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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接见

    慧照法师从来没想到,他居然会跑到山里面圣。

    明明有皇宫,住啥山里啊?莫非邵圣看透了世间浮华,要皈依我佛?这—现在还不行啊。

    昨晚下了一场秋雨,山路崎岖湿滑。慧照法师与于阗众僧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抵达了黄伞盖所立之地。

    “方外之人拜见大国天子。”慧照法师口宣佛号,躬身行礼。众僧一起行礼。

    “赐坐,赐茶。”邵树德吩咐道。

    他仔细观察了一番于阗僧众,发现是典型吐火罗人相貌,与粟特人类似。都是蕃人,但蕃人与蕃人也不一样啊。

    东北的蕃人,与汉人长相差别不大。

    北方草原的蕃人,则有的像,有的不像。如回鹘,典型的黄种人,虽然这会西迁了,与当地人混血之后相貌会有所改变。

    阴山鞑靼,就非常复杂了,毕竟有个白鞑靼族群。西北草原,绝大部分都是白人特征。

    但总体而言,西北“白”,东北“黄”,正北白、黄都有黄是主流。毕竞历史上吐火罗人的大规模东迁,是为匈奴所阻。

    “朕参详吐蕃语多年·····”邵树德突然说道:“从渤海班师回朝的路上,闲来无事,便读了读《月藏经》。”

    慧照法师一惊。中原天子居然也学外邦语言文字?

    “惜学识有限,看得半懂不懂。书中所言法灭故事,也只明白了个梗概。”邵树德继续说道:“法师以为,此事可会应验?”

    邵树德早年就精通党项语,不过这种语言没有文字。

    后来学了吐蕃语,但他精力有限,学得不够精深,水平一般。

    也曾学过回鹘语,不过半途放弃了,只懂部分会话和少许文字。随着年龄上升,记忆力减退,已经放弃学习任何一门外语了。

    《月藏经》里关于法灭的故事他大概懂了:叶婆那王(代指希腊人)、释拘王(代指塞人)、波罗王(代指帕提亚人)是三位恶王,趁着佛法衰弱,各领十万大军进攻天竺俱闪弥国。俱闪弥国经十二年奋战,消灭来犯之敌,国君难看王为消弭屠戮兵众之罪,迎请世上所有僧伽至俱闪弥国。

    僧众都到达后,举行布萨***。会上僧众们发生争执,互相残杀,到天明后全部死干净了,至此佛法尽灭。

    故事挺扯淡的,考虑到成书时间(不晚于2世纪)和成书地点(西北印度某处),应该就是印度人因为经历了这三个种群的入侵,编出来的。

    “陛下,法灭之事,又何止在天竺应验。”慧照法师一脸哀伤地说道:“《月藏经》中所记之事,其实还有个前言,吐蕃人并没有译下来。”

    “说来听听。”邵树德感兴趣地问道。

    “未来某时,僧人不守诚法,入世营利。世人则不信正法,不喜佛僧,故令佛法式微,佛国衰弱,引得外敌入侵。”慧照法师说道。

    “原来如此。”邵树德感叹道:“倒也不是无的放矢。”

    他知道,西域佛国的僧人们拥有中原人难以想象的特权。以于阗国为例,紧伴国王身侧的便是五十名常年习练武艺的僧人,佛寺、僧众的势力遍布社会各个角落,正所谓物极必反,已经引起了世俗阶层的极大反感。

    想想看吧,当年邵树德在绥州处理的三界寺,其僧众就有各种资产,比如商铺、磨坊、农田、果园等等,还放高利贷,收不回来债时,直接把欠债人绑回来拷打。

    中原的僧人都这么嚣张了,西域佛国又是什么样?说难听的,税都不好收。

    国王要养官僚系统要养军,从佛寺那里收到的税有限,便只能盘剥百姓。百姓能怎么办?投靠佛寺呗。

    再加上僧众嚣张,与贵族争抢

    利益,已经是从上到下都反感佛教了。“于阗国可会法灭?”邵树德问道。

    慧照法师仰天长叹,道:“僧众入世牟利,败坏佛法,恐不久矣。”邵树德沉默。

    这倒和后世的历史对上了。绿教创立的时间比佛教晚多了,这会才两百余年,正处于上升期,各个利益阶层尚未如同佛教在西域那般腐朽堕落,引起社会各阶层反感。他们最后能赢,恰如新兴战胜腐朽,几乎是必然的。

    世间兴衰轮回,自有其时。国家、民族、宗教,不外如是。

    西域诸国,若没有外部援助,即便这次能扛住,早晚也要败落。

    “于阗国为前唐藩属,却未接受过大夏册封。”邵树德说道:“法师一行数百人,献上的礼物比一般朝贡物还要多,却未携带国书,朕也弄不明白了,于阗国主到底是怎么想的?”

    于阗国这个使团—姑且称之为使团—有几百人,人数并不少,除了僧人外,还有于阗国的贵族子弟和商人。但一无国书,二无在职官员,身份上属于标准的民间“文化交流团?”“商业交流团?”“旅游团?”

    而他们献上的礼物,计有:镶嵌精美玉石的玉带一根、东河大玉三团、昆仑山玉十团、东河玉五十团、玉装鞦辔一百具,这是比较有价值的。

    另有白氎(di)布(于阗棉织成的细棉布)、牦牛尾、红盐、郁金、硇砂、大鹏沙(硼砂)、乐器、刀具等物事若干。

    于阗盛产美玉,其器用服饰上多用玉石装饰,国王的印玺也是玉石制成。团是于阗玉的一种计量单位,但并不代表重量。

    历史上尉迟苏罗送给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的礼物中,就有大玉一团,重80斤;中玉一团,重42斤;纯玉一团,重10斤;玉一团,重8.5斤。

    这次于阗国进献大夏的东河大玉多在80—100斤,昆仑山玉则为40—60斤,东河玉则都在20斤以内。

    于阗国经常用玉石与周边进行贸易。他们曾经用30斤玉从归义军那里换来了200匹丝绸,老实说,就这个交换比例,倒爷的利润会飞起。

    他们的玉石资源,好像无穷无尽一般,连带着周边势力手中都有大量玉石。932年,归义军向后唐朝廷进献玉36团。

    940年,甘州回鹘向后晋进贡玉100团。942年,甘州回鹊再次进献玉100团。948年,甘州回鹘向后汉进贡玉73团。

    951年,高昌回鹘向后周进贡玉6团,另有摩尼教法师贡玉77团。

    难怪后世和田玉资源接近枯竭,实在是这年头搞得太狠了。

    “国主年迈,不便远行,便令贫道出门看看,方今天下是何年。”慧照法师说道。“自敦煌一路行来,可曾看到了?”邵树德问道。

    “贫道经河西入灵州,复南下,经关中入河南,复又自滑州北上,一路至北平。”慧照法师回道:“听闻最近数十年中原不太平,兵戈连岁,百姓苦不堪言。而今一路走来,但见疮痍渐复,百姓自安,偶有小乱,旋即平复。再看郡邑村乡,不似十室九空的模样,贫道只能说,大夏圣人是有大智慧、大气魄、大毅力之人。”

    “比之前唐如何?”邵树德追问道。

    “就实力来说,当不逊于前唐初年。”慧照法师答道。

    “法师对中原倒是门清。”邵树德笑道:“听法师所言,比之前唐初年似乎还差了一些?”“陛下固有大智慧,而今还需做一些大勇气之事。”

    “何为大勇气之事?”

    “前唐太宗李世民不远万里,灭高昌国。今又有高昌回鹘据其旧地,残害商旅,抄掠他国,陛下何不兴兵讨之?”

    “朕若出师于阗国可愿相助?”“固所愿也

    “可惜法师并非使者。”邵树德叹了口气,道:“朕欲遣一使团,出访于阗,法师觉得如何?”“于阗国主定然欢迎。”慧照法师说道。

    “但朕总觉得于阗国主对朕有些误会。”“使者一至,或可消除误会。”

    “若使者携带册书而至,于訚国主可还欢迎?”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邵树德一窒。他大爷的,又跟我说车轱辘话。

    “也罢,法师过些时日便回返吧。朕会遣一使团随行,携带册书。于阗王自掂量即可。”邵树德说道。说罢,又与慧照法师聊了聊于阗的风土人情,并旁敲侧击问了问高昌的情况,得知高昌的僧众同样享有巨大的经济特权,依附于寺庙的庄园遍布各个绿洲。

    不用想了,当初与仆固俊翻脸西逃葱岭对面的那部分回鹘人,其国内大概也是这种情况。

    当面临绿教强敌的时候,和尚们难道还这么善财难舍?不知道让渡部分利益出来,支持世俗贵族整军经武,对抗强敌?世俗贵族败了,还可以改信,投靠绿教,和尚们败了是什么下场,自己心里没数吗?

    聊完之后,他便让慧照法师一行人离开了。

    同时发出数道命令:

    河西道征发百姓、牧人修缮大碛道。沙州大建仓城,以备物资囤积。

    河西、陇右二道州兵土团加强训练,都指挥使随时抽查,枢密院定期派人巡视。司农寺清查各大牧场牲畜保有量,重点检查马匹数量。

    召河陇各蕃部酋豪入京觐见。......

    战争不会立刻发动,但准备还是需要提前做的。

第六十二章 车

    整个九月,除北方草原尚有些许战事之外,大夏境内大体安定,甚至连渤海境内的动乱都渐渐平息了,可谓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

    十月初一,朔望大朝会之后,中书降旨:原南衙枢密院枢密副使、食封四千三百户、鲁国公李唐宾出任枢密使;

    食封二千八百户、黎阳县公、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颙出任南衙枢密副使。

    至此,南衙两位枢密使分别是朱叔宗、李唐宾,四位枢密副使分别是胡真、梁汉颙、王卞—还缺一个,留给钱镠了,但他还未有明确回应。

    又以金刀军军使杨亮为飞龙军军使。以飞龙军副使薛离为金刀军军使。

    从马直军将邵知行为飞龙军副使,以龙骧军右厢兵马使野利克成为飞龙军都虞候。以原万胜黄头军都虞候李从璋为龙骧军右厢兵马使。

    落雁军经点验,尚有两万二千余人,即刻抽调步骑精锐五千,补入佑***,令其满编。在京禁军各部,人员大互换。互换完成后,严加操练,尽快熟悉—同时也是为了稀释补入的降兵。

    落雁军尚余一万七千多人,另抽调四千余,补入周德威所领之岢岚军—该部原有八千人,因为战争、疫病等因素,只剩五千余,今整补为万人。

    落雁军最后剩下的一万三千人,暂屯定州,由各新兵院抽调经验丰富的教练使帮助训练。

    十月初二,南方传来消息,赵匡凝亲冒矢石,攻克朗州,杀雷彦雄,雷彦恭单棹遁去,仅以身免。

    出兵救援朗州的湖南兵闻城陷,南撤。横野军趁势追击俘斩三千余人,缴获粮豆十余万斛。

    横野军原有两万人,屯驻岳州年余,因疫病下降到一万八千。军中士气低落,屡次要求北还。枢密院令其坚持到过年,年后铁林军会南下接替他们,军士们虽然抱怨,但一时也没敢怎么样。

    赵匡凝帐下的万把荆南兵被单独整编,赐军号“广捷”,全军约九千七百人,暂屯朗、澧二州,防备马殷。

    最后,牂州刺史邵勉仁上疏,请拨三千幽州民户至牂州诸县,建村寨垦荒。

    他担任牂州刺史两年有余。说实话,自从将此州升为正州后,动乱不断,两年时间大部分在平乱。好在规模都不是很大,陆陆续续被镇压了,但他对牂牁蛮也没什么好印象,故请朝廷给他一部分幽州民户。

    燕地百姓,战斗力是可以的,如果抱团聚居,对付小规模的蛮獠动乱不成问题。唯一的隐患,就是他们有可能跟着蛮獠一起反,但也只是可能而已,值得尝试一下。

    邵树德同意了儿子的请求。

    他没有其他王朝初建时的条件,即经历了残酷的战乱,各地十室九空,只剩下千把万人,人均资源丰富。

    唐末的各路义军、军阀实在太不给力了,黄巢都打进首都了,但在北方,他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得十分厉害。秦宗权闹腾得那么狠,但连东进汴州都做不到,被狠狠打回来了。说白了,他俩只能在朝廷控制力较强的范围内活动,不受朝廷控制的藩镇如狼似虎,谨守边界,极大限制了他们的流动—不是不想当流寇,是没那个能力。

    这就造成了一个问题,人口太多。在封建时代,这是要影响王朝寿命的。

    没有办法,只能向外多做扩张了。

    牂州曾经当过正州,后来罢废为羁縻州,可见在天宝年间这里是经过一番反复的。唐玄宗或许因为南诏的压力,不想内部动乱过甚,引得他们勾结外敌,同时需要集中精力对付吐蕃,于是默认他们自治—当时战场上对吐蕃连连大胜,形势确实非常好,唐玄宗可能起了痛打落水狗的心思,要一劳永逸废掉吐蕃,故不想给南诏机会。

    但邵树德拔剑四顾

    ,发现周围没一个成器的对手。

    吐蕃崩掉七八十年了。

    三十多年前,宋威、高骈等人屡次大破南诏,收复安南及剑南失地,逼得南诏连十五岁以上男子都征发。

    一连串的失败令南诏国内不满,郑买嗣趁机篡位,杀南诏王族八百余人,建立大长和国。

    但篡位并杀前朝王族这种事情,终究大失人心,南诏国内动乱不断。几年前,为了邀买人心,郑买嗣建普明寺祭奠南诏王族。到了今年,又铸铁佛万尊,为南诏王族祈福—这种鳄鱼的眼泪究竟有多少作用,实在难说。吐蕃、南诏不足为惧,契丹也被搞死了,草原帝国回鹘更是比大唐崩得还要早。

    邵树德发现,他的外部局势竟然比明初还要好。毕竟朱元璋时期还有个北元,还在草原上重创了徐达的北伐大军。此战影响之深远,直接改变了明朝的国策,可见损失是非常大的。

    他现在唯一一个堪称北元的对手,大概就是高昌回鹘了。他们是回鹘帝国的残余势力,因为篡位的事情,还分裂成了两部分,一在葱岭东,一在葱岭西,互相厮杀。

    真没什么威胁了。

    于是邵树德同意了儿子的请求,重点清理牂州的蛮獠,慢慢编户齐民,同时迁移河北百姓定居,移风易俗。

    当然他也没忘了播州。罗太汪当上了刺史,仍然统领自己的蛮寨,但杨端手下的部落却不可能交给他了。哪怕再有反复,也有坚决镇压,编户齐民。

    以朝廷的国力,一次搞定两个州,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

    十月初五,邵树德又来到了蓟县城郊的某处工场,乘坐马车绕了一圈。

    是的,可转向的敞篷四轮马车已经完工了。

    老实说,感觉非常好。

    与两轮马车相比,四轮马车的优势是十分明显的。

    首先,有效载荷就非常大,能拉起更重、更多的货物,且速度更快。

    其次,对挽马也非常友好。两轮马车的车辕架在马匹身上,负担十分大,马很容易疲劳,寿命也更短。

    第三,停车或换马时,马不在了,你得拿个东西垫在车辕下,马车无法自然停在那里。总之,一旦坐了四轮马车,对两轮马车就不太看得上。

    少府、内务府联合推进的四轮马车项目一共做出来了两辆车,型制并不一样。

    从构造上来说,第一辆还是邵树德之前提的要求,由少府制作。上齿轮,人为调节两边轮子的转速,确保可以转弯。

    他试过,确实能正常转弯,而且速度还不慢,感觉非常好。

    当然,他也只是兜了一圈,并不知道这种手工打制的齿轮及滑动轴承的使用寿命是多久。说不定,用不了几天就磨损了呢?

    第二辆就完全是另一种设计思路了。它由内务府独立完成。

    内务府没少府那么丰富的工匠资源,水平也不行,因此另辟蹊径,提出了一种全新的思路:即两个前轮装在一个车架上,两个后轮装在另一个车架上,后车架装在前车架上方,中间靠轴连接起来。

    说白了,这就像是两个两轮马车堆叠在一起,是一种非常巧妙的思路—欧洲早些年的四轮马车,就是这个造型。

    邵树德想了想后,还是钦定了第二种车。成本,始终还是成本。

    靠能工巧匠特制的东西,他一概不喜。毕竟这种级别的工匠是有数的,请他们制作东西的成本十分高昂,他们的精力也很有限,产量会很低。

    不能大批量、低成本制作的东西,就无法推广,意义就会大打折扣。

    像第二种四轮马车,说实话黑车子室韦的工匠研究一番后,都会制作,等于是

    在瞬间有了海量的能够制作四轮马车的工匠,成本就可以压到很低,低到能够让普通人接受的程度,低到可以推广普及的程度。

    不能普及的东西,最终必然会消失,沦为博物馆展览品,沦为后人的谈资,但却不能对生产生活做出自己的贡献。

    “四轮马车,朕中意内务府制作的这款。”邵树德弯下腰,仔仔细细查看着构造,说道:“或许,可以招募工匠单独成立一个工坊?”

    内务府少监赵植立刻应道:“陛下,可是要造车售卖?”

