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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八章 会面与部署

    建极九年(909)三月初七,外头又下起了雪。

    大諲撰如同困兽一样在殿室内走来走去。

    他还年轻,还有雄心壮志,还不肯认命,还想出去……

    但事实是,他被来自洛阳的宫廷侍卫限制在一间偏殿内,寸步难行。

    一日三餐有人送进来,定期有小黄门打扫卫生,吃穿用度也不差,但就是不能离开,什么人也见不了。

    不,其实还是定期与某些人见上一面的,比如王后高氏。

    申时,高氏提着一个食盒,在小黄门的监视下,进了偏殿。

    “陛下……”见到夫君那一脸憔悴的模样,高氏不由得潸然泪下。

    “柔娘!”见到王后进来,大諲撰一阵激动,不过在看到高氏身后的两个小黄门时,又有些畏惧。

    这些人,不知道是不是从长安三大内调来的,说话阴阳怪气,动不动吓唬人,看样子有很丰富的虐待天子的经验。

    “陛下受苦了。”高氏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妾做了一些点心,都是陛下平日里爱吃的。”

    大諲撰看到王后从食盒内拿出一碟又一碟精美的食物,心下感动,上前两步,握住高氏的手,道:“待出来后,就与你好好过日子,定不相负。”

    高氏欣慰地笑了。

    她出身名门大族,是渤海的天之骄女,幼承姆师之训,熟习女宗之戒,举止端庄,待人和善,上下咸赞。

    大諲撰是她的夫君,她是渤海王后,自当从一而终,琴瑟相和。

    “柔娘手艺还是这么好。”大諲撰拿起糕点,开心地笑道。

    高氏俏脸微红。她终究还是个小姑娘,得到夫君的夸赞,心中喜不自胜。

    吃完一块,大諲撰又吃一块。其间偷眼看了看站在门口的中官,见他们离得稍远,低声问道:“朕被关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外间情形如何?可有忠臣义士……”

    高氏闻言微微叹息,道:“陛下,怀远王、会农郡王先后起事,都败了。数万人被贬为奴婢,大寒之日,远配他郡,僵卧于道者,不可计数。”

    “什么?”大諲撰又惊又喜又怒。

    他喜的是果有人起事,渤海养士二百年,终究还是有心向大氏的忠臣。

    惊的是领头起事的居然是宗室,这就让他有些不乐意了。落在夏人手里,按照邵树德的做派,他未必死。但落在起事成功的宗室手里,他的下场就很悲惨了,大概率死得不明不白。

    怒则是因为这些人本事太差。起事就起事好了,怎么这么快就被平灭了?白白浪费忠臣义士的一腔热血,还不如待自己重获自由后,再行起事。

    至于被夏人屠戮或强迁的数万百姓,他不关心,死就死了,为了大氏复国,死亦何憾?

    “陛下,小声点。”高氏有些惊慌,害怕夫君大声说话引起中官注意。

    果然,那俩人的目光瞟了过来。

    大諲撰脸色一白,立刻闭嘴。

    高氏回头笑了笑,道:“惊扰二位宫监了,我家夫君最爱吃枣糕,一时欣喜,万勿见怪。”

    两位中官点了点头,道:“吃了就赶紧走吧,一会还要去裁剪皮子。”

    “知道了。”高氏点了点头,应道。

    “柔娘,你还挺会演。”大諲撰脸色好看了些,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

    高氏的脸又一红。

    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不允许她撒谎的,这也是没办法了。

    “你现在竟然还要干粗使活计?”大諲撰问道。

    高氏点了点头,道:“王宫中的所有女卷,尽数没入掖庭,洗衣、做饭、喂马,做些杂役活计。”

    “你也要做这些?”大諲撰问道。

    “嗯。”高氏点了点头,见大諲撰脸色不好,劝道:“夫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做这些没什么的。掖庭之中,多是罪官、罪将妻女,有的已经干了十多年杂役了,夏主未僭位时便在王府干着。妾已经习惯了,也有了几个交好的姐妹。在掖庭干活,总比……那样好。”

    大諲撰脸色稍霁,点了点头,道:“你注意着点,定期来看朕。若有……宁死不要屈从。”

    高氏看着大諲撰严肃的神情,心中一颤,低声道:“妾遵旨。”

    “好了,怎么那般磨蹭?”两位中官在门口等得不耐烦了,催促道。

    “圣人开恩,准许你夫妻见面,怎还没完没了了?”另一人也催道。

    “若能见着你家人,想办法联络其他大族。”大諲撰见拖不下去了,长话短说:“邵贼不会在上京久留。他走之后,便是举兵良机,切记,切记。”

    高氏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

    回到掖庭后,便是数不尽的活计。

    淘米、洗菜、做饭、洗衣等等,高氏身娇肉贵,何时干过这等粗使活计?即便已经几个月了,依然难以适应,四下无人之时,甚至躲在一边哭泣。

    “柔娘、狸奴,带上一笼薪炭,随我去两仪殿。”尚宫之一的苏氏走了过来,说道。

    “是。”二人齐声应道,然后各自拿了簸箕,去装木炭。

    苏氏等了一会,见二人装得差不多了,便吩咐二人跟上。

    两仪殿是圣人日常办公的地方,经常于此召见臣子,很多重大决策都是在这里做出的。高氏吃力地端着簸箕,小步快跑,跟在苏氏身后,待靠近两仪殿时,便竖起了耳朵。

    夏主果然在召见臣子,一老一少。老的那个高氏认识,大夏中书侍郎陈诚,年轻的那个却不知道,或许是中书、尚书二省的新进左官吧。

    “卢卿所言之事,正合我意。”邵树德坐在大諲撰曾经的龙椅上,说道:“朕已在调兵,渤海这边少不了屯驻大军。没个几年,贼人是杀不完的。”

    大夏禁军各部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轮换。

    经略军入蜀,镇守龙剑诸州及成都府,替换下来的龙骧军返回蒲州休整。

    突将、义从、铁骑三军东调,分驻辽东道各地,镇压叛乱的同时,开始编户齐民行动,重点清查靺鞨部落及世家大族的隐匿人口。

    威胜军续留一年。该部本有两万出头的人马,去年抽调了比较能打的七千多人,补入佑国军及禁军各部,如今还剩一万一千余,继续留守乐州。

    原戍守河东的关内、直隶二道州兵返回休整,续发河南、关北二道州兵两万人入驻河东。

    保宁军南下江西,李嗣源率天成军返回河东休整。

    剑南道州军都指挥使刘重霸调任洪州,出任江西道都指挥使——刘重霸原为汴将,在醋沟镇投降,后出任郓州院教练使、渭州院都教练使,得到信任之后,方才至蜀中走马上任。

    以国子监萧符为江西道巡抚使。

    以直隶道转运副使翁承赞为江西道转运使。

    以宋州刺史石彦辞为江西道刑狱使。

    以王师范为江西道学政。

    王师范投降后,一直在长安闲居,吟诗作赋。这次官从天降,本欲推辞,一看是学政,与读书人打交道的,欣然赴任。

    这个任命是邵树德独断专行的结果。

    你要说王师范有没有统战价值,其实没多少了。但邵树德已经不恨他当年的小作文了,闲置了这么多年,什么气都消了。我就要让天下人看看,编排过我的人也能当官,马殷你举兵相抗,不要紧,此时投降,犹未晚也。王师范就在你隔壁当学政,有不放心的可以书信一番,取取经。

    又以陈州刺史邵伦为河东道都指挥使,开始尝试组建州兵,兵额两万五千。

    以原万胜黄头军军使石君立为剑南道都指挥副使——指挥使暂缺,由副使代管州兵。

    一番调动之后,接下来就是消化了,这是邵树德一贯以来的作风,天子门生进士不够用,就用关西经学生,经学生不够,河南、直隶二道的经学生数量也上来了,这些人现在也可以信任,后备官员多得是。

    “陛下,还是得剿抚并用。”陈诚建议道:“大諲撰无有章法,倒行逆施,杀戮过不少渤海世家。各族之中,以乌氏为主,陛下不妨多多提拔乌氏族人为官,或有奇效。另者,昨日渤海礼部卿高善本前来拜会,输诚之心颇为热切。高氏本为高句丽王族后裔,也是渤海大族,仅列大氏之下,而强于诸族。高氏若能诚心归顺,则渤海之事定矣。”

    正在给壁炉添加薪炭的高氏手一颤。

    高善本是她父亲,渤海礼部卿。他若降了,渤海还有希望吗?

    邵树德闻言笑了笑,道:“高氏若再不知趣,朕就要动他们了。编户齐民,第一个拿高氏开刀。如今主动来降,倒让朕颇为踌躇。不行,不能这么便宜了高家,让他们把隐匿的丁口吐出来,再至各地抚慰人心。如此,方可既往不咎。若不答应,就得让他们尝尝铁拳的滋味。”

    “陛下圣明。”陈诚说道。

    高氏心情复杂,动作不由自主缓了下来。

    苏氏瞪了她一眼。高氏连忙加快了动作,弄得满脸都是烟灰,想咳又不敢咳,脸都憋红了。

    “朕调了七万精兵过来,算是看得起他们了。”邵树德又道:“靺鞨部落、渤海世家、耶律阿保机甚至还有高丽人,今年也是一堆事,该托付给谁呢。”

    陈诚不语,卢鹤年没资格说话,场中一时间静了下来。

    “走。”壁炉旁,苏氏低声说了句,带着二人离开了。

    待回到掖庭之后,三人手上、脸上、衣服上多有黑渍。

    高氏看着自己的尊荣,都快哭了。

    苏氏看了她一眼,叹道;“今天便宜你了。先把衣服洗完,然后随我去沐浴吧。”

    “谢苏尚宫。”高氏感激地说道。

    苏氏点了点头,走了。

第四十九章 驯马

    太阳刚刚落山,风雪陡然大了起来。蚪

    东内苑苑池冻得结结实实,三座假山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看着就像三个巨人一般。

    连廊北侧的木屋内,水汽氤氲,嬉笑连连。

    渤海冬日天寒,君王为了享受,便在东内苑、西内院各挖了一个池子,做成了人造温泉。

    也就是说,这是皇家温泉,此时却被一帮宫官占据了。

    尚宫解氏、苏氏,司记赵氏,典记张氏、折氏,以及今年轮值的尚仪王氏、契苾氏,尚服刘氏、齐氏,尚食没藏氏、卢氏……等等,二十余条白花花的美人鱼在池内戏水沐浴,一时间春光无限,浪花胸涌。

    高氏像个小绵羊一样缩在角落里。事实上她有些懵,没想到苏尚宫把她带到了这里。

    嗯,这个地方她可太熟了,因为以前几乎就是她独享的。蚪

    “终于要回去了。”解氏如释重负,仰面躺在池中,独占了很大一片区域。

    国朝苑池建筑风格是一池三山,解氏躺在那里,只有一池两山,紫色的山尖在水雾中若隐若现,也挺好看的。

    “回去了有什么好的?外间更自在。”苏氏游了过来,笑道。

    “你个骚蹄子,诱惑了整个冬天,也就被圣人扒了一回裙子。”解氏酸溜溜地说道。

    “回了北平或洛阳,连这一回也没有。”苏氏叹了口气,道。

    宫官之苦,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的。

    她们名义上是宫廷内官,伺候天子的一应起居、日常生活、消息传递等等,相当于生活秘书、助理之类的角色。但就因为和天子走得太近了,伺候天子穿衣、吃饭、睡觉、沐浴等等,很多时候关系就不清不楚。蚪

    大夏朝的这批宫官,无论圣人碰没碰过,都不可能嫁人的。更何况,她们的家族也不希望她们出宫。

    “不管你愿不愿,都要走了。”解氏说道:“你最好抽空去庙里上个香,如果一次就中了,带了身子,可就脱离苦海了。”

    “中不中又能怎样?圣人喜新厌旧,对一个女人的迷恋,能持续一整年都算长的了。即便真当了嫔御,也好不到哪去。”苏氏嘴上满不在乎地说着,但手还是下意识抚到了小腹上,不知道是不是在乞求满天神佛。

    解氏心中冷笑,装模作样倒是一把好手。眼角余光下意识瞟到了角落里的高氏,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这又是一个骚蹄子。

    外表看起来端庄无比,在满是女人的池子内,还遮遮掩掩,不敢示人。解氏怀疑她是装的,因为圣人就吃这套。更何况对圣人而言,这是一具新鲜的肉体,而圣人最爱新鲜的肉体。

    普通宫人们不断添加着热水。

    热水通过水渠,缓缓流入池内,维持着池水温度。因此,即便外间大雪连天,池内依旧四处荡漾着暖意,让人昏昏欲睡。蚪

    宫官们陆陆续续洗完离开。

    高氏困意连连,勉强睁开眼睛,见苏氏仍在,便又闭上。

    苏氏轻手轻脚走出了池子,回头看了高氏一眼,走了。

    高氏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的新婚之夜,太子呼吸急促地揭开了她的襦裙,用颤巍巍的双手轻轻抚摸。

    旋又想到他们成婚三年了,自己也从一个天真少女,变成了渤海王后。

    时间改变了太多东西,比如太子的手。现在更加粗糙、有力、坚定,甚至带有一丝残暴。

    嗯?高氏猛然惊醒了过来。蚪

    “陛……陛下……”她如遭雷击,傻在当场。

    “柔娘勿惊,这里没有旁人。”邵树德从背后将高氏整个抱在怀里,手下不停。

    真是饱满滑腻,都从指缝间溢出来了。

    “陛下,求你了,这不行!”高氏剧烈挣扎了起来。

    邵树德手上微微用力。

    耍得重剑、开得强弓的武夫的力气,又岂是娇娇弱弱的渤海王后能比的?

    池水哗啦啦作响。蚪

    高氏向前一个趔趄,双手下意识扶在了池子边缘的石砖上。

    刚想起身逃走,就被背后一双铁钳般的大手给固定住了……

    ******

    “王建此人,倒有几分本事。”西内苑甘泉院内,邵树德翻看着奏折,仔细回忆。

    这个人,其实与后来的李成桂差不多。野心不小,胆子不大,倾半岛之力北伐是不敢的。但调集精兵,在中原朝廷无暇顾及的时候,向北蚕食的胆子却有,还不小。

    王建率万余兵至朔方郡,征讨尹瑄。

    他没有硬来,而是先赦免了很多人的罪过,并许以官职。尹瑄身边的人见有出路,纷纷南逃,投奔王建。蚪

    随后大举围攻鹘岩城,尹瑄不敌,召相熟的靺鞨部落来救。而这些部落头人还是挺仗义的,真的带兵来了。

    王建解围,南撤十里下寨,然后遣使相招靺鞨酋长,盛设酒食飨之。乘其醉,胁以威,酋长皆服。

    酋长们“服了”,但王建并不放人,而是让他们派使者回各自部落营地,率众来归。于是到了第二天,果有数千靺鞨众来拜,赎回酋长后退兵。

    靺鞨人还是很讲信誉的,说服了,那就是服了,至少十年内不会再来找你麻烦。

    于是王建继续围攻鹘岩城。千钧一发之际,威胜军三千人赶到,击败王建兵马,解了鹘岩城之围。

    王建其实也没受什么大的损失,而是退回了朔方郡城,与尹瑄、威胜军相持——据前线来报,王建所部还是有一定战斗力的,骤遭突袭的情况下,依然能收拾败兵,力保主力不失,徐徐而退,战斗素养非常不错了。

    “乐州……”邵树德又拿来地图,仔细看着。蚪

    其实浿水以北的地方并不大,只辖有平壤、浿水、浑弥、增地四县,约一万一千户、五万余口。

    这个地方,严格来说即便丢掉了也没什么。但他心中不爽,就是不想让那帮喜欢“日拱一卒”的高丽人得手。

    乐州作为一个缓冲区的存在,对鸭绿江以北、以西区域的意义很大。你要是敢放弃了乐州,人家就敢窥视鸭绿江对岸的土地。

    日拱一卒可不是开玩笑。

    但邵树德也实在懒得和高丽人开战,不值得。这个地方也诞生出族群意识了,在渤海国还没来得及消化的情况下,再吞下他们,实在是自找麻烦。

    还是看看以后能不能腾出手来吧,暂时没兴趣和他们耗。

    看完半岛的事情,邵树德又仔细看了看大儿子的奏疏。蚪

    西北?东北?嗯,东北方向基本完善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漫长的“造核心”,而西北方向的地图,却塌陷式地少了一大块。

    有关于阗国的事情,他和儿子的判断一样,这个国家多半知道了中原鼎革,但他们使了小性子。

    从历史上有关李圣天的记载来看,这人应该是唐朝的忠实粉丝。继位之后就改姓李,称于阗与唐朝是甥舅之国。

    后梁十七年,他没有派正式使团入朝。

    后唐十四年,也没有派正式使团入朝。

    一直到了后晋天福三年(938),才第一次派了马继荣使团入朝。

    当然,考虑到他们日趋严峻的外部形势,于阗没有理由耍小性子这么久,也有可能是归义军或甘州回鹘不让他们入朝。在李圣天娶了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之女为妻后几年,于阗的使团就抵达后晋了,可见他们对寻求中原王朝的册封与支持,还是有所期待的。蚪

    可以提前准备了。

    邵树德在奏疏上写下朱批:“长驱虎旅,扫灭胡尘,朕之愿也。”

    写完,毛笔一扔,又爬上了床,将光溜溜的美人抱入怀中。

    高氏双眼通红,泪痕犹在。任邵树德如何摆弄,眼中都没有一丝神采。

    “傍晚时分,高善本又来了,送了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自小弓马娴熟,可为长直侍卫。”邵树德仔细盯着高氏,说道:“朕考校了下武艺,还成,便收下了。他俩一曰高崇龟,一曰高崇年……”

    高氏的眼珠动了动,似是在回忆什么。良久之后,又泪如泉涌,无声哭泣。

    邵树德耐心等着,轻抚其背安慰。蚪

    待高氏眼泪暂歇,又凑在她耳边,轻声道:“没有任何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还是那个端庄典雅、秀外慧中的渤海王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高氏苍白的脸上恢复了几丝血色。

    邵树德继续说道:“朕也是爱煞你这身子了,情难自禁。不过,朕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你与夫君伉俪情深,朕自当成全,一会你自去可也。朕以军法治后宫,没有人敢乱嚼舌头的。在外人面前,你还是那个高贵贞洁的王后。”

    高氏脸上的血色更多了。

    虽然她知道,失身了就是失身了,自己骗自己没意义。但——想起父亲往日里为了家族基业殚精竭虑的样子,想起小时候缠着自己玩的两个弟弟,一死了之的心却淡了不少。

    “她们……”高氏的声音有些沙哑:“真能守口如瓶么?”

