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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八章 亡国之臣

    海东青自由翱翔着,飞过山岗,越过森林,划过一片湖泊,出现在了雄伟的城市上空。渤海国上京龙泉府。

    渤海国祚二百年,上京作为都城长达一百四十余年,堪称临渝关外第一雄城。

    是的,即便大夏在安东府、营州等地大兴土木,依然没有一座城池比得过上京的雄伟、壮丽与富饶。外城周三十多里已经超过了中原的汴州,与扬州差相仿佛。

    一般而言,城周二十里是正常的州城大小。龙泉府城周三十余里,在中原已经是仅次于长安、洛阳的二线大城。

    皇城周长六里,相当于中原一个县城大小。作为纯办公地点,上京皇城聚集了渤海国几乎所有的衙署,飞檐翘角,雕廊画栋,瑰丽威严。

    宫城城周五里有余,再算上几乎同样大小的园林、液池,这个宫城也算有点档次了,不是什么草头王的宫殿,一般的割据政权,多半还没这么好的皇居呢。

    渤海国二百年的积累与底蕴,恐怖如斯!

    六月初五,渤海国主大謹撰、王后高氏至北苑踏青,随行的还有大量文武官员。

    夏人大举进逼,战事极为紧张,天天都有坏消息传来,大諲撰也是烦闷得透了,故出城散散心。与长安一样,上京也喜欢在城外搞一些禁苑,作为王家游乐、行猎之所。

    北苑“北枕忽汗河(牡丹江),南抵王城,西濒大川(牡丹江),东可延至马莲河。”

    其实就是牡丹江与上京城之间的过渡地带,地形开阔,濒山临水,风景优美。渤海国历代君王在此驰马游猎,策杖击鞠。同时,这里还是渤海禁军的一个重要驻地。

    考虑到渤海人曾经去长安考察,绘制蓝图,然后依葫芦画瓢,建设自己的都城。那么北苑有了,肯定还得和长安一样,整个西苑出来。

    事实上是有的。

    上京城西面到牡丹江之间,有一片平旷之地,东西七八里,南北十余里,地貌多样。

    据清代流放宁古塔的文人考证,西苑南缘是低山地带,北与北苑相连,中间是大片的森林、草场、湿地,偶有“石碛数区”作为点缀。渤海人将其改造为了兵营,其实就是上京西面的卫城,与都城呈掎角之势,屯驻禁军守御。

    这片区域的西侧边缘,有石桥连通江中小岛。岛上建有亭台楼榭,装饰考究,金碧辉煌。

    渤海国主有时候会宿于小岛之上,夜听涛涛江水、飞鸟野兽之声。有时候也会在此大宴群臣,留下了许多诗篇。

    渤海,终究是个与高句丽一样文明的国家,并非野蛮人。

    他们在东北的传统汉地之外—一般而言,自秦汉以来,汉人主要活动在辽宁南半部分,辽宁北半部分及吉林、黑龙江二省,极少涉足,视为蛮荒—创造出了灿烂的文明。

    就文学、农业、冶铁、建筑水平而言,自辽至清,长达千年的时间内,可能是阶段性高峰了。至少,渤海国灭亡之后,没听说过这片区域有多少人会吟诗作画,钻研书法文章的。

    今日大諲撰没了吟诗作画的兴趣,看着郁郁葱葱的树林,和野蜂飞舞的花园,他满脸阴鸷,一副愤怒、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王后高氏张了张嘴,想要解劝,终究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以裴璆为首的渤海大族成员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渤海国其实是典型的门阀政治,国中有二十八望姓,以大氏为首。

    大氏之外,还有高氏、张氏、杨氏、窦氏、乌氏、李氏等“右姓”,此皆国中顶级门阀。高氏是高句丽后裔,剩下的多为粟末靺鞨人取的汉姓。

    渤海灭亡后,文明大踏步倒退,这些渤海望族的姓氏又经历了一番演变。

    比如,张氏慢慢演变成了

    “章佳氏”,杨氏变成了“杨佳氏”,乌氏变成了“乌扎拉氏”,李氏变成“李佳氏”等。

    “右姓”之外,还有次一等的姓氏,如贺氏、裴氏、崔氏、申氏、辛氏、文氏等,多为汉人,也有高句丽人,不过现在都是渤海人了。

    门阀们的态度其实很微妙,这是渤海国主大諲撰苦恼的地方。

    按照他的想法就是,“朕非亡国之君”,这些门阀都他妈是“亡国之臣”,搞得他想振作一番,都困难重重。

    “战事紧急,一日数变,夏人已围东牟山、敖东城,诸卿可有良策?”大諲撰已经把鞠杖拿到手里了,又扔给了太监,愁眉不展地问道。

    百官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大諲撰脸上青气一闪,双拳已下意识紧握。

    他今年刚满二十,正是不服输的年纪。在他看来,朝中非得好好整顿一番,多杀几个人,这些门阀们才会感到害怕,才能老老实实做事。

    将宰相乌炤度下狱,一直是他的得意之作。不然的话,臣子们能这么听话?王叔大澍贤也被他软禁了。

    勾连夏人,欲效大门艺旧事,简直丧心病狂,杀之都不为过—事实上,大諲撰已经有杀他的冲动了。

    不光杀大澍贤,连乌炤度也想一并杀了。

    但他还没下定最后的决心。牵扯太大了,搞不好就要全线崩溃,众叛亲离。但那股杀意一直在胸中涌动,怎么都压不下去。

    “陛下,臣请北狩。”见久久没有说话,裴璆无奈,只能站了出来。“北狩······”大諲撰一拳擂在身旁的战马背上。

    马儿吃痛,人立而起。大諲撰看都不看,怒问道:“能去哪里?”“东平府沃野千里,兵精粮足,可为长久之计。”裴璆说道。

    “是啊,陛下。东牟、敖东两城守军士气低落,未必能坚持多久。一旦失败,贼军可就兵临忽汗海了。”

    “夏人多路进兵,确实很难防。”

    “扶余一路是主力,只要敖东城守住,就还有转圜之机。”

    “夏贼落雁军自鄚颉府东进,虽说是偏师,但挡得住吗?至于敖东城,我看要不了几天就没了。”“夏贼兵锋甚锐,不如避一避。”

    裴璆开口后,其他人也参与了进来,七嘴八舌,但很明显都是没啥营养的废话。而且话里话外,都在支持跑路,这让大諲撰愈发难以忍受。

    “够了!”大諲撰怒吼一声。

    王后高氏紧紧抓着他的手,默默垂泪。

    渤海五京十五府,其实大部分州县还在自己手里,怎么就要被人杀到王京来了呢?真要论起来的话,还是去年的问题,甚至可以追溯到几年前与契丹的战争。

    当鄭颉府、扶余府、涑州被契丹夺占之后,中京、上京就已经暴露在敌人兵锋之下了。而去年契丹被夏人击败之时,当真举国欢腾,人人皆以为可收复失地,以全西部防线。

    但现实给了他们当头一棒,夏人悍然出兵,与渤海禁军争夺鄚颉府、涑州,狠狠做了一场。而这一场争端,直接导致了两国的开战。随后,长岭府沦陷,西京鸭绿府也有不少州县被夏人夺占。若非冬日来临,大雪纷飞,夏人绝不可能就此收手的。

    鄭颉府、涑州的沦陷很致命,真的非常致命!即便是高氏这么一个妇人,也看出来了:经过了冬春半年多时间的调整,夏人兵分三路,其中路主力直取王都而来。

    一旦让他们攻克敖东城,基本上就可直抵王京城下—敖东城,位于后世敦化市东南,曾为渤海国早期都城。

    在敖东城西三十里,还有一座东牟山城,位于敦化市西南二十多里,大祚荣所筑,也做过渤海国都城,位于一座孤零零的山上。

    这两座城池都是高句丽风格,采石筑成,十分坚固。城内有水,有粮草,不虞被人围困,理论上是易守难攻之处。

    但是,城里面的人行吗?谁都不敢保证。

    “渤海国祚二百一十年矣。”大諲撰看着勃勃生机的北苑,道:“多好的地啊。春天撒下一把种子,秋天一亩地能收一斛七八斗,比夏国的亩收还要多..····

    群臣默默听着,裴璆则担忧地看着国主。

    国主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从小锦衣玉食,没吃过苦,没打过仗,他知道如今面临着怎样的危局吗?别搞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啊······

    “说来也是可笑。”大睡撰突然抽出腰间宝剑,道:“西京鸭绿府还在与夏贼厮杀,中京显德府在固守待援,东京、南京、率宾府、铁利府、安边府等各地勤王兵马次第汇集。五京尚在,诸卿为何都以为不能守呢?”

    “五京尚在啊!”说到这里,大諲撰显得有些怒气沉沉,提着剑质问群臣。群臣仓皇躲避,生怕被国主一剑刺死。

    “陛下······”远远匆匆奔来一绿袍小官,气喘吁吁。“什么事?”大諲撰转过身来,看着他。

    小官看着国主手里提着剑,心中一突,但还是硬着头皮禀报道:“怀远、安远二府来报,黑水都督府辖境内的土人大集兵马,似要南下。且有使者翻山越岭,潜入北边诸府,煽动各部叛乱。”

    此言一出,正在躲避的渤海群臣也大惊失色。

    他们还准备去招募黑水靺鞨御敌呢,结果你告诉我他们造反了?“噗!”大諲撰一剑捅死了绿袍小官。

    “把十二旒、冕服都取来。”大諲撰抽出宝剑,掼在地上,道:“朕—御驾亲征。”“陛下不可!”众人纷纷惊劝。

    王后高氏紧紧抱住大諲撰的大腿,泣道:“陛下,尚未到事不可为之时。怀远、安远二府还有兵将短时间内无碍。敖东城也没那么容易被攻克,何至于此!”

    王后也是急了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大諲撰脸上坚毅的神情有些松动。

    他又看了看文武百官们,见大伙都在劝,长叹一声。

    其实方才他也是一时激愤,热血上头。被众人这么一打岔,觉得御驾亲征似乎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而且,万一他走后,有人把大澍贤放出来了呢?

    想到此节,顿时就坡下驴,再不提御驾亲征之事了。同时神色阴晴不定,双眼下意识瞟向染血的宝剑。

第十九章 南北对进

    符存审策马而前,细细看着东牟山城。

    万岁通天元年(696),契丹李尽忠叛,声势浩大,武周屡战屡败,焦头烂额。靺鞨首领大祚荣、乞四比羽各领部众亡命东奔,保阻以自固。

    简单来说,契丹李尽忠、孙万荣被逼反后,实力强劲,连唐军都没法对付,更别说靺鞨这些小体量的部落了,纷纷鼠窜各处,生怕遭受池鱼之殃。

    李尽忠死后,李楷固率余众投降,武则天试图恢复辽东秩序,于是派楷固率兵征讨靺鞨。

    李楷固先破斩乞四比羽,又度天门岭以迫祚荣。祚荣合高丽、靺鞨之众以拒楷固,唐军大败,楷固脱身而还,其帐下的契丹、奚人又降了突厥。

    契丹一降,便将唐与靺鞨隔开了。大祚荣得到喘息之机,于是筑东牟山城,靺鞨之众及高丽余烬,稍稍归之。随后又遣使入突厥,互相勾连,算是站稳了脚跟。

    从各种意义上而言,东牟山城、敖东城都是渤海人的龙兴之地。

    如今被人打上门来了!二百多年了,东牟山城又一次遭到中原王朝大军的围困,岌岌可危。

    渤海世家出身的守将文明奉惶惶不可终日,数次领兵出城,都被击破,前后损失三千余人。而今不敢出来了,只眼巴巴地看着东面三十里外的敖东城,指望他们出兵救援。

    符存审却一点不急。

    他先派安东府、沈州府兵及未及分地的清塞、大同等军士卒,打制攻城器械,日夜袭扰。又派铁林军一部东行,于山间设下埋伏,静待敖东守军来援。

    围点打援么,把渤海国最后一点敢野战的军队歼灭,上京也就成了没牙的老虎,可随意炮制。

    “大帅,贼人坚守不出了。我看此城地势险峻,攻之不易,不如留赢兵在山下守御,主力北去。”铁林军都虞候郑勇走了过来,建议道:“贼兵其实很弱,只需留两千精兵,伏于山林之中,便可叫下山之人有来无回。”

    符存审听了,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骑着马儿,继续观察。第一次统筹整个战局,他还是很兴奋的。

    灭国之战啊,这是每个军事统帅都梦寐以求的机会。

    东牟山城、敖东城,虽然坚固,但若不计伤亡,遣兵猛攻猛打,未必就不能攻下。但他想打得漂亮点,让别人无话可说,这就需要动点脑筋了。

    “便如你所言,设伏兵诱敌。”想了很久之后,符存审做出了决定:“再遣府兵千人,至周遭村落征集粮草、牛羊,动静弄大一点,让山上的贼人看到。”

    “遵命。”郑勇会意,立刻应下。

    为何不派禁军而是用府兵去征粮,其实是有原因的。

    府兵没有军饷,自备甲马、器械,以及抵达军营前的口粮,然后编制成伍,出征作战。也正因为如此,上级一般不会过分约束他们的军纪。从后魏中后期设府兵以来,就一直以战争中的劫掠和缴获来激励他们奋勇作战。

    说穿了,府兵自给自足,不拿朝廷一分钱,故战争中匪徒化的行径不少,上级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军纪这般差劲,却又非常能打,主要原因还是府兵们无论身体素质还是各项武艺,甚至是装备器械,都要远超一般部队。

    说白了,他们能打,靠的是个人能力。

    “你看着点。”符存审又叮嘱了一句:“连续两年征发府兵,他们的家底消耗不少。我担心有人下手没轻没重的,可以派捐,不许伤人,去吧。”

    “好。”郑勇行礼离去。

    他们所在的地方,严格来说已经是上京与涑州交接处了。

    再往北,则是龙泉府下辖之湖州—以忽汗海(今镜泊湖)而得名。过了湖州往北,便是龙州,即龙泉府,或曰渤海上京。

    湖州这一段,山势陡峭,大河涛涛,道路难走,其实不是很好打。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得把敌人骗出来。否则,一个个龟缩在城里,还是挺麻烦的。

    郑勇走后,符存审又看了一眼东面,敖东城的贼军,会不会上钩呢?

    ******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杀啊!”

    “欺压了我们两百年,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符存审带着主力在湖州、涑州交界处,与贼人斗智斗勇之时,落雁军四千先锋,已经骑着快马,在都虞候丘增祥、都游奕使述律婆闰的率领下,狂飙猛进,一路击溃少许贼骑的骚扰阻截,进抵渤州西境。

    渤州,是龙泉府下辖三州之一,州治位于今牡丹江市桦林镇南城子村古城,河东岸。

    许是贼军主力已被尽数调往上京左近(宁安市渤海镇平原城遗址),渤州这边兵力稀少,且多为临时征集起来的,战斗力参差不齐。

    “杀贼啊!”婆闰穿着新姐夫赏赐的宝甲,大吼道。

    别看他在面对夏军的时候连战连败,跟灰孙子一样,但打渤海国的臭鱼烂虾,还是很有信心的。嗯,以前跟着旧姐夫阿保机就屡战屡胜,如今在新姐夫手底下为将,更是神勇。

    说话之间,队伍里的黑水靺鞨兵纷纷下马,拿出各种步战武器,一往无前地冲了过去。

    “草!”述律婆闰气得大骂:“不会骑马冲吗?合着你们是骑马步兵对吧?老子最恨骑马步兵,也····最爱骑马步兵。”

    “梅录,冲吧?”部落心腹们跃跃欲试,纷纷建议。

    “不要叫我梅录,我是落雁军都游奕使。”述律婆闰咳嗽了一下,随后脸色肃然,问道:“丘虞候,冲?”

    “冲!”丘增祥抽出了一柄铁锏,斩钉截铁地说道。

    无需过多讲解战术,两千回鹘骑兵整队完毕之后,便使出了他们的拿手好戏,迂回到渤海人侧翼,骑弓劲发,矢落如雨。

    而在正面,两干黑水靺鞨士卒猛冲猛打,浑然不顾己身,一副与汝偕亡的架势,打得渤海人步步后退,苦不堪言。

    他们很是诧异。黑水靺鞨什么时候这般神勇了—即便渤海衰弱了,已经控制不住黑水五部,但他们心理优势仍在,总觉得这些野人不该这么能打。

    但打仗么,有时候拼的就是一股子士气。

    黑水靺鞨已编入落雁军,以中原之法操练、整顿,组织度大大增强又领了不少精良的甲具、器械,还能吃饱饭,有赏赐拿,这战斗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渤海前阵被直接打凹了下去,后阵犹豫不决,不知道该顶上去还是撒丫子跑路。就在这时,回鹘骑兵从两翼包抄而至,送来了铺天盖地的箭矢。

    只此一下,就将他们的士气直接清零。

    渤海人当场大溃,试图往后方的营垒内撤去。回鹘骑兵抽出铁骨朵、马刀、狼牙棒追蹑而至,冲破了敌人的阻截,杀入了营门之内,呼喝连连,勇不可当。

    正面的黑水靺鞨士卒见状,士气更增三分,鼓噪而进,追着渤海人的屁股大砍打杀,哈哈大笑,畅快得难以附加。

    “别让他们烧船!”冲进营内的丘增祥眼尖,瞅到有渤海人在码头边堆积薪柴,还有人正在砍渡船的缆绳,大急,连连发箭,射杀两人。

    百余骑呼啸而至,铁骨朵砸得渤海人脑瓜稀烂,终于保下了码头及渡船。

    “随我过河!”看见已经有不少渤海人划着渡船逃往河对岸了,丘增祥翻身下马,匆匆跃入船舱。婆闰第二个冲进去。

    士兵们手忙脚乱地解着缆绳,同时有些惊叹:婆闰梅录怎么如此神勇了?

    之前被铁

    骑军李绍荣生擒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这才过了多久,就这么猛了?到底是他真的敢拼命了,还是渤海人弱鸡好打?

