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利之二
襄阳城外,舟楫如林,商旅如鲫。
不知不觉,这里已经成为了直隶道南部的繁华大邑,财税重地。襄阳共有两个集散码头,城西的大堤码头及城南的岘山码头。
赵匡明、姚洎二人此时就坐在大堤附近的一座酒楼内,登高望远,俯瞰整个河面。灯火闪耀下,商徒们正在连夜转运商品。
来自灵州、丰州、胜州甚至兰州的毛布,被一船又一船交易出去。有些买卖做得较大的商费,甚至都来不及验货,只粗粗看了一下,便与人交割完毕匆匆忙忙载货离去。
江汉一带即将入冬,毛布需求量与日俱增。早一天发货回去,就能早一天赚钱。
“早十年前,只见南货北运至潼关,不见多少货物自潼关东出。”姚洎轻晃酒碗,感慨地说道。赵匡明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河道上。
大大小小的船只整整齐齐排列着,一眼望不到头。即便是那极远处,依然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河面上移动着,赶来码头卸货。
码头附近有个坊市。或者说码头在坊市里边,被简易的木棚栏包围着。栅栏上开了许多门,马车进进出出,川流不息。
坊市的市令腆着个大肚子,指指点点。市帅紧紧跟在他身后,点头哈腰。
税警挎刀持弓,在周边维护秩序,同时紧紧盯着正在交易的商徒们,时不时检查一下双方的交易凭证—朝廷有制,坊市交易之时,要有买卖文书,文书顶部需粘贴一印花,如此方能完成交易。
“关北当年有税警,而今却扩散到各处了。”赵匡明收回目光,笑了笑。
税警的历史确实比较早,差不多二十年前就有了。当时是独立编制,现在多分散至各处坊市。
大宗买卖,必须在坊市内完成,违者没收货物。坊市的最***长曰“市令”,另有“市佐”、“市史”等助手若干。“市帅”掌管坊市的税警,维护秩序,巡查缉拿不法交易。有时候他们会派人快马外出,巡视各处,看看有没有人在坊市外私下里交易,免得税款流失。
应该说,大夏的商税还是比较清晰的。边境有关税,境内关卡有过税—过税有时候会罢废,有时候会征收,全看财政情况。
到了坊市之内,则有住税、除陌钱、印花税等税收。
不乱收税,不乱摊派,但查得比较严,一旦逃税,惩罚相当严重。因此,商徒们没事最好不要私下里交易,没查到固然好,查到了货物可就要被没收了。
况且坊市内有清算行帮你们对账、销账,无需长途转运大量铜钱、绢帛,然后因为铜钱的成色、绢帛的好坏与人扯皮半天。
也不用担心路上被人劫道。设想一下,当你用马车运着几千缗铜钱经过淮西的时候,你真觉得手下那十几个护卫扛得住“蔡州老乡”的热情招呼?还是老实点吧,带着银元票到坊市里采买货物不好吗?
“其间有大利,税警自然多多益善。”姚洎说道。
“这个襄阳坊市,一年能收多少钱?”赵匡明问道。
“听闻建极六年收了九万余圆。”姚洎回道。
“圆”这个东西赵匡明还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其价值,于是问道:“折钱多少?”“一圆重十八铢,银九铜一,一圆抵钱一缗半。”姚洎说道。
“近闻西域商徒多携银碗、银瓶来中原买货,有些地方银子没那么值钱了,这个银元还能那么值钱么?”赵匡明又问道。
姚洎也是半瓶水,呆了半晌,只能说道:“衙内,“圆”和银子是不一样的。十八铢银、铜和一枚银元,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了?”赵匡明追问道。
“白银没铸成银元之前就是白银,铸成银元之后,就不是白银了,而是······钱。”姚洎想了半天,还是不得其解,只能囫囵说道:“反正现在很多商徒卖货,直接说值多少圆,而不是值多少缗钱、多少匹绢。”
赵匡明若有所悟。
“原来到这个地步了。”他有些感慨,喃喃自语道。
“是。”姚洎继续说道:“五月,江陵府大豪估刘仲业贩茶北上,于洛阳南市卖给了关北豪商赵成,作价七千九百圆。这个价格,他们事前就商量好了,可见这些大商家,即便不在坊市内,平日里也以银元计价了。衙内若去翻看账本,保管有一本是用银元计价的,太方便了。”
赵匡明闻言更是感慨。
其实,市面上压根就没出现几枚银元。可能大商徒家里会收藏个几十枚、几百枚的样子,但真的极少见到银元流通。可就是这么一个堪称是“假想”存在的钱,已经渐渐风行大江南北,以至于做大买卖的都喜欢用这种东西来记账、交易。
坊市银元票,可以拿来送礼。送礼的人敢送,收礼的人敢收,都认可其价值,已经很说明问题了。邵树德花了二十余年时间,让天下人接受了这么一个概念,获利甚巨。
“若无此物,天下形势不可能转变得这么快。银元可抵十万大军,可谓居功至伟。”赵匡明叹道:“以小见大,兄长让我入朝,看样子也是死心了。”
姚洎也叹息一声,拿起酒壶给赵匡明斟酒,问道:“衙内已想好了么?”
一听这话,赵匡明乐了,道:“若没想好我北上作甚?看夏地的繁华风物么?”“其实襄阳也是这两三年才起来的,以前不怎么样。”姚洎说道。
赵匡明更乐了,道:“我家父兄三人经营襄阳,这边是个什么模样,我能不知道。”“喝糊涂了。”姚洎也大笑道。
“当年的襄州七县,大人百般搜罗,强行迁移,最后也凑不足二十万人。唐邓随郢复等州,更是民生凋敝,人烟稀少。”赵匡明道:“也就均、房二州,地处偏僻,户口尚全。而今襄阳多少人?”
“三四十万总是有的。”姚洎说道:“不过却操着外地口音,关中人、河北人、吐蕃人、党项人,甚至还有新来的契丹人。”
“哪里人不打紧。”赵匡明说道:“关键是襄州有生气了,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百姓能生活,朝廷能课税,武夫有钱领,这比什么都重要。今岁又破契丹,败渤海,很多人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那还说什么?”
姚洎轻轻颔首。
圣人御驾亲征契丹之时,河南、河北、山南等地曾有流言,认为禁军深入不毛之地,数百里转运粮草,所费极多。而契丹全民皆兵,又轻捷迅速,采取诱敌深入之计后,很容易让大夏武夫军馈不继,全军覆灭。
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的,相信的人还真不少。尤其是那些愿意相信的人,更是暗喜不已满怀期待。
最后的结果让他们失望了。当露布飞捷的骑士驰往各州时,有人欢呼雀跃,有人淡然以对,有人捶胸顿足,其情其景,当真精彩非凡。
当然,即便到了这时候还有人不相信,言之凿凿前方已经军败,圣人单骑走免,狼狈不堪。直到大量契丹俘虏被押到北京、东京时,他们才不情不愿地承认,北方最后一个障碍也被清除了。
赵匡明依然记得兄长当时的脸色。
既有遗憾痛惜,又有如释重负,还有点自嘲苦笑。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知道人的表情可以复杂到这种程度。
也是从那时候起,兄长似乎想通了。他不再上赶着为自己寻找一个节度使位置,而是催促自己入朝为官。而朝廷也给出了积极的响应,北衙枢密承旨之职虚位以待。此番北上,他就是去赴任的。
至于荆南镇,兄长似乎也没什么信心经营下去了。向南,消灭不了有马殷支持的雷彦威、雷彦恭兄弟。
向西,黔中镇被朝廷拿下了。高仁厚挥师南下,至各羁縻州宣示兵威,蛮獠酋长尽皆畏服,纷纷遣使入贡,表示恭顺。
向东,那是折家的鄂岳。
向北,则是朝廷腹心之地直隶道。
没有任何扩张方向了,实力也不支持他这么做,毕竟江陵当年被秦宗权祸害得太狠了,可谓一穷二白。
兄弟二人长谈了一夜,从契丹八部、渤海国谈到了淮南、江西和湖南,最后觉得不如趁着荆南还比较值钱,卖给朝廷算了。
主动出卖,与兵临城下被迫卖,价钱肯定是不一样的。
因此,赵匡明此番入京,不仅仅是到北衙枢密院当官那么简单,事实上他还承担了与朝廷讨价还价的重任。
兄长手里有七个州的地盘,郡王是不想了,可能性不大,国公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如果这也不行,郡公是最次的,而且还得给赵匡明也安排一个爵位。
赵家向来兄友弟恭,有福一起享,有难一同当,哥哥当郡公,弟弟怎么着也得弄个县侯、县伯什么的才像样。
另外,荆南还有上万将士,他们的生计也要安排好。他们跟了赵家这么多年,总不能什么下场都没有,这不合适。
当然,朝廷肯定也会操心这些事情。毕竟惹怒了武夫们,糜烂荆南,损失的还是朝廷。
“走了。”赵匡明喝完最后一口酒,起身道:“方才姚掌记有句话,我一直没接茬,现在可以说了。唐廷都长安之时,治理无方,但见南货入关中,不见北货南下。我寻思若,久而久之,关西百姓会越来越穷,生活困顿。而今却有毛布东输、南下,江汉百姓爱之,纷纷解囊采买,仅此一事,还不得让关西百姓死心塌地?圣人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我赵氏兄弟便为他尽忠又如何?当年家父不愿跟着秦宗权干,因为他什么都不是。圣人不一样,值得追随。就这样,走了。”
第三章 红利之三
建极七年十月初十,洛南伊阙关外,车马如龙。
作为洛南三关之一,伊阙关已经失去了军事上的意义。除了少许轮换征发来的土团乡夫守城外,这里没有一丝一毫军中气息,取而代之的是税吏、税警,征收来往商人的过税。
朝廷连年大战,急需用钱,不收不行啊。
而除了铜臭味外,伊阙其实是一个禅意十分浓厚的地方—它有三个别名:禹门、钟山以及龙门。是的,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龙门。
后魏之时,朝野佞佛,早在代都那会,就在近郊之云冈大肆雕刻佛像。都洛之后,因伊阙实为洛郊山水之胜境,且崖壁露峭,石质坚硬,为理想之刻石造像处,故大建梵宇,雕造佛像。
唐承之,且规制更甚,渐渐形成了著名的龙门石窟佛像群。
风景胜境、龙门石窟、寺庙丛林这三样东西结合在一起,可就不得了了,完全挠在了唐夏之交士人们的痒处,故此处同样是文人聚会之所,非常热闹。
这一日,大夏宾贡进士乌光赞收到了来自渤海上京的消息:父亲乌炤度被下狱了,顿时失魂落魄,悲从中来。
他其实已经是夏朝的官了:都水监河渠署丞,正九品下。之前一直在宛叶走廊那边督造陂池,最近刚被调回洛阳,今日休沐,便来龙门游玩,不想听到了这个噩耗。
在这间凉亭内休憩的还有几人。
来自荆南的赵匡明、姚洎二人,以及从岭南西道赶来的幕府判官赵观礼。
“其实小郎君何必如此着恼。”赵匡明听明白原委后,轻声安慰道:“令尊为相多年,亲朋故旧遍布朝野,为其求情的断不在少数,料必无事。”
姚洎附和道:“不错。听小郎君所述,令尊似乎有两件事惹恼了新君。其一,王弟大澍贤遭到猜忌,而令尊因攻伐契丹之事与其接触颇多,故被怀疑有勾连。这事其实很好查证,令尊贵为宰相,又怎么可能是大澍贤一党?若说勾连的话,令尊为先王佐政,兢兢业业,家无余财,所作所为有目共睹,断不至于。其二,暗中降夏。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令尊只是反契丹主张联夏灭契罢了,这有何罪?如今两国稍有纷争,令尊受了少许牵连,也可以理解。待到形势好转,令尊便能出来了。”
乌光赞听后脸色稍有好转,但依然忧心忡忡地问道:“好转?此为何意?”
姚洎轻捋胡须,笑而不语,只道:“小郎君勿忧。王师攻得越猛,令尊越安全。”赵匡明同样笑而不语。
他不知道乌炤度到底有没有降夏,但正如姚洎所说,这人为相多年,党羽遍布朝野。乌氏又是渤海大族,听闻渤海国主也并非说一不二之人,国内门阀不少,所以乌炤度不是那么容易办的。
把他下狱,已经是极限了。夏军越兵临城下,乌炤度越死不了。即便渤海国主想杀他,也会有人阻斤。
唉,这个边陲小国,一副亡国之相。朝野内外,都是贪生怕死之辈,没救了。想到这里,他把目光转到了赵观礼身上。
此人是桂州人,但在岭南西道当官,为节度使叶广略的幕僚。
若仅仅只有这一层身份,还当不得赵匡明另眼相看。但赵观礼有个族兄叫赵观文,前唐状元,曾经教导大夏皇子、公主多年,刚刚出翰林院,担任黔中道巡抚使。
这个身份就厉害了。
巡抚使已经是一道翘楚,关键还教导过皇子,积攒的情分可不少。加上他状元的光环,日后做到宰相,也未必不可能。
赵观礼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见姚洎还在安慰乌光赞,便凑了过来,小声说道:“赵衙内此去洛阳耶?北平耶?”
“先至洛阳,再去北平。”赵匡明回道。
“昨日道
中,我见得诸多蛮酋北上,朝廷可已打通关节?”赵观礼还是很尽职的,这会就为东主开始了打听。
“你说的是牂牁蛮酋长?”
“不止牂牁蛮,似乎还有昆明部落。”赵观礼说道。
“赵判官是在打探王师何时借道邕州入安南?”赵匡明问道。
“正是。”赵观礼说道:“如果黔南诸部皆降顺,那么此道通矣。不但通,沿途还能得粮肉补给,不再是畏途。”
从黔中到安南,是有驿道的。
简单来说,从黔中道最西南的正州播州出发,往东南走七十里进入牂牁蛮境内的巴江镇。此为前唐军镇,已废,但却已发展为一聚居地,人烟不少,适合补给。
从巴江镇出发,一共有两条路。
其一自牂州南循北盘江南下,进入西赵蛮境内—即刚刚被讨平并置正州的地界—度入右江下行至邕州,又循左江而上,西南至交州。
其二由牂州东南行,沿着北盘江走,然后下红水河,度入龙江,至宜州(今河池宜州区)。又东至柳州、桂州,然后南下交州。
这两条道路,都是唐初侯弘仁主持开凿。
“贞观十三年(639)夏六月,渝州人侯弘仁自牂柯开道,经西赵,出邕州,以通交、桂,蛮、俚降者二万八千余户。”
说是两条道,其实只能走第一条。
这条路自牂州往西,约六百里至南宁州(今曲靖),一直是自三国至唐以来,中原王朝经营云南之根据地。又西约三百里至昆弥国,唐置昆州,南诏置拓东城、善阐府。
黔中、五管看似蛮獠遍地,但其实没那么可怕。
安史之乱前,唐廷与南诏交兵多次,多在此补给、过兵。甚至唐朝建立前,还绕道黔中蛮境入湖南。
到了这会,听闻马殷也在向西发展。历史上黔中南部的蛮獠曾大面积投降马希范,一个湖南割据军阀都能吸引蛮獠投靠,可见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说穿了都是想世袭当官的土霸王罢了。
只要你不动他们的利益,什么都好说。
“叶帅还顶得住么?”赵匡明低声问道。
“若非有中使至邕州宣慰,叶帅早顶不住了。”赵观礼说道。赵匡明哑然失笑。
这个赵判官倒也实诚,不过一想到他的身份,嘿嘿。赵观礼到底在为谁当官,还两说呢。“刘隐自取死路。”赵匡明叹息道。
好好一个节度使,若像他们一样献地归顺,朝廷能亏待他吗?不可能啊。结果还想着扩张,以为天高皇帝远,朝廷很难料理到他。
唉,契丹、渤海都打了,广州就不能打吗?想什么呢?
“岭南西道无不翘首盼王师大至,解我危难。”赵观礼说道:“我行至半路听闻王师大破契丹,立遣随从回邕州相告。全镇军民听闻,定然士气大振,誓与刘隐死战到底。”
“叶帅若真这么做,富贵可知矣。”赵匡明赞道。
赵观礼点了点头道:“镇内本有人欲降,此讯一至,皆知大夏国势蒸蒸日上,刘隐乃冢中枯骨,断无人再敢议降。而今只盼王师南下,却不知何时也。”
赵匡明想了想,转头问道:“乌小郎君久居洛阳,可知朝廷何时派兵南下五管?洛阳有无风声传出?”
