳光:还在做梦呢?邵树德是爱护关西百姓的,他觉得提前紧起来,慢慢进入动员状态,会让人更容易接受一点。
不管怎样,这仗肯定是要打的。金瓯无缺这件事,他很执着。
第八十七章 碛北
神都苑宿羽宫外,邵树德牵着儿子的手漫步徜徉着。蹒跚学步的稚儿,紧紧抓着父亲的手,一步不肯松开。
邵树德把儿子抱到怀里,用胡须扎着玩。儿子咯咯笑着,用手推开。不一会儿,父子二人齐齐蹲在地上,拿放大镜照蚂蚁玩。
种氏走了过来,轻拢了拢耳畔的秀发,少妇的风情越来越浓了。她有些好笑地看着父子二人,又有些感动。
十七郎是她的孩子,圣人很喜欢,一回来就抱着玩,宠得没边了。
当然更宠的是六岁的女儿惠晚,圣人甚至亲手制作了一个香囊送给女儿,好似个精于女红的妇人一般,让种氏暗地里偷笑不已。
这俩都是她的孩子。
邵惠晚生于建极五年七月,十七郎邵长义生于建极七年十月。
遥想数年前的赵德钧府上,她被作为礼物送给圣人,一度羞愤欲死。几年下来她觉得圣人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收拾破碎山河,改善百姓生活,最重要的,她跟随圣人出巡时,从百姓眼里看到了光,那是一种名为希望的可贵之物。
她与别的女人不同。
出生在名满河北的种夫子这样的家庭,从小接受的教育就与别人不同,她不爱奢靡的用度,独爱史书中为国为民的英雄,圣人的所作所为,大体契合她心目中英雄的形象—嗯,大体契合,除了沉溺女色之外。
“自己玩去。”邵树德把放大镜塞到儿子手里,起身挽住种氏的纤腰,轻嗅了两口,笑道:“朕现在懒散得很,今晚你自己动。”
“陛下!”种氏看了一眼儿子,白了邵树德一眼。“哈哈。”邵树德笑了笑。
种氏是非常传统的书香世家的女人,不适合开这些玩笑。他也不会在她身上玩变态的东西,因为他不舍得摧毁一些美好的东西。
说起来,至今才二十多岁的种氏各方面品质都很优秀,该留给儿子当皇后的。但他这种文化粗鄙的武夫,在充满文艺气息的女人面前就是把持不住,都生了俩娃了,自己留着享用吧。
说享用也不太准确,邵树德想让种氏陪着自己,哪怕什么都不做。有些自私,但对他这种独夫而言,自私又算得了什么?
“这便是内务府磨制的透镜么?”种氏看着手持放大镜的儿子,好奇地问道。阳光透过树梢落下,经透镜聚焦后,照在蚂蚁身上。
邵长义流着口水,不断追逐着一只又一只蚂蚁。蚂蚁惊慌失措,四散而逃,溃不成军。
“水晶磨制的,太贵了。”邵树德笑了笑,道:“内务府在外州挖出了一大块础石(大理石),。可惜了,水晶还是太贵、太稀少。琉璃又杂质太多,颜色也不对。”
“可惜了。”种氏也叹了口气。
中书侍郎陈诚的眼睛就不太好,听闻他看到下属官员写的字太小时,就要骂上一通。
“内务府大匠周之仲磨了一副眼镜,但戴上后还是有些模糊。”邵树德又道:“应该还有点问题,需要时间解决。只能慢慢来了,不急。”
《光之书》这本大食书籍已经印刷了好多册了,分发给内务府、三京国子监。
邵树德的第一个要求是让接触这本书的人吃透里面的内容,重现里面谈到的各个物品,复现各种现象。
以他的眼光来看,这本书批驳了很多古希腊时代的谬误,但还存在一些错误。但他不会说,也不能说,这种事一定要学生、工匠们自己发现、否定、改正,这样才有意义。
什么都要自己来,时间和精力是不够的,他也没这个兴趣,况且对科学的发展也有阻碍作用—所有东西都要你来喂,这种方式怎么想都觉得有点问题。
“陛下何时去西京?”种氏挽着邵树德的手,在阵阵松涛之中漫步。
“今年是不可能了,明年再看情况吧。”邵树德说道:“刚回洛阳,就又出去浪荡,怎么看都不太合适啊。”
种氏轻笑。
她知道圣人写的那首诗。
事实上圣人至今只写过三首诗,第一次是在前唐大顺三年(892),于黄河延水关渡口写了首《渡黄河》。其中,“人间更有风涛险,翻说黄河是畏途”颇有深意。
第二次是建极八年(908),于辽东驼门河口,写了首《鲑鱼》。此诗有些犯韵,还化用了靺鞨土语词汇,其实很一般,不过种氏觉得很有意思。
第三次是建极九年,于迎圣州双辽县写了首《契丹风土》,听闻皇后看到后都气乐了。种氏理解皇后的心情,就连她自己,也想跟在圣人身边。
“是不是想要朕带你西巡?”邵树德问道。种氏想说是,但又有些不好意思。
“今晚你自己动,朕就带你去。”邵树德看着种氏秀气端庄的面庞,又忍不住调笑了一句。当然,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种氏面皮薄,也不是什么***野女人,不好太过分。
种氏给出了今天第二记白眼。邵树德哈哈大笑。
调戏小白兔,心情可太愉悦了,紧绷的神经能够一点点得到放松。如果是余庐睹姑那种女人,他现在都有点想绕着走,怕了。
