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游刃有余
内务府的人很快忙活了起来。
附近很多部落也派了人手过来帮忙,邵树德信守承诺,按日给粮—粮食自然由龙原府支付了。
当他站在高处,俯瞰一片忙碌的工地之时,不由自主地生出感慨:若此地永无战争,到处一片祥和,会创造出多少财富?
嗯,持续用兵三十年,攻灭藩镇无数的邵树德,居然是和平主义者。
河岸码头、加工厂房、地面仓库、地下冰窖、办公场所、员工宿舍、食堂厕所一片片区域被规划出来,图纸画了一叠又一叠。
内务府聘用的数学生跟踪整个捕鱼过程,估算产量,确定人员、物资的用量。营建士亲自操刀设计,确保在同等质量的情况下,成本最低。
州一级才有的工学生已经开始琢磨生产工艺:是像灵州那样挖池子大规模腌火腿一样好呢,还是使用传统的木桶腌制工艺?
邵树德发现干这类事越来越得心应手了。早年播下的种子,现在一个个结出硕果,开始提供帮助了。这些学生,就是自己的“工具”,在江山这张纸上作画的工具。
非常好用!
八月十九,邵树德离开了驼门河口,返回盐州视察船坊。
如果说渤海国除了城市、田地之外,还有什么值点钱的资产的话,大概就是东京、南京的造船工坊了。
工坊之外,还有大量精通航海的水手、商人。其实这也是资产,而且价值颇高。
船舻司的马万鹏七月底就来了,在工坊内转悠了两旬后,给出了一份简短的报告:龙河浦船坊有官员、工匠、学徒二百余人,经验较为丰富,可堪大用。
另,船坊内还有三艘船只在造,即将完工。“这三艘船,是渤海使团的?”邵树德问道。
“正是。”马万鹏答道:“最迟明年春,他们将派出一个四百人的使团前往日本。”“他们也真是拉得下脸!”邵树德嗤笑道:“热脸贴日本的冷屁股,有意思吗?”马万鹏亦笑:“日本人每次都装模作样,赢了面子,输了里子。”
渤海人在与日本的交往中,并不是每次都居于平等地位,而他们也确实很能放得下身段,并不在意这些“小节”。
文王大兴三十四年(771),渤海青授大夫壹万福率325人访日,日方认为渤海国王的表文太过无礼,不够尊重日本天皇,于是责问之,并退还国书和信物。壹万福“再拜据地而泣”,当场修改表文,道歉,日本才满意,并回赐了大量日本本地丝绸—主要是美浓施。
大兴三十六年(773),渤海国使乌弗须访日,日方以“所进表函,违例无礼者”,“不召朝廷”,令其“返却本乡”。又考虑到“涉海远来,事须矜悯”,赐了部分财物钱粮,让他们回家。
大兴三十九年(776),史都蒙访日,祝贺光仁天皇登基。他们未按规定路线登陆,遭到了日方斥责,但因为是祝贺天皇登基,看在心诚的份上,捏着鼻子允许他们登陆。
随后多年,渤海经常派使团赴日,日本人称其“慕化入朝”,屡屡挑剔渤海进献的国书言辞不够恭敬,来使身份不够高,以及登陆路线不对等等,但基本每次都回赐大量礼物,渤海人不重面子,得到了大量里子,收获颇丰。
渤海二百年国祚,平均六年一次官方使团,民间商团就更多了他们的航海技术,大概也是这么锻炼出来的。
“渤海商品,在日本很畅销吗?”邵树德问道。
“毛皮、药材,还是很畅销的。还有率宾之马,极受日本人青睐。不过渤海人很狡猾,很少卖母马过去,即便公马,也要去势。”马万鹏说道。
“渤海枉作小人了。”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日本人根本就没有培育马种的意识。”
说完,补充道:“与日本、新罗的贸易关系,要尽量维持住,并适当加大贸易量,尽量收白银,看看能从日本那里榨出多少东西来。”
“陛下,臣只管造船。”马万鹏嗫嚅道。
“哈哈。”邵树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也是,这事朕来安排。”
日本对中国的贸易,总体而言处于逆差状态,需要输出贵金属来平衡。邵树德想榨一榨他们的潜力,看看能弄出多少白银。
如果日本因为白银大量流失,导致市面上银根紧缩的话,他们就会想办法寻找白银,或者关闭贸易。邵树德想试一试,看看他们会做出何种选择。如果是前者,那就太好了。
巡视完船坊,他便离开了盐州,返回庆州宫殿处理政务。
渤海人以秽貊故地为龙原府,领庆、盐、穆、贺四州,治庆州。
也就是说,东京其实是高句丽人的“龙兴之地”。渤海人将其设为东京,意味深长,或许有镇压、融合高句丽后裔的目的在内—当然,也只是目的之一,更大的目的还是为了与日本、新罗的海上贸易。
东京城的规模不算大,周长不到六里,城外有护城河,城内有宫殿。
从地望上来看,东京城地处平原,远山环绕,驼门河从城西数里处流过,浑蠢水(珲春河)自城东十余里外流过,在东京城南汇入驼门河。
东京宫城有三座宫殿,入城就是最大的一座。与上京一样,殿名“太极”,邵树德此时就坐在里面,批阅奏折—大部分宰相们自己就处理了,但还有一些需要他来最终决定。
李嗣源率天成军抵达饶州后,与危氏兄弟连番大战,屡破贼军。
就在七月底,余水之战打得危全讽、危仔昌二人抱头鼠窜,斩首近万,俘八万余。危全讽带着亲兵狼狈逃回抚州。夏军兵临城下之时,无奈出降。
危仔昌单骑走免,逃往江东,据说已被钱镠收留。八月中,大军攻克了空虚的信州。
此战过后,李嗣源在江西大名鼎鼎,威震八方。吉州刺史彭玕大惧,暗地里勾连马股,意图自保。
虔州刺史卢光稠与潮州刘岩罢战,整修城池,积蓄兵甲。刘岩不计前嫌,派三千潮州兵前去助战。袁州刺史彭彦章是钟匡时的亲信,连连遣使至洪州,询问该如何应对。
钟匡时现在也发现,虽然打退了杨吴的进攻,但却引来了一头更大的猛虎,实在头疼。他其实有点想投降了。
夏主仁厚。事已至此,以节度使的身份,举两州之地而降,亦不失上宾之位。
周德威、李嗣源二人,实在太生猛了。尤其是后者,以一万晋兵,打败了信州、抚州九万联军,这还是人吗?
邵树德看完之后,令李嗣源移镇抚州,为抚州防御使,伺机进讨吉、虔二州。又令周德威自江州南下给予钟匡时压力,配合听望司的劝降工作。
其实,比起打胜仗,周德威、李嗣源二人经受了考验才更让他欣喜。
江西多年未曾打仗,最近三十年又接纳了大量来自河南、淮南的移民,户口大增,拿下来之后,朝廷也多一处税源。
甚好,甚好!
南边打得好,他在东北才更加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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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了,渤海诸府州迎来了收获的季节。
刚刚摆脱了战争的百姓们也顾不得什么了,闷着头开始收割水稻、小麦、糜子。完颜休等人来到龙原府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热火朝天的场景。
“可真是块肥地啊。”靺鞨人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底的冲动差点压制不住。说实话,有种地的路子,谁还愿意渔猎啊?
可渤海人太过可恨,一路把他们赶到了黑水两岸,养猪都养不利索,更别说种地了。“夏主让我们退兵,却又不给好处,这怎么行?”
“本来我还没什么想法,可一路走来,上京、中京、东京这些好地方,看得我眼都花了,怎么着也得给咱们一个吧?”
“那个沙陀人最可恶,在铁利府斩了我侄儿,说他作乱。呸!我们作的渤海人的乱,关夏人屁事!”“沙陀史建瑭,我也早看他不顺眼了。打仗像个娘们一样,先派老弱在前面当诱饵,然后发动埋伏。老子最恨这种人,打仗都不好好打。”
“沙陀人能拉出好几万兵马,怎么着也是一方大豪了,为何听夏主的话呢?若我有五万精兵,敢杀到洛阳去。”
一帮人吵吵嚷嚷,完颜休听得头大。
夏主让他回去召集各部首领到龙原府觐见。他当天就奔回了东平府,结果发现夏兵比他来得还快,沙陀人到处都是,火速平定了铁利府的叛乱,随后兵发东平,大肆驱杀。
渤海人见到他们,简直跟见到亲爹一样,纷纷打开城门,提供补给,甚至还征发丁壮,跟着他们一起镇压辖区内作乱的部落。
夏人似乎有点分寸,矛头主要对着作乱的内迁部落。但杀得性起之时,难免收不住手,连“友军”黑水五部一起打了,造成了一定的死伤。
被这么一搞,黑水诸部闻风而遁,聚集到了北海(湄沱湖)一带,打算抱团对抗夏人,并讨个说法。完颜休抵达安远府郿州时,老实说有点灰头土脸,遭到了很多人的责难。
他们觉得完颜休在夏国当了官,看不起老兄弟了,产生了隔阂。还有人更直接,觉得他出卖老兄弟了,想要杀了他。
甚至于,就连他自己的氏族,也有很多人不理解。
若不是以往还存着些威望,这次真的要无功而返—好说歹说,黑水三十姓之中,只有十余姓派了使者跟他南下,看看夏主有什么话说。
形势有点严峻啊!完颜休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马儿休息得差不多了,便准备招呼众人继续上路。“快看!那是什么人?”有人指着驿道上迎面走来的一群人,惊问道。
完颜休一愣放眼望去,却见数千男女老少被绑着双手,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看他们的模样、装束,这是内迁部落啊。
事情要糟!完颜休心中起了不好的感觉。
果然,跟着他一起过来的使者们呼吸渐渐相重起来。任谁看见自己的同族被这么对待,心中都会激愤。
“嗖!”一箭落在他们前面数步之处,箭羽兀自震颤不休。
“别轻举妄动,不然把你们一起抓了。”一骑远远奔来,用浓重的关西口音警告道。
完颜休拦住了其余人的躁动,单独上前,道:“我乃落雁军副将,敢问这位兄弟,押着这么多人去何处?”
“落雁军?回鹘人?”骑士惊讶道:“不像啊!”
落雁军的前身是属珊军,后来编入了大量渤海国招募的熟蕃、生蕃,甚至还有一部分契丹、奚人,但总体以述律部的回鹘人居多—说是回鹘人,但他们世代与契丹迭剌部联姻,很难说到底是回鹘还是契丹了。
“他们在龙原府作乱,已为银鞍直击溃,圣人有命,俘众连同家人,一并发往沈州,贬为部曲。”骑士警惕地看了完颜休一眼,吃不准他是靺鞨人还是回鹘人,也吃不准他会不会帮这些人出头。
“总共抓了多少人?”完颜休问道。
“一两万还是有的。”骑士说道:“没参与叛乱的,仍为百姓。”说着说着,他稍稍退后几步,并隐蔽地朝远处的同袍做着手势。很快,两百步卒从后面赶了上来,手持步弓,远远看着他们。
“别轻举妄动!”完颜休又用靺鞨土语强调了一遍,然后带着所有人远离大道。押送队伍缓缓通过。
每一个路过的夏兵,都下意识瞄了他们一眼。
完颜休尽量用平静的目光与他们对视着,同时用土语解释道:“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禁军士卒。渤海国都让他们灭亡了,大家不要乱来。”
众人沉默。
良久之后有人忍不住说道:“若几十年前,渤海兵还能看看,但现在早不成了。打败渤海,说明不了什么!”
不出意外,他的话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
完颜休长叹一声,道:“你们会后悔的。中原杀了一百五十年了,怕是比当年的唐军还厉害,你们觉得有唐军强吗?”
“唐军怎么样,我又没见过。”
“都多少年了?当年的唐军骨头渣子都没了,活人还能被死人吓着?”完颜休紧锁眉头,不再说话。
第三十四章 服不服
建极八年九月初一,从北海赶来的诸部使者并未第一时间见到邵树德。完颜休被喊了过去,面圣半个时辰后,又回到了安排他们居住的小院。“如何?”所有人都紧张地看向他。
“先做饭。”他哼了一声道,自己走到石磨前,磨起了麦子。其他人愕然。
不过也确实是饿了,于是纷纷上前帮忙摇石磨和手摇磨。
麦子脱壳后,得到了一簸箕半黄半白的面粉。厨房里已经有人在烧水了,马上煮麦粥—与中原用面粉做饼不一样,麦粥是渤海人常吃的食物之一。
还有人在准备葵菜。已经仲秋了,百草渐枯,很多菜就要没了。作为“百菜之主”,葵菜这种随处可见的蔬菜,更是渤海乃至北地中原百姓的最爱之一。
可以看得出来,饭食并不丰盛。龙原府方面只提供了几袋小麦、一筐蔫不拉几的葵菜,外加少许调味料,就什么都不管了。
但靺鞨人还是很高兴。
黑水苦寒之地,生活艰辛。大伙日子怎么过的?养猪、捕鱼、打猎,采集野果、野菜。整体肯定是不太够吃的,但具体到每个人,差别就很大了。
黑水不养闲人、弱者。自己没本事,不够强壮,那就饿肚子,就养不活家人,死在哪个冬天很寻常。能活下来的人,都是有点本事的。
或者身强体壮,悍勇无比,可以去山里捕猎大型野兽。
或者会点门道,比如会做简单的日用品,与人交换食物,比如会采集北珠,会饲养牲畜等等。或者有经商头脑,能拿着皮子去渤海人那里交换东西。
或者够狠,能杀人越货,哪怕远道而去新罗、日本劫掠,也在所不惜。总之,能活到现在的,都不缺吃的,甚至能经常吃肉。
但他们还是对粮食比较稀罕。这东西吃起来,好像比肉还香啊······
“今日入宫面圣······”完颜休三两下喝下一碗粥,盛了第二碗之后,没那么急了,慢条斯理地说道。众人没停下,依旧吸溜地喝着麦粥,但神情都严肃了起来,显然在听。
“安东府兵已经遣散回家了。”完颜休说道。众人神色一喜。
“沈、仙、瑕三州府兵还在。”完颜休又道:“他们与侍卫亲军留守上京,铁林军、佑***、落雁军开始北上,前往湄沱湖。”
沈、仙、瑕三州的府兵大部分还没分地,还在拿募兵的军赏,他们没走,并不奇怪。铁林军、佑***、落雁军更是纯纯的募兵,行军打仗就是他们的本职,这就北上了?众人的脸色又落了下来,有人甚至站起了身。
“现在若急了?”完颜休瞟了他们一眼,道:“我再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契丹人被打跑了。”
阿保机这人,今年其实是占了点便宜的,至少罨古只的部属被他抢了个狠,牛羊损失十余万,也有不少人投靠了过去。
听闻罨古只气得一病不起,时日无多了。朝廷派人去探望但见其人丁稀稀落落,只剩下不足两万人,牛羊也缺,这个冬天很难熬过去了,草场更无可能守住。于是将其迁往安东府,两万人作为部曲,分配给府兵们。
算上这批人,安东府兵已从两年前的七万一千余人,增加到了十万上下。尚存府兵一万零九百,人均部曲两户左右。
阿保机在七圣州肆虐,朝廷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银鞍直、侍卫亲军一部、营州蕃部等围拢过去,阿保机久战无果,再也抢不到东西,也没能成功煽动起七圣州的叛乱,于是仓皇退去。
临退之前,得到消息:八月中,月理朵在上京诞下一子,夏皇大喜,册封其为婕妤,七圣州数万将士,人赐绢两匹。
阿保机没有生气,冷静地指挥着各部撤退,方寸一点没乱。因为他很清楚,月理朵是被迫的,两人以前的恩爱历历在目,他每晚都会回味,以至于都冷落新妇了。
还有机会!夏主留在渤海一天,他就还有机会把月理朵抢回来。
“契丹人跑不跑关我甚事?以前契丹也抢过咱们和室韦,又不是啥好人。”有人说道。其他人都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他。
这就是不懂统战价值。契丹还在,夏主对靺鞨人就会客气一点。契丹被打跑了,还会那么好说话吗?“方才那些都不是重点。”完颜休吃完第二碗粥,又盛了第三碗,继续说道:“圣上其实很忙,他老人家听闻了北边的事情,很不高兴。原本想见一见诸位,发些赏赐的,现在都没了。”
众人神色一紧,这苗头好像不对啊,难道要用强硬手段来解决?“圣人只说了一句话,让我带回去给诸位头领。”完颜休道。“什么话?”有人问道。
“服不服?”完颜休长叹一声,粥也吃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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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庐睹姑,你又皮痒了是吧?”东京宫城长乐殿之内,邵树德怒喝道。“妾哪里都痒,陛下快救我。”余庐睹姑喘着气回道。
邵树德头皮发麻。这个女人,他搞不定了。
“若早二十年,朕弄死······你。”邵树德说完这句话,长时间没有声息。
良久之后,余庐睹姑双手环抱邵树德的脖颈,将脸埋在他怀中,腻声道:“陛下,妾方才很舒服。”邵树德自嘲一笑。
他现在的本事,仅限于把女人的肚子弄大,至于其他的,自家人知自家事,也就那样了。“朕要办正事。”邵树德推开了余庐睹姑,咳嗽一声,让人拿来公函。
余庐睹姑麻溜地爬了起来,给他准备参茶。
邵树德长叹一声,这般生龙活虎,可见女人是·····。
把注意力转到政务上后,他又找回了自信。搞不定女人,我还搞不定男人?
昨日他刚刚下旨,以铁利府、东平府置蒙州。
铁利府是渤海国北略的成果,原黑水靺鞨铁利部的故地。渤海人打下此处后,曾经大力移民,开垦荒地,取得了不少成果。
但他们偏偏忘了一件事,即把臣服的靺鞨部落建制打散,编户齐民,慢慢消化。现在恶果显现了。
当黑水诸部大举南下之时,这些内迁部落一呼百应,揭竿而起,打得渤海人猝不及防,损失惨重。再加上多年与契丹的厮杀,以及室韦人时不时的打秋风劫掠,铁利府已是一片残破渺无人烟。
该府的辖域还是挺广阔的,领广、汾、蒲、海、义、归六州,府治在今黑龙江依兰县附近。
铁利人被他们赶走后,向西逃跑,到后世松花江以北、呼兰河以西、嫩江以东这片区域安顿了下来。对,基本就是大庆、齐齐哈尔这一片,标准的北大荒。
铁利府以东是东平府,曾是黑水靺鞨拂涅部之地。渤海人征服之后,在此置伊、蒙、沱、黑、比五州,府治伊州位于黑龙江密山。
以铁利、东平二府合并而成的蒙州是大夏正州,隶辽东道。此旨一出,想必所有人皆知朝廷之意矣:黑水靺鞨哪儿来,滚哪儿去,别惦记着这些土地了。
“陛下,喝点参茶,养养身子。”余庐睹姑浑身不着丝缕,跪在他面前,双手递上参茶。
邵树德的目光居高临下,从她娇艳的容颜到丝滑的臀背,一览无余。但这么一副诱人的景象,他却没啥感觉了。
得缓一缓。
“把衣服穿上。”邵树德斥了一句,继续批阅公函。
“遵命。”余庐睹姑起身,不着痕迹地踩了踩她刚才跪的地方,将毯上的白色污渍用脚擦掉。
“黑水靺鞨之事你觉得该如何处置?”喝了两口参茶后,或许是心理暗示的缘故,邵树德只觉暖洋洋的,神清气爽。
“陛下怎么对付契丹的,就怎么对付黑水靺鞨。”余庐睹姑穿好衣服,规规矩矩地坐在邵树德身旁,替他磨墨,嘴里说道。
“这正是可忧之处。”邵树德说道:“朕还没走呢,阿保机就敢过来骚扰七圣州,若朕走了,他还不得上天啊?黑水靺鞨也是,他们对旧土有执念,想要夺回来,其实可以理解。”
铁利府这个名字,就已经告诉你,这原本是铁利部的家园。
你被人狠狠打了一顿,死伤无数,一部分人被迫臣服,为人奴役,一部分人慌不择路逃窜,溜进了鸟不拉屎的北大荒苟延残喘,换做是你,想不想回来?
兴凯湖那边就更是如此了。
靺鞨人本在此快乐地捕鱼、打猎,突然就有渤海大军杀来,将他们砍得人仰马翻,被迫北逃至更冷的黑水两岸。这时有了机会不想回老家?