    缆绳很快解开了,一名又一名军士冲入船舱。

    “划船!”丘增祥站在船头,手持一张步弓,左右施射。

    忽汗河还算平静,丘增祥也确实有几分准头,箭矢破空而去,正在前方拼命划船逃命的贼人应弦而倒,惨叫之声不断。

    在他们后方,一艘又一艘渡船进入河中央。所有人都精神亢奋,大呼小叫。“嘭!”渡船撞上了松软的泥土河岸。

    丘增祥一跃而下,拿着铁锏,带人直冲而上,撵着渤海人的屁股一路疾进。“嘭!嘭!”越来越多的渡船靠岸,还有人将马匹也带过来了。

    丘增祥找了一匹,翻身而上。数了数身边的人,大概数十骑的样子,道:“贼兵多失陷在左岸,渤州空虚,给老子冲,占了那座鸟城。”

    “占了鸟城!”回鹘骑士轻巧地控驭着马匹,跟在他身后,向东冲去。

    渤州城离河岸不远,只有数里地,须臾便至。而渤州贼兵的主力确实也多数集中在西岸,差不多被一锅端了。

    很显然,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招数不好使,如今他们要付出代价了。

    数十骑撵着贼兵的屁股,一路冲到城外。

    渤州西门大开,数百兵乱哄哄地冲了出来,试图接应己方溃兵。

    看他们的装束,多数无甲,器械也五花八门。行军的时候,队伍拉得很散,歪歪扭扭,不成模样。哈哈,果然是熟悉的渤海兵。而且,比起几年前似乎还大大不如。

    丘增祥又换上了骑弓。

    老规矩,数十骑微微散开,羽箭飞出,贼兵瞬间躺下了十余人。

    余众大哗,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后面的人还在往前冲,乱成一团。

    丘增祥大吼一声,换上了铁锏,带着六十多骑兵从侧翼冲向敌兵,直接将其拦腰截断。渤海人彻底乱了。

    他们本就是农夫,临时征发而至,能有屁的战斗力。此时被回鹘骑兵一冲,已经完全乱了建制。丘增祥大肆砍杀一番,连杀七八人。待到前方一空,突然回过神来,大喊一声:“随我来!”说罢,直接冲进了城门洞。

    婆闰咬了咬牙紧随其后。

    数十骑慢慢摆脱渤海乱兵,拨转马首,一骑接一骑跟了上去。而在忽汗河东岸,匆匆登陆的数百落雁军士卒也赶了上来。

    他们喘着粗气,扔掉了长兵,手持短刃,先将迎面而至的渤海乱兵大杀一通,待其纷纷溃散之后,也不追击,直接冲进了城内。

    过河的兵将越来越多。

    他们在河岸边快速整队,每整完一批,就冲出去一批。渡船返回河对岸,再行接人。“贼旗被砍下了!”突然之间,有人遥指渤州城头,大声道。

    所有人都举头望去却见一面青色的旗帜被人取下,甩到了城外。旗帜飘飘扬扬,很快落到了地面。

    “万胜!”忽汗河两岸,欢呼声此起彼伏响起。

    龙泉府最北面的渤州,连一天都没坚持住,就被落雁军攻下了。而今两面夹击,南北对进,龙泉府已是囊中之物。

第二十章 朝贡道

    鸭绿江上,桅杆如林。

    吃水很重的运输船,在铁力马的拖曳下,劈开河面逆流而上。

    桓都县很快到了。

    高昭望站在船头,仔细眺望。

    桓都县是桓州的理所,高句丽旧都,去年九月为夏人攻克。随后便分兵大掠各处,囤积粮草、薪柴,做好了过冬的准备。

    冬日之时,渤海西京留守张定保率数千人,乘坐雪橇、爬犁来攻,被两千府兵打败,随后撤走,整个冬天再无战事。

    开春之后,大夏秦王邵承节带着大批人马赶来,利用鸭绿江转运粮草,从桓州出发,北上攻神州,也就是渤海西京——辖神鹿、神化、剑门三县,有渤海宫殿。

    作为朝廷新设的乐州长史,高昭望奉命,率五千浿北子弟,押运粮草北上,加入对渤海的征伐。

    他们这一路,如果没意外的话,大概就是攻取渤海西京、东京、南京、中京诸地了。

    至于主力部队,则直取渤海上京,夏人谓之“斩首战术”。

    从用兵方略看来,夏人似乎不打算与渤海各地方势力多做纠缠,而是试图先打掉其中枢,令渤海国形不成一个整体,再慢慢收拾地方势力。

    这个方略是正确的!高昭望慢慢思考着局势可能演变的方向,直到船只靠了岸。

    码头附近数里范围内,尽皆戒备森严。

    高昭望四处找寻着自己子侄,没看到。稍一打听,他知道他们已经跟着秦王北上,攻神州去了。

    他微微有些叹息。

    五千浿北子弟,一旦进入到残酷的攻城战阶段,不知有几人能活。唯一聊以***的,大概就是渤海人意志不坚,精兵强将损失过重,容易攻取。

    码头附近有大量民夫在忙活着,绝大多数都是渤海人,也有少量从安东府过来的。

    高昭望仔细听了听,似乎都是河北口音。再看他们桀骜不驯的模样,猜测他们或是魏博之人。

    这些人似乎都是民夫头头,每个人都管着少则七八个、多则十余的渤海夫子,不断装卸货物,甚至是准备粮草。

    “此物莫不是豆豉?"高昭望走到一处空地上,远近数百个坛子,在阳光下晾晒。

    “高长史来矣。吃豆子吃得都快淡出鸟来,还是浿北大米最香。“营州军校周继英远远打着招呼,走了过来。

    高昭望看着他身上一套亮灿灿的铠甲,有些吃惊。“周队头....."高昭望见过他一面,立刻行礼。

    “已是周副将了。”“高长史莫要乱叫。”

    “亲手斩杀贼将一员,简在帝心,立升副将,官人莫要叫错。”

    周继英身边的几名军士大声说道,仿佛与有荣焉。高昭望有些吃惊,连忙询问情况。得知有渤海偏师抄小路偷袭桓州,欲烧毁夏人的积储,为游骑发觉。驻守此地的营州州兵大举出动,于山岭间大破贼人,周继英一马当先,斩杀贼将一员,立下了汗马功劳。报上去之后,因为圣人第二次听到“周继英”这个名字,于是大笔一挥,升其为副将。

    没办法,命好!

    “瞎嚷嚷什么?”周继英回头斥责了一句,又看向高昭望,道:“高长史还是喊我'周大郎'更亲切一些。”

    “周将军说笑了。”高昭望摇了摇头,道:“此为豆豉?高丽豉还是唐甘豉?”

    “自是高丽豉了,还挺好吃的。本地人喜欢做这东西,西京特产。按秦王将令,征发一批,送往前线。”周继英说道。

    高丽豉与唐甘豉大同小异,都是在做好的豆酱内,加入酦酵的米麦,再掺以瓜、茄、紫苏、生姜之类可成。两者唯一

    的区别就是这些辅料的不同及多寡了。

    唐甘豉的做法后来渐不可寻,但在日本却有明确记载。鉴真和尚东渡之时,带了不少唐甘豉以为船粮,后来在日本流传开来。并在开山大和尚(鉴真)月忌时献于位前。

    “西京盛产大豆。”高昭望回忆道:“昔年逆朝贡道至中京、上京,沿途多见豆田。西京本多山,但渤海人依然在山中垦田,遍植大豆,可见真的爱煞此物。”所谓朝贡道指的是渤海至唐朝贡的路线。

    “鸭绿,朝贡道也。”自江口乘船,舟行百余里,然后再换小一点的船只,溯流而上五百三十里,至丸都城。又溯流二百里,至神州。

    神州在今吉林省白山市临江市,也是西京鸭绿府的府治所在地。这里是一处水陆转运枢纽,物资、人员在此上岸,然后走陆路前往中京、上京,故十分繁荣。

    “管他爱什么!”周继英笑道:“豆子也收了不少,做成豆饼发走了,马儿爱吃。西京这地方,满眼都是山,以为穷困无比,但细细搜刮一番,油水却也不少。干果、山野货、鱼虾、豆子、稻麦、牛羊之类,和中原差异很大,但真的不错。秦王也甚为满意,督促我等继续搜刮粮草。”

    高昭望闻言苦笑。

    西京固然不算穷,但也谈不上富。之所以老百姓家里有点积蓄,主要还是人太少了,没那么多人跟你争抢。按照夏人的话说,就是“人均资源丰富”。但再丰富,被这帮如狼似虎的军兵一抢,估计也穷得底掉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受损的是渤海人,关我高句丽人屁事?

    “对了,西京、东京、南京地界之内,有许多靺鞨部落,百余年前渤海人内迁安置的。”高昭望似是突然想起,提醒道:“虽说渤海人谓之'熟部',与北边的'生部'相对,但凶悍桀骜,野性难驯,还是要小心一些。”

    “抢都抢了,说这些作甚?”周继英见他大惊小怪,有些没好气地说道:“高长史不妨看看那边。”

    高昭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一大群靺鞨人赶着黑压压的豚猪到草地上。而草地之上,已经有人在宰杀了。

    猪皮被收走,制作甲具,内脏便留在本地,充作驻军补给,肉则做成脯,装船发往神州前线。

    “他们——没反抗么?”高昭望惊问道。

    浿北也有靺鞨部落,一直让他们头痛。不纳赋税,还时常劫掠,简直就没一个良民。小孩生下来就好勇斗狠长大了更是不得了。浿北诸郡一直眼不见心不烦,当他们不存在,双方相安无事即可。

    如果非要从中原挑一个群体与之对应的话,那么只有“蔡贼”了。

    蔡贼平时种地,手头紧了就出去抢劫。向北是洛阳、汴州,虽然富庶,但军事实力强大。比如宣武节度使常年养兵十万,你去和他们打不是找不痛快么?于是蔡贼大量出现在襄阳、鄂岳、江西、淮南一带,四处劫掠,悍勇难制,以至于唐廷不得不联手各镇,组建专门的部队围剿,这才稍稍遏制住了他们的嚣张气焰。

    这些人和蔡贼太像了。

    “反抗有何用?”周继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道:“已经挑了几个小部落了,敢不纳贡,就要有死的觉悟。不过这些人确实挺狠,兄弟们费了一番手脚,才把他们制服。”

    高昭望联想到来的路上,从船头看到不少顺水飘下的尸体,顿时不寒而栗。

    中原礼仪之邦,盛产的却是凶狠无情的武夫,唉。“朝廷好手段。不过对付这些愚昧凶顽的蛮人,还是得施以怀柔之策。就算抢光他们的部落,也得不到多少东西,说不定还是亏本的呢。“高昭望干笑了两声,终于谈起了正事,只听他说道:“我从浿北运来稻麦三万斛,还请交割一下。”

    “

    这你得找杜府尹了。”周继英说道:“他就在城里。”

    “好,老夫这就去寻他。”高昭望拱了拱手,说道。

    就在此时,数骑从城北驰来,高声喊道:“大捷!大捷!威胜军攻城旬日,屡挫贼军。六月初六,贼西京留守张定保开城请降,神州克复。”

    高昭望下意识停住了脚步,又默默听了两遍,确定没错之后,连连感慨。

    渤海是真的不行了,日暮西山,一副败亡之相。西京下辖四州,即神州、桓州、正州、丰州。桓州去年就被攻克,神州刚刚被占领,只剩正州、丰州了。

    正州位于桓州西面,夹在沈、桓之间,兵微将寡,一时间没人去料理。这时候是不是该降了呢?反正去年夏军过境的时候,他们压根没阻拦,估计差不多了。

    丰州还有一番争夺,毕竟这是中京显德府的门户,不可能轻易丢弃。但也就只能稍稍拖延一下罢了,最终结局不会有什么两样。

    周继英也在一旁听到了,连连大笑,畅快不已。“将军可是要北上了?“高昭望也不急着去找杜光乂了,问道。

    “不会。”周继英叹了口气,道:“西京的贼军已经覆灭,但南京南海府总有兵马西进窥伺,我怕是走不了。”

    “将军,南海贼兵孱弱....."高昭望心中一动,说道:“若遣一支偏师东进,配合我浿北儿郎,或能攻取之。”

    “浿北已经贡献了五千乡勇,还要出兵,很拼嘛。”周继英笑道:“这得秦王定夺,你和我说是没用的。”高昭望自失一笑,道:“老夫明矣,这才奏报秦王。渤海已是冢中枯骨,此时不抓住机会立功,将来只能追悔莫及。”

    说罢,行礼离开了。

第二十一章 西京与东京

    一个四处是山的地方,居然造这么大的城池。”入城之前,邵承节绕西京走了一圈。

    西京留守、鸭绿府、神州、神鹿县,都在这么一座城内办公,就体制架构而言,和唐没什么区别了。

    攻克西京,其实并未经历多么残酷的战斗。威胜军一万三千余众,外加部分安东府兵、土团乡夫、浿北乡勇,总计约三万兵马,真正猛攻猛打,不过六七天罢了,死伤了三千余人,便彻底动摇了守军的意志,然后将其拿下。

    其实说起来,也是瓜熟蒂落罢了。

    从去年就有交手,冬天还给他们一记重挫,再到今年,西京的渤海兵十停去了七停,战力严重下滑,已经没有野战的勇气,失败是必然的。

    如果他们有坚强的战斗意志....

    邵承节哈哈一笑。听说神州营建了数十年才完工,城防设施极其完善,城墙高三丈、周长二十里,通体采石砌成,其实很难打的。换夏兵来守,只要粮草不断,能给你守到天荒地老。不过大伙爱野战,多半不会甘于守城。

    笑完,他马鞭一扬,带着亲兵呼啸冲入城内。

    渤海人或许真继承了高句丽的部分文化,不但城墙是石头砌成,就连街道都铺着石板,豪奢已极。

    当清脆的马蹄声出现在街道上时,少数刚要出门的渤海人慌忙躲避,又逃进了家中,紧闭房门。

    二百年的海东盛国,从来只有他们欺负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欺负。即便这几年契丹崛起,上升势头十分明显,渤海屡战屡败,但也只是在西面的鄚颉府、扶余府,与他们鸭绿府之间还隔了长岭府,感受没那么深刻——虽然历史上一年之后,西京就被契丹人攻破,阿保机在鸭绿江钓鱼,宣示胜利。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安定了二百年的西京便风声鹤唳,战事频频。但文恬武嬉的渤海人,真的硬不起来了。他们匆忙组织抵抗,做得越多,错得越多,各种出兵厮杀,尽数送了人头。

    到了今日,西京告破,对所有渤海人而言,可谓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

    邵承节征服过蜀中,对百姓们的这番表现已经见怪不怪。他策马冲到一座宫殿前,将马儿栓在门口的石狮子上,信步走了进去。

    “这便是西京宫殿?“邵承节挥舞着马鞭,看着明显经历过一番厮杀的殿宇,问道。

    昨日渤海西京留守张定保出降,但守军的意见并不统一。毕竟渤海立国二百余年,终究还是有忠义之士,召集兵勇,与入城的夏军展开巷战。最后一股百余人残兵,便聚集在宫殿内外,抵抗到了傍晚时分。这让邵承节对渤海人刮目相看。

    草原部落,很多比渤海人能打。但他们一旦失败,降就降了,十分干脆。毕竟草原部落仇杀、吞并,历来如此,牧人们对部落的归属感不是很强。

    但立国建制,有文字、有城池、有稳固的地方治理体系的国家就不一样了。国祚二百多年,确实有很多人不愿渤海灭亡,宁可战死。

    他曾经听父亲说过这类事,知道这叫民族意识,虽然还十分粗浅,不甚牢固,但真的有点苗头了。

    如果放任不管,再过数十年乃至上百年,渤海国中会不会出现鼎革之事?一旦有所谓的义军推翻大氏,建立新朝,会不会让渤海浴火重生呢?这是有可能的。

    到了那时候,大夏是否还有那个精力来对付如日初升的“新渤海国”?很难说。

    小国亦有兴衰、升降,就该趁着它病了的时候彻底搞死,不留机会!

    “殿下,这便是西京宫城。”昨晚就进城的内务府少监张筠走了过来,说道:“其实不错了,前唐、大夏的行宫,也就这个样子。

    “蕃邦小国,也有如此豪奢的殿宇。渤海国,确实不能让它继续存在下去。“邵承节摸了摸廊柱上的雕花,说道:“缴获了多少东西?”

    “殿下,按照约定,皮货、药材内务府估价收购,以毛布支付。”张筠说道:“殿内计有锦缎两千余匹、柞蚕布五万余、金银器五百件、珍珠七十袋、各色毛皮近万件.....”

    邵承节慢慢听完,赞道:“进城之前,我看周围都是山,田地不多,以为没甚油水呢。其实在看到如此坚城之时,便该推翻这个想法的。渤海人还是有钱,神州为水陆转运之地,夙来繁盛,断不至于令我失望。”

    “殿下,城中尚有坊市,那才是大头.....”张筠提醒道。

    “放心,已有人前去查封、清点了。“邵承节说道:“战利品的处置,还是老规矩,你们做个单子出来我要当场宣读给武夫们听。”

    “是。”张筠很干脆地应下了。

    大夏武夫们还是很好说话的。不要求你当场发赏,回去后兑现就可以,三十年来一直如此,大家早就接受了。但如果当众宣读,告诉大伙缴获了多少东西,他们还是很开心的,士气可以得到提升。

    邵承节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多年的行伍生涯,他对如何调动武夫士气一清二楚。

    张筠也清楚这一点,因此很爽快地答应了。

    “那就没事了,你速去办理。”邵承节摆了摆手,说道。

    “殿下。”张筠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问道:“接下来兵发何处?”

    “你又不是监军,问那么多作甚?“邵承节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问道。

    “圣人有旨.....”张筠说道。

    “好了!好了!我知道。“邵承节拿马鞭点了点他,没好气地说道:“不就是向东攻龙原府嘛。”

    龙原府是渤海东京,曾经做过其都城。

    渤海文王大钦茂因在上京丧妻、丧子,认为这是不祥之地,于是迁都东京。

    大钦茂去世后,子宏临早死,族弟元义继位。但他只在位一年,“国人杀之”,推宏临子华屿为王,复还上京,改元中兴。

    大钦茂迁都,表面原因是丧妻丧子,实际原因是上京国人势力的壮大,令他感到害怕了。

    这个国人,并不是普通人,而是随着大钦茂改革

    渐渐兴起的贵族门阀势力。他们已经成长到足以左右渤海王位的程度,因此在迁都东京后,还能杀大元义,

    扶立大华屿,并还都上京。

    渤海国五京之间是有主干驿道的,曰日本道、新罗道、鸭绿道(朝贡道)、营州道、契丹道。

    西京神州处于朝贡道的水陆转运枢纽位置。从这里北上,陆行四百里可至中京显州。而一路向东的话,有南北两线可至东京。

    “张少监,我欲走北线,先去中京,再东征龙原府。“邵承节想了想后,说道:“显德府横亘在中间,若不拔之,腹背受敌,不美也。况渤海人重点整修了中京至东京的驿道,分为39驿站,车马足备,路好走,补给方便,行军当很迅速。第三,圣人在仙州,将欲东行,若不攻拔中京,或有危险。综合此三点,先北上,再东进为妙。”

    张筠沉默了一会,道:“殿下记着目标即可。龙原府是一定要拿下的。”

    渤海国迁都东京以后,大力整修中京、上京与东京之间的道路,配备了三倍以上的驿站和车马,是国中当之无愧的主干道。

    东京临海,有驼门河(亦称土门河,即图们江),南岸附近有一港,曰“龙济港”,是渤海国通往日本的始发地。

    渤海迁都东京以后,国家发展重心便是与日本进行海上交流,

    因此大力整修港口、码头,迁移户口,兴建坊市,龙济港一度成为十分兴盛的商埠。

    邵树德也想到这个地方来看一看,甚至比上京还感兴趣,因此才有了张筠的那番话。

    “就这么定下了。”邵承节心下一喜道:“你速速清点财货,我来整备军队。北上之事,宜早不宜迟,不能给贼人反应过来的时间。”

    说完,邵承节直接出了宫殿,见门外的军士们无所事事,拿着马鞭就打,笑骂道:“这才哪到哪?各回各营,过两天随我去中京耍耍。”

    几乎与此同时,报捷的使者也飞奔而出。

    ******

    邵树德很快收到了消息,此时他已带着宫廷卫士、银鞍直及佑***一部进入了瑕州,进驻苏密城(桦甸市桦甸镇)。

    佑***现有两万人上下,其中大约一半来自老禁军各部,剩下的多为原佑***及威胜军士卒。

    佑***也是大夏第十支禁军步队。刘鄩、孔勍、李璘、王郊、王彦温、李存信等人出任各级将官,堪称将星云集,都是一时之选。

    一路之上,邵树德都在与这支部队交流感情,成效颇为显著。

    抵达苏密城后,他便让佑***、银鞍直驻于城外,宫廷卫士驻守城内,等待各方消息的同时,顺便巡查地方政务。

    瑕州刺史秦翰、别驾蒋玄晖等官员陪同。

    秦翰是兰州人。邵树德早年西征之时,举家投靠,算是较早一批从龙之臣了。担任过兰州都部落使、团练使、临州长史、河州别驾,履历非常完整,一直是在陇右任职,属于根正苗红的关西集团成员。

    秦翰还有几个兄弟。

    秦青现任丰州刺史,秦乐为陕州司马,秦恪在飞龙军为将。

    至于他们的老爹,曾经领吐蕃黄铜告身、蕃名乞结夕、兰州行人部落千户长秦贵,早已去世多年。临死之前他又做回了唐人,担任过兰州都部落使,也算是含笑九泉了。

    “瑕州四县,山原各半,其实还是很有前途的。”邵树德行走在白桦林之间,看着高耸入云的树木,感受着脚底轻微的凹陷,暗自思索这成千上万年来就没开发过,土壤里积累了多少肥力啊。

    内务府少监赵植也跟在他身后。

    他看着密密的山林,心中思考的却是能打到多少皮子。

    圣人已经跟他交过底了,从今往后,辽东道山林里的野物不能随便打。想要打猎,需取得猎户资格,在官府登记。

    其实自古以来就是这么个规矩。猎人不是随便当的,要取得官府许可。由于不种地,他们的税也与别人不一样,比较特殊。遇到战事,猎户很容易被征发,因为他们有一定的技能训练一番后就可以当斥候。

    当然,因为低下的管理能力,以及高昂的管理成本,在实际操作中,并没有那么严格。乡野之间,随处可见农闲时打猎的村人,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规矩,压根没人管。

    但圣人这么强调了,显然是要管一管了。即便管理起来漏洞百出,私下打猎的人数不胜数,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效果的。

    辽东道猎人打到的猎物,肉自己处理,皮子一部分作为税上交官府,剩下的出售。

    重点就在这里。这些皮子只能出售给内务府,不能私下里卖给商人。

    简而言之,内务府拥有了辽东皮货的垄断经营权。

    即便不知道后世大航海时代,殖民公司拥有的垄断经营权是怎么回事,赵植凭自己的经验分析,也知道这是个了不得的权力。背后所带来的利润,简直不可计数。

    圣人曾经说要让内务府进军辽东赚钱,赵植初有些惊讶,觉得圣人可能过于乐观了,不一定能赚到钱。但这个

    垄断经营权一出,顿时无话可说,谁能和你争啊?