种氏、高氏,他想带在身边。这两个女人真是后宫的一股清流,能够有效治愈他烦躁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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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五,朔望大朝会结束后,邵树德又来到了神都苑。
去年他在北京接见了燕北、辽东的诸蕃部酋豪,今年关北、代北的酋豪们要来洛阳面圣。这会已是十月中,来得早的人已经陆陆续续抵达了。
庄敖、浑长和、契芯让三人昨日便抵达了,邵树德今天特地办了个小宴,招待三人。他们其实都不是外人。
庄敖是鸊鹈泉巡检使,尚新密公主邵柳(张全义之女)。
浑长和是可敦城巡检使浑释之子,尚临邛公主邵雁(朱全忠之女)。契苾让的侄女是燕王邵明义之妻—目前尚未正式成婚。
严格来说,都是皇亲国戚了。
“朕说话不中听,但都是为你们好。”邵树德看着大铁锅里翻滚的肉块,说道:“这么些年,你们的心思都放在挣钱上,厮杀的本事落下不少。后面要上阵了,若被人打得抱头鼠窜,朕固然面上无光,你们也要被人轻视。”
庄敖三人面色讪讪。
曾经彪悍轻捷的草原勇士,现在日子过得好了,已经没以前那么能吃苦了。卧冰吃雪、忍饥挨饿同时还能奋勇厮杀这种事,终究离他们有点远了。
“庄浪伸是有眼光,有见识的。”邵树德一一点评:“当年谁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就最先在草原筑城,开垦荒地,搜罗各族工匠。草原丝绸之路他吃得满嘴流油。但在朕看来,鸊鹈泉的兵却是最不能打的,一个个跟市侩商人一般,豺虎之性不见半分。鞑靼人每次南下劫掠,总弄得你们手忙脚乱。”
庄敖面红耳赤。
圣人说得确实是实情。鞑靼人不断东迁,在回鹘人的支持下,已经把曾经的回鹘王庭又占回去了。庄浪部留守在那边的人被打得狼奔豕突,随后又被人南下劫掠,每年都要损失不少人丁、财货。
不过他也有点委屈。
这两年局势已经有所改善了。庄浪部再无能,被打了这么久了,也该练出来点了。事实上他们现在已经能够击退南下的鞑靼人了,并给他们造成相当的杀伤。这样弄了几次,鞑靼人也不太敢南下找事了。“再说你们浑部。”邵树德继
续说道:“与丰州、灵州、夏州商徒联系紧密,开辟了一条南下卖蜂蜜、皮子、药材、牲畜的商路。这很好,但要练兵啊。你们也在被鞑靼人劫掠,有两次甚至让人冲到阴山左近,丰、胜二州紧急集结了八千多镇兵、府兵,才将贼人击退。朕倒要问了,不能为国戍边,要你们何用?朕许你们浑家世袭土官的位置,可不是让你们自满堕落的。”
浑长和同样面红耳赤。
其实这些生意都是他父亲弄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父亲和几个叔伯兄弟,一边将草原货物卖到关北,一边从关北收购日用品、烈酒卖给牧人,价格奇高无比,质量低劣不堪,部落内怨声载道。
老实说,浑长和有些羞愧。
牧人们不是傻子。别的部落都能用物美价廉的商品用,就他们不行。久而久之,这士气就低落了,部落内也暗流涌动。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你阿爷年纪也不小了,过完年便来洛阳享福吧。浑部这副担子,你挑起来。”
“是。”浑长和听了又惊又喜。
惊的是阿爷的巡检使之职被褫夺了。这是朝廷第一次严厉处置羁縻部落,浑部算是现了个大脸。
喜的是他可以接任浑部酋长、可敦城巡检使之职,提前了不少年。嗯,不好在外表现出来,但内心确实是非常喜悦的。
“最后说说契苾部。”邵树德又把目光转向契苾让,语气也好了很多,道:“契苾部屡次参与征讨契丹,战斗力维持得不错。听闻你部还从中原招募农人、工匠,种了不少燕麦、海甜菜,很不错。”
邵树德提到的“燕麦”,其实是裸燕麦,即莜麦。
燕麦原产地不在中国,但莜麦的原产地是中国,且此时就有了燕麦的说法,因燕雀喜食而得名。刘禹锡《再游玄都观》:“重游玄都,荡然无复一树,唯免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
柔州那边的气候,可种植小麦,也可种植黑麦、燕麦,后两者比前者更合适一些,尤其是在气候变冷的大背景下—将来辽东如果变冷,湄沱湖不再能种植水稻的话,黑麦、燕麦也是不错的替代物。
“种粮、榨糖、放牧,三件事齐头并进,战斗力还维持了下来,很不错。”邵树德说道:“开过年来,理藩院、北衙枢密院会遣人北上柔州,赏赐茶叶、瓷器、农具若干。”
“臣谢陛下隆恩。”契苾让大喜。邵树德又看了一眼浑长和。
理藩院、北衙枢密院组成“联合调查组”北上,当然也会处置浑释的失职之罪。
“你们大概也听到了一些风声。”邵树德最后说道:“是的,没错!朕要对高昌回鹘动手了,但不是现在。你们可提前做好准备。回去之后,整备士卒、兵甲,牧草返青之后,庄浪、浑、哥舒、契苾四部联合出兵,北上扫荡,先剪除回鹘人的侧翼,明白了吗?”