“陛下,如今这个世道,不讲对错,只认实力。”余庐睹姑说道:“真要论起来,铁利府最早也不是黑水靺鞨的啊。什么自古以来?自古到哪一年?说不清的。陛下是天底下最强的男人,你击败了契丹,杀了萧室鲁,把我掳回来,随意享用,妾心甘情愿,就因为你赢了。”
余庐睹姑说着说着,眼睛又水汪汪了。
邵树德头皮发麻,道:“坐在那里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余庐睹姑坐了回去,道:“陛下此时万不可心软。谁敢反,动手扑杀就是。就算要施恩,也不是这个时候。”
“史建瑭已经杀了三四千黑水靺鞨兵众了。”邵树德说道:“此事确实已不能善了。朕所忧者,乃大军南返之后,靺鞨人再度造反。”
“陛下,有些事情,本就非一朝一夕之功。”余庐睹姑说道:“移民实边、安置府兵,都是正道。妾也读了一些史书,古来帝王可都没陛下这么好的条件啊。”
“何解?”邵树德问道。
“其他地方不好说,单就湄沱湖那一片,渤海人经营百年,人烟稠密。听闻种下的稻子,亩收两斛有余,上京城倚赖之。”余庐睹姑说道:“往前数一千年,湄沱湖这边可都是野人,无论哪朝哪代都是,以至于中原君王都没兴趣来这地方。今有渤海百年经营的城镇、官府、稻田、百姓,陛下何犹豫耶?”
“你这妇人,正经起来也很有用处嘛。以后······”邵树德咳嗽了一声,道:“不谈这事了。你说得对,湄沱湖那一片,朕绝不会让出去。移民实边,朕最不缺的就是人力。东京这边也待够了,明日回上京。若得空,朕要去湄沱湖会会这些牛鬼蛇神,看看哪个不服。”
“陛下·····”余庐睹姑又腻了过来,轻声道:“这才是虎视天下的雄主。我们草原妇人,最受不得这等盖世英雄。与陛下相比,萧室鲁他就不是男人。”
邵树德这次没把她推开,因为这个马屁实在挠中了他的痒处。
第三十五章 “百姓”
“这是什么?”蒙州依兰县郊野,蒋玄晖惊讶地看着驿道,合不拢嘴。
几头牛一样的鹿走在驿道之上,一群沙陀兵小心翼翼地驱赶着。
这种鹿的体型实在太大了,怕不是有一千五百斤,看着就很吓人。若非脾气还算温顺,大概没人敢靠近。
“驼鹿。”一沙陀军校说道:“北边捕来的,费了不少力气。圣人有令,送几头去北平府,让大伙看看。”
“这…………”蒋玄晖无语。
这么大的体型,还不如杀了吃肉。
“想吃驼鹿肉吗?”军校哈哈一笑,问道。
蒋玄晖有些意动,问道:“真有?”
“有肉脯,几百斤呢。”军校挥了挥手,有人从后面的马车上取了十几斤肉脯,塞给蒋玄晖。
军校也撕了一块,扔进嘴里嚼吃着,道:“辽东这地方,除了冷点之外,当真没啥缺点了。肉、鱼太多了,捕个几百年怕是都捕不完。”
蒋玄晖愣愣地看着手里的肉,突然反应了过来,让人从自己的马车上搬下来一袋白面,道:“安东白面,给你们了。”
“哎呀,这可是好东西。”军校大喜,又让人搬了一桶鱼给蒋玄晖一行人,道:“不白拿你们的东西。”
这是腌制的鲑鱼,黑水那边很多,肉厚油多,十分受人喜爱。
蒋玄晖笑了笑,没拒绝,挥手与人告别。
他知道这是史建塘的人,从东平府返回。
他们最近可太出风头了。在渤海人的帮助下,几乎可以算是主场,步骑数万人,杀得造反的部落鬼哭狼嚎,狼奔豕突。
蒋玄晖看过地方州府的公文,光铁利府一地,大概就抓了三万多俘虏,基本都是内迁靺鞨部落——不,就铁利府而言,这应该不是内迁,他们都是靺鞨铁利部的人,一百多年前选择留下来,投降渤海国罢了。
除了沙陀部之外,萨葛部、安庆部在击败阿保机之后,也奉调东行,前来蒙州。
他们的目标,就不仅仅是聚集在湄沱湖一带的靺鞨兵了。如果他们不老实,还有可能进攻其老巢,彻底瓦解敌人的士气。
沙陀三部尽发成年男丁的话,六七万兵马唾手可得,已经是一股十分庞大的力量了。
蒋玄晖对这些战事不太感兴趣,他只关心自家的官位,以及为了更高的官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做出什么成绩。
如今看来,首要之务是安置好移民了。
他转过身,追上了姐夫张全义一行人。
“黄云枯草,诚不欺我。”张全义已经是第二次来到铁利府了。
上一次来的时候,草原还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这一次来,就到处是秋日的萧瑟景象了。
老实说,他还是喜欢绿草如茵的景象,绿得他安心,绿得他干劲十足。
张全恩一身戎装,看着残破不堪的村落,无悲无喜。
蒙州有第一批移民了。
圣人开恩,赦北平宫城役徒三千户为百姓,令徙蒙州。
又迁三千户役徒至此,贬为部曲。
这六千户人本来要去沈州的,临时改道,长途跋涉之后,抵达了铁利府,从中可以一窥朝廷的决心。
“走,去村里看看。”张全义下了马,在军士的护卫下,走到了村里。
村子一共三十余户,以土坯房为主,屋内的陈设极其简单,说家徒四壁并不为过。不知道原本就这样,还是经历多番抢劫后变成这样的。
土炕内有燃烧的痕迹,拿手摸上去,还有余温。
“沙陀兵过路时在这住过。”村正跟在他身后,解释道。
张全义点了点头,问道:“这是你家?乡籍何处?”
“是我家,深州饶阳县人。”村正答道。
“来这多久了?”
“半个月。”
“感觉如何?”
“地是不错的。过几天平整一下,明年开春后播种,应该收成不错。”
张全义点了点头,又问道:“平整土地之外,还做了何事?”
“护送咱们来的武夫提醒过,准备过冬薪柴。”
“准备了吗?在哪?”张全义问道:“带我去看看。”
村正不意这位官人如此认真,竟然要去看他准备的薪柴,立刻应道:“官人请随我来。”
说完,带着他们穿过北门,到了后院之中。
张全义扫了一眼,院落内养了几只鸡,正低头刨食,居然没被过路的武夫顺走,也是神奇。
西北角上开辟了一块菜畦,此时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剩了。
东北角上有一棵李子树,也没有果实。树下一口井,井上盖着芦苇编成的井盖。
“你们是幸运的。”张全义感叹道:“若无渤海人遗留下的房屋,你们这个冬天可不好过。”
村正叹道:“此皆圣人之恩情,不知几时可还完。”
张全义闻言笑了,问道:“在北平修了几年宫城,不恨圣人么?”
“输了就要认。”村正说道:“总算圣人仁厚,给了咱们一条活路。”
“你能这么想就好。”张全义说道:“圣人对作乱的武夫,向来不留情。张万进据潞州满门诛灭。你们还能活着,本就是幸事。蒙州这天时不好,一年只能种一季粮,但胜在地力好,开垦好了之后,亩收两斛不在话下。“
“能收两斛?”村正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他知道这地肥,黑油油的,但一亩地收两斛粮食却是他没想到的。
“如何不能?”张全义说道:“昔年黑齿常之在青海屯田,一年种一季麦子,亩收两斛。如此,则军粮丰足,甚至有余裕在大饥之年支援关中。蒙州,除了冷之外,没什么缺点。对了,你可会射箭?”
村正伸出满是老茧的双手,道:“玩弓不下十年了。”
“那不就很好么?”张全义笑道:“闲时去打打猎,日子说不定比中原过得还好。”
村正勉强笑了笑,不太相信。
“你小子可别不信。”见村正不信姐夫的话,蒋玄晖跳了出来,道:“这里的野兽跟傻子似的,人靠近了都不跑,只要有心,弄几头打打牙祭很简单。”
“官人说得是。若真如此,倒是个好所在了。”村正笑道:“赶明日便找人制副弓。听闻土人以桦木制弓,或可试试。”
张全义的目光在院落内外扫视良久,道:“这薪柴怕是不够啊。”
村正有些吃惊,问道:“敢问官人,这些薪柴足烧两月之久,还不够?”
“蒙州的冬天,可不止两个月。”张全义语重心长地说道:“别拿河北那套来套辽东,不一样的。你家人呢?”
“出外割草了。乡里说抓了一些靺鞨人养的猪,过几日送来,我便让他们出外割些猪草。”村正回道。
他们这些新移民,当然是有口粮分发下来的。但初来乍到,谁也不知道明年是个什么光景。人吃粮食
都省得很,往往混着野菜一起吃,遑论猪吃?
“猪草是要多准备一些。不过,薪柴更为紧要。”张全义说道:“十月或还能熬一熬,但十一月开始,一直到明年三月,都是冬天。不取暖很难熬的,多准备一些吧。”
其实,也有人不怕冷,黑水靺鞨就是了。
他们分穴居和不穴居两种。
不穴居的用树枝为骨架,桦树皮或兽皮盖在外面遮风挡雨。可想而知,这样的房屋定然四处漏风,冬日有多寒冷。
穴居的也暖和不到哪去,甚至连点火取暖都不方便,更惨。
但人家已经适应了这种气候,你能怎么着?
人类的适应力固然是无穷的。火地岛的野人,甚至大冬天还光着身子,但他们这种抗寒能力,不是刚移民过来的汉人能比的。
契丹人能在正月出兵打仗,比如历史上他们就在正月攻破了渤海上京,一点不怕冷,但你行吗?
既然不行,那还是老老实实多准备点薪柴,烧火坑猫冬吧。
高句丽人、渤海人就是这么干的,并以此为凭,熬过了严酷的冬天,在春天播种,秋天收获粮食,不断发展壮大,将抗寒能力顶级的黑水靺鞨给赶到了黑龙江两岸,苟延残喘。
文明人,就要善于利用工具,用自己的优势来击败野蛮人。
“官人既如此说,我照办便是了。”村正答道。
“你是百姓,还是部曲?”张全义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
“百姓。”
“百姓”、“部曲”是两个概念。
前唐之时,太宗伐高句丽,抓获了一大批人,本应赏给府兵为奴婢的,但太宗怜悯他们,自己出钱赎买,将他们安置到幽州“赦为百姓”。
百姓是良民,部曲是奴婢,两回事——当然,真要较真的话,大夏的府兵部曲也是可以考学、做官的,因为他们在法律意义上是“百姓”。
“附近可有部曲?”张全义问道。
“邻村有,都是镇州人,听闻还有两户成德衙兵。”
“他们可有反意?”
“修了几年宫城,再大的雄心壮志都磨灭了。”村正苦笑一声,道:“再说了,这鬼地方反了做甚?朝廷派兵来镇压,你能逃哪去?难不成给靺鞨人当狗?不嫌寒碜么?靺鞨人能给你什么?“
张全义笑了笑。
他最担心的就是新来的移民造反,因为他们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今年来的几千户是修宫城的役徒,究其根本,其实是河北降兵及其家人。
明年还会来一些蜀人,同样是作乱军士及其家人。
甚至还会有牂牁蛮过来。
张全义甚至可以想象,南人有多么难以适应辽东的寒冷天气。满腹怨气之下,会不会就此造反?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想到此处,他就很忧心。好不容易当上一道转运使,可别因为此起彼伏的造反影响了仕途——辽东大面积造反,首当其冲的固然是巡抚使和都指挥使,但其他官员也会受到牵连,吏部对他们是整体性的低评价,覆巢之下,没有完卵!
村外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张全义示意了一下,村正打开后院的小门,一行人出外观察,却见茫茫荒草之间,大群髡发契丹人骑着马儿,大举东进。
“七圣州的契丹人,奉旨勤王。”张全恩说道。
“是奉旨威慑黑水靺鞨。”蒋玄晖纠正了句。
张全恩瞪他一眼。
蒋玄晖缩了缩头,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躲到了张全义身后。
“走吧。”张全义挥了挥手,道:“入冬后再来。”
“啊?”蒋玄晖惊了问道:“天寒地冻的,还要再来走访?”
“要想升官不付出点代价行吗?”张全义冷哼一声,道:“我老矣,这辈子别无所求,能当上一道巡抚使,便已心满意足。但我儿继祚、继孙不成器,不为他们打好基础,到下一代,张氏泯然众人矣。”
张全恩重重点了点头。他的几个孩子年岁也小,确实还要铺路。
蒋玄晖则有些不以为然。实在不行,可以找储婕妤、新密公主说情嘛,多大点事。
“去各个县城转一转,然后回龙泉府。”张全义翻身上马,道。
辽东道目前隶沈、仙、瑕、鄭、蒙、乐、龙泉一府六州,之前治沈州,现已移治忽汗海西北的重唇河山山城。
这座山城地势险要,甚至可以称险恶,但面积颇为不小。放着不用浪费,拆了又舍不得,于是干脆作为辽东道巡抚使、转运使、都指挥使等道一级主官的办公地。
从地理上来说,这里居于辽东道的中心位置。
从管理上来说,避免了道、州、县同城的尴尬。
从军事上来说,易守难攻,不至于被人打掉中枢核心。
无论从哪个方面,都非常适合作为道治所在。
马蹄声渐渐远去。
村正从院内走出,随手把玩着柄不知道从哪捡来的重剑。
良久之后,叹了口气,道:“若能活下去,甚至富足,我给邵圣立长生牌位。若不能,反了他娘的!”
话音刚落,一少年背着捆柴转了出来,笑道:“阿爷却是想差了。若日子实在清苦,便学那蔡贼。农忙时种地,农闲时出去干几票,日子便没那么难过了。”
村正摇头一笑,道:“二郎说得也是。朝廷好打,便反朝廷。靺鞨人、契丹人、渤海人软弱,便打杀他们。所以,你得好好练武艺啊。”
“儿一直练着呢。”少年将柴放下,舒展了下身体,捡起一根没装枪头的木矛,耍了几下。
村正含笑看着。
儿子武艺尚可,但他连朝廷都不敢反,这份心气却是不成了。
唉,一代不如一代,以后子孙们怕是要被吃得死死的。
张全义已经走远了,没听到这对父子的对话。不然的话,他一定会怀疑这些新来的河北移民,到底是不是“百姓”?
不过,在这等苦寒之地,或许只有这些狠人,才能站得住脚吧。只要他们能按捺住性子,畏惧朝廷的军威,不敢造反,或许不是什么坏事。
第三十六章 会猎
“这便是边墙了。”黄岭县北境,张全恩马鞭遥指道。黄岭县就在后世的佳木斯附近,本铁利府属县,今从之。
在黄岭县东南,还有归并伊州、黑州后所置之密山县,因蜂蜜山而得名,同时也是新设的蒙州理所。铁利府、东平府原辖十一州、三十余县,今裁撤、归并为五县,即密山、依兰、黄岭、海西(原沱州,位于兴凯湖西岸,具***置无考,当在俄罗斯境内)、勃利(今勃利县北)。
蒙州五县,在迁移了三千户河北百姓过来后,目前有编户之民六万出头。看得出来,即便扣掉新来的河北人,原本铁利府、东平府十一州的户口还是相当多的,有四五万众,而且这还是被黑水靺鞨大肆烧杀抢掠后的数字,原本更多。
蒙州五县内部的户口差异其实相当大。湄沱湖附近的密山、海西户口繁盛,但黄岭、依兰之类的边墙附近的县份就人口稀少。
像依兰县,若非安置了千余户河北百姓,这地方也就几百户人。黄岭县,塞了五百户河北百姓过来后,才勉强达到了千户。
几百户人就设一个县,对习惯了中原庞大户口的人而言,有点难以置信。但这就是实情,渤海国明面上就一百多万人口,实力有限,开发了百余年,也就这个样子了。
更何况,这里是边墙啊—
张全义策马走近,看着狗啃一般的所谓边墙,凝眉沉思。
说是边墙,其实就是一排木栅栏。木栅栏以北,一直持续到黑水两岸,都是靺鞨人的地盘。
靺鞨人是有越边墙南下劫掠的传统的。薄薄一道木栅栏,也挡不住靺鞨人的脚步,但东平、安远二府又是产粮重地,渤海人不可能放弃,于是在边墙内外反复拉锯。
渤海强盛时,越边墙北上,讨伐黑水靺鞨,最远一次甚至跨过黑水,深入北岸百余里。
渤海衰弱时,靺鞨人南下,步步蚕食。因为这本来就是他们的故土,更温暖,土地更肥沃,拿回来天经地义。
张全义估摸着,如果大夏不来攻取渤海,靺鞨人迟早要慢慢收复他们的故土,渤海人是挡不住的。
即便契丹攻灭渤海,以他们的实力和眼界,或许会控制五京之类的核心地带,但东平、安远诸府就不一定了,很可能会半推半就放弃,承认靺鞨人对当地的统治,并羁縻之。
这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他们一旦衰弱,便如渤海这般,会被靺鞨人打得站不住脚,最终丢掉整个渤海故地,甚至连自己老家也保不住。
哦,对了,他们已经不叫靺鞨人。
圣人刚刚降下德音,渤海国编户之民,称渤海人,严禁出现“粟末靺鞨”之语。被渤海人征服后内迁的靺鞨部落,称靺鞨。
渤海正州辖境外羁縻统治的靺鞨部落,称女真。
两种称呼,把生蕃和熟蕃区别开来,看样子是要对熟蕃动手了,或编户齐民,或贬为部曲,总之要慢慢消化,不能像渤海人那样不闻不问。
“这破栅栏,经不得我一脚。”蒋玄晖下了马,踹了踹已经朽烂的边墙,笑道。张全义、张全恩二人亦笑。
修墙,或许是所有有文法的朝廷都爱做的事。高句丽人修长城以御鲜卑、契丹。
渤海人修边墙抵挡黑水靺鞨。
本质都是一件事,防止你小规模骚扰。
这种小规模的骚扰、蚕食最是烦人,出动大军征讨嘛,因为当地人烟稀少,缺乏补给,远道运输,成本太高,不值得。不出动大军征讨,那就是纵容,会让人家的地盘、人口不断壮大,最终成为大患。
但修边墙真的是最好的办法吗?也未必。渤海人修建了百余年的边墙,而今就挡不住女真人了。
以张全义看来,这其实是女真诸部难得的崛起良机。百余年前他们被渤海人持续不断的北进打断了脊梁骨,如今好不容易熬到渤海衰弱乃至崩溃,这时候不来收复故土,又待何时?
如果灭亡渤海国的新征服者“糊涂”,认为鄚颉、铁利、东平、安远、怀远、安边、定理、率宾诸府没有价值,悉数让给他们的话,那就大赚,一夜恢复百余年前的鼎盛状态,甚至还能收回点利息。
有这么巨大的利益,换你会不会赌一把?湄沱湖两岸阡陌纵横的稻田,不想要?渔获、猎物众多的安边、定理二府不想要?盛产铜铁的铁利府不想要?
养马盛地率宾府不想要?
都是他们的故土,渤海人开发好了,接收过来不香吗?他们已经投下了赌注,大夏朝廷也投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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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山岗之上,突然冒出了一大片旌旗。华州东城城头的窦进长舒了一口气。
八月底的时候,他带了三千龙原府兵众北上,抵达率宾府,得知府尹、刺史等人皆战死,益州为贼人所据,华州岌岌可危,便连连遣使至上京、东京,请求援兵。
等了半个月,援兵终于到了—只是,竟然是圣人亲至。
在城外活动的女真游骑也发现了援军的到来,纷纷打马远去。一些夏军骑兵从山岗上冲下,扬鞭狂追,呼喝连连。
“出城,卖力点!”窦进没有犹豫,点了两千步卒、五百骑卒,大开城门,冲了出去。五百骑兵向着女真人逃跑的方向追去,两千步兵在城外列阵。
不一会儿,百余骑冲到了城下。
天德军都游奕使杨晟看了看窦进,道:“圣人有德音,窦进孤军北上,力挽狂澜,保得华州不失,宜任安边、定理、怀远诸府招讨使,令其收拢残兵,抚慰士民,伺机进讨作乱女真部属。”
“臣遵旨。”窦进躬身应道。
行完礼后,又问道:“不知圣人何时驾临华州?”