    因为圣人的种种要求,现在内务府是真的对赚钱万分敏感,每出一个新事物,第一件事就是琢磨其能不能赚钱,能赚多少钱。“不卖看着玩么?”邵树德笑道:“内务府专营此车十年。十年内,只有内务府能造,谁偷着造,朕把他送到黔中去。十年后,全面放开,谁都可以造。”

    “臣遵旨。”赵植应道。

    他看得出来,这种车的用途还是比较窄的,只能在有一等国道的地方用,那么就大大限制了需求。

    这十年间,大概率主要是为枢密院和兵部造了,军需后勤方面的市场非常好。另外就是天家、官府他们的需求也不小。

    十年后,一等国道的里程会更加惊人,甚至非一等国道的驿道道路状况也会大大改善,市场就更大了,届时即便没有了垄断权,但他们有先发优势,还是可以继续赚钱。等到实在没钱赚的时候,那就该退出这个行当了。

    “看来你也猜到了······”邵树德站起身,笑道:“此物和一等国道息息相关。走,乘上车,你我君臣一起去一等国道上转转。

    一等国道原本只在河南才有,但北平府到昌平县之间刚好也修了一小段,正好试车。

第六十三章 威望与风潮

    其实早在建极四年底的时候,东西向的一等国道(两京大驿道)就已经修通到了汴州。但因为战争开支等因素,接下来的动作十分缓慢,两年间向西只通到了渑池县,还没出河南府,向东通到了静戎镇(今兰考东北),也没出汴州地界。

    随后两三年,两京大驿道修得断断续续的。目前西向过了陕州城,继续往潼关方向推进。这一段成本还是比较大的,很多地方的拓宽有点困难,需要花费不少人力。

    东向的动作稍快,经考成、冤句,抵达了曹州济阴县。也就是说,汴、曹段二百余里全线贯通,曹州向东通往郓州的路段,也已经完成了三十多里,离定陶镇不是很远了。

    南北向的云襄道,北端继续停留在太行陉口,南端在过方城县后,经博望故城、南阳县、淯阳故城抵达了新野县,正往邓城故城、安养县的方向开进,明年肯定能修到襄阳城外。

    两条主干道,以洛阳为交汇点,实乃帝国基干工程,配上四轮马车,当可造福万民。两京大驿道、云襄道之外,其实还有一些小规模工程。

    西京长安自己就在往邠宁、华州两个方向修路,北京这边则修通了府城到昌平县的这一段—为了方便圣人泡温泉。

    两辆四轮马车先后上了国道,夏鲁奇、种彦友二人带兵在旁边护卫着。

    彼时正是十月,地里的活早忙完了,农人们正在修缮水渠,远远看到大群兵将和两辆难得一见的大型马车时都十分惊讶,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在路旁观看。

    因为有兵将遮挡视线,有人甚至爬上了树看稀奇,场面十分热闹。“稍稍散开一些,让人看看。”邵树德在马车上吹着风,高兴地说道。

    走在平整的一等国道之上,四匹挽马拉着,速度简直飞起—他怀疑有20公里的时速了,不过拉货时肯定没这么快就是了。

    赵植与他同乘一车,也十分感慨,道:“陛下,若在前唐,这车定然没多少人用,本朝则有几分可能。”

    “为何?”邵树德奇道。

    “前唐虽然官马、民马众多,但还是不如本朝。”赵植说道:“此皆陛下之功也。前唐官马多而民马少,本朝官马多矣,与前唐不相上下,但民马就远超前唐了。故马价甚廉,很多人都用得起。”

    邵树德点了点头。

    其实在罗马时代,四轮马车就出现了,但随后经历了很长一段的低潮期,使用量固然不少,但绝对不是随处可见的程度。究其原因,和道路状况、成本、技术息息相关。

    四轮马车重新大规模使用,要到欧洲爆发第一次农业革命的时代了。

    随着三圃制的推广,欧洲人开始大量种植苜蓿、芜菁、燕麦等农作物,这是马儿的优良饲料,使得民间的马匹保养量大增,马的使用成本终于低过了牛。

    自然而然地,马车开始大批量取代牛车。

    而随着马车的市场份额超过牛车,自然要重拾曾经因为成本问题而被边缘化的四轮马车,于是这种马车的技术也不断得到改进。

    到了17世纪上半叶,即中国明朝末年的时候,伦敦甚至已经出现了载客的四轮出租马车—只在市内服务。

    至于交通状况奇烂无比的市外区域怎么办,那当然是修路了,因为四轮马车的运输需求与日俱增,不修路不行,于是又一步步推进了交通基础设施的改善。

    从这个过程可以看出,成本问题十分重要,它是一切的基础。

    四轮马车的优越性明明远超牛车,但就因为马匹稀少,使用成本太高,在12世纪以前一度是牛的三倍,而使得四轮马车几乎绝迹。

    但当三圃制流行整个西北欧地区,马的数量爆发式增长后,一切就改变了。

    马车出现,先是罗马时代的旧款式,然后不断迭代改进,当金属齿轮、轴承的产量、质量、成本都达到可以接受的程度后,新的转向装置也出现了,并慢慢取代了旧款马车。

    整个过程不需要你去人工干预,因为干预也没用。你在11、12世纪就上15、16世纪的马车,只会让这种事物消失,因为当时马车的地位并不稳固,这样高昂的成本、低下的产量,只会让人们继续使用牛车。

    就贵族、皇室那点订单,不足以推动产业的进步,因为量级完全不够。其他行业的发展也很稚嫩,没有什么通用零部件来为你降低成本,这样下去只会扼杀新生事物。

    “其次······”赵植继续说道:“此车若载客,可选跑得快的挽马,或用四匹马来拉。若拉货,可选走得慢一点,但力气大的挽马。前唐没有选育过马种,在这上面差了一筹。陛下三十年倾心马政,硕果累累。在这件事上,前唐列圣没有一位能与陛下相提并论。”

    邵树德闻言,得意地捋须而笑。

    我改变了这个天下,这种感觉实在太爽了。

    认真分析生产力水平,尊重客观规律,积极融入社会,用符合实际的方式一点点撬动进步。没有让这个时代的人感觉太过突兀,因为让他们有这种感觉了,就很可能有意想不到的阻力。

    一点一点改变,慢慢积少成多,这样阻力最少,也最可能成功,他做到了。

    当然,还得感谢唐代那开放到让人惊讶的风气。若换个时代,这样做未必能成功,这是实话。马车一路向北,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后,就远远看见昌平县的城墙了。

    这里人更多。在看到银光灿灿的银鞍直骑士后,又看到跑得飞快的四轮马车,还是接连两辆,众人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

    “莫非是圣驾?”有人问道。“圣驾出巡,就四个轮子么?”

    “别说四个轮子,几十个轮子都有。杨广巡视草原,就坐过这种车。”“你怎知道?几十个轮子怎么转弯?”

    “听人说的。”那人不服了犟道:“只要马够多,生拉硬拽也能转向,就是慢了点,应不至于这般飞快。”

    刘守敬正准备进城,听到众人的喧嚣,顿时止住了脚步。

    他是昌平刘氏的嫡脉子弟,今年十五岁。建极四年的时候,被选到宫中,与皇子、公主们一起学习,这次因为家中长辈重病,因此告假数日,回家探视,没想到还没进昌平城,便看到了圣驾—他很清楚,大群银鞍直护卫的人,只可能是圣人,纵然皇后出巡,也只是宫廷卫士随行,不可能出动银鞍直的。

    他没有在外面耽搁,加快脚步进了城。

    不一会儿,突然有几个少年从外面冲了进来,径直奔到一家店铺前,气喘吁吁地问道:“店家,有那个······那个·····就是那个没有?”

    刘守敬心中好奇,停下了脚步,默默听着。

    这是一家主卖塞外山野货、药材、皮子的商铺。店家生意清淡,正在门口打瞌睡,闻言看了一眼少年内,叹了口气,道:“年纪轻轻的就不行了啊,可惜。”

    “嗯?”领头的少年满脸问号。

    “圣人五十多了,还能夜御数女,连得皇子、公主······”店家摇了摇头,道:“你们才十五六岁,年少不知爱惜身体,唉。来晚啦,店内没那个药了。”

    “好你个贾竖!怎地凭空污人清白?”少年一把揪住店家的衣领,涨红着脸,怒道;“我来买皮帽,你道何物?”

    “呃······”店家傻了,原来自己误会了,于是连连告罪。少年人松开了手,兀自骂骂咧咧。

    这个年纪,你可以说他别的不行,但需要用虎狼之药才能

    维持,那就是侮辱人了,因此格外愤怒。店家擦了擦冷汗,将五六个少年都引进了店里。在外面吵吵嚷嚷,不明真相的人看见了,可能还以为他卖假药呢。

    “要哪种皮帽?本店有羊皮帽、狗皮帽······”店家让伙计拿来了几顶帽子,一一介绍。“不是这些!”

    “这种帽要了何用?”“熊皮帽有没有?”

    “就银鞍直武士头上戴的那种。”少年们七嘴八舌,纷纷问道。

    店家一听,直接摇头,道:“没有。”

    “你连熊皮帽都没有,怎好意思卖皮帽?”有少年愤怒地敲了敲桌案,质问道。

    店家无奈地说道:“好教诸位壮士知晓,本店也是一年前才开始卖皮货。裘衣卖得较多,但十件有八件是羊裘。帽子就少了,咱幽州地界,除了蕃人谁戴皮帽?再者,他们若戴皮帽,也是自己做,根本不会到城里来买。若非圣人弄起个风潮,我这一年也卖不了几顶皮帽。熊皮帽子,哈哈,谁买啊!”

    “你这破店,关门算了。”

    “今晚就烧了你这鸟店,叫你没熊皮帽。”“烧了过分了,我来给他泼粪。”

    “算了,这店不卖熊皮帽,整天卖假药,早晚倒闭。”

    “我们村有人年逾六旬,在这买了假药,服用后当晚就死了,还没找他算账呢。”

    店家额头青筋直露,一甩袍袖,直接不理这几人了。

    刘守敬在门外听了半晌,也哑然失笑。

    同时也感觉有些惊异,在宫里读书习武时不觉得,今日到外头走了一遭,却发现这世道变化得可真快啊。

    圣人这威望真是没得说。幽州的少年郎们,最近几年应该经常听到圣人征战的故事吧?大败契丹攻灭渤海,赫赫武功,如何不让人神往?

    中年人或还没什么,但热血的少年郎最是敬佩这种有着不世武功的君王。若换个没甚功业的天子,熊皮帽还会这么受人追捧吗?

    银鞍直,那是圣人的亲军,代表着大夏第一等强兵,是幽州所有弓马娴熟的少年们最向往的地方。这个天下,变了,人心渐渐变了。

    店内的争吵结束了,少年们陆陆续续摔门走人。刘守敬注意到,走在最后一人故意放慢了脚步,偷偷折回去,像做贼一样买了包药,藏好后一溜小跑走了。

    “你也要买药?”店家上上下下打量了刘守敬一番,劝道:“我看你神完气足,身体康健,不似方才那人气血亏虚。虎狼之药,还是不要用了,越用越废,爱惜身体要紧。”

    刘守敬没有生气,笑道:“我不买药,只是有事询问。”

    “说吧。”店家也无聊,拿了两张马扎过来,给了刘守敬一张,坐下问道。“塞外皮货、草药可好卖?”刘守敬道了声谢,问道。

    “这店还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说实话,以前不太好卖,但从去年开始,生意一下子好了。”店家说道:“确实皮货最好卖,可惜我进不到好货。”

    “为何突然好卖了?”刘守敬问道。

    “方才听那帮少年郎吵嚷,圣人又弄出了什么新东西?”店家不答反问道。“是。”刘守敬点了点头,道:“四轮马车非常大,转弯自如,还跑得飞快。”

    “四轮马车,我年轻时也见过。”店家叹道:“昌平西北有条石道,年头久了,石面上全是深深的车辙印。那会幕府造了四轮马车,往军都陉运粮食,靠车辙转弯。后来消失了,也不知为甚。”

    车辙转弯?倒是个好办法。刘守敬心中暗赞,有点像圣人说的“轨道车”了。

    “大夏圣人了不得啊。”店家继续说道:“每每弄出一个物事,都能带动风潮。再说回小郎君所问之事,其实很简单,圣人在北平开

    办武学,给入学之人发裘衣。禁军将士建立功勋者,也赏赐裘衣、皮毛、手套。这些军兵四处闲逛,久而久之,羡慕的人就多了起来。小郎君或许没注意,光咱们昌平县,一年之内就多了两家皮货店。唉,赚得比我还多。”

    “为何赚得比你还多?”刘守敬奇道。

    眼前这家店,他虽然没怎么注意过,但模模糊糊有印象,应该是老字号了。

    “关西人开的都是灵州口音。”店家恨恨地说道:“他们能从内务府那里拿货。今年正旦,皇后召外命妇入宫赐宴,听闻都穿着皮裘,也赏赐了不少皮裘。随后么,你也知道,但凡有点钱的,都被自家婆娘缠着买裘衣。这都十月了,正是裘衣开始好卖的时候,恨啊,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赚钱。”

    他们只能卖裘衣,你还能卖药······

    刘守敬笑了笑,道:“原来如此。今日圣人坐了四轮马车,远近轰传。待过阵子,怕是街头巷尾,四处议论纷纷了。这又是一桩好买卖。”

    “谁说不是呢!”店家叹道:“圣人用过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他老人家这么高的威望,自然群起效仿。可惜圣人不来我这买药,可惜,可惜!”

    这次轮到刘守敬额头冒汗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就买药······不是,告辞了!”刘守敬匆匆说完,落荒而逃。

第六十四章 码头

    随着“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泥沽浦码头上正在休息的力工们慢慢起身,列着队前往栈桥。又有船只入港了。

    是啊,十月底了,已经慢慢进入船只入港的高峰期,这是泥沽浦一年中最重要的时刻,活干得漂不漂亮,全看十、十一两个月了。

    直沽令赵凤也来了,他登上了灯塔的最顶层,凭风而立,与内务府丞何允濂一同欣赏着船只入港的盛景。

    两条栈道,且都加长了,可同时停泊八艘船只,吞吐量大增。

    这是直沽令赵凤的功劳,得到了圣人的赞许。当然,赵凤更感谢皇后,没有她的提醒,可能就是批评了。

    “这些都是贵府的船么?”赵凤看着依次拖曳靠岸的一艘艘商船,问道。“不全是。”何允濂说道;“有些是租的。”

    其实,绝大部分是租的但没有付租金。内务府允许船只自己带一些辽东货物入港,便算作租船费用了。

    “都有哪些货?”赵凤问道。

    “大抵是皮子、肉脯、咸鱼、山野货、药材之类。”何允濂说道:“从穆州起航。”

    穆州是辽东道属州,以原渤海国东京龙原府、南京南海府旧地合并而成。本有穆、贺、庆、盐、沃、青、椒七州三十四县,今合并为龙原(原东京城,珲春八连城)、龙河(今俄罗斯克拉斯基诺市)、龙济(朝鲜咸镜北道青津市富居里)、壁谷(大龙岭一带,珲春市春化镇附近)、会农(今朝鮮会宁)、洪贺(今朝鲜清津)、沃沮(今朝鲜咸兴)、天晴(今朝鲜咸兴西北)、椒山(今朝鲜孟山)、岩渊(今朝鲜永兴西北)十县。

    穆州与弓氏高丽,大致以泥河为界,界北为大夏领土,界南为高丽的朔方郡。泥河,即今朝鲜咸镜南道的永兴江。

    穆州境内的港口资源是十分丰富的,除最大的屈浦外,还有龙河浦、泗浦、吐号浦,刚刚靠港的这批船,就是从龙河浦起航的。

    “能赚几何?”赵凤问道。

    这个问题,何允濂其实不太想回答,因为他自己也对圣人坚持运肉和鱼有意见,但赵凤是驸马,不好不答,于是含糊地说道:“肉挣不了多少,鱼还凑合,但不如皮子和药材。”

    “为何?”赵凤奇道。

    “下去看看就知道了。”何允濂解释不清,于是说道。“也好。”赵凤答应了,二人一起下了灯塔。

    码头边,滑轮吊杆小心翼翼地将一桶桶肉脯吊到岸上,然后用马车拉走。

    但马车也只是拉一小段,最终还是通过内河小船,一路溯流而上,输往北京,那是才是主要的终端消费市场。

    赵凤、何允濂二人来到了码头上,下令打开木桶,取出一块肉。

    “这是鹿肉。”何允濂拿刀鞘在上面敲了敲,发出“嘭嘭”的沉闷声响,便说道:“去年冬天的肉了,存在冰窖内,今年发运回来了。”

    肉干本来就很坚硬。

    后世18世纪时英国人甚至开玩笑这种腌肉干能挡子弹,可能有点夸张了。但风干的腌肉能保存很长时间也是真的,克里米亚战争时期,英国陆军就吃了很多拿破仑战争时期的风干腌肉,几十年的历史了,属实有点过分。

    去年冬天制作的风干腌肉,如果妥善保存的话,到现在还不满一年,当然是可以吃的。

    老实说,这种肉本身的成本很低。对内务府而言,最大的开支可能就是盐了,这也是他们的主要卖点。

    不过也别指望卖多贵。因为唐代的盐极其便宜,只有北宋的几分之一乃至十几分之一。像河中的盐场,并不禁止私人开采,一向是官民共采。夏朝因之,故盐价始终涨不上去,这或许就是唐朝政府没有北宋收入那么高的原因之一吧。

    “好好的鹿肉,怎么成这副样子了?”赵凤看着硬邦邦的肉脯有些发呆。

    “哈哈。”何允濂见多了,笑道:“不这样,如何能够长途转运?驸马若想吃鹿肉,自遣人去捕好了,直沽县水草丰美,我看还是有不少鹿的。”

    赵风回过了神来,苦笑道:“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不过······”他清了清嗓子,又兴奋地说道:“肉就是肉。直沽新设,很多百姓穷困不堪,若有便宜的肉脯卖,就能大大改善他们的生活了。”

    “恐怕不行。”何允濂叹道:“北京亦有贫人。廉价肉脯,还是优先运到北京售卖。”“凭什么北京人······”赵凤眉头一皱,不过很快打住了。

    良久之后,重重叹了口气,道:“我来直沽四年有余,看着百姓们修建城墙、疏浚河道、改建陂池、开荒种地,其间辛劳,历历在目。唉,何府丞,可否留点肉脯在直沽县售卖?”

    何允濂捋了捋胡须,故作沉吟一番,又低声道:“此事还得驸马多多使劲才行。”赵凤会意拱手谢道:“谢府丞指点。”

    二人说话间,船舱内又下来一群人。

    码头力工们见他们前额光秃秃的,只有颅后有发,还束成了辫子,顿感新鲜。

    但在码头附近维持秩序的土团乡夫们却紧张了起来。他们在军官的带领下,集结了三百人左右,手持步弓、长枪,远远看着这些人。

    下了船的野人有些晕陆,视野里正天旋地转呢,见此也紧张了起来,下意识靠在一起。只可惜手头没有器械,一时间焦躁不已。

    “别动!”“别慌!”

    一远一近两人几乎同时喊了起来。

    在近处喊的是船长,他气急败坏地下了船,大声嚷嚷道:“干什么?都在干什么?这都是欠下内务府债的奴婢,把器械都收起来。死伤了人命,你们赔得起么?内务府的钱,你们赔得起么?”

    土团乡夫们不为所动,有人甚至已经从箭囊里抽出了箭。

    “去***!”有军官啐了一口道:“你先把人弄到那边空地上,老老实实坐下,不然老子就放箭了。”船长怒甚,跳上了码头便欲理论。就在这时,远处驰来数骑。

    “落雁军副使萧敌鲁在此,休得轻举妄动。”一将翻身下马,说道。听到萧敌鲁的名字,土团乡夫们一点反应都没有,仍然紧张对峙着。

    “落雁军都虞候丘增祥,奉圣命前来接人。一场误会,家伙都收起来吧。”丘增祥紧随其后下了马,说道。

    “丘指挥?”土团乡夫的带队军官惊讶地喊了一句,继而高兴地说道:“我赵大啊,经略军的。”

    “原来你来了直沽县?”丘增祥定睛一看,竟然真是以前经略军的老部下,顿时笑道:“都是自己人,家伙收起来。枢密院怎么搞的,没提前打声招呼?”

    “打过招呼了,不过还是小心为妙。”赵大讪讪说道。丘增祥被气笑了,没再追究。

    赵大这个人,向来喜欢在新兵面前耀武扬威,这次看到野人上岸,估摸着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萧敌鲁一脸晦气地上前,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其中一人便是完颜休。

    完颜休到这些野人面前,先点了一下数,共有三十七人。后面几艘船上不断有人下来,到最后增加到了二百八十余人。

    “萧副使,人数无差。”完颜休先用靺鞨土语安抚了一下刚下船的靺鞨人、女真人,然后一溜小跑到萧敌鲁面前,说道。

    “都带回去吧。”萧敌鲁郁闷地挥了挥手,道。

    他是一军副使,结果在土团乡夫的眼里,竟然还没都虞候丘增祥说话管用。这他妈的,武学生了不起啊?我妹妹还给圣人诞下子嗣了呢!