三人闻言一凛,齐声道:“臣遵旨。”邵树德点了点头。
要想剿灭高昌回鹘单靠一路出兵是不行的,最好是两路夹击。这也是他的老套路了。正奇相辅嘛,套路不怕老,好用就行。
前唐初年灭高昌,唐军与附庸蕃部加起来大概出动了二十万兵马,多为骑兵。与汉代西征相比,唐代在西域的军事行动,其“胡风”色彩就浓郁很多了。
西汉在草原上打仗,大多数时候靠后方用马车转运粮食,消耗极大,以至于到后期难以为继,全国人口锐减,濒临崩溃。
初唐时的人口远远少于汉武帝时期,积蓄更是无从谈起,广神留下的烂摊子根本还没来得及恢复。但他们运用了正确的战略战术,即先打击突厥,征服北方草原,获得蕃人的效忠,然后利用蕃人的牛羊补给,二十万骑兵一路西征,攻灭敌国。
效费比其实很
高。
邵树德现在有这个条件,他甚至可以比李世民更宽裕,出动两路兵马,步骑皆有。虽说高昌回鹘的实力比唐时高昌国要强上很多,但整体依然处于劣势,他有信心一战拿下,将大夏的势力范围扩张到西域,收复故土。
但在目前,碛北的草原之路并不畅通。首先需要做的是剪灭占据回鹘王庭的鞑靼势力,将这条迂回包抄的路线打通,方可一边放牧,一边西征,这就需要阴山诸部出力了。
第八十八章 灵宝与弘农
虢州东北三十里的灵宝县郊外,一辆四轮马车已经开始上路“试车”了。内务府去年在蓟县开了第一家制车作坊,是为北都车坊。
今年本打算在河南、洛阳二县择址开办第二家的,但邵树德禁伐洛阳周边森林,于是向西挪到了虢州灵宝,因为这里的森林资源较为丰富。
不过邵树德特意嘱咐,伐木之余,尽可能向陕虢二州百姓收购木料。因为这是他们获得现金收入的机会,必须予以政策倾斜。
这一日,内务府监赵植来此巡视,储仲业、折从依二人陪同。
赵植是在野利经臣去世后接任府监的,储仲业则进位少监,接替了他的位置。
折从依今年还不满三十,乃折嗣伦之子,折从学、折从阮之兄。小时候也在邵树德府中学习过,因为体弱,他没有当武人,经学毕业后,便在关西当官,今年年初调入内务府,担任府丞。
“《淮南子》云“是故人君者,上因天时,下尽地财,中用人力······丘陵阪险不生五谷者,以树竹木'。”赵植坐在最前面,迎着风,车速飚到极致,发型略有些乱,但还是摇头晃脑道:“陕虢这地方,以时种树,春伐枯槁,或为薪蒸,或作车材,民得其利焉。”
折从依闻言道:“圣人下令把车坊建在灵宝,多收百姓犊材,是真的爱护他们。”古来收税,除粮食外,一般还要绢、钱,都有定数。
不要说绢就是钱,收税的人不会跟你扯闲篇,他按规定从你这收走二百钱、三百钱,那就要数到这么多枚铜钱,不是你拿一匹绢或几斗粮食就可以充数的。
或许农民的家财是足够支付税收的,但财富的组成却很有问题,一般是粮食居多,绢帛其次,铜钱最少。
你要应付税收,那就要提前准备,变卖一部分财产,换取铜钱。这个过程很容易吃亏,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故封建王朝一般都尽量减少现金赋税的比例,尽可能多地收取实物。但不管怎样,现金赋税还是有的,农民们必须储备一定数量的铜钱。
但在商品经济不发达的情况下,他们偏偏很难获取铜钱。豪强地主倒是有足够的铜钱,这个时候往往就是他们发挥的机会了,操作好的话,大赚一笔不是问题。
灵宝车坊向农户收购木材,对农民们而言无疑是好消息。这年头的农户,谁家不种十棵八棵枣榆啊?如果没有的话,上了年头的桑树也可以作为车材卖钱。
陕虢二州,山多地少,家家户户都种了一大堆树,与灵宝车坊正好互补,既解决了他们的原材料问题,也让农户获得了现金收入,两全其美。
“陕虢毕竟是东京西大门,太难看肯定是不行的。”赵植笑了笑,道:“这车是真不错,一等国道也是真的好。”
“其实,一等国道修起来后,商旅多了,农户家里的果子、桑麻、竹木、鸡豚狗彘之畜,也更好卖一些。”折从依说道:“他们多卖一头狗,换回钱了,就少被盘剥一分,日子也就好过一些。”
赵植点了点头,道:“艰难以后,商业大兴,本朝尤重商事,看来这条路子是走对了。”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藩镇割据后,商业居然反常识地繁荣了起来。历史上晚唐商业的繁荣程度,绝不是盛唐时可以比的,让人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茶在这时候渐渐成为了大众饮料。
或许是传统的租庸调税制被两税法取代,不再有人强迫老百姓只能种粮、织布。
或许是朝廷再也管不到各个藩镇,南方茶场动辄雇佣三四万人,这在安史之乱前是难以想象的。或许是各路军阀急需钱。