    “那是自然。”邵树德心中暗喜,这个游戏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蚪

    高氏又沉默了。

    邵树德心有所感,知道这个女人已经没有死志了。顿时心中得意,驯马最难的就是第一次,第一次成功让你骑了,这匹马就会越来越驯服,最终完全屈服。

    “你先穿衣服吧。”邵树德的手规规矩矩的,没再给她任何刺激。

    高氏定定地想了很久,慢慢起身,悉悉索索地将衣服穿上,转身看了邵树德一眼。

    “放心去吧,朕说话算话。”邵树德点头道。

    高氏脸一红,踉踉跄跄地走了。

    “来人!”邵树德喊道。蚪

    “陛下。”尚宫解氏走了进来。

    “给中书带句话,朕欲置显州,具体区划他们看着办。以高善本为刺史,即刻开始编户齐民。”邵树德吩咐道。

    “遵旨。”解氏应道。

说说契丹的后勤

    老规矩,先举几个例子。

    902年7月,阿保机“以兵四十万伐代北”,就是攻打云、蔚二州,路线是走燕北草原。

    911年,阿保机以“三十万骑”征讨“西南诸夷”,也就是西奚、黑车子室韦等部族。路线还是从潢水、吐护真水流域出发,走燕山北麓草原。

    917年,阿保机“五十万骑”南下幽州。

    920年,阿保机又沿着草原西征,一路打到天德军。

    再讲一下辽国,993年,辽国出动四十万大军,号称“八十万”,进攻高丽。

    那位担忧后勤的读者,能不能解释下,契丹人的后勤是怎么解决的?

    即便这些数字都有水分,但打折下来,还是十分惊人啊,又是人又是马的,怎么解决的?

    你提到朱温靠运河用兵,后勤压力小,这是事实。于是觉得主角后勤压力大,支撑不起。

    那么,契丹人怎么做到的?

    我可以给个小小的提示,阿保机“五十万骑”围幽州,被李嗣源、符存审七万军队击败,后唐军“缴获羊马、毡帐不可计数。”

    有没有点谱了?

    阿保机从东北沿着草原打到西北河套草原,几十万军队,靠的不是中原的粮食,他自己也没多少粮食,靠的是“羊”。

    993年辽国打高丽那次,辽东也没多少人,号称的“八十万兵”靠粮食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杨广都支撑不起,靠的还是“羊”。

    地上的草,人没法吃,吃了也得不到能量。但羊可以吃,吃了产奶、产肉。

    几十万平方公里的草,就是契丹人的“庄稼”,就是他们的补给。

    历史上成吉思汗也是这么做的,赶着牛羊马驼放牧,边放牧边打。

    真觉得契丹的这种后勤比中原差吗?至少人家比北宋好哦,北宋百里就断粮,契丹人还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再说回历史上契丹打渤海。

    我直接暴躁一句,当时的契丹,有屁的后勤,十几万大军直接冲进渤海国,那还是正月,草都枯了,契丹人咋解决后勤的?就地抢啊。

    渤海国明面上就有一百多万人,还种植水稻、糜子、大豆,并不穷,甚至可以说存粮很丰富,以至于大冬天的也没饿死契丹大军。

    本书伐契丹,一部分靠后方转运粮食,一部分就地放牧,说得清清楚楚。

    伐渤海,其实后勤压力比打契丹还小。

    你是不是将问题复杂化了?

中晚唐军队调动

    又有读者提到,书里主角军队调动频繁,认为历史上这种级别的调动几年才一次,因为物资消耗是天文数字,负担不起。简而言之,认为这不合理。

    我说,书名《晚唐浮生》,你没了解下安史之乱后有一项叫做“防秋”的全国性军事活动么?

    唐德宗建中年间,朱泚在长安叛乱的本钱是什么?五千名从幽州来的防秋兵啊!

    为了防秋,一个幽州镇就出动了五千兵,规模小吗?

    或许你说,也就一个幽州镇,没其他藩镇了。

    这……桀骜不驯的河北三镇都派兵了,其他藩镇能不出人吗?

    大历元年(766年)正月:

    应诸道每岁皆有防秋兵马,其淮南四千人,浙西三千人,淮西三千人,魏博四千人,昭义二千人,成德三千人,山南东道三千人,荆南二千人,湖南三千人,山南西道二千人,剑南西川三千人,剑南东川三千人,鄂岳一千五百人,宣歙三千人,福建一千五百人。

    数一数,大历元年诸道派往西北的防秋兵马就有了4.1万人。

    或许还有人说,也就德宗朝,其他时候没有。

    忘了杨行密了吗?他第一年作为淮南镇州兵被派到朔方防秋,还升为队正,“岁满戍还”。

    第一年戍期满了,回来了,有军吏不喜欢他,让他第二年还去。

    杨行密临行前,经过军吏的家门,军吏还装好人,问他缺什么。

    行密奋然曰:“惟少公头尔!”即斩其首,携之而出。

    从这里可以看出,这是一项持续长达上百年的制度化、长期化的军事行动,每年都有,年年不断,年年调动。

    或许还有人说,也就这一项行动了。不好意思,防秋之外,还有防冬。

    防冬主要是对付南诏,文宗朝开始由朝廷组织,诸镇参与。

    这个资料比较少,但依然可以通过点滴记录从侧面一窥。

    唐懿宗时,高宗敏任桂州卢龙军散兵马使充讨击使——高宗敏带着幽州兵驻防桂州,防备南诏。

    还记得桂林八百戍卒吗?对,他们是徐州来的防冬兵,按制驻防三年,结果三年又三年,六年后扯淡地还要再留一年,于是造反了。

    防秋、防冬都是唐廷组织的制度化军事调动、驻防体系,在边境有固定营房、戍所,各镇定期派出兵马轮换。抵达前线的诸镇兵归一个临时行营统率,朝廷调拨钱粮,统一供给:

    “诸道行营出其境者,粮料皆仰给度支,谓之食出界粮。”

    “每出境者,加给酒肉;本道之粮,又留给妻子。凡出境一人,兼三人之粮。由是将士利之。”

    参加防秋、防冬的士卒,在组织关系上仍然属于藩镇,藩镇的工资照领,即“本道之粮,又留给妻子。”

    借调给朝廷后,朝廷也发工资,而且还是双倍工资,“每出境者,加给酒肉。”

    所以,外出戍边的士兵可以拿到三倍工资,“凡出境一人,兼三人之粮。”

    安史之乱后,唐廷这样搞了上百年,诸道兵最远的有从福建跑到西北,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在赶路,防一个秋天就回家,然后周而复始。

    还有从西北跑到越南的,戍守個两三年再回家。

    别看不起藩镇割据啊,人家的政府职能并未完全失去,还是能干事的。都后期了,还有收复越南、河陇旧地的事情。

    而且,人家是真能收得上税。按财产征税,不按人头收。富人、世家大族也得交钱,这一点恐怕才是在财政上能够维持的主要原因。

    对比下明朝后期士兵的状态,财政那么费劲,外出戍守有三倍工资吗?

    另外,到了五代,这种大范围调动的事情还是有。

    著名的打牌输钱造反的皇甫晖,他回到贝州之前在干啥?在山后戍边,防备契丹。

    整个五代,因为戍边“久不受代”,而造反闹事的事情贼多,说明这种行为仍在持续。只不过朝廷控制范围小了,不如之前规模那么大罢了。

    唉,我这脾气,一晚上没睡好。以后要改,下次还这样。

    最后再加一段:书里以前写过,中晚唐藩镇士兵在营不训练时,一天吃两顿,每顿2个胡饼,在营训练或出征,一天吃三顿,每顿2个胡饼。单个胡饼用面半升,一天吃2或3升面。唐代一斛=10斗=100升=现代公制108.32斤。

    也就是说,在营不训练,一天吃2.17斤面,在营训练或出征,一天吃3.25斤面,另有豆豉、酱菜若干。

    北宋,大概只有这个标准的三分之二。

    明代比北宋还少。

    即便是戚继光编练新军,钱粮充裕,也只是恢复到了接近晚唐藩镇兵的口粮标准。

    就士兵每天的营养摄入而言,明<北宋<晚唐≈戚继光新军。

第五十章 又是交易的艺术

    显州是以渤海中京显德府为主的新设正州。

    显德府原辖六州二十五县,今归并为七县,即:

    显德县,今和龙市西城镇古城村;

    杉卢县,今和龙市东盛涌镇;

    位城县,今朝鲜茂山;

    盛吉县,今安图西南二道白河镇;

    荣山县,今延吉北大古城;

    灵峰县,今敦化西北;

    铜山县,今汪清县西北。

    七县之地,粗粗统计有22700余户、10万4200余口。

    这是经历过战争拉锯后的数字,有点惨,不过还有挖掘的余地…………

    “渤海国主治国无术,理政无方,以至膏腴之地,俱陷虎狼,千里人烟,顿成荆棘。眼下男孤女寡,十室九空,人牛俱丧,蚕麦不收。古人谓‘黄老之言,清静为本,,局势好不容易平定下来,如果再倒行逆施,百姓恐又要罹刀兵,实不忍也。”显州州衙内,一群官吏们劝谏个不停。

    “阳春资始之际,东作将兴,雨雪及时,耕桑有望,万不能有动乱啊。”

    “兵戈一起寇盗连群,戎马所经,人烟殆绝,这便是圣人想看到的吗?”

    “靺鞨乱常,窥伺藩垣,而士民皆愤。不如召各大家结集徒党,并朝廷军士,专力讨伐,或可令户口大增。”

    听着这些官吏的聒噪,高善本的眉头几乎拧巴在了一起。

    想让世家大族放出隐匿的人口,那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其实人就在那,门阀们也没办法拿块布把他们遮盖起来,但也仅仅在那而已。官府的户口籍册已经更新过一轮了,但还是有太多的人没被登记在册。

    “诸位!”高善本猛地一拍桌案,吓了众人一跳。

    “圣人遣我来显州,可不是为了跟你们磨嘴皮子。”高善本脸一拉,斥道:“经过一个冬天的戢乱,诸位想必也看明白了。名王马蹶,豪帅授首,乃至靺鞨土酋的脑袋都被砍了十来个。打得过吗?有必要打吗?”

    站在高善本身后的一青年将领扫视着众人,冷笑连连。方才高善本介绍过,这人叫李从珂,以前是万胜黄头军的军将。万胜军在征讨契丹的战争中大放光彩,坚不可摧。战后,精壮被选入禁军,余部整编为各地府兵。

    作为万胜军的高级将领,李从珂赋闲了一段时间,随后便被启用,担任显州州军指挥使,带着五百清塞军、五百威胜军组成的州兵镇守显州,同时兼任显、渌二州招讨使—一千人确实不多,但没办法,在等待分地的清塞军及威胜军总计一万大几千人中,只说服了大概两三千人,分到东、西、南三京。

    另外,渌州是正在筹建的辽东道属州,以原渤海西京鸭绿府旧地为主。

    “善财难舍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李从珂哼了一声,道:“中原的世家大族也是要交税的,更不许隐匿户口。前唐太师萧遘,在唐末主动献上了华州的别院、庄客,此等义举,你们就不能学学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低头不语。

    渤海二百多年了,门阀政治之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想做什么事,必须等到整体的思想转变。

    如今渤海亡国了,但亡的是大氏的国,而非他们李氏、杨氏、张氏······

    “霜岩贺家,愿献地百顷,并庄客四百户。”就在气氛越来越沉闷的时候,原显德府荣州刺史、现显州司马贺韶说道。

    霜岩是卢州属县,今已废入杉卢。

    高善本心中一喜,道:“贺司马义举,定能上达天听。”

    贺韶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高善本,心下微叹,嘴里说道:“我等皆已是夏臣,以往种种,自不再作数

    今圣天子在位,宽厚仁德,任用我等为官,已是侥天之幸。应该的,应该的。”

    其实,促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还是高善本担任刺史这件事。

    高氏自高句丽时代便是顶级门阀,在渤海国依然荣宠不衰,实力强劲。高善本能当上刺史,定然已经输诚,而他这种人都屈服了,贺家这种连“右姓”都不算的家族,又坚持个什么劲?

    “贺司马深明大义,果然不凡。下直后,得找你喝几杯。”李从珂的右手离开了刀柄,笑道。

    “求之不得。”贺韶亦笑道。

    “其实,诸位可知圣人正在谋划科举分榜?”高善本突然说道。

    “何为科举分榜?”贺韶问道。

    “譬如咱们渤海旧地士人若想考学,因为种种原因很可能考不过文风较盛的关西、河南。”高善本解释道:“但如果为辽东单独划一个榜,定下规额,那么不管怎么考,每年都会有一定数量的辽东士人高中,岂不大善?”

    贺韶心中一动,这确实是大好事一桩。

    其他人听闻,情绪仿佛一下子被点燃了,嗡嗡声四起。高善本重重咳嗽了两声,道:“诸位,圣人心胸宽广,将天下视为一家,有前唐太宗之风范。渤海是小国,户口不过百余万,最多编得十州,而天下还有三百余州,孰大孰小,孰轻孰重,诸位都是聪明人,不消我多说。”

    高善本其实已经说得很多,也说得很明白了。

    渤海只是天下一隅。一隅之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天子给你们考学名额,让你们可以通过科举这条门路到中原去做官。如果经营得法,焉知不能让家族从渤海走向整个天下,攫取更大的利益?

    “前唐宰相刘崇龟,其先匈奴人。白敏中,龟兹人。罗劭权,吐火罗人。毕诚、曹确,其先皆粟特人。”高善本又道:“大夏与前唐无异,心胸之宽广,甚至犹有过之,我等相貌皆类中华,不比龟兹、粟特、吐火罗之辈更容易求得上进?”

    刘崇龟、白敏中、罗劭权、毕诚、曹确等人,祖上蕃人出身,都当过前唐宰相,且还是安史之乱后出任的宰相,已经说明一切。

    渤海人就长相而言,“更类中华”,确实比他们优势更大。

    “高公言之有理。”贺韶叹道:“听闻唐德宗时有宰相姜公辅,便是安南爱州人,天朝之胸襟,确实无人能及。”

    其实吧,姜公辅祖籍天水,但这事就没必要细说了。“你们呢?”高善本又把目光投向其他官员。

    “金德文氏,愿献地三十顷、庄客百五十户。”

    “位城崔氏,愿.......“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表态。

    高善本哈哈大笑,温言抚慰一番后,便让他们各司其职安心做事。

    此间结束之后,高善本将李从珂请到后院,对坐闲饮。“高公出马,大事抵定,末将佩服。”李从珂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笑道。

    “其实不然。”高善本摇了摇头,道:“今日李将军往那一站,威压全场,才是居功至伟。”

    李从珂听得舒服,也不谦让,敬了高善本一杯。高善本一饮而尽,面露微笑。

    他并没有瞎说,今日能劝说成功,离不开王师打遍渤海无敌手的辉煌战绩。

    先从军事上获取根本性的胜利,打掉所有人的侥幸心理,再抛出香饵,画大饼劝说,才更容易让人服从。

    圣人是擅长画饼的,甚至可以说画饼的本事登峰造极。但他从不空口大言,而是积极落实。送给渤海世家做官的机会,换取他们支持新朝,并交出部分人丁和土地,本质上是一场交易,而大夏禁军就是这场交易的保证人—没有保证人,交易的风险就会无限放大,甚至破裂。

    由此,高善本也更加钦佩圣人了。

    他懂打仗,也懂交易,更懂把所有人都拉上他的船,共同富贵。

    利益的结合是最稳固的,渤海世家上了船之后,安定个几十年,反抗的心思就淡了。即便到了王朝末世,大夏分崩离析,辽东的这些人也会急着入关争权夺利,而不是割据一方,自立一国。因为他们有人在中原,有利益在中原,从小接受教育的那一刻,长辈便告诉他好好读书、习武,去洛阳、北平、长安当官将。

    或许,这才是圣人的真正用意。他站得比所有人都高,并不局限于哪家哪姓的江山。

    中原怎出如此奇才!