    “对了!”萧敌鲁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回辽东的人,也是乘这些船回去吗?”

    “不是。”丘增祥走了过来,说道:“这些船今年在就泥沽浦过冬,不会再航行了。返回辽东的军士过两天领了赏赐,走陆路回去。”

    “这样也好。”萧敌鲁说道:“省得半路上喂了鱼。”完颜休则暗暗叹了口气。

    航海当然是有损失的,沉船不可避免,即便是在近海航行。

    至于返回辽东的军士,其实是圣人的主意。他们都是战争中表现出色的靺鞨、女真武人,有的已经积功升为小校。圣人怜悯,特发下一些便于携带的礼物作为赏赐,令其归家,明年再回来—甚至可以把家人一起带过来。

    毫无疑问,这是一支行走的人肉宣传队。

    当归家的武士穿着漂亮的衣服,携带礼物回到白山黑水之时,可想而知会引起怎样的轰动。名贵的茶叶,氏族头领都没有,我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煮茶喝。

    漂亮的锦缎,“养猪大户”都不一定有,我可以送给村里最漂亮的姑娘。

    再加上制作精良的器械,满身披挂之时,气质都不一样了,瞬间变身为村里最能打的勇士。

    我以前是奴隶,现在见到头人们不用磕头了。你敢办我吗?老子是有根底的人,我上头有队正、有副将、有十将、有指挥使、有兵马使······

    你敢对我不利?

    完颜休自己就是氏族头人,对现状一清二楚,因为他当年带出来的奴隶们都不太听话了。

    部落、氏族的组织结构被打散,改以军法。奴隶出身的兵不听头人的,不会有什么惩罚,但不听副将的,会被吊起来打。久而久之,一切都变了······

    他能够想象得出,当归家的武士回村落住上几个月后,究竟会把人心“败坏”到什么程度。

    圣人尽他妈瞎搞!这不是危言耸听,因为氏族头人们会有危机感,说不定就会造反了,他完全是为朝廷着想,并无多少私心。

    以后得找个机会,好好劝谏一下。但很快又想到,就他这个身份,可未必能见到圣人,顿时哀叹连连。

    野人们很快被领走了,码头上又恢复了平静。

    赵凤、何允濂二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有所猜测:圣人这是要用野人打仗啊。

第六十五章 耿桥

    就河北地区而言,最主要的交通动脉并非三条贯通南北的驿道,而是永济渠。

    这条开凿于隋代的运河,在唐初时一度湮废。唐代花了大力气疏浚清淤,令其重新恢复生机。

    安史之乱前,永济渠畔的贝州号为“天下北库”,围积了布三百余万匹、帛八十余万匹、钱三十余万缗、粮三十余万斛,以给军需—这些物资,都是从淮南、河南一带通过运河转运过来的。

    安史之乱后,河北藩镇割据自立,不尊朝廷号令。但在事关切身利益的事情上,他们还是很卖力气的。

    比如,魏博镇与忠于朝廷的宣武镇合作治理黄河,修建水利工程。

    魏博、成德、沧景、幽州四镇也花大力气疏浚永济渠,维持其通航作用,以至于到了唐末梁初,刘仁恭与朱全忠的战争,所需后勤仍然通过永济渠输送。

    永济渠一路向北至独流口(今天津静海独流镇),与白河、潮河汇合,东流入海—入海口附近就是直沽了。

    永济渠至幽州,仍然有运河,大致是独流口向西,有拒马河,途经淤口关、武清县、安次县,抵达幽州城东南。

    这条运河的河道状况相当好,且附近水系丰富,河流众多,有多种选择可以利用,辐射范围也非常大。

    后唐长兴三年,卢龙节度使赵德钧奏:“新开东南河,自王马口至淤口,长一百六十五里,阔六十五步,深一丈二尺,以通漕运,舟胜千石,画图以献。”

    能够胜任千石的河道,相当不错了,中等以下的海船甚至都能驶入。不过大夏朝廷没尝试过,这一段采用的仍然是内河船只运输。

    萧敌鲁等人北上时,搭乘的便是此类船只了,这会已出了直沽,进入了武清县南境。

    “辽泽亦有如这般水草丰美的地方,可惜多用来放牧牛羊了。”萧敌鲁站在船头,看着两岸密密麻麻的桑林和稻田,感叹道。

    后世北京、天津一带,在唐宋时水资源极其充沛,沼泽泛滥,长满了鲜嫩多汁的牧草。五代之时,开辟了大量稻田,种植水稻。北宋年间因为敌我形势的变化,大部分稻田被重新毁为沼泽,种上树木,稻田务管理的面积大为缩水,已不复当年盛况。

    “萧将军何必嗟叹?”丘增祥从船舱里走了出来,说道:“辽泽已尽入朝廷之手,将来时机成熟,还是可以种稻麦的。”

    “也是。”萧敌鲁悚然一惊,知道不该在这种场合怀念契丹,于是补救道:“辽泽合该是朝廷的,渤海也该亡。大氏二百年没能解决靺鞨,圣人却把他们训得服服帖帖,可知差别。”

    原本坐在船舱内的靺鞨人、女真人也涌了出来,对着两岸指指点点。

    武清县总计7200余户、36400余口,多集中在北半部分,南境的人其实不多,毕竟这里原本是沼泽。但开发了这么些年,又编户了不少百姓,武清县南部也慢慢有起色了,甚至落籍于武清的禁军老兵也多居住在这一片。

    常年的武夫生涯让他们攒下了丰厚的家产。为了新家,他们不惜血本,雇佣船只从远处拉来木料、砖瓦,然后修建起了一座座气派的农家宅院。有那小校出身混了个乡佐、里正的,甚至还想办法在门前整了两个石狮子,可谓豪奢。

    靺鞨人几乎看傻了。

    他们用桦树皮搭建房屋,在地下挖洞,冬天冷得嘴唇发青。家里面养猪的,人、猪之间没有明显的界线,臭气熏天,“干净又卫生”。

    家里那破房子,和这些漂亮的房子一比,简直可以烧掉了。

    “你们—”萧敌鲁用半生不熟的靺鞨语说道:“也可以有这样的房子,也可以过上喝酒吃肉的好日子。”

    靺鞨人听了,面现喜色。

    一名矮壮敦实的汉子甚至直接抓住了萧敌鲁的手臂,道:“有什么办法?快教我!”

    “对你们来说,只有一个办法。”萧敌鲁轻轻抽出了手臂,道:“为圣人拼命,建立功勋,得到赏赐。如此卖上几年命,就什么都有了。”

    “现在卖命不晚吧?”有人问道:“还有机会么?”

    “圣人仁德,不让你们去暑热的南方送死。将来征西域,或可用得着尔等。这也是唯一的机会了,能不能富贵,全看这次。”萧敌鲁适时说道。

    “立了功可以不回去么?”又有人问道。

    “当然可以。”萧敌鲁笑道:“你是哪个氏族的?”“秃丹氏。”

    “好好打。这年头,命不值钱,大把人到死都没卖命的机会。难得有个天子公正无私,不歧视任何人,给大伙公平卖命的机会,那就要好好把握住。”萧敌鲁说道:“看到岸上的果园没?”

    众人点了点头。

    “那便是一位立功受赏的军校所有。他原是银枪军的,吐蕃人,纵马驰骋二十年,悍不畏死,攒下大笔家业。”萧敌鲁说道:“现在老了,购地置宅,儿孙满堂,岂不美哉?那果园,八月之时,有栗、榛、葡萄。九月,胡桃、李子又熟也。家中还有稻田,半由己耕,半给邻人耕种,收获之时给些租金即可。这日子,比起你们,又如何?”

    众人沉默不语。但谁都看得出来,他们的眼中透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渴望。

    “至于你们喜欢的酒。”萧敌鲁哈哈一笑,让人拿来一壶浊酒,晃了晃,道:“赏你们了,一人两口,不许多。”

    众人纷纷道谢,争抢不休。

    “且住!”萧敌鲁脸一落,道:“我知尔等散漫惯了,但入了军中,便要知道规矩。让你们怎样就怎样,不得逾矩。一个个来,谁抢就没得喝······”

    还在路上萧敌鲁就开始给这些野人讲起了规矩。

    丘增祥笑眯眯地看着。所有人都是从这一步走来的,这些野人若能守规矩、服从命令,再好好训练一番,将来西征之时,便可发挥大用。

    十一月初四,船队在安次县东郭外的耿桥行市暂停。

    行市的规模不小,售卖各种物事,大到马匹、耕牛,小到针头线脑,应有尽有。“哟,铁力马!”有商徒看到给船只拉纤的挽马后,大呼道。

    “这马卖不卖?”有人傻乎乎地问道。众人哄笑不已。

    “这是朝廷的官马,还问卖不卖。”“铁力马,至今没见流到外边的。”

    “也不尽然。前阵子去河东,听闻那边已有铁力马售卖了,惜一年才卖了四百匹,供不应求。”“朝廷纵有多余的,也不敢胡乱卖啊,怕你拿回家给驴配种。”

    “哈哈!”又一阵哄笑传出。

    确实,有人买回铁力马后,曾给驴子配种,不知结果如何。众人看看铁力马高大的身形,目光又渐次下移,呃—下面没有了。

    不过胡乱配种之事,在前唐之时屡见不鲜。好好的马都给搞没了,非常可惜。

    大夏天子办马政三十年,先后推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新马种,大部分都是抢手货,即便大伙都知道这些拿出来卖的其实是马政的淘汰品。

    而有了这一波又一波的洗礼,很多人慢慢有了一个概念:好马不能随意与劣马配种,乱来的结果就是马种退化,最后与驴骡无异。

    铁力马这种好东西,也不是你买回家随便配种能配出来的,要尽可能保持血脉纯正。船老大把跳板放好后,萧敌鲁便信步上了岸。

    他现在的发型已经改了,完全看不出契丹人的半点痕迹。今年刚刚有了个儿子取名萧干,一出生就决定今后用汉人的方式培养,读书习武,以期成才

    契丹已灭,没必要伤春悲秋了,今后还得往前看。几代人过后,谁还会提他们家是契丹出身?

    “区区一尺绢,而绣《法华经》七卷。字之大小,不逾粟粒,而点画分明,细于毛发。品题断句,无有遗阙。”集市入口处,一年轻人手拿白绢,啧啧称奇。

    萧敌鲁听了,微微一笑。此人是南方口音,显然第一次来北地,被这里的纺织技术给震住了。

    “昔年有诗云”求珠驾沧海,采玉上荆衡。北买党项马,西擒吐蕃鹦。炎洲布火浣,蜀地锦织成。越婢脂肉滑,奚僮眉眼明。”此谓盛唐景象,今之耿桥行市,可恢复了几分气象?”前方不远处,又有人高声说道。

    萧敌鲁暗笑,定是酸丁在聒噪。

    “内务府从靺鞨溪湖密布之地,取来东珠,比之如何?于阗使者居云居寺数月,显然是为朝贡而来,采玉又何须上荆衡?党项马、吐蕃鹦,有矣!甚至连铁力马、海东健鹘这等名品都有了,比之若何?巧夺天工的蜀锦、脂肉凝滑的越婢,有矣!奚僮今日未曾见到,半月前见到一个,眉清目秀,柔顺无比,被一粗壮军汉买回去了,也不知道作甚用。”

    听到最后一句,集市上的商徒、客人尽皆大笑,猥琐无比。

    他们有资格笑。

    因为今上为天下抚平了百五十年来的创伤,为华夏子民打出了无与伦比的荣耀。四方奇珍,汇于中原。

    四方豪杰,纷至沓来。四方使者,歌功颂德。

    萧敌鲁这等曾经的契丹位高权重之辈,而今为了前途,也不得不绞尽脑汁与粗鄙的野人虚与委蛇。这就是当今大势。

    “其他的确实有了,但火浣布呢?”有人杠道。

    “待西征破敌火浣布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萧敌鲁心中暗晒,随即转身,往船队所在的码头走去。

    落雁军中还有一些人不太服气,认为上次败得有些莫名其妙。这帮傻货,阿保机就算一统契丹、渤海,又能如何?他倾尽全力发下的赏赐,怕是还没今上随手赏下的多。

    那个绣有七卷《法华经》的白绢,累死契丹所有工匠也弄不出来。

    呃,正想到此节,那位年轻人已买下白绢,小心翼翼地收好,转过身来。“钱衙内?”萧敌鲁讶道。

    “萧将军?”钱传琼也有些惊讶,竟然在此地遇到故人。

    他经常来往于洛阳、北平和杭州之间,居于顺义望京馆时,曾与被软禁于此的萧敌鲁有过一面之缘。“衙内不是回杭州了么?”萧敌鲁问道。

    “又被家尊派来了。”钱传琼有些不自然地说道:“王审知破潮州,杀刘岩。岭南西道、安南、宁远军合力杀入清海军境内,家尊有些坐不住了,便派我北上面圣。”

    “哈哈!余杭郡王反应倒是快。”萧敌鲁乐不可支,用力拍了拍钱传琼的肩膀,道:“正好一起回京,路上畅饮一番,也是快事。”

    “求之不得。”钱传璙笑道。

第六十六章 咄咄逼人

    “此去邕管,山高路远,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来,饮了这杯。”“满饮!”

    蓟县东南的某处农庄院落内,一群身着绿袍的官人正在饮酒告别。

    他们中有的是进士,在各州担任县尉、县丞、主簿之类的佐贰官员,或者在州里面担任诸曹参军事、经学博士、医学博士等职务。

    说白了,都是八九品的底层小官。

    而今他们的造化来了。诏置福建道、岭南西道,从各地挑选官员南下赴任,这些人便是了。且一去就可以当县令,算得上是高升了。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去这些地方的。有的人宁愿在中原当个从九品下的州经学博士,也不愿意去岭南当从七品、正七品县令—官升几级都不愿意去。

    而有人不愿意去,自然也有人愿意去。你有背景,我没有,那么只能搏一下了。

    在中原厮混,很可能一辈子都过不了七品这个坎,而今有机会直升七品,为什么不去?天底下做什么事情都有风险,一切看命了。

    另外,还有三都国子监、各州经学生中的佼佼者、各级衙门的积年老吏,也有机会去岭南、福建、黔中等地担任九品小官。

    从吏员、学生变成官人,对他们而言,这是质的飞越,是原本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目标,完全值得搏命。

    他们的态度,就比那些底层小官积极多了,早早就收拾行囊上路,高高兴兴地赴任。因为他们很清楚,这是国朝初年才有的福利。换成承平几十年、一百年后,没有功名还想当官人,可能吗?

    王朝如日初升,官僚百态,不一而足。

    “再过些时日岭南东道也要被打下来了吧?”共饮完一杯后,众人坐了下来,有人说道。“静海军怕是也要罢镇了。”

    “早晚的事啊,等打完刘隐,须臾间就得罢镇。”

    “五管之地,也就交州、广州这两地还算凑合,其他都不行啊。”“不去那边,你又能去哪?让你当河南尹?”

    “哈哈。这辈子若能当到河南尹、京兆尹、北平尹,怎么着也得回乡祭祖,修葺下祖坟。”“说起府尹,安东尹杜光乂出任福建道巡抚使,这一步跨得可不小啊。”

    “他是什么身份?又在安东府厚积薄发多年,早晚的事。”

    “将来可能入得政事堂的。去福建道的诸位,可得多上门走动走动啊。错过此机,懊悔终生。”低级官员们坐在一起聊天,与高级官员绝对是两个氛围。

    总体而言,他们更敢说,此时也对未来有着相当的憧憬,毕竟整体年纪不大。

    至于过了四十的,那就是另一个想法了。他们会认真考虑扎根南方的可行性,而不是想着升官后再调回本地。

    自唐末以来,福建成了不少北方士人躲避战乱的地方,当地文风渐盛,其实是一处很好的安家立命之地。如果好生经营,几代人下来,在缺乏强有力竞争者的情况下,是比较容易成为地方豪族的。

    这一点,对年纪较大的低级官员们更有吸引力。他们在仕途上不再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更多地寄望于后辈。

    而他们这些下意识的想法,其实也是千百年来华夏子民开拓南方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个北方士人家

    庭,其带动能量十分惊人,同化往往在不经意间完成。

    萧敌鲁、钱传璙等人抵达运河尽头时,这些南下官员们刚刚结束聚会。

    萧敌鲁还没什么,钱传璙却感叹连连。

    北方人来抢他们的权力和资源了,即便再能摆正心态,心中终究有那么一丝不舒服之感。

    但这又如何?大势如此。

    关中、河南、河北、河东终究还是这个天下的重心。

    关北、河陇有盐畜之利,人也耐苦战。

    巴蜀更是不输于江南的富庶之地,只要恢复过来,绝对是一个人文荟萃之地。

    甚至就连荆湖、辽东这些后起之秀,也各具特色,潜力不可小觑。

    淮南、江南,拿什么和他们对抗?