等等。
不管原因如何,商业是真的繁荣了。黄巢、秦宗权之乱一度打断了商业
的发展,但在被朝廷联合藩镇之力剿灭后,商业又渐渐恢复了,显示了旺盛的生命力。
夏朝继承了晚唐繁荣的商业,并小心呵护其发展,直至今天。
有些趋势,不要去打断,可能会影响国运的。严格规定农民是农民,匠户是匠户,商人是商人,军户是军户,士人是士人,大兴身份政治,管理起来是方便了,但绝对是社会的倒退。
半个多时辰后,四轮马车停了下来。
赵植、折从依已经可以远远看到虢州理所弘农县的城墙了。一等国道到此为止,西边还在修建,也不知道西征的时候能不能通到潼关。
******
“有黄河还不行,非得修国道。”弘农县西郊,民夫们在秋收后就被征发了起来,继续修建两京大驿道。
其实也不仅仅是民夫了,俘虏的数量也极为庞大。来源还十分复杂,很多人说的话听不懂,看着也不似良民。
“黄二,你有没有和他们搭讪,问问哪里来的?”休息间隙,灵宝县夫子钱大开口问道。钱大、黄二是同乡,准确地说是一个村的。
黄二箭术不错,一杆长枪也使得有模有样,刺杀时深得“稳准狠”三味,因此被征为乡兵,负责维护秩序。
钱大就不行了。每次集中训练时,总是怪话连篇,惦记家里的活,各种不情不愿,武艺练得不咋地,故只能当夫子卖苦力了。
所以,千万别认为“学习好”没用啊。
在喜欢白嫖民力的王朝初期,夫子的苦处超越你想象。与之相比,乡兵就要轻松多了,吃饱饭是没问题的,偶尔也能见到点酒肉,尤其是国朝并不缺这玩意。
临走之时,说不定还能拿个一匹布帛回家,待遇天差地别。“指挥说是荆南送来的。”黄二说道。
“荆南不是王土吗?当初赵匡凝献地,露布飞捷的骑士还路过咱们乡了呢。”钱大问道。
“王师攻湖南,屡战屡胜,俘获甚多。听指挥说,俘虏先送到荆南看押,甄别审问之后再北送。”黄二说道。
说完,他又有些羡慕。
土团乡夫是不太愿意打仗,因为赏赐极少干的还是很危险的活,比如攻城,不值得。但有时候,他们也会幻想自己出征后一飞冲天,大富大贵,彻底脱离原来的阶层。
黄二曾经听河南府新安县的夫子提过,他们那有个叫周大郎的,如今已是营州州军副将,成为官人了,让人好生羡慕。
王师征湖南,调动了直隶、河南、湖北三道的土团乡夫,这些人里面会不会有人脱颖而出呢?黄二认为会有,还很多,但他爹听后直接踹了他一脚,让他别做梦,说你去了最大的可能是攻城而死,或者一场疫病后曝尸荒野。
唉,老头子就是缺乏热血意气。
“湖南马殷快完蛋了吧?”钱大又问道。
若湖南被讨平,他被征发上阵的可能性就更小了,小命算是保住了。
“这我哪知道?不过—”黄二拿枪杆敲了敲一个俘虏,问道:“你在哪里被俘的?”他是标准的关中口音,俘虏听不太明白,反复说了好几遍后,终于懂了。
“浏阳。”俘虏有气无力地说道。
黄二、钱大面面相觑,他俩压根不知道浏阳在哪。
“夏—王师从江西出兵,都是晋人,杀得我们好惨。整整三千人,还在行军呢,直接被冲垮了。老子从接战到被俘,都没弄清楚敌人在哪里,稀里糊涂就败了。”俘虏又补充了句。
钱大、黄二忍俊不禁。
这仗打得是够糊涂的,多半行军途中被埋伏了。“湖南不小吧?打得怎么样了?”黄二又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不过
估计快了。”俘虏脾气不小,继续说道:“几个月前,我等跟着许德勋东入江西,说要御敌于国门之外。结果打着打着,不断退却,离长沙越来越近,人也死了大半。”
“马殷好歹也是一方雄主,怎么这么不经打?”钱大奇道。俘虏看了他一眼,原来是个夫子,不想搭理他。
黄二摸出了一块干酪,扔给俘虏。
俘虏会意,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抓起来就往嘴里塞,一边嚼,一边说道:“这东西好。顶饿,仔细品品,还有股子似有似无的甜味,好吃。”
“饿的时候什么都好吃。”黄二说道。钱大却叹了口气。
奶这种东西,居然也有人当宝,外间的世道这么残酷了吗?陕虢二州还是养了不少牲畜的。
很多缓坡、山地也被开辟成了果园,大个的、卖相好的果子自然拿到市场上去卖了,但小个的、口感不好的或磕碰坏了的,一般拿来酿酒。酿酒剩下的残渣被掺杂在饲料中催奶,故牛羊奶的产量很大—这个欧洲奶农在几百年后无意中发现的秘密,早就自凉州流传,在农学生的传播下,慢慢风行整个关西,继而渗透到了关东。
制作干酪,只是本地人在牛奶消耗不掉的情况下的无奈之举,味道其实很一般,居然有人爱吃?难道是以奶为主要食物的草原牧人后裔?