    “看河里的游鱼,千百年人迹罕至,怕是寿终正寝的都不在少数。”邵树德指着一条跃出水面的肥鱼,说道。

    “陛下,辽东可比兰州强多了。”秦翰说道:“瑕州如果只有万把人,即便不种地,也可富足。”

    “如果有十万人,就得种地了。”邵树德笑道:“不过也能获得好收成。你们今年还在平整耕地,有点慢了,加快速度。”

    “遵旨。”秦翰应道。

    “赵卿,这河里的鱼不归你管。”邵树德开了个玩笑:“龙原府的鱼,你倒可以管一管。”

    赵植亦笑,道:“臣迫不及待了。”

    圣人将大海命名为鲸海。鲸海之鱼,亦归内务府垄断经营,这又是一项大利,虽然可能比不上皮货之利。

    圣人还特别指出,从鲸海洄游的鲑鱼,也是他们的。听闻七八月之间,鲑鱼会充塞驼门河,场面十分壮观,他倒想去看看了。

    “快了。”邵树德看向东方,道:“吾儿刚刚来报,已破渤海西京,正准备北上显德府,真的快了。北线的落雁军也打得很不错,一日奇袭,克渤州,顺势南下,与贼人连战数场,皆捷。符存审也在东牟山下胜

    了两场,克东牟山城,敖东城损兵折将,指日可破。”

    三路出师,主力吸引了渤海禁军,北路趁虚而入,逼迫渤海从前线调兵回援,列栅阻截。东路则由邵承节统率,进兵迅速,渤海无力抵御,一路败退。

    看这个进度,邵树德觉得今年一定可以拿下渤海,善哉!

第二十二章 扎根

    六月十三,邵树德继续在瑕州驻跸,考察当地的农林牧渔。

    期间传来消息,符存审克敖东城,斩首两千余级。主力北上攻湖州,并在忽汗海西的山林中,大败渤海,杀三千人——这次立功的是铁林军。

    面对连战连捷的局面,符存审也流露出了一丝激动,捷报中隐隐提出:七月圣人可至龙泉府避暑,悠游山林,点评渤海美姬。

    消息传到瑕州时,邵树德不动声色,没说什么。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圣人对符存审十分满意。只要续立新功,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邵树德丝毫不顾形象地坐在木桩上,笑问一农人。

    “曹....曹州济阴县。”农人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回道。

    “无需紧张,来,坐下,喝碗茶。”邵树德指了指,吩咐道。

    耶律质古愣了一下,才明白圣人在吩咐自己,立刻上前,给农人倒了一碗茶。

    她心中有些郁闷。

    大姨菩萨奴怀孕了,表姐萧重衰也怀了,几个女人中,就她地位最低,什么活都由她来干。早知这样,还不如主动步入圣人帐中,自荐枕席呢。

    但一想到母亲冷冽的目光,她又有些害怕。

    “从曹州万里迢迢过来,不容易吧?感觉如何?“邵树德问道末了,又补充一句:“说真话。”

    农人接过茶碗,喝了一口之后,心情稍稍有些舒缓,回道:“我家是今年四月来的,不冷。在曹州也没几亩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孩儿饿得哇哇大叫,婆娘终日骂我没用。听闻这边给的田多,一气之下,索性发卖掉家产,举家搬来仙州。”

    “这里是瑕州,不是仙州。”邵树德笑道。

    “啊?“农人有些惊讶,他一直以为自己住的地方是仙州呢。不过这不重要,就是个地名嘛,一家人吃饱饭才是真的。

    “在家中排行第几?”“排行老大。”

    “哦?长子也离家远迁?”邵树德惊讶道。

    他在全国范围内移民多年,了解到一个很特别的现象:关北地区向外移民的,在家中排行多为老二、老三、老四....

    或许有他曾经提过的不许分家的因素,关北地区长子继承一切的风气非常浓厚。

    在老父亲死后,长子如果心善,还不至于把弟弟们赶出家门,或会收留他们,帮着干活,混口饭吃。

    如果兄弟间关系不好的话,赶出家门是很普遍的情况。这些次子、三子们要么去别家帮工,要么去城里找工作,或者干脆向外移民,获取属于自己的土地和家园。

    但关东地区却没这种风气,甚至关中都不太普遍,分家的情况比比皆是,长子一般能分得最大的一份家产,向外移民的冲动不是很强。

    “全家就五六亩地,丰年还能勉强果腹。如果遇到灾年,或者被征兵打仗,那家人就要饿肚子了。”农人说道:“与其这般受苦,不如远走他乡,兴许能时来运转呢。”

    “因为征兵打仗而让家人饿肚子的事情,多不多?”邵树德问道。

    农人看了他一眼,咬牙道:“别地不知道。曹州人多地少,一家就没几亩地,饿肚子的人还是很多的。”邵树德默然。

    不接触这些底层农人,你永远不知道下面的真实情况。关北、关内诸道人均土地多,生活相对富足,征兵打仗所造成的影响没那么大。

    但曹州、宋州这些地方,影响就很大了。

    如果你一直用关西、关北的经验来套曹州、宋州,那必然要出问题。所以,多走访底层,获取第一手情报是非常重要的。至少曹州百姓因为征兵打仗而

    耽误农事、让家人饿肚子之类的事情,官僚们从来没向他汇报过。

    “还是得向外移民!”邵树德叹道;“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改变现有的官僚体制,那需要生产力的进步,需要更先进的技术水平,这是办不到的。那么干脆向外移民,缓解人地矛盾,这是现阶段成本最低、最现实的做法。

    东北有大片的***地,土壤肥力很足,收成很高,比移民南方损耗更低——在相对寒冷的地区开拓,总比在湿热地区改造环境死的人更少。

    历史上辽国是非常重视农业的。

    “辽之农谷至是为盛。而东京如咸、信、蓟、复、辰、海、同、银、乌、遂、春、泰等五十余城内,沿边诸州,各有和籴仓,依祖宗法,出陈易新。”

    “所在无虑二三十万硕,虽累兵兴,未尝用乏。”

    辽国在东北地区有专门的研究、制造农业工具,培训耕种方法的机构“仍遣使分阅苗稼。”

    辽国东京辖区便包括辽西及渤海国地界,其中泰州,便在吉林、内蒙、黑龙江三省交界,即白城,比哈尔滨纬度还高,但却是辽国农耕重镇。

    辽国能和北宋打那么久,经济未崩溃,辽东地区农耕业大发展功不可没——东京每个州的官仓都有二三十万石存粮,收新粮,出旧粮,还可借贷给百姓,收息二分,可见管理非常完善了。

    把辽国看作是游牧政权,那得多蠢才会有这种想法!

    “现在有多少地?”邵树德问道。

    “六十亩。”农人答道:“官府分的,都是生地,刚把地里的石子捡掉,灌木树根挖掉,杂草除掉,今年来不及耕种了,还得朝廷发给口粮。”

    “缺什么吗?”

    “农具很缺,还缺耕牛。”

    “只能慢慢解决了。朕打下渤海后,尽收渤海兵器,复开铁矿,冶炼农具,都会有的。”邵树德说道:“朕亦知马耕不太可行,但如果实在乏牛,也只能勉为其难了。百废待兴嘛,都担待着点,至少六十亩地是真的。”

    农人听后也笑了,道:“地是好地,年年都可以种。”

    从农业生产的角度而言农民是有天然的冲动一茬接一茬种下去的。但大夏北方的主流是两年三熟制,即两年之内只能收获两季主粮,外加一季收成很低的杂粮。如果地瘦得厉害,有时候这一季杂粮也省了,休耕。

    农民们不是不知道人畜粪便的作用。事实上农村的小孩经常出去捡粪,有时候甚至会争抢起来。但在没有化肥的情况下,这点人畜粪便是远远不够土地恢复的——简单来说,量太少了。

    所以,他在看到东北的黑土地之后,才这般欣喜。地肥不肥,不用你说,他们种了那么多年地,抓起来看看就知道了。

    “桑麻之事,可有什么想法?”邵树德又问道。

    “村里有一户高丽人,会桑麻。又有一户契丹人,也会种桑养蚕。”农人答道:“他们那蚕与曹州的蚕不一样,有点门道,得空得多瞧瞧。”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高丽人确实擅长种桑养蚕,跟他们学没错的。”

    其实契丹人的养蚕织布技术也是跟高句丽人学的。“(耶律)释鲁为树艺、桑麻、组织之教”,说是耶律释鲁的功劳,其实还是渤海国被俘获的农人带过去的技术。

    邵树德去年至营州,到医巫闾山下巡视时,就见到大批桑麻地。一打听,都是阿保机遣人种下的,显然将那边作为桑麻基地来发展了。

    “桑麻之外,山里面还有些野货,农闲时分可去采集,售卖给商徒,也是一份收入。“邵树德说道:“曹州地平旷,没什么山,你亦可寻人打听打听。”

    曹州何止“没什么山”,那

    就是纯平原。

    事实上即便有山,经过千百年的开发,野生动物、山野货等资源也大为减少。

    当然,这个减少也是相对的,比起后世21世纪,此时中原的山岭资源还算丰富,但比起***地来,又不值一提了。

    邵树德已经见识过,成群结队的野鹿、黄羊四处晃荡,并不怎么怕人的场景了。

    后世开发北大荒时,狍子甚至根本不怕人,直接被人靠近后一棍子打死。

    人均资源丰富,这也是一个优势,可以增加农民们的副业收入,改善他们的生活。

    “陛下可真是处处为我们着想。”听邵树德一直给他支招,农人也感动了,道。

    “朕将你们迁来,可不是让你们自生自灭。”邵树德笑道:“你们的日子过得越好,朕越高兴。扎下根来,生他一堆孩子,将这片土地全占下。”

    邵树德身旁的女人们尽皆脸红。圣人倒是生了一大堆孩子,还特别喜欢让别人的妻子给他生孩子。“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邵树德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这里和曹州不一样了。你们的生活习惯可能也要有所改变。不过,呵呵,这都不是事。”

    农人有些茫然,不知道圣人在说什么。邵树德笑了笑,没做解释。

    自然环境不一样,生活习俗又怎么可能一样呢?历史上契丹从中原掳了不少汉民到东北安置,久而久之,他们在种地之余,也开始学习渔猎。

    辽国政府的管治水平还是可以的,适时“驰东京道鱼泺之禁”,使得东京鱼、贝、蟹的产量大增,移民的生活也变得更加宽松。

    邵树德觉得,如果哪天中原武风暗弱下去了,能承载大量人口的辽东道,因为环境、气候、地理等因素,或许还能大批量提供合格的、有一定技能的兵员。他站起身,缓缓走上一处山坡,俯视山川。

    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在古城上。城头旌旗猎猎,随风飘舞,那象征着大夏政权在此地的确立。

    古城四周的原野之上,村舍点点。农人扛着铁镐、铁锹,行走在荒草之中,尽力清除着田地里的杂草、树根,准备开荒。

    他们有的来自曹州,有的来自宋州,有的来自绥州,有的来自太原府....

    他们身份复杂,有府兵、有部曲、有百姓,甚至还有流放犯人....

    四面八方的人汇聚于此,说着中原各地的官话,面对着陌生的环境,抱团取暖。

    再远处的森林中,熊、虎的身影偶尔出没,吓得正在伐木的农人大呼小叫。

    护卫他们的武夫放下手里的人参、蘑菇、松子、茯苓等药材,抓起步弓、长剑,兴冲冲地追踪而去。

    小溪之上,还有简陋的桦皮舟晃晃悠悠的行驶着,渔人撒下一片网,收获满兜的鱼虾。

    风轻轻吹过,松涛阵阵,万里无云。

    邵树德突然大笑起来:“我真的做到了!”

    我改变了历史,改变了天下,改变了这个民族的走向。

    三十年的风风雨雨,回想起来,几如梦幻一般。到了这会,都分不清这是不是梦境了。

    他转过身来,看着跟在他身后的莺莺燕燕们,尤其是混身散发着母性光辉的月理朵,才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陛下做到了什么?”月理朵好奇地问道。

    邵树德笑而不语,走到她身前,低声道:“把你肚子弄大了,这是我最为得意之事。”

    月理朵轻轻笑了笑,不信。她方才分明看到了一个睥睨天下的雄主,女人在他眼里大概都是泄欲工具罢了。

第二十三章 悲报传来

    细密的雨丝飘落下来,一步一湿滑。

    整齐的队列变得有些松散,但没关系,技艺高超的部队,有时候也不需要多么严整的阵型。

    对面的渤海人倒是站得很密集,也在缓缓移动,可时不时有人倒下。不是因为对面射来的弓箭,而是情绪高度紧张的情况下,肌肉僵硬,自己摔倒。

    摔倒的人一时没爬起来,后队的人接踵而至。他们也高度紧张,根本没注意脚下,或者注意了,也因为种种原因避不开,因此哗啦啦摔倒在地。

    如此重复。

    这看起来就十分可笑了,仿佛一枚实心铁蛋从炮口发射出去,落在草地上弹跳了几下,在渤海人的军阵中犁出了一条血路般。

    双方的阵型越来越接近。

    以铁林、天德二军为首的六千精兵心情十分之放松。

    渤海人则大口吞咽着唾沫,非常紧张。

    夏军身上的铠甲十分陈旧,到处是修补的痕迹,隐隐还有暗红色的血迹,始终擦洗不干净。但整体保养到位,防护能力并不差。

    渤海人的甲胃鲜明亮丽,一尘不染,但仔细看去,锈蚀之处非常多。看起来不常穿保养也不太行。

    夏军握着重剑、长槊的手粗壮有力,又微微放松着。他们十分懂得如何分配体力,这会还没到爆发的时候。

    渤海人身体僵硬,握着武器的指关节已经发白,掰都掰不开。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精神紧张到无以复加的程度,甚至连军官的口令声都听不见了。

    三百步的距离,夏军只停下了两次,很快就整队完毕,继续前进。

    渤海人则停下了六次之多,整队乱哄哄的,甚至需要军官打骂,才能把陷入恐惧之中的军士给叫醒。

    雨继续下着,双方已接近到二十步之内。这样的天气,大家都没用弓弩,肉搏厮杀,一决胜负,公平公正。

    一直响着的鼓声停歇了。

    夏军士卒几乎在同一时间止步。每个人的神情都严肃了起来,稍稍整队完毕之后,默默地将精神、身体调理到最舒服的状态。

    利剑已经出鞘,长槊遥指前方。高大强壮的身体之内,充满着爆炸性的力量,随时可以百分百地激发出来,冲向敌军。

    渤海人也停下了,但又没完全停下。

    有的人像僵尸一样,对旗号金鼓充耳不闻,继续蹒跚前行。

    有的人则急刹车停住,却脚下打滑,一屁股摔倒在地。

    有的人停下了,焦急地呼喊着袍泽,几乎掩盖了军官的口令。

    “杀!杀!杀!”六千夏兵大吼三声。

    渤海兵吓一大跳,有人甚至想要转身逃跑。

    随后,在他们恐惧的目光中,黑鸦鸦的夏兵军阵压了上来。

    雨陡然大了,黄豆般的雨滴打在甲叶子上面,发出噼啪的脆响。

    这点小阵仗,阻止不了杀人成性的武夫了。他们连箭雨都不怕,还怕老天降下的雨?“僵尸"直接变成了原木....

    夏兵冲到他们面前,挥舞着重剑。一棵、两棵、三棵.....成排的原木倒下,没造成一丝阻碍。

    喧哗声陡然响起。

    求生的本能释放着大量肾上腺素,渤海兵的身体不再僵硬,他们高举武器,扔了....

    溃逃在一瞬间爆发。

    渤海军官绝望地阻拦着溃逃的人群。

    左右猛贲军、左右神策军、左右熊卫军、左右黑卫军、南左右卫军、北左右卫军.....上京京营都在这里了,但却一触即溃。

    是的,他们知道,禁军十卫

    绝大部分都是入伍不足一年的新兵。老兵甚至已经死了不止一遍了,但他们依然抱有莫大的期望。

    这是京营啊!即便新兵,也是从上京城内招募的身家清白的良家子,一点杀身成仁、忠勇报国的决心都没有吗?甚至不如地方军能打!

    没人能理解他们绝望、悲凉的心境,褐色浪潮扑面而来,夏兵用娴熟的杀人技巧轻松惬意地收割着人命。

    即便是这种一面倒的屠杀,他们也丝毫不拖泥带水,动作简练快捷,没有浪费任何多余的体力,尽量用最有效的方式杀死敌人,然后让开失去生机的尸体,任其扑倒在泥水之中。

    浪潮不可阻挡,渤海禁军望风而逃。

    忽汗海西侧临时架起的高楼之上,符存审十分惊讶。

    他知道渤海人过去被契丹欺负得很惨,军队被成建制歼灭,损失惨重。但这不是招募了新兵么?怎么一个照面都顶不住?

    吴康镇之战,时溥倾巢而出,七万兵马遭梁军大破,主力被歼灭。但在随后数年间,他积极招募新兵,与梁军反复厮杀,主力被歼灭了两三遍,继续招募新兵,如此一直坚持了好几年,其间还数次北上救援朱瑄、朱瑾兄弟,最后战败也是因为连年洪灾,百姓逃亡,军中无粮,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新兵的战斗意志这么差?武艺这么烂?

    百姓居然没有战斗力这般军备废弛,可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当然,符存审没听过后世耶律德光败走前的名言:“我不知中国之人难制如此!”

    他爹耶律阿保机就没对渤海老百姓的战斗力做出过这样的评价。

    其实这也是历史上大多数王朝老百姓的常态了,晚唐这帮战天战地战空气的刁民,反倒是特例。

    “无需成列逐奔,以队为单位,自由追击。”符存审果断修改了命令。

    “遵命。”信使立刻前去传令。

    自由追击,这是真把人看扁了。盖因你排着阵势追击,显然是追不快的,只能让人逃走。

    但这会打仗打多了,将领们都有一个原则:最多

    追击三百步,然后就要停下来整队。不然的话,可能要吃大亏。

    这都是前人血泪总结出来的教训——敌人败了,却不一定一溃千里,还是有可能重整起来,再和你厮杀的,千万不能得意忘形。

    眼前的追击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符存审在高楼上看了许久,放下了心,甚至还有闲心问左右:“圣人在做什么?”

    “听闻在劝农桑。”

    “还在研究山野货,天天蘑菇炖肉。”

    “我听闻他老人家带着农学的学生翻山越岭打猎。”“什么打猎?别瞎扯了。那是在记录山中有哪些猛兽,以后有用呢。”

    “也下河摸鱼了。听闻给几种中原少见的鱼重新命名了。”

    “够了!“符存审阻止了手下们的争论,道:“圣人是做大事的,行军打仗这些糙活,有我等就够了。”

    “是极,圣人打了三十年仗了。乖乖,三十年前我才刚出生。”

    “我也是听着圣人东征西讨的故事长大的。”

    “哈哈!我是会州乌兰县的,若无圣人,这会还辫发赪面呢。”

    “你们不行。我在讲武堂可是见过圣人的,还学了几招。”

    “看你那嘚瑟样,欠我的两缗钱什么时候还?”......

    “给圣人发捷报吧。”眼看着渤海溃兵连湖州都不愿意守了,符存审下了楼准备亲督大军进城,然后杀奔渤海上京。

    ******

    忽汗海之战惨败的消息传回上京后,渤海君臣乱做一团。

    先是谣言四起,说有人要放出大澍贤,立其为新君,然后开城请降。

    渤海国主大諲撰极为恐慌,亲自带着忠于他的天门军赶至王府,将大澍贤斩杀。

    看着平静赴死的王叔,大諲撰胸中的烦躁不减反增。

    随后又有消息传出,乌炤度已经出狱,逃往城外,大諲撰又赶至天牢,见乌炤度好端端地坐在里面,松了一口气。

    乌炤度同样很平静,甚至过于平静了。

    他看着大諲撰手中的首级,悲哀之色浮现在脸上,叹道:“陛下中计矣。”

    大諲撰一愣,下意识问道:“乌相何意?”