    ******

    三月中下旬的龙泉府,虽然仍时不时见到雨雪,但仔细数数,便知天气真的在转暖了,春天的脚步已然临近。

    三月二十一日,邵树德降下德音:以唐州刺史赵匡璘为辽东道巡抚使兼龙泉尹,以韩王邵惠贤龙泉行营都指挥使,以银鞍直指挥使储慎平为辽东道都指挥使、龙泉行营都指挥副使,以还在赶路的义从军使没藏结明为龙泉行营都指挥副使。

    到了最后,圣人还是没把辽东道的权力都交到一人手上。

    不过,赵匡璘、储慎平、没藏结明都是武人,邵惠贤更是皇子,可见辽东道今年还有一番血雨腥风,编户齐民的工作是不可能拖延的了。

    而此道命令一下,所有人都知道,圣人将要班师回朝矣。

    对此,有人欣喜有人愁。

    欣喜的人认为,如果渤海旧地局势持续动荡,夏主或许会效前唐旧事,将渤海君王放回,用羁縻之策,迅速稳定局势—这其实就是包括大諲撰在内的一批渤海老臣的想法。

    忧愁的人则比较现实,认为夏主走了,武夫们会更肆无忌惮,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不管他们怎么想,事情已经定下,清醒的人会趋利避害,做出正确的选择,脑子不清楚的人,死也就死了。

第五十一章 债务

    邵承节又一次来到了乐州。

    他已经收到父亲遣人传来的消息,尽快将手头事务安排好,准备回京—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就只剩一个月了。

    乐州刺史兼州军指挥使赵毅(h)出城相迎。

    此君是忠武军赵家的人、赵犨之侄、赵珝长子。

    邵树德与朱全忠多年鏖战,及至陈许战起,局势豁然开朗,赵家便投靠了过来。后又入朝为官,将陈许二州献予朝廷,给天下诸镇做出了表率。

    赵犨长子赵麓目前是吏部侍郎,位高权重。

    作为赵珝长子,赵毅的发展只能说一般般,在中原各州的佐贰官员位置上转来转去,多年不得升迁。想要当上刺史,还得到“老少边穷”地区。

    不过他是武人,宁可在边地当一把手,也不愿意在中原当佐官,实在是玩不太来官场那套,比较憋屈—以前他好歹是个衙内,只有别人逢迎他的份,从来不需要他去巴结别人,可想而知有多么不适应。

    “赵使君力保浿水不失,固然有功,可为何坐视高丽贼子在南岸筑城设寨,而不打过去掀了他们的龟壳?”邵承节问道。

    赵毅面露愧色。

    乐州长史高昭望冷眼旁观,这会出来打圆场只听他说道:“殿下有所不知。浿北三十郡本无强兵,素来受高丽、渤海欺负。去岁北伐渤海,浿北出兵五千,那会才是儿郎们第一次正儿八经上战场。玉不琢不成器,兵不练也不行,这不是还在练兵嘛。守城尚可,渡河南略却是难为他们了。”

    邵承节瞪了他一眼,高昭望下意识避开了眼神,低头闭嘴。

    渤海西京、南京都是秦王亲自领兵打下的,就连东京龙原府、泪北诸君,理论上也是向他投降的。

    前阵子鹘岩城危局,秦王又遣兵来救,逼退王建。

    有此种种,秦王在这一片的威望是相当高的。安东、沈州府兵、营州州兵蕃部、威胜军、洞北土团乡夫乃至两京渤海降官降将,都愿意听他驱使。更有那上进之心热切的,暗中输诚,投书效忠,怕是已罗织了一大批党羽。

    就连高昭望自己,也拜访过那么一两次,只不过还没彻底投效罢了。

    “兵不行就赶紧练。这世道,终究还是靠手上的家伙说话。”邵承节说道:“高丽人贼眉鼠眼,望之不似良善之辈。我估摸着,他们早晚要渡河北进,还是要有个万全之策。”

    “何为万全之策?”赵縠、高昭望齐齐问道。

    “乐州州兵有多少人?”邵承节不答反问道。

    “尚有三千八百余,这两天正在选募健儿,打算扩充一番。”赵縠答道。

    “兵贵精不贵多。”邵承节说道:“募兵暂停。现有的军士,好好整顿一番,武艺荒疏、怯懦瘦弱者,尽皆裁汰。我从威胜军中选些精锐勇武之士给你,编入州军。他们弓马娴熟,战阵经验丰富,以老带新之下,能够让乐兵的战斗力蹿升一大截。“

    “遵命。”赵縠、高昭望对视一眼,又齐声应下。

    秦王还是招讨使,他有权力这么做,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

    “鹘岩城尹瑄已经归顺朝廷,他帐下还有两三千人,你们要与其守望互助,共抗高丽。”邵承节又叮嘱道。

    “遵命。”二人又应道。

    邵承节看着已修葺一新的平壤城,决定再留几日。

    时至今日,他早就不是一个人了,聚拢在身边的文武官员越来越多,暗中输诚的更是不知凡几。

    他也有人需要安排。他也需要酬功。他也需要打好根基。

    他不用担心父亲会有什么意见,因为他没有越线,都在许可的范围之内。

    李唐宾、卢怀忠、高仁厚

    这类大将,但凡当过行营指挥使的,都会尽可能在任期结束之前安排自己人,遑论皇子?

    他在蜀中已经颇有根基,在关内道也有一定的影响力。辽东道不少地方是他亲手打下来的,安排自己人天经地义。

    邵承节又仔细回想了下娘亲的教诲,耐心、耐心还是耐心。父亲已经五十二岁了,每过一年,都更衰老一分,按照娘亲的话,也更敏感一分。

    凡事要适可而止但这其中的度,真的不好把握,因为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标准是一直在变化的,今天能做的事,说不定明天就触了忌讳。

    邵承节烦躁地扬了扬马鞭,比起这些,他更愿意与武夫们待在一起。但这些事又不得不做,因为武夫们也需要富贵、官爵,没有这些,谁还为你卖命?

    ******

    内务府丞储仲业从龙原府赶来了龙泉府,彼时邵树德正在承恩殿内与孩子玩耍。

    去年十一月,菩萨奴为他生下一子。

    十二月,在痛苦许久后,几乎虚脱的萧重衰产下一女。再加上八月份月理朵产下的一子,邵树德身边有三个稚儿,每天都要看望,宝贝得很。

    储仲业来的时候,他正在菩萨奴的房里。

    这个后宫第一大臀浑身洋溢着母性的光辉,全副心神都放在孩子身上,终日笑吟吟的,再无一丝一毫苦情女的神态。

    邵树德自然不会傻到再提你第一个儿子耶律老古是被我杀的这种蠢话,只说些菩萨奴爱听的话,于是每天都能和儿子抢奶吃,爽到飞起。

    “困了就上炕躺会,朕去去就来。”邵树德将儿子小心翼翼地放在炕上,说道。

    “嗯。”菩萨奴乖巧地应了一声,目光始终放在儿子身上。

    邵树德整了整衣袍,走到外间,见储仲业已等在那里,便问道:“冰窖可已完备?”

    “入冬前完工了三个。惜时日尚短,挖得还不够大。忙完春播后,窦府尹会征发役徒帮着扩建。”储仲业答道。

    “冬日可有靺鞨人前来滋扰?”邵树德坐到了龙椅之上,轻轻掀开茶盏,喝了一口香茗,去去嘴里的腥味。

    “没有。入冬之前,银鞍直之威,远近皆闻,蕃人畏惧之下,倒不敢造次。”储仲业回道:“不过,冬日确实有蕃人找上门来,兜售猎物。”

    “哦?”邵树德知道冬天其实是商业活动的旺季,因为运输比夏季方便,为了换取生活乃至生存物资,寒冷并不能阻止常年生活在此地的人,但他还是很感兴趣他们到底买什么,于是问道:“打到了猎物,为何不自己吃掉,偏来售卖?”

    “陛下,蕃人也知道,拿肉换粮食,更划算一些。”储仲业说道。

    邵树德哑然失笑,道:“或还要建个粮库,多存些粮豆。除粮食之外,蕃人还买些什么?”

    “朔方生烧已被售卖一空。”储仲业说道:“茶叶也卖了少许。”

    “朔方生烧可不便宜啊,蕃人也买得起?”邵树德奇道。

    “为了此物,蕃人甚至愿倾尽所有。臣确实听闻,有人拿着猎物过来换粮食,结果全换成酒喝掉了,空手而归之后,妻儿数落,家宅不宁。”储仲业笑道:“其实这些蕃人,好对付得很。杀掉太可惜了,让他们为内务府赚钱更好。”

    邵树德点了点头,接过仆固承恩递来的账本,随意翻看着。

    从去年十一月到今年三月,整整五个月的时间,驼门河入海口附近的内务府营地内,共收进了三千余张皮子。皮子品相、品类不一,有便宜的羊皮、鹿皮、猪皮,也有昂贵的狐皮、貂皮,总价值一万二千余缗。而他们付出的粮食、烧酒、茶叶、铁器等物资,总价值还不到这个零头,其间的利润是真的让人心动。

    当然,垄断贸易本就该有巨额利润,而且是一买一卖赚两遍钱。这也是殖民贸易公司最原始、最本初的动力,不给垄断经营权,脑子有病才冒风险去殖民。

    “一万缗的利润…………”邵树德满意地放下了账本。

    这才是一个贸易站的利润,且还没算上冰窖里存放的尚待变现的肉鱼。

    说实话,比起毛皮的利润,这些“粗笨生意”都可以砍掉了,以集中精力和资源开拓利润率更高的毛皮生意。但邵树德的目的不仅仅在于赚钱,他还想培养海运业务。如果没有大量粗笨货物需要运输,又如何扩大船队规模继而培养海运势力呢?

    “海岛牧场找到了吗?”邵树德问道。

    “找到了一个,上面并无虎狼。”储仲业回道:“臣还物色了两个半岛牧场,地峡最窄处仅有数十步,如果用栅栏围起来,甚至比岛屿牧场更好。”

    “你能举一反三非常好。”邵树德赞道:“海兽捕猎之事,要抓紧。”

    海兽主要是海狮、海豹、海狸、海獭、海象、海狗之类,驼门河入海口有,但不多。

    “平海军去年有船只北上,捕了几条海狗。据他们所述,驼门河入海口附近没甚捕头,要想大发利市,还得往更北的地方去。”储仲业答道。

    “这事你们商量着办。”邵树德说道:“朕只叮嘱一条,海兽捕猎,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你们制作一些牌碟,持此碟者方可捕猎。若无,尽可锁拿收监。皇庄里熟习枪棒的少年,不是让他们白吃饭的,得利用起来。”

    “遵旨。”储仲业应道。

    当初圣人下令在各皇庄挑选五百少年北上,储仲业一开始还不理解,现在看到了如此巨大的商业前景,顿时明悟了。仗剑经商,没有剑,在这蛮荒之地是做不成买卖的。

    “今年开春后,抓紧时间把驼门河商站完善起来。等到下半年,再开一个新的。你属意哪里?”邵树德又问道。

    “臣觉得可去理州开一个。”

    “为何是理州?”

    “理州多山,山中还藏有不少靺鞨部落,未尝知王法也。臣觉得,或可通过商站,将他们串起来,慢慢纳入王化。”

    “不错。朕接下来还要对西北用兵。你们若有暇,可招募一些野人精壮,朕用得着。”

    “陛下,此事易耳。”储仲业笑道:“去年冬已有靺鞨头领欠了商站钱,臣看他终***醉如泥,正忧愁怎么要债呢。若能用壮丁抵债,那就简单了。”

    邵树德无语。这才一个冬天,就要出现债务奴隶了?他有一种预感,随着大夏王朝在辽东统治的愈发稳固,武装商站越开越多,贸易越来越兴盛,债务是一定会大量出现的,因为野人根本抵挡不了中原商品的侵蚀,而他们在这种贸易中,又是相对弱势的一方。

    这尼玛,怎么搞成这样了?以前的推演中,没算到这种事啊。

    他审慎地思考了一下利弊。

    长期的不平等贸易下,野人们会怎么做?波士顿倾茶事件,奋起反抗?还是就这样“慢性中毒”下去,不断损失毛皮、药材、肉鱼乃至人丁?

    这又需要交易的艺术了!

    邵树德觉得,事情还是不能做得太难看。

    毛皮和人丁,他都想要,但又不能让野人觉得太过吃亏。

    或许得把这种表面公平、实则盘剥的贸易关系包装一下。

    一瞬间,他已经想出了好几种办法。

第五十二章 要走了

    建极九年四月十五,已经有些时日没下雪了,甚至连“弱鸡”的雨夹雪都消失了,气温有了明显的回升。

    毫无疑问,江河化冻、积雪融化,龙泉府即将迎来温暖的春天。

    而经历了一整个冬天的压抑,大街小巷之中,也慢慢多了些欢声笑语。

    国亡了,但日子还要过下去。更何况夏人的军纪整体还算凑合,除了最开始破城那段,四处拷掠降人催逼财货之外,大部分时候较为克制,除非你主动作死造反。

    四月上旬的时候,邵树德在西苑内置酒招待随驾臣僚、渤海大族,正式宣布了以后按道分给科举名额的事情。渤海人大喜纷纷拜倒在地—这次是真心实意。

    女真人也送来了一些礼物,什么开江后捕得的第一条鱼、打到的第一只大雁等等,邵树德遣人回赐礼物,闻言抚慰,令其各归各家,不得互相拼斗。

    储仲业也很快走了。

    邵树德给了他一个任务,即带着烧酒、茶叶、锦缎作为礼物,逐一拜访龙原府的各个靺鞨头领。要尽量跑遍每一寸土地,每个可能聚集野人的山间盆地、河谷地都要去,然后统计部落人口、财力,首领家的情况也要记录清楚,包括但不限于其子女数量、经济实力、社会关系、威望统御力等等。

    每走完十家、二十家,就邀请各部落头领到北平、洛阳、长安“旅游”,好吃好喝好玩地招待一番,让他们见识到中原的繁华,然后再把他们送回去。

    任务到这里就结束了。

    但储仲业知道,这仅仅只是他负责的那部分而已,而且多半还只是第一阶段。

    圣人的心思,有时候很好猜,完全是王道手段,基本不玩什么让人猜不透的阴谋。不服他的人,杀就是了。

    但有时候又不太好猜,因为很多手段没见过。

    他有预感,女真、靺鞨要倒血霉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血霉,是掩盖在公平贸易之下的无限血泪。用武力压服女真、靺鞨,或许不难,只要你够强,压个一百年、两百年都可以。

    用贸易毁掉女真、靺鞨,更加柔和、隐蔽,如果再配合其他手段,等到女真、靺鞨想反抗的时候,可能已经没多少实力了。

    野人死就死吧,关他何事!邵树德继续处理公函。

    月理朵在一旁煮着茶水,闲暇时分也会看看书。

    其实她不太喜欢看,但邵树德喜欢爱看书、有文化的女人,月理朵就强迫自己看了,主要是史书类。你别说,微言大义之类的她看得昏昏欲睡,但史书却看得津津有味。

    邵树德闲下来了也会问她看了什么,然后两人就书中的内容交流一番。史书中记载的内容十分精炼,极少扩展开来,往往惹人遐想。

    邵树德身居高位二十多年,更是当了八年皇帝,他看史书的视角自然和别人不一样。

    有的时候,他会就某段内容给出让人振聋发聩的见解,引出隐藏在字面之下的冰山。

    有时候他会全盘否定某段记载,指出其不合理之处,认为这是假的或者为尊者讳,然后给出一段合乎情理的解释。

    更多的时候,他会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指出某件事、某种政策的必然性,顺带推演一番,如果换一个政策,又会怎么样。

    老男人喜欢在年轻的女人身边卖弄。

    月理朵听了心悦诚服,臀也翘得更高了。

    当然,她是被迫的。这些权谋、治国思想让她如痴如醉,为了获取更多的知识,她只能如此,虽然在邵树德停下的时候,她经常情不自禁往后凑。

    “钱锣有意献地投降了。”邵树德的右手食指轻敲桌面,闭目沉思。

    月理朵熟练地操弄茶具,煮着义兴阳

    羡茶。煮到中盘,犹豫了下,多抓了小半把参片投进去,慢慢烹灘。

    生完孩子后,圣人还是很体贴的,让她好好休息。还说了点她不太懂的话,比如“等你子宫形状恢复”再来服侍。

    现在菩萨奴、萧重衰都在恢复期,储氏、余庐諸姑又怀孕了。质古因为上次的事情留有阴影,圣人嘱咐她好生将养身体,基本由月理朵包办了圣人的生理需求,陪着一起过夜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月理朵其实不太喜欢这样,因为很容易就会怀上。生孩子是非常麻烦的,对她这么一个心气极高的女人来说,绝不甘心沦为男人的生育工具,她更喜欢在圣人身边参政。

    治理大国,可比治理契丹有意思多了。茶水煮好之后,月理朵端了过来。

    邵树德睁开眼睛,问道:“钱镠想要实封越王,你觉得能给吗?”