“快了。”杨晟说道:“你先把守好华州,准备粮草,圣人最迟晚间便会抵达。我没工夫和你拉扯,这便追敌而去。”
说完,当真挥舞马鞭,直接走了,一点没有停下的意思。山岗之上,天德军的步卒如潮水般涌下。
一营又一营,顶盔掼甲,军纪肃然,鸦雀无声。邵树德在太阳落山前抵达了华州城。
率宾府因率宾水(绥芬河)而得名,原为黑水靺鞨率宾部旧地,治华州。华州位于今绥芬河下游的俄罗斯乌苏里斯克市郊。
后世考古,渤海时期遗存很多。而乌苏里斯克的中文名“双城子”,就源自当地的两座古城。
东城略呈矩形面积67.5公顷。城墙为夯筑,19世纪中叶残高仍达6米,每隔70—90步设一马面,城门处有瓮城。
西城在其西北约2公里处,近似正方形,面积61公顷。城壕保存完好,20世纪初尚深2米。
1916年俄国人费多罗夫发掘东城,在城内发现了火炕烟道、铁器、铁渣、坩埚、陶瓷碎片,以及宋真宗大中祥符、宋徽宗崇宁年间所铸宋钱。城墙基部则有唐开元通宝。
西城内也发现了大量宋钱、金代瓦片及精美的龙头形屋脊装饰。
金国押懒水完颜部首领完颜忠之墓就在东城以北的山丘上,后世出土了“大金开府仪同三司金源郡明毅王完颜公神道碑”及精美的石人、石兽,皆存于俄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滨海地志博物馆内。
率宾府三州,就在上京东侧,城址密布,是渤海国控制力度较强的核心区域了。他没有与窦进多寒暄,直接进了城,然后登上城头。
天德军一部入城,一部毫不停歇,在副使贺瑰的率领下,冲到了附近另外一座山城脚下。
此城位于克拉斯基诺亚尔岗上,率宾水右岸,城墙全长三十多里,依山势而筑,面积超过200公顷,十分雄伟—本为盐州故城,盐州南迁后罢废。
邵树德与窦进等人登上华州城头,看着夕阳下的战场。
这座山城被造反的靺鞨部落所据,大概有三千多人的样子,此时人心惶惶,不知何为。“几千人就想把守这么雄伟的城池,真是做梦,城墙上人都站不满吧。”邵树德说道。“人也很稀松。”天德军使蔡松阳看了一会,笑道:“陛下,儿郎们已攻上城头。”
这座名为临河山城的城池依据山势修建,整体呈狭长的不规则形,城墙又那么长,确实不是几千人可以把守的。天德军士卒都是老手了,一招声东击西,就挑着一个薄弱点搭着扶梯上去了。
“就这些靺鞨兵,你都打不过,还让他们占据城池?”武夫们说话难听,左厢兵马使戴思远看了看窦进,揶揄道。
“他们人太多了,本还有黑水靺鞨数千人在附近,这会却不见了踪影。”窦进有些尴尬地回应道。
“女真人退走了。”邵树德说道:“朕邀黑水三十姓首领于湄沱湖会猎,他们若不去,就是叛逆,王师尽可杀之。”
窦进见邵树德身侧的武将、军校们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压根没把黑水靺鞨放眼里,便提醒道:“陛下,野人甚是凶悍,不可轻忽。”
“史建瑭前后已杀伤女真三千多人,这等顽徒,又不是刀枪不入,朕难道还惯着他们?”邵树德对窦进的印象不太好了,胆子太小,心气已失。
不过,或许这样也好?若渤海人一个个慷慨激昂,奋不顾身,仗义死节,或许自己就要头疼了。先让这些降官降将过渡一番,待局势稳定了,再慢慢换掉。
不远处的山城之上,城门已经被打开,禁军武夫们蜂拥而入。
本有靺鞨人仗着一腔血勇,出城反冲击。结果便有天德军将校大怒,当场脱了衣甲,肉袒前冲,比野人还野,一下子就将敌人的攻势冲了个七零八落。
“好!”城头上响起一片喝彩之声。靠盔甲保护自己,算什么男人?
真男人就该肉袒冲锋,杀他个七零八落!窦进看得目瞪口呆。
这股“歪风邪气”,到底从哪开始刮起来的?他读过史书,事实上早年还去长安考过进士,但没考上。他知道李嗣业肉袒冲锋,一战击破当面敌军,稳住了阵脚。唐军之中的歪风邪气,还没消亡啊。
大夏禁军看样子也继承了这种传统。明明盔甲精良,但有时候就有武夫脑子发热,扒了衣甲带头冲锋,真的野!
“查查此人是谁。”邵树德一拍女墙,道:“若还活着,朕赐他宫人两名。”
窦进汗颜,圣人还在助涨这种“歪风邪气”,不过,看样子挺有效的。天德军确实很勇,这会已经冲进城内,大肆砍杀,而靺鞨人则从各个门内涌出,疯狂逃窜。
唉,他视为心腹大患的临河山城贼众,顷刻间就被天德军击溃了。渤海国这副文弱的模样,还是老实点吧。
“蔡松阳。”邵树德喊道。“末将在。”
“益州尚为作乱贼人占据,你遣两个步兵指挥、两个骑兵指挥南下,将其攻克。”“遵命。”
“动作要快。过几日朕便会北上,不要耽搁太长时间。”“遵命。”
率宾府北以俄罗斯境内的克德罗瓦亚山为界,接怀远府,南隔大龙岭与龙原府相接,西面是上京,东面则是定理府,除华州外,还有两个属州,即益州和建州。
益州在今海参崴附近的渤海古城。
建州在今东宁市大城子古城。城似长方形,周长3575米,渤海国中晚期间所筑,离这会时间不长。辽代在此设节度使、刺史,金代沿用之,出土了大量铜镜、铜佛等渤海国文物以及近代遗物。
比起辖六州的铁利府,只有三州的率宾府虽然地方不大,但因紧邻上京,发展较快,城池密布、人烟稠密,一直到辽金时期都是东北重镇。
渤海国时期,更是重要的牧场,又有渔盐之利,每年输往上京数十万头牛羊马驼,供老爷们消费。这样的地方,自然要快速清理完毕。免得被靺鞨人肆虐久了,州县残破,那损失的可都是自己的财富。
太阳渐渐落山,寒意扑面而来。
邵树德身上穿着厚重的黑羔羊皮大衣,默默感受着北地肃杀的气候。
上京在赶制羊裘大衣,还搜刮了不少渤海人的库存。皮裘、毛衣在身,还有猪膏涂着防寒,冷是不太怕了。
但这边的事情还是要尽快料理结束。
第三十七章 瓦解
建极八年九月三十,铺天盖地的沙陀兵马已经清理完了湄沱湖西岸,若非接到了圣命,史建瑭就要率军东行,对女真人展开新一轮的打击了。
但即便到此为止,他也立下大功了。
自西往东,上千里的距离,数万沙陀兵马一路前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铁利、东平二府内的靺鞨乱兵杀得哭爹喊娘,前后俘斩近万。就连圣人刚命名的女真,他们也杀了四千上下,毫不手软。
别说以往在晋王帐下时不卖力。事实上圣人给了他们很多赏赐,甲具、器械也更新了,走到哪里,补给都很完备,这仗就打得很痛快。
从军十余年,第一次把所有精力专注在战斗上面,实在太轻松了。
“什么?李嗣源、周德威又败贼人?”在海西牧马之时,史建瑭听到了上京抄送过来的军报,非常吃惊。
李嗣源消灭危氏兄弟之后,又斩卢光稠,破虔州。潮州刘岩亲自领兵来救,为其所败,天成军一度追入潮州境内,大掠而还。
周德威率岢岚军南下。钟匡时大惧,也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举洪、袁二州而降。吉州未降,投靠马殷,周德威已遣江西降兵为先锋,进讨吉州。
短短数月时间,江西八州就只剩个吉州了,风云变幻之速,令人惊愕。
“江西那么好打,还有钱。若派的是我等南下,大伙也能发笔小财。”看到以前的老兄弟们一个个起
飞,史建瑭心中分外难受。
是的,以前看到他们没被重用,很是忧心。可现在看到他们在南方纵横驰骋,立下大功,眼见着要飞黄腾达了,心里那股酸劲,就怎么都压不住了。
与之相比,播州蛮獠纷纷投向罗太汪,高仁厚攻破州城,擒杀杨端的消息,就一点感觉都没有了——老高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嫉妒不来,也羡慕不来。
不过仔细看看,南方战局似乎很明朗了。
荆州赵匡凝献地入朝,洪州钟匡时挟二州之地投降,听闻岭南西道叶广略以自己老迈无能为由,请求
入朝为官…………
诸侯纷纷束手入京。现在压力给到了杭州钱镠、福州王审知、广州刘隐身上,他们会不会也跟着入朝呢?
至于马殷,估计还得打一顿,知道怕了以后,态度才会有转变。
恍惚之间,南方能立的功劳已然很少了。这一个个投降得也太快了,不给大夏武人们立功的机会啊。
史建瑭走出了大帐。
风略微带着点寒意,万顷碧波之上,偶有小船划过。
大湖对岸,就是女真人的营地了。
根据这几日的情报,已经有一些部落畏惧大夏兵威,不打算留下来“***”了。但还是有很多人留在此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史建瑭有些不理解,女真诸部原本散得到处都是,能聚集两万余人在湄沱湖,多半是禁军在各处的活动,将他们压迫到了这一片。
既如此,怎么还那么自信呢?真以为自己刀枪不入?
野人就是野人,不见棺材不掉泪。
完颜休又回到了湄沱湖,焦头烂额。
郿州城内外,已经成了一片鬼蜮。
抵抗的男人已经被杀光,妇孺成了战利品——这便是很多人不愿意走的原因,家里那黄脸婆,终日干农活,实在看不过眼,和渤海国香喷喷的大户人家的妇人一比,简直可以扔掉了。
“爷爷,在你回来前,乌延氏、蒲察氏的人送了一些渤海妇人过来。”兽皮帐内,完颜休之子完颜陵走了过来,轻声说道。
完颜休瞥了他一眼,见儿子脸上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笑道:“看上了?”
完颜陵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特地挑的,都是渤海名门,带着孩子,还可以生养。”
“有心了。”完颜休一脸欣慰之色。
他知道,带着孩子的妇人是最抢手的。有孩子,证明可以生养,容易生养。带过来的孩子,可以当自己的养,长大后家里便多个知根知底的助力。
“乌延氏、蒲察氏为何突然态度大变?”完颜休问道:“他们人呢?怎么不来见我?”
“爷爷,就在外边呢。先前他们不愿派人去见夏主,这会吃了几个败仗,知道厉害了。”完颜陵说道。
完颜休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儿子。
完颜陵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了,这事确实是他自作主张,没有征询父亲的意见。
“你——”完颜休想了想后,道:“从明日起,改叫王陵,即刻南下,去给大夏圣人厮杀,博取富贵吧。”
完颜陵脸色一片苍白。父亲有好多个儿子,他虽然是长子,但家业可从来没说要交到他手上。看如今这情况,竟然要被赶出家门了?
“别多想。”完颜休叹了口气,道:“你没去过中原,不知道中原的富庶、强盛。夏主素来有招募各地勇士当亲兵的做法,你要把握住这次机会。他是个慷慨的人,尤其喜爱勇士,跟了他,财富、女人都不会少,其实是一场造化。让乌延家、蒲察家的人进来吧。”
完颜陵的脸色稍霁,点了点头,不敢违拗父亲的意志。
不一会儿,乌延氏首领乌延壹、蒲察氏首领蒲察尼堪走了进来。
“怕了?”完颜休自顾自地嚼吃着一条红艳艳的咸鱼,语带嘲讽地问道:“在哪里吃的亏?”
乌延壹、蒲察尼堪对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
乌延壹说道:“都道夏主是通情理的,咱们受他之邀,南下攻渤海。事到如今,就要赶咱们走,像话吗?”
蒲察尼堪也说道:“素闻夏主一言九鼎,宽厚慷慨,怎地现在这么吝啬?他不给好处就打发我们走,那不成了傻子?”
“在哪里吃的亏?”完颜休加重了语气。
二人一窒。
半晌之后,乌延壹垂头丧气地说道:“在海西被沙陀人冲了一下,人走散了,死了干把。”
“在宁州被一个叫徐浩的老头缠上了,我兄弟被他斩了,死了八百人。”蒲察尼堪说道。
“死得不少啊。”完颜休说道。
两人脸色不太好看。
“夏军兵分三路北上,已快到湄沱湖了,如果集众厮杀,你们觉得打得过吗?”完颜休问道。
“那个沙陀兵太恼人了,如果他们不来,或许还可以打打。”蒲察尼堪想了想,道。
“你是真不懂。”完颜休突然笑了,道:“沙陀兵是夏主的奴婢,其实不怎么能打。之所以让你们觉得难以对付,是因为他们更会打仗。更会打仗懂吗?”
这就像一方实力100,另一方80,但却打出了碾压的效果,问题出在哪里?
“真正能打的是禁军。”完颜休吃完咸鱼,将鱼尾扔给了狗,继续说道:“你们也知道我在南边当官,见过禁军的战斗力。去年来的天雄军,那可真是一支劲旅。你们打不过,我也打不过,各个部落的勇士全部聚集起来,也打不过。今年天雄军没来,但来了铁林军和天德军,既然都是禁军,我想应该都不差的。”
“别尽说丧气话了,你就说该怎么办吧?”乌延壹不耐烦地说道:“如果连你们完颜氏都没信心,那这仗打不了。不光你们,纥石烈氏我看也不太想打了,他们在东平府吃了点小亏。”
“都不想打了?”完颜休脸色一肃,问道。
两人迟疑了一会重重点了点头。
“不想要夏主给个说法了?”完颜休又问道。
“我们已经抢够了…………”
“不想要土地了?”
“土地以后再说……”
“那我建议,趁着夏军主力尚未齐至,你我三家一起向南,恭迎大夏圣人。”完颜休建议道:“如何?湄沱湖聚集着这么一大群人,你觉得夏兵来了,会不会趁机一股脑灭了?”
“这样有用吗?”乌延壹疑惑道:“如果夏人铁了心要杀我们,纵然提前示好,怕也无用。”
“你不懂。”完颜休摇了摇头,说道:“当年渤海人为什么修边墙?因为他们扩张到这里,已经是极限。再向北,费时费力,毫无价值,甚至可能还要吃大亏。换了夏主前来,你觉得他对黑水有兴趣吗?既然没兴趣,那就不会管。即便杀光了湄沱湖这边的人,只要没法一直占着黑水,早晚还是要面对咱们。更何况他也杀不光,咱们在部落里还有不少人,夏主继续向北,天寒地冻,所得甚少,而风险极大,他不会这么做的。”
“你这么说,听着有点道理,但总觉得还是有点问题。”乌延壹说道。
“我也觉得不太可靠。”蒲察尼堪迟疑道。
“罢了!罢了!”完颜休不意自己一番好心,却被人百般怀疑,顿时气结道:“我明日便召集族中勇士南下,你等自便。滚吧,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两人磨蹭着不肯离去。
“贪!贪!贪!”完颜休长叹一声,道:“贪婪害死人啊。”
“完颜休,我只问一句。”乌延壹说道:“我家也有子侄在落雁军,按理来说我不用担心什么。今日只有一个疑问。”
“说。”完颜休有些好奇问道。
“夏主国中可有乱子?”乌延壹问道。
“没有。该收拾的,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在北边拓地千里,连战连胜,国内还没不开眼的敢造反。”完颜休说道。
“那我听你的。”乌延壹说道:“大不了,又一个渤海国罢了。”
“我也听你的。”蒲察尼堪说道:“反正这次抢了这么多粮食运回去,也不亏了。”
完颜休欣然看着二人,道:“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为了大家好。对了,纥石烈等部,如果他们也想南下,可一并喊上。”
突然之间,狂风骤起,夹杂着细碎的雪花,劈头盖脸直往人脖子里钻。
邵树德骑着骏马,感觉到了明显的寒意。
“冬,十月,丙申朔,上至蒲沟驻马,督填道诸军渡渤错水,暴风雪,士卒沾湿多死者,敕然火于道以待之。”
李世民从辽东撤兵,十月份渡辽河的时候,遇到暴风雪,士卒衣服被打湿,死者众多。
唐军缺皮衣啊!
邵树德看着跟在身边的天德军将士,一共万余人人手一件羊裘,多是龙原府、率宾府贡献的。另外,嗯,他们也从渤海老百姓手里征集(抢夺)了一批。
铁林军等部从上京北上之前,就在准备羊装,一共搞了三万多件,如果再从民间征集一番,便不缺了。
至于沙陀人,他们本就是部落形式,皮裘自然不缺。
在辽东打仗,尤其是深秋、隆冬,没有皮衣是不行的。
府兵制之下,一切衣甲、粮械自备,李世民的十万府兵,又有多少人准备了皮装呢?怕是没几个。
还好夏军有准备。
但饶是如此,刺骨的寒风,依然让将士们不太适应,士气有些低落。
邵树德叹了口气,本还想去黑龙江转转,打个卡,史书留名的,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辽东早寒,冬将军威武,奈何奈何。
“陛下,游骑回报,有女真完颜氏等五部南下恭迎。”天德军都虞候谢彦章策马而来,禀报道。
邵树德抹了一把眉毛、胡须上的细碎雪花,问道:“猥集在湄沱湖东岸的女真人都在做什么?”
“有几部畏惧天威,跑了。有几部南下恭迎。剩下的士气受挫,估计快散了,大军一至,冲杀一番,敌众定然大溃。”谢彦章答道。
“好。”邵树德满意地看了一眼谢彦章。
其实这样也好。被分化的敌人,总比抱在一起,众志成城的要好。兵法的奥义,可不就是将自己的状态提高到极致,然后不断削弱敌人的状态,令其士气低落、兵无战心,最后一举击败么?
“加紧北上,会一会这帮野人。”邵树德大手一挥,下令道。
谢彦章的功劳,邵树德都记着。
汴州城破之时,将张惠送来,他多了一儿一女。不知道多少个夜里,他抱着张惠柔软温暖的娇躯,心灵宁静,酣然入睡之时,都会想起谢彦章的功劳。
以后可以给他多加加担子!
第三十八章 多么痛的领悟
建极八年十月初五,小雪。
数日前还碧波万顷的湄沱湖,一夜之间就冻上了。
茂密的森林之中,鸟儿绝迹,野兽不见踪影,树枝下挂着脆脆的冰晶。
衰草之上,雪一块一块的,尚未堆满整个原野。马儿不耐烦地低头嗅嗅探探,又抬起头,看向军营方向,那里永远会“变”出好吃的豆饼。
“土地没有得到充分利用。”邵树德坐在营帐内,吃着热乎乎的米粥。
帐外挂满了毡毯和毛皮,帐内点了几个火盆,虽然做不到温暖如春,但也足够暖和,他甚至把黑羔羊皮大衣都脱下了。
渤海人大力开发湄沱湖两岸,在这里设了十几个州、几十个县,论城镇密度是相当高的。但可能离边墙太近了,且自前唐信宗朝以来,对黑水诸部的威慑力、控制力慢慢减弱,寇边事件时有发生,导致二三十年来部分百姓南逃,土地播种面积逐渐下降。
好好一个鱼米之乡,怎么就变成这副鬼样子?宫人端上来了肥硕的鲫鱼。
湄沱湖之鲫嘛渤海国有名的特产了。上京的老爷们非常爱吃,即便冬天也让人下湖钩鱼,送往上京。
邵圣今天享用的,也是武夫们凿开冰面,然后用铁钩钩上来的鱼。味道只能算一般,但胜在名特产光环加持,吃着也觉得不错了。
他在这边慢悠悠地吃早饭,完颜、乌延、蒲察、纥石烈、仆散五家的首领却在寒风中静静等待着。他们并不是空手来的,事实上带了不少财物:五个氏族凑了钱五百缗、柞绸千匹、豚猪五百口、牛羊马匹三千—大部分都是抢来的。
但抢来的也是自己的财物啊!
君不见,黑水诸部的男男女女兴高采烈,每天都在往回运送粮食及各种财货。别说今年了,从今往后三年,他们都可以过上比较轻松的日子。
这就是抢劫的好处。以往他们可没本事攻下这么多城池,渤海官军再废,也是能跟他们比划两下的。即便这几年被契丹搞死了太多精兵强将,但边墙附近的诸府驻军,还是有点实力的,当地百姓被征发起来,有老兵带着,也不至于一触即溃。
说白了,他们以前没能力抢到这么多东西。此番如此顺利,还是托了夏军的福。
正所谓善财难舍,不光汉人如此,土人也是这般。这五族能拿出这么多财货,诚意是非常足的了。财货夏人收下了,这让他们稍稍安心。只要肯收钱,那就不是什么大事,还有挽回的可能。
更何况,完颜氏、乌延氏都有族人子弟在落雁军中,他们这次也跟过过来了,虽然军纪严苛,没法见面,但这是一个不错的信号。
“我说······”乌延壹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话。
“闭嘴!”完颜休低斥了一句,目不转睛地盯着帐篷方向。
不一会儿,邵树德走出了帐篷,看了看外间阴沉的天色,又看了看完颜休等人,问道:“来了几家?”