    没戏唱喽!钱传璙心中明白,就是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一路上承蒙将军热情招待,今后若有暇,可至杭州一会,某一定尽地主之谊,令将军尽兴而归。”分别在即,钱传璙拱手行礼道。

    “好说,好说。”萧敌鲁打了个哈哈,笑道:。

    他还得接一批人,即从辽东道送来的五百多契丹、回鹘、奚、渤海壮士。甚至于,听闻室韦诸部也有人受财货利诱,打算南下卖命。各部酋豪,在使者多番劝说之后,也打算进京朝贡,接受朝廷册封。

    从这些举措来看,朝廷对辽东道的方略是一以贯之的,即抽其精壮勇士南下。

    这样做有三大好处。

    其一是减小草原的生存压力,让剩下的人能活下去,不至于铤而走险。

    其二是自己能得一批吃苦耐劳、敢搏命的勇士。这些勇士在中原住个几代之后,就会被庞大的人口基数给同化掉,翻不起一点浪花。

    其三是能够密切中原与草原的关系。

    过来当兵卖命的人,在老家总有亲戚朋友吧?中途战死,没能成功卖命的不论,就说那些立下功劳,成功过上好日子的人,他们会下意识与老家联系,这能消除很多陌生感,甚至形成一条稳固的渠道,草原上一无所有的人会用这条渠道南下中原“灯塔”,为朝廷效力。

    他们走掉一个,当地的酋豪、头人就少一分力量。等到想造反的时候,发现尽是歪瓜裂枣,什么都办不成——这并不是开玩笑,身高体壮、意志坚定、吃苦耐劳、聪明勇武的人走了,同样会带走最优良的品质乃至血脉,对一个族群而言,有那么点全种族劣化、退化的意思。

    萧敌鲁走后,钱传琼没多耽搁,直接前往鸿胪寺。定下面圣日期后,又被安排到了馆驿,不意在这里遇到了泉州刺史、王审知的侄子王延彬。

    “王使君。”“钱衙内。”

    见礼过后,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钱传琼先开口:“听闻泉州海贸兴盛,圣人最爱此事,使君此番入京当简在帝心了。”

    “承你吉言了。”王延彬笑道。说罢,举起酒樽,敬了钱传琼一杯。二人一饮而尽。

    “说起来,前几年入京的时候,朔方生烧只有几个大驿站才有,而今遍地都是。”钱传琼说道:“还有这鲑鱼,至少北平府这一片,每个驿站都有。圣人这一路走下来,真是把他的喜好变成整个天下的喜好T°:

    “我其实挺喜欢这酒的,够劲。不过,名为朔方,可未必真是朔方所产。”王延彬说道:“至少北平府这一片,多是本地自产,关西移民带过来的。他们有养奶牛的习惯,听闻酿酒后的残渣可以催奶,所以广种葡萄酿酒。”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钱传璙叹道。

    隋唐之时,给百姓授田,规定好了宅园、耕地,即宅园是宅园、耕地是耕地,不能混为一谈。耕地拿来种粮食,这个没问题,各地都一样。

    但宅园就差别很大了。除一小部分拿来起屋外,河南人、河北人的宅园多用来种植桑树,又称“桑园”。关西百姓的宅园比较多样化,有人拿来种桑树,有人则改为果园,比如闻名长安的马燧家的李子、杏子、枣子等。

    关北百姓的宅园多种葡萄。以前还有人制作葡萄干出去售卖,现在基本都酿酒了,因为经过凉州那边的试验,发现酿酒残渣混在草料中时,确实可以让奶

    牛的产奶量大增,百姓们见到好处,自然会群起效仿。

    而今充斥关中各地的干酪多产自关北。中原百姓原本其实没有特别多的食用奶制品的习惯,但经过这三十年的嬗变,鲜奶、酸浆、奶酪、奶渣、奶皮、奶粉、奶豆腐甚至是马奶酒,已经成了百姓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物事。

    便宜、量大,也能顶饿,谁不喜欢?简而言之大夏部分区域百姓的饮食习惯,已经被永久性地改变T。

    现在看来,随着关西百姓在北方各处迁移,这种饮食习惯也在不断扩散。河南人或许不舍得砍掉桑林改为葡萄园,但代北、燕山一带的百姓们却毫不犹豫。盖因你让他们种桑织稠,无论是产量、质量还是技术,都逊以贝州为代表的中原绸缎一筹。

    既争不过他们,那不如另辟蹊径,学关西人多养牲畜、多酿酒、多做奶制品。

    “不过,朔方生烧与鲑鱼还不太一样。”王延彬又道:“我听闻鲑鱼其实没那么多,但圣人通过驿站分销,其实是让过路的军将、官员、使者慢慢喜欢这东西罢了。你看这驿站,你要吃牛羊肉,那可未必有。若要吃鲑鱼,那是真的有。哦,今日还多了鹿肉。”

    驿站是有接待标准的,不同级别官员的食宿标准不一样,级别高一点或比较重要的,就可以吃肉。但事实上他们没有多少选择权,吃什么全凭驿站提供,其实是一种变相的“强买强卖”。

    不过鲑鱼是稀罕物,圣人都说好,官员们不介意来上一条。就是那些不够资格吃驿站提供的免费鲑鱼的人,也愿意自己掏钱来一条。卖起来其实很快的,至于是什么原因,大概是官员们太想进步了吧。

    “鹿肉在中原不多见。纵然你我这种身份,也不是随意可吃,还得看猎户们有没有捕得。”钱传璙笑道:“话说今年年初,有中使至杭州,征募造船工匠百人、善舟楫之士三百人,说要去渤海东京外海的什么地方……”

    “原来不独我泉州!”王延彬端起酒樽,喝了一口酒后,苦笑道:“二月亦有中使至福州,征募工匠、水手。叔父不敢不从,便让人陪中使来了泉州,最后弄走了五百人,举家迁往辽东。就因为这事——唉,我可是被骂惨了。”

    别看王延彬今年只有二十四岁,但从他父亲王审邽开始,父子二人镇守泉州十几年了。

    两人的想法一样,大力延揽中原文人至泉州避难,提升本地文风,同时支持海贸赚取丰厚的利润。一来二去,泉州本地的造船、航海、贸易人才爆发式增长,已经有了相当的积累。

    朝廷看准了这一点,便开始薅起了羊毛。但他们无力抵抗,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没让你入朝为官,只是给点人而已,这点小事都要推托,难不成要撕破脸?

    钱传璙闻言,也是大笑,二人又互敬一杯,一饮而尽。

    “还未问起使君进京所为何事…………”钱传璙迟疑了一会,还是问道,说完,又补充了句:“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没什么方便不方便的。”王延彬给两人倒满了酒,道:“我此番入京,是作为泉州朝集使来的。参加完正旦朝会后,至迟三月,就要去穆州当刺史啦。”

    “穆州?”钱传璙想了好久,才记起这是辽东新设没多久的正州,原来刺史之职竟然一直空着。

    “就是穆州。”王延彬说道:“其实何止是我,几个堂兄弟各有任命,都离了福建。”

    钱传璙听了心有戚戚。王氏若此,钱氏又岂能独免?说不得也得离开杭州去外地任职了。

    就本心而言,当然是不太乐意的。但大势若此,又岂能相抗?

    更别说,王审知已经做出表率了。自家子弟被调离福建任职,他还在为朝廷厮杀,没有造反,说明已经认命了。

    王审知起了这么个头,杭州钱氏若不效仿,难免被人拿出来做对比,届时就很难看了,说不定还要受到责罚。

    唉,今上可真是咄咄逼人啊!

第六十七章 阶下囚

    建极九年十一月二十日,申光劲、文在雄二人驾着一辆驴车,停在某处宅院前。

    守门的北平府州兵仔细检查一番后,把车放进去了。

    “陛下,老朽回来了。”见大睡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申光劲高兴地说道。

    北平没有暖炕,如果不烧炉子取暖的话,与其窝在屋里,当真不如趁着没风的时候在院里晒太阳。

    “两位爱卿辛苦了。”大睡撰没有起身,坐在那里说道。

    “应该的。”申光劲说道:“今日去南市,斗粟29钱、斗米46钱,各买了一斛,总共花去750钱。比旬日前贵了一些,因为朝廷征发百姓修路,开仓放粮之后又补仓,把粮价生生给买上去了。”

    大睡撰点了点头事实上他压根不记得十天前的粮价。申光劲是老臣了,应当不至于骗他,他说涨了,那就是真涨了。

    “修哪里的路啊?”大睡撰随口问道。

    “听闻是蓟县通往潞县的一等国道,长六十里。幽都、蓟、潞、安次等县的百姓都被征发了,整整数万人,规模不小。”“太尉”申光劲说着他从集市上打听来的消息,然后与“大将军”文在雄一起,将粮食卸下来,搬进库房内。

    “陛下,臣也采买了一些物事。”搬完粮食后,两位年纪不小的渤海公卿喘匀了气,文在雄又从驴车上取下其他物事,—一介绍。

    “长芦盐,120钱一斗,臣买回来一斗,够用很久了。嗯,盐价最近跌得厉害,早些时候都上200钱了。”

    “为何下跌?”大睡撰是真的闲得蛋疼了,好奇地问道。

    “集市上涌来好多咸鱼、肉脯,有些精打细算的人家不买羊肉了,改买咸鱼、肉脯,盐就买得少了。”文在雄说道:“就是咱们渤海常见的鳑头腌的。”

    “邵树德又偷朕的鱼!”大謹撰怒道。

    申光劲、文在雄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我的陛下哎,邵树德弄来这么多咸鱼、肉脯,一方面把肉价打下来了,一方面也把盐价拉下来了,幽州百姓交口称赞。这话在家里说说也就算了,可千万别出去咋咋呼呼啊——呃,忘了,陛下现在也出不去。

    “肉脯也是从辽东弄来的?”大睡撰又问道。

    “似乎是。”文在雄迟疑了一下,说道:“听闻是从东京盐州起航的船只,满载肉鱼。他们还在外面寻了几个岛,将虎狼捕杀干净,专门养鹿。”

    “哼!”大睡撰生气地站起身。

    他不傻,知道邵树德是想了个好办法。岛上如果草木茂盛,又没有虎狼等猛兽,缺乏天敌的鹿群数量会快速增加。

    说白了,就是利用辽东的土地资源罢了。

    没有足够的人种地,那就只能长满荒草,利用不上。但如果放养牲畜,牲畜却可以利用这些荒草,虽然无法与种地的亩产相提并论,但胜在地方大啊。

    等鹿群数量增长到一定程度后,便可以组织围猎,这其实是一种很好的练兵方式。

    “邵贼又偷朕的鹿!”大睡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陛下消消气。”文在雄上前搀住大睡撰的手臂,把他拉到椅子上坐下,然后回到驴车前,取出一大袋茶叶,笑道:“陛下,臣今日在南市还买了些浮梁茶,一会可以煮一点。”

    “嗯。”大撰闷声闷气地回了下。

    “文将军,陛下想必渴了,现在就煮吧,我来做饭。”申光劲使了个眼色,道。

    “也好。”文在雄说道:“今日这茶买得妙。”

    “妙在何处?”申光劲取了点水,一边淘米,一边问道。

    “那贾客家中出了点事,急着甩卖。我买了半驮,只要百钱。”文在雄说

    道:“若按寻常市价,怎么也得再贵上十几钱。”

    “那可真是赚到了。夏国鸿胪寺每月才给那么点钱,真不够花。文将军这个茶买得好,陛下可以一直喝到明年清明新茶上市。”申光劲凑趣道。

    说罢,与文在雄二人一起大笑,状极欢快。

    “饶州浮梁茶吧?”大諲撰突然说话了:“唐宪宗元和中,浮梁县每岁出茶七百万驮,税十五万余贯。彼时榷茶钱是十分取一,一驮浮梁茶也就二百余文,你这茶便宜不到哪里去。”

    申光劲、文在雄顿时语塞。

    “下里巴人喝的茶,与朕何干!”大謹撰一甩袍袖,径直回了屋里。

    “唉!”申光劲叹了口气,继续淘米。

    文在雄也摇了摇头,道:“王后半个多月没来了,陛下心中有气。罢了,我先去煮茶。”

    另外,他也可以理解,这茶确实很一般。

    北平城里就有不少煎茶售卖的铺子,有些用的就是浮梁茶,那是一个区域低端茶叶集散中心,主要靠的是走量。以前掌握在钟匡时手里,而今落入夏人手中,想必又是一个不错的财源——听闻如今一年榷茶钱有近五十万缗。

    是的,数字就是这么可怕!不仅仅是因为茶叶销售量有一定上涨,主要是税率提高了。

    前唐僖宗年间,为了筹钱平黄巢、秦宗权,唐廷在南方大肆搜刮,一度将茶叶的税率从“十分取三”提高到“十分取八”。要知道,宪宗朝还是“十分取一”呢,这涨得也太快了,同时也反应了唐廷极其窘迫的财政状况,以至于都要竭泽而渔了。

    钟传割据江西后,因为榷茶税率太高,私茶贩子大兴榷茶收入日益减少,于是下令减半征收,即“十分取四“,浮梁茶市声势稍复。

    茶叶是大宗消费品,即便贩夫走卒、僧道之流,也会去煎茶店——

    “茶为食物,无异米盐,于人所资,远近同俗。既祛竭乏,难舍斯须,田闾之间,嗜好尤切。”

    “自邹、齐、沧、棣,渐至京邑,城市多开店铺煎茶卖之不问道俗,投钱取饮。”

    要收税,还是得在这些大宗消费品上想办法——当然,如果像明朝那样,某江南大型茶叶集散地,一年茶税才十几两银子,那还是算了吧,征税成本都不够覆盖,且是江南士绅富商们对大明税务机关赤裸裸的嘲讽。

    如今浮梁茶市被夏人掌握,其户部收入定然大增,对他们这些渤海遗老遗少而言,不是什么好消息。

    大謹撰进去生闷气后,申光劲、文在雄二人继续吭哧吭哧地做饭。

    可怜两个公卿贵族,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但这会还得亲自动手。即便已经“练”了几个月,依然搞得很不利索。

    大睡撰腹中饥饿,几次出门查看,见还没好,又气呼呼地回去了。一直忙到午后,申、文二人才把饭食端上了桌。

    粟米饭、肉汤、酸菜烧鱼,外加肉脯、豆酱、兔肉酱——后者是典型的渤海传统食物。

    三人也不分主仆了,围坐在一张桌子前开吃。

    “如今北平城里的日子确实不错。即便是普通市人,现在偶尔也买些肉腿…………”文在雄拿起一块肉干,蘸了蘸酱,刚说了半句,就被申光劲用眼神阻止了。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邵树德改善了夏国百姓的日子,对夏人是好事,但对他们渤海君臣来说,!就满不是滋味了。

    还好,大睡撰闷头吃饭,似未听到。

    文在雄得到提醒,也不说话了,三人唏哩呼噜,吃了个痛快。

    “陛下…………”门外突然响起了怯怯的叫喊声。

    “王后!”大睡撰猛然抬头,“啪”地一声放下了筷子,

    奔出了屋。

    申、文二人急忙跟上。

    “陛下!”

    “王后!”

    一群人在院内互相见礼。

    大謹撰看了看跟在高氏身后的两名中官,心中厌恶,但却不敢说什么。

    “陛下,妾最近被掖庭调到了昌平汤,昨日方才回返。”高氏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见大譯撰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心中有些焦急,几乎哭了,只听她说道:“陛下,妾不得自由身,实在没有办法。”

    “好了,好了!”大睡撰作了一会脸色后,终于大度地挥了挥手,道:“朕——我不怪罪你便是。”

    高氏破涕为笑,将食盒提到身前,道:“这是妾做的点心,都是陛下平日里常吃的。”

    大睡撰脸色彻底舒展了开来,道:“进来说话。”

    一行人进了屋。

    高氏将点心一样样取出,置于桌上。

    大睡撰咽了咽口水,对王后的不满已经烟消云散。

    高氏也没有忘记申光劲、文在雄二人,只见她取出了一些茶叶道:“这是大夏天子常饮的蜀中蒙顶、义兴阳羡和顾渚紫笋茶,价值连城。两位师长操劳了,可与陛下分饮之。”

    申、文二人受宠若惊。

    蜀中蒙顶、义兴阳羡、顾渚紫笋本身就是名茶,而宫中所用的,又是名茶中的极品,自然不一般。

    以此观之,大夏天子倒也不算特别过分。定是心中愧疚,故赏赐宫中御用之物。

    至于为何愧疚,多半是因为兴无名之师攻渤海,道义上站不住脚吧。

    “柔娘坐下一起吃吧。”大睡撰先一把夺过蜀中蒙顶,仔细看了看后,笑容渐盛,伸手招呼道:“很久没吃到渤海肉酱了吧?你看这是什么?文将军亲手做的。”

    高氏转眼望去,只见一碟豆酱旁,放着几块肉干,旁边又有一碗,里面盛放着兔肉酱,脸上欣喜,只见她笑道:“陛下,妾一见这酱,就感觉…………”

    话说了一半,突然说不下去了。高氏只觉一阵恶心,捂着嘴就出了门,干呕之声不绝于耳。

    “王后这是…………”大睡撰不明所以,问道。

    申光劲、文在雄二人心中一咯噔,面面相觑。

    本来站在门外闲聊的两个中官见了,脸色大变,快步上前,搀扶住高氏。

    高氏的脸色苍白得无以复加。

    她回头看了看大睡撰,眼中已满是惶恐,身体也轻微颤抖了起来。

第六十八章 榷税

    高氏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

    作为女人,她隐隐清楚是怎么回事,毕竟已经有过一个孩子了。

    两位中官变得愈发客气了。他们小心翼翼地搀扶高氏上了马车,以前偶尔还阴阳怪气两句的,现在一句都没了脸上挂着谄媚的笑意—这个时候,没必要得罪怀了龙种的女人,往后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高氏还在捂嘴抽泣,自哀自怜之中,根本没注意到二人态度的改变。

    马车离开大府后,慢慢行驶在街道上。出了南门之后,便向西拐,往临朔宫金台殿而去。不过今天有点“堵车”..····

    宽阔的道路之上,一辆大马车倾覆在地。车夫手忙脚乱地清理着掉落地面的碎瓦片、红砖头,其他满载建筑材料的马车也停了下来,纷纷过去帮忙。

    “晦气!”中官张居翰怒骂一声,挥了挥手,让看护高氏的两个小黄门也上去帮忙。

    随车护卫的还有四名骑士,其中一人更是已升为副将的元行钦,他策马前去,询问了一番,然后又回来了,道:“内务府要在蓟城西南建一座马车工坊,专门造四轮马车。”

    “莫非就是圣人所乘的马车?”张居翰有点印象。

    “就是那个。”元行钦道:“听闻这回主要造辎重运输车。其实,这车如果改造成偏厢车,在草原上很好使,比咱们原来的更好。”

    两轮马车有个缺陷,即很难找到与车架正好一样高的挽马。一般而言,车厢都有一定程度的倾斜,无论坐还是站,都不是很舒服。

    如果是四轮马车,那就完全没问题了。随你马的肩高是多少,车厢都是水平状态,人站在里面射箭或厮杀,都要方便很多。

    “圣人真是雷厉风行。”张居翰叹道:“这砖瓦从西面运来,莫非是西山?”