乌光赞刚刚被姚洎安慰一番,心情好转,闻言说道:“倒是有些传闻。自魏王勉仁刺牂州之后,朝廷便已在北平府招募宫城役徒,赦免其罪,令发黔中,转道岭南西道,前往静海军地界。上月便有一批千余人过洛阳南下,如今却不知在何处。对了,这些兵将拖家带口,多操河北口音,显是降兵无疑,也不知他们会不会作乱。”
“有家小跟着,作乱可没
那么容易。”赵匡明笑道:“朝廷看来是动真格的了。”
“其实,蜀中那边也有人去。”乌光赞又道:“我有一知交好友,在南衙枢密院当值,据他所说,蜀兵五千已整顿完毕,这会可能已经南下。”
“赵判官听到了没?”赵匡明转过头来,说道:“王师虽是前往安南,但途经邕州之时,或可与叶帅联兵共击刘隐。即便没有打,听到牂牁道打通,刘隐也会畏惧,再不敢西略。”
赵观礼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笑容大盛,道:“确实。刘隐自恃兵多,嚣张跋扈,若听闻王师至邕州,定然吓得魂不附体。”
“放心便是。”赵匡明这会活似一个“夏吹”,只听他说道:“讨平契丹、渤海之后,驱其丁壮南下,数十万兵,一人一口唾沫也把钟匡时、马殷、钱锣、杨渥、王审知、刘隐等人淹死了。呃······”
乌光赞脸色黯然,情绪又低落了下去。
“哈哈。”赵匡明尴尬地笑了笑,道:“小郎君勿忧。今上宽厚仁德,胸怀天下。无地域、门户之见,蕃汉皆其赤子。渤海乌氏,将来说不定还有一番造化呢。”
他这话并不是乱说。
前唐之时,也善待了被攻灭的蕃胡酋豪、王族。
高句丽末代君主高藏被俘,唐高宗认为他是被权臣挟持,“政不由己”,故没有追究。高藏还娶了皇后武则天的侄女为妻,任工部尚书,被封朝鲜王。
出任安东都督后,暗地里与靺鞨交通,然后被唐廷召回,流放邛州,死后葬于霸上,墓就在突厥颉利可汗旁边。
夏朝看起来也是这般,朝野内外一堆圣人的手下败将。蕃人之中,也有当***的,乌炤度若不死,将来朝廷治理渤海,还多有借用之处。
乌氏只要老老实实,真的富贵不愁。
乌光赞拱手一礼,苦笑道:“衙内不必如此。其实我又何尝不知渤海将亡。契丹八部都败了,阿保机远走大漠,渤海小国又如何能挡?其实据我了解,国中灰心丧气之人不在少数。圣人攻伐契丹之战,堂堂正正,无懈可击,将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的兵法奥义用到了极致。这般强横的实力,着实吓坏了不少人,辞官不做的人不在少数。渤海,时日无多了,我心中有数,只是有些感伤罢了。”
赵匡明闻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下山,我陪你喝酒。”
第四章 战利品
“这布······只值二百八十钱。”尚善坊外,一经营木炭的商徒摸了摸手里的绸缎,立刻说道。
时过数月,已经有部分来自契丹的战利品流回洛阳了,其中一大宗便是柞绸,即用柞蚕丝织成的绸缎。
“二百八十钱?你怎么不去抢?”一小厮模样的中年怒道。
二百八十钱一匹,在杂绢里头,也是较差的一档了。但在他看来,这布其实质量还不错,虽然不够柔软,颜色也不够纯,但怎么着也不能看作下等杂绢啊。
“这绢也不知道哪来的,我做买卖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说句不中听的,是不是绢还两可呢,别是什么蕃锦吧?”商徒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坚持道:“最多二百九十钱,多了我怕亏本。要不你去别家看看,我不敢收。”
蕃锦这种东西,确实是存在的。最多的便是西域胡商从波斯带来的锦缎,另外就是高丽锦之类。波斯锦比较粗韧,不太受中原商人喜爱,高丽锦就丝的质地而言和中原相差不是很大,差的是工艺和手法,即技术上的差距拉低了高丽锦的价格。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些商徒听都没听过的丝绸。比如历史上印度旁遮普、克什米尔一带有野蚕,没被人工驯化过。这种蚕同样吐丝,但质地较粗,当地人用这种旁遮普生丝编织绸缎,名气一般。
波斯有不止一种蚕,可能与旁遮普野蚕是近亲,蚕丝的质地较粗,绸缎质地坚韧。越南也有本地蚕,同样生产丝绸。
这些地方性的小蚕种、小丝绸没能大放光芒,以至于丝绸几乎成了中国的代名词,说穿了还是和体量及工艺有关。
自己国家体量小,满足不了商人的大量需求。比如前唐与回鹘市马,最多时一年输出四百万匹绢。这么庞大的交易量居然全被西域胡商吃下了(回鹘人转卖),可见生产规模对于品牌打造非常重要的。
生产工艺同样很重要。蚕需要驯化、育种,让吐出的丝完美符合人们的需要,野蚕什么的是断然不行的,压根就没育种过,质量肯定不行。纺织工艺、审美水平更需要文明的加持了,这些是小国家难以做到的。
因此,不要怪蕃锦被歧视,确实各方面都有不足。
“这是铁骑军征契丹得来的战利品,而契丹人又是抢的渤海货。”小厮说道:“我东家在辽泽奋战,屡立战功,得来的赏赐,可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绢。”
商徒听了肃然起敬,问道:“你家主人姓甚名谁?”“铁骑军李绍荣,听过没?”小厮得意地问道。
商徒摇了摇头,道:“没听过,也不是什么大将了,有徐浩厉害么?”
小厮脸上的笑容有些凝固,争辩道:“我家将军斩将夺旗,却不比徐浩差了。你这人,好没见识。”
商徒不耐烦地将他推开了一些,道:“别妨碍我做买卖。李绍荣算老几?我父兄都是铁林军的,打小就听他们提起徐将军斩将杀敌,从未失手。这等豪杰英雄,李绍荣见到得跪下来喊爹。”
“好好好,徐浩了不起。”小厮生生咽下一口气,道:“二百九十钱就二百九十钱,算我倒霉。”
商徒笑了笑,将柞蚕绸收了起来,道:“算你三百钱吧。李绍荣既然去打契丹了,也是好汉子。能得赏赐,应该不会差的,我便多算你十文钱。”
说完,指挥自家子侄称量木炭。
小厮没想到还有这份转折,心中惊讶,问道:“缘何又肯多算钱了?”
“你咋那么多废话?”商徒白了他一眼,道:“听你口音也是关西的吧,老家哪的?”“麟州新秦的。”
“我宥州长泽人。”商徒说道:“你在禁军大将家中当仆役,今后好处是少不了的。我能在尚善坊这边做买卖,也是托了父兄旧日袍泽的照拂。如今这日子,比当年在关北如何?”
尚善坊是达官贵人云集之处,回乐公主邵果儿就住在这边。
“好太多了。”小厮神思缥缈,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道:“昔年宥州拓跋氏与麟州折氏水火不容,争夺对党项部族的控制权,三天两头见仗。我父、我兄甚至我十五岁时,都上过阵。一年到头见不着几回肉,吃点糙米就算不错的了,那日子,不想再过了。”
商徒点了点头,道:“这就对了。这十文钱是看在圣人北伐大胜的面上多算的,圣人不断打胜仗,一直嬴,赢到底,咱们才有好日子过。若换一拨人入洛阳,你我都得卷铺盖滚蛋。”
小厮心有戚戚焉,道:“你说得有道理。我家幺儿从小舞枪弄棒,前阵子被我送到陕州院了。李将军听闻,亲自勉励一番,并送了张良弓。咱们关西人的好日子,还得靠自己。”
二人说话间,木炭已经称好了。
小厮让他们搬到驴车车厢内,告别之后,驾着车走了。商徒又仔细看了看收起来的那匹绢,啧啧称奇。
“绢不怎么样,但既是战阵所得,那就不一般了。”他说道:“回去可以做个裤奴。”
“阿爷,听闻契丹最值钱的是皮货,却不知那上等皮衣是个什么模样。”一满脸乌黑的少年龇着一口白牙,说道。
“皮裘?那得去南市看看。”商徒坐了下来,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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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市的长夏商行内,刚刚推出一批皮裘。
商行仆役口水四溅,卖力推销,重点指出这是内务府用从契丹缴获的白鼬皮、狸猫(豹猫)皮、貂鼠皮制成。
这个卖点还算不错,吸引了一些人购买,大概卖出了七八件的样子,但比预想还是少。或许是因为价格贵,一般人买不起,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先秦之时,衣裘者众多,《礼记》中的冠服就有很多是裘衣,为何今人不爱裘耶?”赵匡明在长夏商行内逛了一圈,问道。
“安史之乱前还是不少的。大裘冕便是用黑羔羊皮制成,但唐玄宗时改了。”姚洎说道。“为何改?”
“玄宗爱享受。大裘冕太厚、太重、太热,不爱穿。”赵匡明笑了,这确实符合玄宗的性子。
“今上会不会恢复皮制大裘冕?”赵匡明问道。
姚洎稍稍思索了一下,道:“一定会。”“为何?”
“我听闻一个消息,不保真。”姚洎说道:“洛阳坊间有传闻,圣人其实并不是那么爱吃海鱼、昆布、鲸肉之类。每得此物,多分赐臣下、军士。但他为了让人下海,便装作自己爱吃,以带动风潮。据出宫采买的中人所言,圣人更爱吃羊肉、牛肉、鹿肉。”
赵匡明又笑笑完叹息:“圣人是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圣人北伐契丹、渤海,连连大胜,再看内务府所作所为,今后皮裘怕是要大行其道了。”姚洎说道。“北朝之时,衣裘者多吗?”
“不少。”姚洎说道:“北齐多一些,后周少一些。便是南陈,也有人穿皮裘。陈文帝的一件龙袍,就是裘服。”
其实,在最初的时候,中原人并不忌讳皮裘。因为人类最初就是用野兽皮当衣服,《礼记》中也记载了大量各类等级的裘衣规范。
但自西汉以来,与匈奴反复缠斗,皮衣渐渐染上了一层“胡风”。因为胡人就穿这个,慢慢形成了刻板印象,大大减少了中原皮衣的数量。
南北朝的时候,皮裘风有所回暖,并一直持续到了安史之乱。在这个时间节点以前,中原皮衣还是不少的,至少比两汉时多。
安史之乱后,老百姓没怎么抵制皮衣,但儒家士人开始大量抵制,他们掌握话语权,贬低了皮衣的地位。
但由于是武夫当国时期,这种抵制并不彻底。以唐、夏军人为例,戎服边缘经常有皮毛点缀。比如唐长乐公主墓壁画中,军士裙甲下缘就加了一圈皮毛,日“兽皮战裙”。
再加上蕃人军士极多,他们可不管什么,穿兽皮裤的都有。最绝的是,后世出土的墓葬中,还有穿性感豹皮裤的。
但到了宋代,皮衣的地位就直线下降,到了穿出去要被人骂的地步了。
“一日,(徐铉)见其婿亦被毛裘,责曰:“吴郎上流,安得效此?”淑曰:“晨兴苦寒,朝中服者甚众。'铉曰:'士君子有操者亦未尝服。””
这是徐铉骂他女婿的。
“中朝自五胡猾乱,其风未政,荷毡被毳,实烦有徒。”这是徐铉骂同僚。
从这里可以看出,邵树德最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即中原人对皮衣有点刻板印象了,认为这就是胡人的衣服。
但也可以从中看出,至少在北宋初,因为天气寒冷,上朝的官员穿皮裘的还是很多。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北宋士人越来越敏感,与徐铉持同样想法的人越来越多,渐渐使得皮衣没落,最后彻底与胡人划上等号,从上流社会销声匿迹。
其实大可不必,就是件衣服而已,况且先秦之时中原人穿的皮衣老多了。
“自卖鱼之后,圣人又要卖皮衣。还是内务府做的衣服,真是绝了。”赵匡明笑道:“那就—”“多买几件?”姚洎笑问道。
“买!”赵匡明哈哈大笑,道:“胡饼天天吃,胡衣就穿不得么?”说完,让随从拿来钱帛,把那几件白鼬皮衣全买下了。
“这裘还不错,暖和,也挺漂亮。”赵匡明当场穿了一件,奇道:“怎正适合我大小?”
“这是成衣。”姚洎说道:“长夏商行做了几等衣物,魁梧大汉可买甲等,衙内穿乙等正合适。”“原来如此。”赵匡明说道:“皮子也买点吧,冬日天寒,回去可给家人做上几身。”
姚洎笑道:“若中原之人都如衙内这般,契丹何必打生打死?光卖卖皮货,头人们就赚得盆满钵满,牧人也能分点汤汤水水,那还南狩个什么劲?”
赵匡明若有所悟。
“近几年,河套蜂蜜风行关西、河南,甚至有远售至襄阳、江陵者。”只听他说道:“参州、柔州产糖,洛阳亦不少见。如果再算上毛布、皮裘阴山、代北蕃部可赚了不少钱啊,难怪他们这么老实。”
姚洎点了点头,道:“蕃人从军征战,可立功受赏,可封爵当官,还有毛布、蜂蜜、红糖、皮货、牲畜等物售卖至中原。中原之日用品又行销草原,全不受限,没有时关时闭的榷场,草原牧人买货时不用被人狠狠宰一刀,日子确实好过了太多。再这么下去,怕是都要被养废了。”
“这便是圣人对付草原的兵法么?”赵匡明问道。“无上兵法。”姚洎肯定地点头。
第五章 马车与消息
赵匡明到枢密院报道后,便一直在等消息。
圣人去北平府好几年了,洛阳这边只剩大猫小猫两三只,找个做主的人都费劲。一直等到十一月初,他终于接到调令,以北衙枢密承旨的身份前往北京听差。
没说的,收拾行装上路。
姚洎也混了个官:将作监主簿,从七品下,奉命前往辽东道,修缮、改建城池—这本来就是他们的活。
前往北平,以前要么走塞外,要么走河北,如今多了一个选择:途经河东,再经蔚州、妫州,出军都陉。
于是他们离开洛阳后,径直北上,过邙山,渡河阳三城浮桥,穿过孟、怀二州,直入河东。
“过了万善镇路就变得破烂了。”赵匡明下了马,走在弯弯曲曲的太行陉道内,回首看了一眼山下,笔直的一等国道延伸到了南方的天际边。
一等国道有东西、南北两条,他们方才走的是云襄道。只可惜这条路在太行陉口时断掉了,至今没有向北整修的迹象。
其实可以理解。太行陉的地形就那样,很难修建完整标准的一等国道。与其在山里较劲,不如继续向南,连通襄阳呢。
那条路在财力、人力屡受战争影响的情况下,终于越过了方城县,往南阳方向挺进。
而所谓的两京大驿道,东面已经过了汴州,往曹州方向修,西面则通到了渑池县。再往西,就进入陕州硖石县地界了。
总体而言,朝廷更乐意在河南修路,因为更有价值。
河东?慢慢等吧,除非圣人干预,不然云襄道下一步是连接邓州、襄阳。“衙内可知,一等国道修了几年了?”姚洎突然问道。
赵匡明一愣,他还真不知道。
“前唐乾宁中就开始了,差不多已历十年。”姚洎说道。
赵匡明看了看这位荆南幕府节度掌书记,颇堪玩味地笑道:“姚掌记对大夏之事熟稔于心啊。”“谈不上。”姚洎笑道:“经常往来洛阳,听得多了,便知道了。”
“今上这种武夫,最合你们胃口吧?”赵匡明问道。
“只是最合我们胃口的武夫。”姚洎说道:“但还不是圣君。”
“得了!真圣君,却未必应付得了眼下这个烂摊子。光和桀骜不驯的武夫打交道,圣君就做不来,非得来个狠人不可。”赵匡明笑道:“这个一等国道,你觉得有没有用?”
“衙内觉得呢?”姚洎反问道。
“有用,有大用。”赵匡明说道:“我为兄长督运过几次粮草,深知路越宽阔、平整,越可以上大车,途中耗费就越小,速度就越快。运粮如此,运货大差不离。”
“然也,百货便宜了,百姓开销能少一些,日子便没那么难过了。”姚洎说道。
“有好路,可用重载车辆,但亦需好的挽马。”赵匡明马鞭南指,道:“那便是名噪一时的铁力马吧?”姚洎手搭凉棚,放眼望去,却见两匹高大健壮的挽马,拉着一辆沉重的大马车,行驶在一等国道上。看马儿轻松写意的姿态,似乎车厢里的货物对它们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果是健马!