“陛下,完颜氏、乌延氏、蒲察氏、纥石烈氏、仆散氏都来了。”完颜休说道。邵树德点了点头,看向远处的临时校场。
银鞍直已经从七圣州、龙原府返回,尽集于此处。银鞍直的营地旁,百余名五姓子弟身形挺立,站得笔直,正被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这些部落里骄傲的勇少年,此刻一定十分憋屈吧。
以往走到哪里,迎接他们的都是敬畏的目光、恭敬的神态,可曾想到有朝一日,被数千猛男围观,嫌他们这里不行,那里也不行。
但形势比人强,能打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攻定州之时,银鞍直阵列野战,直接把出城厮杀的义武军给砍了个七零八落。
兵发龙原府以及七圣州追袭契丹之时,银鞍直骑战亦不遑多让,将靺鞨、契丹给打了个抱头鼠窜。
这支部队,就和朱全忠当年的厅子都一样,要么是富户、官僚、军校家庭出身的“有材力者”,要么是军中出类拔萃的老兵,要么就是各部落进献的勇士。
上马能冲二十多个回合,直到敌人崩溃为止,下马步战,各种器械照样精通,杀得敌人溃不成军。他们有资格点评天下各路兵马,更何况女真野人。
“百来个少年,没藏着掖着吧?”邵树德问道。
“陛下,最出名的勇士都在这里了。”完颜休回道。
“你在落雁军年余,兢兢业业,上阵厮杀,从来不耍滑头,朕信你。”邵树德说道:“朕欲将银鞍直改编为左右银鞍直,这些少年,先编入右厢,好好学习下军中规矩。”
“那是他们的造化。”完颜休真心实意地说道。其余四人也连连附和。
“你们送来的财货,朕收下了。完颜、乌延、蒲察、纥石烈、仆散五姓,无事。”邵树德又道。只是—这五个姓无事吗?
完颜休有些不安,硬着头皮问道:“陛下,其余诸族怎么办?要不,臣再去劝一劝,定说得他们来降。”
“不用。”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朕的说客,已经去了。”完颜休有些茫然又若有所悟。
黑水三十姓,大部分都来了,在北边诸府攻城略地,“爽”了几个月,所获颇丰。有的部族带着财货走了满足了。
有的部族听闻夏人要来料理他们,畏惧,也走了。
有的部族原本不死心,但在完颜休回来劝说之后,吓得连夜带着抢来的财货遁走。剩下的都是有想法的了,又害怕,又想搏一把。
虽说完颜休带着五姓前出恭迎,但留在那边的,差不多还有十姓氏族。
对这些人—唉,完颜休感觉自己是有责任的,如今他们怕是已经惊慌失措,士气大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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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客”确实出动了。
铁林、天德二军的军属骑兵自南向北,佑***骑卒千余人,外加渤海兵将数千,自东向西,沙陀兵自西向东,跨过结冰的湄沱湖,三路合围,直冲女真人的营地。
其实早在夏皇抵达之前,女真人就已经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开始收缩兵力,不再是之前那副懒散模样了。
但夏军悍然动手,一点不害怕逼反他们,若实出乎这些人的意料。
渤海人总是考虑得很多,实在没法挽回的时候,才出动兵马,诉诸武力。夏国人就有点离谱,怎么这般好战,说动手就动手?
但没人在乎他们的想法了。
开国这一两代人,他们的脑回路与承平百年后的人,当然是不一样的。管你什么野人,不还是蛮夷么?咱们蛮夷打得还少了?有几个成气候的?杀就杀了,能咋地?
铁蹄践踏着营地风雪之中,没有飞来飞去的箭矢,只有刺入身体的马槊,以及被高高挑起的尸体。野人确实有几分血性。
有些人在劫掠了渤海官军后,装备也上来了,挺着长枪,迎着冲撞而来的战马就捅。
马的目标大,还真被他们捅下来不少人。落地的夏兵还没反应过来,很快就被野人拿着刀剑、骨朵甚至木棓乱砸,死于非命的不少。
但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手持步槊、重剑的步兵。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在风中小步快跑。每一次鼓声响起,都停下来整一下队列。如此三回,上万步兵就已经以排山倒海之势加入了战团。骑兵灰溜溜退出了战场,向两侧兜去。
其实他们的战果很大,只不过自己的伤亡也不小,所以不满意罢了。
早就有人对他们说过,步兵对付骑兵,不一定需要结阵的。哪怕步兵阵型被冲破,被分割,只要剩下的人不怕死,胆大心细,抱着以命换命的态度,拿长枪捅人、捅战马,骑兵迟早被打得受不了,主动退出。オ绍
但他们以前都是配合步兵战斗,往往步兵先冲,打得敌人阵脚动摇,士气崩溃之后,再持马槊侧击,没遇到过这种全盛状态的死硬步兵。
今天见识了,有点晦气。于是调转方向,朝女真人的骑兵冲去。
史建瑭率领的沙陀轻骑没有离开,他们兜到了女真后北侧,借着风势,用骑弓袭扰敌军。
这是聪明的做法。女真人正面被大夏禁军步卒冲得七零八落,已在崩溃的边缘,此时被轻骑绕后,狠狠来了几波箭雨,死伤不轻。
这干挨打不能还手的事情,换谁来也受不了啊,于是,自然而然地崩溃了...···离城池近的女真人,仓皇奔回了郿州,城内也派出了数千兵马接应。
离城池较远的就麻烦了,眼见着归路被截断,只能向北逃去。方才被迫退出战场的骑兵又回来了。
这次他们面对的是士气崩溃的女真人,可以缀在后面,轻松惬意地收割人头。整个战场,大局已定。
史建瑭派了一部分人追击敌溃兵,自领数千轻骑绕着郿州城转圈,远远盯着高大的城墙。禁军步卒上来了,还有部分收拢来的渤海兵,将郿州团团围住。
他又回头看了眼一片狼藉的战场。
郡州城西、湄沱湖东这片空旷的原野之上,原本遍布帐篷、地穴、车马、栅栏,女真人在此欢声笑语,吃吃喝喝,快活无比。
转眼之间,营地就被冲了个七零八落,尸横遍野、血染草原。邵圣真是从来不说废话啊!史建瑭深吸一口气,心中暗叹。当他问你服不服的时候,你最好认怂。
不服的下场,就是那几千具尸体。
郡州城里的诸位氏族头领们,不知道有没有领悟到什么。“吱嘎!”风雪之中,郿州城的南门突然打开了。
史建瑭手搭凉棚,用力眨了眨眼睛,确实没看错,城门打开了,这是要突围么?但看着又不像。他策马靠近了一些,这回终于看清楚了。
出城的只有百余,看他们装束,多是各个氏族的上层人物。有人牵着羊,有人推着车,有人拿着······乐器。
史建瑭大笑三声,贼人终于想通了,就是代价有些大啊。
第三十九章 拜倒
追击溃敌的兵马陆陆续续回营,带着大批俘虏。邵树德站在望楼之上,远远看着。
俘虏们大多垂头丧气,低头不语。
有些人似乎还不服,认为这仗败得太冤枉,没有发挥出他的实力。这就是野人!
邵树德笑了笑。打仗,就是想方设法让敌人不舒服,各种别扭、郁闷,一身力气施展不出来,十成本事打不出五成。
这些让敌人状态下降、发挥不出真实实力的办法,就叫兵法。
谁和你面对面比拼力气、比拼吃苦耐劳的能力?战阵厮杀,可不就是扬长避短。不过这些俘虏的素质倒也不错。
吃苦耐劳、服从性好、有一股子血勇之气,其实是很不错的兵源。
他记得著名的出河店之战,一千二百女真兵,下马步战,打崩了七千辽兵,猛冲猛打的劲头确实不错。
而女真野人,因为多生活在山区,素来以步战闻名,是非常优良的步兵种子。即便到了明末的后金,步兵也是非常出色的,契丹、蒙古骑兵在他们面前,简直就是土鸡瓦狗一般。
俘虏的三千多壮丁,他不会放回去了。以后征战西域,还有这些人卖命的地方。甚至于,可以移民一部分女真人去西域嘛。
沙陀人原本生活在安西北庭一带,后来被吐蕃迁移到甘州、凉州,再逃奔唐廷,被安置在丰州、胜州,又被迁移到代北,如今要被邵树德弄到东北了。
这般乾坤大挪移,万里大移民,可不就是大夏各民族慈父该做的事情么?“陛下,诸部贵人到了。”储慎平在下面轻声呼唤。
邵树德收回目光,下了望楼,然后在银鞍直武士的簇拥下,举步前往会场。
会场在湄沱湖东岸、郿州城西,就在战场附近—湄沱湖东为安远府郡州,西为东平府沱州,这就是湄沱湖名字的由来。
这一片,毫无疑问是后世俄罗斯境内了,大致在斯帕斯克一带。此时已搭起帐篷,诸氏族头领献上猪羊、猎物,战战兢兢地跪伏在雪地里。
邵树德抵达之时,在完颜休的带领下,诸族头领齐声用汉儿语喊道:“吾皇万岁!”何前倨而后恭也!
邵树德暗哂,坐在了他的虎皮交椅上。夏鲁奇、种彦友二人按剑侍立于侧。“都起来吧。”邵树德仔仔细细看着诸部首领,道。
黑水靺鞨三十姓,其实就是三十个氏族,氏族与氏族之间结合成部落。单个氏族的人口有多有少,少则数百人,多则数千。
完颜氏应该是实力比较强的氏族了,乌延氏也是。相较而言,秃丹、阿迭等氏族就要弱不少。但不论强弱,氏族首领的经济条件应该是不错的—
头戴盔,足著长靴,身披裘服。
裘服之上有花纹,两肩之上有披肩,披肩很长,一直延伸到手腕部分。
裘服的质地,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应该是貂鼠皮或青鼠皮为主,偶见狐貉皮、羔羊皮。首领们都挺有钱嘛!渤海势衰,压榨不够狠了,一个个便小有积蓄,可以可以。
首领们身后还跟着一些随从,应该是部落武士了。邵树德看了看,他们多穿着獐鹿之类的皮衣皮裤。
再结合战场上看到的情形,普通女真人穿着牛羊、猪马、猫犬、鱼蛇之皮做的衣裤。
嗯,首领穿貂鼠皮,“中产阶级”穿獐鹿皮衣,普通人穿羊皮、猪皮、狗皮大衣,最穷的穿鱼皮,阶层分明—看样子,即便是在野女真部族之中,“鱼皮***”也是最底层的炮灰,首陀罗无疑了。
“天寒地冻的,朕也没许多话,今只讲三条。”邵树德清了清嗓子,道。众人屏息凝神。
“朕邀你们南下攻渤海,你们来了,这很好。”邵树德说道:“若只劫掠些财
物便退走,朕也懒得说什么。但你们千不该万不该,竟然想占着铁利府、东平府、安远府不走,还煽动内迁靺鞨作乱,此尔等之罪也。朕一贯开明,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尔等有功,可赏。所劫掠之财货,朕不会问你们要回,自带回家去即可。但尔等有过,便须罚。战场俘获之人丁,朕欲带往沈州。除此之外,黑水三十姓,尚需罚三千人丁,尔等可有异议?”
这是相当严重的惩罚了,诸族头领听了眼前一黑,差点晕倒。不过他们现在被困在郿州,形同人质,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还能反抗不成?
“无异议。”“我认了。”“陛下圣明。”
首领们苦着脸,心中滴血。邵树德轻笑一声。
女真人口不丰,历史上辽国时期,女真不过十万户,即便一户人口稍多,总人口也在一百万以内,大概率只有几十万人。
在本时空尚未趁着渤海衰弱南下蚕食地盘的黑水三十姓,局促在黑龙江两岸,撑死了也就十万人,能拉出三万男丁都算你厉害。这次被抽走六七千,战场上也死了几千,至少三分之一的实力没了,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恢复。
至于说清剿干净,这个确实做不到。看看人家居住的地方:
一、同江、伯力一带的黑龙江、松花江两岸。
二、佳木斯以北、以西,黑龙江以南的山岭、平原之上。三、大庆一带的北大荒,与室韦人地界相接。
四、黑龙江以北、俄罗斯境内的山岭、河谷地带。
五、俄罗斯境内的锡霍特山脉、日本海沿岸。
四和五中涉及到的女真人,就不是黑水五部了,而是曾经依附他们的窟说、莫戈、思慕等附庸部落,并非这黑水三十姓。
这是五个大的居住区域,零星的还有很多。可以看得出来,分布得很散,地形复杂,天气寒冷,这次就有不少部族没来,因为太远了一一清剿的话,不说此时天气不适合,即便适合,成本也太高,不值得。
事实上渤海人的做法是对的。他们的边墙位置很合理,边墙之外,即便还有一些相对富庶的平原,但也不多了,这样就能有效控制住他们的人口—人口繁衍,需要资源的,地方就那么大,能养活的人其实是有数的。
不要让他们进入温暖的地方,这是原则。所以,邵树德顺势提出了第二条。
“其二,渤海国的边墙,为大夏与尔等之边界,不得擅自逾越。”邵树德说道:“不过尔等也别自弃,黑水诸部亦是大夏子民,亦是朕之赤子。朕欲置铁利、宝露、同江、黑水、鲸海五州,许尔等土官世袭,但不得相互吞并,当永为世好。每年入秋后、正旦前,诸部需至永和宫、永宁宫、永定宫缴纳贡赋,兼可互市。”
永和宫已经设立了,在后世镇赉县一带,是沙陀部的牧场。
永宁宫、永定宫将是萨葛、安庆二部的牧场,今年没时间了,将在明年征发渤海民众建立。原则上来说,一个设在松花江下游,一个将设在乌苏里江流域。
唯一的问题就是,沙陀三部原本住在代北,离中原很近,多半不愿意到这么荒凉的地方生活。这里要啥没啥,穷得掉渣,有钱都买不到东西,心里没怨气是不可能的。
邵树德之前就得史建瑭密报,沙陀军士多有怨言,很多人请求回河东居住。这个呼声不得不认真考虑。
沙陀人最先待的河西一带也不富裕,被吐蕃祸害之后,更是大不如前。如果真要对比起来,不一定就比背靠渤海国的永宁宫、永定宫好多少,但问题在于,他们过过好日子了,再过回苦日子,不一定乐意。
邵树德思来想去,得多管齐下给予好处—人家都给你戍边了,不得有扶助政策?
扶助政策一个是金钱
方面,一个是升迁渠道,都要给予照顾。具体的细则,还要再想一想,毕竟一个不好,弄成北魏六镇起义就搞笑了。
另外,辽东道要发展好。渤海国自己就有一百多万人,再移民一大批汉人过来,平稳发展几十年,人口滋长之后,这两个边地行宫牧场的日子就没那么苦了。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后世子孙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别被人一个忽悠,就把他立下的诸多优待政策给废除了,那样保不齐沙陀人就和女真人合流了。
唉,古典时代,要维持一个庞大的疆域,真的太困难了,总感觉在给后世子孙埋雷。但他不可能面面俱到,也不可能尽善尽美,后人的智慧听起来有点不负责任,但有时候真的挺重要。
“这一点尔等可有异议?”说完之后,邵树德看着众人,问道。“无异议。”众人能有什么意见?
土官世袭其实是好事,虽然不一定能严格执行下去,但总比没有好。
互市更是他们急需的,傻子才不要。
至于缴纳贡赋,渤海强盛时就有。他们甚至修建了很多狗爬犁驿站通往黑水两岸,时不时有耀武扬威的“天使”过来,额外征收赋税乃至人丁。
“第三件事,各氏族轮流派出子侄辈,入洛阳两大内宿卫,为期两年。”邵树德又道。“无异议。”这次没等邵树德问,氏族头人们就纷纷答应。
这也是好事。
子侄辈入洛阳宫廷,说是当侍卫,其实是给你一个升官的机会。即便当不了官,两年宿直期间,也能领到不少赏赐,回部落后地位也会提升。
大夏圣人还是很讲究的,知道给边远地带的穷苦人机会。而且,看大夏王朝这副凶悍的模样,整个朝廷从上到下估计没几个善人,将来各种战争少不了,前往洛阳的子弟,一定也会牢牢抓住机会,拼命博出位。毕竟,比起中原百姓,他们的日子很苦,上升渠道也窄,不拼命是不行的。
“既然都答应了,那便要遵守。谁若反悔,大伙共诛之,朕也会派遣大军镇压。”邵树德说完,口气一缓,笑道:“渤海人欺压你们,朕不会。以后都好好过日子,和和美美不好么?喝酒,吃肉!”
“圣人英明。”众人大呼道纷纷拜倒在地。
恰好此时雪停下了,于是露天摆放酒食,众人围坐于篝火前。炒米、蒸饼、胡饼、汤饼、肉油饼、松糕、米粥摆满了毯子。葡萄酒、果酒、米酒、烈酒应有尽有。
新钩上来的鲫鱼、女真人献上来的鲟鱼、海里捕来的腌鲑鱼、牛羊肉、黑猪肉、鹿肉等等······
酒宴开始后,邵树德暗暗观察女真各氏族头人们的表情,发现他们在喝酒吃肉时非常欢快,说笑连连,这把他整得有点不会了。
老子刚杀了你们几千人,就没点反应?
即便慑于兵威,不敢做出悲伤的姿态,但也不至于如此欢快啊?看起来又不像是演的,这些粗人也没这种城府和演技。
难道黑水一带严酷的生存环境,早就让这些人对生死漠然以待了?还是氏族头人们更像政客,对族人的死伤没那么悲伤?
正遐想间,完颜休起身离席,到空地中跳了一段舞,众人拍手相和。两名女真少女端着新制的食物,跪倒在邵树德身边,高高举起献上。头人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都转了过来。
邵树德看了看,轻笑一声,抓起生兔干塞进嘴里,大嚼起来。众人有些动容,纷纷叫好。
生兔干是女真传统食物之一,外人一般吃不惯。另者,这是完颜氏带来的食物大夏圣人面不改色吃下,这份胆略确实异于常人。
完颜休也走了过来,心悦诚服地拜倒,道:“吾皇万岁!”
两名少女得他示意,一左一
右上前,抱着邵树德臂膀,脸红得无以复加。邵树德哈哈大笑。
女真妇人就那个样子,模样不说丑,但风吹日晒的,能美到哪里去?身上味道还重,老远就闻到,不过他还是收下了,回去做个宫人打杂也是好的。
乌延壹见状,也起身跳了一段舞。
舞至中途,同样两名少女红着脸过来,奉上一盆新制的食物。
邵树德用力控制住面部肌肉,将微笑固定住,伸手抓起一段生鹿舌,蘸了蘸盆里的酱,塞到嘴里,慢慢咀嚼。
乌延壹跳完,上前拜倒,口呼道:“吾皇万岁!”
两名少女扑入邵树德怀中,将完颜氏的女子挤到一边,惹得她俩怒目相视。
眼见着又要有人跳舞,邵树德有点吃不消了,眼神连连示意,落雁军都游奕使述律婆闰立刻起身,跳起了舞,还契丹语、汉语夹杂着唱道:
“夜宴设罗(奢盛)臣拜洗(受赐),”“两方厥荷(通好)情斡难(厚重)。”“微臣雅鲁(拜舞)祝若统(福佑),”“圣寿铁摆(嵩高)俱可忒(无极)。”
邵树德抚掌而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压下了胃里的翻腾。草他大爷,谁再敢上黑暗料理,我真翻脸了!
述律婆闰唱跳完毕,拜倒于地:“吾皇万岁万万岁!”