    “是西山。”元行钦又道:“上月随圣人入西山行猎,但见浓烟滚滚,有萧氏族人在西山建砖场烧砖。”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刮起的风。或许是灵州时代吧,圣人就喜欢建窑烧砖。而且砖瓦轮窑大兴之后,砖头的产量大增,效率也提高了很多,砖价一路走低,很多人便更愿意用砖头来建房子了。

    但凡有点钱的军士家庭,其宅院基本都是砖木混合结构的。

    墙体用砖砌成,横梁、门窗、廊柱之类用木头—在可以烧煤烘干木材之后,木料价格也大大降低。武夫们对此还是很感激的。

    大伙又不傻,没有砖头,那就得住木屋或土坯房。

    前者非常害怕虫蚁,也害怕潮湿的气候。洛阳有些地方原本是沼泽,地势低洼潮湿,如果碰上多雨的夏季,木墙上给你长点蘑菇并不是开玩笑。

    土坯房则不够结实,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挑细沙筛选,然后夯土版筑,往往都是挖来的方方正正的大土块,非常怕雨打风吹。时间久了,土坯上还满是虫眼,一些马蜂把窝安在土坯内部,十分烦人。

    把砖价打下来,把木料价格打下来,造福的是所有人。也许现在只能惠及部分有财力的百姓,但将来呢?说不定就能惠及更多人了。

    “烧砖要有煤,西山那边定然开有煤矿,谁家的?”张居翰问道。

    “还是萧家的。”元行钦说道:“以前是李存璋开的,后被朝廷没收,转租给了萧氏。”“煤矿可挣钱了······”张居翰嘿嘿笑了两声。

    没点根底的,能开煤矿?他曾经作为中使去过河阳修武煤矿,里头赚钱的门道太多了。洗完的煤直接卖。

    记得最初在关北采煤定价的时候,下面人问圣人石炭作价几何。圣人只吟了两句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红纱

    因为过于轻薄,用料不足,故十分廉价,比绢便宜多了,半匹也就一百多钱的样子。绫的价格比较贵,宫中用的可能质量、面料都比较好,但一丈三百钱了不得了。

    半匹红纱一丈绫,绝对不会超过五百钱,更大可能只有四百钱,却买了一千斤的木炭,折合一斤半文钱,确实与强抢无异了。

    但煤炭的产量、成本比起木炭来说,却要便宜太多了。尤其是灵州那地方,羊蹄子刨草根的时候都弄出过煤,用“半匹红纱一丈绫”来给一千斤煤炭定价,却又有得赚,给幕府贡献良多。

    张居翰不知北平府煤价几何,多半比灵州贵不少,想来是相当赚钱的。

    另者,煤采出来后要洗,洗完后沉淀下来的煤粉可拿去做煤球或烧砖,甚至就连煤矸石破碎后,混以黄泥,都可以拿来烧,这同样是一笔收入。

    “朝廷要开始收榷煤钱了吧?”元行钦突然问道。

    张居翰先是一愣,继而轻轻点了点头,道:“多半是了。”其实,大伙现在都摸清楚圣人的套路了。

    一种事物新出来的时候,他不会收税,甚至千方百计给予便利,呵护其成长,让更多的人使用,最终达到离不开的程度。

    因为任何一种新生事物刚出来时其地位并不稳固,了解的人也不多。这时候如果竭泽而渔,就可能令其天折,从此消失。

    等到走入千家万户,使用的人越来越多,从事这个行当的人也越来越多之时,就可以慢慢收获果实了。

    就像煤这种东西,几十年前太原百姓最开始使用。那会还叫“石炭”,自己随便挖,没人要钱,根本不像一门生意,所以很长时间没发展起来。

    大唐各处零零星星出现了一些煤矿,但都局限于当地。就整个天下而言,用的人极少极少。

    但圣人在关北禁止人们伐树,令以煤代之。虽然执行过程中有很大程度走样了,很多人仍然偷偷伐树烧炭,甚至到了今天仍然如此,但煤炭的使用人群大幅度增加,也是不争的事实。

    随着圣人在军事上的连番胜利,控制的州县越来越多,其他地方也陆陆续续兴起采煤业,如同州煤矿、修武煤矿、梁县煤矿等等。

    虽然公卿贵族们觉得煤炭不如木炭好,但对普通百姓而言,煤炭的价格实在太亲民了,久而久之,就把木炭打得溃不成军,使用的人也越来越多。

    圣人说他最初推广煤炭是为了“保护环境”,说关北的森林一旦砍掉,随着天气渐寒,就再也长不回来了,然后都会变成沙地,百姓无法生存。

    张居翰是不太信的。但无论怎样圣人确实做到了。

    不让百姓伐木烧炭,光靠嘴皮子上下一碰没用,甚至严刑峻法也没用,因为木炭是人们切实需要的东西,你总得拿出替代品吧?

    圣人真的拿出来了,而且更便宜,所以他成功了,张居翰对此很佩服。

    “榷煤钱早该收了。”元行钦说道:“市人做饭取暖,谁离得开煤炭?幽都县的樵夫都下矿挖煤了,不用此物,饭都弄不熟。收起税来,纵然“十分取一”,也是了不得的数字,省得朝廷没钱给咱们武夫发赏■。”

    张居翰哈哈一笑,道:“以往你们卢龙军没钱了,不都自取么?”

    “大头兵才喜欢自取。”元行钦啐了一口,道:“我有家有业的,万一乱了起来,家里女人被武夫扛走了,找谁说理去?”

    张居翰乐不可支。

    将帅们其实真不太想作乱,奈何有时候被大头兵拿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反。“榷煤钱,就目前的用量来说,一年几万缗钱是收得的。”张居翰说道。

    “才这么点?”元行钦有些不可思议。

    “要想多收,得让更多的

    人用。”张居翰说道:“榷税,前唐倚之,皇夏也一样。榷煤钱会慢慢多起来的。”

    榷税其实就是后世的商业税,在晚唐是朝廷重要的财政收入来源。尤其是藩镇割据的情况下,朝廷从两税中获得的收入越来越少,对商品税也越来越倚重。

    榷税中最大的收入是榷盐钱,即盐税收入,最多时朝廷一度能收到几百万缗。

    盐税之外就是榷茶钱了,后面还有榷铁、榷漆等各色商品税,一度还征收过榷酒钱,但没坚持下去,反对声音太大。

    榷税由朝廷三司直接收取。

    比如湖州的顾渚茶场,那是朝廷官营的,采茶时大量雇佣季节性工人,最多时上万人。三司就专门派人蹲点驻守,统计产量、销量,然后收税。

    私人茶场也要课税,与官营茶场一样,最初10%,后来慢慢上涨。

    历史上唐昭宗在神策军覆灭后,还有钱重新编练十万新军,靠的就是各镇上供以及丰富的商品税以及各种关卡的商业税收入。

    藩镇是你的,你收两税,然后上供一部分。但商品税是朝廷的,你不能插手—这是理想情况,实际上存在一定的博弈,但朝廷能大量收取商税也是事实,至少可以和地方藩镇讲讲条件,分享收入。

    简单来说,晚唐正是中国历史上商业大发展的时期,商税也是第一次在中央财政收入中占有如此大的比例。

    其实晚唐时期的商税还算可以接受的,税款摊入商品价格之中,最终销售价也没多离谱。

    到了北宋时期,那就真的夸张了,北宋朝廷有一个十分恶劣的习惯,什么东西赚钱他都要插一脚,有的甚至由官府专营,而不是像唐代那样官营、私营都有。

    以煤炭为例,中唐时期开始有人大量使用,到晚唐五代出现了产业化的苗头,到北宋时大发展,于是宋廷直接拿过来专营,不许私人插手。

    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腊月,“时连日大雪苦寒,京城鬻炭者,每秤(15斤)钱二百”,即官营煤炭批发出去后,终端商人卖十几钱一斤,开封百姓纷纷表示用不起。

    眼看着冻死不少人了,宋廷“令三司出炭四十万秤,减市直之半,以济贫民。”

    宋廷半价卖四十万秤的煤炭给百姓过冬,即一斤要七文钱,虽然还是偏贵,几乎是粮食价格的两倍,但寒冬腊月间却是刚需,不得不买。

    结果“自是小民奔凑,有践死者。”还酿成了踩踏事件,死了人。当然,这也就是开封城里的百姓买得起了。

    一斤煤炭七文钱,怎么不去抢?于是北宋皇陵的树木都被人偷偷砍了取暖,也是活该。未时三刻,倾覆的马车终于被清走了,道路再度恢复畅通。

    元行钦、张居翰二人护卫着哭哭啼啼、神思不属的高氏,一路紧赶慢赶,很快回了临朔宫。

第六十九章 第二次科举改革

    高氏入宫之时,邵树德正在与宰相们商讨新的科举方案,即本朝以来第二次科举改革。建极四年的时候,大夏科举第一次改革,主要有三项。

    第一项是卷面誉抄,主要是防止考官通过笔迹以及卷面上的特殊记号认出考生。第二项是糊名,也就是把名字遮住,不让考官看到。

    第三项是降低诗赋比重。简单来说,第一场杂文考试中,考生所写的诗赋中有犯韵、错字的情况,仍可算通过。

    比如,当年有考生写的六韵十二句律诗中,三处犯韵,也被打为及格通过了。

    所谓杂文,是科举考试的第一场,考察考生们的写作能力,包括诗、赋、论、歌、表、笺等在内的不同体裁、格式的命题作文,每一个体裁的文章都要合格才可。

    最近几十年,诗赋的重要性已经低很多了。毕竟国家多事,考官们更看重第三场策论。诗赋只要写得中正平和,不犯错误即可,文采已经不是特别看重。

    甚至于,以往不太受人看重的论文,也开始走俏了,有考生就凭借一篇《演论》得到考官青睐。

    毫无疑问,建极四年的这项改革,等于进一步降低了诗赋的重要性,三处犯韵都能被通过,明显利好文风不盛的老少边穷考生。

    “建极十年科考定于三月末。”邵树德喝着刚送给大諲撰的紫笋茶,道:“杂文一项诗赋不再必考,体裁不限。”

    “是。”陈诚、赵光逢、萧蓮、裴贽、卢嗣业、裴禹昌等人纷纷应下。

    杂文这场考试,一开始其实并不是必考诗赋,到唐玄宗时才成为定制。安史之乱后,诗赋有时候是必考,有时候非必考,邵树德这次钦定诗赋不再是必考项目。

    当然,学还是要学的,万一考到了呢?当别人写的诗赋不忍猝睹的时候,你写得很不错,那就是加分项。

    “第二场帖经考试,现在是几道?”邵树德问道。“五道。”礼部尚书裴禹昌答道。

    自唐以来,帖经考试五道、十道甚至二十道都有过,今只有五道。

    帖经相当于填空。即把经书翻到某一页,左右两边掩没,只留下中间一列,再把这一列中任意三个字盖住,让考生写出被盖住的三个字,三字为一帖。

    这一项考察的是背诵能力和记忆力。

    最开始就是只考五道,要求是“五经通三”,即至少对三道才算过。邵树德了解过,近年来被这一项刷掉的考生不少。

    “近年以来,此道稍坠。”他说道:“上至元辅,下及庶僚,虽负艺者极多,能贴经者甚少。恐此一节,或滞群才。”

    邵树德这话的意思是,让你们这些宰相来考帖经,都不一定能得60分。

    有些考生或受战乱影响,或因生计艰难,读书背诵的时间大大减少,这一项不宜过难,因为容易刷掉一些有真材实料、精于实务的实干派。

    “五经通二、通三皆可。”邵树德直接乾坤独断,降低了难度。

    以前是60分,现在40分也行,这给一些偏科考生带来了福音—有人默写填空真不行,但策论写得极为精彩,对国家大事有独到的见解,如此改革后,他们的机会更多了。

    “陛下,礼部曾提出增加对义考试,不知此事······”不光邵树德提意见,宰相们也在想办法改革,这会陈诚便提出了建议。

    “对义”考试就是阐述对某段经义原文的理解。

    这项考试也是近年来才慢慢提出的,历史上五代曾一度加入考试,放在帖经之后,即考完杂文、帖经之后考对义,三场都考完,再考策论—考试的顺序,其实也有过变化,有时候第一场考帖经,但晚唐五代的顺序是杂文、帖经、策论。

    听完陈诚

    的话,邵树德仔细想了想。

    “可以加进去试试。”只听他说道:“考五道,通三即可。”

    具体通几道,其实也是有说法的。毕竟录取名额有限,通三道是及格,五道全对也是及格,但在选拔之时,还是有区别的。五题对三题,只表明你不会被当场黜落,究竟能不能考上,也不一定。

    “策论不用改了,但考试题目需要更加切合实际,比如黄河治理、草原贸易等等,这两年的题目就很好。”邵树德说道:“如此,杂文、帖经、対义、策论,一共四场考试,题也不多,两三天便可考完。”

    “是。”群臣齐声应道。

    “最后,朕决定,将一年一考,改为三年一考,录取员额不变。”邵树德又道。

    此话一出,大伙稍稍有些震惊,但其实也在他们意料之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大夏已经渐渐不需要那么多官员了。

    在最开始的时候,邵树德为了拉拢文人,又是让依附自己的萧遘等人收卷子,接受考生投靠,又是提高录取员额数目,狠狠刷了一波文人的好感。

    一般而言,这都是自己人。

    大夏开国之后举行的科举考试,录取的进士更是自己人。

    但现在出现了一个问题,即朝廷控制的地盘越来越大,剩余尚未控制的州县越来越少,对官员的需求已经没那么大了,那么适当降低录取人数,也就成了必然。

    一年一考与三年一考,是三倍的差距。

    当然,你也可以降低录取人数。比如去年录取了七十人,你可以降到二十余人,但邵树德觉得这样太折腾。每年都考,第一年没考上的学生直接就住在京城不回家了,如今甚至有在洛阳、北平住了十年之久的外地士人,实在有些夸张。

    还不如改为三年一考,明年三月没考上的,麻利点回家,两年多后再来。“诸位师长可有意见?”邵树德说完,看向众人,问道。

    “陛下圣明。”陈诚带头回道。

    “陛下圣明。”其余几人也陆续回道。

    失望么,肯定是失望的。他们还好天下士人肯定更加失望。但说实话,现在就剩南方和西域一些地方没打下了,让你们去那当官,去不去?很多人怕死,多半就不去了。

    那就别叽叽歪歪!

    邵树德只关注武夫们的情绪,文人的统战价值,就当前而言,远远不如武夫。而经过今天这么一番商议,考试内容及流程大致也定下了:

    第一场杂文考两道题,诗赋歌论表笺疏等多种体裁中随机抽取两种,考察你的写作能力。其中,表、笺等更是标准公文写作格式,作为预备官员,肯定是要精通的。

    写得文辞通顺即可,但你最好有点文采。考官也是人,在录取名额一定的情况下,文采好的肯定更能博取好印象,关键时刻或许就发挥作用了。

    第二场帖经,邵树德有点犹豫是不是增加几道题,毕竟题目越少偶然性越大,但最后决定明年还是考五道题,对两道即可—这是客观题,有标准答案的。

    第三场对义,考五道经义解释,算半主观半客观题,对三道才算合格。

    第四场策论,一般是针对实际事务,写下你的见解、剖析、推论或解决方案。

    考试难吗?看起来不难。但大夏礼部每年给一百个名额,还真招不满,刷掉最多的居然是帖经,即五道填空题难住了至少两三成的人,做题家们不给力啊。

    当然,这或许和风气有关。

    即便盛唐之时,士人们也很喜欢出去玩,闷头在家读书的比较少。晚唐之后,因为时局的关系,很多文人还要花时间练武。

    比如理蕃院主簿刘去非,这厮明明是个文人,担任县吏,

    但“性粗鄙”,熟习骑马射箭,勇于近战搏。

    这种文人,与做题家完全是两个路数,你让他默写填空,五道题对两道已经不容易了。但换成明清的读书人,正确率一定大幅度攀升,甚至五道全对都是易事,因为考试时并不会选特别偏、特别怪的题目。

    简单来说,此时的文人,与明清时相比,武艺更出众,读的杂书也多,有的人甚至喜欢看兵书。且因为要考诗赋的缘故,文采也更加华丽,而这种文采华丽,也带来了性格、气质上的超脱、随意。

    比如当年祖咏考进士,要求写五言十二句,他写了四句《终南望余雪》就交卷了。考官大惊,说你这不行啊,祖咏对答“文辞尽矣”,不必画蛇添足后来也被认可了。

    没有明清时那么循规蹈矩,个人意志与特色比较重。

    总而言之,作为大夏第二次科举改革,力度还是比较大的。且针对实际情况,比如考生的死记硬背能力偏弱、官员数量渐渐充足、士林过于追求浮华辞藻等,进行了一定力度的调整。

    改革,不是你想怎么改,就瞎几把改,或者一步到位抄别的王朝的制度。你要了解当时的实际情况,慢慢做出针对性的改革,小步徐进是最好的策略。

    当然,到现在为止,改革其实尚未完成—

    “朕属意各道分榜,风声都放出去了,诸位师长可曾拿出切实方案来了啊?”邵树德问道。

    “陛下。”陈诚上前道:“皇夏今有直隶、河南、淮海、关内、关北、河西、陇右、剑南、河东、河北、辽东、湖北、黔中、江西、福建十五道,另有藩镇若干,湖南、淮南也有大量士人跑来应试,实不好定。另者,若按户口来定,则人烟稠密的河北当给予相当名额,然臣阅河北才子之文章,其谬多矣······”

    陈诚的意思很明白,如今天下尚未一统,有些地方还是藩镇模式,你怎么给名额?另有不服王化的湖南、淮南、清海军等镇,亦有士人来京考试,且还不少,你怎么算名额?

    另外,如果按人口、经济来算,河北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但因为历史遗留问题,河北考生的水平一言难尽。你就是给他十个名额,帖经、对义这两门的硬指标就刷下去了,最后如果只录取了一两个,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考试,不是按分从高到低数人头的,每一场考试都有硬指标,比如帖经里的“五经通三”。

    “臣亦请天下一统之后,再行分榜。”赵光逢也上前说道。邵树德听了也觉得有道理。

    倒背着手在殿内转了一圈后,叹道:“也罢,就按陈卿、赵卿说的办。但这事不能拖太久,要尽快厘清。”

    他以前多在打仗,或者谋划各种统战乃至赚钱的门路,对科举只关注考试是否公正。

    建极七年,他亲自主持了一场殿试,这算是离科考最近的一次了。但能参加殿试的,都是已经中了进士的考生,水平自然是可以的。

    也是在上个月,他才第一次知道居然有那么多考生没法通过帖经考试,这让他大跌眼镜。明清时的做题家甚至夸口“倒背如流”,如今怎么是这种操行?明明最简单的客观题考试,就是不会,***的!

    说到底,一百五十年的藩镇割据,对文人的影响很大啊!

第七十章 加班!

    唐代科考,除进士科外,其实还有很多其他科目。

    但时局若此,很多科目已经取消了,因为压根没人考。

    “明法科,贴律令十贴,对律令墨义二十道,策试十条。”金台殿内,喝茶休息一轮后,陈诚继续说道:“然应考者寥寥,三年仅取两士,陛下欲罢此科耶?”

    明法科,就是法学考生的考试,考的是《大夏律》,外加《建极礼》两本书。

    《大夏律》是包罗万象的法律,承自唐律。而唐律其实也是自隋律修修改改而来,隋又······反正大家都是抄,改一改前朝的就能用了。

    《建极礼》这本律令书是《大夏律》的补充,花费六年时间编纂而成。而此律成书后,建极七年便恢复了明法科的考试,至今已有三年。

    仔细找的话,这本书有《大唐开元礼》的影子。

    古来仪典,以《仪礼》、《周礼》、《礼记》为根本。两晋南北朝时,又修五礼(吉、凶、嘉、宾、军),礼制日趋完善。

    至隋,又有《开皇礼》,唐有《贞观礼》、《显庆礼》、《开元礼》。每一代都有改进,尤以《开元礼》相对改动最大。

    开元十四年,通事舍人王岳(yn)奏:“请改撰《礼记》,削去旧文,而以今事编之。”

    意思就是《礼记》里写的东西,已经不太符合如今的社会风气、价值观、生产关系以及生产力水平了,要改。

    这个建议遭到了宰相张说的反对,他认为“历代不刊之典,今去圣久远,恐难改易。”

    张说认为如今离《礼记》的时代过去太久远了,天下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如果要改的话,恐怕整本书都要改,那还不如扔掉《礼记》算了。

    他建议在《贞观礼》、《显庆礼》的基础上加以改动,这两本书比起《礼记》已经有一定的变化了,再改一改,社会也更容易接受。

    于是,最终定下的就是这种“折衷”的做法。但《开元礼》依旧是自周礼以来的集大成者,大体适应了唐时的生产力水平,对一个人的社会行为做出了切合实际的规范—整体还是比较宽松的,该玩玩,该跳舞跳舞,该做生意做生意。

    明法科学生的考试,涉及到仪典律令的,也以《开元礼》为准,不管已经不适应时代发展的《礼记》是什么样的了。

    其实这也是正常的。法律、仪典本来就该与时俱进,适应新时代的生产力,《礼记》都特么过去千年了,你还抱着这本书不放,有什么意义?