    月理朵迟疑了下,道:“大夏虽已有晋王,但克用与陛下情比金坚,钱镠自无法相比。妾以为,镠据有浙东、浙西二镇,可给个国公。”

    “两镇之地,给个国公勉强说得过去,但还差了那么一丝。”邵树德说道。

    “南征之时,令钱锣出兵攻淮南即可。王师三面夹击钱锣若无法立功,国公帽子飞了,他也怨不得谁。”月理朵说道。

    “你能这么有条有理说出这番话,枢密承旨都可当得了。”邵树德放下茶盏,将月理朵揽在怀中,教她看着奏疏,道:“看这段,钱镠还是抱着老想法,不知新朝名爵之贵重,此事还得反复,还要讨价还价。”

    “陛下,前几日那份军报上提及,杨渥以奢靡无度为由,罢朱思勍、范思从之职,又将陈璠逐去睦州,亲军尽为徐温、张颢所握。淮南之变,或已不远。再讨价还价,可来得及?”月理朵挺了挺胸,皱眉道。

    邵树德看着她皱起的小眉头,更加喜爱。

    女人嘛,关了灯都那样。若论容貌,宫中那些他从来没正眼看过一下的漂亮女人多得是,但却没甚意思。

    你得有特点。菩萨奴的屁股大,能撞出可观的波浪,视觉效果惊人,这就是特点。月理朵够狠,够现实,够直接,有历史光环加成,这也是特点。

    高氏从小接受正统的大家闺秀教育,如何看她在内外压力之下慢慢屈服,把良家拉下水,这也是特点。

    邵圣喜欢有特点的女人。

    “杨行密才死几年?淮南没那么容易崩溃,还没到临界点上。”邵树德说道:“只有等杨渥继续倒行逆施,淮南人心不再,钱镠看到之后,才会最终死心。你现在逼他,效果未必好,他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呢。”

    淮南和吴越的关系是复杂的,正如当年河北诸镇与河东的关系一样。

    河东老是打河北,但在大战略上,河北人还是试图以河东为屏,相拥自保。如果淮南还能维持下去,钱镠的侥幸之心就去不掉。

    更何况现在中原还没经历过五代乱世,钱锣的想法未必就与后世一样了。有的时候,你只有亲眼看到了更可怕的后果,才会幡然醒悟,改变思想。

    月理朵闻言,仔细想了想,确有道理。

    经过这么些时日,她敏锐地发现,中原的风气与草原是不一样的。简而言之,这里不知道怎么回事,搞出了遍地的野心家比草原还离谱。这些武人强硬、贪婪、暴虐,在草原上都不多见,更离谱。

    也是经历了这么一番,月理朵明悟了,天下之大,超出你的想象。做事情要有耐心,要因地制宜,要仔细分析,不能为了图省事而强推不合适的政策,更不能傲慢到不去了解外人,这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圣人果然雄才伟略,目光能穿透层层迷雾,直指核心。

    做事又举重若轻,成竹在胸,

    做错了也不死要面子,该改就改。

    要是十六年前圣人北征契丹就好了,那时自己才十四岁,或会被部落献到宫中。月理朵轻轻搂住了邵树德的腰,目光落在那一摞奏折上。

    -.****

    储慎平离开后,众人都在猜测银鞍直新一任指挥使是谁。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圣人令夏鲁奇出任左右银鞍直指挥使,统领这支已缓慢扩充到五千六百人的部队。

    四月二十,宫廷院落之内甚至已经长出了点点青草。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们接到了命令,装各色物品分门别类,打包捆扎。

    盈库之内的物资,花几天时间清点完毕,然后装上马车。

    入冬以来抓获的造反渤海宗室、将官、大族、靺鞨首领及其家人,发往北平府修宫城。受其牵连的官员、氏族头人,罪责不重的,强行迁移至湖北道安置—这些人目前关押在城内,将由银鞍直移交给落雁军。

    这一番大动作做下来,渤海顿时暗流涌动。

    四月二十二日诏置渌州,以张定保为渌州刺史,只待换防大军一至,便要正式开始编户齐民,清理部落。

    渌州以渤海西京鸭绿府旧地为主,本领四州十一县,今辖神鹿(今吉林临江)、神化(今吉林长白)、慈城(原神州剑门县,今朝鲜慈城)、桓都(今吉林集安)、淇水(今朝鲜江界)、丰化(原丰州安丰县,今改名丰化)、戈武(今辽宁新宾)七县,治神鹿。

    显、渌二州,都是渤海降官充任地方刺史,但军权牢牢把握在李从珂手中,他手头目前扩充到了三千人上下,都是清塞、威胜二军旧人。

    降官的作用,就是当个恶人,收缴世家大族的土地、丁口、财货罢了。

    渌州西与瑕州、沈州相接,东邻渤海南京南海府,北面是显州,南方则与安东府以五谷、大行二县为界。

    这两个县都是新设的。五谷县即原渤海乌骨城(今辽宁凤城),大行县则为大行城(今辽宁丹东西南),分别是安东府下辖的第八、第九个县。

    有人走,自然有人来。

    渌州连续两年经受战乱,后来还有人叛乱,人口锐减。渤海人腾出了地方,自然由中原移民来填补。这种事,即便邵圣离开了,也不会停止。

第五十三章 西行迎圣

    窦进诚惶诚恐地来到了两仪殿。

    最近有风声传出,他龙原尹的位置将保不住了,心急之下,差点一夜白头。他是兵临城下投降的,保不住龙原尹可以理解,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了。但总得再给个别的什么官做啊!

    正自忧愁间,走到了一偏殿旁,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不由地扭头望去,却见偏殿门口,两个小黄门拿着木棓,虎视眈眈,而陛下——不是,渤海国主大諲撰正与王后高氏在说话。

    “终日干些粗使活计,苦了柔娘了。”大諲撰抓着高氏的手,神色凄凉。

    高氏的眼圈也有些红,道:“阶下之囚罢了,陛下万勿自弃,不管多难,总可以过去的。”

    大諲撰点了点头,道:“听闻邵——夏主将离渤海,我等怕是也要去国离乡,到中原过日子了,这……唉!”

    “陛下。”高氏紧紧握住大諲撰的手,鼓励道:“天子宽仁,前唐国君被敕封为乐安郡王。陛下好歹也是一国之主,不至于囚禁一世的,咱们夫妻早晚能团聚。”

    是的,他们现在还没法团聚。

    大諲撰被软禁在这个殿室内,除了一日三餐外,什么都没有。而高氏在掖庭局干活,与宫人们同吃同住,同样哪也去不了。

    或许,只有去到洛阳之后,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才能夫妻团聚吧。

    “怎么没完没了?”小黄门晃了晃手里的木棓,嗤笑道:“亡国之君,不死就是侥天之幸了,别不知足啊,赶紧回去。”

    “高氏,掖庭那边还有活计等着你呢,别磨蹭了,走吧。”另一人也说道。大諲撰有些害怕,但还是凑到高氏耳边,低声问道:“最近没人觊觎你的……”高氏心砰砰跳了起来,强装镇定道:“陛下,胡思乱想些什么?”

    大諲撰心下稍安,道:“那就好,那就好。夏主过往……故有此担心。”

    高氏的心绪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只听他说道:“圣人宽厚仁德,又怎会……”小黄门见他们还在磨蹭,不耐烦了,从几步外走了过来揪着大諲撰的衣袍就往里拖。

    高氏轻轻叹了口气。

    她对陛下撒谎了。从小到大,她撒谎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这是很可耻的事情。但是,她真的没有办法。

    好在圣人说话还算数。自那次后,一直没再强幸她,甚至还让人减轻了她的活计,让她更轻松一些。

    闲下来之时,高氏甚至会胡思乱想,圣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那次真的是情难自禁,爱煞她的身子了吗?

    “窦官人!”引路的中官停了下来,催促道:“圣人日理万机,快赶路。”

    “哦,好!”窦进回过神来,连连告罪。

    二人一前一后,很快到了两仪殿前,静静等待召见。

    还好没等多久,门下侍郎赵光逢、枢密使李唐宾等人就出了殿门远去。又一小会过后,仆固承恩走了出来,宣窦进入觐。

    “窦卿安好?”邵树德居然没穿龙袍,而是一身便服,正准备出行的样子,不知道想干什么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在龙原府日夜……”

    “行了!行了!”邵树德摆了摆手,一脸好笑地看着他,道:“最近没睡好吧?”

    窦进汗颜,不知怎么回答。

    “无需不好意思。”邵树德说道:“卿是立下过功劳的,有功之臣朕又怎么可能苛待呢?朕还没那么丧心病狂,要求天下将官吃不饱穿不暖为我做事。忠于我的,皆有富贵。龙原尹你卸任掉吧。

    窦进心下稍安。圣人说了前面那番话,他就知道没有忘记他,至于去哪里做官,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官做,家族能继续富贵下去。

    嗯,估计要被派到中原了。这样也好,渤海这苦寒之地他已经待够了,正好去中原见识见识。唔,要带哪些礼物呢?官场来往,还是需要点土特产来密切关系的。

    不过,留在渤海也有好处,毕竟是经营了百余年的地方了,唉,好难啊。窦进患得患失,官迷心态表露无遗。

    月理朵有些好笑地看着此人。

    原来阿保机要攻灭的,竟然是这么一个腐朽的国度。

    不过看样子,窦进应该会比在渤海为官时卖力。新朝任用的旧官员,普遍比他们在旧朝时更卖力甚至更有能力,到底什么原因,真的很难说了,大抵应在风气二字上吧。

    “朕欲罢废怀远、安边二府,置纪州,窦卿便出任纪州刺史吧。”邵树德说道。怀远府达、越、怀、纪等九州,安边府辖安、琼二州。

    此二府是渤海国最东北方向的两个一级行政单位,大抵在乌苏里江以东、日本海以西,即后世俄罗斯滨海边疆区北部、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南部这一片。

    别看设了十一个州,其实统治是相当不稳固的。说句难听点的话,渤海官府的命令出了县城二十里,就不一定有人听了。而县与县之间的距离也相当遥远,有的甚至间隔数百里,城池也特别小,与军镇无异,城内更没几个人。

    仔细看看,颇有那么点殖民地据点的意味。

    到这个地方当官,真的一不小心命就没了。靺鞨人作起乱来,官府真有能力处理?

    不过窦进依然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官位,当下便应道:“臣谢陛下隆恩。”“先别急着谢恩。”邵树德说道:“明年朕会遣禁军入怀远府征讨不从,编户齐民,你要配合好进军,不得有误。,

    “臣遵旨。”窦进回道,想了想后,又忍不住谏道:“陛下,怀远、安边二府山势连绵,地形复杂。百姓其实不是很多,且凶悍难制,又穷困潦倒。编他们的户,有点……”

    “有点吃力不讨好对吗?”邵树德笑了笑,道:“你能提出意见,没有一味屈从,朕很高兴。不过,新朝的权威还是要宣示下的,挑几个不长眼的部落立立威,收些贡物、丁壮,再编一些户口,充实下州县。除此之外朕可以许诺一些氏族头领世袭土官,只要他们愿意臣服即可。

    “陛下英明,臣多虑了。”窦进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很感叹,圣人真的目光如炬,很明事理,在他治下,辽东短时间内乱不起来。

    又说了一会有关龙原府的事情后,窦进便奉诏离开了。

    但他还不能离宫,先得去中书面见一下宰相,然后与中使一起返回龙原府,宣读圣旨,交接府库。

    又是一名中官带路,又行至一处偏殿附近。窦进下意识扭头望了望,还真让他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那不是高崇龟、高崇年兄弟么?他们怎么当上宫廷卫士了?”窦进心中惊讶,暗道。

    宫廷卫士可是个好差事啊!窦进知道,龙原府的各级官吏之中,就有不少人被随驾出征的宫廷卫士替换了。

    这些人允文允武,对圣人十分忠心,有的甚至出身还很不错。听闻在宫中数年,也得了圣人不少教诲,如今熬出头了,外放到地方上,担任小官小将。

    这其实是一条很不错的门路啊!高善本这厮,头脑够灵活,早知道也把儿子窦枚送过来当侍卫了。

    窦进又往前走了一段,转过半个连廊,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陛下,求你放过我吧。妾是有夫之妇。”啜泣声响起,好像是——高氏!“就一次,没人知道的。”圣人的声音响起。

    窦进:“……”

    下意识加快脚步。

    “方才看到你两个弟弟了吧?朕观他们是可造之材,正打算好好培养呢。”“反正已经有过一次了……好了,这次真是最后一次,朕保证。”

    哭声稍止。

    窦进满头大汗,只恨没多长出两只脚。

    转过连廊之后,方才长舒一口气。再一看引路的中官也脸色苍白,身躯似乎还有些发抖。

    窦进稍稍一想就明白了,这厮带路,却撞破了圣人的隐秘之事,若被知道了,下场多半不太妙。

    想到此处,加快两步上前,道:“宫监莫忧,我不是多嘴之人,有些事,会烂在肚子里一辈子。

    中官感激地笑了笑,低声道:“多谢。我叫张居翰,欠你一回人情。”

    窦进笑了笑。二人一前一后很快抵达了武德殿中书省。

    五月初一,春暖花开。

    随着义从军数千先锋抵达龙泉府,圣驾终于启行了。

    他们沿着忽汗河南下,先抵显州最西北的灵峰县,然后向西横穿瑕州北境,抵达了仙州理所显义县,此时已经是五月二十了——日行四十余里,其实不慢了。

    到了这里,可南下沈州,然后向西穿过营州,抵达临渝关。

    邵树德当然不会这么走了。

    二十三日,在休息了两天后,圣驾直接向西,前往三百多里外的迎圣州。

    迎圣州就是原来的契丹圣地木叶山,南楼即在其附近,今领一县,即双辽县。

    全州有近五万人,契丹人占到了一半,剩下的多为奚人、渤海人、汉人、鞑靼人。

    五月最后一天,圣驾抵达了双辽县,在城外扎营。

    说来也怪,前一天还有隐隐吹来的风沙呢,到了邵树德抵达的当日,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迎圣州、双辽县大小官员、蕃部西豪数百人冒着风雨,道左相迎。

    鼓乐齐鸣之后,也不顾地上泥泞,悉数拜倒在地,高呼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邵树德看着玉带似的河流、如茵的绿草以及鲜艳的花朵,心胸为之一开,大笑道:“拿纸笔来,朕要做诗。”

    赶路赶得腰酸背痛的陈诚惊讶地看了圣人一眼。

    正在喝水的赵光逢差点呛了。

    同样欣赏美景的萧蘧不小心捻断了根胡须。

    秘书郎崔棁沉默许久。

    还是尚宫解氏反应快,当场让人拿来笔墨纸砚。

    月理朵不动声色地磨起了墨,解氏看了她一眼。

    邵树德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沉吟良久之后,开始书写:“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车如水马若龙。春来草色一万里,芍药牡丹相间红。大胡牵车小胡舞,弹胡琵琶调胡女。”

    写到这里稍稍歇了歇,看了看众人,写下了最后的点睛之笔:“一春浪荡不归家,自有穹庐障风雨。”

第五十四章 要安定

    诗写完了,邵树德哈哈一笑,道:“有感而发。”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时间谀词如潮。

    陈诚、萧蘧二人面面相觑,尽皆苦笑。

    圣人浪荡得愈发厉害了,此诗要是传回北平,皇后听了,宫中服玩不知还有几个能完好。

    “迎圣州看着不错。”邵树德说道:“这才安定了年余,便是一副田园牧歌的景象了。若再给几年时间,更是难以想象。这好日子啊,还在后头呢。

    双辽县的城墙是新筑的,夯土为墙,不算高,也不厚,如果遇到正儿八经的步兵,肯定是守不住的。但在草原之上,其实很不错了。

    城墙没有护城河。紧挨着城墙外围,有几十间土屋。屋子以树枝为骨架,和以黄泥,顶上盖着茅草。外墙上开有窗户,但黑洞洞的,连个窗户纸都没有,也不知道晚上夫妻二人办事的时候,会不会被别人偷看。

    但条件就这样,你还别嫌差。

    能定居下来的,可比附近草原上搭帐篷,时不时搬家换草场的牧人富裕,因为他们一般是手工业者。

    铁匠的火炉熊熊燃烧着,时不时传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精赤着上身的匠人奋力挥舞铁锤,打造着一件件兵器或农具。

    打铁间隙,还有木匠刨花的声音传出。

    迎圣州附近多沙埠,偶有一些榆柳林子,被沼泽、沙洲包围着。官府严格限制砍伐这些树木,每年砍伐的木材量都是有数的,因此木价腾贵。

    这个市场规模,养活不了几个大匠。不过确实也没几,竞争一点都不激烈,故他们的日子还算能过得下去,大富是不可能的,小富并不难。

    邵树德还看到了织户、裁缝、鞋匠等手艺人。

    略一询问,大部分都是从渤海过来的,还有一部分汉人。

    织户编织亚麻布,裁缝做麻衣、皮裘,鞋匠做的也多是皮靴之类。

    离此稍远的地方,甚至还有一间用驴骡拉磨的碾米作坊。碾的是黄米,也是契丹人曾经主要的粮食作物。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邵树德说道。

    一个自给自足的微型经济体,自产少量糜子、豆子,大量肉奶,偶尔能捕点鱼,打打猎,这就是半游牧半定居的草原经济形态。

    看得出来,他们还缺乏足够的积累。

    财富是需要时间来沉淀的,而迎圣州的历史还很短,两年都不到,从上到下,现在也只是刚刚稳定下来罢了。“陛下,再有十年时间,皇子就藩之时,迎圣州或许会大不一样。”赵光逢看着那些破破烂烂的附郭建筑,说道。

    “十年可不短啊。”邵树德笑了笑,看着远处田里翠绿的麦苗,道:“或许吧,朕有耐心。

    今年双辽县种了部分小麦,取代以往的糜子,多由中原来的汉民耕作。

    麦田非常平整,春雨滋润之下,麦苗绿意盎然。

    麦田中间开挖了不少浅沟,连通着水渠。水渠不仅仅用来浇灌,同样可用来排水。

    麦田两侧是供农人行走的田埂。田埂边缘,种满了豌豆、黑豆、绿豆、蚕豆。远远望去,长势十分喜人。

    渤海人则种了些黄豆,这是他们的习惯。

    黄豆收获之后,可以做甘鼓,这是行军征战的必需品。豆粕也可以喂养牲畜,这同样是军中刚需。

    农人啊,你只要让他的生活安定下来,他就会变着法儿创造财富。而这些财富,会变成本地的积累,供养更多的人口,改善人们的生活,甚至成为征战的资粮。

    “不过,一切的基础,还是得有个稳定的环境。”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朕就是来解决这个事的,让本地主簿、典军来见我。

    大

    *****

    午饭过后,雨势渐小。

    河畔营帐之内,邵树德坐在胡床上,翻看着一应文册,随口问道:“去年阿保机入寇,迎圣州这边是个什么情形?”“回陛下,契丹入寇之后,臣得闻,便整备兵马,得四千人,严阵以待。七月十九,有贼酋耶律羽之率数千骑袭来,臣痛击之,贼人遂退。”典军司全爽回道。

    “回陛下,契丹入寇,来势汹汹。臣提前将人丁、牛羊、财货向南转移。契丹野无所掠,遂退。”主簿刘去非答道。

    邵树德哑然失笑。

    两个人关系这么差?不但不事先对下口径,反而互相拆台?