    “东平王一辈子为朝廷征战,虽胜少负多,却也忠心耿耿,未曾有一丝一毫的反意。陛下无罪而诛,恐失人心。"乌炤度长叹一声,道。

    他的意思很明显,大澍贤虽然仗打得不怎样,但在军中威望不低,在地方上也广结善缘,甚至在宗室之中都颇有人望。你杀了他,诸府州的将官会怎么看?

    退一万步讲,他们不会因此离心离德,但少了一位有号召力的宗室,怎么看都不是一件好事。

    夏军来势汹汹,渤海屡战屡败,一旦事有不谐,王京告破,总得有人组织义军继续抵抗吧?你倒好直接帮他们剪除了一位潜在的义军首领。

    大諲撰闻言脸色一白,继而暴怒,斥道:“老贼胡言乱语!我——朕怎么可能有错?大澍贤的家奴早就招了,他接触过夏人的使者,还把人礼送出城,未曾禀报朝廷。”

    乌炤度摇头叹气,道:“渤海乃蕃邦小国,私自接触上国使者固然不对,但真要说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大事?陛下真觉得东平王没机会逃走么?他想走,没人拦得住,甚至晚上开城门都没问题。陛下是真的做错了。”

    “嘭!"大諲撰一脚踹翻了乌炤度。

    乌炤度滚在草堆里,痛得身子都弓了起来。

    “你个老东西,是不是也接触过夏人?是不是也要降了?"大諲撰一脸狰狞地问道。

    乌炤度不答,只咳嗽个不停。

    “老东西!”大諲撰又狠狠踹了几脚,这才消气。乌炤度又咳嗽了几声,双眼望着牢房之顶,只不住叹气。

    “哼!“大諲撰出了牢房,道:“看好此贼,别让他逃了。”

    “陛下,乌炤度之子乌光赞在夏国为官......”天门军都将申宗泰低声说道。

    大諲撰迟疑了好久,一股凶戾之气涌上脸庞,咬牙切齿一番后,轻轻颔了颔首,大踏步离开。

    申宗泰挥了挥手,军士们一拥而上,将乌炤度扶起,又用弓弦勒住他的脖子。

    乌炤度死命挣扎,屎尿齐流,良久后终于没了声息。

    “去抄家!"申宗泰狞笑道。军士们眼前一亮,兴奋不已。

    大諲撰出了天牢,见到御街上慌乱的人群之时,所有的狠厉、勇气,就如同烈日下的坚冰,当场消融殆尽。

    他的脸色又转为无尽的苍白。

    忽汗海一战,新招募起来的两万禁军全数溃灭,竟然没回来几个人。现在上京只有天门军万人,守城都不太足,更别说击败夏贼了。

    眼下这个危局,到底该如何破解?大諲撰真的没有头绪。

    或许,当初裴璆说得没错,该北狩东平府?

    但北边也传来消息,渤州告破,夏兵不断南进,连拔数寨,渤州、龙州残兵抵挡不住,已快要兵临城下,向北走太危险了。

    或者去率宾府,然后乘船逃往日本?这也很危险。况且上京城守都没守就跑了,他有什么脸当国君?叫各地还在抵抗的官将们怎么看?

    大諲撰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办

    才好。

    愁思之间,很快回了宫殿。王后高氏见他手里还提着个人头,吓得花容失色。

    大諲撰下意识将人头扔掉,见没扔远,又上前踹了一脚,将其踢入花坛之后。这才跌跌撞撞地上前,抱着王后痛哭。

第二十四章 不要体面

    湖州是上京南面最后一道障碍了。

    此城处于山、水之间,地势艰险,只有一条山间驿道可通往北方的上京。

    也就是说,渤、龙、湖三州自北向南,一字排开,渤州是上京的北大门,湖州是南大门,由一条南北向的驿道贯穿其中。

    渤海人在湖州阻截是正确的,总不能把人放到上京城下吧,那成何体统?

    但他们高估了自己的实力。或许也是没办法了,早死晚死没有任何区别,还不如拼死一搏,看看运气如何。

    但战阵厮杀这种事情,因为好运气而死中求活、败中取胜的毕竟是凤毛麟角。今日下着大雨,其实不太有利于大夏的军属骑兵冲击,已经算运气不错了。但步兵阵列而战,他们依然一触即溃,败得很惨。禁军十卫两万人左右,当场被斩首近五千,俘万人,只剩下几千残兵败将,连湖州都不敢守,一路溃回了上京。

    而他们的失败,也极大打击了湖州守军的士气。守军在刺史散尽家财的鼓舞下,拼命坚守,但也只坚持了半天,随后便被围城的铁林军、天德军、侍卫亲军等部联合攻破。

    符存审没有在此多作停留,当天晚上就派侍卫亲军一部三千人北上,摸黑冒雨前往上京。

    主力则休整一晚,六月十四继续进军,两天后抵达了上京城南。而在这个时候,落雁军也冲破了各种阻截,连拔十余寨,进抵上京城北,十万大军将其团团围住。

    “大諲撰错过了最后的逃跑机会。”铁林军都虞候郑勇说道:“末将刚刚提审了几个俘虏,都言渤海国主龟缩城中,惶惶不可终日。”

    “城内有多少兵?”符存审问道。

    他的目光投注在城西的卫城上面。侍卫亲军比他们早一天抵达,一战攻克此城斩首三百余级,随后又击退了渤海人的一次进攻,稳稳守住了城西。

    卫城附近是大片的禁苑林地,还有渤海王游乐的行宫,此时都已落入侍卫亲军的控制之中。

    “天门军万人,加上逃回去的禁军四千多,不足一万五千。听闻渤海国主尽收豪强家奴数千,充入军中,又至寺庙搜刮钱财发赏,现在应凑出两万人了。”郑勇回道。

    “两万头猪罢了!”符存审轻蔑地一笑。

    尊重是打出来的。就渤海人那操行,实在无法让符存审尊重得起来。话说渤海这个国家,一直学习唐朝,也不管符不符合自己的国情。初唐到高宗是府兵的高光时期,渤海就学习唐朝,大建府兵。

    从武后开始,府兵制逐渐败坏,以至于玄宗时开始实行募兵制。渤海国因为惯性,比唐朝军制改革晚了一些,但这时候也慢慢出现一些募兵了,多设在边疆军镇。

    等到安史之乱后,渤海国看到唐朝中央禁军大显身手,于是也开始建立“天子亲兵”。

    唐文宗时期,渤海国主大彝震被封为渤海王,册封使王宗禹去了渤海,回来后禀报,说渤海“置左右神策军、左右三军、一百二十司”。

    你看,连名字都和唐朝禁军一样,这学习的无脑劲头也是绝了,和日本有得一拼,根本不管自己的国情是不是符合。

    忽汗海一战,渤海禁军大部溃灭,下场也和神策军差不多,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速速打制攻城器械,圣人已经动身了,耽搁不得。”符存审命令道。

    “大帅,要不要遣人招降?”郑勇问道。“大諲撰肯降?”符存审有些不信。

    “兵临城下了,或有机会。”郑勇说道:“这种少年君主,确实容易慷慨激昂,壮怀激烈,可一旦受挫,也很容易灰心丧气,一蹶不振。反正不费什么东西,遣一二死士入城,试探下也无妨。”

    “也好。”符存审同意了。

    其实郑勇说得没错。大諲撰这种人,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从小锦衣玉食,不可一世。又因为年岁不大,经历的事情不多,心志可能尚未成熟,容易走极端。

    未败之前,充满幻想,认为自己能力挽狂澜,做渤海国的英雄,收获无数荣耀,威望大增,成为一代中兴之主,史书留名。

    惨败之后,灰心丧气,所有雄心壮志被击得粉碎,开始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总觉得他们阳奉阴违,要谋害自己。

    这个时候劝降,是有可能成功的。

    而大諲撰的投降,也能有效打击各地官将的士气,削弱他们的抵抗意志。毕竟这会渤海大部分府州还控制在他们自己手里,忠于渤海王室的人还很多。让大諲撰给他们下令投降,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出兵才四个月,真正厮杀不过一个月,这就要灭国了······”符存审真的有点不太敢相信,海东盛国这座看似坚固的房子,只轻轻踹了一脚,竟然有土崩瓦解的趋势。

    ******

    邵树德在前往敖东城的路上收到了消息。

    此时随骂的除了文武百官、宫廷卫士之外,就只有佑***一部万人。

    银鞍直被一分为二一部由储慎平率领东行,增援秦王邵承节围攻渤海中京;一部由夏鲁奇统率,西返七圣州,增援营州蕃部,围捕阿保机。

    其实阿保机来没来不太清楚,但契丹人确实突入七圣州境内,烧杀抢掠,煽动叛乱。

    飞龙、金刀二军自西向东,黑稍军、沙陀兵自南向北,银鞍直、营州蕃兵、契丹仆从自东向西,开始缩小包围圈,搜索契丹人的踪迹,打算围杀之。

    这两处其实都是次要战场了,邵树德也不是很关心。之所以把银鞍直派出去,还是为了攻灭渤海之后打算。

    银鞍直的军士,并不是普通武夫。他们待遇好,装备好,身体素质一流,战力强劲,至少一半人都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沙场老手,还有一半是从小习武的豪强、将官子弟。邵树德又经常督促他们训练,给他们上课,与他们一起复盘战术,说是“随驾版”讲武堂不为过。

    说白了,这都是军官种子—事实上这些年也放出去了不少人,仕途都很顺遂。

    渤海覆灭之后,短时间内局势不会稳定,必须给地方官员军政一把抓的权力。这种事,给别人不太放心,只能从银鞍直里面挑人了。这会把他们放出去,给个立功的机会,后面直接任用,也有个说头。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邵树德真正关心的还是渤海上京这个主战场。

    辽东北部打仗的时间窗口短,最多五个月,甚至都不到。他一路上撵着各路军将的屁股跑,还是为了给他们施加压力。

    六月二十四日,他抵达了敖东城,此时符存审已围困上京八天,陆陆续续有些消息传回来。

    使者入城招降,渤海国主大諲撰犹豫不决,并未明确表态。但在看到官员们多欲投降之后,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神经,又不愿降了,并且派天门军抓捕了数名官员,抄家灭族。

    可怜这些渤海大族,本来都挺有势力的,但困守上京城中,再大的力量也没法调动,被天门军的武夫们拿捏得死死的。

    以威胜军为主的东路军攻克丰州。或许因为耽误了太长时间,兼且伤亡不小,安东府兵入城后大肆屠戮百姓。虽然很快被制止,但恶劣影响已经造成了,同时这也让人进一步认识到了府兵的局限性。

    银鞍直比威胜军先一步入中京,三战三捷,不过战果都不大,前后俘斩两千余人罢了。要想拿下显德府,还得等邵承节的主力过来。

    二十五日,休整了一晚的邵树德在敖东城外打猎,顺便接见了一批渤海降官降将。人数有点多大概有五六十的样子,官最大的是西京留守张定保。

    他已经被任命为正八品上的太仆寺典牧令,比起在渤海国的地位,自然不能同日而语,甚至可以说断崖式下跌,但终究有了出身,也不错了。

    “张卿与大武艺时期的张文休是什么关系?”邵树德一边调试着弓弦,一边问道。

    开元二十年,因唐廷不愿杀投奔而来的渤海国王大武艺之弟大门艺,同时资助渤海北部不服管的黑水靺鞨,“干涉内政”,渤海国遂水陆两路进兵,伐唐。

    其中水路便由张文休统率,他出其不意地在登州登陆,杀刺史韦俊,直到唐廷调集军队过来,方才撤走。

    这是一次十分成功的跨海登陆突袭,牵制了唐廷的一部分精力。张文休之名,甚至呈送到了玄宗案头。

    “正是先祖。”张定保的腰弯得很低,回道。

    “玄宗不能令张文休低头,朕却得卿来降,甚好。”邵树德说道:“不知渤海世族,可还有人愿降?”“陛下会如何安排渤海土族?”张定保问了一句。

    “到中原花花世界过日子不好吗?”邵树德问道。

    “陛下慎重·····”张定保刚说半句,便接触到了邵树德严厉的目光,顿时不敢说下去了。“张卿想什么呢?”邵树德展颜一笑,道:“前唐攻灭高句丽时,李世民怎么做的?”

    张定保面色惨白。

    怎么做的?普通老百姓或许不用迁移,但“上户”可都被尽数安置到了淮南。三百年下来,淮南的高句丽人安在?一个个都已变成汉人了。

    “不要幻想。”邵树德斥道:“朕出动十余万人马,不除恶务尽,可能走吗?渤海土族乖乖迁走,朕还能让他们体面点,若不听话,朕就帮他们体面。话撂在这里,达不到目的,朕今年就在渤海过冬。”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张定保自知没有任何幸理了,于是不再相劝。

    “再告诉张卿一件事。大諲撰方寸已乱,在上京城内大肆屠戮忠良,连东平王大澍贤、宰相乌炤度都为其所杀,公卿士族入狱者更不知凡几。”邵树德说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张卿只需稍稍打探一下,便可知上京之事。”

    张定保听了也十分吃惊。

    国主这么做,完全是在动摇渤海根基啊。他有点不太敢信,但圣人言之凿凿,又不像假的,顿时陷入了迷茫之中。

    “朕再和张卿说件事。”邵树德校准完步弓,从壶里抽出一支箭,四处观瞄着,嘴里说道:“昨日得军报,平海军战舰在龙济港上岸,已夺占县城。”

    张定保又一惊。

    他知道平海军就是大夏的水师。四艘战舰怎么着也能载运数百兵丁,突然上岸的话,拿下一座港市还是有可能的。龙原府如今可没多少兵了啊!

    “听闻张家与庆州窦家世为姻亲,你这便去将龙原府劝降了,如何?”邵树德说道。“臣遵旨。”张定保暗叹口气,应道。

    如果真如圣人所说,国主大肆抓捕、屠戮世族的话,渤海就完蛋了。

    真的太糊涂了!你的王位到底怎么来的?不是靠武夫,不是靠科举考上来的文官,靠的是世家大族啊!屠世家就是在削弱自己的统治基础,真的糊涂到极点了。

    “嗖!”一箭飞出。

    刚刚扑飞而起的雉鸡从空中栽落,在地上扑腾了两下后,不动了。“若窦氏不降,便是此下场。”邵树德说道。

    张定保已经麻木了。武夫天子,敢说敢做,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还能怎样?

第二十五章 成算

    张定保接到任务后,没敢耽搁,带着十余家族子弟,带上器械、食水,以及充足的马匹,当天就东行。

    如果从距离远近来说,此时他该一路向东,穿过中京北部、铜州南部,直抵龙原府。但这片区域尚在渤海控制之中,张定保这种降人实在不敢冒险,于是只能南下,先至中京,找到夏军护卫,再做计议。

    二十八日,他抵达了中京显德府城外。运气不错,渤海兵几乎全缩回了城内,野外是夏军游骑的乐园,在一番交涉之后,他被将信将疑的夏兵带到了军营之内。

    “走卢州那条线吧,那里已被我军攻取。”邵承节说话硬邦邦的。

    张定保也不知道哪里惹得这位不痛快,只能回道:“殿下可否派人护送一番?”“让银鞍直那帮人护送,他们就在卢州。”邵承节的脸色还是很不好。

    “多谢殿下爱护。”张定保松了一口气。

    他现在大概知道了,或许卢州被银鞍直攻取,秦王有些不高兴?真是个好胜的性子啊。

    中京显得府下辖显、卢、铁、汤、兴、荣六州二十五县。毕竟是早年的都城,驿路维护也还凑合,交通网不说四通八达,至少想去哪个府州,都有路通行—在山区修路,成本是非常高的,渤海国也是二百年持续不断地努力,加上高句丽时代的遗泽,才有如今的交通网。

    中京显德府或显州,在后世和龙市西城镇古城村(西古城),城内有五座殿室。卢州在后世龙井市东盛涌镇一带。

    再加上其他几个州,说白了中京的地域范围大致上就是以后世延边州的延吉、安图、和龙、龙井以及朝鲜的茂山,但渤海国却硬生生划了六州二十五县······

    张定保没在显州多逗留,听闻兴州已经被夏军攻占之后,暗暗感叹真是兵败如山倒,随后便一路东行,前往卢州。

    卢州算是比较富裕的地方了,盛产水稻。

    张定保一路行来,但见星罗棋布的村庄之中,农人们依旧在忙碌不休。心中暗道,看样子银鞍直的军纪要比那些乱七八糟的府兵甚至威胜军强多了,到底是天子亲兵,有那份骄傲劲,还不屑于欺负手无寸铁的百姓。

    二十八夜,他宿于卢州理所杉卢县西的一处农舍内。粗壮的大榆树下,张定保与村中老人聊了许久。

    “近几日有贵人从北边逃来。”老人说道:“都是上京的贵人呢,往日可少见。”“他们在卢州?”张定保惊讶道。

    “往南去了。”老人道。那就是要去南京了!

    张定保叹了口气,问道:“长者觉得夏人如何?”

    “还凑合吧征粮是有的,但没伤人。”老人说道:“也就咱们卢城比较富庶,承受得起。若换了别的地方,粮一征,日子怕是过不下去了。”

    “如果有人过来征集兵马,与夏人厮杀,你怎么看?”张定保问道。“贵人也是从上京来的吧?”老人眼神一凝,问道。

    “我从西京来。”张定保笑道。

    “别折腾了。”老人叹了口气,道:“当初与契丹人打仗,村里被征走了五个人,最后只回来两个。去年说要与夏人厮杀,又征走五个人,到现在一个都没回来。我看上京的贵人纷纷南下,估计是吃了大败仗。打来打去,打得过谁!”

    “便是夏人全占渤海,也没问题?”张定保又问道。

    老人沉默了很久,方才说道:“如果夏人能帮我们整治山里的部落,便听他们的又如何?”张定保一怔。

    他当西京留守时,就知道内迁的靺鞨部落与渤海人之间的矛盾。毕竟渤海人是“国人”,占据着最好的土地、水源、牧场、山林。

    而内迁的靺鞨部落属于渤海历代君王“北略”的战利品,怕他们造反,所以内迁到腹地,如五京—他们属于“野人”。

    国人与野人之间,显然不是那么和谐的。

    渤海国力强盛之时,野人部落还不敢妄动,但衰落之后,或许会有想法。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地方上的矛盾竟然如此尖锐了?已经势同水火?

    天可怜见,这还是内迁的熟蕃呢,北边的生蕃会怎么仇视他们?

    国朝二百年,以粟末靺鞨为主体,吸收了高句丽人、汉人、粟特人及少量契丹、奚人,形成了渤海人这个族群,却没能消化大量黑水靺鞨,不得不说是一个重大的失策。

    他们不纳赋税,不上户口,过着艰苦的渔猎生活,山林是他们最好的庇护,默默蛰伏,等待时机。

    张定保突然之间有些恐惧,渤海亡国之后,不会有人跟这些野人部落搅和在一起吧?那可真要惹得圣人大怒,兴兵征讨了。届时定然血雨腥风,惨不忍睹。

    不过一想到自己马上要内迁到中原了,又觉得似乎没什么影响。只是,心中终究还有些许放不下。心事重重的张定保第二天就走了,至卢州城外,遇到了银鞍直的人。验明正身之后,一位名叫李小喜的军校带着五百人护卫他东行,这让张定保有些受宠若惊。

    从卢州到龙原府治庆州并不远,大概二百余里的样子。沿着山间河谷的驿道,方便快捷。再加上马匹众多,他们在七月的第一天抵达了庆州郊野。

    一路上遇到了少许渤海游骑。

    银鞍直的武士们十分“粗鲁”,二话不说,上去就杀。他们技艺精湛,盔甲精良,龙原府的兵马在他们手里占不到任何便宜。

    张定保嘴上不说,但看着自己的“祖国”被欺负成这般模样,心底还是直叹气。打不过,如之奈何!

    不过越靠近庆州,渤海游骑越少,到最后几乎看不见了,这让张定保很是疑惑。直到东京城遥遥在望时他才终于明白了过来:靺鞨部落造反!