    唐人还是很能想得开的,汉时能成《礼记》,服务于当时的社会,我就不能新编一本,服务于此时的社会吗?

    “明法科不能罢废,也不能降低难度。”邵树德说道。总计40道题目,10道帖经,即默写填空出法律条文。

    20条律令墨义,其实是让你阐述对律令条文的理解,有点司法解释的味道。

    10条策论,这个就是出题了,比如你认为法律条文有没有不合理的,有没有需要改进的,有时甚至出应用题,让你应用法律条文来断案。

    “臣遵旨。”陈诚应道。

    “明法科非常重要,朕将来说不定还要新编纂一些细分的律令。”邵树德说道:“此科考试,宁缺毋滥。三年取两士又如何?对了,这两人现在何处?”

    “一为御史台录事,一为监察御史。”陈诚回道。“可以了。”邵树德点头道。

    无论是录事还是监察御史,都是八九品的小官,但权力不小。御史台本身是监察机构。

    录事在御史台从事文书工作。

    监察御史共有十人,“掌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糺视刑狱,肃整朝仪。”各有各的分管业务,权力还是

    比较大的。

    这一条过后,君臣数人又谈起了三史科。

    三史即《史记》、《汉书》、《东观汉记》这三本史书。

    《东观汉记》因为种种原因,散佚很多,不太适合作为教材了,于是《后汉书》取而代之。也就是说现在三史科考题皆出自《史记》、《汉书》、《后汉书》。

    唐中宗那会,因为杀青了一大批史书,如《晋书》、南北朝史书等,建议加入考试范围。但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认为“大抵作者,自魏已前,多效“三史',从晋已降,喜学五经。”

    也就是说,写历史的人不太行了,已经不是社会顶级学者。后来那些史书,除个别外,“文浅而易摸”,不如三史水平高。

    唐人认为,三史之中,散佚之前的《东观汉记》水平最高。散佚之后,此书退出三史排名,这时以《汉书》成就最高,《后汉书》其次,《史记》水平最差。

    但邵树德觉得,史书忠实记录就行,文学水平固然要有,但并不是重点。唐代杀青了一大批史书,但都没纳入考试范围,有些可惜了。

    “三史科考试,《晋书》、《宋书》及南北朝史书、《隋书》等皆纳入考试,《唐书》尚未修撰完毕,暂先不考。”邵树德说道:“三百道墨义如故,另加策论五条。”

    三史科考试的题目是三百道,数量惊人。且全是墨义,即你对这段历史的理解,要展开讲,考的其实是史书批注之类的内容。

    邵树德看史书也喜欢写批注,但他不好意思把自己写的东西拿出来,毕竟是一家之言,而且诸多白话。过阵子可以让宫中才女们润色一番,然后出一本书。但纳入考试,还是算了吧。

    他固然认为自己对历史的理解比其他人高,但毕竟一家之言,认真来讲,你真这么自信吗?况且这种行为本身也不合适,等于强行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别人,扼杀了其他思想,不好。

    三史科的考生理论上可以担任地方父母官,但一般在史馆工作。不过史馆、弘文馆之类的机构,自己也培养史学生,并不全靠科举,选拔途径比较多。

    说完三史科,还有明算科等。

    “明算科考试,自唐末以来,应者寥寥。”赵光逢说道:“建极九年三月明算科考试,只录得一人。”邵树德叹了口气。

    明算科考试,其实主要是社会考生,即“野生”数学家。他们多是家传或师徒传承,教材有些落伍了,因为如今的明算科考试,加了很多几何内容,他们不会做也情有可原。

    《几何》这本书曾经得过夏王赏,也是公开出版的,且各州都有数学博士授课,教材并不难见到。社会上玩数学且敢来考科举的,一般都是家有余钱,有钱有闲那种,买书对他们不是问题,主要原因或许在于信息闭塞?

    另外,州一级的数学生水平也有点差。或许所谓的数学博士自己也不太会,教出来的学生就更不行了。

    整体水平差,这就导致了去年只录得一人,近三年只录得十人。还好有三都国子监在。

    与史馆、弘文馆自己开班培养史学生一样,三都国子监自己也培养数学生。如今大夏主要的数学生来源,就是这些官办学校。

    国子监的学生来源主要是勋贵子弟以及荫庇得到的入学名额。

    比如,某人立下战功了,斩将夺旗、破城先登、大败敌军等,厉害点的战功可以荫庇子弟当官,差一点也可以得到国子监入学名额,毕业了可以当个小官小吏。

    荫官虽然比不上科举正途,但自己能力出色的话,也可以当上大官甚至宰相。这是给武人的优惠政策,激励他们奋勇杀敌,封妻荫子。

    官员来源多样化,不全靠科举,是自隋以来的定制。

    邵树德深以为然。做什么事情都切忌垄断,他不打算改。

    目前大夏的官员,与前唐差不多,有科举、有荫官、有经学、有国子监、有直授,来源还是比较多样化的。

    科举改革之后,科举给了底层读书人机会。荫官给了战场卖命的武人机会。

    官学拉拢了勋贵世家,也部分拉拢了武人。

    直授的对象就比较复杂了,有可能是战场立功的武人,也有可能是名气较大但考不上的文人,还有拉拢的蕃人酋豪等—其实都是统战需要。

    整个问对一直持续到傍晚,进士、明法、明经、明算、三史、营建、医学、武举等科目甚至连乡贡进士、宾贡进士都谈了一遍,确定了改革的基调。

    当然,作为诸科中当之无愧的明星,最耀眼的存在,进士科仍然是人们最关注的。一经推出,想必会在士人中间掀起无数波澜。

    ******

    邵树德吃罢晚膳后,才从仆固承恩那里得到消息,于是来到了承恩殿。皇后也在,白了他一眼之后,直接走了。

    邵树德讪讪一笑,走到正在发呆的高氏身旁,轻轻搂入怀中。

    高氏像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一般,匆忙挣脱。“慢点,别伤了孩儿。”邵树德忙道。

    这句话仿佛有魔力高氏的动作一下子变得轻柔了。

    邵树德又把她搂入怀中,高氏颤抖了一下,没再挣扎。

    “才四次,柔娘就怀上了····—·”邵树德轻搂着美人,在她耳边说道:“你既已经怀上了,掖庭那边就不必去了,在朕身边服侍吧。”

    高氏又流下了眼泪这是要被彻底霸占了。

    邵树德轻拍着她的背,道:“你父、你兄、你弟,日后都有造化。我们的孩儿,也能富贵一世。”高氏的眼泪稍止。事已至此,她能怎么办?

    圣人其实给了她一个了不得的承诺,算是有良心的了。就是心中难受无比,往日恩爱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陛下在忽汗海畔采摘野花,亲手戴在她头上······但她却和别的男人有了孩子,想到此处,高氏的泪水又止不住了。

    邵树德的手也没闲着。不一会儿,襦服就已经被解开了。

    高氏一边流眼泪,一边推却,但力度不是很大,态度并没有多坚决。

    “肚子显怀之前,你还可去见大諲撰,就是要小心一些。”邵树德几乎咬着高氏的耳垂在说话。高氏浑身颤抖,脸色潮红,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后面就要安心待产了。”邵树德又道:“待生完孩子,朕给你个宫官当当。无事之时,可在中官、侍卫陪同下,去见见你夫君。朕知道你们很恩爱······”

    高氏颤抖得更厉害了,她的手反抓着邵树德,眼中噙满泪水,但意味难明。

    邵树德心中有数,继续不停。待到裙摆被拉下来时,高氏甚至还轻轻抬了一下臀,方便褪下。

    妥了!邵树德心中满是成就。枯燥的工作之余,还可以欣赏小白兔是如何一步步堕落的,放松心情。良久之后,他神清气爽地起身,在宫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然后又回到了金台殿。

    今天加班,处理黔中发来的奏疏!

    虽经御医多番诊治,但高仁厚依然病重不能视事。邵树德已令牂州刺史邵勉仁暂领胜捷军两万余人,掌控黔南大局。

    高仁厚病中上疏,提到大长和国君郑买嗣已经病亡,庙号圣祖,谥号圣明文武威德桓皇帝。其子郑仁旻继位,诏以明年(910)为始元元年。

    郑买嗣死,郑仁旻继位,这本没什么。但高仁厚提醒,郑买嗣在位期间,因其篇位及杀南诏王族蒙氏862口于五华搂下,国中就多有不服。也

    就九隆族后裔、西洱河蛮大姓高氏的首领高赞支持,他才能稳住局面。

    而说起这个高家,也是南诏历史悠久的实力派了。

    唐懿宗咸通年间,南诏入侵静海军,占领交州。高骈集结大军,大破南诏,收复安南失地。但这场战争,并不仅仅胜败那么简单,事实上影响很深远。

    交趾之战,“斩(段)酋迁、(范)脆些、(赵)诺眉上首三万级,安南平。”

    另俘南诏大将张诠、李溠龙以下万余人。

    高骈移镇西川时,南诏犯境,复败之,俘酋五十余。

    南诏国主蒙世隆因屡战屡败,心中气结,疽发而死,谥号“景庄皇帝”。其子蒙隆舜继位后,战争规模有所减小,最后渐渐平息。

    但长达十五年的战争,已经令南诏疲敝不堪,百姓怨恨。

    蒙世隆时期的名臣重将如段酋迁、范脆些、赵诺眉、张诠、李溠龙等死的死,降的降。在蒙隆舜时期,高骈又上疏朝廷,建议斩杀所俘之南诏名臣赵隆眉、杨奇鲳等人,朝廷许之。

    于是,南诏柱国之臣几乎一扫而空,令幸臣郑买嗣、宦官杨登等人夺权,仅存的重臣如高赞,也与郑买嗣合作。

    但郑买嗣终究做错了事,杀蒙氏一族八百余口,连襁褓小儿也不肯放过,令南诏上下有些愤怒。高仁厚认为,郑仁旻很可能为了树立威望,发兵攻夏,剑南、黔中、五管都将面临战火。

    邵树德让人取来资料,仔细查阅,发现剑南道黎、雅之间有很多部落是受大长和国控制的。

    想了想后,传下命令:“屯驻黔中之胜捷军左厢回返西川休整,胜捷军右厢进驻黔中。以魏王勉仁为牂州行营招讨使,以燕王明义为成都行营招讨使,整肃各军及蛮獠蕃部,即刻赴任。”

    批完这条,又看了看五管战场,进展还是比较顺利的。

    大长和国如果出兵,一般就是剑南、黔中、岭南西道、静海军四个方向。

    想了想后,又令静海军节度使储慎仪派员巡视山川要隘,营寨该修缮的修缮,蕃部该安抚的安抚,丁壮该征发的征发。

    岭南西道,一如静海军故事,做好防冬工作。

    当然,他也强调了,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攻灭刘隐。

第七十一章 利益共同体

    建极九年腊月十九,钱传琼第二次入宫面圣。长秋院内,邵树德正在亲手烤肉。

    “阿保机被狠狠打了一次,又北遁了。”邵树德熟练地将生肉放在铁盘上,烤得滋滋冒油同时说道;“柔州行营来报,斩首三千余级,俘虏两万余人,牛羊马驼三十万。阿保机抢掠来的成果,算是吐得差不多了。乌古、雪人诸部,我看也要对他有意见了。跟着出去劫掠,有战果,那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但若折了老本,心中就要怨恨了。阿保机啊,我看他也很为难。”

    “陛下若想彻底解决这个隐患,还得组织大军征讨。”月理朵从坛子内取出一块腌制过的生肉,色泽非常诱人,肥瘦相间,正适合煎烤。

    萧重衰、萧十五娘、耶律质古等近两年来的新宠围在旁边,无论愿不愿意,都必须要表现出一副积极的态度帮忙。

    唯一的正经女人种氏慢悠悠地煮着海带排骨汤,时不时看一眼圣人,然后幽幽地叹一声气。她不要求圣人多么宠幸她,她只担忧圣人被女色所伤。

    “先让他逍遥一阵,现在没空理他。朕在辽东建立的体系,需要时间稳固。入冬之前,龙泉府又有人叛乱,纪州、穆州等地有人起兵相应,现在需要的是时间,不能被阿保机牵着鼻子走。”邵树德说完,从月理朵手里接过肉,赞道:“这肉腌得不错,应当很入味了。”

    一般而言,宫中在入秋后也会腌制蔬菜、肉鱼,多为自家园池林苑所产,但主要供给宫女、侍卫、宦官之类。皇帝想吃新鲜绿叶蔬菜,甚至都有办法,更别说新鲜肉食了,直接宰杀即可。

    但邵树德想尝尝百姓们入冬前腌制的肉是什么味道,于是让御厨送了一些过来,亲手烹制。“胡椒掩盖了一些味道,但仔细闻闻,还是有的。”邵树德将肉放在鼻间轻嗅一番,说道。“陛下,若无胡椒遮掩,异味怕是更重。”萧重衰笑道。

    “朕吃惯了奶,重衰的味道最好。”邵树德笑道。

    腌肉被放在了铁盘上,“嗤”地一声,青烟冒起,香味袅袅。

    其实,腌肉如果煮的话,再放点调料,应该就能彻底盖住异味了。他现在终于知道,历史上欧洲人为什么拼了命地要寻找胡椒了,没这玩意真不好使啊。

    农业革命之后,欧洲人进入了农牧并举时代,牲畜产量暴增,每年都需要宰杀大量牲畜。对他们而言,胡椒就是刚需。

    大夏的部分地区也有这个味道了。

    他记得当年在灵州龙兴寺的三百户庄客那里做试点,第一次推行三茬轮作制。当时规定是60亩地中拿出20亩种牧草,养20头肉牛。牛的寿命有多少?好像也就十来年。时间长了后,年年宰杀肉牛是必然的。

    灵州好多年前就有大规模腌制火腿的作坊了,这就是农户牲畜保养量激增的结果。今后的大夏,胡椒也会成为刚需,因为这玩意遮掩腌肉异味的效果最好。

    嗯?想到这里,他记起好像还有人在外面等着入觐呢。

    “让钱传琼进来吧。”邵树德专心地煎着肉,说道。

    “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钱传琼一进来,立刻躬身行礼。肉麻!别人就喊一声万岁,你喊三声。

    邵树德头也不抬,直接问道:“朕问你一事。”“臣知无不言。”钱传琼回道。

    “如果从海州乘船登陆淮南后方,可还算安全?”邵树德问道。

    他知道历史上钱锣玩过跨海登陆,部队突然出现在淮军面前,出其不意之下,力挽狂澜,解了危局,于是出言相问。

    钱传琼则额头冒汗,这种事情哪有准?航海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水平固然重要,运气也很重要啊!

    这个时候怎么回答?说不行,会不会触怒圣人?他都

    这么问了,肯定不是无的放矢。如果说行,万一出了事,还是会触怒圣人。几千禁军喂了鱼,这个责任谁能承担?但不回答更不行,那是纯纯的作死。

    无奈之下,钱传琼只能含糊地说道:“陛下,此事不能一概而论·······”

    “瞧你那熊样!”邵树德哈哈一笑道:“朕是那么不明事理的人吗?罢了,不为难你了。说说海贸吧,最近与日本那边做得怎么样?”

    “入秋之后,每个月都有船过去。”钱传琼说道:“不过都是本地商船,也就一两艘的样子。”“为何不增派船只?”邵树德问道。

    “商人不敢押上全部身家。”钱传琼道:“航海凶险,即便一艘船,也能赚很多了。更何况日本人并没有那么多的商品可售卖至中原。”

    “不能让日本人出金银吗?”邵树德问道。

    “陛下,其实日本也没那么多金银。”钱传琼说道:“臣闻内务府去年有两艘船在日本能登登陆,卖了千张皮子,日本以金银购之。其实,那次真的破例了,一般他们不会这么做买卖。”

    “那次的事啊······”邵树德稍一回忆,简直给气乐了。

    渤海被灭的时候,其实已经有渤海人乘船逃过去了,但当内务府船只抵达时,日本人假装不知道,自己摆出了天朝上国的谱,装逼装得厉害。

    “算了,朕真正想做的,其实是建立一条航线。”邵树德摇了摇头,说道。“陛下请明示。”钱传琼回道。

    邵树德拍了拍手,让人拿来地图。仆固承恩很快带着地图过来了。

    “这里!”邵树德指着地图上最南端的一个点,道:“交州。”钱传琼心中一动,若有所明。

    “安南现在的胡椒产量越来越大了。”邵树德说道:“静海军进奏院上报,百姓于山坡之上、河湖之畔,大肆栽种胡椒树,甚至有毁良田而种胡椒者。内陆所产之胡椒,河运至海,再通过海船转运至海州、

    密州、登州、沧州、德州、北平府等地,年销十数万缗。”

    钱传琼听了有些吃惊。

    他确实知道近两年胡椒大卖,销量惊人,但真不了解已经是这么大的一个市场了。不过,胡椒价格不便宜,十几万缗的销售额未必有几船胡椒。且将来胡椒种得多了,价格还会暴跌,真的能长久挣钱吗?

    “这是建极八年的事了。今年胡椒销量肯定更多。”邵树德用很确定的语气说道:“只要北地没有战乱,胡椒的销量每年都会上涨。这钱,让大食人挣了大头,钱卿不觉得可惜吗?”

    “陛下的意思是······”钱传琼似乎懂了。

    “内务府现在专做辽东买卖,没那个精力。朕打算另组一支船队,慢慢把胡椒生意接手过来。”邵树德说道:“但一时凑不齐那么多船和人手。听闻明州素为海贸重镇,你就没点想法吗?”

    “陛下若乏人手,只需一道旨意······”钱传琼说道。

    邵树德直接伸手打断,笑道:“朕从不让人白干活。今日就明说了吧,福州王审知已经愿意出船、出人了,泉州那边都是现成的。余杭郡王若有意,亦可出些人、船,朝廷再出一些,共同组建一支船队,专营安南至河北的胡椒贸易航线,你觉得如何?”

    其实,朝廷真的缺这点水手和船吗?未必。

    之所以这么做,还不是为了给福建、两浙的地方势力一点好处?