“现在可以说了吧?”黄二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问道。
“说,都说。”俘虏点了点头,道:“你们没去过湖南,自不清楚当地的情况。你道马殷为何一定要与王师在洞庭湖一带争夺?实在是过了此湖,王师便进入潭州境内,直逼长沙,能不拼命?澧、朗、岳三州,争夺很久了。如今朗州雷氏兄弟兵败,王师也在岳州站稳脚跟,洞庭湖左近数战是什么结果,我也不甚清楚,但王师好似派了铁林军和—还有一支什么我忘了,战力应不差了,总之听闻结果很不妙。湖南没有地利,守不住的。”
铁林、控鹤二军数月前便南下了,由符存审统率,其人担任行营都指挥副使。再加上广捷、横野等军的配合,如今确实已攻到潭州理所长沙附近。
而在南方,在马希振、吕师周二人的配合下,经过数月的清扫,静江军全境光复。随后各路兵马北上克连州、道州,形势十分不错。
关键时刻,楚军两万余人自永州疾进,一战大破南方各路联军,俘斩万余人。
宁远军节度使邵得胜负伤而遁,岭南西道节度使叶广略被阵斩,王审知等人连溃百余里,方才稳住阵脚。
不过楚军也没心思追杀,急匆匆回援北方去了。
邵得胜、王审知等人被监军催促,在静海军节度使储慎仪亲率衙军三千、蛮俚兵万人增援后,鼓起勇气北上,再度攻占连、道二州,朝永州方向开进。
到了十月底,魏王邵勉仁又率胜捷军一部蜀兵五千、牂牁蛮两万开至辰州,从西侧威胁湖南。五管、江西、黔中、湖北四个方向围攻,马殷能挺过今年就不错了。
这位俘虏职位不高,也就是个军中小校罢了,知道的东西有限。但他从已知的情况分析,也知道形势很不利。再打下去没有丝毫意义,还不如投降。
“铁林军都去了?那没问题了。”钱大先是一惊,复又喜道:“那可是大夏最能打的部队了。”
黄二看了他一眼,张指挥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他曾是天德军队副,说禁军诸部中,数天德军最能打。俘虏笑了笑没兴趣再说话了。吃了一块干酪,总算压住了腹中的翻腾。
他又抬头看了看一直延伸到天边的路基,心中忧愁。这修路的活计,也不知道几时能干完。或许永远都干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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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都亭驿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州赵氏商行的领头人就从赵成换作了赵在庆。
赵在庆是赵成的四儿子,今年三十七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胸中踌躇满志,对赵氏的商业版图有着很深的规划。
赵成已经死了,与灵州豪商康佛金几乎前后脚离世。
他虽然家财万贯,但与满朝公卿相比,依然是个小人物。他死了,圣人不会为之辍朝,甚至都不一定知道。
洛城西南都亭驿之内,赵在庆正准备离开,不防迎面而来一群奇装异服的蕃人。蕃人他见得多了。
作为主营西域商品的大商家,赵成父子什么蕃人没见过?红头发的你见过没?我见过。
金头发的你见过没?我见过。
但眼前这些人明明是黑头发,可这发髻也太怪了:阴阳头,拖着条猪尾巴。“高府丞。”
“高公。”
驿站内的官员们见到领头一人,认识的立刻起身行礼。
赵在庆倒认识此人,也上前行礼,不过他被人挤在后面,有些尴尬。高伦,高仁厚次孙,第二代巴国公。
赵在庆认识此人,还得益于赵王。
高伦父亲早亡,少年时被送到安邑龙池宫,与皇子公主们一起学习,当了好几年同学。后来出任地方县令又到州里面转了一圈,政绩乏善可陈,眼看着也没啥升迁的可能了,便调到了内务府,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与靺鞨首领们吃喝玩乐、四处游览。
他本来是没机会袭爵的。
巴国公可以给高仁厚的其他儿子,也可以给长孙,怎么着都轮不到他。
但高仁厚对早逝的长子十分怀念,决定将孙子作为继承人。恰好其长孙又因为强掠民女之事被责罚,失去了袭爵的机会,于是次孙高伦时来运转,成为第二代巴国公,运气相当好。
“赵四郎。”公子哥高伦一把推开了诸绿袍小官,径直走到赵在庆面前,笑道:“快有两年没见了。来,坐下吃酒。”
赵在庆受宠若惊,连连称是。
“哦,诸位头人也坐下,上菜、上酒,今日我包了。”高伦哈哈大笑,道。高公子买单,驿将嘴都笑歪了,立刻到后厨指挥去了。
当然,高伦其实也不用自己掏多少钱。陪吃陪喝是他的工作,有一定报销额度,超出部分才用自己花钱。
“高公这是······”赵在庆看若那些坐下后仍在东张西望的靺鞨头人们,问道。国朝的驿站与前唐一样,分等级的。
前唐之时,华州普德驿规制极壮,称为“邮亭之甲”。
国朝定都洛阳,都亭驿、积润驿一在洛阳西南,一在城东,也是规模宏伟的枢纽型驿站。太原府那边,由晋王府改建的驿站,同样是地区枢纽,规模宏大。
都亭驿有驿田数百亩,亭台楼舍数十,可同时住四五百人。装修也十分考究,又因为地处京郊的关系,根本不愁客流。
因此,这样一个驿站,朝廷也只给了驿将十五年承包期,十五年后换人—驿将出身天雄军,年轻时悍勇难敌,立功无数,以至于连圣人都惊叹不已,不然根本不可能得到这个下金蛋的母鸡。
这些靺鞨人来中原时日不短了,知道这是个驿站。此时东张西望,大概也是为其规模所震撼。比之渤海国简陋的狗爬犁驿站如何?那当然是不好比的。
“内务府查访渌、显、穆、纪等州靺鞨诸部,选其头人或子侄辈入京。其实也没甚大事,就四处闲逛。”高伦毫不在意地说道:“过完正旦,便送他们回辽东。”
“此为何意?”赵在庆问道。
让人白吃白喝白玩,朝廷的钱还不至于这么宽裕吧?