“应该是了。”姚洎说道:“大江南北,未见得如此雄壮的挽马,也不知朝廷怎么弄出来了,莫非真有点石成金之术?”
赵匡明也不太清楚怎么回事,他甚至猜测朝廷从西域买了什么宝马回来,然后与本地母马配种生出来了铁力马。
但想想似乎也不对,这些年朝廷偶尔会弄出一批雄骏的战马,让爱马之人为之疯狂。但很快,这些骏马就销声匿迹了,仿佛只出现了这么一批。直到几年后,又有一批好马横空出世,然后再消失。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了:朝廷
在不断培育良马,但始终不太满意,一直在寻找他们心目中最好的马儿,无论是战马、骑乘马还是挽马。
“朝廷应该对铁力马比较满意,一批批放出来,好多地方都见到了。”赵匡明说道:“一等国道,配上铁力马,拉起货来可真是带劲。”
“说起挽马,我倒想起一事。”姚洎突然说道:“据将作监的大匠所言,少府、内侍省、将作监、军器监在联合打制一款新马车,听闻有四个轮子。他们试制了一辆,问题颇多。”
“哪些问题?”赵匡明好奇地问道。
“凡行,遇河止,遇山亦止,遇曲径小路亦止。”“为何要停下来?”
“这车转不了方向。”姚洎说道。赵匡明点了点头。
转向这个问题,其实在两轮马车上也有,但没那么严重。转弯时慢一点就可以了,多花点时间,多跑一段距离,总能转过弯来。
但以他的经验来看,四轮马车转向是比较困难的,只能停下来,用人力把车的方向扳一下。可若是车上载有重物,扳方向就很麻烦了,得想个办法解决。
总体而言,四轮马车能运更多的货物,或许六十斛粮食都不成问题。如今有了挽力强大的铁力马,又有宽阔平整的一等国道,其实很适合四轮马车发挥作用。
如果真能解决转向的技术难题,那就进一步降低了运输成本,造福百姓甚焉。“这才多久?”赵匡明笑道:“多费些时日,总能捣鼓出来的。”
“也是。”姚洎赞同道:“那么多大匠凑在一起,或许明年便能看到四轮马车大行其道了。”
前方的道路稍稍宽阔了一些,赵匡明收起谈兴,翻身上马,道:“早日去北平吧,给朝廷当官,好像也挺有意思,比在荆南瞎混强。”
出来逛的这一圈感触颇深。
曾经在夔峡等州当刺史,看着当地山民蛮獠在耕作产量颇低的“畲田”,就觉得很烦人。
不过他也知道,山南大抵如此,会种地的人都不多,还尽是南下的北人。时间一长,慢慢地就习惯了,每天打打猎,看看书,玩弄几个妇人,倒也不错。
曾经也带兵出征,击败西门道昭就让他高兴了很久。随后打雷氏兄弟,屡屡碰壁,又快怏不乐。后来慢慢也习惯了,他开始与人打烂仗,与雷氏兄弟在烂泥地—各种意义上—打滚,偶有小胜,都兴奋不已。
如今看来,以往过的都是什么日子?简直是浪费生命。
前几日收到兄长书信,说他走后,雷氏兄弟内讧。雷彦威为弟彦恭、彦雄等人驱逐,不知所踪,朗州风雨飘摇,他已奉朝廷之命,兴兵讨伐。
赵匡明听后大笑。
雷氏兄弟这种土包子,除了烧杀抢掠,把朗州、澧州甚至江陵府弄得荒无人烟之外,就什么都不懂了,活该去死。
在这件事上,赵匡明自觉比烂仗对手站到了更高一层,这就注定了他们的人生会有完全不同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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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三,赵匡明、姚洎二人抵达了太原府。嗯,气氛有点不对。
他们遇到了途径此处的威胜军。这没什么,但全军上下两万多人尽皆缟素,这就···...
稍一打听,终于知道南衙枢密使、食封五千九百户、清河郡王折宗本薨于鄂州,春秋六十有九—活到这个岁数,其实算长寿了。
又一打听,南衙枢密使朱叔宗、北衙枢密副使折嗣伦即将联袂抵达太原府,安抚威胜军将士。“全军缟素,不愧折家军。”赵匡明低声说道:“他们本是要去辽东的吧?”
“应先至北平由圣人检阅之后,再发辽东。”姚洎说道。“那南边怎么办?”
“或会遣一支禁军南
下。马殷其实也不太敢北上,有没有人过去,都无所谓的。”
“就这副做派,威胜军前景不妙啊。”赵匡明说道:“圣人眼里可揉不得沙子。平生最恨这些私兵,早晚给拆没了,或许打渤海打没了。”
邵圣的套路,大家都看出来了。堪称杂牌军之敌,威胜军这个鸟样,一定会被打压。“也未必。去了辽东,不就归秦王节制了么?”姚洎说道。
赵匡明拍了拍姚洎的肩膀,道:“姚掌记,你没当过一镇官长,不知其中的弯弯绕。不会的,至少也要拆得七零八落之后,再归秦王节制。秦王对威胜军越亲近,这支部队的下场就越惨。”
姚洎哈哈一笑,道:“有道理,一时不察,想岔了。”
赵匡明抬头看了看晋阳的街景,酒楼茶肆林立,但食客甚少。缓了一年了,河东竟然还没恢复过来,难道以前更差?
“让开,让开。”前方街道之上,响起了一阵呼喝声,不多的行人纷纷走避。赵匡明拉住一人,问道:“何人来了?”
此人操着浓重的河东口音,道:“还能是谁?保宁军的武夫呗!从江州返归后,终日耀武扬威,今日奉命送一批少男少女去古交城。”
“去古交城作甚?”赵匡明问道。
古交城在晋阳以西的山中,位置非常紧要,但其实不是什么好地方,耕地少,穷。
“内务府在那弄了个皇庄。恰好俘获了一批契丹、奚人少年,便送过去了。”行人说道。“皇庄······”虽然内务府已经办了不下十个皇庄了,但赵匡明还是第一次听闻。
不需要别人过多解释,一听名字就知道怎么回事。还专用少年男女作为庄户,这是在培养死士么?还是契丹、奚人死士?圣人可真是了得!
“皇庄占了河东的地,就没人说些什么?”赵匡明问道。
“占的又不是我家的地,关我甚事?”行人说道:“再者,晋王在时那地拿来养马,结果却尽是瘦马、病马。河东就这个鸟样,还不如换个人试试。地,尽管拿去,多打点粮食,让我少去晋祠捞一回不死苹也行啊。”
赵匡明摇头失笑。河东百姓,对李克用怨念不浅啊。行人见他无话,悄悄溜走了。
赵匡明也拉着姚洎离开。威胜军,他们最好少沾,不会有好事。
第六章 新风俗
离开太原府之后,一路北上,经忻州、代州、蔚州、妫州,一路抵达北平府。
忻、代本来就是河东腹地,倒没什么,还是老样子。但蔚州、妫州以及隔壁的云州,则大不一样。
简而言之,雁门关之外的州县,因为近三十年来的拉锯战,人口已经下降到了一个非常可怜的程度。朝廷不得不发关中、关北甚至河南的曹、宋、汴、滑四州少地百姓移民,充实当地户口。
而这么一番操作之后,当地顺眼多了,不再是千村万落生荆杞的荒芜模样—多富裕谈不上,但确实足够安定,人均资源也多。
这一日,在蔚州兴唐县外的村庄内,赵匡明、姚洎二人暂避风雪。“杖翁是关西人?”赵匡明接过一碗羊汤,连连道谢。
“灵州盐池县的。那地方没什么地,只适合养马。”老人坐了下来用缅怀的神色说道:“盐池县其实不错,就是地少啊。我家不在铁柱泉,不然就不走了。”
“可是缺水?”赵匡明喝了一碗羊汤,赞不绝口。
“缺。”老人点了点头,道:“圣人治灵夏那会,修了不少陂池,但还是缺水。没有水,再多的地也只能放在那里,无法开垦。也就养点牲畜了,甚至牲畜都养不多。”
“蔚州不也缺水么?”赵匡明问道。
“比盐池县好。”老人说道:“冬天的雪都比那边大,天暖后化冻,正好春耕。你看看外间的牧草就知道了,都是草场,但草场也不一样哩,分三六九等的。”
赵匡明回忆了一下。确实,蔚州的牧草长得还是挺茂盛的,但似乎没法与汝州广成泽相提并论。那里气候更温和,有山林,有湖泊,有草原,有温泉,怪不得自汉以来,天子都在那边修行宫,检阅骑军部队,确实好啊。
但河南那种地方,种粮食有更高的收益,不可能变成牧场的。广成泽至今没法扩大,且面临着草场缩减、开辟耕地的威胁,与阴山一带大不一样。
“杖翁这碗羊肉汤不错。冬日天寒,喝上一碗,浑身舒坦。”赵匡明喝完羊肉汤后,示意了一下,随从摸出半缗钱,放在案上。
“用不着这么多。”老人推辞道。
“一会还得买点熟肉呢,收下吧。”赵匡明笑道。
听他这么说,老人才收下,又嘱咐正在院中杀羊的儿子,挑几块好肉蒸煮。赵匡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忙活。
杖翁有三个儿子,长子是府兵,被征发戍守牛皮关去了。次子在刮羊皮,三子在杀羊。
他们的动作很熟练。羊儿脖子上有个尖刀捅出的伤口,铁钩从伤口内穿入,钩住整个脖颈,悬挂在木梁上。
老人次子用尖刀小心翼翼地刮着羊皮,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会已近尾声,羊皮被完整地揭了下来,置于一旁。
没了皮的羊悬挂在那里,随风轻轻摇晃。一身材健硕的妇人走了过来,将羊从钩子上取下,然后放在一旁的砧板上,用刀斧切割。
“嘭嘭!”健妇的动作很稳、很准,也很有力。如果被征发打仗的话,至少可以站在城墙上拿斧子砍人。
“哗哗!”屋檐下另外一位妇人就要秀气多了。她正在腌制羊肉。
这是从关北带来的习惯。自从三茬轮作制大兴后,深秋时节,家家户户都会杀掉一部分牲畜,腌制咸肉。
肉大部分拿到市场上售卖,小部分自己留着吃。
这种行为是广泛性的,几乎整县、整乡、整村地这么做,已经有风俗的雏形了—再过几十年、百余年,肯定就是正儿八经的风俗了。
腌肉也是需要成本的。除了粗盐之外,似乎还添加了一些香料,这让赵匡明看着有些稀奇。江陵府那边牲畜比较少,腌制时也不怎么放香料,因此他觉得很新鲜。
“这里的盐没有胡落盐池的青盐好。”见赵匡明盯着,妇人也不觉得害羞,落落大方地说道:“听闻是北边草原池子里捞出来的,不太好。要说最好的盐,还得是丰州印盐,那可是贡品哩。圣人有福气,打小就吃印盐。就是到了现在,圣人天天都要吃丰州白面做的蒸饼,蘸着印盐吃。”
“你怎知道?”赵匡明笑问道。
“四里八乡都这么说,那还能假?”妇人理所当然地说道。“四里八乡都是哪里人?”
“灵州的、宥州的、夏州的都有,不过还是绥州人最多。”赵匡明哑然失笑。
“这是香料么?”他问道。
“胡椒,可以去去腥气。”妇人讶异地问道:“官人不知道此物?”
“知道。”赵匡明笑道:“昔年元载大肆敛财,骄纵无比。后被唐代宗赐死,抄家之后,搜出珊瑚数十株、钟乳五百两、胡椒八百石。”
“元载是谁?”妇人问道:“怎么屯了那么多胡椒?”“唐代宗时的宰相。”
“怪不得唐亡,这元载也太不晓事了。胡椒又不贵,去坊市里买不就是了?”妇人感叹道。
“胡椒不贵?”赵匡明感觉自己的认知被颠覆了:“西域胡商远道运来,贵得很。你可知胡椒产于天竺?”
“啊?”妇人张大了嘴巴,惊讶不已。
“胡椒以前是很贵,现在没那么贵了。”老人走了过来,说道:“官人有所不知,这些胡椒都是从密州、海州运来的。”
“杖翁有见识,连海州、密州都知道。”赵匡明哈哈一笑,问道:“莫非是大食胡商浮海运来?”
老人有些不太确定含糊地说道:“或许是吧。不过,听我家大郎的同袍说,运到咱们这里来的胡椒,
至少三一之数,产自安南。”
赵匡明又被狠狠地震惊了一下。
他好读书,知道前唐之时,胡椒多从陆路,由粟特、波斯胡商的驼队转运而来。如果大食胡商用海船运来密州,那个量确实不是驼队可以比的。
其实他曾经想过,如果把胡椒价格打下来,会不会有更多的人买,进而赚更多的钱呢?他仔细推演了一番,发现可能性极大。
只可惜,甚少有人这么做。
胡椒这东西,唐初还被人当做药材使用,价格昂贵。后来胡商发现中原需要这种东西,于是多运了一些过来,价格慢慢降低,渐渐被人当在调味料使用。时至今日,胡椒的价格已经下降很多了,只有唐初时几分之一,但依然不是普通人可以消费得起的。
可眼前见到的事情颠覆了他的认知。一个府兵家庭在腌肉时,居然大量使用胡椒,难道最近又降价了?
“安南何时产胡椒了?”赵匡明有些不解。
“这却不知了。我家大郎也是听别人这么说而已。”老人说道:“不过谁又说得准呢?安南也是朝廷治下吧?若能广种胡椒,兴许是大好事呢。以前不觉得,现在发现,离了胡椒,这肉就没法吃了。”
“为何?”
“不用胡椒,味道太腥、太臭,卖都卖不上价。便是自己人吃,也觉得膈应。”老人说道。“以前没胡椒时怎么办的?”
“有些草根比较辣,勉强合用。”“比之胡椒如何?”
“不好比,不好比。”老人笑了,说道:“反正咱家也用得起胡椒,何必再去找辣根呢?”
“衙内。”姚洎走了过来,低声说道:“安南确实产胡椒了,几年前才有的事。去岁在洛阳碰到静海军进奏院的人,说那边种胡椒的人越来越多,似乎是朝廷下令的。但安南胡椒也是大食胡商转运过来的,他们船多,熟悉海况,航海本事高,船也好,因此在见到北地对胡椒的需求一年比一年大之后,便大批量采买安南胡椒,运至海州、密州、登州等地售卖,获利颇丰。”
“如果—”赵匡明转过头来,看着姚洎,说道:“如果北地家家户户都买胡椒,那该是多大的买卖?财帛动人心啊,什么买卖最赚钱?不是珊瑚、珍珠、玉石之类的稀罕货,而是人人都要用的大路货。”“确实是个好买卖!”姚洎也叹道:“若经营得法,富可敌国不可成问题。”
他看得出来,执行了三茬轮作制的北方民户,每年都有大量老弱牲畜需要宰杀。甚至于,当行情好时,健壮的牲畜也不是不能杀。
一家一户可能没什么,也就一两头牛、二十多只羊的数量,但一千户、一万户乃至十万户呢?这是什么概念?如果都用胡椒来腌肉去异味,那得是一个多大的市场?不敢想象。
“有那么多胡椒吗?”赵匡明喃喃自语道:“难道要把安南的地全种上胡椒?可能吗?”
赵匡明、姚洎并不知道,历史上15世纪的葡萄牙乡村,每到深秋,家家户户开始宰杀牲畜,腌制肉类。因为有浓重的异味,因此需要香料来压一压,作为三大香料(胡椒、肉豆蔻皮、丁香)中最便宜的一种,胡椒的需求量逐年增加,威尼斯、热那亚商人在其中赚得盆满钵满—他们从土耳其人手里拿货,土耳其人又通过阿拉伯海商从印度采买。
但当有一天土耳其人实施贸易禁运的时候,香料、丝绸全他娘地断了,逼得葡萄牙人自己出海寻找香料。发展到后面,葡萄牙自然而然成了第一个殖民帝国。
如今大夏北方的农业生产模式是很奇特的。
羊毛促进了毛纺织业的兴盛,毛布这种东西现在已经开始在长江流域流行了。人家虽然在南方,但冬天是真的阴冷,对毛布的需求不比北方人少。
奶制品行业也得到了极大发展,奶粉已经成了军中制式干粮之一,军官们都说好,因为极大减轻了后勤压力。
然后便是肉类了。三茬轮作制下以六十亩地为例,至少可以养二十头牛。如果不养牛,可以养三百只以上的羊。牛羊都是有寿命的,每年都有老死、病死或意外死的,宰杀量极大。而大规模的宰杀一般在深秋开始,受限于加工水平肉的异味很重,最好有香料遮盖,这不就凭空创造出了一个巨大的市场么?