接下来头人们一个个献舞,跳完之后,纷纷拜倒表示臣服。还好,食物都比较正常:乳粥、腌鱼、烤肉、羊肉饼等。
众人跳完,邵树德也哈哈大笑,脱了黑羔羊皮大衣,起身离席。而随着关西舞王上场,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
左旋右跳,明快激烈的胡旋舞在夜幕下大放光彩。萧十五娘亲自指点的舞姿也十分到位,但没有任何妖娆的意味,充斥着一股杀伐场上老男人的阳刚意味。
舞罢,全场肃然,继而欢呼声四起,所有人都拜倒在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德军使蔡松阳、铁林军使符存审在远处相视一笑。
中原天子,有这么与胡人打成一片的吗?圣人的成功,并不是偶然。
第四十章 走与留
湄沱湖会盟十分成功。
最重要的是硬实力,蕃汉兵马近十万,压迫性十足。事先又通过政治手段分化瓦解了女真人,战略战术得当,随后发起突袭,把土人打懵了,奠定了一切的基础。
硬实力之外,软实力也十分重要。
很多时候,中原朝廷就是不注重软实力、影响力,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其实,你拉下点面子又能如何?能省很多钱,少很多牺牲,减少很多麻烦。
大部分氏族首领在第二天就离开了,让出了郿州城,全数退往边墙之外。邵树德信守承诺,让他们带着抢来的财货离开,每个头领还额外赏赐了一批财货—都是非常实惠的生活日用品。
完颜五氏被多留了一天。邵树德请他们饮茶,顺便观摩禁军演武。这是应有之意。
三四万禁军将士充当了一回演员。湄沱湖之畔,杀声阵阵,豪气冲天。仿佛只要他们愿意,一切来犯之敌都将被砍翻。
完颜休不是第一次见了,但乌延壹、蒲察尼堪等人却看得双眼放光。真男人,就该统御如此强军,横扫天下,执敌君长问罪,掳其美妇亵玩。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们深刻认识到,女真诸部固然悍勇,但其他方面还差得太远。战术打法、武器装备、技艺水平、军事纪律等等,全面落后。
他们唯一的取胜之机,就是等中原人的军队各方面都大幅度退化,然后或许可以凭借血勇之气击败他们。
经历了这么一番“思想教育”后,完颜五氏更加“心悦诚服”,邵树德又各赐他们茶叶百斤、锦缎三百匹,才放他们回去。
十月初九,趁着雨雪稍止,邵树德在银鞍直的护卫下,策马北行,越过边墙,抵达同江西南的松花江北岸,徘徊了半日。
没有任何文明的痕迹。
密密麻麻的原始森林从平原一直延伸到山上。想要开发这片区域,砍树是首要之务。土人是没这个本事了,生产力水平太差,即便给了他们上好的三江平原,开发进程也会极其缓慢,这令他稍稍安心。
本欲继续北行,无奈大雪忽至,只能惆怅地放弃了。他知道,这就是他这辈子所能达到的最北区域了。
时也,命也。对一个十分执着于后世疆域的半现代、半古人而言,有些机会,错过了也就错过了。他把冻得瑟瑟发抖的张素卿请进大帐,亲自为他生火取暖,令作一副《夏皇在那水上》—那水,即松花江。
作完画后,小心翼翼地收起,最后看了一眼千里冰封的北国雪景,然后头也不回地南下,于十月十八日返回了龙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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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部兵马其实已经撤走一批了。
安东府兵走得最早,八月就回家了。
沈、瑕、仙三州的府兵于九月镇压完渤海人的叛乱后,也回家了。
九月底、十月初,邵承节领威胜军在南海府、龙原府、鸭绿府连续镇压叛乱,一番血腥的杀戮过后,乱平,威胜军又遣一部南下乐州,威慑蠢蠢欲动的高丽人。
说真的,即便对这个儿子有这样那样的不满,但仔细想想,优点还是不少的。至少他打仗十分勇猛,很对武夫们的胃口,也熟悉军中事务。
从需要消耗多少物资、路途中会损耗多少、如何分发之类的后勤琐事,到鼓舞军队士气,发现敌人弱点,制定战术计划等等,都很精通。
即便称不上名将,也是一员良将,打仗干脆利落,喜速战速决,至今胜多负少—如果他用兵再沉稳一些,胜率还能提高,但战争进度可能会被拖慢。
这就是他的性格,性格决定了这样的打法,邵树德也认了。
大夏家底厚,像承节这般迅捷如火,胜负立分的打法,朝廷输得起。
而且这会是开国初期,名臣良将较多,经验十分丰富,中下级军官的战场阅读能力、主观能动性很高,其实还是很匹配他这种战术的。
如果是承平百年之后,那又另当别论了。天德军在会盟结束后,就直接返回中原了。
邵树德特地检查了一下,确保每个人都内穿羊毛衣,外有羊裘大衣,再戴上皮帽,脸上涂满猪膏,防寒措施做到位。
十八日当天,佑***也走了。邵树德将新得的六千女真丁壮编入该部,又挑选了一些渤海降兵中的精壮,令其扩编成了两万人,返回北平府。
十月份固然下雪了,但以这些年的经验,还不至于太大,道路勉强能行,就是要做好防寒措施。如果像李世民那次从辽东撤退,没有丝毫准备的话,一旦被大雪打湿衣服,冻死的就不是一个两个。
其他各部陆续撤走,但铁林军、银鞍直还不能走,因为上京地区又爆发叛乱了,符存审带了数千人,冒雪出征,直到十月底才返回。
渤海人已经有了粗浅的族群意识,治安战估计还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更何况B树德还想对各靺鞨部落下手,编户齐民,势必又将引发动乱,短时间内辽东道很难稳定下来。
十月三十日,邵树德带着酒肉至上京北苑的铁林军驻地,大酺全军。他还令各营挑选了些有威望、有勇力的军士,一共数十人,亲自设宴招待。
“今年要在龙泉府过年了,儿郎们或有怨言,朕知道。”邵树德举起酒杯,道:“先满饮此杯。”众人一同举杯饮尽。
邵树德刚才那番话,若换个人来讲,可能就要面对军士们的嘲讽和牢骚了。但慈父的威望太高,大伙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纵有不快,也不好表现出来。
“其实当兵卖命这又算得了什么。”一年逾四旬的老兵说道:“当年戍守山南、河陇,一去就是两载,不都是就地过年?”
邵树德一听,知道这是老人了,立刻起身,走到他面前敬了一杯酒,道:“朕有今日,全靠尔等了。”天子敬酒,老兵有些激动,手里的酒都有点洒了,赶忙端起一饮而尽,道:“圣人放心。营中谁敢发牢骚,我自收拾了他。一个个哪那么矫情?咱们关西好儿郎,从来不叫苦不叫累,歪嘴的都他妈是河南人吧?”
河南人不乐意了,一下子站起来七八个,梗若脖子道:“咱们出远门是少,当年梁王也是在家门口厮杀,但那又如何?远征渤海,不还是来了?圣人放宽心,营中闹腾不起来。谁敢闹,从我身上爬过去。”
邵树德哈哈大笑,又举起酒杯,道:“河南武人耐苦战,尊奉军令,我素知之。来,满饮此杯。”河南人齐刷刷倒满酒,一饮而尽。
邵树德挥手让他们坐下。
军中作乱,一般都有刺头组织。而这些刺头,基本上都是各营中最能打,同时又交游广阔之辈,邵树德把他们请来,安抚到位了,军中也就安稳了。
“我到铁林军中时日尚短。”一操着河东口音的武人说道:“但只有一句话,昔年晋王讨幽州,正月里漫天大雪,我等说走就走,毫不含糊。赫连铎引八万骑攻云州,我等将其击败,逐入草原数百里,时已腊月,平地雪深七尺,不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陛下宽仁,赏赐给足,河东武人心中自有一杆秤,都愿为陛下效死。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发牢骚,老子一巴掌扇过去,非得打掉他满口黄牙不可。”
邵树德复大笑,又敬他一杯酒。“陛下......”
“陛下····..”
接下来又有数人起身,争相效忠。
“都坐下。”邵树德双手下压,让众人坐下吃肉、喝鱼汤。
他知道,武夫们聚在一起,不愿意被别人看扁,容易卷起来。但这种鸡血,不可持久,心中还是有些许芥蒂的,接下来还得给予相应的物质奖励。
于是,他说道:“冬日漫天大雪,儿郎们终日窝在炕上,也不是个办法。这样吧,朕欲每旬全军大酺一日,顺便比武,各营勇士皆可参加。营前十名、指挥前十名,都有钱帛赏赐。若全军前十名,钱帛之外,还有北珠、金银器、貂鼠皮赏赐。前三名,额外赐渤海世家美妇一名。”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在座各位哪个没两手绝活?武人最是争强好胜,把死对头压在身下,赢取钱帛、财货甚至女人,岂不快哉?
陛下真是太懂咱们武人的心了!邵树德见状轻捋胡须心中得意。事成矣,军心大安。
******十一月初一朝会。
天光未亮之时,文武百官们就在太极殿外等待了。因为是朔望大朝会,因此辽东道的官员们也来了。
中书侍郎陈诚招了招手,张全义一溜小跑,凑了上去,躬身行礼,用略带巴结的语气说道:“师长有何吩咐?”
“你在参州种黑麦,亩收几何?”陈诚问道。“亩收七八斗。”张全义答道。
“如果辽东广种黑麦,亩收可能上一斛?”“应是可以的。”张全义说道。
“那我就放心了。”陈诚说道。
“师长,其实何必呢?种水稻不就行了么?亩收两斛不成问题。”张全义说道。“我怕辽东突然变冷,种不了水稻。”陈诚说道。
张全义恍然大悟,赞道:“师长就是师长,深谋远虑,仆佩服之至。”张全义拍马屁的声音有点大,引得其他人回头张望。
陈诚咳嗽了一下,低声道:“圣人就住在偏殿,注意仪态。”
张全义下意识向左张望,见到偏殿内已经亮起灯光后,吓了一跳。
邵树德昨晚与陈诚、赵光逢讨论置江西道、岭南西道的事情,很晚才结束,于是宿于太极殿左侧的摘星阁内。
室内温暖如春,他半晌不愿起身。
火坑的威力还是很强的,他现在喜欢裸睡,陪他过夜的女人同样如此。储氏早早就醒了。圣人从背后搂着她,感受着肌肤间亲密无间的接触。
渐渐地,储氏修长洁白的脖颈用力前伸,整个身子像虾米一样弓了起来,眉宇间先是带着一丝难受,顷刻间又舒展开来,眼睛媚得似乎要滴出水来。
锦被轻微起伏着,急促的呼吸声交错响起。
“或可在理州试种黑麦。”太极殿前的广场上,陈诚跺了跺脚,呼出一口热汽,继续说道:“理州多山且寒,有些地方浇水也不方便,正适合种黑麦。”
张全义也觉得有些冷,即便披了狐皮大衣,戴着青鼠皮帽,那股迎面而来的冷风,依然让他感到很难受,恨不得圣人这会就升御座,大伙好进太极殿暖和暖和,无奈时辰未到。
“理州莫不是定理府?”张全义怕被圣人看见,不敢跺脚取暖,只能硬扛着刺骨的寒意,问道。“正是。”陈诚解释了一番。
昨日圣人降下德音:以安远、率宾、定理三府所辖之宁、郡、慕、常、华、益、建、定、潘九州分置郿、理二州,隶辽东道。
郡州辖湄沱、麻河、慕化、崇平四县,治湄沱。
其中,湄沱县是今俄罗斯斯帕斯克,麻河县在达利涅列琴斯克,慕化县在霍罗利斯基,崇平县在基洛夫斯基。
理州辖双城、东宁、率宾、定理、慕美、岩城、能利七县,治双城。
其中,双城(原华州,今乌苏里斯克)、东宁(原建州,今东宁)、率宾(原益州,今海参崴)三县是原率宾府属县。
定理府定州本辖定理、平邱、岩城、慕美、安夷五县,多在苏昌河流域,今归并为定理(游击队城)、慕美(纳霍德卡)、岩城(奥利金斯基)三县。
潘州原辖沈水、安定、保山、能利四县,今归并为能利(什科托夫斯基)一县。
这两州十一县,都是渤海上京东、北两个方向控制比较紧密的地区,也相对富庶,以后将是辽东道的重镇。
它们的设立,也算是明确地告诉女真诸部,大夏朝廷不会轻易舍弃这些地区。“原来如此。”张全义点了点头,道。
随即心中一热,圣人还在龙泉府,如果他接下来不顾严寒,到新设的理州转一转,然后写一封奏折上去,得圣眷还不是轻而易举?这样一来,巡抚使的位置似乎也不那么遥不可及了。
张全义突然间感觉到浑身燥热,胸中意气风发。
“诸位师长。”仆固承恩出了摘星阁,走到另一处侧殿前,招了招手,道:“天寒地冻,诸位师长且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陈诚、赵光逢等人举步向前。张全义怅然若失。
仆固承恩看着他,笑道:“张漕司亦可进来暂歇。”张全义脸笑得像朵花一样,赶忙跟了上去。
摘星阁之内,邵树德双手用力抓握,力道之大,指关节都发白了,将储氏紧紧锁在怀里。“该上朝了。”片刻之后,他长舒一口气。
储氏转过身来,紧紧抱着他的脖子,腻声道:“今日怎么······又要怀上了。”
“在外征战,天寒苦闷,每晚都想你。”邵树德笑道:“怀上就怀上,难道怕朕养不起?”储氏吃吃笑着,道:“妾是邵家妇,只给陛下生孩子。”
“一整个冬天无事可做,定遂你愿。”邵树德笑着起身,宫人们立刻端着脸盆、毛巾、热水进来,为他擦洗身子,更换龙袍。
“对了,今日劳累,你就在摘星阁内休息,别出门了。”邵树德又吩咐道。“妾遵旨。”储氏白了他一眼,应道。
窗外响起呼呼的风声间或有雪花敲打窗棂的动静。
不知怎地,邵树德思绪突然飘飞到了北平府,不知道那边怎样了。
第四十一章 咸服
临朔宫的规模已经颇为可观了。
早在建极六年的时候,就已落成金台、交泰、文山、宝华、勤政、仁德六殿,外加临波亭、曦日楼等附属建筑,甚至还修建了一两个湖泊景点出来。
临朔宫第一阶段修建结束。
建极七年,临朔宫西北开建延年、龙兴二殿,东北开建长秋院,此院为皇家园林式建筑,内有长乐殿,作为邵树德的寝殿。
建极八年,又在北边建奉先、太平、宜寿三殿,外加翠微园。预计明年年底之前全部完工,届时临朔宫第二阶段建设完毕。
修宫城的人手,走了一茬又一茬,来了一拔又一拨,如今“苦一苦”的是牂牁蛮。是的,河北人已经“毕业”,苦尽甘来。
一部分义武军降人带着家小南下至安南,充当静海军镇兵,帮着朝廷稳住南疆的局势。他们当然可以选择不去,那就继续修宫城。南下后,半途也可以选择作乱,那就拿不到赏赐,同时被全天下通缉,家人跟着一起受苦,颠沛流离,躲躲藏藏,没有好下场。
所以,他们其实没有选择。
一部分成德降人同样带着家人,北上辽东,分散安置到各个府州,住进渤海人的房子,耕作他们的土地。
他们有选择吗?其实也没有。
在辽东作乱胜率实在太低,毕竟圣人还在龙泉府呢。安定个一两年后,如果日子还过得下去,心中那股作乱的念头,也就大大削弱了。
人是一种很可怕的生物,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下限在哪里。以为自己接受不了苦寒之地的生活呢,但看着父母妻儿,再看看纵横各处的禁军武夫,以及渤海国破灭的消息,也只能长叹一声,继续劈柴,准备过冬。
这一日,钟匡时、危全讽、彭彦章三人得了空,在临朔宫内找了个地方,对坐饮茶。
钟匡时入朝之后,得了个差事:临朔宫修宫阙制置使。他读书不少,老爹也是把他当文官培养,于是很自然而然地控制不住武夫,丢了大位。不过他确实懂不少杂学,尤擅百工机巧之事,闲时甚至客串过木匠,于是被任命为修宫城制置使—其实压根不用他管,只是给他个官做,过渡一下,后面再调到其他衙门。
彭彦章也是主动投降,入朝后等了一段时间,得了个朔州刺史的实缺,马上就要赴任。
危全讽大败之后、兵临城下之时,没有抵抗,直接投降了,避免了无谓的死伤,因此被赦免罪责,还得了个军都监监作的官职。
《周礼》:山虞、林衡并掌斩伐林木之事。历代皆有其官,皇朝取其义而并置之。
军都监是将作监下属机构,位于昌平县,有监一人、副监一人、丞一人、录事一人、监作四人,“掌采伐材木之事,辨其名物而为之主守,凡修造所须材干之具,皆取之有时,用之有节。”
整个衙门都是低级官僚,监作甚至只有从九品下,如今就专门为临朔宫服务,提供修造所需木材。
钟匡时、危全讽二人业务范围有交叉,因此经常遇到。又都出身江西,以前或有种种龌龊,但现在都不值一提了,关系反倒亲密了起来。
彭彦章还在等告身,左右无事,也经常过来凑热闹。“彭玕被抓了。”钟匡时第一句话就让彭彦章连连叹息。
彭玕是吉州刺史,不愿归顺朝廷,反而降了马殷。周德威大军进入吉州,三战三捷,杀万余人。马殷遣秦彦晖率军救援,在庐陵城下为周德威所败。彦晖单骑逃跑,周德威追斩之。
见此情状,吉州上下心若死灰,彭玕之子绑缚其父,开城请降,上演了一出父子相残的闹剧—当然,或许是演的,谁知道呢。
“叔宝此人,若愿入朝,也是一材干之臣,奈何至此。”彭彦章叹
息道。
彭玕算是他的族弟,关系略微有些远,但到底是一家人,可惜还是很可惜的。“彭玕刺吉州三十年了吧?必是舍不得那点坛坛罐罐。”钟匡时哂笑道。
他对彭玕还是有些怨气的。
想当年,巢入江西,四处皆乱。各地豪强纷纷起兵,割据一方,其中就有彭玕。钟匡时之父钟传占据洪州,出任镇南军节度使时,危全讽、彭玕等人就不太服气,一直想着取而代之。
直到钟匡时继位,彭玕更是摆起了老资格,让他很不喜。与之相比,彭彦章就要亲近多了,也更听话,这次便带着他一起投降,官职并未降低,比危全讽那个从九品下的监作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吉州一下,江西全境皆为王土了。”危全讽神色复杂地说道:“大夏这势头可不得了啊,明后两年怕是就要横扫整个南方,天下归为一统。”
“南方诸侯,除了杨渥、刘隐外,怕是都无心抵抗。”彭彦章亦道:“其实,圣人这次攻灭渤海国,才更让人震撼。海东盛国,嘿嘿,当年武后都拿它没办法。”
“武后连契丹都平得那么费劲,遑论渤海?”危全讽说道:“事到如今,老夫也很后悔。当初若与信州一起归顺,而今怕是紫袍都能穿得。”
钟匡时看了他一眼,心中暗爽。叫你个老东西和我对着干,如今吃亏了吧?哈哈,大快人心。
不过他还有基本的表情管理,道:“李嗣源、周德威平定整个江西,高仁厚在黔中大杀四方,蛮獠皆服,接下来不知是攻马殷还是杨渥了。不过,应该都很容易吧,除非国中有乱。”
彭彦章、危全讽对视一眼,又都避了开去。
以前他们盼望大夏生内乱,现在又非常不希望有内乱,世易时移,诚如是也。不过,连番大胜,上下咸服,真的乱得起来吗?
******
“这就是渤海人啊?”
“长得与咱们夏人也没甚分别嘛。”
“怎么没分别?胡须浓密,高鼻深目,差远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被俘的渤海军校是粟特人?”
“这······”
“确实长得差不多,他不张嘴,我以为是唐人。”
长夏商行之内,拓跋思敬听闻有俘馘入城,立刻放下手里的账本,走出了内室,到大门口观看。商场内的人也停下了商品的挑拣,往门口挤。
圣人在北平好几年了,如今住在这座城市里的,除了关西人外,河南人、河北人、河东人乃至江南人都不少。
作为顶级购物场所,长夏商行能提供市面上难以见到各种特殊商品,绝对是外地人经常出没的地方,此刻站在门口围观的,便有他们。
被押到北平府的渤海俘虏,一般都是有点身份的。除了王室宗亲外,还有一些所谓的“主战派”官员、世家,如南京烈氏、西京李氏、东京康氏、上京大氏、高氏、申氏等。
他们经历了长途跋涉,一路上虽然没受什么虐待、羞辱,但绝对不好过,此刻疲累欲死,蓬头垢面,加之来到了陌生的敌国都城,将要领受未知的命运,故一个个惊惶不定,哀伤不已。
甚至于一些妇人、小孩都在哀哀哭泣了。
这就是亡国奴的下场,在场的所有人都升起了明悟。
圣人攻灭河南、河北藩镇,手段虽然谈不上多柔和,但绝对是把他们当自己人看待的。若不是,他们便是今年渤海人的下场,也是去年契丹人的下场。
一些河北商徒、士人摇着头,叹息着走开了。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回去之后,也有一笔谈资。家中有些后生,对朝廷颇多怨言,以前懒得管他们,今后再大放厥词,就得扇他们
嘴巴了。
乡里一些认识的武夫,军溃之时潜逃。朝廷明明已经下旨赦免他们的罪过,令其各安生业了,偏偏还一副不服气的模样。如果遇到,可以和他们好好说道说道,有些执念,该放下了,没机会的。
前来北平公干的潞州别驾郭崇韬夹杂在人群中,若有所思。
大夏新朝建立快八年了。八年间,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如滚雪球般迅猛发展,可调用的人力物力越来越多,效力朝廷的才智杰出之士也越来越多,相对应的,面对对手的优势也越来越大,完全就是一种良性循环。
这种循环是很难打破的。除非出一个史诗级大败,或者来个倒行逆施之主,但显然不可能。
而且今上从一开始就没对武夫们让步,权力剥夺得十分干净,为此赌上了自己的威望和前途。只要他不死,这个朝廷就稳如泰山。
当然,如果他死了,这天下就有意思了,分崩离析是必然的。只是,短时间内看不到希望啊。今上开得强弓,骑得烈马,玩得贞妇,还能御驾亲征,很多人都被他熬死了,你能怎么办?