    黑压压的人群围在庆州城外,附郭房屋被焚毁一空,男女老少被抓了起来,在营地中哭哭啼啼。

    部落野人大包小包,抢得不亦乐乎。有人身上甚至披着花花绿绿的绸布,也不知道从哪个女人身上扒下来的,看着颇为滑稽。

    他们远远看到了冲过来的银鞍直,惊讶之下,大呼小叫冲了过来,有人甚至还远远放箭。“披甲、执槊!”李小喜冷冷看了他们一眼,下令道。

    张定保心下大定,默默看着五百银鞍直武士下马,然后取下驮马背上的盔甲,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两两互相披挂,然后扛着粗大的马槊,一一上马。

    果是强兵!

    张定保遭过毒打,对夏人的战斗力有着令人难以理解的信心。这帮野人,就该被王师好好教训一番。五百骑分成三股,从山坡上缓缓冲下。

    张定保找了个便于观察的位置,仔细看着。但见五百钢铁洪流下了山坡,冲到了平缓的草地之上,如离弦之箭般插入乱哄哄的野人阵中。

    没有任何意外。五百骑一个照面就打穿了靺鞨部落兵薄薄的防线,然后斜斜划过他们人最多、最密集的一处阵势外围。

    马槊挑起人的尸体,不断甩落在人丛中,制造着混乱。

    一波冲完之后,第二批又杀至,百余根马槊肆意戳刺着靺鞨人纸糊般的皮裘,尸体如雨点般被甩飞。第三波接踵而至,又是一番冲杀,再度挑起数十人。

    好家伙,三批人轮番冲击,仗着兵甲精良、武艺娴熟,如同剥皮般肆意蹂躏着靺鞨人的阵型。

    靺鞨人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先有人前出阻挡,后面的人快速列阵,但在五百骑的冲锋下依然乱作一团,前后死伤了两三百人,士气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咚咚咚······”城头战鼓擂响,庆州城门大开,千余渤海军士从城内杀出,趁着靺鞨部落兵被打懵了的瞬间,从侧后猛击之。

    李小喜在远处收拢部众,见马力还充足,又带着骑士返身冲了回来。

    这一下前后夹击,可真要了靺鞨人的老命了。全军当场崩溃,包袱扔了一地,所有人都失去了斗志,争相夺路而逃。

    城内又冲出来两千多兵,大部分人没有军服,手里的武器也很简陋但他们士气高昂,追着靺鞨人猛砍,似乎在发泄心中怒气一般。

    李小喜缓缓收拢部下,脱离了战场,退到远处。

    “走,过去汇合!”张定保策马冲下了山坡,到银鞍直阵前。“今日方知银鞍武士之威名,断无虚传。”张定保赞叹道。

    他身后的子侄、随从方才也看呆了,这会见到浑身浴血的银鞍武士,心中叹服、畏惧,甚至不敢与这些杀神对视。

    “少说废话,那些人是友是敌?若不停下,老子冲垮他们。”李小喜马槊一指前方,道。张定保转头望去,却见城内出来了百余骑,为首一人有些眼熟。

    “将军放心,龙原尹窦进乃我内弟,定然说其来降。”张定保信心十足地说道。

    李小喜点了点头,还未说话,却见对面单骑冲来,于七十步外勒住马匹,高声喊道:“可是大夏王师?

    降了!降了!”

    张定保目瞪口呆。

    “你自过来即可。”李小喜稳稳坐于马上,高声回道。骑士闻言,直接下马,步行而前。

    “窦枚?”待来人走近,张定保高呼道。

    “姑夫?”窦枚惊讶道:“你怎来了?糟,莫非降错了?姑夫,这······西京何时有如此强军?”“没降错······”张定保一脸苦笑,道:“姑夫也降了,今日是来劝降你阿爷的。”

    “还劝啥······”这个窦枚看样子也是大大咧咧的性格,只听他说道:“旬日之前,不断有船自率宾、定理二府南下,北边全乱了。黑水五部造反,越边墙南下,怀远、安远、安边诸府大崩溃,而今唯东平府尚在坚守,余皆沦陷。阿爷又听闻上京被围,思虑着这一关怕是过不去了,于是打算举四州十八县之地降夏,没想到那些蛮子又作乱,东京兵将已大部西调,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唉······”

    “这······”张定保也是第一次听闻北边诸府的消息。

    黑水五部,早不反晚不反,莫不是夏人招来的?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事情的时候了,最重要的是统一龙原府四州十八县上下的思想,别有的人降了,有的人不愿降,那就不美了。

    另外就是南京南海府的事了。

    “南京那边,可有办法?”张定保问道。

    “咱们降了,南京能怎么办?”窦枚说道:“孤悬于外,难不成降高丽?”

    张定保摇了摇头,道:“弓裔那样子,也就是个贼帅罢了,降谁也不能降他啊。率宾府、定理府情势如何?”

    “一片混乱。”窦枚说道:“蛮子太多,生蛮、熟蛮互相勾结,形势大坏,非得大军征讨不可。但如今这情形,又哪来的兵马?没了,什么都没了,百余年北略的成果,要毁于一旦。”

    “可惜!”张定保闻言叹息,心中若有所思。

    圣人对靺鞨诸部是什么看法?未必就是正面的。这些人大举南下,烧杀抢掠,激起国人的恐慌和愤怒,若能平定之,或对大局有助益。

    或许,该与内弟***,向圣人痛陈利害?不,最好亲自去面圣。

    上京这会多半还没陷落,如果他和窦进分别以西京、东京主官的身份,至上京城外劝降,说不定还能立下大功。

    想到此处,张定保已经有了成算。

第二十六章 帮他体面

    盐州港外来了数十耀武扬威的骑士。

    在他们身后,还有三百多名来自东京的骑兵,他们直接冲到了码头附近,禁止所有船只离港,并把水手们都聚拢起来,关到一处空置军营内。

    盐州是渤海东京重要港口之一,夏秋季节有大量船只驶往日本以及渤海北边诸府。大致位于后世俄罗斯波谢特湾克拉斯基诺市,岩杵河入海口——此时叫龙河,港亦名龙河浦。

    八十年代苏联曾对此遗迹进行了发掘,得知盐州南、东、西三面设门,有瓮城,有羊马墙,防御设施完善。城内有衙署、寺庙遗迹,甚至还有学校,看得出来曾是一个相当文明的中心城镇。

    但在满清割让之时,这里早就一片荒芜,连野人都找不到几个。

    盐州龙河浦港湾内停泊了十余艘船只,满载货物,这会被一并取下。

    渤海与日本之间的贸易相当频繁,比唐朝与日本的贸易频次还要高很多,一般出口毛皮、药材、工艺品以及转售的唐朝货物。

    但这会从船舱内搜出的,却多为日用品、金银器、家具、书籍、武器甚至是粮食。

    稍稍判断一下便可知,这都是打算乘船逃跑的渤海贵人、富商,不是去日本便是去新罗、百济之类。

    没说的,全部充公了。

    李小喜让人清点财货,统一存放起来。

    他们的人不止在此处,南边的屈浦(龙济港,朝鲜咸镜北道青津市富居里)也派人联络了。甚至于,他正在与张定保、窦进二人商议,派兵攻取南海府的几个港口,如吐号浦(朝鲜咸镜南道北清郡江尚里)、泗浦——后者在朝鲜咸镜北道花台郡,当地因舞水端大浦洞导弹而闻名。

    堵住港口,不让人跑,然后慢慢炮制,这便是他们的策略。

    东京、南京等地虽然多山少地,看似不如上京、东平府的农耕平原好,但这里商贸繁盛,财富其实不少。

    渤海国二百年,三十四次派官方使团出使日本,日本十三次回访渤海,两国间民间的贸易更是数十倍于此,财富是相当可观的。

    都是我们的钱,谁也别想跑!

    张定保在东京留了三天,随后便告辞离去,带着窦枚等人北上面圣。至于窦进,他还在前往各地,劝说官员、军将们投降,事情还是很多的。

    他走的当天,一支名为府兵,实则还在等待分地的募兵进入了龙原府。

    他们一共五千人,由史敬镕统率,到龙原府“看房子”——不是,看土地,物色部曲。

    大夏在东北的府兵布局已经很清晰了,原本打算在安东府安置一万七千多府兵,最后削减为一万二千,还在排队分地的人挪到了沈州,得到了初步安置。

    沈州的府兵军额也是一万二千,这些排队之人加上万胜黄头军剩余的七千众,正好安置完毕。

    大同军则分在仙、瑕二州,前者一万军额,后者八千。

    清塞军见缝插针分到各处,如今看来,龙原府要承担相当一部分军额了。圣人十分看重这里的港口资源,而驼门河、龙河谷地又有大片沿海、沿河平原,正好瓜分一空。

    不要说圣人不给降兵发福利。

    土地、房屋、女人,这不都来了么?这些晋兵作为当地的统治阶级,一户带三户部曲,部曲们自然要向主人家学习了。从今往后,代表渤海民俗文化的元素都是亡国记号,不值得提倡。

    如果能稳定个百年,基本上就妥了,同化得干干净净,再也没什么渤海人、高句丽人、靺鞨人,只有夏人。

    邵树德很看好他们因为渤海人本就积极学习了两百年,但力度还不够,现在要做的是加大用药量,且药不能停,在民族主义意识萌发之前,彻底将其化为“传统汉地”之一——你说不是传统汉地,你算老几?文化、语言、文字、服饰、饮食、艺术等,传统得不能再传统了,与中原有区别吗?

    ******

    张定保一路狂奔,只花了五天时间,就抵达了敖东城外。彼时邵树德正在打猎,他们又被侍卫引了过去。

    “喻以鄂长,荣越崇陵。方之平阳,恩加立厝。“邵树德打猎到了一片风景秀丽的——古墓区,看完一些碑文后,问道:“赵侍郎,此中有何典故?”

    这是一片渤海早期的王族墓葬区,比如贞惠公主、贞孝公主墓等。

    墓志铭清晰可见,全是用汉字、骈文写就,书法造诣高超,看着赏心悦目。

    “陛下,渤海人还是只学了个皮毛。“赵光逢笑了笑,道:“鄂长乃汉武帝女,鄂邑盖长公主。其人内行不修,私夫外丁,又骄纵不法,意欲谋反。以此喻贞孝公主,怕是不妥。”

    邵树德轻笑,道:“当着人家面这么说,不好。”赵光逢亦笑。

    文化水平不行,用典出错,还不让人评论了?

    “河水之畔,断山之边,夜台何晓,荒陇几年。森森古树,苍苍野烟,泉扃俄闭,空积凄然.....这几句写得还不错,有真情实感。“邵树德评价道。

    赵光逢赞同:“辞藻无需华丽,有真意自可动人。

    “谁谓夫婿先化,无终助政之谟;稚子又夭,未经请郎之日。公主出织室而洒泪,望空闺而结愁。“邵树德走了几步,看着另一块墓志铭,道:“渤海公主的夫婿都不长命啊,这姐妹俩都守寡了。”

    “赵侍郎,以前朕说渤海向慕华风,国内与前唐几无二致,你还不信。“邵树德笑道:"看看这骈文,这书法,考个进士不难吧?”

    “考不上。”赵光逢坚持道:“骈文每一句都要用典,没有深厚的造诣,会出丑的,渤海人还差一点。不过臣以前确实小看他们了,如今看来,五京之地确实很不错,有那么一股子唐味。五京之外如何,还得再看。”

    赵光逢认为渤海国地区间的发展是有差异的。五京地区汉化做得好,不代表其他地区也好。

    “坐下休息会吧。“邵树德见不远处有一守墓人居住的草庐,说道。

    “陛下,张定保来了,还有渤海东京留守、龙原尹、庆州刺史窦进之子窦枚以下十余官将。”见圣人与赵侍郎聊完了,仆固承恩上前禀报道。

    “让他过来。“侍卫们已经铺好了地毯,邵树德盘腿坐在蒲团上,说道。

    张定保等人很快前来。

    “臣/罪官/罪将.....拜见陛下。”一行人跪倒在地大礼参拜。“朕闻吾儿围攻中京,十余日不克,张卿一至,立刻开城请降,此功大矣。”邵树德说道。

    “陛下,秦王兵锋甚锐,丰、兴、卢等州皆为其攻拔,渤海官将已然丧胆。“张定保说道:“中京为渤海名邑,城高池深,故能稍稍抵挡王师,但亦已是强弩之末。臣与窦将军至城下,守军听闻东京已降,灰心绝望之下便不再抵抗。真论起来,功劳还在秦王身上,臣与窦将军只是费了几句口舌,实在微不足道。”

    “张卿无需过谦。朕这里,没有那么多陋规。“邵树德笑道:“过几年你就知道了。那些个武夫从来都只夸自己好,把别人贬得一无是处,恨不得功劳全是自己的。该是怎样就是怎样,吾儿有功,你有功,窦枚等人亦有功。”

    张定保听了微微有些惊讶。听闻中原下克上的风气很严重,武夫们争功倒也可以理解。不过渤海是门阀政治,武人的地位在文人之下,规矩又不一样。

    像中京投降之事,便是留守首肯之后,下令军士们放下武器,开城请降。如果在中原,大概就是军士们杀了留守投降了。

    风气不一样,规矩不一样,以后确实要注意,不然就吃亏了。

    “上京被围两旬了,城内议降之声渐起,张卿可能再立新功?“邵树德问道。

    “臣敢不从命!”张卿大声道。

    “好!”邵树德笑道:“朕正欲北上呢,你便随驾吧。”“遵旨。”张定保应道。

    上京被围二十天,战事还是很激烈的。

    渤海人没有出城野战的勇气,目前龟缩在城中,死命守御。但他们的战斗力有限,数次被攻上城头,差点就完蛋。

    明眼人都知道,上京守不了多久了。在这个背景下,议降之声渐起,大諲撰也无法阻止。更何况,听闻他本人也有投降的意思。

    “朕闻渤海国主有意投降,此事真耶?”想到这里,邵树德询问起了张定保。

    张定保思索了一下,缓缓道:“陛下,以臣观之,大諲撰这人性子容易走极端,很难说。被王师围攻,岌岌可危之下,他是有可能降的。但他又有点反复无常,臣也看不清,不好说。”

    “时已七月,朕没工夫和他耍了。”邵树德说道:“这样吧,你先快马北上劝降。若大諲撰愿降,朕以礼相待,不吝厚赏。若战和不定,反复无常,休怪朕不给他留颜面。”

    “遵旨。”张定保心下一紧,他很清楚圣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以礼相待,那是李克用家的地位。不以礼相待的话,那就是阿保机、朱全忠的下场。

    张定保等人顾不上疲累,当天就北上了。

    邵树德在七月初九离开了敖东城,举众北上,行至湖州时,听闻渤海国主遣裴璆入夏营,奉上渤海国印玺、户口、版籍,请降。

    群臣纷纷恭贺。

    邵树德也很满意,甚至打算抄诗一首,表达心中的愉悦。

    伐渤海之战,历时数月,终于瓜熟蒂落了。这不仅仅是渤海五京十五府这点事情,事实上牵涉到的东西极多,甚至可能关乎这个民族未来的走向。

    邵树德让内务府的主要官员随驾,并不是让他们来为皇室敛财的。

    事实上他在推广一种模式。这种模式未来会产生什么影响,他也吃不准,但做了总比不做好。

    与这个相比,南方那些藩镇,他根本没兴趣关注。

    十一日夜,邵树德在忽汗海之畔大宴群臣。时有文人作诗,美人歌舞,群臣尽欢,张素卿等人默默观记,献画数幅。

    待到天明,前方又传来消息;渤海禁军大将申德杀天门军使申光泰,诛议降臣僚数十,又反悔不降了!

    邵树德将睡在旁边的月理朵轻轻推开,脸色不豫。有点尴尬,也有点恼羞成怒的感觉。

    他不知道历史上契丹包围上京的时候,大諲撰有没有反悔。

    他只知道阿保机这人心胸还算开阔,如果大諲撰降了,他多半会以礼相待。但后来居然把自己经常骑乘的两只马的名字乌鲁古、阿里只赐给了渤海国主夫妇,以畜生喻之,羞辱的意味十分明显,却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阿保机)驻军于忽汗城南.....諲撰素服,稿索牵羊,率僚属三百余人出降。上优礼而释之....遣近侍康末怛等十三人入城索兵器,为逻卒所害.....撰复叛,攻其城,破之.....諲撰复请罪。“——这种细节邵树德就不太清楚了,但他现在被耍了,大夏君臣昨夜喝酒谈笑的场景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还他妈作了画!大家都很尴尬。

    “渤海人不要体面,朕帮他体面。给符存审传令,全力攻城,不要顾惜伤亡。“邵树德对尚宫解氏吩咐道。

    犹不解气,又把一同前来传消息的耶律质古扯了过来,三两下扒光,按在月理朵身旁....

第二十七章 武功

    “不准逃!顶住!“申德一刀捅死了率先溃逃的军校,怒吼道。渤海士兵是温顺的,听话的。

    对世家大族的畏惧深入骨髓,对军官的命令也下意识服从,但他们对伤亡的忍受能力实在太差了,一营三百人,往往死伤十分之一就溃散。不要求你们达到香积寺之战伤亡过半都不溃散的精锐程度,但这真的太差了,在如今这个狠人辈出的世道中,根本不够看的。

    而且他们的技艺也太过差劲。

    站在城头上,居高临下,经常被无法发挥全部实力的夏兵搞死,让人极为头疼。

    两军长枪互刺,制敌之机稍纵即逝,谁出手更快、更准、更有力,谁就多一份胜机。这需要十年如一日的苦练,以及不怕死的亡命劲头,渤海人也达不到。

    达不到怎么办?只有死喽。

    申德不知道自己已经收容整顿了多少溃兵,打到现在,面对着溃兵的哭泣和哀求,他只觉浑身无力,心中绝望。

    “回去!”申德连踢带打,将溃兵们往城上驱赶。

    溃兵无奈。到了这份上,他们还是不敢对上官刀兵相向,只能转过身去,不情不愿地上城头。

    城头已到关键时刻。

    数十夏兵爬了上来,浑然不顾己身,抱着与敌偕亡的气势,挥舞着重剑、铁锏、铁挝等武器,近身格斗。

    渤海人长枪连刺,但没有效果,总是被铁铠挡住。而等到他们近身,重剑劈杀之时,渤海人便陷入了混乱之中。偶有几个勇武之辈,格杀了当面夏兵,但掩不住整体颓势,还是步步后退。

    申德冲上城头之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顿时目眦欲裂,大吼道:“报君恩的时候到了!”

    喊罢,带着五百亲兵就冲了上去。

    他们是勇猛的,代表着渤海二百年国祚最后的骨气残存。而他们的勇猛,也带动了周围已经行将崩溃的渤海人的士气,大伙稍稍稳住阵脚,在军官的带领下,长枪攒刺,杀声连连。

    好一番生死相搏之后,总算把前后涌上来的近百名夏兵尽数格杀,挽回了危局。

    申德看着满是血迹的衣甲,突然间大笑起来道:“渤海二百年,王气未散,还有机会。”

    亲兵们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金光门被人打开啦!”城内突然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喊声,仔细听去,隐隐还带着一丝哭音。

    申德身形晃了一晃,差点晕倒,亲兵赶忙上前扶住。“到底是谁?!“申德甩开亲兵的臂膀,怒问道。

    没人回答,所有人都很茫然,难道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么?

    “一定是那帮世家!”申德咬牙切齿。

    他也是世家出身,但他还有良心,还有忠义之气,知道什么是义之所在,知道什么是大是大非。

    但很可惜,他只能代表自己,代表不了其他人,甚至连他的家族都无法代表。因为开城之人,多半少不了申氏。

    城外的夏兵又爬了上来,不给他们思考的机会,也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和他们拼了!”申德挺起长枪,与爬上城头的夏兵战在一起。

    ******

    金光门之外,长龙般的夏兵蜂拥而进。

    城门洞之内,散布着许多尸体,还有一些伤者在呻吟。另有百余人散开在两侧,他们穿着渤海军服,器械上还滴着鲜血。

    这竟然是一场内讧!