“哈哈,让他们
开开眼。”高伦笑道:“省得坐在家中狂妄自大,以为有个几百头猪就富可敌国了。赵在庆无声地笑了。
高伦有点不接地气,瞧不起这些土人。或许,圣人做得太好了,让他们这些人变得有些过于自大。不过或许也不是坏事,大夏国力蒸蒸日上,有些自信甚至轻微的自大很正常,只要不是过于狂妄就好。
“转了这么一圈,头人们有何感想?”驿卒已经开始上菜,赵在庆仔细看着,发现靺鞨头人们对蒸饼、饺子、汤饼之类的食物情有独钟,对加了各种调料的肉食也十分喜爱。再看他们脚边,竟然人人放着一个包袱,里头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
“中原的繁华让他们看花了眼呗。”高伦还算客气,给赵在庆斟了一碗酒,道:“昨日还有人问我,在洛阳置宅花费几何?五百头猪够不够?如果不够,他可以再添十匹马。”
这下连赵在庆也笑了起来。
猪在中原卖不上价,十匹马也不怎么值钱,这点东西肯定是不够的,况且也未必有人愿意卖。
如今住在洛阳诸坊的,基本都是第一代人,并不缺钱。真要有房屋出售,你至少得等到第二代、第三代,看看有没有哪个不肖子孙急着筹钱,把房子卖了。
“我告诉他们,洛阳原本一片废墟,这座城是圣人重建的,朝廷手里攥着一大把房子。甚至于,至今还有部分街区未清理完毕,还有建盖屋宇的余地。想要洛阳的房子,拿命来换。”高伦也给自己斟了碗酒,品了一口后,赞道:“河阳的朔方生烧,竟然比灵夏的还够劲,不错。”
驿卒又端上来一大盆鹿肉。
看样子应该是辽东货了。腌好后晾晒得硬邦邦的,船运回来,趁着黄河尚未冰封,船运至洛阳。
赵在庆注意观察,发现靺鞨头人们一开始兴致缺缺,显然对鹿肉的兴趣不是很大。不过在尝了几口后,居然觉得好吃,顿时大快朵颐起来。
赵在庆暗笑两声。
同样的食材,做得就是比你好吃,比你精细,他们应是感受到差距了。
高伦也回头望了一眼,笑道:“我听闻圣人在湄沱湖畔遍会群豪,不得已之下吃了生兔干、生鹿舌之类的食物,哈哈。想想都觉得—刺激!”
赵在庆干笑两声。他可不敢编排圣人,不过在听闻后,也对圣人肃然起敬。圣人如此纡尊降贵,还不是为了结好那些野人,终归还是为了这个天下着想。
“高公方才提到洛阳屋宇之事,靺鞨头人们有家有业有奴隶,怕是不太肯拼命了吧?”赵在庆不想再触碰危险的问题,转而问起了别的。
“哦。”高伦放下酒碗,道:“我对他们说,不一定需要自己拼命,有人代他们拼命也行。”“他们怎么说?”赵在庆追问道。
“有人还比较淳朴,认为这样不行。自己想要的东西,自己去拼。”高伦说道:“有人就心动了,明白了我的意思。”
赵在庆默然点头。
他大概知道朝廷的想法了。分化瓦解,拉拢头人,能拉一个是一个,能消耗一批是一批。等到他们衰弱到一定程度后,慢慢吞并。
当年的灵夏党项,不就是这样慢慢消失的么?故伎重施罢了。
不过这种计谋真的很难破啊,因为他直指人心的弱点。换你是靺鞨氏族首领,如果有机会用氏族子弟的鲜血来换取你一家的富贵,你愿不愿意?或许有人不愿意,但一定也有人愿意。
这样一来,有人就站在了朝廷这边,与那些相对淳朴的人形成了对立。如果好生经营,前者会慢慢变多,后者慢慢变少,久而久之,靺鞨诸部也就烟消云散了。
“王师在伐湖南,或许可征召靺鞨乡勇南下。”赵在庆说道:“早点攻灭
马殷,天下也能早点安定。”“马殷?他快完蛋了。”高伦嗤笑一声,道:“我刚刚听人说,马殷已经遣使至秦王营中乞降,应是发现回天无力,所以派人谈谈条件了。”
“他还要谈条件?”赵在庆惊讶地问道。
“有些人就这个德性。”高伦说道:“明面上,马殷还坐拥潭、郴、永、衡、邵五州之地,数万兵马,还可以一战。刀没架到脖子上之时,又怎么可能真心实意服软?打打谈谈,谈谈打打,本就是应有之意。”
“马殷若聪明些,这会正是投降的良机啊。”赵在庆叹息一声,道:“五州在手,此时若降,条件应不至于太差。奈何,奈何!”
“别谈马殷了。”高伦说道:“你这回入京,又是来做买卖的?”
“置办了一批西域胡商带来的货物,与南市的几个大豪估说好了,卖给他们,再拿一批锦缎,到青唐城去售卖。”赵在庆也不隐瞒,他就是做这个生意的,别人很清楚他的路数。
“我指点你一条新路子。”高伦突然说道。“还请高公赐教。”赵在庆打起精神,说道。
“出访于阗的使者回来了于阗国主接受了朝廷册封,又派使者回访。”高伦说道:“大碛道若修缮完毕,商路就要通了。于阆东河玉可是很有名的啊,可在当地不值钱,归义军曾用二百匹绢换了三十斤玉,你说其间有几倍利?”