老老实实吧!他长吁一口气。
河东集团的发展看起来还好。除了晋王后人被有意雪藏了之外,投降过来的要么是大将之职,要么是州郡之位,总体不错了。
圣人大概也需要他们这个群体崛起吧?关西集团太过耀眼了,河南集团一盘散沙,无法相抗,河北集团才刚冒了个头,远远谈不上地位。圣人是精明的,
他以关西集团为根基,但又不能绝对依靠关西集团,其中的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邵圣,我服了。从今往后,积极做事,慢慢等待机会。
郭崇韬很快便离去了。
出门之前,看到几个操荆襄、蜀地口音的士人议论纷纷。他暗暗哂笑。
安史之乱后,一百五十多年没见到这种盛景了。看他们那模样好像要有感而发,赋诗一首。如果出了佳句,哄传天下,让更多人知晓圣人的丰功伟绩,那就更不得了了,南方诸镇的有识之士会纷纷北上,武夫们受此影响,抵抗的心思也会弱许多。
天下归心,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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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扩散
渤海降众入京的消息,在有意无意的推动下,如同一阵狂风般刮遍整个河北,并渐渐向周围扩散。在邵圣忠诚的关西,大伙早就习惯了一个接一个胜利。听闻之后,交口称赞,顺便再吹一波圣人的丰功伟绩,谈谈自己当年为邵圣转输粮草的“光辉往事”,与有荣焉。
有些人急着打听渤海国值不值得前去。
关西承平很多年了,京兆府、耀州、华州、同州等处地少人多,早年向外移民的人都大获其利,听闻有了可传给子孙后代的家业,让人羡慕不已。
如果渤海国的土地比较肥沃,且气候不是冷得人活不下去的话,也不是不能去闯一闯。圣人就是圣人,他的胜利总能给咱们关西人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
在直隶、河南、淮海三道,大伙关心的是除去北方最后一个“敌人”后,官府课税或许会没那么急了?
征战多年,大伙付出太多太多了。很多土团乡夫上阵之后便一去不回,好处没捞到多少,家里却失去了顶梁柱。
按照戏文里的唱法,接下来该是太平盛世了吧?
叛乱新平的河陇大地之上,羌人、吐蕃、回鹘、党项酋豪们面露惊骇。
草他大爷的,契丹人、渤海人怎么那么不顶事?怕不是一个照面就溃了?这般无用,真是—唉!从今往后,朝廷征丁、课税还要不要抵制?
那几个圣人亲近的部落忒也可恶,蛮横霸道,到底还要不要和他们干?不断有汉人从中原迁来,侵占他们的土地、草场,到底要不要硬来?
说实话,最后这件事才是最让他们无法接受的。我的夏季牧场,轮换着放牧用的,结果你拿来垦荒种地?
利益之争,最是触及灵魂,难以退让。但如今看来,继续和朝廷硬顶,似乎越来越危险了。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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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腊月了,广陵城内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厚。
虽说北边屡次传来兵戈之音,但楚州刺史李承鼐颇有本事,以淮水为屏,守得固若金汤,让夏人吃了几次亏,大涨己方士气。
江西那边是有些让人懊恼。两次出征,都没讨着便宜,反倒损兵折将,大损士气。不过到底离得远,对广陵的重要性没那么高,一般人就不太关注了。
十二月初八,腊日。
谚语云:“腊鼓鸣,春草生。”
这一天村人并击细腰鼓,戴胡头,及作金刚力士以逐疫,还是挺热闹的。
杨渥骑着骏马,远远看着。身后跟着一大群军士,满脸骄横模样,徐温、张颢不太放心,策马而前几步,欲言又止。
突然之间,只听杨渥哈哈大笑,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徐温、张颢二人不知何事,下意识跟了上去。
眼见一骑快马冲入队伍,村人们有些慌张,队形乱了起来。
杨渥眼中没有旁人,只盯着一身材窈窕的少女,眨眼之间便冲到她面前,伸手一捞,搂入了怀中。少女惊慌失措,死命挣扎。这反倒激起了杨渥的玩心,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口中调笑不断:“小娘子勿急,待我弄够了,便把你扔给
少女闻言更慌,哭喊不已。
“畜生!”一名少年冲了过来,连声怒吼。
“嗖!”一箭飞出,少年喉头中箭,强劲的力道直接把他带倒在地,很快便没了声息。“獾奴!”一中年汉子哭喊了起来。
“斩草何不除根?”杨渥说道。
军士会意,又是一箭射出,中年汉子也扑倒在地。村人吓坏了,顿时作鸟兽散,腰鼓、面具扔了一地。
“不可!”早在杨渥下令斩草除根时,张颍便要说话,却被徐温拉住了。
“君不见刘存之死?”徐温低声道。
张颢心中一凛。
先王行密讨平田覠后,以世子杨渥镇宣州。后来病重,急令世子前往广陵接位,又以大将刘存出镇宣歙。世子欲取其幄幕及亲兵以行,存不许,遂罢。
但杨渥继位之后,便将刘存召到广陵,杀之。
刘存是唐州人,早年便跟着先王,忠心耿耿。但这种死忠大将,居然被世子泄愤杀了,岂非天大的玩笑?
若仅此一桩便罢了,先王重要的谋士周隐被杀,就更让人感到心寒了。周隐是舒州人,性耿直,忠于所事,曾为淮南幕府节度判官,资历很老。
先王病重之时,周隐直言杨渥非保家主,建议以刘威权领军府,俟诸子长成,再归还大位。就因为这句话,周隐便被杨渥记恨上了。
及至攻江西,周隐又言李嗣源、周德威乃北地大将,晋兵骁勇善战,未可轻图也。渥不听,两战两败,大丧师徒。消息传回广陵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又把周隐杀了。
周隐、刘存,一文一武,都是淮南老资格的将官,是先王留给世子的班底,结果就这么被杀了。如此一来,老臣人人自危,不知何为。
徐温、张颢二人是杨行密委任的托孤之臣,天天跟着杨渥,更是胆战心惊,生怕哪天也被杀了。
这货分明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主。以前当世子时,还带装一装的,现在继位了,那可真是有仇不过夜。惹恼了他,周隐、刘存都能杀,他俩又岂能例外?
说句实话,若非夏人给的压力太大,不宜内斗,大伙早他妈不惯着这废物了。
那边村人逃走之后,杨渥作势追了一番,见到几个老人摔倒在地,痛呼不已的时候,哈哈大笑策马回转。
与徐温、张颢错马而过时,瞥了他们一眼,道:“可是对我所作所为有意见?”徐温、张颢低头不语。
“哼!”杨渥冷笑道:“我知道你们看不惯我。既然谓我不才,何不杀我自为节度使?”
徐温、张颢一听,下马跪倒于地,急道:“殿下误会了,我等身受先王大恩,岂能负杨氏耶?”
杨渥阴冷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两圈,道:“过去几年,你俩屡次坏我好事,这也劝谏,那也阻止,不就多花了点钱,抢了几个女人,杀了几个不知所谓的老匹夫么?见天劝谏,烦也不烦?早晚杀了你们。”二人连连磕头求免。
杨渥不答,策马扬鞭而去。
良久之后,徐温、张颍二人方才起身。“怎么办?”张颢的脸色有些发白,问道。
徐温将他拉到一边叹了口气,低声道:“不能轻举妄动。邵贼攻灭渤海国的消息,听闻了吗?”张颢点了点头,道:“去岁破契丹今岁灭渤海,何速也!下一个,多半就是淮南了吧?”
“十有八九。”徐温脸色忧愁,烦闷不已,只听他说道:“若河东、河北诸镇尚在,有人牵制邵贼,事情倒简单了。杨渥此人,不似人主,又大失元老之心,杀便杀了,又能如何?但如今不一样啊,淮北便有夏贼兵马,若杀了杨渥,人心动荡之下,可能抵挡汹涌而至的夏贼?”
张颢摇了摇头,但还是不太甘心,道:“若只囚禁了他呢?而今兵权尽收于广陵,元从老将们有几个兵?况且他们也看不起杨渥,对他更没好感,若只囚不杀,撑死了周本、秦斐等人闹腾一下,大部分人还是会作壁上观。”
徐温有些意动,但思虑良久之后,还是否决了:“不可,太冒险了。不过,事先做些准备也是好的。”“如何准备?”张颢问道。
“前番攻江西,朱思勍、范思从、陈璠三将多有失利,不如想个办法,让杨渥对他们起了恶感,赶出亲军。”徐温说道。
朱
思勍、范思从、陈璠是杨渥的亲军将领,徐温、张颢不能制,不如利用杨渥刻薄寡恩的性格,将这三人逐走,再慢慢控制亲军。
“好主意!”张颢喜道。
徐温也笑了笑。这只是第一步,如果成功,下一步就是把城内的东院马军调走。
东院马军是杨渥精挑细选的壮士,有数千人。有他们在城内,是一个巨大的阻碍。恰好前阵子杨渥觉得马球场地不够宽敞,不如劝说他将东院马军调出城,军营充作球场,他一定欣然答应。
“控制了杨渥之后,怎么办?”张颢突然问道。
徐温看了他一眼,道:“先以他的名义诛除异己,把衙军各部牢牢控制在咱们手中。然后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属意降了夏人。”
张颢吓一跳,惊道:“降夏?”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吗?”徐温反问道:“北地已然一统,南方就剩几个藩镇了。杭州钱氏,我看不像能死硬到底的样子,一旦事不可为,钱锣有极大可能献地投降,如赵匡凝故事。福州王审知,多半要步钱锣后尘。广州刘隐,或许觉得天高皇帝远,还想抵挡一阵,但他实力孱弱,周围又多是邵氏亲信,很难坚持到底。也就湖南马殷或许会真心相抗,但说实话,他能抵挡多久?荆南、江西、黔中乃至岭南西道,四面合围,独木难支啊。”
张颍沉思良久,不得不承认徐温的话很有道理。但就这么降了,却怎么也不甘心。徐温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也没说一定就要降夏,走一
步看一步吧。”
“也是。”张颢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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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没有国书的使团
黄沙古道,驼铃悠悠。
久经岁月剥蚀的关城外,来了一支商队。
阳关镇遏兵马使索衍正带兵西出巡视,与其在野地里撞见。
商队的人略微有些慌乱,仆役、护卫们都抽出了兵刃。沙州兵也紧张了起来,纷纷下马,取出步弓、长槊,远远围着。
“且住。”索衍安抚了一下军士们,单骑而前,问道:“尔等何人?自何处而来?”商队无人应答,都看向一个僧人。
索衍心中一动,看样子这不是什么正经商队啊。
不过他也不怎么害怕,这里是沙州地界,除了本地兵将外,还有朝廷派来换防的银枪军万人。几百人的商队,还掀不起什么大浪。
“贫道慧照见过将军。”僧人缓步上前,不疾不徐地说道:“我等自于阗而来,与大国互通有无。”“于阗?”索衍有些吃惊:“大碛道通了?”
作为原归义军武人,索衍对于阗国还是有所耳闻的。
早在吐蕃内乱,张太保起事之时,便有过联系。也是在那会,于阗人看出吐蕃的虚弱,悍然起兵,夺回了自己国家的控制权。
不过后来联系慢慢变少了。
高昌回鹘崛起之后,归义军自顾不暇,根本没心思关注西域的任何事情,也没有主动派人联络。再后面,归义军罢镇,瓜、沙二州纳入河西道,而朝廷在西边整体采取守势,重心在统一中原。一来二去,几十年过去了,对西域知之甚少。
至于大碛道,还是前唐贞观年间开辟的驿道。
贞观元年(627),唐太宗遣右卫仓曹参军张弼出使西域,历时六年,行程四万里。
张弼出使的三十国之数,大大超出了隋末以来中原王朝所知,其中不少国家是首次出访。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堪比班超的伟大出使。张弼走遍了三十个国家,足迹遍布塔里木盆地以及葱岭以西的粟特、吐火罗人的地盘。
贞观四年(630),东突厥被灭,伊州石万年率七城归降,唐廷设西伊州,此为羁縻州。到贞观六年(632),升西伊州为伊州,此为正州,标志着唐廷对西域的兴趣。
也是在这段时间内,唐廷接受焉耆国主龙突骑支的请求,在敦煌、焉者间修建直通驿道,即大碛道,避开高昌。
焉耆得到了垄断中原一西域贸易的特权,支持唐朝,共同打击高昌。也是在这一年(632),随着大碛道的开通,于阗首次向唐朝进贡。
这条横穿沙漠的道路,在唐廷早期的西域政策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毕竟过去二百多年了。大碛道沿途的城邦、绿洲已经面目全非,最近又有高昌回鹘屡屡南下骚扰,截断道路,就连胡商都不走这里,实际情况可见一斑。
“大碛道时断时续,但可走得行人。”慧照答道。“那你们为何不遣使入朝?”素衍问道。
慧照反问道:“敢问如今是哪位大唐天子?”
索衍眯起眼睛,怀疑这和尚是明知故问。于阗消息那么闭塞吗?唐都灭亡七八年了,居然这么问,其心可诛。
不过他没有证据,只能试探性说道:“七年前,唐帝知天禄有移,神器有适,故逊位而禅。如今是大夏朝建极八年腊月二十三,法师真不知?”
慧照法师显然十分吃惊,转头对几个僧众道:“法灭之事应验矣。”僧众脸现悲容,齐宣佛号。
所谓“法灭之事”,其实是于阗国中口口相传的故事。大意是佛涅槃(公元前543年)后1500年,各地出现无正信之人。于阗王不信正法,于阗比丘亦不守戒法,行在家人之事。于阗比丘的生活资具被大臣强占,生计无出,遂前往佛法初被之地吐蕃。
当时吐蕃国王是一菩萨,娶汉公主为正妃,汉公主迎请众僧至吐蕃,供养之。安西、疏勒、吐火罗等地的比丘因受无正信之人的伤害,闻吐蕃兴佛,皆往之。随后又有魔众作乱,公主生天花而死等等······
总之,讲的就是法灭的故事,流传多年,众人深信不疑。
至于为何与唐朝有关,那就不得不提唐武宗时的“法灭”了,于阗僧众听闻,皆言唐朝将出现魔众,唐国将亡。
这个故事吧,神神道道,应该源于于阗等西域邦国的世俗权贵与僧人阶级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编出来吓唬人的,可没想到对了一半······
索衍不知道和尚们在搞什么鬼,于是问道:“而今大夏圣天子在位,国中清明,政通人和,法师可要前往洛阳?”
话至此商队也不装了,只见慧照法师遣人取出玉带等物事,道:“正要前往中原,献给大国天子。”索衍缥了眼,问道:“没有国书?”
“没有国书。”二人相对沉默。
索衍叹了口气,道:“先随我至敦煌暂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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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嗣武来到沙州有段日子了,甚是想念妻儿。
不过在归义军旧地也没什么不好的,妻族的影响力固然被削弱了,但又不是一点没有,还是给他提供了不少助力,以至于他都有点喜欢沙、瓜二州了。
他现在的职位是沙州行营招讨使。“招讨”的对象是高昌回鹘,但说实话更多是防御。
高昌回鹘还是十分嚣张的。当年被捅了一下回鹘王庭,几年的努力毁于一旦,不过听闻他们在夏军退走后,又派人东进,重新恢复了对王庭的控制,附庸西迁过去的鞑靼部落。
鞑靼三十姓西迁的脚步从来没有停止过。尤其在契丹溃灭之后,速度陡然加快。根据碛北线报,今年一年西迁了数万人之多,为了争夺草场,人脑子差点打出狗脑子,同时还有了许多南下寇边的行为。
之所以没惊动关北诸州,属实是鸊鹈泉庄浪氏、可敦城浑氏、诺真水哥舒氏比较卖力,这三个部族名义上是大夏羁縻部落,实际上充当了边防军的角色,为朝廷省了不少钱—二十多年累积下来,节省的开支真的不是什么小数目,这或许便是圣人嫁公主的重要原因。
最近一年,河西党项也有点不安分了。邵嗣武、韩逊二人花费了很多精力在这方面,以至于快到年关了,邵嗣武依然在查阅档籍,研究河西各部落的实际情况,直到索衍进来向他禀报于阗使团的事情。
“没有国书······”听到这事,他也有些迟疑。
事实上他倾向于相信索衍的判断,于阗国应该知道了中原鼎革之事。八年了,消息传得再慢,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
“我记得敦煌一些寺庙内,有于阗售卖过来的毡毯、香药?”邵嗣武问道。“殿下好记性,确实有,前年还买过。”索衍答道。
邵嗣武更加肯定了,道:“于阗这是耍小性子啊?他们国主这么心向前唐?”
“前唐玄宗朝,于阗国主尉迟胜携名马、美玉入朝,玄宗以宗室女妻之。”索衍说道:“尉迟胜归国后,屡次出兵配合高仙芝,积功升至光禄卿。安史之乱时,尉迟胜令其弟尉迟曜监国,自领五千兵马赴难中原,后终老长安。于阗国,一向以李唐宗属自居,有倾向是正常的。”
这是标标准准的精唐。
邵嗣武叹了口气,道:“圣人在辽东大发神威,契丹、奚人、渤海、女真咸服,于阗国怎么就认准前唐了?”
索衍无语。
其实,原因大家都清楚,你没在西域发挥影响力啊。圣人固然武功盖世,威名遍传,中原武夫被打服了辽东野人也
知道厉害,可西域诸邦不知道啊。
联想到圣人曾经对母亲的承诺,邵嗣武枯寂已久的心稍稍一动,或许机会便在此处—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二弟,不愿,也不敢。
“先上报吧。”邵嗣武想了想,说道。
这事不归索衍管,他很快退下了。邵嗣武想了想,请来了刘勉。
“刘先生,此事如何处理方才妥帖?”将事情简单地叙述了一遍之后,邵嗣武虚心请教道。
刘勉现在是邵嗣武的私人幕僚,日子过得非常舒心。不但重新娶了妻,影响力也日渐增大,有了那么一点当年挥斥方道的感觉了。
他想了想后,道:“殿下,圣人平定渤海之后,首要之务乃攻灭淮南、湖南二镇。在此之前或不会在西域用兵。”
“平定完南方呢?”邵嗣武问道。刘勉的神思恍惚了一下。
他对邵树德的观感是非常复杂的。
攻灭朱梁,坏了他的一身抱负。但偏偏又雄才伟略,打遍天下无敌手,看如今的趋势,他再多活十几二十年的话,安史之乱以来的滥觞也能扫除一二。这是一个从根子上就不怕麻烦,走了正确路线的武人,眼光之精准、深邃,罕有人敌。
老实说,若他一开始投的是邵树德,此时大概做梦都会笑出声来。因为邵圣的所作所为,太符合他心目中雄主的形象了。
至于玩弄妇人、好色如命之类的小节,呵呵,他连自家妻子的破事都懒得管,又怎么可能在乎呢?这就不是事。
可惜,他是故梁王的幕僚,且已经走上了核心高位,没人敢用。
他也不敢到圣人面前自曝身份,挑战一下圣人的胸襟,看看他敢不敢用自己这种级别的谋士。余生,也就这样了。隐姓埋名,调教下小儿辈,如此而已。
“殿下,圣人连渤海、女真都收拾,你还担心什么?”刘勉说道:“他自视甚高,内心的抱负,远超你我想象。西域是一定会打的,耐心等待即可,圣人可能比你更急。”
邵嗣武心中豁然开朗,恭敬行礼道:“先生一番话,令我茅塞顿开。”
刘勉侧身避开,又道:“有没有国书,其实不重要。奏折如实上报即可,发往中书,不要私自行事,圣人很看重规矩。”
“好。”邵嗣武点了点头,做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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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北京的正月
对深宫中人而言,建极九年(909)的正月分外冷清。
男人不回家,流连于外室,家里的女人又怎么可能有好心情?
皇后折芳霭临朝监国,但其实没甚可监的。她也就在正旦这一天,会见了诸州朝集使,收了一些地方土特产以及各种谀辞。
文武百官,稍微有点身份的都随驾出征了。好好一个中原皇帝,当得像是北朝君主一样,四处不若家。
无事可做之下,折芳霭便带着嫔御、宫人们制作毛衣、皮衣,名义上是给前线将士的,实际上是给那个负心人做的。
“佛牙,在直沽过得怎么样?”折芳霭熟练地剪裁着一块貂鼠皮,问道。
佛牙是美原公主邵醴的小名,建极五年出降新科进士、直沽令赵凤,建极七年生下一子,大部分时候居住在北平府的公主宅邸内,偶尔会去直沽看望一下夫君。
就在前阵子,她还在旁敲侧击,看看有没有什么京城的实缺,好把驸马调回来,不过被皇后教训了。一气之下,她干脆搬去了直沽县,直到年前才回来。
佛牙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生母、昭容野利氏,见没什么特殊的表示,便答道:“直沽现在大不一样了,户口殷实,商旅繁盛,女儿在城外起了个庄子,倒也自在。”
“这是在变着法子夸驸马呢。”折芳霭笑道。作为监国,她又如何不知道直沽县的情况呢?