    一方发起突袭,对自己人下手,然后打开了城门,放夏兵入内。

    很明显,这是有人主动投降了。

    或许是出于害怕,或许是出于仇恨,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但都无所谓了。结局已定,没有任何人可以翻盘。

    冲进城内的是符存审亲任军使的铁林军,由左厢兵马使李仁罕率领,第一件事就是沿着大街疾进,消灭猝不及防的渤海兵。

    很多渤海兵久战疲惫,正在城下的军营甚至民宅内休整,遇到从天而降的夏兵时,其惊骇是难以言表的。

    他们最后一点士气也被击散了,所有人都失去了斗志,四处奔逃,亡命躲藏。偶有集群反抗的,也很快被剿杀殆尽。

    天德军都虞候谢彦章带着第二批四千人入城,他们杀散了守军,打开了另外几道城门,放更多的士卒入城。

    第三批进城的是侍卫亲军孟知祥部,一共五千人。他们从城西禁苑的方向杀入,目标是渤海王宫、府库等要点。

    嗯,没有人打开北门。落雁军在城外干着急,等了许久之后,也没接到入城的命令。

    渤海国主大諲撰正在皇城之中召集僚属议事,听闻夏兵入城之后,当场软倒在胡床上。

    最开始的时候,面对着连战连败的危局,他已经灰心到了极点,在一些世家子弟的劝说下,已经倾向于投降了。

    尤其在张定保等人至城外喊话,得知西京、中京、东京尽皆陷落之后,他已经“下定决心”,遣信部少卿裴璆出城,向夏军投降。

    结果当晚又有人入内觐见,泣血力谏,认为国事尚有可为之处,绝不能投降。

    大諲撰十分感动,给与他们全权。禁军大将申德连夜捕杀议和大臣,渤海人当场反悔,招来夏军的猛烈进攻。

    结果这才过了几天?大諲撰又后悔了,觉得还是该降,真打不过。

    可事情到了这会,已经很难体面收场了。

    给过你机会,你也答应了,印玺、户册、版籍之类象征权力的物件都移交了,事到临头又反悔,有你这么做事的吗?你让被戏耍的大夏君臣怎么办?

    你不想要体面,那就没有体面。

    “这......".耳听着越来越近的杀声大諲撰稍稍缓了点过来,向左右问计道:“事到如今,还能向夏主请罪吗?”

    左右讷讷不能言。

    数日之前,他们还都是慷慨激昂的主战派,为一夜之间扭转了局势兴奋不已。可到了这会,也没有任何办法。毕竟他们不能上阵打仗,即便可以,也无济于事了。

    大諲撰潸然泪下,道:“二百年国祚,竟然毁于朕之手。申德呢?申都将呢?”

    没人回答。甚至有人悄悄起身,向外开溜。

    “陛下,而今确实只有申都将可救驾了。”有人不忍,说道。

    大諲撰收住泪容,满怀希冀地问道:“可是去与申德汇合,杀出一条血路?”

    此人摇了摇头,道:“或可遣人赐死申德,将罪责全推托到他身上。夏主仁厚,也许会宽宥陛下。

    大諲撰一怔,道:“这样不好吧....”

    献计之人也不想多说这种缺大德的事情,摇了摇头,直接走了。

    大諲撰定定地想了许久,道:“来人,去将申氏满门诛戮,向夏人请罪。”

    侍卫统领面向他,重重磕了几个头,转身离去。

    而在他离去没多久,大夏侍卫亲军便冲进了皇城。随着兵刃交击声不断传来,大諲撰吓得魂不附体,直接躲进了一处假山后面的地道内。

    ******

    控制皇城之后,最先冲进宫城的还是侍卫亲军孟知祥部。渤海王宫由五座大殿组成。

    轻松杀散宫城门口的王宫侍卫后,夏兵一拥而入冲进了最南侧的武德殿之内。

    据后世考古发掘,此殿阶基东西55.5米,南北24米,高2.7米,面阔11间,进深4间,其实不小了。

    殿东西两侧有曲形廊庑建筑。两廊中段还有楼阁类附属建筑,非常类似大明宫含元殿的构造。

    侍卫亲军冲进去后,逐屋搜索,将人员通通抓起来,集中在一处安置,然后封存殿室。

    过了武德殿之后,向北则是太极殿,东西93.5米,南北22.4米。

    这是渤海王宫中规模最大、最宏伟的建筑群,象征着礼制与王权。询问宫人之后得知这是平日里百官上朝的地方,渤海五京十五府的一应大事,都在此决断。

    这里也有一些残存的侍卫拼死抵御。

    孟知祥直接调来一队弓手,攒射之下,最后的抵抗也被消灭了。

    他没有逗留,吩咐手下控制各个殿室后,又穿过北门,进入两仪殿。

    两仪殿的装饰十分考究,从外部的三彩螭首、鸱吻之类的建筑结构就能看得出来。而宫殿内部陈设的各类物品,更是晃瞎了众人的眼睛。

    孟知祥看了暗暗感叹。

    灭国和灭藩镇,到底是不一样的。王镕是前唐赵王,但比起渤海郡王来说,到底还是差了不少。因为后者关起门来是天子做派,口称“朕”,穿龙袍,置百官、后宫,有禁军。大概也就上国使臣过来的时候,才会稍稍收敛那么几天,使臣走后,他还是天高地远的皇帝。

    这是渤海国王平日里办公,召见臣子的地方了,孟知祥十分笃定。

    两仪殿之后还有甘露殿、承恩殿....

    总体规模而言,或许不如西京三大内,但就单座宫殿而言,每一座都和西京殿室大同小异,处处体现了渤海历代先王的野心。

    宫殿西区有盈库,这又是仿效前唐的宫廷府库,里面堆满了各色财货。粗粗计数一下,数十万匹绸缎总是有的,还有各色辽东特产,塞满了堆房的每个角落。

    “好一个渤海国!“当孟知祥来到盈库外时,也为其规制感到震惊。

    谁能想到,一个偏远苦寒之地的蕃邦国主,竟然有如此多的私藏?

    渤海国,真的只有一百多万人吗?真的很穷吗?

    曾经为圣人北伐渤海而有些不理解的孟知祥,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认知。

    五座大殿、一座宫库、数十附属建筑,外加东、西、北三面的园林、楼阁、院落,加起来不比长安兴庆宫小多少了。

    这么大的宫城,一般人没资格住,即便大夏亲王也不行。“殿宇、府库全部封存,擅自入内者斩。”

    “宫人、嫔妃集中监管,不得骚扰,违令者斩。”孟知祥当场下达了两道命令,军校们轰然应命。

    他们是侍卫亲军,来自圣人的奴部,自然和武夫大爷们不一样,整体执行命令十分坚决,军中风气良好,虽然就战斗力而言还不如禁军,但非常受圣人喜爱和重视——这年头,每一个听话的大头兵都十分宝贵。

    “万户,抓到渤海国主了。”正待离开之时,有军校从皇城那边奔了过来,大声禀报。

    孟知祥大喜,道:“速速找人验明正身,然后给符帅、圣人报捷。”

    “遵命。”

    孟知祥压住心中激动。

    灭国之战啊,终于达成了。后面即便再有反复,也无伤大局了。地方叛乱嘛,大军一到,轻松讨平。

    圣人的坚持是对的。他一定在联合渤海攻灭契丹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个国家的虚弱本质,于是起意灭之。

    消息传回中原之后,不知道会引起多大震动。

    这是令前唐武后、玄宗大为光火,却无可奈何,最后捏着鼻子册封的海东盛国。

    今已讨灭,大夏的武功,已经到了令人难以直视的地步。

第二十八章 善后

    薄雾缠绕着云杉,如丝带般温柔缱绻。露珠浸透了花瓣,似宝石般晶莹剔透。

    草木葳蕤,山花烂漫,空气清新每呼吸一口,都觉得心旷神怡。

    邵树德的目光投注在湖面上。

    清风徐起,湖面上泛起阵阵波纹。不一会儿,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给湖面增添了一番神圣的意味。

    忽汗海,后世称镜泊湖。湖面如镜,恰如其分。

    “真想在此修建个行宫,没事便来住住。有山,有林,有水,比上阳宫的景色还好。“邵树德感叹道。

    但也只是感叹罢了。

    没有飞机高铁,来一趟不容易。邵树德总觉得,这是他第一次来上京,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修建行宫给谁住呢?还不如住大謹撰家里,睡他的床,玩他的妻子,打他的小孩。

    “陛下,上阳宫之精巧、华美,却不是粗犷的忽汗海能比的。“陈诚说道:“各有千秋罢了。”

    上阳宫以自然景观为基础,人工修饰而成,其实是一处相当不错的水景宫殿群。只不过先天条件有限,无法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相提并论。

    “陛下心情愉悦,自然看哪里都漂亮。”赵光逢笑道。

    邵树德哈哈大笑,攻灭敌国,能不开心么?

    笑完,策马上了一处缓坡,看着成纵队北上的车马。

    从湖州至渤州,这一片应该是忽汗河(牡丹江)中游地带了。此河有大大小小三十余条支流,水量丰沛。

    因火山喷发导致玄武岩阻塞河床,又形成了壮丽的忽汗海。

    湖水南浅北深,呈东北—西南走向,西侧山势较陡,东侧山势相对和缓,北侧则是低缓的台地区。

    忽汗海周围城池密布,有县城,有军镇,也有小小的土石筑成的寨子。其中有的已经被夏军攻取,有的主动投降,有的不战不降,闭门自守,观望之意很浓。

    山城密布,以扼交通要道,拱卫忽汗海北的上京。只可惜,守卫山城的人不行,大部分一哄而散,让从南向北进军的夏人轻松推进到了上京城下。

    山间河谷地几乎都被开辟了农田、菜畦、果园。稍微平缓点的山坡,也有人放牧牛羊——嗯,以前是渤海人放牧,现在是夏军辅兵在放牧。

    邵树德直感叹,渤海地广人稀,但对土地的利用,有时候也很疯狂。

    好吧,其实也不怪他们。山城军寨有守军,他们的家人自然要住在附近,只能就近改造山坡,开辟农田了。

    邵树德又往上走了一段,举目向北,已经可以遥遥看见巍峨雄壮的上京城了。

    上京龙泉府是渤海国最发达的地区,人口众多,经济繁盛,辖有永宁、富利、长平、丰水、扶罗、佐慕、肃慎、永平八县。

    这八个县,外加北边的渤州,其实就是一个被群山环抱的盆地。

    盆地水源充足土壤肥沃,渤海人广泛种植水稻,获得了充足的粮食。

    事实上邵树德很好奇,扶余系的民族对水稻如此热衷,以至于在寒冷的地方大规模种植,原因是什么?与渤海相比,气候更温暖的中原却广泛种植粟麦,两者之间的差异如此巨大,唯一的解释大概就是水资源了。

    辽东在这方面,条件确实得天独厚。

    七月十六,邵树德抵达了上京城南,以符存审为首的将校数十人、渤海降人百余亲来相迎。

    在他们身后,是披甲肃立的各部将士们。

    “三月出师,七月灭国,儿郎们壮哉!“邵树德换上了戎袍,策马走过每一个军阵。

    “吾皇万岁!”十万众的呐喊此起彼伏,回荡在山谷之中,经久不衰。

    符存审等人还好,见惯了战阵的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

    大夏百官、嫔御、宫人们也习惯了,因为他们的这位圣人是真的兵,连他们也被动跟着见识了很多大场面。

    以裴璆为首的渤海降人们却面如土色。

    夏军的声势越强,他们越不安,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手里的筹码在隐隐贬值。

    渤海大族真的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吗?有人甚至交头接耳了起来。

    裴璆轻轻咳嗽了一下,嗡嗡声稍止。

    他的运气比较好。议降之时,他带着诸多物事前往夏营,因为有很多东西要交割、查验,有很多条件要谈,因此没能及时回上京。但也就是这么一耽搁,让他逃过了杀身之祸——头号投降派,在渤海主战派眼里,还有幸理?

    现在主战派已经是过眼云烟,投降派又成了主流。裴璆作为不多的幸存高层,如今已然成了渤海降官降将的首领。

    “不可自暴自弃,还有机会.....”裴璆在心中暗暗自勉。

    上京城是完蛋了,但渤海有五京十五府、三独奏州,地方大着呢。像东平府、南海府、铁利府、率宾府等地,还需要他们出面去招抚。

    人啊,就怕没有价值。大夏天子是聪明人,肯定可以看到他们的价值,这就足够了。

    邵树德校阅完毕,策马回到阵前,看着一干降官降将,道:“尔等能弃暗投明,开城请降,便已脱迹迷途,诚心向善,过往罪责一概不问。但若想富贵,还得有一番作为才行。”

    “谢陛下不罪之恩。”众人松了一口气,纷纷说道。裴璆则在心中暗暗揣测。

    夏主的态度不冷不热,既没有热情招揽他们,也没有过分怪罪指责,这是何故?

    裴璆暗暗有些担心,看样子得卖点力气了,率宾府那边还有点旧关系,得好好利用上.....

    ******

    上京城内已经清理完毕。

    尤以宫城为重点,侍卫亲军反复搜查了好几遍,确保不会有任何遗漏。

    当浩大的天子仪仗入城之时,每个渤海人都知道新的征服者来了。

    他们战战兢兢地躲在家门之后,不敢稍有窥视。

    前几天全城大索,抓了不知道多少人。很多都是六部九卿***,还有世家大族成员,看到这些往日里高高在上的人一朝沦落尘泥,所有人都心情复杂。

    一方面,他们对贵族、富人的落难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

    另一方面,心底又生出了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毕竟亡国了,每个人的境遇都会变差,不仅仅世家大族。他们这些普通人的命运,其实也悬着呢。

    这一日,还有几人绝望自杀,多是翰林院的老学究们。他们学习了中原二百年,对煌煌天朝有种发自内心的仰慕,但当天兵天将杀过来,将他们身处的国家灭亡时,这些人便产生了幻灭感,一生的信仰崩塌了。

    但无论渤海人怎么想,都改变不了事实。历史长河滚滚向前,所有人都是这条大河中不起眼的水花罢了。

    十七日,邵树德在太极殿内举行朝会。会上定下了招抚渤海剩余州县的决策,这是降官降将们的拿手好戏,也是他们现阶段惟一的立功机会。

    劝降之外,邵树德也做好了征讨的准备。

    孟知祥已经把渤海盈库内的财货清点出来了,计有“开元通宝“十九万缗、日币千余缗,甚至还有大夏开国后铸造的“建极通宝“数千缗,也是厉害——渤海国盛产铜,曾经向唐大量出口过,但他们没有铸造自己的货币,主要使用唐制铜钱,外加大米、绸缎、毛皮、金银器等物事,和前唐差不多的货币体系。

    铜钱之外,还有布三十一万余匹。

    这个“布“是统称,包括中原绢帛、渤海柞绸、白布(亚麻布)——历史上契丹灭渤海,设立东丹国,东丹白布就是贡品之一。毛皮四万多张。

    毛皮大小不一,品相不一,品类也不一价格天差地别,还得好好估算一下。

    北苑、西苑之中,还养了不少猪羊,这些也是财货。

    至于金银器、珍珠、艺术品之类,就要慢慢估值了,短时间内很难核算清楚。

    总体而言,收获还是非常大的。

    这还是宫城内的盈库,府库、州库、县库之中还有一些财货,但不多了,据闻都用来采买军资、招募士兵了——这一部分,还得多多拷掠,让降兵们吐出来。

    盈库内的财货,其实也就够两次军赏。目前已经发了一批下去,作为攻灭渤海国的赏赐。后面还得深挖渤海世家大族以及各地府库的潜力,争取掏出更多的财货,弥补出兵的部分开销。

    而领了赏赐的武夫们,自然士气高昂,对出兵清扫残敌跃跃欲试。

    邵树德对裴璆等人说清楚了,如果不想渤海士民遭殃,最好劝服各州官员主动来降。

    这是威胁,也是实话,裴璆自然听得懂。

    招降渤海人的事情定下后,另外一件事情也被摆到了台前,那就是黑水靺鞨怎么办?

    这些人可是邵树德亲自召唤来的,与夏军配合,南北夹击渤海。

    但邵树德没想到战事如此顺利,几个月就灭了渤海,早知如此,他可能就不会撺掇黑水五部南下了。

    事情还是需要面对的。如今黑水五部大举南下,抢得那叫一个痛快,而且看样子,似乎男女老少一起来了,竟然打着占据渤海人土地的主意。

    大夏朝廷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盟友”,这是一个问题。十八日,邵树德移驾上京西苑,在河心小岛上举行延英问对,专门商讨此事。

第二十九章 六件事

    “前唐宪、文时期,渤海第十世王大仁秀中兴国势。仁秀颇能讨伐海北诸部,开大境宇。”陈诚提前做了功课,这会专心介绍着渤海国的一些情况。

    在座的除政事堂宰相们外,还有尚书六部官员、理蕃院、枢密院主官。人人正襟危坐,面容严肃。

    邵树德却倒背着双手,在房间内走来走去。

    这是一处非常别致的院落。

    院落内别的东西都不稀奇,毕竟邵树德见过的各色建筑多了,尤其是唐文化为主基调的世家别院,住过的不知凡几。

    真正让他感兴趣的,是房间内的采暖设施。

    高句丽、渤海“兴亡交替,前后衔接”,二者在文化上是有一定相似性的——高句丽是秽貊系族群,渤海是肃慎系,作为东北四大民系之二,他俩的关系其实是十分亲近的。

    这种相似性体现在了房屋布局之上。

    首先,外墙是土、石混合结构,不是很高大。

    其次,采用正房与回廊结构,长方形,三个房间,东西两

    室较宽,是主要居室。中室较窄,是会客场所。

    第三,炕、灶的烟囱、烟道结合,取暖设施十分完善。果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环境不一样,生活习惯、风俗终究不一样。

    火炕这玩意,他还没在中原见到过。渤海国的每一户居民,只要有条件,哪怕搞个简陋版火坑,也会尽力去搞——当然,靺鞨部落似乎不需要,他们住在气温更低的山里,或者纬度更高的北方,穷得掉渣,靠“抖”来过冬。

    “有火炕睡,纵冰天雪地,亦不伤我分毫。”邵树德高兴地说道。

    “陛下?”陈诚停了下来。

    “继续。”邵树德盘腿坐在大炕上,伸手示意。

    “此处之“海'当是湄沱湖(兴凯湖)。”陈诚补充了一句:“黑水诸部之越喜部居于海东、海北,曾十一次遣使入唐进贡,最后一次是唐德宗贞元十八年。虞娄部在越喜部东北,贞元十八年亦来朝贡。此二部被征服后,渤海在越喜故地置安远府、怀远府,在虞娄故地置定理府、安边府。大仁秀之后,连续三代君主以巩固为主,置州设县,移民开垦,徐徐消化。再算上大仁秀之前的率宾、东平、铁利等北略成果,渤海人知道自己扩张已到极限,故停止北进。”

    “越喜、虞娄、黑水等部未肯臣服之辈,远蹿更北方的苦寒之地。渤海国对其实施羁縻之策,并修建边墙,阻其南下。”

    “新得之地,经过大开发之后,渐成粮仓。如东平、安远二府,已是渤海粮仓,率宾府则为其养马地,牛羊被野,十分兴盛。”

    “但这些北进拓地得来的州县,也存在很多隐患即臣服渤海的靺鞨部落,并未彻底归心。前唐僖宗末年开始,便试图摆脱渤海统治。渤海人征讨了几次,不利。靺鞨部落也有损伤,于是没有公然造反,但迁延至今,已然压不住了。”

    “此番黑水诸部南下,这些渤海正州境内的部落与其呼应,自言'本是一家”,相约同攻渤海,故北边诸府形势大坏,渤海人焦头烂额。”

    “王朝兴衰,让人着迷。“邵树德叹道:“若还在大仁秀、大彝震时期,朕恐怕无法轻易取胜。”

    陈诚讲得比较详细了,算是把渤海国的盛极而衰,以及他们与黑水靺鞨的百年恩怨说了个清楚。

    渤海人其实也是靺鞨,即粟末靺鞨。但他们早不提这事了,百余年来一直以渤海人自称,因为他们融合了高句丽人、汉人、契丹人、奚人、粟特人。渤海人或者渤海族,是他们新的身份。

    什么黑水靺鞨穷亲戚?滚蛋,别瞎攀附我们文明人。

    “完颜休在不在?”邵树德一拍炕沿,问道。很快有人出去传唤。

    完颜休身份太低了,没资格进小院议事,还在门外等着。“陛下。”完颜休一溜小跑走了进来,行礼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

    这才过了几天,就换了一身漂亮衣服。胡须、头发也打理得很不错,脸也洗了,不再是以往那种油汪汪的模样。

    文明了,进步了,臭美了。

    不过这是好事。无欲无求之辈,邵圣也不好驱使啊。喜欢钱的,我给钱。

    喜欢女人的,我赏赐美人。

    官瘾大的,也会给与合适的位置。不怕要求多,就怕没要求。

    完颜休已经被富贵生活迷花了眼,这正是邵树德愿意看到的。

    “完颜休,你回趟北边,让黑水诸部酋豪来见朕。“邵树德说道:“他们有什么诉求,可以讲来听听。只要合理,都可以考虑。但烧杀抢掠是不行的,必须即刻停止。如果不听,朕不会手软。”