当然,前提是把香料价格打下来。这就需要大面积种植以及相对较为发达的海运行业了,因为胡椒这种东西,冷的地方种不了啊。
“我怀疑圣人在二十多年前就预见到了今日。”赵匡明叹道:“安南那破地方,即便老百姓犁地都犁出火星子了,能种得了那么多胡椒吗?他们愿意吗?”
“在斧钺面前,没有什么是不愿意的。”姚洎也连连感叹:“只要老百姓需要这种东西,有钱赚,有大钱赚,那么就拦不住。安南诸州,或许一辈子要给北人种胡椒了,不种还不行。”
第七章 驿站之夜
赵匡明、姚洎二人在杖翁家住了两天才离开。
羊肉是吃了个饱。实话实说,胡椒腌的羊肉,味道确实不错。这一家的饮食带有很浓重的关北风格。
烙饼、煮肉、酥油菜乳酪—最后一种是凉拌,听起来有点像黑暗料理,但历史上西夏人就有用酥油、乳酪拌蔬菜生吃的做法,还有捣碎果子后做果酱,花样还是很多的。
离开兴唐后,继续向东,穿过妫州,出军都陉,过昌平县,一路抵达北平府,此时已经是十一月十八日了。
路上的感慨还是很多的,最突出的一个印象就是,操关西口音的人真多!
姚洎曾经说了一句“道破天机”的话:参、柔、朔、云、蔚、妫六州,多关北移民,而北平府、蓟州、平州、涿州四地,自李克用时代便连年征战,夏军来了后又厮杀不休,随后爆发编户之乱,大量人口或死伤,或外迁,取而代之的是大量来自关内道、关北道诸州的移民。
在地图上连一条线就知道了,阴山、代北、幽州,以高屋建瓴之势俯瞰关中、河东、河北,而这些地方的原住民被大量替换,圣人这是生生造出了一个核心地盘出来。
“连有人造反怎么办都想好了。”赵匡明嬉笑道:“河北造反的话,浩浩荡荡的大军自幽、涿、平、蓟、妫等州南下,禁军沿永济渠北上,或还有水师自辽东西进登陆,那还打个屁。”
“河北刺头多。今岁圣人北伐,留守河北的还有两支禁军和河东降众七八万人,若无人留守,河北人敢断了永济渠,让前线十几万大军吃土。”姚洎也笑道。
阴山、燕山以北的草原,如今看样子已十分稳固。
不是圣人的直属奴部,就是圣人一手扶植起来的部落。后者与朝廷的关系十分密切,荣宠不衰。听闻四皇子邵观诚即将从海州回北平府,迎娶三泉巡检使、藏才党项族长王合的小女儿为王妃。
对,就是那位已经在海州纳了土族吴氏为孺人的齐王。他终究还是免不了被他爹拿去做联姻工具的命运,天潢贵胄,就应该有这个觉悟。
柔州契苾氏的嫡女,更是早早就谈好了,嫁给六皇子邵明义为妻。
再加上与党项野利氏联姻的河阳公主,圣人对蕃部的拉拢当真不遗余力。
“河北人也被杀怕了。”赵匡明说道:“昔年魏博户口三百万,而今不过两百万。虽然不都是本朝所杀,但再硬的骨头,被敲打了这么久,也很难支持住。”
“确实。”姚洎说道:“方才在外头与人闲谈。王师大破契丹的消息传回后,河北士民也很振奋,再过了二三十年,等这代人老了,风气就会有所改变了。”
“听闻洛阳讲武堂有句话,叫“以时间换空间”,圣人炮制河北人的招数,好像就是以时间换空间。”赵匡明笑了笑,道:“走,进屋。”
今日天色已晚,他们便宿于驿站,天明后再入城。驿站内人山人海,嘈杂犹如菜市场。
赵匡明定睛一看,居然有很多黔中蛮酋,而他们在—赌钱。
“一拨又一拨排着队面圣,有人临走前都输光了,得借钱回家。”
“带了点破烂礼物过来,礼部回赐的都是锦缎、银器,到头来还是输光。”“大部分人官话都不会说。会说官话的也是汉人,不知怎地当了土官。”
“说实话,当土官比当节度使强。朝廷会收拾节度使,但不一定会收拾土官。”“瘴疠之地,朝廷也懒得多管。”
驿站内也有少许往来公干的官员,赵匡明与他们坐在一起闲聊,顺便吐槽下各路蛮獠酋长们。
“黔地大定,不是好事么?”赵匡明举杯朝人示意,道:“况且那些地方,山高林地,瘟疫较多,我等去了,怕是死无葬身之地矣。比起瘴疫,我宁可忍受渤海苦寒之地,至少没那么容易死。”
众人心有戚戚焉。
若哪天王师南下,占了南方诸多藩镇,肯定要大批量遣官南下。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唐末之时,乐安郡王贬了那么多官员去五管,如今还有多少活着?莫名其妙生个病,到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与之相比,到苦寒之地任职的官员,多数还活蹦乱跳的。
说句实话,渤海和五管选一个,肯定选去渤海当官,而不去五管,小命要紧。“菜来了。”驿将亲自出马,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炖鱼上来了。
鱼是大黄鱼,与酸菜一起炖了,香气扑鼻。“终于来了!”
“等半天了!”
“圣人微时所爱之物,我还第一次吃呢。”“现在送礼,不弄几条海鱼,拿不出手啊。”
“我家孩儿不知从哪听来的,吃了海鱼强身健体,箭术通神,非要买。”“我家大人听了圣人落难的故事,也想吃两条。”
官吏们嘻嘻哈哈,运筷如飞。两条大黄鱼,不一会儿就只剩骨架了。赵匡明目瞪口呆,吞咽了两口唾沫,赶忙捞了一筷酸菜尝尝鲜。
嗯,不一会儿,酸菜也见底了。
赵匡明咽了口气,道:“往年圣人得鱼,多分赐臣下、侍卫,如今怎么驿站里也有了?”“还不是平海军'屯田'得力。”
“大夏这么多武夫平海军是唯一一支愿意屯田的。”
“这鱼是不错,可惜没有昆布。若与昆布一起煮了,味道更鲜。”
“你尝过昆布?五品以上官员才得赏赐,你一九品官,哪来的昆布?”
“现在不叫昆布啦,圣人赐名“鹅掌菜'。今年长夏商行确实卖了一批,但很快被抢购一空。人人都想尝尝,绯紫老爷们才得赐下的昆布到底是啥滋味。”
“我倒是听闻,直沽令赵凤想在海边种鹅掌菜,结果置于海中的木料全都朽烂了,竟是种不了。”“赵凤?就是那个驸马?”
“是他,模样长得还成学问不咋地。”
“你就是嫉妒人家!”
众人觥筹交错,言语不忌,气氛倒是很热烈。
赵匡明挺喜欢这个氛围的,频频敬酒。而他酒量是真的不错,朔方生烧几杯灌下去,浑然无事,眼神清明。
“我说······”一人放下手中的蒸饼,道:“圣人刚刚又赐下一名,曰“海带”。听闻和昆布长得差不多,从渤海东京外海捞回来的。”
这消息倒是新鲜,在座的大部分不知道。
赵匡明也有些吃惊,问道:“渤海东京便是龙原府吧?我怎么记得王师还未攻克此地?”
“是没攻克。”那人说道:“去年平海军派了两艘船,自登州赤山浦出发,途径新罗、百济,然后一路北上,小心翼翼探寻,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才终于寻到了海带。回程之时,遇到狂风暴雨,不得已躲进渤海港口,为人所执。后来又被放了一个月前停靠在了直沽港。”
赵匡明在枢密院看过渤海、新罗地图,脑海中默默推演,发现平海军其实是沿着近海航行。再准确点说,就是绕着新罗、百济、高丽、渤海的陆地转圈。不过他们要找海带,确实也只能沿着近海走。
“航行大半年,就为了找海带回来养?此物有甚稀奇?”赵匡明有些难以置信。“兴许好吃吧。”
“你还别说,鹅掌菜确实鲜。我总觉得这菜里面有什么东西,太能提味了。若海带也有这功效,也不是不值得专门去找。秦始皇还派人去找长生不老药呢,与之相比,圣人弄的这些算什么啊!”
“我觉得,平海军可能是去探路的。若高丽或百济肯借道,船队从其港口出发,在渤海东京登陆,吓也吓死他们。”
“哈哈,何需那么麻烦,直接打就是了。”赵匡明端起酒杯,又与人喝了一圈。
“衙内,平海军多半不是探路的。”姚洎低声说道:“我观察许久,发现圣人对海上之事非常上心。在洛阳之时,听镇海军进奏院的人提及,余杭郡王钱镠派了不少水手至海州,传授海上经验。说不定哪天,圣人就要派船队南下了。”
“内陆的事还没弄明白呢,终日盯着海上作甚?”赵匡明有些不解。
就像这次派遣船只沿高丽东海岸北上,能有什么价值?即便上了岸,最多碰到些野人,还能给你金银财宝不成?那么偏僻寒冷的地方,又没胡椒,值得吗?
“练练手罢了。”姚洎说道:“将来或要南下安南运货,水手不够可不行。”
“南下······”赵匡明手握酒杯,道:“南方那些节帅们,好日子不多了。圣人攻幽州之时,便有水陆并进之招,或会故技重施。”
“我看圣人是想做买卖。”姚洎笑道:“将来得了南方,很多东西,或会海运回北地,省钱啊。”“也是。”赵匡明点了点头,道:“来,咱俩喝一杯,今后就同殿为臣了。”
“衙内客气了。”姚洎举起酒樽,一饮而尽。赵匡明亦一饮而尽。
脸不红心不跳,犹自目含精光地扫视着四周。
操着各地口音的官员、穿着花花绿绿服饰的蛮酋,听闻驿站内还有来自新罗和百济的使者。唔,似乎有那么几分万国来朝的意味了。
第八章 海上牧场
“你们最远到了哪里?”交泰殿之内邵树德好奇地问道。
“陛下,那边海况恶劣,时有大雾,不辨方向。东南风劲吹之际,有时候就迷航了······”从日本海航行归来的船长徐雄回答道:“待到大雾散去,偏航就挺严重,有一次离陆地很近了,没触礁都是运气。”
邵树德点了点头。冷暖流交汇的地方,就是容易产生大雾。按照他们沿着朝鲜半岛东部沿海航行的路线,应该是碰到千岛寒流的一个支流与日本暖流的某个支流交汇。
这种冷暖流交汇的地方,海水剧烈活动,搅动海底营养物资,使得各种浮游生物有充足的养分。而浮游生物多了,渔业资源自然就十分丰富。
“我们后来登上了那个陆地·······”徐雄继续说道。“是岛、半岛还是大陆?”邵树德打断了一下,问道。“可能是个半岛。”徐雄沉默了一下,回答道。
邵树德不置可否。
没有彻底探查、描绘过海岸线,你敢这么确定?历史上俄国人还以为库页岛是半岛呢,直到1848年涅维尔斯科伊仔细查探后,才最终确认这是个大型岛屿。
当时岛屿南部有大量日本殖民者,修建了很多寺庙,由北海道大名松前氏组织开发。日本渔民在那已经捕鱼了好几十年,甚至给库页岛取名“桦太岛”—他们倒是很清楚其岛屿性质。
多说一句,库页岛这个大型岛屿,满清只在后金年间,派了四百兵乘坐桦皮舟、兽皮舟登岛一次,从此以后再也没去过。后来日本人殖民岛屿南部,俄国人殖民北部,甚至美国人也过来捕猎海豹、海狮、海象,满清一无所知。
直到被割让时,才惊觉原来日本人、俄国人已经将岛屿瓜分很久了。沙俄已经流放了不知道多少犯人过来,兴建了许多殖民地和城镇,甚至有了基础的手工业,人家只是来补一道割让手续而已,确实够迟钝的。
“半岛上有何物?”邵树德问道。
“当地土人欲用金子换我等携带的柴刀。”徐雄说道。
仆固承恩示意了一下,两名小黄门用托盘带来了几块黄金。黄金的纯度很低,其实就是狗头金。
邵树德好奇地拿起一块,仔细看了看,道:“土人不会采矿冶炼,这金子定是捡来的。难为他们知道此物有用,或许与外人接触过,莫非是渤海人?或者是日本人、新罗人?”
“前唐之时,称那片海为大海。渤海人,新罗人则称之为渤海。”徐雄说道:“臣在百济雇了几个向导,皆言新罗之时有船去过。渤海国东京、南京离得更近,去的船只还要更多。岛上盛产鱼、毛皮、金子等物,土人有穴居者,有用桦树皮搭建木屋而居者,臣还带了几个土人回来······”
“哦?还有土人?”邵树德很感兴趣,立刻道:“让他们进来。”很快便有宫人将土人请来。
邵树德坐在龙椅上,仔细看着,进来的是一老一少两人,可能是爷孙俩,在宫人的示意下,紧张地行礼。
“无需多礼,赐坐。”邵树德挥了挥手,起身走到二人身前,看了看。老人十分拘谨,低着头,看都不敢看他。
邵树德很理解,经历了社会的雨雪风霜,人的棱角都被磨平了,即便“野人”也是如此。他可能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恢弘壮丽的宫殿,心中更加恐惧,几乎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少年则还有几分野性,瞪大着双眼,好奇地看着邵树德。
“他们可会讲官话?”邵树德问道。
“不会。连渤海汉儿语也不是很懂。”徐雄答道。
“怎么遇到他们的?为何愿意跟着来大夏?”邵树德又问道。
“在海边钓鱼的时候碰到。”徐雄说道:“臣想着圣人可能会感兴趣,
便将他们请了回来。”请?莫不是绑架?邵树德暗哂,又仔细问了问细节。
原来徐雄等人因遇到大风浪,船只破损,漏水严重,不得不抛弃了很多货物,其中就有补给品。
靠岸之后,一个人影都没见到,以为这是个荒岛呢,于是就开始钓鱼。说来也神奇,他们根本没在鱼钩上挂任何东西,就光秃秃下去,然后一条接一条地钓上了很多鱿鱼,关键时刻救了命。
而鱿鱼则是亏出血,什么都没吃到,就被鱼钩拉上去,然后风干挂在甲板上,成了水手们的续命之物。
徐雄甚至还带了几条风干鱿鱼回来,邵树德看了看后,便分赐给了宫人。
“不是费雅喀人就是鄂伦春人。”邵树德看着两位土人,嘱咐赏赐他们一些财物,便又坐回了龙椅。徐雄有些茫然。
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人。好像辽东也没这号部族。或许,只有圣人这种得天授的神人才知道吧。想到此处,谦卑地低下了头。
“徐卿,如果朕所料不错这是个大岛。”邵树德说道:“就你看来,此岛有何价值?”
“陛下,臣等靠岸后伐木修船,前后待了月余,只一个感觉,岛上熊多、鹿多、鱼多,人极少。”徐雄答道。
“七月渔汛之时,臣等匆忙找了一些网,几天工夫便捕了几千尾大鱼。”
“此鱼极大,臣带了数桶回来,中原近海从未见过此物。站于山岗之上,俯视大海,海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鱼群,争先恐后冲入岛上河流之内,把我们的渔网都挣破了。”
“臣等还猎了一头熊。”
“岛上的野鹿很多,根本不怕人。成群结队,蹄声如雷。一头鹿重达千余斤。”“对了,海边还有许多海豹,惜未捕捉到。”
徐雄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邵树德更确定了,这就是库页岛。
之所以一度被人以为是半岛,是因为岛屿北端离大陆真的很近,最窄处只有几公里,而且这个名为鞑靼海峡的地方水很浅,远古时期可能真的与大陆连在一起。
后世苏联时代,毛子们一度想把这道浅浅的海峡填上,阻止寒流南下。因为据他们测算,如果堵住这道海峡,那么远东地区的年平均温度将提升2—3度,效果十分明显。但最终没有实行,可能是成本太高,又或者远东地区没多少人,不值得这么做。
“此岛对面,就是渤海的安边、安远二府吧?”邵树德说道:“当地是什么情况?可曾打探?”