于阗国这次确实派使者回访了,而且出手豪爽,诚意极足。使团携带了马千匹、驼五百、玉五百余团、琥珀五百斤、硇砂四十斤、珊瑚八枝、毛褐干匹、玉带、玉鞍、***若干,作为贡品进献给朝廷。而于阗王的顺利册封,也标志着西域政治局势的剧烈变化。西征的条件,在一步步得到满足。“高公所言,甚合我意。”赵在庆举起酒碗,道:“他日若事成,定厚礼相谢。”
“小事。”高伦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道:“我不爱钱,就爱看热闹。”赵在庆失笑。
这做派,让人无话可说。但他是明事理的,人家可以不要,但你不能没有表示。
于阗国—他端着酒碗沉吟一番,既然圣人要西征,或许可以在这件事上做做文章,争取拔个头筹。商人嘛,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什么事都可以做,甚至包括天涯海角给你送上补给。
第九十章 殷鉴
又是一年一度的内务府搂金旺季。
长夏商行内,黄河封冻前运来的货物以极快的速度销售着,以至于他们不得不紧急从无棣、蓬莱两个货栈调运货物,用马车运输,补充库存。
至于所产生的成本嘛,不可能完全摊到货物价格之中,只能自己吃下一部分。好在整体利润充足,这点运输成本真算不了什么。
赵在庆从不到长夏商行买东西。在他看来,这里提供的商品,仔细在南市找找,基本都能找到。实在不行,去新潭卸货地看看,说不定更便宜。唯一的区别在于,内务府垄断了辽东的很多商品,能够大量、稳定供货罢了。但貂鼠皮那种玩意,真的只有辽东才产吗?显然不是,至少高丽就有。
因此,当看到高伦带着部分靺鞨头人拐进长夏商行时,他暗自摇头,衙内谬矣。果然,没过一会,一群人又垂头丧气地出来了。
赵在庆暗暗一笑,这帮穷鬼。
匆匆离开长夏商行后,赵在庆先回了趟家,沐浴更衣一番再看看日头,便出了门,往上阳宫而去。许是他鸿运当头,在遣人往宫中进献了一批礼物给赵贵妃后,圣人便召见了他。
觐见的地点在上阳宫本枝院,经历了查验、搜身、等待之后,终于在卫士的引领下走了进去。“拜见陛下。”赵在庆大礼参拜。
“坐下吧。”邵树德说道。
赵在庆坐下后,偷偷瞄了一下。
岁月不饶人啊,圣人比以前苍老了,两鬓的白发多了不少,双眼也不再似以往那般炯炯有神,仿佛可直接看到人心底里。
“朕不和你绕弯子了。”邵树德说道:“这几年你也赚了不少钱,实力今非昔比。朕只问一句,如今旗下有多少驼马,又有多少车辆?”
“有驼马四千余头,车七百辆。”赵在庆回道。“本钱不小了。”邵树德笑道。
早些年赵成还在的时候,他专做西域商品贸易,每年给赵玉分红,少的时候有一万多缗,多的时候三四万缗。
邵树德称帝后,让赵成不用再分红了。毕竟分了这么多年,前后贡献不下三十万缗钱,非常惊人了,为他的征战大业提供了不小的帮助。
赵成听闻后,不敢怠慢,又继续分红了三年,贡献了八万缗钱,直到邵树德再三要求停止,这才作罢。
“此皆陛下之恩德。”赵在庆说道。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说道:“若从灵州运粮至沙州,你可有办法?”赵在庆听了一惊,道:“陛下,路途遥远,一石粟恐要费钱数千。”
“朕当然知道花费甚多,就问你能不能办到?”邵树德问道。
赵在庆想了想,说道:“某设想之下,可在灵州、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各地广设仓库,分段运输。一拨人只负责一段,尽可能雇佣熟悉环境、道路的当地人,可将开支节省到最低。”
“你的西域买卖,也是这么做的吧?”邵树德问道。“正是。”赵在庆回道。
邵树德倒背着双手,从龙椅上起身。其实,真的不能小看这些商人。
说句不中听的,他们对沿途情况的熟悉程度,比官府强多了。哪里适合建仓库,哪个地方有水源,哪条路好走,当地是什么天气,有哪些向导比较出色等等,长年累月走这条路的,官府真没法和他们比。“朕欲伐西域。”邵树德突然说道。
赵在庆低下了头,静静听着。
他并不感到奇怪。作为丝绸之路上的著名商人,能做到他这个地步的,无一不是消息灵通之辈。就在上个月,他得到消息,凉州姑臧县采买了七万只羊,送到了牧场中繁衍、畜养。
一般人听到这个消息可能就直接略过了,但赵在庆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
不寻常的意味:朝廷在河西的牧场,养的羊极少极少,绝大部分是马,其次是驼。
官营牧监,养羊作甚?没有道理的。
好吧,也不是不会养羊,但那一般都是靠近京城的牧场,在宫廷赐宴的时候送一批过去。比如同州的沙苑监,前唐时各地送来的牲畜就寄养在那里,长安随用随取。
但凉州、甘州的牧场绝不会如此。
赵在庆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朝廷要对西域用兵,未来某段时间内会有大批武夫过来,故提前采买羊只,改变牧场的牲畜结构,待到大军抵达时,七万只羊已经养肥了,甚至繁衍了一大批新羊,正好充作军需。
另外一件让他感到奇怪的事情就是,各地都在查验粮库、武器库的库存,甚至翻修、扩建仓库,动静搞得很大。
如此两相一对照,赵在庆其实已经有所猜测了,但并不敢确定,直到今日得到圣人的亲口确认。
“征西固然可以靠蕃部补给牛羊,但并不足够还得自己转运一部分粟麦。”邵树德又道:“大头自然由朝廷转运,但还需补充,你可有兴趣?”