    一个说是我率军击退贼人,一个说是我提前转移了人员物资,契丹抢不到东西,于是跑了。

    再一想他们二人的背景,似乎不该这么针锋相对。因为迎圣州尚未分封出去,名义上由北衙代管,实则内部自治。主簿刘去非是幽州人,历任县典狱、帐史、县尉、县丞、县令—一直在县里打转。

    这次出任主簿管理迎圣州,其实升了不少,相当于从县里跳到州里,是质的飞跃。邵树德隐约知道,他是赵光逢的人,不然即便竞争者寥寥,也没那么容易上位。

    至于这个司全爽,就纯粹是内务府收拢的幽州降将了,被外放了过来,担任典军。手下千把人,有幽州降兵,有禁军老卒,有陕州院新兵,比较复杂。

    “阿保机南来时,迎圣州可有人响应?”邵树德又问道。

    “陛下,确有部分宵小阴附阿保机,在其攻来之时试图说服他人跟着一起作乱。”刘去非回道:“幸而有人告密,得以断然处置。

    “如何处置的?”

    “首恶诛除,余众数百人贬为奴婢,发往安东府为府兵部曲。”刘去非答道:“剩下的人见了,尽皆畏服。

    “只有几百人作乱,听起来还不错?”

    “陛下!”司全爽听不下去了,抢先说道:“其实不然。作乱者确实不多,但心向朝廷的也不多,大部分人就只是作壁上观,静观成败罢了。若非前两年朝廷连番大胜,契丹人心中畏惧,这次多半就跟着一起反了,而不是犹豫不决。臣以为,这些作壁上观的人,心思不定,十分危险。刘主簿这么说,其心可诛。”

    刘去非怒视着司全爽,司全爽夷然不惧,继续说道:“当年李克用父子兵败,北奔鞑靼。李友金率沙陀三部归顺唐廷。但当黄巢乱起,李克用以勤王之名回到忻代时,沙陀人又纷纷投奔过去,甚至连李友金本人都投过去了。他们毕竟是一族,内心怎么想的,实在难讲。”

    “你这番话也有道理。”邵树德转过头,看着月理朵,笑道:“看来奥姑的号召力还是比不得大汗。阿保机一来,七圣州遍地骚动,余庐睹姑的工夫算是白费了。月理朵,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刘去非、司全爽二人心中一惊。

    这可是契丹八部正儿八经的可敦啊,圣人留此女在身边,当真是对阿保机绝大的羞辱了。就是不知道她本事怎么样,能不能如同余庐睹姑那样拉拢契丹降众的人心。“陛下,或可召集各部酋豪狩猎,加深联系。”月理朵回道。

    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治标不治本还有什么办法?”月理朵沉默。

    邵树德耐心地看着她,道:“一定还有办法。”

    月理朵神色复杂地看着邵树德,良久之后才说道:“昔年回鹘乌介可汗寇边,唐廷将其击败,乌介受伤遁逃,后为宰相所杀。众立其弟葛捻为汗,唐廷复令黑车子室韦西攻,葛捻大败,不知所踪,或死于西逃途中。如此,回鹘不复成患矣。”

    “美人是说,要让契丹没有大汗?”邵树德追问道。“是。”月理朵心下轻叹,知道圣人想听什么话,一咬牙,说道:“只有杀了阿保机,局势才能平定。”

    “有理。”邵树德赞道:“此策甚好,就按你说的办。不过,阿保机知我西来,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眼下先与诸位酋豪亲近亲近吧。传令,朕要潢水狩猎,各个氏族都要派人参加。”

    “遵命。”刘去非、司全爽二人应道。邵树德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

    “今日朕收到消息,阿保机又带着人越过大鲜卑山,攻礼圣州。”邵树德看着帐外淅淅沥沥的雨,悠然说道:“耶律辖底贪生怕死,保存实力,避而不战,让阿保机迅速南下,抢得牛羊数万。”

    “陛下,耶律辖底并不仅仅是贪生怕死,可能有异志。”月理朵调整好了心情,说道。

    方才当着别人的面,“献策”杀死阿保机,面上没什么,但内心之中的冲击,只有她自己知道。

    圣人,太会作践她们这些妇人了。

    不过,说出这番话后,她内心之中却有隐隐的兴奋,仿佛打碎了什么东西一样,有种放纵的快感。

    “七圣州不安定,朕又如何能放心西征?”邵树德注意到了月理朵脸上不正常的殷红,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抚慰,同时继续说道:“今年,朕要给阿保机一个深刻的教训。渤海已平,东顾无忧,阿保机还敢来,取死之道也。”“陛下,阿保机未必敢来了。”月理朵说道:“与其那般被动,不如主动出击。今渤海已平,辽东也没甚用兵的地方,陛下可委一大将统筹,即便不成,也可将阿保机赶得远远的,免得碍手碍脚。”

    “月理朵,你说阿保机碍手碍脚······”邵树德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可是因为他一个外人,却要坏我们这对鸳鸯的好事?”

    “陛下······”月理朵今天受的刺激有点大。

    “好了,过两日去打猎,你和朕同乘一马,把孩儿也带上。”邵树德说道:“咱们一家三口好好乐呵乐呵。

    “嗯。”月理朵的头埋在邵树德怀中,闷声说道。

    不过—孩子?圣人将来不会把孩子封到七圣州吧?月理朵有些纠结,她其实有些不愿意。

第五十五章 服从性测试

    六月初三,艳阳高照。好吧,其实天气有些热了。

    邵树德钓了一上午的鱼,在月理朵过来看他时,邵圣下意识遮住了鱼篓—里面空空如也。

    “一大早的就搅得人不得清净,把鱼都吓跑了。”见月理朵嘴角勾起了一道弧度,邵树德生气地扔下鱼竿,说道。

    他说的是落雁军这帮龟孙子在迎圣州搅得鸡飞狗跳的事情。

    这支部队是特殊的,因为他们以回鹘述律部为主体,又夹杂了大量靺鞨、女真,与契丹人根本不是一回事。

    呃,严格来说,回鹘述律部与契丹迭刺部联姻了好几代人,也算半个契丹了,且契丹八部也一直把他们当做契丹人。但很显然,在契丹整体势衰的情况下,述律部又有了灵活的标准,他们认为自己是回鹘人。

    纷争的起因不是很清楚,大概是迎圣州的契丹人阴阳怪气了他们几句,回鹘人受不得激,就吵了起来。这一吵不要紧,女真人看到了机会,直接抄家伙就上了,双方打作一团,然后被军官、头人们带走,一上午抓了几百人。

    邵树德心中的感觉很复杂。

    阿保机是征讨过女真的,还俘获了不少人。靺鞨人、女真人对契丹人的观感很差,见面打起来也可以理解。

    但同时,如果双方的这种恶感持续加深下去,对于辽东的稳定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就目前而言,情况可控。大夏朝廷是天然的仲裁者,契丹、女真有仇怨,那就有仇怨好了,只要在合适的范围内,由朝廷裁决,甚至还有利于统治。“陛下,各氏族头人们都到齐了。”月理朵将鱼竿捡了起来,说道。

    “那就开始狩猎吧。”邵树德点了点头,举步走入营地。

    “吾皇万岁!”各氏族酋豪百余人尽皆拜倒。

    “起来吧。”邵树德双手虚扶,然后坐了下来,宣头人们一个个上前说话。

    邵圣从来不白说话,陪他聊天的,一般都有赏赐。这不,简短的几句话,也就问问家庭情况,牛羊几何,日子过得怎么样,就能得几匹绢的赏赐。个别说话好听的,还能额外得几缗钱。

    酋豪们也十分老实,礼数做得很足,拜完邵树德后,还再拜一些月理朵。

    月理朵心中激动,尤其在看到一些以前对迭刺部不太友好的氏族头人,也低头哈腰的时候,更是陶醉无比。

    阿保机做不到这一点,他真的做不到。

    陈诚在一旁冷眼旁观。

    述律平刚过三十岁在政治上还是有些嫩了。该避嫌的时候不避嫌,唉。

    圣人看样子也只是把她当个玩物,根本没为她的未来考虑过。若真喜欢这个妇人,就该时时刻刻保护起来。

    他又看了看那些酋豪们,心思复杂。有人还对契丹念念不忘,即便奚人、鞑靼人也是如此。有人看样子心思活络,眼见着迎圣州无主,便想自己来当这个世袭土官——郡王是不可能了,你又不是“黄金血脉”,凭什么?

    当然更多的人则持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他们在观察,看看大夏朝廷到底准不准备花大力气维护这些草原羁縻州。

    草原人自有草原的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他们与中原格格不入,想要长期维持下去,只能羁縻统治。

    在这一点上,汉、魏、晋、北朝乃至隋唐以来各个朝代的所作所为说明了一切。如果大夏朝廷觉得无力控制这片土地,在一两代人后撤守入关的话,那他们的投靠又有什么意义?

    阿保机可还在北边窥伺哪!

    还好,圣人很快给出了坚定的回答。

    “阿保机遣人散布谣言,说朕平定辽东之后,便要下江南,征讨南方诸镇,不复北顾。”接见完每一个头人后,邵树德也顾不得疲劳,振聋发聩地说道:“他低估了朕的决心,也高看了南方诸镇。”

    “好教大伙知晓,福州王审知已决意入朝为官,献五州之地来降。杭州钱镠亦有意入朝。南方诸镇,平定已在顷刻间。

    “朕就在北方,哪也不去。辽东平定了,还有草原。中原之丁壮可为我战士,南方之钱帛可为我资粮。辽东、草原、西域,哪个敢作乱,朕就和他会会,看看是他的脑袋硬,还是朕的斧钺锋利。”

    “诸位原本有些想法,情有可原。但这次朕把话说明白了,若还三心二意,可就自取死路了。七圣州,朕一个都不会放弃,并且会传给子孙后代。言尽于此,尔等宜细思之。”

    这话一出,现场沉默了一会。人人都在消化话里话外的意思。

    不一会儿,第一个人拜倒在地,高呼道:“陛下圣明!”

    有人带头,很快人人拜倒在地,高呼道:“陛下圣明!”

    邵树德起身大笑,道:“这才对嘛。早年跟着朕的党项、吐蕃,很多人已经外放为官。契丹就不行吗?去岁朕在湄沱湖,尽收女真三十姓勇士入宫为侍卫。他们跟着朕,只要立了功,一样可以外放为官。”

    “陛下,迎圣州亦有勇士!”

    “儿郎们苦练技艺多年,盼圣人如星星盼日月。”

    “圣人往东,我等绝不敢往西。”

    邵树德双手虚抬。

    仿佛施了魔法一般,吵吵嚷嚷的营地立刻静了下来。

    “勇士有什么本事,何不证明给朕看看?”邵树德说道。

    “请陛下发令。”众人齐声应道。

    邵树德让人牵来马,取来弓,翻身骑上之后,策马冲了出去。

    众人慌乱不已,连忙跟上。一时间,草原上万马奔腾,喧嚣不已。

    邵树德冲到草原上之后,勒马停住。

    众人亦纷纷驻马。

    邵树德又拈弓搭箭,瞄着远处一棵大树,射出一箭。

    箭矢破空而去,牢牢钉在树干上,箭羽震颤不休。

    “先取回此箭者赏绢百匹。”邵树德放下角弓,说道。

    “轰!”氏族头人、勇士们一瞬间冲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少年取箭而回,下马跪拜于地,双手高举羽箭,道:“鲁不古先得此箭。

    “赐绢百匹。”邵树德毫不犹豫地说道。

    官吏们很快拉来一辆车,车上摆着各色绢帛百匹,赏予耶律鲁不古。

    “你是迭剌部的人?”邵树德问道。

    “正是。”耶律鲁不古抬起头,看着邵树德,说道。

    “果是少年郎,锐气十足。朕讨平契丹八部,你可有怨言?”邵树德又问道。“草原征战,只有胜败。迭剌部输了,便是命。”耶律鲁不古说道:“只要陛下善待我的族人,一视同仁,我愿为陛下厮杀。”

    “好!朕欲招汝为宫廷卫士,可愿来?”

    “遵命。”耶律鲁不古挎弓持刀,直接站到邵树德身后。

    邵树德浑然不觉,面色不变,又取出弓,转向潢水对岸,一箭飞出,道:“先至对岸者,赐绢百匹,可为朕之卫士。

    “哗啦!”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策马而出,冲出了潢水。

    有人涉浅滩而过,水花四溅。

    有人直接趟着河床冲过去,行至中途,马蹄陷入河底淤泥。骑士大急,直接跳下,游到对岸。

    不一会儿,一人最先冲到对岸,转身跪拜于地,大吼道:“解里先过河。”“赐绢百匹,擢为侍卫。”邵树德挥手道。

    解里大喜又策马渡河而回。其他人扼腕叹息,同时也有些兴奋。

    这个圣人,有点对他们胃口。

    作风简单粗暴,但一言九鼎。同时还是天底下最强大的王朝的皇帝,草原明珠月理朵在他身边像个小媳妇似的。

    解里渡河之后,又一溜小跑,站到邵树德身后。

    “诸位也不必嗟叹。”邵树德根本不回头看,又朝前方的草原射出一箭,大笑道:“今日猎获最多者,赐绢三百匹,擢为长直侍卫。”

    众人大声欢呼,狂奔而出。

    邵树德放下弓,回到了龙椅上。

    夏鲁奇不动声色地站到他身后,挡了鲁不古、解里的位置。

    两人怒目而视,与夏鲁奇推推搡搡。

    邵树德又笑,道:“二位先下去找赵业,换身侍卫军服。”

    二人这才停手,拜谢而去。

    “恭贺陛下。”陈诚走了过来。

    他常在圣人身旁,知道这叫什么“服从性测试”。

    其实迎圣州大部分人是处于中立状态,也就是有些人说的“作壁上观”。但中立之人也是可以拉拢的,这需要你付出巨大的心力。

    圣人其实挺不容易的。

    湄沱湖畔夜宴天寒地冻,吃起生兔干、生鹿舌面不改色,还与女真酋豪一起跳舞。

    上京城之时,与渤海世家讨价还价,抛出科举分榜的香饵,又从他们内部突破,将高氏、张氏、窦氏、乌氏牢牢拉在自己一边。

    到了七圣州,又得扮作豪爽的草原大汗,与他们拉关系,立威信,以稳固契丹旧地的局势。

    “一春浪荡”,呵!若天底下君王都能这么浪荡,就没那么多事了。

    天子,首先是军事统帅。能够为天下百姓提供一个太平安宁的环境,这个天子就已经合格了。至于治国理政,有诸位宰相就可以了。

    君臣相得,说的便是这种事。

    “天生劳碌命。”邵树德招手让陈诚坐下,道:“福建那边,中书派一些人过去吧。”

    “是。”陈诚应道:“王审知嘴上说得漂亮,但事实如何,还得再看。臣已有人选,这次便派十余人南下,将福建五州的户籍、府库查验一番,看王审知怎么做。”

    “他应该不是假的。”邵树德笑道:“枢密院也会有人去,核验福建军士兵额。朕已委任王审知为福州行营招讨使,令其南下攻潮州刘岩。

    “陛下英明。”陈诚笑道:“王审知若愿出兵,那便是真心实意归顺。若不愿,咱们也可让他假戏真做。

    “这种事,假不了。”邵树德笑道:“福建五州,已为王土矣。”

    他是昨天晚上收到消息的。

    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遣子入朝,奉上福建五州户口、兵籍、地图,欲入朝为官。这种事一出,即便是假的,底下人也会信以为真。一旦开了头,就没有反悔的余地。朝廷会想办法让你弄假成真——中书、枢密院各自派出官员、军将南下,福建地方将官见主帅都降了,为将来计,还不纷纷拉关系?