“我等曾遣人上岸,不过三日,就被渤海人发觉。贼人聚拢了数百骑,搜山围捕,我等不得已退回了船上。”徐雄答道。
邵树德又点了点头。
其实,他们这次北航,经历还是很丰富的。
沿着海岸线航行,可以说不需要太多航海技术,比深海航行的要求低多了。听起来似乎是一件简单的任务,但他们的主观能动性很强,探险精神也很足,无论是被迫还是主动,多次上岸,并且勇敢地接触了土人,获得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
“朕攻灭渤海之后,可需占了此岛?”邵树德问道。
徐雄犹豫了一下道:“陛下,此岛既有寒流,冬日或不怎么暖和。”“亦有暖流。”邵树德补充道:“故此岛南半部暖和,北半部寒冷。”
“是。”徐雄说道:“不过臣不建议占据此岛,中原人恐不适应当地苦寒的天气。”
“嗯。”邵树德思索了一番,又问道:“若只在岛屿南端建一个城镇,夏日遣人驻守,帮着修理渔网、船只,等渔汛结束,便行撤回,你觉得如何?”
“陛下英明。”徐雄赞道:“此岛一年或要封冻几个月,冬日确实不宜留人。但鱼是真的多。海豹也极多,臣等还不止
一次看到过鲸,若仅作为夏日捕鱼之所,那真是极好的。”
鲸这种生物,八成以上生活在寒冷的海域。
在人类开始大肆捕杀以前,北极的鲸并不比南极少。但谁让北半球才是人类文明的核心地带呢?企鹅都在18世纪中叶被灭绝了,只剩下南半球的,何况鲸?
后世80%的鲸生活在南半球西风带以南的南极海域,当地渔业资源丰富,能够养活庞大的鲸群。待到南半球冬天到来,南极冰封之后,鲸才会北上进入相对温暖的海域活动。
北半球的鲸其实也是这个模式。斯瓦尔巴群岛成为欧洲的捕鲸圣地,不是没有原因的。“海豹、海狮、海象、海狗、海狸······”邵树德食指轻巧桌面,默默思索。
如果只是作为一个捕鱼、捕鲸据点的话,其实不需要付出什么成本。
设一个临时修理所,帮着修补、晾晒渔网,加工海产品,然后分门别类,装船发运,是性价比最高的方式。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打下渤海国,然后以其人烟稠密的兴凯湖粮食产区为核心,在东边的定理府、定远府修建造船厂,支持这种捕鱼活动—令人欣慰的是,这完全就是近海捕鱼,甚至都不用下海,在岸上一年就能捕获大量的鱼。
库页岛上有数千条河流,其中相当数量的河流都有大马哈鱼洄游产卵。附近的南千岛群岛上的一些淡水河流,也是驼背大马哈鱼的主要产区。
苏联时期,俄国人每年在库页岛上的河流内捕捉超过一万吨驼背大马哈鱼。
而在择捉岛上的淡水河中,即便是产量低的年份,也能捕捉到八千吨以上,产量之高,令人咋舌!
一个小岛内陆的淡水河中就能抓到八千吨,什么概念?相当于几十万只羊的出肉量。
毫无疑问,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而且根本不需要你投入多少本钱。提前造一些冰窖,捕一个夏天的鱼,然后收工。深秋之时,北风乍起,就可以运鱼回国了,顺风顺水,全程沿着海岸线航行,不需要多高超的技术。
这种天然的海上牧场,每年收割一次,不香吗?
“徐卿,明年你们再航行一次。这次多带些船,探查得更彻底一些。”邵树德说道。
第九章 腊日与座驾
腊月很快到来了。大地一片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回到北平的邵树德一直处于接见各路官员、酋豪、军将的状态,几乎没有停歇。偶有闲暇,则去看看新出生的两个孩子。
九月,唐淑献皇后何氏诞下一女。十月,婕妤种氏生下一子。
本月,余庐睹姑也要临盆了。
其实这些孩子都是去年出征前播下的种子,明年有没有孩子降生,就看月理朵、菩萨奴姐妹俩的肚子争不争气了。
到了他这个年纪,玩女人所带来的生理快感,已经远远及不上征服欲所带来的心理快感。
也幸好这个年代,女人有满足男人的义务,而男人没有满足女人的义务,不然邵圣就有点尴尬了。岁月不饶人啊!
十二月初八为腊日。这一天,宫人们制作了很多金刚力士,用来逐疫。邵树德不信这些,但他不会阻止这类传统风俗,毕竟也挺有意思的。
汉时,“以五营千骑自端门传炬送疫,弃洛水中。”可见这些民俗活动具有悠久的历史,无论宫中还是民间,都非常热衷。
而这些活动,对于同化蕃胡也很有效果。
共同参与很重要。一起种地,一起过节,一起丰收,一起欢乐,潜移默化之中,蕃胡群体就接受了主体民族的各种元素,然后互相影响,互相趋同。一个个部族,如涓流汇入小溪,再消融于大河之中。
汉人的先民其实就是这么形成的。腊日这一天,还要以豚酒祭灶神。
邵家王朝,说穿了没啥底蕴,都是土包子上位,还保留着很多当老百姓时的习俗。比如一大早皇后折氏就带着宫人们忙活起了祭祀物品。
“灶者,老妇之祭,尊于瓶,盛于盆。”
嗯,一群宫中“老妇”以瓶为樽,将祭品放在盆内,祭祀灶神。
她们甚至还按照风俗,“心狠手辣”地杀了一只黄狗,谓之“黄羊”,祭祀神灵—需要血食的神,邵树德总觉得有点问题啊。
“你都是皇后了,有些事情交给宫人们办就行了,何必亲力亲为?”邵树德拉着妻子坐下,递过一杯热茶,痛惜地说道。
折芳霭伸手接过,有些感动。
每每听闻夫君在外面胡搞,她就很生气。但夫君回来之后,这些不经意的小关怀、小温暖,又总是把她的怨气击得烟消云散。然后心情平复,默认他带回来的一个又一个野女人。
有时候她总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作为皇后,她是有权力拒绝月理朵、余庐睹姑甚至张惠这些人入宫的。
“可能是在宫中闲若无事,心中空落落的。”折芳霭说道。折宗本去世的消息传来后,她哭了很久。
折令公远镇鄂岳,父女二人其实好多年没见面了,一直很想念。
明明是枢密使,可以留在京城享福,但为了女婿的江山,依然在南方打拼。临死前一天,还在巡视军镇,积极联络赵匡凝,打算南征朗州雷氏兄弟。
确实很卖力了。
而折宗本故去之后,折嗣伦袭爵第二代清河郡王。
这还不算,邵树德又将一直在与皇子、公主们学习的折从远补入银鞍直,授予队正之职。
折从远是折家第三代嫡脉中较为出色的子弟。从小在宫中学习,文韬武略都很有火候,十七岁的少年又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招到身边好好培养,本来就是应有之意。
“要不,明年你随朕北巡渤海?”邵树德抓住妻子的手,说道。
什么月理朵!虽然昨晚刚玩过,但已经记不起了,他现在只想陪陪老婆。“京中不可无人留守。”折芳霭有些心动,但还是放弃了。
“这有何难!”邵树德说道
:“让二郎回来监国,我们夫妻一起出游,岂不美哉?”
“夫君有这心,妾已经很满足了。”折芳霭轻轻抚了抚邵树德的脸庞,道:“让二郎在外头独当一面,多锻炼锻炼,对他日后有好处。朝中之事,诸位宰相办得很妥帖,妾帮着照应点就行了。”
话说皇后在北平监国,处事可圈可点。
邵树德了解了一下,折芳霭接见的黔中蛮獠,封赏官爵之时,互相牵制,手段玩得很不错,可见提前下了一番工夫。即便他来做,也就这样了。
有这样一位贤妻坐镇后方,确实让他很放心。
“也好。”邵树德说道:“明年朕便攻灭渤海,届时北边无事,南方也不值得朕亲征,倒是轻松许多了。到时候,便去汝州广成泽住一阵子吧。”
“嗯。”皇后将脸埋在邵树德怀中,轻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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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大年一天天临近,官员们也愈发懈怠,上班的热情不是很高了。有鉴于此,邵树德干脆宣布提前三天放假。
于是尽皆欢呼。大伙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手头的事情,然后衙署封印、关门。而临走之前,还有一波福利要领。
“陈相,圣人说冬日苦寒,百官一大早就要上朝,实在辛苦,特赐裘服、皮帽,可朝会之日穿戴。”仆固承恩的脸笑得像菊花一样,满脸奉承地说道。
大夏的中官没有兵权,威风简直一落千丈。别说武人了,连外朝文官都得罪不起,尤其是中书侍郎陈诚这种级别的人物。
“白鼬皮裘袍,价值千金啊。”陈诚抚摸着柔软厚实的皮裘,笑道:“去岁从契丹、渤海得了三万多张皮,适合做官袍的其实也不多。圣人却还精心挑选,赐予臣下,如此仁君,古来罕见。”
门下侍郎赵光逢也得了一件白鼬皮官袍,闻言说道:“此裘确实值千金,愧受了。”正所谓五花马,千金裘—白鼬皮这种顶级毛皮,绝对是在千金范畴之内的。
“北齐太尉徐显秀就得齐神武赐白鼬皮裘袍······”礼部侍郎封冠卿酸溜溜地说道。他得赐一件青鼬皮裘袍其实也不错,但本朝服色尚白,比之白鼬皮却差了一筹。其他五品以上官员也各得赏赐,人人喜气洋洋,开怀不已。
五品以下官员,羡慕也没用,自己买去吧。长夏商行内摆出了很多皮子甚至是现成的裘衣,花钱就是了。
领完裘袍的陈诚等人正欲告辞,又被仆固承恩叫住。
“陈相,还有赏赐呢。”只见他拍了拍手,小黄门提着一个个竹筐过来。
“鲑鱼二十尾、海带五束。”仆固承恩笑道:“还请陈相写个回执,不然圣人能揭了我的皮。”陈诚哈哈一笑,道;“好说。”
说罢,吩咐护送他回家的宫廷卫士帮忙负赐物,又亲手在回执上签名。圣人对臣下和武人真的没话说。
每得到什么好东西,总是与大伙分享。陈诚已经数不清自己领过多少回赏赐了。遇到这样的君上,就偷着乐吧。
皇帝也是人,性情各异,遇到吝啬的,不但俸禄给得少,赏赐也很少,这就让人很为难了。
前唐初年,唐太宗知道官员俸禄低,于是经常赐宴,并借着这个机会赏赐官员财物,作为他们俸禄的重要组成部分。
今上也好赐物,有时还赏赐女人,给这样的天子做事,那是真的有干劲。“圣人今日阅军去了?”签字画押之后,陈诚随口问道。
“此刻怕是已经阅毕。”仆固承恩说道。陈诚点了点头,行礼后离去了。
而此时的邵树德,确实刚刚检阅突将等军完毕,并提前发下了正旦赏赐。完事之后,他又与皇后折氏乘坐马车,检阅了一遍银鞍直。
这支部队
现已扩充至五千三百余人。就战力而言,同等人数之下,大概没有一支禁军是他们的对手。武艺、装备士气,都大大不如。
“娘子觉得此军卖相如何?”马车之上,邵树德得意洋洋地问道。折芳霭难得露出了笑容,道:“不伦不类。”
今日天寒,银鞍直将士们没有披上冷锻钢甲,而是穿着毛衣、皮甲,前排之人,甚至身着鲸皮甲。这不是最让人惊讶的部分。事实上惹得折芳霭发笑的,是每个人的头上都戴了一顶熊皮帽。
这是邵树德的恶趣味,不足为外人道。
当然,严格来说,唐代也有皮帽,时称“蕃帽”。
顾名思义,胡人传过来的。敦煌壁画之中,就有许多头戴蕃帽的画像—“贵族及士民好为胡服胡帽(主要是皮帽或毡帽),夫人则簪钗步摇衿袖窄小。”
夏朝继承了太多唐俗,武夫们对皮帽当然没多少抵触心理。况且这是熊皮质地的,少府从缴获的战利品中专门挑选皮相不错的皮子,精心裁减缝制而成,价值不菲。
一般的禁军武夫,想戴熊皮帽还没资格呢!马车走到尽头之后,缓缓停下。
今日这车也比较别致,是四轮马车,还是敞篷版。
尴尬的是,还是只能直行,不能转弯。好在校阅部队,直行就够了。
邵树德曾专门就四轮马车与工匠们聊过。他发现轮子都在一根车轴上,转弯之时,外侧车轮需要行走的距离比内侧多,但同一根车轴上的两个轮子做不到这一点。
简单来说,转弯之时,内外侧车轮的速度不能一样。
怎么办呢?邵树德想来想去,只有上齿轮了,人为调节内外侧车轮的速度,以便转弯。齿轮选定金属材质的,更耐用一些。而有了齿轮,自然要有轴承。
轴承不一定要滚珠轴承,事实上滑动轴承也行。轴承需要润滑油。
恰好他此时有顶级的润滑油:海豹油—鲸不好捕,海豹还是很好抓的,而海豹油是一种不输于鲸油的高级润滑油。
完美,什么都有,那就开干了。
他现在就在静候佳音,看看工匠们什么时候给他弄出来。
有了一等国道,四轮马车这种速度、载重达到完美平衡的运输工具,当然要大力普及了。一切,从他的敞篷座驾开始。
第十一章 出征前的二月
正月过后,各部衙门的工作节奏陡然加快。主要是各支部队的换防以及后勤物资的准备。
因为蜀中发生叛乱,甚至有蜀兵参与,龙骧军自龙剑诸州南下镇压,暂不调回。远征一整年的天雄军返回河南府休整。
戍守镇州、北平府的突将、经略二军返回陕號、河阳休整。接替他们的是铁林、武威、控鹤三军。
天德军亦调来北平府,准备随征。保宁军东调,镇守沧州。
横野军自营州返归,南下镇守岳州。
发关内道、直隶道州兵两万人入河东戍守。-..---
命令一下,羽檄飞驰,各支军队开始了紧张的调动,一副大战将来的模样。邵树德则在二月初二参加了春社节,与民同乐,刷一刷存在感。
“陛下,今年可还要征发河北百姓?”穿着白鼬皮大衣的陈诚在人群之中十分耀眼。“怕是免不了。”邵树德在村头停下,看着正在春耕的百姓,若有所思。
耕牛还是不足啊。
打契丹,确实得了很多牲畜,其中至少有四十万头牛。但很遗憾,基本都是肉牛,除了产奶、造粪之外,没有太大的用处。
小牛犊子倒是可以慢慢训练,但这需要时间,缓不济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话说除了民间自发训练、培育的耕牛外,司农寺也是一大耕牛提供机构。
他们对牛的育种有好几个方向:产奶、产肉、拉车、耕地。后两者的用途很相近,其实是一种。
就在去年的时候,他们培育出了一种牛,体型不是很高大,但脾气温顺,挽力强劲,耐力十足,是上好的耕牛种子。这会还在继续培育,已经很接近成功了。
一旦培育成功,就会慢慢繁衍种群,然后向全国推广—当然,这是早地耕牛的亚型,如果是南方水田,还得培育水牛。
总之,育种是一个系统性工程。需要长期、耐心的投入,也需要一点点运气。而一旦成功,对社会经济的推动作用十分巨大。
社会的进步,本来就是靠这些一点一滴汇聚而成的。急不得,快不得,最需要的是长期的规划和充足的耐心,投资到位、方向正确之后,事情就很简单了:做时间的朋友。
“拜见陛下。”正在田里忙活的众人,看到身着龙袍的邵树德后,纷纷拜倒。“起来吧。”邵树德虚扶双手,道。
众人陆续起身。
“去岁可曾随军出征?”邵树德站在水渠边,远远问道。
已经有侍卫越过水渠,来到了田间。他们手里捧着一些绢帛,算是赏赐。邵圣出门,从来不和人白扯,该砸钱就砸钱,大家都开心。
田舍夫们收下赏赐后,自然千恩万谢。
侍卫也不离开,就站在田埂上,状似无意地看着他们。
“陛下,我出征了,杀了不少契丹贼子!”一戴着耳环的大汉喊道。“听着乡音就是亲切。”邵树德喜道:“勇士该加赏,再给一缗钱。”
很快又过去一个侍卫,将去年新铸的建极通宝送到了此人手上。送完钱后,他也不回去,就站在水渠边的树下。
“跟着陛下就是痛快。去年护卫粮道,与契丹几番厮杀,前后得杀了七八个人吧?到最后只认定了五个,晦气。这次算是把钱补上了。”大汉收了钱,还不忘抱怨几句。
邵树德哈哈大笑,道:“连土团乡夫都如此勇猛,契丹不败,还有天理么?”“陛下,今年打渤海,可能带我去?”大汉又问道。
“去年你出征了,耽误了农事,今年却不能去了。”邵树德笑道。大汉懊恼地连跺两下脚,然后蹲在地上,一副难受至极的模样。
邵树德笑了笑又看了看已经翻开的土壤。这片地
好像撂荒很久了,重新开垦不容易。田里可能遗留了很多草籽,这些都会影响收成。不过有失必有得,长久没种粮食,地力得到了很好的恢复,收成也不会很差就是了。
邵树德走了几步,见到一少年,问道:“你何名?去年可曾出征?”