    完颜休是黑水三十姓完颜氏的酋长,在北边还是有些威望的。而他又是落雁军的军将,虽然还没去过中原,但也听闻了洛阳、北平、长安等地的富庶与繁华,再加上亲眼见识了大夏禁军的武功,知道正面对抗是下下之策,得回去好好劝一劝老伙计们。

    窝在山沟沟里好勇斗狠,一副天老大地老二,我排第三的嚣张模样。渤海强大时,一个个被打得跟龟孙子一样,四处鼠窜。现在渤海衰弱了,一个个又抖起来了。唉,坐井观天。

    “末将遵命。”完颜休毫不犹豫地应道。

    说完就要走又被邵树德喊住了:“皇帝不差饿兵,时已近午,吃完饭再走。”

    “谢陛下。“完颜休高兴地应道。

    邵树德下了炕,招呼众人移步后院。

    随驾宫人、小黄门已经忙活得差不多了,将简单的饭食端上来。

    “只有蒸饼了。”邵树德笑道。

    “出征以来,吃的多是稻饭,早就想吃蒸饼了。”赵光逢笑道。众人也凑趣笑了几声。

    院内铺了毡毯,众人盘腿坐下。

    邵树德招了招手,一直在后院赏花的月理朵母女坐了过来。

    邵树德又接过宫人抬来的罐子,亲手揭开封泥,舀出一勺兔肉酱,均匀地抹在刚出笼的蒸饼之上,递给身侧二女。

    兔肉酱是渤海地方特色。

    取兔子脊椎、颈椎两侧的肉,细细剜取,然后剁碎。每一斗兔肉,用黄衣末五升、干盐五升、汉椒五合搅拌均匀,然后倒入酒,再仔细和匀,放入罐中,泥封密闭,等五个月,差不多就可以吃了。

    从高句丽时代开始,东北地区的居民就很喜欢制酱,黄豆酱是普罗大众的食物,兔肉酱是有钱人的食物。

    至于说为什么用兔肉做酱。可能是东北的兔子实在太多了吧,多到泛滥的程度。也不知道食肉动物们怎么工作的,太不尽职了。

    月理朵将要临盆,情绪不是很高,吃了两口就放下了。

    耶律质古吃得倒很香,但脸色也不是很好。数日前,她新嫩紧致的身体流了很多血,一直到昨天才缓过来。

    不过到底年轻,身体底子好,眼见着已无大碍了。

    陈诚、赵光逢等人也取出兔肉酱抹在蒸饼上,小口吃着。兔肉酱都是缴获的,在敖东城那会就吃上了。

    老实说,味道有点咸,不符合他们这些***的口味。但普通士兵吃得还是很开心的,或许他们要行军要干活,要操练,要打仗,身体消耗大,对这类重口味的食物更青睐。

    “朕让你们吃这些,不仅仅是为了尝鲜。正所谓因俗而治,今已克上京,渤海灭亡,接下来如何治理,你们可有章法?”邵树德问道。

    “陛下,首要之务还是招抚各府州。”陈诚说道:“但臣料这些地方还要反复。或有人不降,需讨平。或有人降而复叛,亦需讨平。此非一朝一夕之功,或要迁延时日。”

    邵树德沉默了一下,问道:“报捷使者可已南下?”

    “已经南下。北平府亦会派出信使,至天下各州露布飞捷。”陈诚答道。

    “再派一部军士回返,携带缴获之财货、牲畜。”邵树德说道:“渤海降众,也带一批回去,让百姓们都看看。”

    “遵旨。”陈诚应道。

    圣人的思虑十分周全,这是在用过硬的证据告诉天下人,王师在渤海大胜,已覆其国,擒其君长,掠其财货。有小心思、没小心思的人,都给我老实点,不然你也是这个下场。

    “既如此,朕便不着急了。”邵树德笑道:“渤海亡得太快、太突然,国主、王后、世子、宗室、世家一网成擒,地方上群龙无首,确实该抓紧招抚,越快越好。招抚之后呢?”

    “陛下,招抚地方州县,与请黑水靺鞨退兵两面一体,其实是一回事。“陈诚说道:“臣早上收到军报,铁利府欲降,但很快为靺鞨部落攻破,靺鞨人不愿降。”

    “此为渤海内迁部落?”

    “正是。内迁靺鞨,反意十足,憋了一百年,不撒够欢是不会罢休的。他们又与黑水靺鞨遥相呼应,或需出兵征讨。”

    “朕听张定保提及过靺鞨之乱。”邵树德说道:“龙原府九姓靺鞨,便攻破州县,劫掠乡里,甚至兵围府城。朕无法容忍这种行为。完颜休!”

    “末将在。”完颜休慌忙站起。

    “朕欲讨平内迁靺鞨部落,黑水三十姓站哪边?“邵树德问道。

    “陛下,完颜氏谨遵朝廷号令。”完颜休答道。

    “没用的东西。”邵树德骂道:“你也就只能说动完颜氏了。”“陛下,乌延氏也可以。”完颜休急道。

    “行了,尽力做事吧。“邵树德叹道:“朕不会亏待有功之臣的。”

    “遵命。”完颜休额头渗汗,是真有点着急了,为还在闹腾,被胜利迷花了眼的同族们着急。

    “这两件事之外,第三件是什么?“邵树德问道。

    “待局势稳定之后,清理户口、收缴财货。渤海诸府,最好迁移一批中原百姓过来。”陈诚说道:“另者,府兵尚需大量部曲。渤海降人,有些可以宽宥,赦为百姓,有些则不行,宜贬为部曲。如此则赏罚分明,恩威并施,大局定矣。”

    “怕是没这么简单。”邵树德说道:“幽州编户之乱才过去几年?渤海这种世家门阀统治根深蒂固的地方,清理户口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当然,朕也知道,不清理,渤海世家就仍然掌握着人力、物力、兵力,很容易叛乱。你说得对,朕不做简单的事,不做麻烦的事,只做正确的事,百年大计,该怎样就怎样。继续说!“

    “招抚州县、逐退靺鞨、清理户口、安置府兵之后,便是大兴教化了,需中原各道州县经学生前来。“陈诚说道。

    “朕当年觉得裁撤一县经学,只能多养二十甲士,实在没有必要,便大力兴学。“邵树德感慨道:“没想到过了三十年,竟然派上大用场了。”

    “陛下高瞻远瞩,臣佩服之至。”陈诚、赵光逢二人一齐说道。

    邵树德笑了笑,道:“不说这些了。陈侍郎方才讲得很好,很完备。但还遗漏了一点...."

    “请陛下明示。”陈诚拱了拱手,道。

    “此事与你无关朕亲自来抓。”邵树德说道:“简单来说,便是内务府之事了。朕可不是带他们来游山玩水的,仗打得差不多了,正事还没办呢。唔,过两日,朕便要去东京龙原府一行。上京这边,你等把控大局即可。”

    “臣等遵旨。”众人齐声应道。

第三十章 路子

    建极八年七月十九日,太极殿朝会结束之后,中书宰相们发出了数道圣旨。第一道是置龙泉府、鄭州,皆隶辽东道。

    龙泉府以渤海上京为主。

    这地方说白了也就一个牡丹江市罢了,地方不大,县乡军镇却不少,该归并的还是得归并一下。永宁、富利是两个附郭县—如汴州之开封、浚仪,西京之长安、万年,东京之洛阳、河南。这两县仍然保留,一管西,一管东,上京城周围富庶的平原农耕地带尽数括入其中。

    第三个属县是肃慎县,县治设于忽汗海瀑布东北约三公里的山顶上—没办法,高句丽人、渤海人都喜欢在山上筑城。

    县治在山上,县域则在山西南方的广阔河谷地带,以及南部大片的湖区、山地。老百姓上县城是不太方便,但渤海人费大力气修建的山城也不能不利用对不?

    对了,此城东、北、西三面均为悬崖峭壁,南面则是牡丹江。城墙沿山脊修建周长3590米,墙外侧筑有双重城垣,掘有护城壕。城内有一道腰墙,全长800米,腰墙中辟有瓮门。

    整个城墙用巨石砌成,修有15座马面,始建于渤海前期,辽金沿用。这么一座地势险要的坚城,夏军路过看了一眼就放弃强攻了。

    渤海君臣投降后,守军也跟着投降。夏人不费一矢就拿了下来,渤海先人看了要流泪。

    附近其实还有一座比之略小一些的山城,周长3000米,两面临湖、一面悬崖。这座城池更离谱,守军一哄而散,逃了个精光。

    坚固的石质城墙,还是在半山腰上,有水,有部分田地,围困不住,大炮来了都不好使。若有三千意志坚定的守兵,夏军要攻到猴年马月才能攻取?

    说白了,王朝末期了,啥坚城都白费······

    第四个属县是上京东南的长平县,位于马莲河流域。这里有重要驿道沟通东京龙原府,人口也不少,后世辽国迁其民至辽西,一下子设了三个县,每个县最少都有两千户。

    后世宁安市一带置佐慕县。

    渤州整体置贡珍县(牡丹江市桦林镇)。

    独奏州郢州也遣使来降,置白岩县(林口县古城镇)。

    归并完之后,大夏辽东道龙泉府辖永宁、富利、长平、肃慎、佐慕、贡珍、白岩七县,户籍上有二十多万人。

    即便因为战争而损失了一些,但如果清查一番隐户,差不多可以抵消,甚至会有增加。

    二十多万人口的府州,关内有些地方还达不到呢。这样的地方,除非实在守不住,不然谁舍得放弃?鄭州辖粤喜、万平、弘义三县。

    粤喜便是哈尔滨阿城区,渤海旧县。万平在今肇源一带,渤海旧县,本名万安,因与五管属县重名,故改名万平县。

    以高州置弘义县。高州本渤海鄚颉府所属二州之一,在府治粤喜北二百里,差不多就是后世绥化一带。

    鄭州三县在契丹、渤海之间反复拉锯,人烟稀少。去年就开始统计,只剩编户之民两千来户,万余口。辖区内还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靺鞨部落,加起来也就两三万人,与上京真的不好比。

    中书诸位宰相一度想要罢废鄭颉府二州,化为草原,但被邵树德阻止了。以后可以发配犯人过来嘛,中原反对朝廷的民户,被击败后也可以强迁过来,比如魏博、成德的大爷们。

    事实上,第一批移民已经在路上了,最多再有一两个月即可抵达鄭州。他们都是蜀中叛乱者的家属,首批三千户,将安置在鄭州三县。

    至于蜀人能否适应鄭州的气候,朝廷就不管了。鄭颉府的渤海人曾被契丹掠走,留下了许多空空如也的宅园,直接住进去即可。自己抓紧时间准备一点木柴,学着冬天怎么烧火炕,慢慢熬吧。

    对了,这些蜀人也是部曲,已经有一千名等不及排队的大同军士卒愿意到鄭州落户了—蜀人会种水稻,比啥都不懂的部落野人更能创造财富,还是有不少府兵心动的。

    其实也不止蜀人了。

    高仁厚正在围攻播州,贼军连战连败,战事十分顺利。

    蛮獠们不是傻子。罗太汪也很有号召力,巧妙利用形势,分化瓦解杨端的部众。在这个背景下,很多部落便降了。

    高仁厚按照朝廷旨意,对叛乱者进行甄别。

    罪行较轻的,稍稍惩戒一番,比如罚点财货、牲畜,再推几个替罪羊出来杀了,便算过关了。

    参与叛乱程度较深,且是在王师进攻下,迫于形势投降的,惩罚就比较重了。其中相当一部分要被迁移至辽东道,贬为部曲—他们腾出的空间,或可从河北、关西移民填充。

    慢慢来,不着急!

    朝廷手里的人力资源还算充沛,粮食也不缺,移民过境的成本还可以承担。至于抵达目的地后,前两年的维持成本,部分由关内承担,部分由渤海国承担,大家都苦一苦熬过前两年,一切走上正轨之后,基本就不怎么需要输血了。

    ******

    移民狂人、大夏战神、各民族的慈父邵树德正在承恩殿内休息。内务府丞储仲业奉诏前来觐见。

    入殿后抬眼一看,女儿储氏与圣人坐在一起,笑容满面。

    几个契丹人女人坐于下首,或煮茶,或做点心,各自忙着各自的事。

    圣人倒将这一帮子女人调教得好生出色!储仲业不敢多看,分别向圣人及储婕妤行礼。“坐下吧。”起身回完礼后,邵树德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说道。

    储氏也起身回了个礼。

    她已年近四十,荣宠不衰。圣人喜欢抱着女人一起睡觉,以前赵贵妃最受宠,经常陪圣人过夜。到了后来,就换成她和张惠了。

    圣人对女人,不仅仅有生理需求,也有心理需求。

    这种过夜也就是单纯睡觉而已。圣人真要发泄,宫官、契丹女奴都可以服侍,发泄完就打发走,在得到信任之前,基本不会和她们一起过夜。

    储氏已经侍奉邵树德超过十年,先后怀了五个孩子—当然,按照两人私密间的助兴说法,不是“侍奉”,是邵树德已经“使用”了储氏十二三年。

    “人都齐备了吧?”邵树德无事可做,不断翻看着渤海典籍。

    积极学习汉文化的国家就是好,一应公文都能看懂。他最近就在翻看渤海历代君王北略以及与日本、新罗交往的典籍。

    秘书监也派人进行誊写,原版送往洛阳保存,两份抄本分别送往北平、长安二京入档。邵树德发现,在渤海对外贸易中,粟特人是主要推动力量,而不是渤海人。

    而新罗的对外贸易,同样如此。

    粟特这个民族,确实有几分门道,善于钻营,能影响上层人物的决策。

    渤海国的航海技术相当不错。他们的船只主要从盐州出发,横渡日本海,抵达本州岛的出羽、加贺、能登一带。34次官方使团,只有3次出过事,31次安全往返,比唐朝的成功率高太多了,不知道是航海技术先进,还是日本海的风浪较小。

    但龙原府、南海府的水手、工匠们却可大加延揽,本身水平应该是很出色的。“陛下,诸属官佐齐备,五百护卫亦整装待发,随时可以东行。”储仲业回道。“渔网、织机、工具之类的器械呢?”

    “装了百余辆车马,都齐了。”

    “如此甚好。”邵树德点头道:“另外还有一事,先派人去趟龙原府,收拾下宫殿。朕要在那边会会黑水靺鞨诸部酋豪。”

    “遵旨。”储仲业回道。

    “先前借道黔中、岭南西道的兵马已入安南,当地局势稳定,储慎仪做得很不错,朕记着这事。辽东道诸州,朕有意交给储慎平。”邵树德勉励道:“储氏,朕很满意,富贵无忧也,当与国同休。好好做事吧。”

    “臣谢陛下隆恩。”储仲业眼圈一红,哽咽道。储氏也擦了擦眼泪,下意识搂住了邵树德的胳膊。

    储氏本是河南府一地方豪强,但一跃成为大夏顶级豪门,成为河南的一面标杆旗帜,这份传奇般的境遇来自谁,她很清楚。

    出征之前,族中挑了一嫡女献入宫中,圣人收下了,唤其为“小储”。小储貌美,年方及笄,但却不太受宠,仿如当年赵贵妃的侄女赵姝一般,让人颇为忧心。

    但储氏富贵之势已成,有时候也不用那么着急了,慢慢经营即可。“诸事既已齐备朕就放心了,你下去准备吧。”邵树德说道。

    “臣遵旨。”储仲业慢慢退下。

    邵树德抱着储氏柔软的娇躯,问道:“朕这些赚钱的路子,你也听过不少了,可有补充?”

    “陛下,光裘衣一事,便已赚得盆满钵满,这么多钱,妾都觉得烫手了。”储氏轻声道:“北平一件羊裘便值四百余钱,已可买一斛粮。若是貂鼠裘衣,更要三万余钱一领。内务府赚得这么多,够了。”

    “这怎么够呢?”邵树德说道:“朕这钱不是为内务府赚的。内务府只是打个样,让人看到垄断裘衣是多么巨大的好处。这些买卖,朕会与人分享,储家便可以。”

    “陛下为储家考虑得够多了······”储氏说道:“再多,恐无福消受。”

    “你们不收,朕还不放心呢。”邵树德哂道:“说过同富贵,就要做到。储家子弟有本事的,可推荐一二,将来塞一个进渤海商社。”

    储氏叹了口气。

    她是储家女,更是邵家妇。储家的富贵已经够了,圣人若有心,还不如为他们的孩子多考虑考虑。

    “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裘和鱼,沾这两样,朕已经知足了。”邵树德又道:“这次东行,内务府一定要办好差,绝不能出任何差池。你陪朕一起去吧惠娘不在,有些事朕都不知道找何人说。”

    “渤海王后高氏不就在宫中么,为何不去找她?”储氏低着头说了句。邵树德闻言,不怒反喜,大笑不已。

    渤海国主大諲撰,他已经见过了。老实说有些失望,一个被连番挫折打击得信心全无的年轻人罢了。而且他已经恶了渤海世家,其实没多大用处了。

    本欲即刻送往洛阳监视居住,但想了想,暂时没这么做。先关在上京吧,待班师的时候再带回去,这期间说不定还能为他提供点乐子呢。

    挺着大肚子的月理朵看了一眼储氏,若有所思,对自己的未来更有信心了。

    七月二十,任命符存审留守上京后,邵树德带着内务府官员、宫廷侍卫及侍卫亲军东行,前往龙原府。

第三十一章 天降伟人

    从上京到东京,大约四五百里的路程。如果不急着赶路的话,需要半个月的时间。这半个月内,邵树德不断收到各地传来的消息。

    七月二十二日,率宾府遣使来降,请王师北进,帮助他们镇压靺鞨乱民。七月二十三,东平府也快坚持不住了,遣使归降,并求朝廷速速发兵。

    七月二十五日,史建瑭率沙陀兵北上铁利府,击溃了靺鞨乱军,俘斩两千余人。七月二十八日,安远、定理、安边诸府悉数归降。

    二十九日,夏鲁奇在木叶山大破契丹,斩首两千—单从数字来看,这个“大破”名不副实,耶绿阿保机跑得飞快。

    八月初一,南京南海府传来消息,秦王邵承节率军围攻,拔之。弓裔增兵浿江镇,又遣大将王建北讨朔庭郡,招揽南海府的渤海人甚至靺鞨部落南下。

    邵树德看到这份军报时,有些奇怪,便找来秘书郎崔税咨询。

    “前唐光启二年(886),新罗北镇奏,有狄人入镇,以片木挂树而归,遂取以献。其木书十五字云,宝露国与黑水国人,共向新罗和通。”崔税答道。

    他提前看过史料,做足了功课。而这些史料,多为前新罗卖物使崔玄从国中抄录,送往洛阳,非常详细。

    “北镇是哪里?”邵树德问道。

    “就是朔庭郡了。”崔棁说道:“新罗人亦称之为朔方郡。目前为贼帅尹瑄所据。”说完,又说了一下此人的来历。

    尹瑄,(新罗)盐州人,为人沈勇,善韬钤,原为弓裔大将。

    因弓氏暴虐嗜杀,虑祸及己,遂率其党走北边,聚众至二千余人。居鹘岩城,召黑水蕃众,成了如今弓裔所立之国的边害。

    而新罗的朔方郡,在今朝鲜咸镜南道的安边地区。

    “黑水国尚可理解,宝露国又是什么来头?”邵树德问道。“便是前唐勃利州,或曰勃利国。”崔棁回道。

    邵树德恍然大悟,又问道:“他们怎么与新罗和通的?”“顺黑水而下,出海后航行至新罗。”

    “这次他们南下了吗?”“南下了。”邵树德点了点头。

    其实不能小看野女真。人家穷归穷,也不是什么都不会,至少这航海技术是真不错—能坐船去日本抢劫的,差不了。

    而且还会写汉字与朝鲜人交流,前唐时首领为勃利州都督,屡次朝贡,相约夹击渤海,上层人物并不是愚昧之徒。

    “高丽增兵浿水、朔方,其实是想捞好处。给吾儿传令,收紧篱笆,不要让境内靺鞨部落南下。鹘岩城尹瑄,可与其接触,若愿归朝,可接应一二。”邵树德吩咐道。

    “遵旨。”崔棁立刻书写德音。

    他看得出来,圣人暂时没有征讨高丽的意思。这让他稍稍安心,那三个国家,羁縻即可,没必要折腾。甚至于,在他看来,渤海国都不该打。如今这番征伐,完全是圣人的个人意志在强行推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好。

    大军继续前进。一路之上,邵树德甚至逗留了两天,了解中京显德府的情况。

    这些被高句丽、渤海先后开发数百年的熟地,以后都是大夏正州,他还是很关心的。直到内务府的人提醒催促,他才下令加快行军速度,赶往龙原府。

    ******

    “参见陛下。”八月十四日,紧赶慢赶之下,邵树德终于抵达了庆州,一众降官降将出城数里相迎。“无需多礼。”邵树德虚扶双手,道。

    “陛下,宫城已收拾完毕······”龙原尹、庆州刺史窦进说道。“此事不急。”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带朕去驼门河口。”“遵旨。”窦进先是一愣,立刻回道。

    其他人面面相觑。大夏圣人也太雷厉风行了,不顾车马劳顿,直接就要去看海,难道以前没看过?邵树德唤来仆固承恩,让他将储氏、耶律质古、余庐睹姑等人引入宫内暂歇。另留下了一千宫廷侍卫、五千天德军步骑留守庆州,自领其余兵马,一路东行。

    十五日,邵树德抵达了河口附近。他登上了一处高山,俯瞰鲸海。

    河口附近草木繁盛,牛羊成群。几个烟墩掩映在绿树红花之中,默默注视着海面上不断涌起的洪波。没有低矮的铁路桥驼门河畅通无阻。

    没有密密麻麻的房屋,只有临时搭起来的一个接一个帐篷营区。邵树德深吸一口气,倒背双手,信步徜徉。

    我就站在此处,谁能把这片土地夺走?