    王审知纵然反悔,也不可能了。大势之下的王道手段,你抵抗不了。

第五十六章 寂寞如雪

    邵树德在迎圣州的统战还是相当成功的。

    收了几名宫廷卫士,又有两百人编入银鞍直右厢——这支部队以女真、靺鞨、渤海、契丹为主,人数已经超过六百。

    六月初六,在吃过一顿酋豪们捕钓来的全鱼宴后,邵树德离开了迎圣州,起驾西行,往保圣州的方向而去。

    保圣州离此约四百里,位于后世科尔沁左翼中旗南哈拉图达村北的哈拉图达古城一带,领紫蒙一县,有四万七千余众,渤海人最多,契丹其次,奚人、乌古、汉人、鞑靼、室韦、女真各有两三千人的样子。

    因为人口结构的不同,这里的农业比重要更大一些,主要是渤海人和汉人在从事种植业。而种植业规模大了,积累也就更加丰富,能养活的手工业者和商人也就越多。

    六月十五当天,在邵树德抵达的时候,这里刚刚结束一场大集。

    四里八乡的蕃人来州城,拿皮子、牛筋、羊毛、奶酪、蜂蜜等物事,换取各类日常生活用品。值得一提的是,如陶罐、毛衣、铁器之类的手工业品,多为本地制造。

    这又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微型经济体了。

    保圣州同样是北衙在代管,派驻此地的主簿名叫鲁崇矩、典军则是孙德昭。

    鲁崇矩原在均州为官后投降,兜兜转转之下,在直隶道、河南道干了好多年。业务能力不错,但因为不是嫡系,始终升不上去,于是一发狠来到了保圣州,官升两级,心里舒坦了。

    孙德昭其实比鲁崇矩有前途,但身份背景也很复杂。首先,他是神策军出身,政治不太正确,但他及时改换门庭,态度很好,削弱了部分负面影响。其次,他是盐州人,出身相当正,有加分。所以,综合来看,此时虽然在保圣州,将来可能还会有另一番造化,如果他能得到上面人注意的话。

    但这次的机会他没把握住。

    圣人没有在保圣州停留多久,与酋豪们“团建”一番,收了百余勇士后,便拍拍屁股走了,继续向西,前往西南方的捧圣州。

    孙德昭甚至没能成功和圣人说上几句话……

    没招了。他实在太想进步,思来想去,只能靠建立军功往上爬了,这个机会倒是有的。

    因为纪州刚刚传来消息,怀福、富寿二县发生叛乱,可能会在七圣州东面的两三个州征发兵马前去助剿——纪州辖怀福、乳水、安边、富寿四县,治怀福。

    至于朝廷明明派了禁军前往渤海旧地,为何还要调拨七圣州的丁壮,这就有意思了。

    孙德昭隐隐有所猜测:让契丹做恶人,镇压女真。

    反之,一旦契丹发生叛乱,靺鞨、女真部落会不会被征发西行镇压呢?可能性很大。

    果然,圣人做下这么大的事,心都是黑的。

    如果这种互相平叛的事情经常发生,鞋鞨、女真渔猎族群,与西面草原上的游牧族群之间的裂隙,就会大到难以想象的程度,甚至永远无法解开。

    或许,这就是朝廷的目的吧。

    ******

    六月十九,圣驾西巡,朝捧圣州而去。

    走了半日,途经河岸之时,车队停下来休息。

    军士们立刻散开,牧马的牧马,警戒的警戒——虽然前后左右都是大军,他们处于最内圈,应该是安全的,但圣驾在此,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大諲撰坐在一辆马车上,不停地干咽着唾沫。

    天气有点炎热,马车又是粮车改装的,根本没有遮阴的地方,被炙烤得有点头昏脑涨。

    河边有军士在牧马。

    宫人们也抓紧时间浣洗衣物、取水做饭。

    还有人辛勤地挤着牛奶,挤完奶后,又调了一些蜂蜜水,提在手中,朝前方赶去。

    对!对!我就需要那个!

    大諲撰这几天看得多了,也知道大军沿途会向遇到的牧人采买一些物资,比如干酪、蜂蜜、野菜、果子、牛羊、鱼蟹之类。

    东西比较新鲜,不过主要供圣人、百官享用,他这种阶下之囚是没有的。一块干酪、一个醋饼、一勺甘豉就差不多了,要想喝酒吃肉,那得等圣人下令大酺——即便到了那时候,他能喝碗飘着点油沫的汤都算不错了。

    上一次吃肉,还是在迎圣州呢,唉。

    而既然弄不到甘甜的蜜水,大諲撰只好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他思考了这些时日以来的见闻,只有一个感慨:这些契丹人也太顺服了吧?邵贼明明侵占了你们的家园,杀戮了你们的亲人,掠走了你们的牛羊,甚至连草原上的明珠月理朵,也被他霸占了,你们怎么就不反抗?

    迎圣州那次大型“服从性测试”现场,作为“观礼嘉宾”,大諲撰也看了。看完之后只有一个感觉:绝望。

    邵贼他太会玩了,看着就不像一个中原天子,而是粗豪的胡部大汗。而且他的胆子是真的大啊,两个契丹人全副武装站在他身后,没有回头看,面不改色,继续与人谈笑。这份胸襟与胆略,大諲撰自问不敢。

    偏偏无论契丹人还是女真人,都吃这一套。

    你们都被邵贼骗了!

    其实他心中很害怕。他有那么大的江山,那么多的女人,享用不尽的富贵,他十分害怕你们背后给他一刀,他真的是在强装镇定。

    可惜没人听得见大諲撰内心的呐喊,他也不敢站起来指责邵贼邀买人心,他就只能怯懦地坐在那里,暗暗盼望契丹人昏了头,真给邵贼来一刀,只可惜到最后什么都没发生,让他失望不已。

    迎圣州、保圣州军民,已经失去了胆魄,没了野性,早晚被邵贼吃得死死的!大諲撰恨恨地拍了一下车厢板,早知道契丹这么弱,当初就该发大兵剿灭他们。

    乌炤度、大澍贤等贼臣真的没杀错!一个开口闭口“议和”,一个终日打败仗,临了后还劝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国事就是被这些人败坏的!

    先王也太惯着他们了,都看不清这些人的真面目吗?

    可恨啊!大諲撰又拍了一下车厢板。自己二十岁才得继位,太晚了啊,若父亲早……几年何至于此!

    “拍什么拍!”中官拿木棓敲了敲车厢板,抖落了一层沙子,怒道:“再不安分,把你底下敲碎,反正……”

    “住口!”另外一名中官咳嗽了下,问道:“你坐立不安,到底何事?”

    大諲撰先被吓了一跳,不过在看到后面这人比较好说话后,又壮着胆子问道:“也没甚大事。我只想问下,都快到午饭的点了,怎还未开饭?若有迟延,能不能给我拿点蜜水过来?渴也渴死了。

    两名中官对视一眼,轻声嗤笑。

    “快了。”后面那位中官说道:“过会你婆娘自会把饭食送来,急什么?”大諲撰心下稍安。

    宽大的马车之上,高氏紧皱着眉头,躺在锦塌之上。

    她的一只手塞在嘴里,丝毫不敢拿开。

    右手则胡乱遮挡着,但破绽百出。防左则袭右,防右则袭左,防到最后,什么都没防住,只能无奈着抓住男人的小臂,状似向外推却。

    但时间久了,很难说得清那手到底是在向外推,还是把男人的手向里扯,或许连她自己都弄不清了吧。

    “朕没有骗你。”男人说道:“那是龙泉府的最后一次。柔娘你仔细想想,后来朕有没有食言?”

    高氏偏过头去,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不是气圣人,都是阶下囚了,早该有这个思想准备。

    她气的是自己,方才圣人有句话刺激到她了,确实有些地方比眼泪流得还多。“你看你,朕的手都挣不脱了,柔娘你抓得好紧。”男人轻笑道。

    高氏脸一红,像抓到了通红的烙铁一样,赶忙撒开。

    男人的手换了一个位置。

    高氏的右手伸了伸,又无力地放下。

    偌大的马车轻轻摇晃着。宫人们熟视无睹地走来走去,忙着各自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往车上多看一眼。

    良久之后,车停止了摇晃。

    解氏叹了一口气,圣人真是不怜惜。高氏柔柔弱弱的身子,怎么经得起这般狂风暴雨。

    不一会儿,高氏衣衫整齐地从车里走了出来,俏脸有些红润。

    她提起食盒,慢腾腾地走了。

    里面是蒸鱼、蜂蜜水和新做的黄米凉糕,马上要带给她的夫君。

    邵树德也下了马车,满足地吁了口气。纯洁善良的小白兔,带给他的是极致的精神享受。

    他让人搬来了龙椅、桌案,就地办公。

    宫人们竖起了伞盖,双胞胎少女执扇于后。

    “夏天,移民的好季节啊。”邵树德翻看着奏疏。

    江西、黔中、剑南三道有大量百姓被发往辽东道,基本都是作乱军士或死不投降的将官家属。

    邵树德对这些抗拒他权威的人从来都不留情。一步退步步退,就要让人知道对抗王师是什么下场。

    三道叛乱百姓加起来,差不多有四五万户了。除了黔中道的多为牂牁蛮,蜀中有部分蛮獠后,其他的都是汉人。

    原则上来说,他们将被尽可能安置到鄚、蒙、郿等北疆边郡——甚至是纪州。

    去年渤海亡得太快,粮食收获没受到影响。但大军屯驻了一年,消耗也不小,此时有余裕,但不会很多。

    今年移民个五六千户顶天了,明年倒可以适当多一些。

    反正不急,这是长期国策,贵在持之以恒。

    看完这份,邵树德又掀开了岭南西道叶广略发来的奏疏。

    这是谢表。

    叶广略刚刚被任命为邕州行营招讨使,率军自西向东,攻广州刘隐。

    安南那边,储慎仪被任命为交州行营招讨使,征发境内蛮獠,挥师北上,攻刘隐。

    宁远军节度使邵得胜刚刚平定内乱,又被任命为容州行营招讨使,率军东进,攻刘隐。

    四路大军伐广州,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声势很吓人了。

    而且,用的还不是朝廷的钱,而是地方藩镇自筹钱粮,自募兵马。

    其实本来可以有五路大军的,但江西兵已经被邵树德下令解散了——这道命令有些仓促,也对地方治安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保宁军刚刚抵达,正在四处清剿贼匪,稳定秩序。

    不过四路大军,合计五万余人,如果算上临时征发的土团乡夫,规模更甚,够刘隐喝一壶了。

    一个运气不好,他这次就要嗝屁。

    这天下打得

    邵树德有点怀念当初与朱全忠血战拉锯的感觉了。

    那是他较早遇到的敌人,也是他最强大的敌人。从此往后,再也没有人能给他造成如此巨大的压力。

    接下来敌人不多了还未必能接得住他一拳,有点寂寞啊。

    “让礼圣、奉圣、忠圣三州及永安宫官员、豪来捧圣州觐见,朕就不一一去了。”邵树德搁下毛笔,吩咐道。

第五十七章 付出

    六月二十八日,捧圣州龙化县,大军屯成远近,威势惊人。

    捧圣州原为阿保机设立的龙化州,其实发展得不咋样,因为他把重心放在月理朵的紫蒙县以及条件更好的辽河流域了。

    以医巫闾山一带为例,阿保机居然种下了大量桑树,开辟了许多亚麻田,准备大干快上柞绸和白麻布。

    老实说,作为一个胡人领袖,阿保机能想到这么搞,也是有点水平的。再联想到从他祖辈、父辈开始,就学习筑城、冶铁、种糜子、制作陶器等等,连续三代出高水平的领袖,也是到了契丹该兴起的节点了——契丹八部、六部奚几乎同时脱离回鹘奴役,初始实力也差不多,奚人的草场还更好、更温暖,最后契丹打败奚人奴役之,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就当契丹这只雄鸡迎来了朝阳,准备引吭高歌的时候,就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扼住了脖子,鸣也打不起来了。

    邵圣干的都是上升期的政权,杀的都是创业人杰,这可比欺负工代、三代甚至是末期的小朋友们含金量高多了——呢,渤海大氏除外。

    捧圣州现在有四万多人,契丹人最多,但也没过半,奚人、霫人、乌古人、鞑靼人、室韦人、渤海人奴隶不少。

    契丹攻灭的部族是很多的。

    光折在阿保机手里的就有契丹别部越兀、比沙、于厥等,他们被阿保机攻灭,并入契丹八部。

    乌古、六部奚、霫人遭受重创,被迫臣服,变成了契丹的奴部。

    又征讨大黄室韦、小黄室韦,迫降之,成为附庸。

    又屡破渤海,大掠而还,甚至连女真诸部都被他打败过,俘获了不少人丁财货。这是标标准准的草原大汗的崛起路数,势头非常猛。

    若非历史上他昏了头,非要南下幽州,三次会战被后唐杀得惨败,损失了太多开国精锐,以至于连西部草原都有心无力的话,辽国又何必与北宋菜鸡互啄。

    不过,杂七杂八的部落,管理起来也挺费劲,光一个语言就难倒不少人。

    还好,辽东一直有种通用语,即幽州官话掺杂了胡人词汇的变种:汉儿语。久而久之,各族百姓自发选择了这么一种语言作为日常交流工具,初步解决了问题。“去年时间太短,朕不论。今年正旦之前,各部酉豪都要去捧圣郡王府问安。”行走在田间小路上,邵树德说道。

    “陛下,酋豪们是去北平还是洛阳?”捧圣郡王傅李巨川问道。

    李巨川陇右人,曾为韩建幕僚,后在汝州任职,由韩建举荐担任王傅。

    捧圣州是有主的,即捧圣郡王邵敬同世袭捧圣州都督。此子今年四岁,母余庐睹姑,目前还在北平,由皇后折氏代为抚养。

    北平府当然已经建起了捧圣郡王府,但郡王年幼,并未住过去,这间房子甚至被暂借给了六部官员居住。酋豪们面见郡王,其实是要进宫才行了。

    “今年在北平,明年就要到洛阳了。”邵树德说道:“捧圣州往北平,数十里一驿,快马加鞭之下,旬日内必可抵达。今后永为定例,不得偷懒。,

    “是。”李巨川应道。

    作为王傅,他现在是整个捧圣州实际上的最高长官,万事皆可做主。

    捧圣州典军马景跟在二人身后,亦步亦趋。

    马景是河南人,汴军出身,颇为勇武。梁军整体投降之后,马景辗转于铁林军、武威军,立下了不少功劳。有这种军中骁将坐镇,即便只有千余兵,捧圣州还是安稳的——圣驾转过一圈后,就更安稳了。

    “捧圣州可还缺什么?”邵树德走到一条水渠边,找了个阴凉处坐下,听着潺潺流水,看着郁郁葱葱的麦田,倒是十分惬意。

    草原上的城池,都建在河流旁边。因此,城池周边就是上好的农业地带,因为有水源灌溉农田。再远一点,沙埠、沼泽以及稀疏的树林点缀在草原上,一般而言就放牧了,七圣州基本都是这个模式。

    麦田周围开辟了一些果园,阿保机时代遗留下来的产物,夏人接手后,打理得更好,邵树德刚才就尝了一些李子,味道非常不错。

    果园还有另外一个用处,那就是遮挡秋冬的狂风。

    辽泽并不缺水,但还是有许多沙埠,一旦被大风扬起来,非常影响农业生产。

    另外,七圣州北部的山脉之中存在着很多豁口,深秋之后,北风大起,如果没有树林遮挡,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有肥力的土壤也会被吹走,同样影响农业生产。

    阿保机还是有点门道的,虽然他很可能只是误打误撞。

    “陛下,什么都缺。”圣人都这么说了,李巨川岂能不抓住机会,立刻说道:“经学生很缺,无法教化百姓。各色工匠也不够,想打制点什么器具都很麻烦。将来郡王就藩之后,王府这缺那缺的,委实不好看。”

    “这个……”邵树德说道:“李卿列个条陈上来,朕督促中书办理。”

    邵树德还是很爱自己的孩儿们的,涉及到这事,他立刻重视了,一口答应。

    随后,他又问道:“李卿家人在陇右?关西?还是洛阳?”

    “陛下,臣家数十口人,皆在捧圣州。”李巨川答道。

    “陛下,臣家十余口人,也在县里。”没人问马景,但他还是凑上来说道。

    邵树德动容,道:“朕过迎圣州、保圣州,很多官员都没把家搬过来。只在这边弄了个宅子,请了些仆婢,再纳一二胡女聊解苦闷。观其作为,都没打算于此久留。李卿、马卿扎根于此,甚好,甚好。

    为了辅佐自己儿子举家搬过来,这份情义相当不错了。

    “捧圣州亦是王土,在哪安家不都一样么?”李巨川笑道:“如今很多华夏正州,在古时候多半还是羁縻地,若无先辈披荆斩棘,筚路蓝缕,羁縻地永远成不了正州。臣是捧圣郡王傅,如果臣都不做出榜样,王府僚属、军将们又怎肯在此安家?”

    邵树德闻言连连叹息。就本心而言,谁不愿意住热闹繁华的大城市呢?边塞苦寒之地,安全都是个问题,生活更谈不上便利。

    生病了,能请到好郎中吗?

    子女教育,有好的老师吗?

    想看些书,到哪里去买?