驸马赵凤承受的压力很大,暗地里的中伤很多。新科进士,不是不可以当县令,但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从县尉做起。
你起步就是畿县县令别人暗地里说几句不是应该的吗?
“驸马深入田间地头,劝课农桑,教化蕃人,这是好的。”折芳霭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看着其他嫔妃们忙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但他可知如今圣人关注的是哪样?”
“还请皇后指点。”佛牙说道。
“年前有四艘船停泊在直沽县泥沽浦,可有此事?”折芳霭问道。“好像是有。”佛牙不是很确定。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好像有?”折芳霭无奈道:“十一月中,泥沽浦封港前,平海军四艘舰只入港。我们如今剪裁的皮货,前些日子吃的鱼蟹,便是他们带来的。”
佛牙恍然大悟。
她出生在天家,一辈子衣食无忧,又是个女人,对这些东西确实不够关注。平日里听到了,也懒得去想。事实上以她的身份,只要有心,是可以给夫君的仕途提供绝大的助力的。
“圣人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内务府在辽东的那些买卖。”折芳霭继续说道:“让赵驸马对这些事上心一点。劝课农桑、教化蕃人固然好,但凡事要抓住重点。我听闻泥沽浦一次只能进两艘船,县里没财力吗?泥沽浦是离北京最近的码头,关系着圣人的大业,新栈桥至今没修好,等圣人班师回来后,赵驸马该怎么解释?”
佛牙听了,心中焦急,恨不得现在就回家,将这些消息一一告知。
“也不急在这两天,记着这事即可。”折芳霭又笑了笑,道:“平海军带回来的新奇玩意,是越来越多了,我也希望泥沽浦尽快扩大呢。”
“皇后说得是。”昭容野利凌吉笑道:“内务府送进宫来的北珠,又大又圆,大家都喜欢得紧。”
“此物好是好,就是得之不易。”折芳霭说道:“我听闻靺鞨之地湖泊密布,溪流纵横。孕育北珠的河蚌深居水底,有众蚌保护,如同城垣一般,采珠人若采捕不当,误入其中或会受伤。”
嫔御、宫人们听得入神,就连气色不好的赵玉都投注了目光过来。
“每年夏日,采珠人至,以坚木长杆拄入水中。其人缘杆而下,如能先将城中之大
蛤蚌获住,群蛤皆伏不敢动,可以尽数获得。至岸,将蛤蚌剖开,由壳中取珠。”
“北珠多在深渊,水冷而急,非没入水中不能取,且千百中,乃一得。”
说到这里,折芳霭叹道:“百姓采珠不易,上了年纪后往往落一身病。内务府购珠售卖,补贴朝廷开销便罢了。宫中服玩本就不少,若实在爱此珠,可找我来要,万勿私下求购。传扬出去,有损天家名声。”
“是。”众人听了,纷纷答应。
皇后非常注重维护天家形象,而且这种事天然占据道德制高点,众女不可能在这方面违拗她。折芳霭喝完茶后,继续裁剪、缝制裘衣,到酉时方止。
鲸油蜡烛点了起来,长秋院内亮堂堂的。皇后又听宫官汇报了一些事情。
摩尼法师薨了,死前乞葬甘州。折芳霭听后,令鸿胪寺赐凶器、车马,司仪署派员护送灵柩前往甘州落葬。
又,巴国公高仁厚在黔中染病。折芳霭遣太医署医官携药,火速南下诊治。
余杭郡王钱镠上奏,有平海军将士数人搭乘日本船只归国,自言曾护送惠空法师赴日,在日本近海沉船,船上之人包括惠空法师在内,大部罹难。
折芳霭令宫中派人至五台山,慰问惠空法师弟子,另督促枢密院尽快抚恤罹难将士。
最后一条是有关赵王上疏的,原件已发往龙泉府圣人行在,中书省转抄监国皇后,言于阗使团滞留敦煌,何去何从,尚需定夺。
“鸿胪寺典客署丞即刻前往敦煌迎接,令至北平府。”折芳霭吩咐完后,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幽幽一叹。
正月十五,她还将宴请诸命妇,赏赐一些鲸油蜡烛、北珠、貂鼠皮下去,密切君臣关系。一堆事情,却提不起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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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价跌入尘埃矣。”望京馆内,吕兖一边感叹,一边欢快地吃着咸鱼。很多人说,必须到辽东海边,当场取得鲜鱼,做成鱼脍,吃着才最为鲜美。吕兖深以为然。
他很喜欢吃鱼脍,不过圣人不提倡,说唐夏两朝的鱼脍,多为淡水鱼,生吃很容易得病。不过若是冷水海鱼他并不反对,认为会安全许多。
吕兖怀疑圣人在骗人,为了推广他的咸鱼。
现在有点身份地位的人都看出来了,圣人在推广海鱼、海菜、海贸乃至海运等一切与海有关的事物,因为他做得太急、太明显了。
十月底的时候,登州赤山浦传来消息,有一伙人侥天之幸,在海上捕得一头巨鲸,粗粗处理之后,将鲸拖回了港口。
可惜的是,因为准备不足,他们只割取了鲸脂、鲸皮和少部分鲸肉,待鯨尸被拖回码头的时候,基本只剩骨架了。
不过骨架也是有极大价值的,依然可以换钱。
不出意外,捕鲸而回的水手们又获得了巨额赏赐:船老大得赐钱五百缗、绢五百匹、毛布五百匹,授九品勋官,一应物事,内务府估价采购。
从建极五年无棣县近海有鲸搁浅开始,到建极八年,四年两见鲸,两个人都获得了丰厚的赏赐。这足以证明,捕鲸是可以得到富贵的,这进一步激发了捕鲸的狂潮。
至于出海很可能空手而归乃至葬身鱼腹这种事,少有人提及,在狂热情绪的支配下,这些都下意识被人忽略了。
而在年前,坊间又传出消息:内务府收购海豹油的价钱,与鲸油一样,海豹皮、海狗皮、海狸皮、海狮皮的收购价等同狐貉,另千金求购海象牙。
这个消息神神秘秘,一开始人们还半信半疑。
结果理蕃院主事李延龄在酒桌上提及,女真人进献海象牙,圣人着少府打制筷子若干,分赐有功之臣。现在圣人吃饭都用海象牙筷子,据
说可以延年益寿。
李延龄是什么身份?他说的话没人不信。于是京中骤然掀起了海象牙热,可惜有价无市,达官贵人们纷纷悬赏,重金求购。至于有何影响看看登州、密州、青州、海州四地渐渐兴起的民间造船作坊就知道了:一大堆人等着下海呢,大伙死都不怕,就怕没钱。
吕兖冷眼旁观,只暗暗叹息。
一个成功捕鲸而回的渔人,背后是多少葬身鱼腹的无辜百姓?
海象牙有没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他不清楚,但听闻不少人打算应募辽东道移民,前往那片苦寒之地落籍,因为海豹、海狗、海狮、海象、海狸多生活在那边。
这样真的好么?是不是有伤天和?
吕兖叹息连连,落筷如飞。嗯,你别说,这鱼虽然煮熟了,但怪好吃的。
“鱼价跌落,说明出海捕鱼的人多了啊。”夏州经学学生范文达笑道:“可惜只能在北京才能尝到,洛阳或也可以,但关北太难了。”
辽东渔汛七月起头,八月中进入鼎盛状态,九月下旬结束,捕杀、清洗、腌制、风干完毕,再运到中原,差不多就是十月底、十一月初了,天气寒冷,风干咸鱼长途转运的话不用担心腐坏,但成本就是另一回事了。
简而言之,淮海道、河北道最便宜,河南道、直隶道就贵多了。再远,就没有运输的价值了,即便有人想尝鲜买一些,数量也不会多,没必要做这个买卖。
“出海捕鱼的人是多了起来,但并非主因。
说起来,还是圣人得了辽东道,可以大肆捕鱼了。”丰州经学生卢鹤年说道。
吕兖点了点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辽东这地方,看来也不见得是什么穷困之地。不过,咱们去了辽东,首要之务还是教化世人,驯以华风。”
吕兖原为北平府兵曹参军事、正七品下,这次出任龙泉府司录参军事、正七品上,升了一级。
范文达没什么背景,父、祖皆为田舍夫。听闻祖父范延伯见过圣人,其父曾作为夏州土团乡夫出征,战死异乡,故范文达得入夏州经学读书,这次直接给了个鄭州弘义令的官职—弘义县得了部分移民,但还差一点满两千户,故为下县,县令从七品下。
卢鹤年这人很神秘,嘴比较严实,打探不出什么背景。更让吕兖感到惊奇的是,他以丰州经学生的身份入中书省担任令史。
令史是吏员,没有官身,听起来没什么。但中书省的吏员,和州县吏员是一回事吗?这是抢破头的差事好吗?
另外,卢鹤年还兼任信使,身边跟着十名宫廷卫士,走到哪里都令人侧目。这小子,可是要入宫面圣的啊,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吃喝完毕之后,见着天色还早,三人也不想耽搁,在驿将那里签字画押后,便离了望京馆,向东而去,冒着茫茫风雪,前往龙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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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父子与选择
如果说辽东的道路什么时候最好走的话,那一定是冬春季节了。
道路冻得严严实实。以往不能通过的沼泽烂地,现在是一片通途。除了寒冷之外,真的没有任何难处。
但有时候就是寒冷难以让人克服。
老百姓真的很缺乏御寒衣物,他们想尽的一切办法,事实证明效果都不好,直到毛衣的降临,才稍稍缓解了一点尴尬局面。
或许有人说,毛衣的保暖还有局限,比如不防风雪,一旦被打湿,分外难受,冻出一场大病是轻的,冻死也很正常—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武夫们是真的“牲口”,寒风凛冽、白毛大雪之时,还一个劲地征战厮杀。
但对老百姓日常生活而言,毛衣确实已经足够了,对常年在外的信使们而言,可能还欠缺一些,所以需要裘衣。
吕兖、范文达、卢鹤年一行人都穿着羊裘,除了脸和耳朵被吹得生疼之外,一切安好。春社节那天,他们抵达了营州柳城县。
营州隶河北道,安东府隶淮海道,这两个关键府州被中原分走了,辽东道应该是很心疼的。因为辽河以西发展很久,又地接幽州,一向是关外的富庶之地,而安东府所在的半岛也是朝廷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发展起来的,如今有了起色,进入到稳定发展期,如果能给辽东道的话,可以帮他们解决太多问题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山河相制的政区划分原则,朝廷不至于公然破坏。更何况,人家在文化上也更倾向于中原啊—吕兖在城外就看到了柳城百姓在过春社节。
在驿站安顿下来后,吕兖便匆匆前往城西,看望儿子。
曾经的柳城县经学“代课老师”吕琦已经转正,成了县经学助教,协助博士教导约四十名学生。“大郎气度更加沉凝了。”吕兖高兴地拉着儿子的手,在自家宅院外信步走着。
吕琦说道:“人都是逼出来的。十三岁那年,第一次给学生授课,紧张地口干舌燥,讲课磕磕巴巴。幸好学生们也无心学习,不在意。”
吕兖听了大笑。
营州是名副其实的大郡了,所辖六县之地计有26600余户、127000余口,除了渤海、靺鞨、粟特、契丹、奚、高句丽人外,还有大量从关内、关北、河南、河北四道迁来的百姓。
这样一个各族混居、民情复杂的地方,如果是乱世,定然会出各种野心家、刽子手。但现在是王朝初年,营州的州军又是超额配置的五千人,有实战经验,州将李嗣本颇有能力,将各路贼匪—一扫平,贼首的脑袋挂在驿道两侧及城墙上,警示邑人。
除此之外,他还对不愿编户的部落酋豪重拳出击,毫不手软。酋豪们万般不情愿,有人举兵相抗,被一鼓荡平。
有人带着部族躲入辽泽之中,但随着各县开发程度的加深,蕃人越来越难以躲藏,最后都被找了出来,老老实实带着部落上阵征讨契丹赎罪。赎完罪后,还得继续编户,最终营州将变成传统的中原州郡,这是毫无疑问的。
“种夫子去辽东当学政了,离了他的教导,学业可有疑难?”吕兖收起笑容,认认真真地问起了儿子:“可曾想过去龙泉府专心学习,时时请教,日后好考个功名?”
严格说来,十六岁的儿子已经进入官场了,虽然只是个十分低级的县经学助教。看辽东到处缺人的模样,努努力,以弱冠之龄当上县经学博士不成问题。但终究没有功名这就限制了未来的发展。
“其实儿想过。”吕琦叹了口气,道:“但教化营州蕃胡,是种师交办下来的事情。受人之托,种师没有开口,儿不能主动请辞。”
种觐仙当营州刺史的时候,确实让他的学生轮番去各县教化蕃人,训以华风。但种觐仙现在去龙泉府当学政了,有些学生
要么想办法跟去龙泉府,要么请辞回家读书,坚持下来的寥寥无几。
吕琦还留在柳城县,给一帮看着就不太像能成才的学生授课,这是老实人了。“你倒是实诚!”吕兖苦笑道:“学业怎么办?”
“授课之余,苦读不辍。”吕琦答道。吕兖心下稍安。
其实,这个世道,能心无旁骛求学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总为俗事所累,各种分心。儿子还算好的了,给人讲课,也是温习的过程。他的半个学生耶律全忠,要一边耕地一边读书,何其难也。
“营州这般模样,教化得了么?”吕兖又问道。
“只要持之以恒,总有成效的。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二十年····.·”吕琦说道:“编户齐民之后,蕃人多改为汉姓,有中原百姓移民而来,互相交融,朝廷再花大力气整治一番,早晚会变模样。”
“这么有信心?”吕兖问道。
“州军中有禁军老卒,儿与他们谈过。”吕琦道:“其实,关北道诸州最初也是这个模样,胡风炽烈,腥膻遍地。但圣人坚持教化三十年,终见成效。河北、辽东的很多官吏,都出身关西经学,有些人祖上甚至是党项、吐蕃、回鹘,但你看他们现在的谈吐,文雅随和,处事忠正,已然是华夏子民。”
“大郎有这番见地,倒教为父羞煞。”吕兖叹道:“你有自己的想法,这很好,为父也不好多说什么。或许,这样做更好吧。圣人让种夫子当辽东道学政,用意颇深,学政多半不是他仕途的终点。你既拜在他门下,便努力实现他的抱负吧,对自己也有好处。”
“儿受教。”吕琦应道。
吕兖看了看四周,指若茫茫雪原,问道:“这些地都开垦出来了吗?”
“大前年还是万胜黄头军的军营,前年就开辟出来了。”吕琦说道:“来了不少曹人、宋人,种地是一把好手。建极七年亩收六七斗,八年亩收就上一斛了,多的有一斛三四斗。村人皆言,今年若无灾无害,亩收一斛半不成问题。”
“好肥的地!”吕兖叹道:“如此,州府也能喘一口气,不用贴补移民了。到了建极十年,府库或可略有盈余。”
其实营州开发的时间也不短了。
契丹时代便有一定的基础,耶律阿保机是真将其作为钱粮基地来打造,迁移了不少渤海人过来,当地本身也有大量从河北逃过去的军民。自李存孝收复营州以来,朝廷也投入了大量资源,大开发已进入第五个年头。再发展下去,营州将成为关外第二,仅次于安东府—好吧,或许是第三,因为渤海上京龙泉府很显然比这两处都要富庶。
“吕家子弟在营州如何?”吕兖又问道。
吕家主要分布在幽州、沧景两地。从去年开始,有一部分家贫的远宗子弟移民到营州。虽说关系略有些疏远,但到底是本家,吕兖还是很关心的。更何况儿子在这边,维持住关系,有族人照应总是好的。
“在柳城县的都安顿下来了。”吕琦说道:“朝廷明年要设徒河县(今北票市东北),是为营州第七县,听闻给地给得多,有些人便去那边安家了。儿还没去过,不知情形,惭愧。”
“无妨。”吕兖说道:“契丹已平,七圣州为营州北藩,徒河县算是内地了,料无大碍。”“也是。”吕琦点头道。
其实真的安稳吗?也未必。七圣州去年还有叛乱呢,也就被镇压下去了罢了。契丹大汗耶律亿尚在,不消灭此人,七圣州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安稳,撑死了也就护圣郡王就藩的护圣州一地好些罢了。
不过他也知道,此非一朝一夕之功。有圣人在,一切风浪都会平息,七圣州最终会成为真正的国之藩屏。
是的,吕琦对圣
人有着极强的信心,或许也是他内心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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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儿子分别后,吕兖、范文达、卢鹤年一行人继续前行。
他们向东越过冰封的辽河,经过十天的跋涉,于二月十三日抵达了沈州理所沈阳县,宿于城南的驿站。
沈州郊野马蹄声阵阵。
定居沈阳的府兵大爷们,或许“沾染”了契丹人的习性,穿着皮裘,骑着骏马,手持角弓,追逐着慌不择路的野鹿、黄羊、狍子,进行着规模浩大的围猎活动。
“关北人喜冬季打猎,没想到辽东人也这般。”范文达看着万马驰骋的热闹景象,心中激动,因为中原很难见到这种活动,让他想起了久违的家乡。
卢鹤年淡定地看着,偶尔与宫廷卫士们闲聊几句。
宫廷卫士要么是禁军老卒,要么是勋贵子弟,要么是蕃邦质子、奴部丁壮,对打猎并不陌生,也非常喜爱。
“府兵散则为民,聚则成兵,一年之中,也只有冬闲时可集中训练了。”有宫廷卫士说道。
“安东府、沈州当有不少归德军旧人吧?当年和咱们一个饭甑里抢食吃的,杀人的手艺看样子还没退步。”
“冬天练练也好,总不能春天练吧?误了农时不说,春暖花开能练出个屁名堂!能吃得苦中苦,方能为人上人,就该天寒地冻的时候练。”
“中朝大国,底蕴深不可测。便是地方乡勇,也这般精锐。
“哈哈,拔野古,这可不是土团乡夫。看那边,对,就是树下的那些铠甲,土团乡夫一辈子也攒不出来。”
“唉,若不能出头,我也自请为府兵,至少落得个自在。”
“你家祖还在,仕途顺遂,担心什么?便是当府兵,也能混个校尉、都尉什么的。”
宫廷卫士们在大内值守之时,规矩森严,话都不能多讲。此番出京,可算能说个痛快了,又恰好见到了熟悉的军旅景象,因此谈兴很浓。
卢鹤年站在雪原上,默默看着。
在中书省的时候,作为令史的他接触到了很多档籍资料。
沈州有七县,本来就三四万人,多集中在白望县,即契丹贵人菩萨蛮曾经的头下军州。朝廷克复此地,正式置州设县后,整顿了一番,并迁移了部分汉地百姓,如今沈州计有13400余户、65000余口此为编户之民。
除此之外,尚有渤海、靺鞨、契丹、奚、汉部曲15000余户、70000余口,大部分都是俘虏了。其实沈州在钱粮上并不能自给。
圣人北伐渤海,十万大军所需物资,大部分靠抢。为何如此不注意“王师形象”?其实也很简单,尽可能省下钱粮给沈州这些新设州郡用。
当然沈州的条件也很好。平海军以及征发的民船,可自大辽水溯流而上,转运成本极低,故储备了大量军事物资,其中粮食是最大一宗。
沈州七县,现在完全靠朝廷养着,且今明两年还断不了奶。
沈州的府兵们,现在其实还是拿军赏的募兵。12000军额,实有11200余,土地是足够了,部曲的数量则远远不够。
他们现在打猎得到的收获,皮、筋之类的或可自己留着,但肉肯定要上缴,毕竟这会是朝廷在代管他们的部曲,每天都要吃饭,开销极大。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朝廷不惜工本,大力开发辽东,路子是对的。前期投入越大,将来的收获就越多、越快。
所有人都小看了这片土地的潜力,小看了圣人的决心。
此番面圣之后,或可得个官身。伯父建议在辽东道当县令,此为老成持重之言。在别的地方当官,可没辽东这么容易吸引圣人的目光
但是选择哪里呢?