在邵树德的印象中,满清西征的后勤体系,其实是多种方式并存:其一,在关键节点上寻找利于垦殖的地方,提前种下粮食,就地收割;其二,在水草丰美的地方派少量兵力驻守,放牧牲畜;其三,蒙古诸部提供牛羊,这是无条件的,西征军队甚至抢劫过蒙古诸部获取补给;其四,官方组织庞大的运输队伍长途转运粮草物资;其五,民间商队转运粮草物资,官方采购。
多种方式并存,最终有力保障了前线的军需后勤。
当然,冷兵器时代的后勤需求量远小于火枪大炮时代,也更容易补给一些。但不管如何,多种方式并存的思路并不错,容错性也更大一些。
赵在庆此时听了,嘴里有些发苦,不过他不敢拒绝,只能应道:“谨遵陛下之命。”
别看他财雄势大,远近闻名,可一旦沾染上这种为朝廷运输粮草的事情,倾家荡产并不夸张。个人所拥有的财富,在十多万大军的消耗面前不值一提。
“不会让你白干。”邵树德说道:“朕还找了康氏、诸葛氏、拓跋氏等人,你等各凑一千峰骆驼、五百辆马车,分段运输。至于所需钱款么—”
邵树德在殿内踱了半圈,道:“待朕打下西域后,于阗玉团、安西緤布、郁金、红盐、硇砂、大鹏沙、牦牛角等商品,由你等专营,如何?专营期十年可也,二十年亦可,这个可以商量。”
玉团的利润是非常高的,这谁都知道。
緤布就是棉布,安西特产。中原顶级的锦缎,一匹千钱了不得了,但緤布现在的价格要两千余文,且还是敦煌的批发价,贩卖至内地,价格还得涨一波。
郁金可做药,也可当黄色染料,价值不菲。硇砂、大鹏沙既是药材,也是金银助熔剂。
牦牛角则是制作上乘弩机的重要材料,消耗量很大,价格也不便宜。“陛下有命,某无不尊奉。”赵在庆面露喜色,应道。
当然,他是装的。
玉团、緤布之类的商品,一旦垄断专营,当然是暴利。即便只有十年专营期,其实也差不多够回本了。
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风险其实很大。最主要的就是战争不知道打多久,在得到专营权,开始回本之前,他能否坚持得下去?
万一打个几年,赵在庆百分百确定自己即便变卖家产也难以为继。可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这事利润很大,风险也很大,朝廷的军需也不可能完全寄托在他们身上。圣人说得很清楚了,他们是补充,只占一部分粮草供给。因此,他也没法以军事成败为抓手来讨价还价,风险这种东西只能自己
消化了。
如果挺过去了,前方豁然开朗。挺不过去,一夜回到二十多年前。“朕记得你有两个儿子在秦州经学就读?”邵树德坐回了龙椅,问道。“是。”
“这样吧。”邵树德说道:“朕刚刚收到消息,湖南郴、永二州克复,多有实缺。令郎读书颇有天分,可一为义章令、一为零陵令,明年赴任。”
赵在庆这才放下心来,真心实意道:“谢陛下隆恩。”虽说湖南还在打仗,但圣人说明年赴任,那就没问题。
马殷本就只有七州之地,如今被王师接连拿下了道、连、郴、永四州,长沙估计也被围困了起来,应该已是穷途末路了。联想到之前高伦说马殷已经遣使接洽投降,赵在庆就更放心了。
在经学读书的是三儿子和四儿子,未来也不可能继承家业,能有个做官的出路,想必是极好的。虽然他们不太可能升上去了,但至少可以开枝散叶,为赵家保留两支香火,即便他这边失败了,倾家荡产,大不了一死而已,债主还能追到湖南去不成?圣人多半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既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拼一把便是!
谈完这事后,邵树德的心情也不错,着中官带赵在庆去丽春殿,让赵贵妃也见见亲人。他则回到御案后,看着地图。
今日已是腊月十六,长沙城外已经掘壕三重,彻底围困了起来。铁林、横野、广捷诸军日夜攻打,不惜伤亡。
马殷确实也遗使出城,提出了投降条件:请封湘国公。邵树德初看到时只觉得马殷得了失心疯。
遥想当初册封之时,他不满没得到王爵,拒为夏臣,可谓欲壑难填。
其实,当初他若老实点,接受册封,此时再携湖南、桂管两镇投降,国公也不是不可以考虑,郡公则是铁板钉钉的。
但他自己作死,这就怪不得任何人了。
想到此处,邵树德唤来了宫官解氏,吩咐道:“拟旨,册封马殷为华亭县伯,若他愿接受,就下令潭、衡、邵三州数万军兵放下武器,接受朝廷点验、整编。若不愿,王镕、卢彦威殷鉴不远。”
“遵命。”解氏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