    出了门,街道可一眼望到头,入目所及,永远是那几家店铺,货物都不带变的,永远是那些人,一代代子承父业,生活仿佛凝滞了一般。

    他知道,很多人其实是把七圣州当做升官的跳板,打算把握住这个缺乏竞争、升官较快的捷径,先把品级问题解决了,然后再想办法调回内地。

    像李巨川这种人,还是太少了。

    当然,他们也得到了收获。至少邵树德记住他们了,将来一定会有这样那样的好处,这是难以估量的。

    另外,李巨川、马景的家族,定然也会成为捧圣州的土豪,这是必然的。几代人经营下来,就是一个边地豪强了。

    麟州折氏、杨氏,就是这样的边地豪强。杨氏原本还是书香世家,现在允文允武,文武两方面都有人才,已经是新朝的顶级豪门之一。

    有得必有失,说的便是这般事了。

    “卿等之心朕明矣。”邵树德说道:“若有知交好友,愿来捧圣州的,可一并唤来,朕记得你们的付出。

    李巨川、马景二人拜谢。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圣人说记得你们,将来要给好处,那就大大方方收下。

    唐人并不讳言利益,夏人同样如此。

    *****★

    七月初二,礼圣、奉圣、忠圣三州官员、豪及永安宫宫监、万户、千户们纷纷抵达。

    邵树德没有与他们多废话,直接阅兵、狩猎、饮宴三件套走起。

    阅兵是为了宣示军威,这是草原人最能听得懂的语言。

    从渤海班师没有走营州,而是横穿七圣州,本来就是听闻当地民心浮动,过来压阵的。阅兵是最直观的了,往往能消灭很多不该有的小心思。

    狩猎可以考校酋豪们带来的随从、子弟的本领。

    既然要收其勇士,那么自然要好好考校了,宫廷卫士、银鞍直也不是什么垃圾都收,至少水平要过得去吧。

    饮宴则是增进感情的阶段。

    完成了前面两部分之后,酋豪们一方面受到震慑,野心收敛了起来,一方面有亲族子弟跟着圣人走了,有利益牵绊,最后再直接增进和他们本人的关系,往往能事半功倍。

    不要小看个人间的情谊。

    在中古时代,首领的个人意志是非常重要的因素,有时候能抵消部分利益冲突。乾隆征新疆,打缅甸、大小金川,从国家角度而言亏出血,朝野内外反对声浪几乎直冲天际。但他就是凭借个人意志强行推动了,和缅甸的仗打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说难看,与战败也差不多了,但就是不怕亏损,就以个人意志强行推动,花费九百多万两白银,战死病死诸多大将***,最后让缅甸刚刚吞并的暹罗复国,割让了西双版纳等地区,强行打断了这个东南亚小霸苦修无数年等来的上升国运。邵树德与蕃人酋豪们的情谊,还是维持得相当不错的。他在各个部落间,也流传着各种正面光辉形象,这种形象还能遗泽子孙后代,至少两代人不成问题。

    继任国君,如果能继续他的工作并深入下去,大夏北部边患将小到一个可有可无的程度。甚至可以反过来利用他们的人力物力,在其他方向上开拓进取。

    乾隆能调集两千索伦兵、一千锡伯兵、一千卫拉特蒙古骑兵去打缅甸。

    李世民甚至能从印度河流域摇来人,万里迢迢去打高句丽。

    这都是很好的例子。将来征西域,邵树德还能用得到契丹人、女真人甚至是渤海人。

    宴散之后,邵树德又得到消息:飞龙军北上,寻得一处霫人牧地,斩首两千余级,俘一万五千人、牛羊马驼十余万。

    阿保机闻讯,仓皇退走,耶律辖底象征性追了一番便退兵了。

    邵树德让梁汉颙抓住机会,痛打落水狗,争取敲掉阿保机更多的附庸势力。

    至于其他的,他也懒得管了。

    渤海旧地、七圣州先休养生息一番,如果阿保机还持续骚扰,早晚会露出破绽,将来再给他来个犁庭扫穴。几次下来,得不到好处的附庸部落便会离其而去,势力不攻自解——如果他知机,这会便该逃了。

    七月初五,圣驾离开捧圣州,花了十天时间,抵达了护圣州西密县,也是七圣州之中,唯一一个没有奉诏觐见的藩王封地。因为邵树德要亲自来见一见他的孩子,已经就藩的奉圣郡王邵端奉——他也是大夏至今唯一一个实封且之藩的藩王了。

    分封子孙,他原本是有些抵触的,甚至至今还有些想法。

    此番护圣州之行的观感,将直接决定未来的决策:到底是加速还是后退。

第五十八章 就这样吧

    你来护圣州也有年余了,有什么感悟?”七月十六日,父子二人进山打猎,休息途中,邵树德坐在山坡上,俯瞰着山下一望无际的原野,问道。

    “感悟很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十三岁的邵端奉还是个少年,他的感悟就是这里好无聊,好穷,景致好单调,无时无刻不想回洛阳——至不济,北平和长安也行啊。

    “阿爷换个说法,你觉得在这里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邵树德问道。

    从这里可以远远看到西密县城。

    城内只有五百户人家,城墙外缘大概有七八百户。此刻已近午时,炊烟袅袅升起,家家户户都在做饭。

    真的很穷吗?看你从什么角度看了。

    对普通人而言,日用品肯定是短缺的。即便能买到质量未必好,价格还贵。

    对有钱人而言,稍微进阶点的商品也享用不了。不是没钱,是真的缺货。比如蜀中名茶蒙顶,长安、洛阳、北平可以喝到,甚至华州、汴州、陕州、太原、郓州等地都能买到。护圣州?做梦去吧。

    对豪强而言,缺乏可以交往的权势门第,没法为家族积累人脉,也就得不到进步。

    当然,这种情况不仅仅在于护圣州,任何一个小地方都有,只不过这里特别严重而已。

    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这里人均资源丰富,甚至可以称得上富裕。

    一个违反常识的认知就是,野人的蛋白质摄入量,往往比农耕地区的普通人丰富。他们是标准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优胜劣汰,不够强壮的人便捕获不到猎物,那就去死好了。一代代筛选下来,体格往往很强壮。

    护圣州人少,但地域面积广阔。虽然多是长满了牧草的荒地,看似不如庄稼地,但架不住人少地多,生活往往还过得去。

    看到家家户户的炊烟,邵树德也饿了,夏鲁奇不会伺候人,他只会打打杀杀,但种彦友眼疾手快,马上把烤好的鹿肉端了上来。

    邵端奉动作也很快,立刻替父亲切肉,嘴里说道:“最重要的便是笼络人心了。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这是你悟出来的,还是别人教的?”

    “儿自己有这个想法,不过不知道该怎么办。王傅便让各个氏族头人挑选了一些嫡脉子弟送过来,与儿年龄相仿。”邵端奉说道:“王傅上午教我们诗书经典,下午西方典军便让我们一起习练武艺,有时候会打马球、钓鱼、狩猎。”

    王傅就是张策了,进士出身,还是很有水平的。

    典军西方邺,其实很年轻,濮州州军指挥使西方再遇之子,征契丹时立过功。“法子不错。”邵树德笑道:“就是那些人么?”

    他指了指不远处肃立着的十几个少年郎。

    “就是他们。”邵端奉兴奋地说道:“儿在他们中间学问最好,武艺也不差。”“他们行事可有章法、分寸?”

    “儿都嫌他们太恭敬了。,

    “草原好贵种,你是朕的种,他们焉能不敬畏?”邵树德哈哈一笑,从儿子手里接过切好的鹿肉,又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笼络人心的法子?”

    “王傅说,婚姻大事,还得父亲做主。正妃只能来自中原,但孺人、王媵却大可不必。如果阿爷允准,可择两三氏族头领之女,纳入王府,以示亲近。”邵端奉回道。

    “张策考虑得其实很周全了。”邵树德叹道。

    八郎的婚姻,他已经物色好了,西河宋氏之女,是宰相宋乐的族人。

    西河宋氏这些年的发展十分迅猛,除在河东的本家外,夏州、灵州、洛阳也有分支——基本是追随着邵树德起家的脚步了。

    与邵氏联姻的这家没人

    当***,但胜在有钱。对于能提高自家地位这种事,人家当然是欣喜若狂,许诺会给出大笔嫁妆。

    老实说,邵树德都打算让人家先把陪嫁的东西送过来了:书籍、种子、农具、耕牛等,此外还会招募大批工匠、护院、音声人北上,宋氏子弟有志于仕途的,也会前往,林林总总可能有数百人之多,完全可以让护圣州的经济水平上一个新台阶——在卖儿子、卖女儿这件事上,邵树德还是很有心得的。

    “阿爷已经给你说好婚事了。中书宋侍郎的族侄女,过几年就成婚。”邵树德没好意思提嫁妆的事情,转而说道:“本地西豪当然也要笼络,但你要有分寸,在大妇嫁来之前,克制一下,别扫了宋侍郎的面子。”

    “你的这群小跟班,让他们过来吧,朕瞧一瞧。”邵树德吃下一块鹿肉,说道。十几个少年很快被叫了过来,他们拜倒在地,齐声道:“吾皇万岁!”

    “起来吧。赐坐,赐食。”邵树德吩咐道。

    银鞍直武士拿来了许多蒲团,又搬来一头烤得差不多的野猪,让众人分食一简单粗暴的军中作风。

    “都是大好的少年郎啊。”邵树德看着毕恭毕敬的酋豪子弟们,突然感慨了起来。

    时间是世上最无情之物。

    人的细胞只能分裂六十余次,时至则行。

    他也年轻过感受过身体里充满着磅礴力量的时候,但这股力量已经渐渐离他远去。

    眼前这些少年,他自信单挑可以轻易杀死其中任何一人,但那靠的是千锤百炼的技巧和丰富的打斗经验,不是靠力量碾压。

    终究是老了。

    “无需拘束。”看少年内有些拘谨邵树德笑了笑,吩咐随从拿来酒,给每个人斟上。

    少年们再不通人情世故,这会也知道起身谢恩。

    都坐下。你们将来都要继承各自的家业,护卫我儿,朕敬你们一杯。”邵树德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众人慌忙饮尽杯中酒,同时面面相觑。

    他们中有的人确实是家族继承人,有的则不是。圣人这话,难道……

    夏鲁奇站在邵树德身后,接过了切肉的工作。他还有闲心看一眼这些少年们哈哈,还在懵懵懂懂,圣人说你可以继承家业,那就一定可以,你们的爹还敢不从?护圣郡王与这些少年一起学习、一起长大,这份情谊自然不一般。

    少年们继承家业之后,便是新的氏族首领,有他们的支持,护圣州大概率是可以稳定下来的。

    至于后面几代如何,谁知道呢!

    护圣州五万人上下,老幼男丁最多一万五千,适合上阵打仗的不会超过万人。况且七圣州都已经划定好了州界,不允许随意越境放牧、耕田,不允许兵戎相见,遇到难以解决的矛盾则由北衙裁决,因此他们也无需有多么庞大的军队。

    安心生活就好了,沈州院会定期来招募新兵,那时就可以到京城去过好日子。非常好的解决方案,对各方都好。

    ******

    在山中转悠了两三天后,邵树德又在护圣州的耕地、草场上转了转。

    期间还遇到了一批来自蜀中、江西的移民过境,两千户左右的样子。

    其实条件还不错了,至少马车的数量是足够的,体弱的老人、妇孺可以坐在上面,缓过来后继续赶路。

    见到邵树德的黄伞盖时,众人尽皆跪下。

    邵树德知道,这些人对他是有怨恨的。但哪朝哪代的移民,对朝廷、对皇帝没怨恨呢?明朝那会,甚至还要把人绑起来赶路,不然百姓愿意?

    怨恨就怨恨吧。一代人过后,就什么都烟消云散了。

    在打听到这些人是百姓后,邵树

    德下令分发了一批干酪、肉脯、粮豆给他们,以便在路上的日子没那么难过。

    七月二十日,邵树德告别了护圣州,启程南下。

    几位宰相见圣人心事重重,互相对视了几眼,最终还是陈诚上前,道:“陛下,护圣州百姓安定、牛羊被野,护圣郡王又明事理,知人善用,北边定矣。”

    邵树德微微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知道,宰相们根本不在乎这些“苦寒之地”、“不毛之地”。如果你分封富庶的河北、河南,他们就要跳脚了。

    见邵树德不说话,赵光逢揣摩圣意,又上前道:“臣为陛下贺。前唐功业盖世,但也没掌控七圣州这片土地。国朝得之,分封诸王,如此稳定个数十年,边患从此消解,陛下对中原百姓的恩德,那是数都数不清了。

    邵树德又笑了笑,情绪稍微好了点。

    作为半个现代人,他天然对各种分封持抵触态度。其实不光现代人了,发展到唐代那会,也很抵触。

    贞观年间,李世民封建诸王,为群臣所阻。

    其实他有这个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就被大臣们怼过,后来退了一步,改封“刺史”和“都督”。

    以荆王李元景为例,可世袭荆州刺史,同时世袭荆州都督,军政一把抓。

    老实说,和司马炎的分封诸王有本质区别吗?没有。

    他俩其实共同面对一个问题,外戚和门阀的威胁,所以用了此招。

    司马炎的效果很不好,李世民的政策后来也被废除了。

    “若有人作乱,则何如?”邵树德突然问道。

    “陛下,草原有草原的风俗。七圣州诸王,一家也就能拉出万余兵,实力低微。”赵光逢说道:“此本为契丹、奚人牧地,你不占,自有他人去占。与其这般,不如朝廷占了。陛下若心忧,可让北衙管严一点,再定期抽其精壮入朝,则再无反抗之力。”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在世,无人敢反。

    将来若传位给老二,以他目前的表现,政事上或许玩不过宰相,但兵事却十分熟稔,也得到了一批武夫的效忠与爱戴。七圣州那点实力,大概率不够他打的。再往后的话,艹,那就管不了了——拥有大义名分和整个中原的天子,如果还玩不过零散的七圣州藩王,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退一万步讲,即便真玩不过,藩王入京后,还得去宗庙祭拜祖宗,也少不了自己那顿猪头肉。

    那就——这样吧。

第五十九章 回归

    七月三十,邵树德抵达了长夏宫。

    正是草原上一年中最好的时节,邵树德下令侍卫亲军成员尽数集结。

    长夏宫有四万九千余人,基本全以放牧为生,极限征兵之下,可出一万五千人左右。但经常训练的其实也就万把人,其中能打的,不过三五千上下。

    五千能打的走了三千,跟梁汉颙北上踢阿保机的屁股去了,剩下的集结了七千上下。邵树德亲手给每个百户发下军票,年底之前内务府会运一批毛布过来,每人凭票领取两匹。

    是的,诸宫奴部又划归内务府管了。

    事实上部树德一直在想要不要单独成立个机构,专门管理奴部。

    这个机构的一大要素就是不能与中书有太多瓜葛。就像六部直接向宰相们负责,而不向皇帝负责一样,诸宫奴部直接向皇帝负责,宰相、枢密使们管不着—事实上这几年,邵树德还是狠狠处理过几个有意无意越界,在公事外与诸宫奴部的宫监、万户、千户们拉私人关系的官员的。

    诸宫奴部,是邵氏一家一姓的私人部曲,不是大夏的部曲。谁敢突破这条红线,他杀起人来毫不手软。

    “长春宫部属,还是要多上阵,多见血。”邵树德说道:“每年轮换一部分人出征,我看挺好的。”列阵的这批人,就卖相来说,还能凑合。

    这是以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武夫的眼光来看。如果承平百年,这批人或许可以称为精兵,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相对艰苦的环境、合格的训练,以及时不时的战争经验,都能将一支军队堕落的时间大大往后顺延。

    侍卫亲军这些年屡屡征召,军额一般在两万左右,打完仗就解散。不说每役必与,至少也参加了一半以上的战斗。尤其是当年与朱全忠的惨烈搏杀,侍卫亲军也是狠狠感受过战场的残酷的。

    他们虽然谈不上强兵,但也不是一触即溃的弱旅。

    在他百年以后,诸宫奴部是要在君王之间一代代传下去的。未来如果草原有动乱,诸宫奴部就是良好的镇压利器,朝廷或许可以省不少钱了。

    当然,君王也不亏,他的私人直属部队的战斗力还能维持下去,对于稳固权势还是有大用的。

    皇帝,可以在政事上玩不过文官,但一定要掌握可以掀桌子的武力。不然的话,即便皇帝心血来潮,想推行什么改革给王朝续命,也是干不下去的。

    “陛下,前番攻伐契丹、渤海,儿郎们立下诸多功劳,得了赏赐。而今还在问,何时再有征战机会?”长春宫监邵知礼说道:“特别是今年新来的,个个嗷嗷直叫。”

    诸宫奴部的人员偶尔也是会增加的。

    前唐大顺三年(892),因为俘获了六千余汴军,邵树德下令拣选一千精锐,编入侍卫亲军—在此之前,侍卫亲军只有四千人。

    也是在那一年,折宗本打赢了小江口之战,房州刺史孙典举州而降,邵树德又下令从降兵中挑挑拣拣,得精锐一千,编入侍卫亲军。

    这些人已经在草原上娶妻生子,多生活在榆林宫、沃阳宫两地。

    随后十六年,这样的补充时断时续,但并没有停止。因为邵树德觉得“原始版本”的侍卫亲军战斗力有点辣眼睛,汴、郓、兖、徐、青、许六镇,陆陆续续有降人补充进洪源宫、仙游宫、榆林宫、沃阳宫。

    可以说,没有这些武夫的加入,侍卫亲军的战斗力不会提升那么快。

    而他们也没什么不满意的。作为“外聘精英”,过去了有妻子(可能还会附赠孩子)、有帐篷、有牛羊,还有少许钱财,说得过去了,没有造反的理由。

    今年长夏宫也迎来了两千人,多为江西八州那吓死人的“十几万大军”

    中挑选中的精锐。

    “别光想着打仗。”邵树德笑道:“学堂建起来了吗?朕不用儿郎们能考上进士,但粗通文墨则是必需的,将来外放当官,结果连字都不认识,像话吗?”