“王人耶律全忠。去岁出征了,亦有斩获。杀了一契······奚人。”少年答道。
“壮哉!”邵树德记起了这个少年,好像是余庐睹姑的家仆之一,还是他赐的名字。
于是饶有兴致又多问了几句,得知少年还在积极读书,准备考进士时,赞叹更甚。心中暗想,只要他“进了投档线”,高低也得把他给录取了,做个典型宣传,让契丹人也看看,在大夏的框架内,你们也是有出头之路的,无论是习文还是练武。
走过这个村子之后,邵树德又喊来了内务府的几位官员:府监野利经臣、少监赵植、少监张筠、府丞何允濂、府丞储仲业、虞候周知裕等。
“今年伐渤海,内务府需组织一批人手随驾。”邵树德说道:“营田署的人负责皇庄选址,虞候司挑选少年,织造署考察皮货、药材,航运署也不能落下。”
“陛下,可是要航运署去探查粟末水航道?”野利经臣问道。
“非也。”邵树德解释道:“打下渤海东京、南京后,你们和工部、将作监的人通力合作,建造船坊。”“是。”野利经臣应道。
最近他也做了一番工作,了解了一下渤海国的航运历史。
其实渤海的航海技术也不算差。他们多次自东京龙原府、率宾府南下,远航日本,交流十分密切—后世日本博物馆中,还藏有多件渤海国文物,都是两国交流的佐证。
除了渤海官方外,渤海民间与日本也有交流。好的方面有,留下了文化、商业、宗教交流的佳话,坏的方面嘛,就是海盗滋扰了。
海盗主要是渤海国境内的二等民族黑水靺鞨。这些人航海技术还行,毕竟能跑到青州卖马的,肯定不算差。船只之间的差别就很大了,厉害点的海盗坐木船,差劲的海盗坐独木舟—般是用桦树皮、兽皮缝制,简陋到极点,一个大浪就能打翻的那种。
商人、僧侣、海盗以及官方使团的主要出发地就在渤海的东京(珲春及以北)、率宾府(海参崴、双城子一带)。
野利经臣想了想,圣人大概是想在此修建船坊。
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尤其是龙原府,乃渤海国东京,听闻户口十余万,相对而言是个富庶的地方了,能够撑得起一个大型港口。
在周围转了一圈之后,邵树德便返回了临朔宫。刚进交泰殿耍了一番,尚宫解氏来报:浿北土族悉数来京,愿献地归降。
邵树德大喜,问道:“解尚宫,汉时此地为何名?”“大部为玄菟、乐浪二郡。”解氏答道。
“令中书拟旨,置乐州。此为国朝正州,具体属县他们商量着办。”邵树德下令道。解氏轻声应下。
女史拿来了笔墨纸砚,解氏当场书写—她写的是“中旨”,并不具备法律效力,必须到中书走一圈才能变成真正的圣旨。
其实问题不大。以邵树德现在的威望,此事已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
“还有何事?一并报上来。趁着朕还在京城,抓紧办理了。”邵树德轻轻把玩着肉玩具,说道。解氏眼尖,偷偷瞄了一眼,但见月理朵侧卧在毯上,不着寸缕。
一道白线自上而下,消失在腿弯处,似已干涸。她突然有些心酸。
做了宫官,可真是上了大当。无法嫁人,连与男人多说话都不敢。但她也是女人,华丽的裙服之下,那具熟透了的身体也需要抚慰。可到头来,还不如被掳来的契丹女子。
“陛下。”解氏稳了稳破大防的心神,道:“江州刺史周德威来报,杨吴似未死心,准备二度攻伐江西。抚州危全讽、信州危仔昌兄弟阴有异志,又对大夏不满,与杨吴来往甚密,甚至勾连杭州钱镠。又有号'江右豪杰'彭玕、卢光稠、卢光睦、谭全播等人,各自割据州郡,已历二十余年。这些人名为钟匡时下属,实则自专一方,心思难测。”
“周德威还说了什么?”邵树德提高了声音。平时挺机灵一人,怎么今日半天说不到点子上。
解氏心中一凛连忙说道:“周将军请陛下授予他便宜行事的全权。”
邵树德的左手离开了玩具,拍了拍月理朵的肉臀,让她挪开点地方,然后摊开地图仔细审视。
江西现在全是地方实力派。如果有外敌入侵,他们或许能短暂地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如果没有的话,内部可能就要互相斗起来了。尤其是那个危全讽,其实当初与钟传竞争过江西权柄的,只不过没成功罢了。此时定然贼心未死,或有异动。
“月理朵,你也听了半天了,可有什么见解?”邵树德问道。
邵树德都这么问了,月理朵自然无法“装死”。只见她支起娇躯,露出无限美好的上半身,皱若眉头看了看地图后,道:“陛下可信任周德威?”
“谈不上信任。”邵树德说道:“但外系将领中,若说谁最不可能反,大概就是他了。”“那么可信任周部军士?”月理朵又问道。
“周德威善抚军。他的部属,好像甚少反对他。”邵树德说道:“朕明白你的意思,说到底还是信不信任周德威这个人。”
说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下。
周德威手下只有八千人,他有那么大的信心,一口气扫平整个江西?可能吗?如果操作得不好,吃点败仗,可能江州也丢了。
“妾听闻陛下将天下武夫分为甲乙丙丁四等,对晋兵的评价还不错。”月理朵说道:“周德威既然能笼络军士,那就放手任他施为好了。陛下掩有大半个天下,即便江州丢了又如何?”
“如果岢岚军据江西而反,怎么办?”邵树德问道。
“那就征讨。”月理朵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了几丝杀气,但配上她光溜溜的身体,颇有几分滑稽的意味。“真是女中豪杰,赌性这么重。”邵树德笑道:“不过你说得没错。朕有大半个天下了,即便看错了人,赌输了,也无伤大雅。那就任命周德威为江州防御使,可便宜行事。”
“还有何事?”邵树德看向正奋笔疾书的解氏,问道。月理朵已经被他抱入怀中,无意识把玩着。
“播州刺史杨端集数万人叛,巴国公高仁厚已自黔南班师,准备征讨。”解氏说道。“杨端造反的原因是什么?”邵树德问道。
播州土官最初为罗氏,自唐代宗时就世掌播州。
大历五年(770),播州蛮叛乱。唐廷命驻守麻阳的军校罗荣带兵征讨,平定之—罗荣,太原府阳曲县人,当时正率军驻守黔中。
因此功绩,唐廷封罗荣为播州侯,世镇之。
罗荣娶赵郡李出身的李萼之女为妻,从代宗朝开始,一直到世袭到了信宗乾符年间,已经传了四代人。
第四代播州侯罗太汪能力不行。南诏入侵之时,屡战屡败,后来播州蛮人首领杨端率军救援,大破南诏兵马。恰逢罗氏内部不靖,争夺权力,元气大伤,于是唐廷任罗太汪为播州蛮獠大首领,杨端为播州刺史,二人分掌播州权柄。
高仁厚自东川出兵征讨黔中后,杨端、罗太汪二人皆降,仍分任旧职。
“陛下,播州为朝廷正州。巡抚使赵观文欲调杨端改任涪州刺史,杨端遂反。”解氏说道。“岂有此理!”邵树德冷哼一声,紧紧握
拳,心中愤怒。
月理朵也哼了一声,面现痛苦之色。
“褫夺杨端本兼各职,任罗太汪为播州刺史,令其集结蛮兵,与王师会攻杨端。”邵树德下令道。后世之时,播州杨氏自称汉人,邵树德还信了。但到了唐代,他发现这个身份很可疑。
杨氏分明就是当地土生土长的蛮獠,杨端的舅舅出身西谢,正儿八经的牂牁蛮。
相反,罗氏倒是脉络可寻,河东军校家庭出身。代宗之时,播州蛮叛乱,朝廷连遣二将,都不能平定,后来调了罗荣过去,他花费数年时间,开凿山道,剿抚并用,最终破敌。
罗荣有本事,但玄孙罗太汪就很差劲了。南诏入侵之际,屡战屡败,甚至弃城而逃,跑去泸州叔祖家避难。最后杨端挺身而出设奇兵埋伏,大败南诏,积累了巨大的威望,顺理成章分享了罗氏的权柄。
这次杨端叛乱,真是昏了头了,以为自己很厉害呢?
但他忘了,罗氏统治播州八九十年,即便二十多年前被迫与杨端分享权力,但依然是唐廷敕封的播州大首领。
这次就让他尝尝表里夹攻的滋味。
“还有何事?”定下收拾播州杨氏的心思后,邵树德又问道。“没了。”解氏答道。
“退下吧。”邵树德挥了挥手。
第十二章 出征前之二
二月其实还有很多事情。叹
首先便是两个女儿出嫁。
新密公主邵柳,出降鸊鹈泉庄敖。
邵柳是张全义、储氏之女,庄敖则是庄浪部首领庄浪伸的小儿子,刚刚接替亡父的位置,出任鸊鹈泉巡检使。
该部人口不少,接近十万,可拉出两三万兵马,是阴山西北、河西一带最大的势力。
为了娶回公主,庄敖献马千匹、驼五千、牛三万、羊二十万,消耗了不少家底。但这种政治联姻,无论对庄浪部还是朝廷而言,都有好处,因此势在必行。
庄敖的几个兄长,朝廷也帮他解决了:入朝当官——其实,既是帮他解决了麻烦,同时也是一种制衡。
临邛公主邵雁,出降可敦城浑长和。叹
邵雁是朱全忠与张惠之女,浑长和则是可敦城巡检使浑释之子。
浑部实力比较弱,被鞑靼劫掠了几次,如今还不到四万众,只能拉得出万骑。聘礼什么的意思意思就行了,邵树德也不缺这点财货。但只有一条,浑长和将来要继承可敦城巡检使的位置。
或许有人会问,如果浑长和还没继位就死了,或者继位后尚未有子嗣就死了,怎么办?唐廷的现成操作就在那,公主再嫁一遍就是了,反正必须是部落可敦,谁当巡检使无所谓,嫁过几个人也不是很打紧,这就是政治联姻的意义。
皇四子、齐王邵观诚的婚礼也在二月完成。
藏才王氏的部落有十万余人。王崇、王合、王备三兄弟一起送妹妹入京,奉上了大笔财货,牛羊杂畜计有三十余万,堪称自唐以来嫁妆最丰厚的一次了,比前唐宰相许敬宗将女儿嫁给蛮人收到财货还要多。
邵树德回赐三泉部钱万缗、绢帛十万、金银器千件,另有茶叶、瓷器若干。
这场婚礼轰动了整个北平府,不但百姓纷纷围观,就连尚未回返各地的官员、勋贵们也纷纷谈论,堪称标志性事件了。叹
京中有传闻,因病在家休养的枢密使契苾璋大发雷霆,将长子派回了柔州草原,清点自家财货,绝不能输给王合这个晚辈。
邵树德没出高价彩礼,就要收到高价嫁妆,目瞪口呆。
对这种互相攀比的歪风邪气,他只是软弱地斥责了几句,然后就闭嘴了。
有心人盘点了一下皇室子女,于是都把目光聚集在了江陵公主邵采薇身上。
听闻这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今年十七岁,若娶回家,飞黄腾达不在话下。至于公主可能性格骄纵,颐气指使,这都不是事!就当养个妈了,能咋地?
办完儿子的婚礼后,邵树德便在交泰殿研究“世界局势”。反正解氏进去汇报时,经常看见圣人瘫在菩萨奴的臀背上,双手前捞,无意识揉捏着,大口喘气。
她有些忧虑,契丹胜利的契机,不会应在这两个女人身上吧?叹
阿保机没本事击败禁军,于是让妻子和姨姐千里送……借此谋害圣人!
好在圣人很快被“解救”了出来,因为月理朵怀孕了。
于是圣人真的开始认真研究起了国家大事,召见中书宰相、六部尚书、禁军大将甚至是内务府官员,商谈出兵细节。
在此之外,继续抓紧时间处理国中之事。
荆南镇献地撤藩的事情正在深入进行中。
南衙枢密使朱叔宗、枢密副使胡真二人联袂南下,安抚民心、收编士卒。
荆南镇所辖之荆、夔七州(今荆州、宜昌、恩施、常德及重庆东部那一片),统一划归湖北道。叹
荆南节度使赵匡凝袭爵寿春郡公,食封三千户,出任刑部侍郎——此职暂为遥领,赵匡凝暂时留在荆南,率军征讨朗州雷氏兄弟,继续为朝廷建立功勋。
匡凝之弟匡明没有太多功勋,但看在兄长的份上,得爵黄陂县子,食封五百户。
赵氏兄弟有这个待遇,已经非常不错了。若不是看在他们主动献地归顺,给南方诸藩做出了表率的话,是不可能得到这两个爵位的。
另外一件事情,兵部尚书杜让能薨。
邵树德令兵部侍郎王溥接替其位,辍朝一日。
杜让能一家给他做出了不少贡献。
杜晓、杜光乂二人一在中枢,一在地方,兢兢业业。叹
杜氏在后宫,齐庄之礼,淑慎有仪。
最关键的,人家在关键时刻给你带来了一大批得力的地方管理人才,在民间的舆论方面,也帮你美化了不少——名声好,自然更容易招揽人才,稳定地方。
关西那么安定,邵树德二十多年的苦心经营固然是最重要的因素,但京兆杜氏的鼎力支持也功不可没。
做人要讲良心,邵树德还是很承人家的情。
忙完这一切,就没太多事了。
他开始修身养性,与武夫们泡在一起。
******叹
“此番出兵,攻灭渤海只是目标之一。”望京皇庄内,内务府监野利经臣召集上下开会。
“老夫会随驾,你们中的大部分人也会随驾。”野利经臣继续说道:“该提前做的准备,老夫先说下,你等若有不明白,可补充。”
“其一,徐署令,蓬莱镇船坊已经交船,你速速带人接收,采买好各类物资。平海军过来的五百人,全由你统带。最迟三月中,你部便扬帆出港,四艘船,还走老路北上。”
“遵命。”前平海军副将、现内务府航运署令徐雄应道。
四艘海鲛快船已经造好了,即将接收。按照府监的意思,只是采买物资,然后沿着高丽东海岸北行,这就仍然是一次探险活动,而不是让他们上岸打仗,这就很好嘛。
当然真要厮杀也没什么。只是平海军不是传统的武夫,他们组建压根就没多少年,除了梁军黄河水师的部分人员外,绝大部分都是渔民出身,万事以和为贵,何必打生打死呢?