辽东道诸州,发展肯定是不同步的。就当前看来,龙泉府最富,户口最多,当官最舒服—其实渤海五京都不错,都挺舒服的。
渤海旧地之外,当数沈州发展最快,将来甚至会超过龙泉府。原因也很简单,它可以通过大辽水、辽海沟通中原,运输十分便捷,能从朝廷那里吃到更多的“奶”。
但在这种地方为官,做出成绩别人会说是理所当然,做不出又要被诘难。与其这般还不如选个别处地方,比如鄚、蒙、郿、理等州。
还有时间,路上可慢慢权衡,慢慢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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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粗安
离开沈州之后,最好走的路线便是北上仙州,然后折向东北,穿过瑕州,经忽汗海北上。眧
他们确实也是这么走的。
路过仙州之时,卢鹤年请求停留三天时间。众人会意,知道他要干什么,于是便留在显义县的驿站内,坐等卢鹤年归来。
仙州辖显义、扶余、强师、渔谷四县,每个县都是一千户人。数字如此齐整,必然是有原因的。
其实也很简单,因为刘仁恭的抵抗,很多人被罚为部曲。平定刘仁恭之后,后续又有叛乱,一直持续到建极七年底、八年初。甚至在圣人举兵伐渤海,阿保机流窜七圣州之后,仙州又有人起兵响应。
前后费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才平定,可想而知圣人有多愤怒,于是将原来的契丹、奚、渤海、汉儿尽数贬为部曲,新来的四千户中原百姓均分至各县,成为第一批百姓。
也正因为如此,在发来了一批渤海、靺鞨俘虏后,仙州四县的部曲已经超过了9200户、41000口。该州府兵军额一万,实有九千六百,人均不到一户部曲,还得努力。
显义县的驿站位于城东。从外表看来,风格粗犷,基本就是树干粗粗处理之后,临时搭建而成的,属于就地取材,节省开支了。眧
吕兖、范文达等人在看到这个处处透着原木清香的建筑时,十分惊奇,同时也生出了一种明悟:仙州看样子比沈州、营州都要穷。
驿站占地面积比较大,因为这里压根就不缺地。最外面一层木栅栏,圈起了大片空地,看得出来,开辟的是菜畦,种些瓜菜,供给往来官员、信使吃喝。
驿站后院内居然还养了几十头猪,据说是靺鞨俘虏带来的。吕兖瞟了一眼,一头头精瘦精瘦的,挤在猪圈口,叫得撕心裂肺。
有驿卒煮了一大堆混合着猪草、秕谷之类“可疑物质”的猪食端了过去。
群猪见到,高声亢叫,骚动不已。甚至有身手矫健之辈,一个轻盈的跳跃,直接跃出了猪圈,向驿卒奔来。
“啪!啪!”另一名驿卒拿木棓熟练地敲击了几下。
猪摇摇晃晃地停下了,哀鸣不已。眧
吕兖、范文达相视而笑。
各地有各地的风俗。关西、中原爱吃羊肉,猪很少见到。前唐之时,因为虢州山塬众多,草木茂盛,想着不能浪费了,于是办了个牧场养猪。但最终的结果是,虢州猪场野猪泛滥,侵害农田。从这件小事便可看出,唐人有多么嫌弃猪肉。
但辽东不一样。靺鞨、女真就擅养猪,以至于渤海人、契丹人、汉人也沾染了风气。同化,从来不是单方面的,而是互相影响的。大夏诸道,风气也是有差异的,或许便是华夏先民们在同化土人之时受到了影响,互相迁就,互相融合。
驿站附近也有驿田,说是分了一百亩,其实大片地荒着,驿卒愿意多种的话,官府求之不得,奈何这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人。听驿将说,去年驿站种了好几百亩粟麦,但亩收只有五斗,原因便是广种薄收,基本不怎么管,这从收上来的粟麦中夹杂了一大堆杂草便可看出。
果是蛮荒地界!
“咱们这个驿站,养了五十多匹马,搁中原算是大驿站了。”缺了两颗门牙的驿将笑嘻嘻地说道:“昔年我在镇国军当兵,去过潼关附近几个驿站,最多的也就养了四十匹马。在辽东,养一百匹都不是事,牧马也不怎么占用人手。”
驿马的屁股上都烙了编号,吕兖看过,最大一匹是“甲五十二”,确实是一个规模庞大的驿站了。眧
“辽东富焉。”吕兖赞道。
“哈哈,官人说得是。前年从天雄军退下来时,我欲定居此处,妻儿老小还万分不乐意。不过住了年余后,也认了。除了人少、家什贵之外,真没啥缺点,吃得满嘴流油,这就够了。”驿将笑道:“外面茫茫荒草甸子,几十里无人烟,你想养多少牲畜都行,没人和你抢。”
范文达闻言,想到了家中之事。
小的时候,官府是要征收干草作为赋外科敛的。少的时候每家三五束,多则十束。从那时候起,他才知道,能喂养牲畜的草料,也是一种资源——不然官府征收做甚?
夏州还算好的,毕竟草场多。但在关中,草料可就没那么富余了。逼急了,农户会拿麦秆抵,但官府有时候不认,非得要干草。
辽东满地荒草,偏又人烟稀少,每个人能分得的资源确实多。
“仙州可太平?”吕兖又问道。眧
“算不得多太平。”驿将摇了摇头,说道:“府兵部曲经常逃亡,藏入山林之中。官府频频通缉,有时候折冲府还会征召府兵,一起捕拿。去年阿保机在西边作乱,一度靠近仙州,听闻有不少人响应,被留守府兵镇压了。”
“偌大一个仙州,竟然没有州兵?”吕兖惊讶道。
“哪有钱养。”驿将笑了笑,道:“朝廷用度也紧着呢。平日里无事,便轮番征召土团乡夫或府兵,聊守疆界。去岁圣人伐渤海,仙州就出动了五千人,跟着符都头上阵了,九月才回。一州四县之地,不得不征发土团乡夫扼守要地,我家大郎就被征走了,落雪前才回来。其实,便是这些土团乡夫,也不尽然可靠。”
“为何?”范文达奇道。
“显义县大林乡征土团兵一百,结果有澶州人赵永,杀队头及袍泽数人,夺马而逃。这事闹得太大,远近皆闻。后来出动一个折冲府的府兵千人,四处搜捕,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将他捕拿。”驿将说道:“一同被抓的,还有十几个靺鞨、渤海逃奴。这里就没几个老实人,与中原大不一样。官人若来此为官,可得有所准备。”
范文达的脸色严肃了起来。
他倒不是害怕,而是惊讶。辽东道诸州,看样子真是无法无天之地啊。眧
澶州是旧魏博下属六州之一。魏博人来辽东,大部分其实是当百姓的,怎么就不能好好种地呢?一言不合,杀了上官就跑,连家人也不要了,这都是什么人啊?
最关键的是,地方上没有州县兵,那这个官当得就战战兢兢了。
召集府兵是需要时间的,目前各州指挥使、道都指挥使可调动府兵,但这只是为了更好地稳定地方局势的权宜之计。待到将来,估计会走前唐的老路,各折冲府只能由朝廷管理——府兵一大特点便是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就是为了不给人积累威望,创造作乱的机会。
“官人勿忧。”见范文达脸色不好看,驿将笑了,道:“其实没那么可怕。辽东百姓,都是能战的,而且分了地,没几个人还想作乱。纵有三五逃奴,也不敢进村,怕被百姓给打杀了。就如那赵永,你道为何被抓住?”
“为何?”
“入冬了,山里待不住,主动跑了出来。刚进了一个村子,便被人一箭射翻在地。射他的还是贝州来的魏博武夫,哈哈。”
吕兖、范文达也跟着大笑。眧
看样子,魏博武夫也不都是一条心。有的人满足于当下的生活,不想闹事了,便借了老乡的人头,换一笔赏钱——真的是纯魏博武夫作风。
“仙州百姓确实不凡。”门外响起了爽朗的声音,众人一看,却见卢鹤年与五名宫廷侍卫走了进来。
“在外头转了几天,感慨颇深。”卢鹤年接过驿将递来的一壶马奶酒,道了声谢,又分给五名卫士,方道:“榆树乡有契丹、渤海人作乱,聚众百余,硬是让乡勇给打散了。如今百姓也做不得,全都被贬为部曲。”
“榆树乡?”驿将回忆了下,道:“那不是汴州来的民户么?也有百余府兵在那安家。”
“正是。”卢鹤年喝了一口温好的马奶酒,脸色有了点血色,只听他说道:“汴州百姓其实也很能战。当年秦宗权攻八角镇,朱全忠大肆征发汴州民人,就挺能打的。这才过去二十多年,不至于太过堕落。我亲眼目睹了,真真厉害,射箭又远又准,箭箭咬肉。其实照我看啊,分了地的百姓、府兵,都挺感激圣人的,只要不倒行逆施,他们都是圣人赤子。谁敢作乱,就是与所有人作对,杀起来毫不手软。”
二十多年前的汴州百姓,当然是能战的。
就是十余年前的汴州百姓,不也在朱全忠帐下效力,与圣人打生打死么?眧
今上攻河北,汴、宋、滑、曹、亳、颍等州的百姓也没被少征发,武勇大概率是维持下来了的。
相反,曾经同样悍勇的直隶道百姓,征发的频率却低了不少,杀人的手艺大约是不如以往了。
“靠百姓维持乡里,击杀贼人,古来有之?”吕兖叹道。
在他看来,百姓就是百姓,好好种田就是了,打打杀杀作甚?不过他再看不惯,这种情形也维持一百多年了,藩帅、刺史们乐得治下有这么一群勇武的百姓,因为可以在与外镇的战争中提供帮助——说句难听的,如果在与别的藩镇的战争中吃了大败仗,死伤惨重,重新募兵的时候,你也不希望兵员素质太差吧?
卢鹤年笑了笑,不搭理他。大家已经习惯了一百五十年的事情,为什么要去改变?
在外头转悠的这三天,他基本摸清楚了仙州附近的状况。
小乱子一直有,但旋起旋灭,大体“粗安”。眧
官府做了一些实事,利用缴获的牛羊马驼,弄了一个临时官办牧场,出产一些肉奶。
陂池修了一个,上好的水浇地才分配给了府兵。
移民而来的百姓一户授田六十亩,勉强能耕作。村里还有大片的公地,预计几年内都分不干净,你爱种就去种,没人管,需要的时候还回来就行了。
草地更是公共资源,家里有牲畜的话赶紧养。就他看到的状况,今年出生的小牛、小羊都有充足的草料,长得很不错。
百姓、府兵们其实是自己管自己,官府没那么多人手,也没那么多钱。他们唯一提供的“服务”,大概就是安全了。即只要没成建制的敌军攻来,小乱子他们自己搞定。
卢鹤年觉得,这大概是最省钱的管治方式了。
中原有中原的管治方式,辽东有辽东的活法,不可一概而论,因地制宜是对的。不然的话,百姓们未必能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土地上生存下来。眧
“今日晚了,便留宿一晚,明日东行,可耶?”卢鹤年喝完酒,问道。
“可。”吕兖、范文达二人也要先去龙泉府,接下来还是同行。
“多住了两天,叨扰了。”卢鹤年又转过头来,看向驿将,道:“我让人留了半缗钱,就当这两日的花费了。”
超出了接待时间,当然要给钱了。驿将也不客气,含笑点头。
二月二十五日,一行人离开了驿站,快马加鞭,往龙泉府而去。
第四十七章 暖炕上的政事堂
三月初五,吕兖一行人抵达了东牟山城,被迫停留了三日,这才继续上路。
稍一询问,原来有渤海人抢占了敖东城,以某个宗室的名义,扯起大旗,聚兵作乱——渤海人自称“义军”,也没毛病,立场不同罢了。
不过大伙也觉得他们够傻的。
冬日作乱,消息传递不便,未必有几个人响应。况且这也太心急了,大夏圣人还在龙泉府,入冬时有人叛乱过,旬日而平,十分迅猛,你在敖东城作乱,又能活得几时?
果然,在铁林军、落雁军各一部两万余人抵达后,半月攻克。
而大冬天地出兵,平乱大军的脾气也好不到哪去,敖东城内与乱兵有关系的人,无论亲疏远近,尽屠之。
一直到了大前天,剩下的几千百姓踉踉跄跄上路,在严寒气候中前往安东府时,此事才告一段落,驿路复通——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敖东城为之一空。
这场叛乱,也给三位即将赴任的官老爷们提了一个醒。渤海与中原藩镇不一样,那是真真正正的异国,如果运气不好,他们是有可能被民变掀翻,乃至丧命的,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至忽汗海时,他们甚至体验了一把驿站提供的新式交通工具:狗爬犁。
你别说,速度并不慢,同时也让人更深刻地认识到了,靺鞨人秋季捕鱼之时,为何会给狗也准备一份过冬口粮。确实离不开啊,拉起爬犁来那叫一个飞快,而且看狗的体型,不多吃点鲑鱼,真的扛不过去。
“好聪明的狗!”出驿站之时,吕兖感叹了句。
“聪明?”驿卒有点懵。
若不是非常能忍受寒冷的气候,冬天能帮着运输人和货物,谁养这狗啊?
吕兖等人也不多话,在驿将那里签字画押之后,便准备离开。
“几位官人……”驿将追了出来,叮嘱道:“入冬前,龙泉府发生过叛乱。因为圣人驻跸城中,符都头脸上挂不住,下了狠手,杀戮过甚,还贬了三万人为奴婢,这个月就要发往沈州、安东府。龙泉府七县人心动荡,很多人心怀怨恨,诸位官人还是小心为妙,切勿去到人迹罕至的地方。”
三人闻言齐齐一惊。他们只听说入冬前有过叛乱,没想到事后处置这么酷烈。
“多谢。”吕兖等人躬身一礼。
“不用这样。”驿将笑道;“我是从天德军退下来的,去年伤了腿,无法再为圣人厮杀啦。龙泉府这地界,中原人很少,看到官人们就很亲切,忍不住便要提醒。”
三人对视一眼。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从营州的华风初具,到沈州的胡汉交杂,到仙、瑕二州的弱肉强食,以及龙泉府繁华背景下的血腥酷烈,每一处都在给他们上课,让他们见识到了这片新得之地的真正面目。
怪不得有些人不愿意来这当官呢,合着真有生命危险啊。
离开驿站之后,三人就此分别。
吕兖、范文达二人前往海北山城(辽东道驻地),卢鹤年则前往北方二十多里外的龙泉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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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龙泉府后,卢鹤年倒没急着去报道。
他先慢悠悠地在城内转了转。
街道其实挺宽敞的,就是有些年月了,石板路上都压出了一道道车辙印。
街道两边堆满了脏兮兮的残雪。店铺大门打开着,正常做着买卖。
有人大声谈笑,有人面无表情,有人窃窃私语,人生百态,不一而足。
各色人等皆有。
有穿着汉人服饰的——很难说是汉人还是渤海人。
有穿着皮裘的胡人——老实说,判断一个人是不是胡人,至少在龙泉府这片,主要依靠发髻的样式,靠衣服是看不出来的。
卢鹤年盯着一人看了看,应该是靺鞨人,戴着耳环,脑袋前部的头发被剃干净了,只留颅后发,扎起了辫子,用饰品系着,垂于肩膀高度。
这应该是个有钱人了,耳环是金子做的,辫子上的饰品看着像是珠玉一般的东西。卢鹤年知道,靺鞨穷人脑后辫子上系着的是色丝。
这个靺鞨男子身旁还站着个妇人,盘髻、辫发——这发型看着就比男人顺眼多了。
妇人头上亦有饰品,且非常华丽,是一块当地人俗称“玉逍遥”的玉钿,身上佩有镂雕衔莲天鹅的青玉饰品。
这种风格的玉佩,卢鹤年还是第一次见。中原人会雕天鹅佩饰吗?很少,至少他没见过,但龙泉府的天鹅却很多。有本地特色,又有宗教色彩(天鹅嘴里的莲花),只能说很渤海。
这两个靺鞨人在买茶。
渤海不产茶,一切都是商人从南方带来的,因此十分珍贵。卢鹤年事先了解过,渤海人举行宴会之时,酒是所有人都饮的,但宴会结束之后,主人家会留几个最尊贵的客人下来饮茶,可见珍稀程度。
这对男女很快选好了茶,貌似花费不菲,女人脸上有些心痛之色,但男人毫不在乎,足足买了三斤茶而去,十分豪爽。
妇人连忙跟上,用靺鞨土语喋喋不休。男人不耐烦地斥责了几句,妇人便不说了,亲昵地挽起男人的手,渐渐远去。
“有意思!”卢鹤年笑了笑,也走了。
去年打了大半年的仗,商旅不通,渤海人卖的应该都是以前的存货了,价格定然很昂贵。
“习得南人煮茶吃。这对靺鞨男女,下一代应该就不是这副打扮了。”卢鹤年继续前行。
他曾经思考过,什么是华风?都说训以华风,那么华风到底包括哪些呢?现在想来,其实每一样不起眼的小东西、小物件、小习惯,都是华风。
靺鞨人、渤海人明明不产茶,但却学习中原人煮茶的习惯,这就是“训以华风”的一个小方面。
而每一个小的方面汇聚起来,就是很了不起乃至彻头彻尾的改变了。
但他们为什么还要造反呢?这个问题又想不明白了。
积极向华风靠拢,但还要保持独立性么?有这么清醒的认识,难怪渤海可以立国二百余年了。
突然之间就有些忧愁,朝廷大概要花费很多精力来治理辽东了。渤海是一块大肥肉,但吞下之后,却也有些难受。究其根本,或许是吞得太快太急,没来得及细嚼慢咽,导致了如今的结果。
只能慢慢来了,卢鹤年心中明镜似的。或许,这也是自己来这边为官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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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中书省?”三月初六,卢鹤年进了宫城,在小使的引领下,来到了位于武德殿东侧的中书衙门。
甫一进门,看到盘腿坐在炕上的诸位宰相时,差点被雷得外焦里嫩。
这间衙厅其实很大。门窗朝于东南,一个巨大的火坑占据了南、西、北三个方向大约三分之一的面积,仅空开门窗的东面。
平日里威严十足的政事堂宰相们在火炕上或坐或卧,着实有些辣眼睛。
“炕暖窗明有书册,多好。”陈诚咳嗽了一下,问道:“卢家贤侄,为何用这种眼神看着老夫啊?”
“见过陈相。”卢鹤年立刻上前行礼。
“长舒两脚睡,舒坦。”门下侍郎赵光逢从炕上起身,笑道:“老实说,在洛阳、北平的时候,可没睡过这么暖和的床。”
“见过赵相。”卢鹤年又行礼。
“御冬两式。第一式,貂裘蔽身;第二式,一炕蜷伏。练好这两招,受用无穷。”门下侍郎萧蘧笑道。
“见过萧相。”卢鹤年第三次行礼。
还好,就这三位宰相在中书。其他佐官,一齐见礼即可。
“一路行来,感觉如何?”陈诚率先问道。
卢鹤年想了想,道:“皇朝若想据有辽东,任重道远。”
“你能这么想,很不错。”陈诚赞道:“所来之事,我已知悉,把赵王的奏疏呈来。”
卢鹤年从身后的侍卫手中取过木盒,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一名令史接过,检查了下密封后,轻轻打开,将奏疏递给陈诚。
陈诚很快看完,又给了其他两位宰相。
“圣人又有事做了。”陈诚说道。
“不错。”赵光逢、萧蘧二人看完,相视一笑。
仔细看看,似乎更多的是苦笑。不过这样也好,总比圣人跑到南方去好吧?万一水土不服,弄出点事情来,大伙哭都没处哭。
昨日江西有消息传来,为惩罚刘岩,李嗣源举兵攻入潮州,大破敌军,斩首三千余级。但军中突发疫病,殁者众多,最后无奈退兵。
打江西总共才损失不到两千人,结果潮州一场疫病直接没了四五千,你说可怕不可怕?
但——让圣人老老实实待在宫中,那也是不可能的。他就是个四处浪荡的北朝君王,昨日还和人说,班师的时候走七圣州草原,经长春宫返回北平。
这就是不死心,指望阿保机出来会一会呢,真的不让人省心。
但你若说圣人不会治国,那就小看他了。种种奇思妙想,深谋远虑,可谓天马行空,事后看来,却又合情合理,无可指摘。
浪荡,继续浪荡吧。
俗务方面,自有我们这些老骨头替你打理,大伙都希望这个江山越来越好,免得重新陷入以前那种噩梦日子。你自己悠着点,多活几年,就是对这个天下最大的贡献。
“明日随我入宫面圣。”陈诚又半躺了下来,随手翻看奏疏,说道。
“是。”卢鹤年应道。
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射了进来。
窗外铺满了三尺积雪,窗内温暖如春,老迈又精明的帝国宰相翻看着各地呈送来的表章。看到精彩处,便与同僚讨论一番,写上一段批注。
卢鹤年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豪情:有朝一日,我也能这般吧?
端坐于政事堂之中,批阅着天南海北的奏折,透过字里行间,俯瞰着帝国的万里疆域。
人生至此,当无任何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