    “陛下,已建起两所学堂,这会各有二十多个孩童在读书。”邵知礼说道:“多是万户、千户、百户家的孩子。”

    邵树德轻轻颔首。

    这是必然的。首先,普通牧民没那个眼光把孩子送过去上学,家里条件也不允许,毕竟孩子也是一个劳动力,不如好好练习骑术和箭术,将来卖命博取富贵。

    其次,即便争也争不过。上学要钱的,你有吗?

    封建社会关系,其残酷处便在此间了。更别说诸宫奴部还不是纯粹的封建社会,奴隶制残余很多,更不可能了。

    邵树德又最后看了一眼仍在风中肃立的侍卫亲军丁壮们。还没到时间,等到身体感觉不行的时候再交给储君。

    其实仔细想想,这辈子他干成的事情还是很多的,也为后世做了很多准备,但也埋下了不少隐患,因为世事并无绝对。

    只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了,一个人不可能包办一切,世上也不存在可万世不变的法度。后人的智慧很重要,他只能打下基础。

    邵树德准备在八月初三离开长夏宫。

    临行前一天得到消息,南衙枢密副使杨悦薨于北平府私第,春秋七十有一。家人按照杨悦生前遗愿,归葬灵夏榆多勒城,折皇后下诏辍朝三日以示哀悼。老人一个个都走了。

    邵树德突然感觉有些空虚。

    他还记得当年紧锣密鼓征讨拓跋思恭的时候,杨悦自榆多勒城南下入夏州,询问邵树德之志。得到满意的答复后,率四千多步骑归附,为击破拓跋党项立下了汗马功劳。

    四干多兵马,在如今的邵树德眼里不值一提。但在二十七八年前的那会,可是一股左右战局的关键力量。

    老杨走了······

    邵树德坐在龙椅上,神情惆怅。

    诸葛爽、李劭、丘维道、王遇、李详、李克用、折宗本、杨悦······一个个都走了。

    前些年,李孝昌、东方逵等人也陆续走了。

    “来人!”邵树德有些无力地喊道。“陛下。”仆固承恩上前。

    “遍访关西老人,李孝昌、东方逵、李元礼、程宗楚、朱玫等人的子弟优加抚慰,若有实绩,可多加拔擢。”邵树德说道:“子孙文才、武艺超卓者,可送来朕这边。不,都送来吧,朕亲自考校,给予赏赐。”

    “遵旨。”仆固承恩轻轻退下。

    天边最后一缕阳光也落下了。

    长夏宫内,邵树德坐在阴影之中,陷入了难言的孤寂。

    ******

    八月十五中秋节,大军抵达了濡州理所濡平县。

    燕山深处的夏日还是很舒服的,怪不得清帝要在承德建避暑行宫,行走在山间小道上,邵树德左看右看,只觉满眼苍翠,鸟语花香,心情有所复振。

    天下安危系于一身,他没有资格伤春悲秋。

    濡州辖濡平、隆化、丰宁、承德、大定五县,安置了不少幽州部落,又从关西迁移了不少百姓过来,至今也只得5400余户、不到28000口人。

    条件就这样,确实还有增长的空间,但不多了。

    种婕妤的父亲、濡州刺史种居爽也干了好几年了,怎么说呢,文教搞得不错。一堆前唐年间安置在幽州的部落被编户齐民,如今都改了汉姓,在河谷地上耕田,在山坡上牧羊,成了朝廷可以利用的资源,而不再是以前的黑户。

    除此之外,其他都搞得一般,中规中矩吧

    ,是个合格的官僚,但还称不上能吏。邵树德在这里看到了拓跋思敬。

    他为北平府长夏商行过来考察山里的药材、野货,看看质量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就将这里作为商品采购来源之一。

    “君也老了。”看着拓跋思敬的满头白发,感叹道。“趁着还能动弹,为陛下多走走。”拓跋思敬笑道。“把自家买卖都耽搁了吧?”邵树德问道。

    “拓跋氏当年屡与陛下交兵,罪孽深重。幸得陛下宽宥,方得保全。”拓跋思敬叹道:“而今日子也过得不差,家族日渐兴旺,每每思之,皆陛下之恩德也。”

    邵树德笑了笑,道:“彝昌这孩子在易州清剿贼匪,保境安民,属实干得不错。朕有意将其外派,加加担子。将来若能建立功勋,拓跋家也能更上一层楼。”

    “臣叩谢陛下隆恩。”拓跋思敬喜出望外,谢道。他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只知道走大运了。

    侄孙拓跋彝昌原本在侍卫亲军当兵,后来出任宫廷卫士,又调到易州当州军指挥使。这其实不是什么好差事,进不可能当上刺史,退的话回到侍卫亲军,位置已经被别人占了,十分尴尬。

    如今竞然要外派!

    拓跋思敬想了想,听闻洪源宫宫监年迈,随时可能退下来,莫非······

    “昔日陈侍郎向朕进言,严格限制草原与中原的交流。这么些年下来,朕也看了,不现实。”邵树德说道:“既然限制不了,那就接受事实,主动参与进去。你当年在关北就主做草原与关中的买卖,如今怎么样了?”

    “交给族人在做,一年赚几千缗钱,凑合吧。”拓跋思敬回道。

    “几千缗不少了。朕当年在夏州大婚,诸葛大帅赐下来的宅邸,才值千缗。”邵树德说道;“接下来,长夏商行应多投注几分精力到七圣州。他们那有许多蜂蜜、干果、药材、皮子,嗯,都是你当年经常做的买卖,应该很熟悉了。想想办法,让长夏商行帮他们多带带货。”

    “此事易耳。”拓跋思敬说道:“臣这几日便动身北上考察一番,应该不难。”“好。”邵树德高兴地说道:“如果这事能成,边疆就更安宁了。”

    长夏商行这些年的名气与日俱增,因为他们总能拿到别人拿不到的货。或者即便别人能拿到,我数量更多,质量更好因此已经成了长安、洛阳、汴州、北平等地的顶级综合商行,日入斗金。

    邵树德当年办这个“超市”,主要是为了推广海洋产品。如今看来,占据了各大城市黄金地段的长夏商行,潜力十分巨大。

    有这么一个商业平台在手,真的可以做太多事了。

    满清与草原贸易靠晋商。但晋商主做批发,零售涉及得比较少。长夏商行主做零售但自己其实也有采购机关,如今需要做的是将他们与草原联系起来,慢慢铺货。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兼具商业和政治色彩的批发、零售企业。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政治色彩更浓一些,为君主和国家的政治利益服务,兼赚一点钱。

    这个平台如果利用好了,是可以将草原与中原在经济上捆绑得更紧密的。

    邵树德有点迫不及待想要翻翻账本了。如果可能的话,继续多开几个网点,让它的能量更大一些。后代君主有没有足够的搞钱能力,他不清楚。但多留下一些遗产,子孙败家的话,也能败得慢一些、久一些。

    一旦到了王朝中期,搞钱的能力就十分关键了—没有钱,边境出点小乱子,一算账就打退堂鼓,这不是纵容野心家么?

    与拓跋思敬分别后,邵树德没有再耽搁,带着大军继续南行,于八月底回到了北平府。九月初一,于临朔宫金台殿亲临朔望大朝会,正式宣告班师归来。

    看

第六十章 登高

    重阳节那天,邵树德带着妻妾儿女们外出游览。

    不知道从什么朝代起,皇帝走出宫门的次数是越来越少。至少在唐代,天子带着后妃一起骑马出游踏青,甚至晚上出宫钓鱼、打狐狸都是常事,夏朝也差不多。

    越是胡风炽烈的王朝,天子跑得越频繁、越远。越是文学昌明的王朝,天子就越规矩。

    不排除个体差异,但整体趋势确实如此。大夏朝的胡风,不出意外肯定要超过唐朝。

    邵树德至今都没表字,前唐那么多天子,也就李渊、李治记录下来了。

    前阵子撰写《今上实录》的史官询问要不要取一个表字,并说宋侍郎有这个资格为圣人取表字,被邵树德拒绝了。

    没必要,因为在这会,即便是文人士大夫,互相见面也极少称呼表字,根本用不到。圣驾出巡,远近皆闻。

    途径幽都乡时,邵树德下令停下来休息,同时带着折皇后、赵贵妃、封氏姐妹、没藏氏、野利氏等嫔御进了一村。

    探村这个爱好,真的深入他的骨髓了,连带着一家人出去游玩的时候也不放过。

    幽都乡是幽都县属乡大致位于后世北京石景山区玉泉路一带。1985年出土了《纪公夫人张氏墓志》,言其死于潞县,归葬“蓟城西幽都县幽都乡石槽之原”,墓地附近至今仍有石槽村,历经千余年而村名不变。

    邵树德进的就是石槽村。

    嫔御们无奈地相视一笑,当了皇帝,见天往百姓家里钻,这份爱好大概独一份吧。石槽村仍在,但百姓却换了大半。

    幽州历经多年战争,这个村本就只有七十余户,在战火摧残下,只剩不足五十户。大夏占领后,又以各种名目,往湖北道发了二十户,往辽东道发了十户,人口一度锐减。

    为何说“一度”呢?因为圣人又从关北道的灵州迁了五十户百姓过来,定居于此。也就是说,此时的石槽村已是灵夏移民占主流的地方。

    放大到整个幽州镇,这种“造核”运动一直在持续,关西移民数量大增,早晚超过半数,或许这就是幽州乃至整个河北,局势始终无法彻底稳定下来的重要原因。

    邵树德站在村口,入耳皆是乡音。年轻那会,只是感到亲切,但这会老了,却多了几分感动。在县令、乡长、乡佐、里正、村正的引领下,他直接进了一户百姓家。

    宫人们简单清理了一下院子,然后搬来桌案,众人分座次坐下。

    “这是麨ho)?”邵树德抓起一把香喷喷的粉末状食物,塞了一点在口中,喜道。“正是。”众人陪着笑脸说道。

    邵树德很高兴。

    自打离了关北,很久没尝过这种食物了。其实就是米、麦炒熟后磨成粉,味道也就那样。条件艰苦时,可以作为军用干粮携带,但一般而言,大伙更爱吃香喷喷、热乎乎的饼,确实很少见到了—党项人那里或许很多,契丹、女真地界也不少。

    吃了几口麨,邵树德兴致愈发高涨。

    折皇后接过一个酒壶,又给他倒了半碗酒。

    杀伐果断的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面。折芳霭犹记得,圣人回宫后偶尔闲坐,脸上那副惆怅、追忆的表情。于是亲手为他做了几个关西小菜,一众妖艳***顿时全被圣人抛到了九霄云外。

    快三十年的夫妻了,谁能比她更了解圣人?赵玉或许也很了解,但她毕竟不是正妻,不好比。“難(q)酒味道很正,就是这个味。”邵树德端起酒碗喝了两口,叹道。

    此酒以谷物研磨成面,混以药草,酿酒时味道发散开来,特征十分明显。他未必多爱喝。但此时喝来,却有一种别样的滋味涌上心头。

    年少时地位低下,非常贫穷,军中每每

    赐下酒肉,大伙都很开心。在那个时候,这种難酒简直就是无上美味,记忆非常美好。

    是的,他喝的不是酒,而是对往事的追忆,对青春的缅怀。喝完酒后,邵树德起身,在院子内转了起来。

    厨房内在煮羊肉,香气扑鼻。

    邵树德掀开锅盖,肉之外,还看到了关北常见的沙葱、野韭、苁蓉苗、地黄叶、登厢草等野菜调味料。

    他知道,今天这场“突访”是下面人安排好的,但他依然很高兴。

    关北百姓大量涌入幽州,他的政策一直在被执行着,下面人没愉懒,这些从关北带来的饮食习惯就是明证。

    院内的菜畦里栽种了胡萝卜、汉萝卜、香菜、芥菜、茄子、回鹘豆(鹰嘴豆)、瓠(h)瓜、苦蕖(苦菜)、菠藻(菠菜)等蔬菜。一样菜一小块地,打理得非常精致,且多是关北常见的品种。

    “很好,朕很高兴。”邵树德说道:“今只有一问,幽都县有多少百姓来自关西?”

    “回陛下,幽都县十二乡,共有12600余户、62000余口,三成来自关北,三成来自关内,三成为幽州土人,一成为幽州旧部落皆已编户齐民。”幽都县令答道。

    “好。”邵树德心下高兴。

    幽州原有九县,他接手之时,账面上就只有二十万出头了。清理一番户口后,多了几万,然后又向湖北移民。编户之乱持续了一年之久,又损失了不少人口,但也增加了大量黑户,整体得大于失。

    现在北平府有85200余户、435800余口,已经超过李克用进攻幽州前的数字了,但人口结构却有了巨大的变化。

    双向移民仍然要继续。

    在他离京的这年余,不知道是脑子坏了还是怎么,幽州还有人作乱。先是被编户的蕃人造反,然后引发了幽州汉人跟随,结果嘛,自然很快被禁军镇压了。

    邵树德自然不会对他们姑息,直接下令将这些人的家属总计一万七千余户,尽数发往黔中屯垦。而他们遗留下来的空缺,发河西、关北二道移民实之。

    幽州的地位是十分重要的。

    大夏三京,没有一个是白白设立,没有任何作用的。尤其是西京长安和北京北平,从功能上来说牵扯到了帝国的两大板块。

    ******

    离开石槽村后,圣驾在傍晚时分抵达了西边的山间。

    是时落霞灿烂,孤骛盘旋,邵树德挽着折芳霭、赵玉二人的手,站在崖边欣赏秋日的北平盛景。

    “陛下,此番归来后,还要出征吗?”折芳霭对圣人挽着两人的手有些许不满,但想到赵玉的身体,心中一软,便随它去了。

    “南方诸镇,自有朕的平南大将军,朕不打算去了。”邵树德说道。折芳霭沉默。

    不打算去南方,那西域呢?那帮蕃僧已经来了,她还亲自召见过,目前居于云居寺之内。圣人这两天就要再度召见僧众,其志可明矣。

    赵玉下意识抓紧了邵树德的右手。

    “这次朕见了八郎,聪明伶俐。”邵树德转向赵玉,说道:“也很强壮,就像朕当年一样,身边跟着一群半大小子皆契丹酋豪子弟,带他们操练武艺,学习诗书、军略,像模像样。”

    “陛下当年身边也跟着一帮兄弟。”听到儿子的消息,赵玉的声音有些哽咽。

    “是啊,有一开始就跟我的兄弟,有半途加入的兄弟。”邵树德叹道:“朕昨晚梦到王遇了,他问我,杀出个未来了么?现在还害怕么?”

    说到这里,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朕说大夏立国已经九年,没有以前那么害怕了。朕的斧钺,也劈出了个太平盛世的雏形。”

    折芳霭、

    赵玉出神地听着。

    “王遇欣慰地走了。临走之前,说还望金瓯无缺。”邵树德抓紧了二人的手,叹道。“金瓯无缺······”二人默默咀嚼这句话的意思。

    宫人们搬来了毡毯铺在地上,邵树德拉着二人一起坐下。

    “有些事,我一定要做。”他一左一右,将两人搂在怀里,道:“关西父老,我一定要去看看。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问问他们有什么难处。不问清楚了,心中总有块垒,难以自安。”

    “打下的河陇旧地,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是个什么景象?百官奏疏里提到的东西,我只姑妄信之,必须得亲眼看一看才知道。骑上快马,随意挑一处,底下人也没法提前安排,这才容易看到真实的东西。”

    “安西、北庭旧地前唐重镇。趁着这会还跑得动,不亲眼看一下怎能甘心?免得异日老病于床榻之时,满腹遗憾。”

    “我走之前,会清理完各个隐患。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威望,还不至于有人作乱。胜得越多,他们的野心就越不敢暴露。不过,还是要麻烦贤妻了。”

    折芳霭忧愁地叹了口气。她倒没什么,但玉娘这样子··.···

    “陛下,带我西巡吧。”赵玉突然乞求道:“妾想去秦州祖宅看看。”

    邵树德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显然犹豫未决,最后说道:“西巡还早呢,再说吧。”宫人们又端来了糕点和菊酒。

    邵树德给自己倒了一碗,给折芳霭倒了半碗,给赵玉倒了一个碗底,然后举起,看着北平城内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道:“我这辈子,少年学书剑,青年厮杀勤,中年奔波忙,浮生数十载,幸令中原享太平,绝域改春华,在委以泥沙之前,还有你们相伴,幸甚矣。”

    说完,一饮而尽。

    折芳霭、赵玉也一饮而尽。

    “浮生有涯······”邵树德最后叹道:“谁先谁后,最后都会在陆浑山相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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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2818/ 第一时间欣赏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作者:孤独麦客所写的《晚唐浮生》为转载作品,晚唐浮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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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