不说别的,去年捕鱼捕了百余万斤,卖了多少钱?叹
国朝最贱的是猪肉,在北都这边,不过一斤几文钱罢了,还经常卖不完。
海鱼目前有(圣)人在力推,价格处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一斤能达到三十钱以上,去年拿出二十万斤出来卖,全部销售一空,总收入七千多缗,平海军士卒一人分了半缗钱。
说实话,大伙热情高涨,都说去年为了转运物资,没来得及捕鱼,错过了很多机会,今年争取捕鱼二百万斤以上。
如果圣人不再给他们派发军事任务,那就真的太好了。他们一窝蜂全去捕鱼,只要能卖得出去,有多少捕多少。
这是军赏之外的收入,可不比打仗强多了?渔民嘛,天生就爱捕鱼。
“其二,周虞候,你从汴州沙海、福源池、牧泽,德州无棣,北平望京五处皇庄,挑选枪棒得力之少年五百人,发给器械,押运粮草北上。至沈州后,粮草与供军使衙门交割,随后就地操演、整训,等待命令。”
“遵命。”虞候司虞候周知裕应道。叹
虞候司现在有好几个虞候,但还没有都虞候。府监这般设置,摆明了是让大家竞争,最后挑选出一个都虞候。
目前看来,他好像处于领先位置。
周知裕觉得这是正常的。汴州三处皇庄,少年们都快被他操练哭了,但各种军事本领突飞猛进,服从性也非常好。
周知裕觉得,再给他五年时间,这帮少年的实力将堪比州兵——战斗力肯定是比不上禁军的,因为他们终究要种地放牧,不是职业武人。
这次带五百人随军,他也弄不清楚是为什么。应该不是让他们去打仗,莫非是去搬运财货?有这种可能。
他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也懒得去打听了。府监既如此吩咐,执行就可以了。
“其三,李署令,织造署拣选工匠二十、学徒五十,一同随军。”野利经臣又道。叹
“遵命。”织造令李瓒应道。
李瓒是禁军大将李忠之子,国子监毕业,荫官出身,在太仆寺干了两年后,又到少府干了一年,随后出任内务府织造令,正七品上。
像李瓒这类勋贵子弟,内务府中还有几人。整体水平尚可,毕竟从小经历了完整的教育,同时精神面貌还没到堕落的时候,还是可以胜任工作的。
李瓒其实知道点什么。
带工匠学徒过去,就是为了皮裘之事。只是,渤海国还没被攻灭,就已经被判了死刑么?万一大军久攻不下,无奈班师,岂不让人扫兴?
但他和祖父李延龄一样,对战阵之事不是很精通,圣人这么有信心,那应该错不了,做好准备即可。
“其四,营田署……”叹
会议开了一整天才结束。
散会之后,野利经臣让人给他捶捶腰、揉揉肩膀。
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
没藏庆香那个老东西,死了好几年了。以前总觉得他很碍眼,这几年倒是愈发想念。
征渤海国,内务府居然也要大动干戈,精兵强将抽调一空,连他自己也要随驾。圣人到底想做什么?
是,即便是他,也不是很清楚圣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前天入宫面圣,顺便和女儿凌吉见了见面。据女儿所说,圣人有一次在她那里过夜,提到过要在“渤海商社”安置武夫之事,但没多说,她也不知此为何意。叹
渤海商社?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野利经臣琢磨了整整两天,不得其解。
武夫愿意去商社干?可能吗?哪个商社养得起?
想不通也就不多想了,谜底最终会揭晓,静观其变即可。
第十三章 启行
“殿下,该启行了。”建极八年三月初五,北平铜马坊内,翰林学士、护圣郡王傅张策轻声提醒道。张策,敦煌人,今年四十五岁。其父张同曾为唐谏议大夫、商州刺史。
策尝为韩建幕僚,行事恭谨有法度。韩建担任直隶道巡抚使后,准备任用张策,但他婉言谢绝,参加科考,于七年前考中前唐最后一届进士。
高中之后,历任台阁,还算清贵。
此番护圣郡王之藩,考虑到他只有十二岁,必然需要继续接受教育,因此邵树德下令招募王傅。很尴尬,有学识、有名望的人不愿意,愿意的人水平又堪忧。
邵树德本打算就此作罢,让八郎过两年再去之藩,但赵玉坚持。从去年开始,她的身体就不太好,心中忧急,盼望着儿子赶紧之藩。
邵树德怜惜她,同意了,然后选派了张策作为王傅,前往护圣州西密县继续教导皇子学业—你们都不愿意是吧,那我可要点名了。
王府典军,也有了人选:濮州军校西方邺。
邵树德在营州时听过这个名字,亲自考察一番后,觉得他武艺、军略都还可以,于是赏赐了不少财物,又自掖庭中挑选了两名王镕姬妾,一并赏下去。
王府最初的军队有千人,从禁军及各路杂牌中招募,同样响应寥寥,最后只得了四百多,还尽是年岁四十以上的老兵。于是他又从陕州院抽调三百新兵,从北平宫城工地上拣选了两百多役徒,凑足千人。
至于其他佐官,也一一配齐,只不过水平就没张策这么高了,多是州学或国子监学生。
邵树德甚至提前给八郎说好了一门亲事:西河宋氏之女,严格来说,算是中书侍郎宋乐的侄女。做爹的安排到这份上,已经仁至义尽了。
“好。”邵端奉留恋地看了一眼宅邸,快怏不乐地回道。这处宅邸并不是王府。
与长安、洛阳一样,朝廷在北平也手握不少宅子,或给皇子、公主居住,或给宰相***居住,都是临时的。
邵端奉在这住了一年,对宅子其实没太多感情。他真正留恋的,还是中原的花花世界。如果有选择,宁可不当那个什么护圣郡王,也要赖在中原,但他没有选择。
“唉!”张策看了也心有所感。
护圣郡王留恋中原,他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他出生在敦煌,小时候有过在“艰苦地区”生活的经历,对去护圣州没有那么强烈的抵触心理罢了。
看圣人的做法,将来估计会好好开拓辽东道。一旦有了起色,护圣州也会得到发展,他的子孙生活在那里,应该不会太差。
即便辽东道没有起色,其实也不打紧。护圣州离营州、濡州也很近,它将来繁荣与否,可能与这两地关系更大。如果运气好,护圣州还能成为中原、草原之间的连接点,靠商业撑起一个较为繁荣的城市,那就足够了。
当然,以上都不是关键。
张策最看重的,还是圣人对他的愧疚心理。
是的,圣人知道大伙都不太愿意去草原当官,强行指派了,心中肯定会有愧疚。这份愧疚之情可不得了!说句极端点的话,关键时刻或可保命。
臣子,最难赚到的不是官爵,而是与君王的情分,这是无价的。
仆婢们很快收拾好了家伙什,足足上百车。什么都有,下到吃食、衣物、书籍、日常用品,上到武器、铠甲、帐篷甚至是家具,包罗万象,几乎可以开商铺了。
张策知道,这些都是赵贵妃遣人送来的。
看着一些制作精美,甚至堪称奢麻的用具,张策只能叹息。
旁的时候,他可能还会劝谏一番,但都这时候了,他张不了口。
已时正,一切收拾停当,
车队缓缓启行,出南门之后,又停了下来。“参见陛下、贵妃。”张策上前两步,躬身行礼。
“免礼。”邵树德的目光越过他,看向儿子。
“阿爷、阿娘。”邵端奉下了车,走了过来,欲言又止。
赵玉有些病恹恹的,披着一件狐裘,站在寒风中看着儿子,同样欲言又止。回乐公主邵果儿、江陵公主邵采薇也上前见礼。
“好好去吧。”邵树德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男儿志在四方。护圣州数万军民,都在你的治下。一定要用心,看着他们的生活一点点好起来,所有人都对你发自内心地崇敬,这种满足感,什么都比不了。”
比玩女人还让人着迷!邵树德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
“儿谨遵父命。”听邵树德这么一说,到底是少年心性,邵端奉的心情莫名得好了起来,脸上也有了点笑容。
赵玉上前两步,将儿子搂入怀中,颤抖不已。邵果儿暗暗叹息。
在母亲心目中,嗣武、采薇、端奉三人的重要性,比她强多了,一如贺公雅与邵树德在母亲心中的地位。
“豹奴身体好些了么?”邵树德敏锐地注意到了大女儿的情绪,关心地问道。豹奴是他的外孙,最近偶感风寒。他遣了太医前去诊治,开了几副药。
“已经好多了。”邵果儿脸上的表情生动了起来。
她看着父亲,暗想这心思竟比妇人还细腻,怪不得能让母亲一点点忘了贺公雅,对他死心塌地。光靠权势,可做不到这一点。
“那就好。”邵树德松了口气,笑道:“待朕班师回来,再给你带几盒渤海珍珠。”邵果儿掩嘴而笑,点了点头。
邵树德又看向八郎邵端奉。
只见他擦了擦眼泪,与母亲告别,然后又走到邵树德身前,道:“阿爷,儿一定治理好护圣州,让当地百姓都崇敬我。”
张策闻言,捋须而笑。四十多岁的人了,心底竟然涌出一股冲动。
蝇营狗苟大半辈子,是不是虚度年华了?早年读的诗书道理,是不是全扔在社会的雨雪风霜里了?本心,竟然还不如一个少年坚定,惭愧啊。
邵树德亦笑,让人牵来一匹小马,道:“你十二岁了,已是男儿。草原不怜悯弱者,不可怜没本事的人,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那当然好,但首先得让他们服你。来,骑上这匹马,一路去到护圣州。”
热血少年被忽悠地找不着北,大声应下,熟练地翻身上马。左右寻了寻,居然没看到弓梢、刀剑,顿时有些急。
邵树德哈哈大笑,赵玉也破涕为笑,一时间倒冲淡了离别的愁绪。
******
北平东南会川乡邓村,吕兖也告别了家人,跟着一群德州来的土团乡夫上了路。
“全忠,这次本不用征你,我将你报上去,可曾怪我?”坐在一辆粮车上,吕兖问道。
“先生是有大学问的,跟在身边学习,挺好的。”耶律全忠答道:“况且,此番跟着算账倒也没什么危险。”
吕兖颔首而笑,道:“古来征战,首重军粮。今后你即便当了官,也要学会算术,不能被猾吏给蒙蔽了。”
“是。”耶律全忠恭敬应道。
他是苦孩子出身,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富家少年。计毒莫过于断粮,行军打仗,最重要的也是粮草。治理一方的时候,大部分的工作,其实也是围绕老百姓的吃喝来做文章。吃喝不好,就有民变,就要造反。
此时的驿道之上由远及近,目力所及之处,全是密密麻麻的车辆。
小车载粮二十余斛,大车载粮三十多,富饶的河北大地产出了最优质的粟麦,而今都一一送往临渝关外。
驿道旁侧躺着许多马车,粮食洒了一地,鸟雀欢快地啄食着。每见到人靠近,又呼啦啦飞去,但只在不远处盘旋,始终不肯离去。
耶律全忠看到了岳三郎。
他正在地里忙活,远远朝他招手。
他兴奋地回应了下,情绪突又低落了下来。
涂二家空荡荡的,柴门紧闭,不见人烟。地里也长满了杂草,显是许久没打理过了。
是啊,涂二去年死了。他还未娶妻,连个子嗣都没有。他一死,这个家就算绝户了。听岳三郎说,过阵子会有一批灵州来的移民,或许会有人占据涂二的宅园和田地吧。
耶律全忠又想起了自己同样未娶妻,若他死了,连烧纸的人都没有。家里的房子、田地,大概也会被朝廷收走,重新分配给新来的关西移民。
这世道!
“叮铃铃······”身后不远处响起了一阵铃铛。
耶律全忠转过头去,却见一群蕃人模样的汉子,挎着弓刀,兴奋地东行。
马鞍旁边,似乎还挂着许多食水。
自备粮械,随军出征,这是尚未完成编户的幽州部落。马铃悠悠,带着欢快的节奏,一如他们主人的心情。唉,一拨又一拨的人出关送死,如涂二那般。
富贵那么好赚吗?
这次是打渤海,可是要攻城的,死伤可能比打契丹还大,而且大得多,不知道这些人兴奋个什么劲。粮车上了一处高坡。
耶律全忠扭过头去,居高临下看了一眼后方。好壮观的场面!
青黛色的幽州城墙外,旌旗林立,鼓声隆隆。
武士组成的长龙在缓缓游动,然后立定。风中隐隐传来喊杀声,气透云霄,连不远处的麻雀都被震慑了,吓得冲天而起。
驿道一眼望不到头,车辆也是一眼望不到头。
车辆旁边,灰黑色的人影起起伏伏,脚步不停。阳光偶尔洒落,映射出了一片刀刃的寒光。
有些性急赶路的蕃人骑士,直接从麦田里横穿而过。头人气得破口大骂,直接一箭射过去,吓得骑士又走回大路。
土团乡夫们互相聊着下流的段子,有时候甚至自嘲,出征回来后,突然就多了一个孩子,惹得众人哄笑不已。
其实也不是很亏嘛!女儿养大了,出嫁之前可以帮家里干活,出嫁时也能收一笔聘礼。
儿子那就更赚了,反正不可能给他分家产的,就当不要钱的长工呗。家里那么多地,还有牲畜要照料,忙都忙不过来,急缺人手。
耶律全忠其实很佩服他们。
在这个征伐不休的世道中,被锤炼出了强韧的意志,比契丹人还坚忍耐战,行走在路上,仿佛灰色的牲口般吃苦耐劳。
同时又具有乐观的品质。
年复一年的远征,无论结局是欢笑还是泪水,都默默承受了。有时候还能苦中作乐,开一些玩笑,维持着不低的士气。
阿保机败得不冤!天空传来一阵雁鸣。
耶律全忠举头望去,目光仿佛附在了大雁身上,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苍茫大地上的一切,尽收眼底。
建极八年三月十五,铁林、天德、银鞍等军及蕃部兵马十余万,兵分三路:一路出临渝关东行,一路自檀州北上,一路过蓟州,经长夏宫东北行。
三路人马浩浩荡荡,遮天蔽日,以灭国的气势,杀奔渤海。
第十四章 大战略
大军出动后,邵树德稍晚了两天才起行。
带着一大堆随驾官员、宫人、侍卫,以及各类物资和专业人员—其中包括很多国子监数学、工学、医学方面的学生。
从人员配置来说,这不像是一次战争,更像是综合性的殖民开发活动。有时候邵树德都怀疑自己,这样有没有必要?
唐代消灭高句丽之后,也只是把该国的精华人口迁走,然后在当地建立羁縻州。整个临渝关外,只有营州一个正州。但营州本身人口也很少,大部分还是靺鞨人、契丹人、栗特人、高句丽人。
营州与其说是大唐正州,不如说是一个大型互市场所和军事基地。
明代在东北的政策与唐代差不多。边墙以内直接统治,边墙以外羁縻之,你自己管自己,爱咋地咋地。
不是没有人建议过,对契丹、渤海实行羁縻政策。清点下户口和军队,给他们个官身,然后阿保机摇身一变成了大夏的官员,契丹兵也成了夏兵,不好吗?契丹人可不一定认你委派的官员,现在屈服,将来还会闹事,以后永无宁日,花费无数。
但他还是想试一试。
招抚、羁縻策略,固然有用,但人家将来就不会反了吗?自己管自己的情况下,还和内地没什么联系,不是说反就反?
再者,即便羁縻,也得给与内地联系紧密的人,比如自己的儿子。
“苦了那么多年百姓,朕也得亲征苦一苦,有些事,交给别人不放心。”行军休息途中,邵树德对陈诚、赵光逢等人说道。
但他这话很没说服力。
花枝招展的宫人在为他煮茶、准备点心,嫔御们在马车上默默等待,时不时露出娇艳的容颜。
一到休息时间小黄门就支起帐篷,搬来桌案、椅子甚至是床榻。想看书就看书,想吃东西就吃东西,想练武的话,直接去器械架上取用兵器。
如果累了,回到帐中舒舒服服睡个午觉—怀中搂着女人睡觉,哪怕什么都不做,那感觉也是相当舒服的。
年纪大了的邵圣,已经没有以前能吃苦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袍服放在哪个箱子里,每天都是衣来伸手,笑颜如花的宫人嫔御们为他打理好一切。
怪不得人人都想要富贵呢,这温柔乡里的日子,一旦享受了,就回味无穷。
“陛下,此番要防着阿保机偷袭。”陈诚说道:“臣觉着,去年阿保机败得太惨了,他为了挽回威望,定然要有所动作。”
“他来不来,就那样。”邵树德说道:“待到五月中下旬,柔州行营严阵以待,阿保机不来则好,来的话,再叫他吃个大亏。”
“陛下,七圣州新得之地,人心不附,还是要小心一点,可能会有人跟着作乱。”赵光逢跟着提醒道。
“无妨,他们跳出来,正好一并解决了。”邵树德说道:“七圣州肯定有心向阿保机,暂时蛰伏下来的契丹人,但去年都能打垮他们,今年照样破之。”
三人说话间,菩萨奴、月理朵姐妹俩已端着点心上来了。
月理朵已经怀孕四个月,小腹微微隆起。邵树德本不想带她东巡的,但考虑到阿保机可能会南下,他心中就像长草一样,又把月理朵带身边了。
菩萨奴这个女人其实很有意思,明明是草原人,但性情像汉地女子一样,甚至犹有过之,也是奇葩。
邵树德最初临幸她的时候,要死要活,眼泪流个不停。但最终还是被魔鬼的言语诱惑了,邵树德只说了一件事:你还年轻,却无子嗣,老了怎么办?