    做生意最忌讳吃独食,这是没有好下场的,也容易把自己弄成孤家寡人。有钱一起赚,把更多的人拉进一个圈子,用利益团结在一起,这才是王道。胡椒贸易现在还处于刚冒出一个头的阶段。

    胡椒本身的价格还有些偏贵,这就导致了一些人买不起。要想把

    蛋糕做大,还得把价格打下来,让更多的人消费。

    而让胡椒降价,要从两方面一起入手。其一是源头,即扩大市场,增加供给量;其二是压缩运输、批发、销售等中间环节的暴利,这同样能降低价格。

    大夏的买卖,何必让大食人赚大头呢?他们要参与进来,那很好,欢迎,但只能赚取合理的利润,暴利是不行的。

    但你空口白话,也不容易让人家屈服。想来想去竞争是最有效的办法。

    这条胡椒贸易航线,不仅朝廷会参与,两浙、福建地方势力作为统战对象,也可以加入进来,作为生产源头的安南地方实力派,也可以占股份分润好处。

    甚至于,在邵树德的设想中,大量消费胡椒的地方,其地方经销商也可以加入。他一度就这么想的,后来发现太复杂了,操作起来有点麻烦,毕竟这会还没有股份公司的概念。

    但他真的很想向全社会推广这种东西。

    公司总股本一万股,张三作为北方某地最大的批发商,可以占多少股;李四作为安南地方豪强,手下庄客、土地众多,可以占多少股;王五作为海贸大家,拥有熟悉海况的船只、水手若干,可以占多少股······

    把所有人都统战进这么一个赚钱的股份公司里,合则两利,分则两败,有矛盾自己坐下来商量,别动不动造反,这样的利益共同体是相对比较稳定的,也兼顾了各方面的利益。

    “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钱传琼一时没想明白不过还是应道。

    “刘隐长不了了,旦夕被灭。”邵树德说道:“天下大势,清清楚楚。余杭郡王该做出抉择了。钱卿尽快回返杭州吧,具告此事,朕的耐心已然不多。”

    “臣遵旨。”钱传琼心中一突,立刻应道。

第七十二章 做账

    一到腊月下旬,各级衙门基本就进入划水摸鱼状态了。但内务府还没法摸鱼,他们的任务很重。

    府监野利经臣突发疾病,卧床不起,但工作并未瘫痪,其余各级官员齐聚临朔宫算账。到了午后,邵树德也亲自过来了。

    “去岁共有三批船返航,总计到港十艘,另有一艘沉于鲸海。”府丞赵植说道:“累计运回各色毛皮三万余张、肉五十七万五千余斤、鱼五十万一千余斤、东珠六百二十袋、山野货十九万五千余斤、药材四千九百余斤、铜三千二百余斤······”

    “不少了。”邵树德听完之后,点头赞许。

    赵植面有喜色,犹豫了下之后,又用眼神示意。

    马万鹏会意,道:“陛下,其实辽东还有许多存货,未及运输。如果减少肉鱼运量······”

    “不可!”邵树德蹬了他一眼,道:“别光想着运值钱的东西。这百余万斤肉鱼也能卖个两三万缗钱吧?”

    “陛下,今年可卖这么多,明年就不一定了。”马万鹏硬着头皮说道。肉鱼大量供应,价格还能维持得住?不可能的。

    最值钱的海鱼,以前还带有那么一点神秘、高贵的色彩,现在已经烂大街了。价格如同黄河决堤一样,一泄如注。即便他们想了很多办法,也只是堪堪维持,明年肯定要大降价。

    “不要光算这些小账。”邵树德叹道。

    其实他知道,肉鱼这种东西,在辽东并不难获取。

    土人要啥没啥,捕鱼的本领奇差无比,白白让大量鲑鱼“寿终正寝”,这是不正常的。

    野生动物,在辽东也是随处可见。尤其是庞大的鹿群,一头驼鹿出肉千斤以上,五百头就能出肉五十万斤。还有其他各种动物,那是真的多。

    他当然知道,这种大自然馈赠一般只会在头几年获得高产。随着捕猎活动的加剧,肉、皮之类的资源会越来越少,鹿也不会傻到一直不怕人。但这不是已经开始搞“天然监狱”养殖了么?产量会最终维持在一个稳定的水平上。

    19世纪初的俄国人在没有机械化的情况下,通过捕鱼,把大马哈鱼的价格从两三卢布打到戈比级,其产量是土人的十余倍,且维持了大半个世纪,一度出现黑麦、燕麦价格超过肉鱼的怪现象,可见整体资源远未到枯竭的程度,怕什么?使劲捕就是了,还能顺带练兵。

    “肉鱼固然没有皮子、药材、东珠赚钱,但这只是经济账,你们有没有算过政治账?”邵树德反问道:“朕让河北、河南百姓的日子变好了,这是钱能衡量的?”

    赵植、马万鹏等人无话可说。

    “百姓日子好了,才不会那么想着造反,朕谓之“收买百姓'。”邵树德继续说道:“运力不足,那就多买船。内务府赚到的钱,全数投入造船及水手招募、训练之中。”

    三十年来,邵树德一直在收买百姓。

    收买百姓的办法大体有两种。

    第一种是改变分配的方式,比如他将无主土地收回来,分配给各家各户,令其有生产资料,生活水平提高。

    第二种不改变分配方式。

    说白了,人类从古至今,绝大多数情况下无论什么社会制度,总体都是金字塔形的结构,即少数人统治多数人。

    这是人性决定的。我不能剥削别人,占有比别人更多的资源,获得更高的地位,我凭什么努力?技术进步也源于这种对欲望的追求。

    高层剥削底层,这个底层可以是本国人民,但换一种思路,将本国人民整体视为高层,将外国人民视为底层,这种模式也是可以实现的。

    说白了就是殖民掠夺,无论是肉体殖民还是经济殖民。如今他是两种方式并举。

    就后一种而言,即掠夺外国资源,收买本国百姓,提供廉价的肉鱼就是收买方式之一。

    收买百姓,可以极大缓和矛盾。如果操作得好的话,甚至可以创造对立,向外输出矛盾。对统治者而言,岂不美哉?—这个国家的人居然不让我掠夺,你们生活水平的下降全怪他们,***他们!

    这就是邵树德说的政治账。

    是的,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帝国主义者,但貌似还不太合格。

    如果是一个合格的帝国主义者的话,那就应该只掠夺,不建设,仅有的建设也是为了更好地掠夺服务。

    但他终究是相对温和的帝国主义者,还想着同化土人,将其变成本国人民,这在未来肯定会增加负担—掠夺完毕后,留下一地烂摊子,提起裤子走人,不增加任何负担才是最高效的手段啊,虽然可能会有反噬。

    “直沽也建船坊了,今年还不行,明年可以造个几艘海鲛船出来。”邵树德说道:“另者,现在的船有什么缺点,你们用了这么久,应该有点数了,想办法改进啊,别将就。”

    “陛下,臣觉得多造船之余,还可造大船。”马万鹏说道:“然缺乏龙骨。臣在辽东看到了很多通体高、直的大木,或可用来作为龙骨造大船。”

    “穆州的船坊也建起来了。大木运到中原不易,可在当地造。”邵树德说道。终于说到点建设性的东西了,他很高兴。

    造大船,当然需要更大的龙骨。而大龙骨有两种思路。

    历史上英国人喜欢用拼接龙骨的技术,即把小号的木料拼接在一起,做成大号龙骨。

    但西班牙人不喜欢这种认为不够坚固,在狂风大浪之中容易被折腾散架。恰好他们的热带殖民地十分广阔,于是派出大量人员深入密林,每发现一棵高大通直的热带巨木便如获至宝,将其砍伐后运到造船厂,加工成船用龙骨。

    邵树德觉得,以如今的技术水平,拼接龙骨的质量多半不行,且容易腐蚀,还是选取一整根的天然巨木更合适。

    “臣遵旨。”马万鹏还是比较纯粹的人,比起官员的身份,他更像一个工匠,对造船有着相当痴迷。说完这个,邵树德让官员们继续讨论,自己一边听,一边翻看账本。

    三万多张皮里面,掺杂了大量低价值的皮革,比如黑猪皮。

    靺鞨人知道猪皮也能换谷物、烈酒之后,养猪的劲头更高了。这玩意还得继续采购,不能因为它价值低就不买,怎么着也能做衣服乃至皮甲,甚至应用到生产中—这些都是消耗品。

    渤海其实是有两个铜矿的,三千二百斤铜就取自彼处。

    但其实也没多少钱。一缗八百钱,重六斤四两,铸币过程中的损耗与掺杂其中的贱金属互相抵消,也就五百缗钱罢了。

    山野货、药材的价值波动也很大。说白了,小农封建社会,需求相对稳固,你一下子供应太多,会让价格严重变形。

    东珠之类的其实也差不多。

    总体而言,扣除各种运营支出、固定资产折旧、人员开销等成本,内务府去年也就在辽东挣了两万多缗钱。

    还有很大的增长空间。

    “明年多租用一些民船。”邵树德说道:“将账做漂亮一点。”“臣遵旨。”在场职位最高的赵植立刻应道。

    “账好看了,朕就要拉人入伙了。”邵树德说道:“届时内务府把这部分生意涉及到的人员、土地、房屋、船只等物事剥离出来,朕有大用。”

    做账,不是为了上市圈钱,而是为了说服“投资者”。

    明年他会拉一大批人进来,筹建渤海商社。内务府以固定资产、供销渠道、人脉关系乃至拥有的技术入股,其他人用钱、物入股,共同经营这门生意。

    女真酋豪也能入股。

    不懂没关系,让专业人士讲给你听,告诉你可以赚多少钱。只要尝到甜头了,他们会自发维护渤海商社这家殖民公司的,成为大夏的“帮凶”。

    利益的深刻结合,可比你给张纸,册封个莫名其妙的官有用多了。渤海商社之外,还会有安南商社。

    他曾经深入思考过这些边疆地区的首领为何会造反割据乃至独立。结论是没有得到好处,或者得到的好处不够。

    以安南为例,当地的地方门阀、土豪的呼声、利益长期得不到重视,心中早有不满。之前没独立,那是出于种种顾虑,比如害怕被镇压等等。可只要出现机会,在核算风险与收益后,他们就会趁势而起,割据作乱。

    现在有个每年坐在家里数钱的机会,你要不要?

    当然,这个赚钱的机会也是有前提的,即你不能作乱。

    一旦造反,瞬间失去市场,钱赚不到了,且不光你赚不到,依附于你的小家族也赚不到,这时候就要掂量掂量了。

    把更多的人拉入利益链条之中,就是这个目的。有时候都不用你出面去做恶人,那是最傻的。

    安南豪强会自发地拿鞭子去抽当地的土人,矛盾发生在安南底层百姓与地方豪强之间,大夏朝廷是置身事外的仲裁者,地位超然,明面上不吸引仇恨。

    某个豪强实在闹得过分,整出民变了,朝廷再重拳出击,将此人惩处,安抚百姓。至于民变,不用担心,其他地方豪强会主动镇压的,因为他们怕耽误赚钱。

    利益结合紧密了,利益链条上的人也会有主观能动性,自发维护,比如互相联姻,这就加强了安南与内地的联系。

    朝廷再适时给点政治上的甜头,比如科举名额、提拔当官等等,这就更加稳固了。

    什么安南农民起义?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式利益链条之下,当地上层不配合,起义怎样才能成功?依靠高达吗?

    或许,只有等到王朝全面腐朽之后才有可能了吧。但那说不定已过去二三百年了,同化的程度已然很深,民族意识已经被彻底扼杀,独立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思路定下,下一步就是物色人选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邵树德令静海军进奏官姜知微入觐。

第七十三章 见解

    安南虽然已经“北属”千年,但正如西南、西北、东北还有大量羁糜州部落一样,安南人并不认为自己是汉人、梁人、隋人、唐人······

    比如,汉时交趾人李琴仕至司隶校尉,日南人张重为金城太守,“则我越人才得与汉人同选者,李琴、李进有以开也”—李进在东汉灵帝时为刺史。

    南朝梁时,交趾人并韶“富于词藻,诣选求官”。吏部尚书蔡撙以并姓无前贤,除广阳门廊。韶耻之,还乡里,从李贲起兵,攻占交州,萧谘跑路。

    由此可见,他们的内心是十分敏感的,非常在意自己的身份。

    究其原因,其实还是开发不够。光把某个羁縻州提为正州,并不完全顶事,还得有大量配套工作—播州在唐代就是正州,但州内还有大量牂牁蛮部落处于自治状态。

    邵树德翻阅完有关越南的档籍后,基本得出了结论:没有彻底消化的地盘,那就只是地图开疆,图一乐罢了。

    “姜卿,除爱州姜氏外,安南还有哪些大族?”邵树德在临波亭内召见姜知微,开口便直奔主题。在场的除了秘书郎崔税外,还有秦王邵承节。姜知微一一见礼。

    “回陛下,交州李氏、黎氏、廖氏、杜氏、黄氏,峰州罗氏、阮氏等,亦为大族。”姜知微说完,又仔细介绍了这些大家族。

    其中有的是越南土著,有的是中原移居过去的,算是在地方上颇有影响力的门阀。邵树德看了看地图,主要是集中在红河三角洲一带,且位于内陆,并不在沿海地带。

    这让看惯了后世殖民进程的他很是惊异。西方殖民者从海上来,故先殖民沿海地区,然后沿着河流深入内陆。中国则是直接挑选内部适合种地的区域殖民,沿海滩涂地带就放弃了。

    这就是航海殖民与陆地殖民的区别吧。

    交州、峰州以及沿海的爱州,基本就是前唐在安南最核心的地盘了,大致在今越南河内、富寿、清化一带,四面被羁縻土著包围仿如孤岛一般。

    汉化地区被蛮俚包围,这个殖民形势,确实是有点险恶的—俚人(或黎人),是分布在五管地区的土著民族之一。

    “交州杜氏,可是当年杜审言的族人?”邵树德问道。杜审言曾被流放峰州,作《旅寓安南》诗。

    杜审言之外,沈佺期也曾被流放驩州(今越南荣市),作《初达罐州》、《度安海入龙编》等诗。“非也。乃晋时杜慧度之后人。”

    “前唐安南招讨副使杜英策可出身其族?”

    “杜英策攀附杜氏罢了,其人乃溪峒酋豪出身。不过杜英策之后人,亦为交州大族,部众极多。”“今年安南诸州朝集使中,可有这些家族的人?”邵树德又问道。

    “有的,交州杜氏就有人充任交州朝集使入京,就住在进奏院内。”姜知微答道。

    “遣人回安南,召这些大族子弟入京觐见。”邵树德说道。

    “臣遵旨。”姜知微回道。

    他明白,圣人要考察这些家族了,看看有没有重用的可能。一旦青眼有加,别说赏赐了,官位都有可能。

    另外,他还隐隐猜测,召集这些大族,是否与最近风传的科举分榜有关?圣人想看看安南诸州文人的水平,好定下录取名额?

    “此事尽快办理,朕等着。”邵树德最后说道。姜知微行礼告退。

    ******

    “吾儿对此有何见解?”姜知微退走后,邵树德问道。

    宫人撤去之前的茶水、点心,又新上了一批,气氛也更加轻松了下来。

    “阿爷,安南土族在观望。”邵承节今年二十五岁了,经历了过去这么些年的历练,沉稳许多,看问题也更全面了。

    “怎么个观望法?”邵树德问道。

    “如果朝廷不能平灭刘隐,则惹得五管土族、蛮俚轻视,安南豪强也会跟着作乱。”邵承节说道。“这么笃定?”

    “儿见得太多这类土人了。”邵承节信心满满地说道:“昔日讨李茂贞,诸州蛮獠就在观望。如果王师败绩,他们就会造反,而茂贞即便赢了才是惨胜,无力制之,只能招抚。这些蛮獠在大夏与南诏之间两头赚取好处,野心勃勃。”

    “野心是有的,但没那么大。”邵树德笑道。

    边境蛮人,从来都有自己的生存哲学,墙头草是重要技能。厉害点的首领既接受中原册封,对吐蕃、南诏给的官职也来者不拒,且还能因为自己独特的地理位置,不用缴纳赋税不用服兵役,有时候还能得到大笔赏赐。

    手腕差一点的酋豪,那就是两头上供,苦不堪言。

    出去历练是有好处的,二郎亲眼见到了这些人的德行,丰富了自己的知识体系,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判断,而不是官员们说啥就是啥。

    有的皇帝,官员们说什么都信,并不是因为他蠢,而是因为他真不懂,真不知道。他得到的大多数信息,在呈送上来之前都被过滤了一遍,缺乏自己的理解和判断,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或许这就是大兴特务政治的原因,因为天子们居于深宫之内,信息渠道有限啊。“广州那边的军报你也看了,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诸路大军围剿清海军,只在一开始经历了几次像点样的战斗,比如王审知攻潮州,大小十余战,还是挺激烈的,虽然战斗水平未必有多高。

    但在经历了一开始的战斗后,清海军主力损失严重,不得不龟缩至广州左近。于是各路人马次第推进,被放弃的其他州县纷纷投降,甚至反戈一击。

    截止十一月底,各路人马抵达广州城郊,合围之势已经相当明显了。

    刘隐,基本算是完蛋了,现在就是个期货死人。

    南边的消息一直通过加急驿递送到北平府,邵承节自然也看到了。此时听父亲提起,说道:“福建兵其实是能战的,都是当年河南兵南下后组建的。五管的兵,交管谈不上文恬武嬉,还可以,但其他的,我看不行。”

    他现在眼光也高了。

    在蜀中拉丁入伍,一下子搞出了十多万兵马,与同样大规模爆兵的李茂贞“比烂”,最后靠“更不烂”的部队素质以及少许精锐兵马,花费数年时间,依次击败三川各个割据实力,俘斩、迫降了十五万以上的大军。

    但这些临时爆出来的兵,根本入不得他的法眼,算上李茂贞的降兵,接近二十万,最后只挑出了五万,余皆遣散。

    这五万蜀兵在黔中威风八面,连战连胜,军事素质不断提高,但在他看来,离禁军还是差了老大一截。

    经历过多年战争的蜀兵都这样了,他不认为承平多年的五管、福建兵马有什么看头。非要矮子里拔高子,他认为福建兵更甚一筹,毕竟王潮那帮人都是蔡贼出身,即便现在老了,退出行伍了,但被他们“蔡化”的福建部队,素质应该还是不错的—王审知族侄王华都从淮西南下投奔,甫一上阵便直冲刘岩本阵,杀其亲随七人,迫使刘岩仓皇逃遁,全军大败。

    “朕是问你广州战局如何,别东拉西扯。”邵树德说道。

    邵承节尴尬一笑,道:“父亲,刘隐必败。他不是什么威望很高的武夫,只不过李知柔死后,各方谁也不服谁,最后互相妥协,推出了他这么个人物罢了。儿若去打,踹这厮屁股两下,他就爬不起来。”“终日跟武夫厮混,说话也是这么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邵树德皱眉道。

    你爹和才女厮混,说话就比你中听,也不学着点。

    不过,话虽然痞了一点,但内在都是真知灼见,二郎是明白人。

    “大諲撰已被朕擒来,下一个看来是刘隐了。打完广州,五管罢镇,节度使入朝,后面还有马殷、杨渥,料不难也······”邵树德高兴地说道:“天下事,皆在此间矣。”

    “诸侯纷纷西来,臣为陛下贺。”崔税放下记录的纸笔拱手道。

    “哈哈!”邵树德脸上的笑容铺展开来,随后又看向儿子,说道:“过完年后你便前往鄂州,主持针对马殷的战事。朕给你两支禁军,另有横野、广捷二军,五管兵马也会配合进击,争取一举平灭马殷势力。”

    “遵命。”邵承节兴奋地说道。

    五管中的桂管(静江军),在马殷控制之下,故需岭南西道、宁远军一同夹击,或许还有广管降兵,总之是南北对进,毕其功于一役。

    “打完之后,不要急着回来,好好安抚一下湖南士民。”邵树德又道:“把你妻子也带去鄂州。二十五岁的人了,连个子嗣都没有,成何体统?”