    渤海人?高句丽人?新罗人?还是日本人?滚蛋去吧。

    我能以个人意志推动一场灭国之战,也能以个人意志将这里发展为人烟稠密的繁华之所。

    花了三十年时间走到这一步,天下就是最好的“玩具”。这是男人最深的浪漫,比变态欲望带给他的快乐还要大。

    “陛下来得正巧,今日便可开始了。”内务府少监储仲业从山下走了上来,谄笑道。邵树德坐回了他的虎皮交椅,问道:“东西可曾齐备?”

    “已经齐备。”

    “那些蕃人也是来捕鱼的?”邵树德一指山下,问道。

    “是,内务府也是第一次办这事,臣便自作主张,雇了一些野人。就连渔汛的准确日期,也是他们估算出来的。”

    “野人如何称呼此鱼?”“胡语'达乌伊玛哈'。”“汉语何意?”

    “可译为'其来有时'。”

    “大马哈鱼,其来有时,倒是很贴切。”邵树德大笑:“听闻每年渔汛来时,胡人要放下手头一切活计,家家户户至河边捕鱼?”

    “是。捕完之后,腌制晾干,然后就准备过冬了。此时不捕,冬日食物便不足,不但人吃不饱,狗也没有充足的过冬口粮。”

    狗是他们的重要交通工具,不容有失—同时也是最后的保底食物。“鳇鱼何时捕?”

    “陛下圣明。”储仲业惊叹道:“捕完鲑鱼,便要乘兽皮舟、桦皮舟去捕鳇鱼了。住在海边的,还会捞一些蟹、贝、海菜,充作过冬食物。但鳇鱼仍然是重中之重,缝制衣物,需要这种鱼的皮。”

    “原来这就是鱼皮***的由来。”邵树德感叹道:“任何一个族群,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他们不种地,不放牧,但养猪、打猎、捕鱼、捞海菜、摘野果。若年成不好,怕是还要出去抢劫吧?”

    “正是。”储仲业这下是真的惊异了,圣人对白山黑山的这些野人也太了解了。

    这些人勇悍难制,面对契丹人的大群骑兵,也不会怕,手持木矛就上去干。也没有什么军阵,就凭着一股子血勇之气,胆大心细,和当年的薛延陀人差不多,以步克骑。契丹为了征讨他们,费了不知道多少劲—当然,现在契丹都没了,就更谈不上征服了。

    “这些人听话么?”邵树德又问道。

    “渤海境内的,相对还算听话。”储仲业答道。

    而就在他们一问一答之间,从海上涌入驼门河的鱼就呈铺天盖地之势。邵树德惊得站起了身,瞪大眼睛看着。

    怪不得靺鞨人对渔汛万般重视呢,这确实是一年一度的天赐食物。错过这个时机,冬天就要饿死人。河面上有一些小船在穿梭着,来回拉着渔网。

    岸边也有人大呼小叫,站在齐腰深的芦苇荡中,张网捕鱼。

    但鱼实在太多了,根本阻拦不住。稍稍贪心一些,就会把渔网冲破。而渔网、小船旁边,还有许多鱼一跃而起,跳了过去,继续朝上游河段游去。

    甚至于没多久,小木船的船舱内都落满了蹦蹦跳跳的鲑鱼。

    有人害怕沉船,加之渔网沉重无比,便向岸边划去,但船调头时能感受到很明显的阻力,船帮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撞击声。

    “好家伙!”邵树德忍不住赞叹。

    随骂而来的天德军士卒们也看呆了,世上竟有如此奇景?

    “看傻了吧?”邵树德复又大笑:“鲸海便犹如***地。***地肥,种粮食能丰收,鲸海也千万年没被人捕捞过,一样肥啊。”

    有小黄门气喘吁吁地端来了一个木桶,桶内放了十几条活蹦乱跳的红颜色的鲑鱼。邵树德亲手拿起一条,估了估重量,大概十斤左右。

    “在洛阳,这一条鱼便可卖三十钱。”邵树德笑道:“即便将来鱼多了,把价格打下去,也是赚的。”“陛下圣明。”还是同样的话,但储仲业却要恭敬许多。

    如果一次能捕一万条,那就是三十万钱了。事实上以鱼的密度,完成这个目标并不困难—靺鞨人连渔网都没几张,还在傻乎乎地用钩子钩,用鱼叉叉,像他们那么搞,整个渔汛就浪费掉了。

    更何况,远远不止这一条河能捕鱼。

    “冰窖开始挖了吗?”邵树德放下鱼,问道。“窦府尹七月就开始挖了。”储仲业答道。

    “多挖几个,冬日正好储冰。”邵树德说道:“你们的人手也该扩大了。”“五百人还不够吗?”储仲业惊道。

    “朕的野心可不止眼前这么点。”邵树德说道:“各处捕来的鱼,可集中至一处加工。驼门河口,便可设个工坊,招募工徒。捕鱼、杀鱼、清洗、腌制、风干、运输、储藏、包装,一整个链条呢。”

    “臣知矣。”储仲业应道。

    他很清楚,圣人并不是因为好玩才来看捕鱼,他有很强的目的性。赚钱只是一方面,似乎隐隐还有更长远的打算。

    “今后捕了鲸,海上粗加工之后,还可以运到岸上来进一步加工。”邵树德说道:“捕鱼、办工坊这么赚钱的买卖,不要给我搞砸了。”

    “加工好的鱼,就放在冰窖内,可储存很长时间慢慢发卖即可。无论是船运至北平府,还是在无棣靠港,再运往河南腹地,你们自己想办法。”

    “淮海道、河北道那边,也可以尝试建几个冰窖。”

    “做事要知举一反三。朕告诉了你们捕鱼的好处,那么捕鹿呢?一只驼鹿出肉千斤以上,得到的肉,也可以存放在冰窖内,慢慢发卖。”

    “肉、鱼,只要价格便宜了,老百姓还是愿意买的,这是一个细水长流的买卖。储仲业想了想,问道:“陛下,鹿可不好捕啊,它们会跑。”

    “就不能想点办法,不让它们跑吗?”邵树德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这······”储仲业有些难以理解。

    邵树德叹了口气,指了指大海,道:“不要告诉朕,海岸线附近没有岛屿。挑一些大小适中的岛,要水草丰美的那种,且不能太大。找个机会登岛,将上面的虎狼打掉,然后捕捉野鹿,放养上去。一个岛,就是一个天然的监狱、天然的牧场。没有天敌的情况下,这些鹿会长得很快,定期上去捕杀便是。只要地形不复杂、不太大,捕起来很快的。”

    “臣明矣。”储仲业恍然大悟。

    这其实就像皇家的禁苑猎场一样,用木栅栏圈起来一处草场、森林,把动物养在里面,供天子打猎取乐。

    一个小岛,就是一个“禁苑”。圣人说得没错,还是个天然的监狱,跑都没法跑。

    “你们若做不了,朕让司农寺来办。他们有多年的养马经验······”邵树德瞟了储仲业一眼,道。“臣定当办妥。”储仲业立刻说道。

    “你们啊!”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朕若不当武夫,去干个群牧监,肯定比你们称职。”

    “陛下若不当武夫,这天下定然还在厮杀不休,纷乱无比。百姓朝不保夕,饿殍遍野。渤海国或许会让契丹灭掉,但他们也不会经营。”储仲业认真地说道:“或是上天垂怜,特降陛下入凡间,为百姓带来如此大的造化。”

    “不要这么肉麻。”邵树德矜持地笑了笑,又问道:“朕方才说了这么多,其实有一点很关键,你可知?”

    “船运?”储仲业试探性问道。

    “总算聪明点了。”邵树德笑道:“船运是一切的基础。赚了钱,不妨匀一点出来,试制更大、更快、更好的船。船越大,运的货越多。船越快,往返次数越多。船越好,越安全,越不容易坏,平日修船费用也少一些。”

    “臣遵旨。”储仲业应道。

    “这不是朕给你下令·····”邵树德无奈道:“有些事情,水到渠成,本就该如此。”

    用经济规律来办事,而不是靠他个人的行政命令来推动,这是邵树德反复追求的事情。因为这样的机制更有生命力,能吸引更多的人参与进来,能更快地迭代技术,人亡政息的可能性更小。

    “渔汛一时半会不会结束慢慢捕吧。”邵树德说道:“把详细过程记录下来,账本也弄清楚、规整一些。朕将来要拿这些东西来说服一些人,只有能赚钱,赚大钱了,他们才有兴趣参与进来。”

    储仲业当然明白“他们”指的是谁,大夏勋贵嘛。同时也感慨,圣人可真是为老兄弟考虑,什么好事都不忘了他们。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看着大海。

    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在搞赚钱的买卖,但老子是那么肤浅的人么?还不是为了华夏子弟阳光下的生存空间?

    不被人理解的寂寞啊,唉,没劲!玩女人去。

第三十二章 一起跳舞

    “海外鱼来亿万浮,逆流方口是螃头。至今腹上留红印,曾说孤东入御舟。”邵树德挥毫泼墨,写下了一首诗。

    秘书郎、大夏状元崔税有些惊异。这诗以前没听闻过,而且描写的是鲑鱼,几乎不可能是中原文人所作,难道是圣人写的?或是渤海人写的?

    就诗本身来说嘛,还算工整,而且化用了当地俗语。

    比如,本地会说汉儿语的渤海人将鲑鱼称为“方口鳑头”。“孤东”是“果多”的音译。

    正如靺鞨人将鲑鱼称为“其来有时”(达乌伊玛哈),他们将鲑鱼跃出水面称为“果多”。诗里还讲了一个传说,即鲑鱼腹部为什么有红印?

    靺鞨人传说,唐王东征之时,因大马哈鱼来得太多,直接跃到御舟上,唐王不悦,令将士们用木棍驱之于黑水(黑龙江),故大马哈鱼的腹部至今仍留有紫红色的印记。

    关于唐王东征还有另一个传说。

    传闻唐王来到黑水边时,正逢白露时节,被敌人围困,外无援兵,内无粮草。有大臣建议,表奏上帝,借鱼救饥唐王从之。很快,便有一条黑龙带着鲑鱼来到黑水,人马吃了鲑鱼后,力气倍增,大获全胜—马本来是不吃鱼的,但这是天上的鱼嘛······

    这些传说,大夏君臣初闻觉得有点扯淡。

    这个“唐王”是谁?什么时候去的黑水?很明显,这是杜撰出来的。只不过当地野人文化水平低,对此深信不疑罢了。

    不过这也从侧面看出,“唐王”在黑龙江两岸深厚的影响力。当年黑水靺鞨为了对付渤海人,千辛万苦遣使入贡,一直到唐德宗贞元末被彻底征服为止。

    现在渤海人衰弱了,亡国了,他们又按捺不住,想要摆脱渤海人的统治。

    邵树德有种预感,从今往后,黑水两岸还会有“夏王”的传说—即便没有,老子也得给你创造一个出来。

    这几天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氏族首领,多数是本地或附近的,邵树德就在驼门河口附近设宴招待,增进感情。

    “你们一年忙到头,可能吃得饱?”邵树德端坐在虎皮交椅上,看着亲兵、宫人们忙活。一头头黑猪被就地宰杀,惨叫声惊天动地。

    大大的铁锅被架了起来,热水咕嘟咕嘟,昆布、猪肉时不时泛起,香气扑鼻。

    这次用的是真昆布,而不是像鹅脚掌一样的假昆布—海带这种玩意,不是中国原产,日本海才是其故乡。

    鱼或生做成鱼脍,或煎烤,或水煮,花样百出。

    还有一些猎来的兔鹿、放牧的牛羊,总之非常丰盛。

    但前来面圣的各个氏族头领们,却盯着出笼的蒸饼、胡饼,目不转睛。很显然,比起鱼肉,粮食对他们的吸引力更大。

    “陛下,好年景还是能吃饱的。”

    “如果猎物特别少,或者鱼来得少了,就吃不饱。”......

    氏族头领们说了一大堆,基本符合邵树德的预期。

    事实上,无论渔猎还是放牧,生活都不够稳定。就譬如这围捕大马哈鱼,真的稳定吗?如果某一年洄游驼门河的鱼突然少了呢?

    别以为不可能。鱼也是动物,也会生病,也会有天灾。

    后世挪威人在海里人工养殖三文鱼,一大困扰就是鱼的生长密度提高了,疾病更容易传播,不得不大量使用抗生素。到了后来,抗生素效果也不太好了,海水污染加剧,不得不到别的地方人工养殖—智利南部有大片破碎的岛群,方便挂网,海水又比较寒冷,适合三文鱼生长,当地还有很强烈的洋流,把人工密集养殖产生的排泄物、污染物冲走,保持海水清洁。

    农业种植不稳定,但总体而言,还是比放牧稳定,而放牧又比渔猎、采集稳定。孰优孰劣,不用多说。

    “你们也看到了,一条船张网捕鱼,每网少则数十尾,多则数百尾,比起你们如何?”邵树德又问道。“陛下,能不能卖一些渔具给咱们?”

    “光卖渔具不济事的,就算多捕些鱼,又能如何?每年渔季,也就那么些时日。”“是啊,光靠捕鱼过不了好日子,还是得想想办法。”

    “且住!”邵树德笑了笑,道:“朕却有个法子。”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指着东面的大海,道:“其实这一片海域,冬日封冻的时间不算长。再往南不远,还有不冻港。每年渔汛,早则七月,晚则九月,就在这段时间内。内务府捕完鱼需要大量人手宰杀、清洗、腌制、风干、装运,你们可来帮忙,按日给粮,如何?如果你们不愿意吃鱼,也可以把捕到的鱼送来换粮食。不光是鱼,兔子、野猪、鹿等等,什么都可以拿来换粮。甚至不用局限于鱼肉,皮子、狗头金、药材、山野货都可以······”

    甚至人口都可以—这句话邵树德没说出来。

    本质还是贸易。加工海产品需要大量季节性劳工,而且这个时间与粮食收获的时间冲突,本地人不一定能来上工,那么使用这些部落人口是最好的。

    大马哈鱼渔汛开始、结束的时间不一,主要是每条河流的环境、气候不一样。但没关系最晚也就九月份了,花一个月时间加工完毕,十月时港口还没封冻,恰好又是西北风,船队一波就能运走。

    船队抵达登莱、河北甚至江淮的时间,早的一批应该十月份,最晚在十一二月,算是中原的深秋和隆冬季节了,正好赶上长春节销售旺季。

    等到来年吹东南风时,船队又可以载运各种货物抵达港口,售卖给当地百姓—如果航海经验足够丰富,也可以选择不等待季风,尝试一把独占市场的快乐。

    在这个贸易过程中,其实是赚了两遍钱。第一遍,将辽东货物卖到中原。

    第二遍,把中原的生活用品、生产工具卖到辽东。

    从头到尾都有可观的利润!

    邵树德曾经推演过,一开始主要靠价格,比如现在一条十斤重的鲑鱼卖三百钱,这完全是人为炒作起来的,物以稀为贵,买的也多是有钱人。

    但随着大量海鱼被运回来,充斥市场之时,价格就维持不住了,会被打到三十钱甚至难以置信的三钱,这都是有可能的。

    历史上香料的价格走势就是如此,一开始堪比黄金,后来随着各种东印度公司不断开发东南亚,香料产量暴增,价格一路走低,最后变得十分亲民,甚至堪称廉价。

    但没关系,这个时候利润总额还大大上涨了,因为销售量上去了。

    海鱼以风干咸鱼为主,本就能保存很长时间,运输的时节又处于深秋、隆冬,腐坏变质的可能大大减小,这就为大规模销售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不要觉得海贸只有高价值物品才能发展起来。

    阿姆斯特丹是怎么起来的?最开始是物流中心。英国的羊毛,意大利的奶酪、葡萄酒,葡萄牙的羊肉、盐,北海的鱼、鲸制品,日德兰半岛的牛,德意志地区的纯碱、手工业品,法国的小麦等等,在此集散。

    物流中心成型后,慢慢变成了批发中心。批发中心发展一段时间后,早期靠捕鱼积累了原始资本的荷兰人开始提供金融服务,慢慢变成了金融中心。

    最赚钱的永远不是奢侈品,而是大宗日用品。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需要发达的航运业支撑。但一切都是循序渐进的,早期的荷兰人也没这么牛逼,当时集散中心甚至在布鲁日、安特卫普。

    邵树德看了一眼那些苦思冥想的氏族头人们,暗叹口气:要不是怕你们造反,犯得着给你们介绍工作、提高生活水平么?是你们历史上后人的勇猛,给你们带来了统战价值。

    没有统战价值的人,他才懒得搭理,宁愿抱着女人睡大觉,也不费这工夫。“好了,兹事体大,也不用急着现在就回复朕。”邵树德笑道:“先喝酒吃肉。”众人脸色尽开颜,喝酒吃肉,谁不喜欢?

    邵树德笑看着他们,随手捡起一袋珍珠。

    此珠生于淡水老蚌体内。珠泛银光,有白色、黄白色、淡黄色、灰黑色等颜色,甚至还有七彩的。

    往年有少许流入中原,谓之“北珠”。大的北珠每颗可达半寸,重达二两,无论从哪方面都完爆五管进献的“南珠”,只是名气还不大,贸易也断断续续,中原少见。

    不过到了明代的时候,此珍珠被称为“东珠”,名气渐渐增大。及至清朝,更是大放异彩,横扫奢侈品市场。

    这种东西,他打算禁止私采,与毛皮、海鱼一样,纳入辽东道的专营商品范围。

    有这三样东西,足够内务府打好样了,届时拉人入伙,成立渤海商社,也就水到渠成了—是的,内务府最终会退出垄断市场,渤海商社将得到垄断经营牌照,为期三十年。

    三十多年时间,足够让辽东的面貌发生深刻的变化了。

    届时渤海商社如果想续牌照,就得和文官们撕一撕了,朝廷也能分一杯羹。

    牌照续不了也没关系,三十多年下来,他们的渠道已经很稳固了,仍然有很大的优势,和后崛起的新贵们竞争就是了。

    如果不想直面残酷的竞争,那就自己想办法开拓一块新的土地。为了保护开拓者的利益,依然有三十年甚至更长的垄断经营期,全看你怎么选择了。

    营地内酒至半酣,气氛渐渐热烈了起来。有人直接跃入场中,跳起了舞。

    邵树德哈哈大笑,兴致起来,也下场跳了一段胡旋舞将气氛推向了高潮。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嘛。

    你捕鱼、打猎、采药,到工坊上工,赚到了钱。我卖给你价格合适的粮食、日用品、工具,也有得赚。

    贸易有时候并不能直接提高生产力,但可以合理配置资源,让参与其中的人得到好处,改善生活。生活改善了,大家一起跳舞,不比打打杀杀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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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