    “是。”邵承节老老实实地应道。接下来几天,邵树德就等着过年了。

    而就在这时,他接连收到两个消息:高仁厚、野利经臣相继病逝。

    对此,他只能长叹一声。

    三十年前跟随自己的人,基本都在50—70岁的范围内了。人有生老病死,没有任何办法。就是他,今年也五十二了,过完年就是五十三。

    陪着自己的人越来越少,但这条路,他会坚定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第七十四章 元旦赐宴

    建极十年(910)的元旦大朝会,算是数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了。

    诸州朝集使自然是要到了,土特产礼单一一献上—不需要多,意思意思就行了但绝不能没有。在礼朝使、通事舍人的主持下,朝集使们一批批入内。

    邵树德不需要做什么动作,只需温言几句,甚至颔一颔首就行了。陇右道朝集使入觐的时候,他问了问各州的大概情况。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犹记得当年兵分两路,收复陇右诸州的情形。”邵树德的语气之中满是感慨:“攻西使城,深夜突袭。落门川、鸟鼠山之战,摧锋破锐。又有拔岷州之战,翻山越岭,神兵电扫。”

    “继至攻克兰州,兵临枹罕,都是水到渠成之事了。王遇、杨悦、蔡松阳、田星、杨亮诸将,立功颇多。又有兰州秦氏,率天宝遗民反正归义······"

    说着说着,邵树德停了下来,状似陷入了追忆之中。

    “陛下之功,回天再造。今陇右安定祥和,蕃汉一家,此皆陛下之功也。”“臣为陛下贺。”

    “臣亦为陛下贺。”朝集使们纷纷高呼。

    邵树德笑着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换一拨人进来。

    朝集使由各州派出,代表本州官方,这与前唐提高州权,削弱藩镇的政策是分不开的。邵树德觉得挺好,这条政策到现在仍有实际意义,因此每年正旦的朝集制度一直延续了下来,增加朝廷在州一级的影响力。

    陇右使者退出后,河西五州朝集使及蕃部酋豪走了进来,大礼参拜。

    “河西诸州的发展,有些出乎朕的意料。”邵树德说道:“逢年过节,牛羊收了不少。就是不知百姓过得怎么样?”

    “陛下,贺兰山下、焉支山麓,人皆称颂陛下的丰功伟绩。”“回鹘、嗢末、吐蕃、党项诸部,皆拜服于青天子帐下。”

    “而今华风稍振,男耕女织,这般盛世景象,都是陛下带来的。”诸州朝集使心悦诚服地说道。

    邵树德爽朗地大笑。

    河西只有五州,但地域面积其实很大。草原沙地之中,部族众多,从一开始的桀骜不驯,慢慢地也变得驯服了。

    这里的自然条件,当然没法和七圣州比。

    七圣州后来变科尔沁沙地,那纯粹是自己作死,开发过度,但河西草原(阿拉善)天生条件不好,是半干旱草原甚至沙漠。

    邵树德这些年一直在抽其丁壮,同时大力贸易,黑水城的存在,更是牢牢震慑住了各部。一般而言,只要边将不作死,乱子不多。纵有,也旋起旋灭。

    至于凉、甘、肃、瓜、沙五州,从经济版图上来说,或许无足轻重,但从地缘政治来说,又极其重要。

    况且,河西道的人口现在也很多了,以至于最好向外移民一部分,减轻环境压力。

    “河西有这般盛景,朕很欣慰。好好做,待西巡之时,再好好看看朕二十多年前打下的土地。”说完,邵树德挥了挥手,换下一拨人。

    关内道、关北道、河南道、直隶道······诸州使者挨个进献贡品,然后歌功颂德。邵树德的兴致越来越高涨。

    一刀一枪打下的土地,与充话费送的完全是两个概念。他的威望和意志在这些土地上得到了深刻的贯彻,他的传说流传在这些土地上,他的影响力无处不在。

    他决定着所有生活在这些土地上的人的命运,这种感觉真好。呃,接下来充话费送的来了—河东道诸州朝集使们大礼参拜。

    义兄的地盘!邵树德深吸一口气,虚抬双手,道:“诸卿辛苦了。休养生息两年,看到河东道百姓的日子蒸蒸日上,朕也很欣慰。”

    “陛下武功盖世,天下何人不景

    仰?便是宵小之辈,也远远遁走,河东大安矣。”

    “臣自太原府来,今岁粟麦大稔,去晋祠捞不死苹之人少了很多,陛下的大恩大德,河东百姓感激涕怕。”

    “若无陛下,此时河东还不知道是副什么光景呢。自归于王化,军民渐安,盛世气象显矣。”朝集使们谀词如潮,邵树德听得也十分舒心。

    不是亲手打下的土地,那就只能以时间换空间,慢慢收拾了。还好,河东将吏都很识趣,也很配合,慢慢消化总有一天会大功告成。

    花费半天时间见完诸州使者后,邵树德下令在金台殿左右的附属建筑及廊下安排宴席。....**

    廊下赐宴是传统节目了。

    官员们至指定位置落座,趁机闲聊攀关系。

    至于宴会的食物,他们是真的一点都不期待,因为菜色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了。这一方面说明帝后二人赐宴比较频繁。

    另外一方面嘛,菜色单一,且具有很强的目的性:鲑鱼、鹿肉、黑猪肉、海带······全是圣人大力推广的东西。而且那肉还带着一股子花椒味,隔老远就能闻到。

    好在味道还不错,大伙吃喝得非常开心。大諲撰盘腿坐在廊下,默默吃着碗里的肉。有时候他也会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柔娘有一个月没出现了,只托人捎来一句话:掖庭诸事繁忙,不克分身。

    大諲撰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

    圣人已经赐了他一座洛阳的宅邸,这说明很快就要赦免他的罪责,那么怎么不顺便把柔娘也释放了呢?

    难道—大諲撰心中惴惴不安,联想到那些中官现在都是用嘲弄的眼神看着自己,大諲撰心中就更加不安了。

    坐在他对面的契丹酋豪耶律辖底。

    辖底腊月初就到了,这也是他第一次来中原。

    逛了一圈之后,原本意气风发的他就变得十分沉默。儿子迭里特不解其意,特地询问,但辖底没心情和儿子废话。

    其实沉默的原因也没别的,就是被震撼到了。

    他现在完全可以理解阿保机拼了命也要南下的原因,这里实在太富庶了,远不是契丹或渤海可以比的。

    但这样的认知,也让他十分难受,更有些惶恐。

    契丹经历过大败,实力没剩下多少了,分到他手上的更是少之又少。就这个鸟样,还能怎么办?到了五月间,说不定又要被驱使着去攻阿保机,继续消耗实力。

    但他能怎么办?没有任何办法啊。

    这个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邵树德凭什么将所有地方都牢牢攥在手里,不给别人一点活路?想到此处,辖底郁闷地连喝三大碗酒。

    对面的大諲撰还在东张西望。

    辖底看了他一眼。这厮是个碎嘴,也是藏不住心事的主,他已经知道大概情况了。对此,心中只有冷笑。邵树德是什么德行,你不清楚吗?何必自欺欺人?

    唉,夏人要是没北进就好了。渤海君臣如此可笑,早晚要被契丹吞井,届时说不定就有了与夏人掰一掰手腕的能力了?

    “我说,你能不能消停点?”辖底不满地放下酒碗,对大諲撰怒目而视。“关你屁事!”大諲撰对契丹人没有丝毫的好印象,直接骂道。

    “哼哼!”辖底心中怒极,嘴上说道:“不用看了,看也看不着。掖庭的人不会来给咱们上菜。”大諲撰语塞,好像有点道理。但还是不甘心,嘴里念念有词:“柔娘到底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辖底哈哈一笑,道:“兴许在养胎呢。”

    这个蠢货。入了掖庭的女人,不是干活干到死,就是被赏赐给文官武将。“你······”大諲撰如遭雷击,

    嗫嚅道:“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污人清白?”耶律辖底冷笑连连,他本就是随口一说,但现在想想还真有这个可能。

    于是继续刺激道:“你以为大氏在渤海算什么?高氏比你家历史更悠久,血脉更尊贵。高句丽王族后裔,在渤海五京十五府三独奏州都有大批良田,无数部曲,真要细算实力,比大氏强多了。”

    “高氏跟了邵树德有什么不好?没有你妻子,高家也会献上一些嫡脉女子入宫伺候。”耶律辖底说道:

    “方才那句话,其实是在恭喜你,别听不出好赖。”

    “嘭!”大諲撰用力拍了一下案几,杯盘四溅。左边的钟国时、彭彦章相对无言。

    距离隔得不远,他们都听到了。亡国之君的下场么,不奇怪。

    大諲撰右侧的案几旁,坐若播州九部蛮獠大首领、刺史罗太汪—是的,他本人亲自来了。罗太汪对面,则是女真宝露州刺史、都督、落雁军将校完颜休。

    再远处,还有王师范之弟王师克、前岭南西道节度使叶广略之子叶场······这个桌次安排,委实是有点东西的。

    割据诸侯纷纷至京,低头顺服。

    有人得授高位,喜气洋洋,连连敬酒。

    有人被待以上宾之礼,面色红润,还算体面。有人泯然众僚之中,默默无闻,闷闷不乐。有人则妻子不保,绿得心慌意乱······

    耶律辖底突然之间就感觉很无力,没心思逗弄大諲撰了。

    他们以前是仇敌,刀兵相见,你死我活。如今坐在一张案几的两侧吃饭,物是人非,让人喟叹不已。“诸侯尽入吾彀中······”不远处的曦日楼上,邵树德默默看着。

    小腹微微隆起的渤海王后高氏在为他斟酒。草原明珠、八部可敦月理朵在为他切肉。一身盛装的梁王妃张惠为他煮茶。

    唐淑献皇后何氏端来了亲手做的蜜饯果子。

    底下都是他的官员,管理着他的土地,执行着他的命令。诸侯们尽皆俯首,规规矩矩。

    邵树德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莺莺燕燕,非但没有丧失斗志反而从心底涌起一股豪情。大丈夫当如是也。

第七十五章 刚了个头就没了

    广州城下,七八万大军掘壕扎营,将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围城两月了,战场局势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虽然清海军上下在溃入广州之前,已经先搜刮了一遍周边的百姓,城内物资不缺。但两个月打下来,士气十分低落,根本无法打破包围圈。

    十二月初三,趁着敌军刚来,立足未稳,城内出兵五千,夜袭偷营,不料当面的静海军早有准备,大败而回。

    十二月底,趁着新年将至,敌军可能会松懈的有利时机,出城夜袭,结果当面的宁远军又有准备,大败而回。

    正月十三,这次没等到元宵节,守军也是在白天出城,为城北的来自福建的威武军击败。就在昨日,守军第四次出城,再次失败,折损两千余兵马。

    连战连败,士气低落,几乎已经没人愿意卖命了。

    今天是二月初二,春社节,即便是素来缺少王化的岭南大地,现在也非常流行这个节日了。一年中非常重要的几个节日啊,大家伙窝在这个一个破城子里,生死难料憋屈不憋屈?

    于是乎,从早到晚,军士们都在鼓噪不休。一会要酒肉,刘隐遣人送上。

    一会又要赏钱,刘隐排除万难,发下去了。

    到了傍晚时分,又有人哭哭啼啼,说吃了酒肉,领了赏钱,却要没命花了。

    此人的哀哭惹得其他人跟着伤感不已。不消片刻,到处是惨淡的愁云,武夫们怨气十足,都怪刘隐把他们带入了这个绝地。

    刘隐收到消息之时正在陪家人吃晚饭。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很清楚如今的局势:大厦将倾。

    但心中还有那么一丝念想:等,再等等!等到雨季来临,围城军士将不战自溃。武人再能打,有老天爷厉害吗?

    瓢泼大雨一下就是十天半月甚至几个月,在外围城的敌军身上都长毛了,仗还怎么打?

    昔年朝廷防备南诏,不防春,不防夏,也不防秋,就防冬。原因无他,冬天是五管地区最让人感到舒适的季节,也是最适合打仗的季节。

    只要熬过这个冬天,那么一切难题都将迎刃而解,绝地翻盘也不是不可能。

    出于这个想法,他始终没有放弃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即便山穷水尽,即便士气低落,即便连战连败,但我有“雨将军”、“夏将军”相助,并没有走到最后那一步。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战阵上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七拼八揍来的两万守军,那副尊荣,那个鸟样,刘隐对他们实在没有太多的信心。你说今夜破城,他也一点不觉得奇怪。

    如今就是赌,赌运气,赌命!

    不敢赌命的武夫,不是好武夫,也是活该一辈子得不到富贵的落魄武夫。

    刘隐很自得当年赌了一把,杀了“准岳父”谭弘玘,最终得到了清海军这么一个富庶的藩镇,以为刘氏子孙基业。

    自祖父从淮西上蔡县南迁以来,刘氏三代人拼搏,终于得到了如今的地位,又如何肯轻易舍弃?“唉!”吃若吃若,刘隐放下了筷子,不言不语。

    他家规矩还是很严的,他不吃,妻儿也停了下来,看着刘隐,心中恐惧。

    “都是什么眼神?”刘隐瞪了家小一眼,怒道:“老子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了,你们继续吃,别管我。”

    妻儿不敢多话,继续吃了起来。“唉!”刘隐又叹了一声。

    别看他嘴硬,但要说心里不害怕,那是假的。

    周围没人之时,他曾经设想过,如果与王审知一样,献地入朝,这会应该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吧?一个是座上宾,一个是阶下囚,差别何其之大也!

    甚至于,学钟匡时,在还有两州之地时就投降,

    也能有个不错的下场。

    这会已经兵临城下了,虽说仍然可以投降,但肯定什么官爵都没有了,说不定还无法得到赦免,家财难保,这就更让人难以接受了。

    人啊,就是这么矛盾。

    四路大军围攻过来之时,虽然惊慌,但觉得自己还有一搏之力。几次会战下来之后,他发现高估了自己的实力,然后战局发展之速,就让人目瞪口呆了。

    只要是清海军退出的地方,基本都是立刻沦陷,没有任何抵抗,让夏人轻松占领。

    刘隐曾经研究过中原战局。发现即便会战失败,主力全军覆没,地方州县似乎也会自发招募兵员,进行殊死抵抗。但这种事没有发生在清海军,一个个在他面前或拍胸脯保证,或泣血上书,或赌咒发誓要抵抗到最后一兵一卒的将官,全他娘的易帜了,快得让人目瞪口呆。

    而今,他就只剩个广州城了。“唉!”刘隐叹了第三声。

    “大哥!”二弟刘台走了进来,见到刘隐后,躬身行礼,然后又向刘妻行礼。“你不是巡营去了么?怎又过来?”刘隐上下打量了一番弟弟,心中有所思。刘台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我还撑得住。”刘隐发出了今天第四声叹息,摆了摆手,说道。

    “大哥,不如—”刘台顿了顿,有些说不出口,但一想到自己看到的种种事情,终于一咬牙,道:“不如降了吧?”

    刘隐端坐不动。

    没有想象中的暴怒,也没有被至今背叛后的哀伤,只有平静,极端的平静。刘台感觉到有些不自在。

    兄长的威势,早就深深镌刻在他的心中,他不敢有任何忤逆。

    “派往长沙的使者还没回来吗?”刘隐问道。

    “应是回不来了。”刘台无奈道:“西边全是夏人,那些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现在也翻脸了,不会给予咱们的人便利的。使者或许已到长沙但多半回不来。”

    “马殷会不会出兵?”刘隐问道。

    刘台有些迟疑,良久后摇了摇头,道:“多半很难。夏人在洞庭湖一线与其长期交战,马殷的压力也很大。而今江西、黔中又失,四面受敌。弟觉得,马殷说不定要先一步投降了,因为这是个必死之局。”

    “先一步投降”这五个字如同钟鼓一般重重敲在刘隐的心底。

    他突然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外面久久不语。“你为何来劝我出降?”刘隐突然问道。

    “弟巡视诸营,发现军中多在讽颂悲切之声。”刘台据实禀报:“又有人鬼鬼祟祟,互相串联,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弟欲抓捕鼓噪军士,也无人相应。心中觉得不妙,故来找兄长相商。”

    相商?刘隐苦笑。

    你上来就劝我开城投降,这是商量么?

    想到这里,心中满是悲哀。连从小就十分听话的亲弟弟都害怕了,都想投降了,可想而知其他人是个什么态度。

    “大哥,其实这会投降,犹未晚也。”见兄长没有暴怒,刘台受到鼓舞,继续劝道:“广州户口二十万,乃五管名邑。人烟辐辏,商贸繁荣。又有市舶司、转运院,还有造船工坊和诸多能工巧匠,听闻大夏天子对这类物事最为关心。弟觉得,兄长若能将这些完整献上去,应不至于有罪。”

    刘隐久久不语。

    刘台有些泄气,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继续说。”刘隐背对着他,轻声道。

    刘台心中一喜,又道:“城内府库还有诸多财货,计有钱二十三万缗、绢九十万匹、粮二十万斛,瓷器、香药、珊瑚、珍珠、金银器等无算。实在不行的话,咱们再添一点,或让城中富商派捐,多凑一点财货。甚至可以把那些大食胡商给抄家了,应还能得一大笔钱。有

    这些钱贿赂围城大军,或能得个体面。”“就这些吗?”刘隐问道。

    “大哥,事已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刘台说道:“前年王审知不是为他儿子求娶大侄女么?兄长不如派个使者出城,径入威武军大营,将说兄长愿将女儿嫁给王家侄子,两家结为姻好。多给些嫁妆,或能成事。”

    刘隐转过了身来,摇头道:“王审知是聪明人,这会是不可能结亲的,给多少嫁妆都不管用。不过,你前面说的那几条,倒是能发挥一些作用。”

    “兄长这是同意了?”刘台喜道。

    “不同意又能怎样?”刘隐苦笑道:“偌大一个清海军,就只撑了七个月,就要让人连根拔起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刘台也跟着苦笑,叹息不已。

    “降了吧,一切听天由命。这天下是该变一变了。”刘隐叹道:“我本趁时而起,以为有我刘氏百年基业,如今看来,时机未到。此番若能脱身,我刘氏也不亏,至少比父祖那两辈好多了。”

    “还是兄长看得开······”刘台说道。

    “看得开怎样,看不开又怎样?”刘隐无奈道:“挑选可靠亲近之人把府库封存了。谁靠擅自靠近,杀无赦。城中富商,都请来我宅,让他们吐出点东西来。我刘家养他们这么些年,到了共度时艰的时候。至于那些大食胡商,你看着处置吧。一切完成之后,就开城请降。”

    “遵命。”刘台应道。

    广州刘氏基业,至今不过十年,刚起了个头就没了,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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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