菩萨奴对孩子的喜爱是无法掩饰的。邵树德现在临幸,她已经不会再用手来阻挡了,其间的快感,不足为外人道也。
“此蕃亲征,
阿保机不是重点。若仅仅是打仗,朕都不会来,交给符存审就行了。”邵树德说道:“朕有比打仗更重要的事情,二位要多多帮着参详。”
“是。”陈诚、赵光逢二人同声应下。
休息结束之后,众臣散去,继续起行。四月十五日,经长夏宫,抵达了护圣州西密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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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站在草地上,看着蜿蜒流淌的少冷川(少郎河),心中满意。
他是第一次到这片,原本以为是个鸟不拉屎的沙地,现在发现水资源挺丰富的。
这条河怎么说呢,河床极不规则,有的地方很宽阔,有的地方又只有细细的一束。河水其实很浅,两岸有不少树林和芦苇丛。
许是来了大队人马,林中的鸟雀纷纷高飞,消失在天际边。
正在河边摸蚌的少年也作鸟兽散,躲进了树林内。然而他们的动作令侍卫们更加警觉,纷纷进入树林搜索,吓得他们大喊大叫,惊慌逃走。有那年纪幼小的孩童,甚至跌坐在地面上,哭喊不已。
邵树德看了哈哈大笑,让人给那些孩童赏些干酪、肉脯,再把他们送走。“阿爷!”八皇子邵端奉从城内赶了过来见礼。
“现在有几户百姓耕地?”邵树德问道。
“缘河开垦者计有两千三百余户,约九百余顷地,今年还是糜子,已经下种了。”邵端奉答道。“规模已经不小了。”邵树德很满意,儿子不是一问三不知,对封地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
“种植规模不要随意扩大。”邵树德说道:“可以改种小麦,但耕地千顷已经足够了,你们现在也没多少人。有没有询问过本地人,少冷川的河水有没有减少?”
“问过了。”邵端奉说道:“都说近几年河水少了,有些沼泽干涸了,长满了草。”
“雨水少了,种地也消耗了水。”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先尽量维持住。如果有余力可以建一个陂池。天,会越来越冷雨也会越来越少,做好这个准备。”
“是。”邵端奉应道。
邵树德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今天考校的两个问题,八郎都提前做了准备,很好。
张策应该也提供了很大的帮助,这个王傅的人选不错。
“陛下······”陈诚心有疑惑。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先去那边坐下来,慢慢聊。
他已委任铁林军军使符存审为沈州行营都指挥使,军务不用他操心,他的工作主要还是放在辽东的经济布局上。
宫人在地上铺好了帷幄、毡毯,邵树德、陈诚、邵端奉、张策四人相对而坐。淑献皇后何氏母女起身行礼,然后招呼宫人给他们上茶。
陈诚对这个女人没太多好感。
水性杨花,贪恋富贵,为此不惜把女儿推入火坑。
有的人是没有选择,比如余庐睹姑、月理朵母女,有人则大有选择余地,比如张惠、储氏的女儿都得封公主,何氏其实也行。奈何,奈何!
不过他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厌恶,相反言笑晏晏,礼数做得很足。
“陛下。”茶点送上来后,陈诚清了清嗓子,道:“臣有幸恭聆陛下教诲,得知天气转寒,雨水减少之事。这十年看下来,冬日确实天寒,虽偶有反复,但比之十年前,终究是冷了不少。雨水亦是日稀,长此以往,或对农事不利。臣斗胆问陛下一句,若七圣州、渤海国这种苦寒之地,不再适宜居住,则何如?还有必要大动干戈吗?”
“不至于此。”邵树德笑道:“再冷,也是可以耕作的。更何况这会离真正寒冷的时候,还有数十年。”陈诚沉吟了下,又道:“陛下圣明,所言应当无差。不过,
大军征伐,耗费无数,值得吗?”
“陈卿当知朕意已决。”邵树德说道。
说完,又多看了一眼跟着他数十年的老伙计,暗道老陈一直是支持自己各项政策的,如今又找机会询问,看样子支持的表面下,心中还是有想法。
于是反问了一句:“而今北地户口不下两千万,陈卿觉得多久会翻一番?”“总要三四十年。”陈诚说道。
“三四十年并不长。”邵树德说道:“三四十年后,北地其实尚可维持。甚至七八十年后,也没问题。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朕总要想得长远一些。而今新朝肇建,勃勃生机,数十万将士横扫四方,未逢敌手。不趁此时多屯点地,更待何时?”
其实,这本就是邵树德真正的想法。
大夏有安定了二十年、人口不断增长的关西,有恢复了十年、人烟渐有起色的河南,还有保存了大部分精华的河北,这既是实力,也是烦恼。
武力和国力,很多时候没法兼得。
唐太宗有武力,但没国力,没法以千余万唐人强吃数百万人口的高句丽,于是只能迁移。明万历有国力,但没武力,于是成就了老奴萨尔浒之战的传奇,辽东失控。
马尔萨斯陷阱的威胁,需要更多的资源来对冲,不然他的王朝会比其他朝代更早内爆。所以,邵树德决定更深入一层,趁着他掌握着历朝历代开国以来最强国力的时候,横扫四方,多占土地。正如他一直在趁着成本低的时候大修宫城一样,过了开国初期,很多事情就办不了了,或者即便办下来,也成本激增。
“另者,朕意欲控制草原,若无辽东在手,只有阴山,你觉得怎样?”邵树德又问道。“如失一臂。”陈诚叹道。
“前唐之营州、安东都护府,多在辽南海边,地虽沃壤,然饱受北边辽泽之契丹、奚人的骚扰。朕在辽泽置七圣州,屏蔽营州、安东府、沈州等地的威胁,故得以放心开垦,百姓安居乐业。”邵树德说道:“又,大鲜卑山横亘南北,将永安宫、七圣州与西边的草原隔绝开来,此为一天然屏障。但七圣州和永安宫想要长期维持,必须背靠一个稳定的钱粮基地,就是渤海国了。”
渤海是一个半山半平原的国家。说来也挺有意思,其国南部多山区,但却偏寒冷,生活着不少内迁的“***真”,但纬度更高的兴凯湖平原,因为种种原因,气候相对温暖湿润,农业、渔业、畜牧业都更发达一些,这从后世考古遗迹就能看得出来—渤海国的城址分布,兴凯湖平原、绥芬河谷地明显更多一些。
但兴凯湖平原往北、往西,则是野蛮的“生女真”,这是一大威胁。渤海国当年将都城北迁,其实也是本着“天子守国门”的政策,勇气可谓上佳。
而这些生女真,或者说黑水靺鞨,其实也是大夏将来面临的威胁。别看人家现在顺服,但时移世易,很难说的。
辽国初年,哪个生女真头领敢不跳舞?但末年的时候,阿骨打就不跳了。
“再说回方才的事。”邵树德说道:“朕想要提前圈下一大片地,无论是辽东还是南方朕都要。开国时便有如此多户口的王朝,古来少之。如果这都不敢尝试,朕还打什么仗?干脆回家带孩子算了。”
“陛下深谋远虑,臣不及也。”陈诚拱了拱手,道。邵端奉在一旁面色凝重地听着。
这种大战略方面的事情,他半懂不懂,但感觉很厉害。同时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原来自己的封地护圣州,只是辽东、辽西的屏障啊。
想及此处,稍稍有些失落。
第十五章 抚慰与安排
建极八年五月初三,邵树德经捧圣州龙化县,抵达了忠圣州。忠圣州领一县,曰静蕃县。
静蕃县并非去年大战中的静蕃寨,而是新设的县份,只是借了一个名字罢了。忠圣州有五万人左右,以契丹为主,奚人其次,另有少量渤海、汉儿、鞑靼人。
该州尚未分封出去,理蕃院派了官员在此打理各种事务。邵树德带着三干宫廷卫士、五千余银鞍直抵达州城的时候,居然看到这些官员悄悄松了一口气。
“李主簿何故如此惧怕?”邵树德看着尚未完工的城墙,问道。
“李主簿”名为李严,本在营州为官,后调入理蕃院系统,担任主簿,又被派到忠圣州来处理民政事务。
“回陛下。”李严答道:“忠圣州有近万户百姓,除缘城开垦的渤海、汉儿之外,其余皆是逐水草而居的部落之民。部落之制,本就有头人、酋豪,而今互不统属,故相安无事。臣所担心者,部落无主,久之便会互相吞并,形成大患。”
“可有苗头?”邵树德问道。
“尚未有此苗头。”李严回道:“臣所忧者乃将来之事。”邵树德点了点头。
其实,契丹八部的草场早就被他划得七零八落了。
罨古只、辖底二人各领一块,七圣州一块,永安宫一块,另有少部分被划入了营州、濡州境内,分得十分细碎。
正如耕地是中原百姓的生产资料一样,草场就是草原牧人的生产资料。划分得越细,单个实力就越弱小。实力越弱小,就越难以反抗。
但还是要有居安思危的概念。
如果天降猛人,一统七圣州、永安宫及两个小契丹部落,朝廷就不得不发大兵征讨,花费甚多。
而要减少这个可能,就要严防死守七圣州内部,尽量让其原子化,不能出现武力、威望远超同侪的猛人。
李严所担忧的其实就是这个事。忠圣州现在连个主人都没有,这就给了很多人不该有的野心—大位空悬,岂不是我有机会?这么想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契丹人刚逢大败,短时间内不至于有人作乱,不过卿所忧之事,却也是事实。”邵树德皱着眉头,慢慢踱步。
因为风俗、文化和生产模式的不同,七圣州说起来和黔中的牂阿蛮、昆明部落,五管的蛮、俚差不多,本质上都是世袭土官统治。
他们注重血统,上下等级森严。比起此时中原的风气,犯上作乱的可能性要小多了。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
西谢蛮是怎么变成西赵蛮的?赵君道作为下属,可不就犯上作乱,抢了谢龙羽后人的土官位置么?
再近一点,还有乾符年间杨端趁势而起,意欲抢夺统治了播州四代人的罗氏家族基业这种事。
但整体来说,还是偏少的。统治结构比较稳固,奴隶生来就是奴隶,贵族生来就是贵族,洗牌的机会相对较少。
但正如中原那句老话,“尊位不可久虚,万机不可久旷。”你要断绝那些部落实力派的念想,让他们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当上大夏郡王。
想到此节,邵树德觉得捧圣郡王府、奉圣郡王府的组建速度要加快了。王府暂先设在北平或洛阳,捧圣州、奉圣州的契丹大小头人们定期入京,让他们知道谁才是主人。
但这有七个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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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边,月理朵带着女儿耶律质古在河畔散步。
五月的辽泽百草竞发,春光烂漫,处处洋溢着芬芳的味道—呃,或许还有牛羊粪便散发出的异味。河对岸,余庐睹姑、萧重衰母女正在采摘野花。她们与月理朵母女对视了一下,又很快移开了视线。河畔还聚集了一些牧人,看到月理朵和
余庐睹姑时,纷纷拜倒行礼。
见小姑子不说话,月理朵叹了口气,说道:“都起来吧,最近过得可好?”
她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肚子根本隐藏不住。她也没打算藏,就大大方方站在那里,看着所有人。在场的都是有点身份的酋豪,没人傻到认为月理朵怀的是阿保机的孩子,只可能是无上可汗的种。这对有些人来说感觉很耻辱,但对刚刚经历失败的大部分人而言,似乎也没什么。草原就是这么弱肉强食,若打败阿保机的不是邵树德,而是耶律辖底,他一样会把这个侄媳妇给娶了。
“月理朵,我们日子还过得下去,就是对前途有些担忧。”“阿保机会不会回来?”
“迭剌部被分得七零八落,很多人下落不明,是不是死了?”“罨古只、辖底到底怎么想的?他们会不会站出来?”
“现在有哪个地方可以跑?”......
林林总总一大堆问题。余庐睹姑听得眉头直挑,用审视的眼神看着月理朵,心中暗暗窃喜。
这骚蹄子,以往在部落里都是不怒自威、一本正经的模样,让很多人顶礼膜拜。现在么,居然那么会魅惑圣人。再这么下去,圣人怕是都要与她一起过夜了。
“七圣州之建置,不容更改。”月理朵说道:“迭刺部已是过眼云烟,不可能再出现了。败了就是败了,自古以来,草原上的部落旋起旋灭。迭刺部存在一百多年,消失了也很寻常。从今往后,只有各个氏族,没有部落了。”
此话一出,尽皆默然。
月理朵这话,肯定不是大家想听的。但也是实话,让人直面血淋淋的事实,肯定不太好受。
“忠圣州四面皆是夏土,能往哪逃?”月理朵又道:“你们其实无需过分担忧。辽泽的天还是那么蓝,水还是那么甘甜,每个氏族都有自己的草场和牛羊,好好过日子就行。无上可汗起于阴山,跟着他的党项、回鹘部落日渐兴盛,他们有漂亮的衣服穿,有酒喝,有肉奶吃。勇猛善战的儿郎,许多都当了官。这样的日子,需要担忧吗?”
“真的没人能站出来吗?”“月理朵要不你·····"
“阿保机真的一去不回了吗?”众人不死心,继续追问。
月理朵遥遥看向北方,摇了摇头,道:“罨古只和辖底,今年或会与阿保机开战。大夏数十万禁军,那排山倒海的阵势,你们也见过了···...”
“阿保机来了又能如何?”月理朵轻轻抚摸着隆起的小腹,道:“只有羞辱罢了······”氏族酋豪们顿时唉声叹气。
耶律质古听了,眼圈也有些红。
她转过身去,不想再看这些人,不意却迎来了河对岸表姐萧重衰冷漠的眼神。“走吧。”月理朵扯了扯女儿,道。
安抚契丹人心,在护圣州、捧圣州的时候,她已经做过了。接下来去到别的羁縻州,大概还要继续。她没有选择,更没有必要继续与契丹八部纠缠不清。
没有人知道,当邵树德拉着她一起登高校阅大夏禁军,看着那些杀气腾腾的武夫,听着他们山呼海啸的欢呼时,她浑身战栗,已然湿了。
与阿保机一起生下的三个孩子,现在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月理朵温柔地抚摸着腹中孕育的生命,信步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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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五,邵树德抵达了迎圣州,暂歇两日。
迎圣州领一县,即双辽县,户口与忠圣州差不多,五万出头。邵树德在此接见了北上的沙陀三部酋豪。
沙陀人是去年九月以后东进的,大部屯于营州。为此,七县鸡飞狗跳,大肆征发百姓,与沙陀牧民一起抢割干草,同时提供了一部分粮食,让他们安然度过了冬天。
不过即便如此,牛羊依然有所损失,瞟也掉得很厉害,今年势必要到渤海好好找补找补了。
“沙陀二十万众,本属三部,朕会给你们找三个好牧场。”邵树德拉着史建瑭说道:“今已寻得一处。”
说着,他让人拿来地图,指着鄚颉府西侧、大鲜卑山以东某地,道:“此处有去岁逃散的些许契丹部落,也有靺鞨人,你带沙陀部去征服他们,为朕修一宫殿,就叫永和宫。从今往后,你部就在此放牧,为朕监视黑水靺鞨诸部。”
邵树德手指的地方大致在后世吉林省白城市镇赉县一带,离礼圣州不远,是一处非常优良的牧场。除了气候稍冷之外,就草场质地而言,并不输他们原本的牧场,甚至更好。
“臣遵旨。”史建瑭没有二话,立刻应下了。
见他答应得这么干脆,邵树德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沙陀三部是义兄临终前托付给他的,如今他却想让这个部落来为他戍边。
威望未著,恩惠不显,可乎?
“不会让你们白忙活的。苦寒之地,确实也有些辛苦。”邵树德说道:“朕会令人拨毛布二十万匹、杂畜三十万头,交予你部。朕的奴部,不会亏待的。侍卫亲军的升迁机会并不比禁军少,以后你便知晓了。”
由奴部丁壮组成的侍卫亲军去年没参战,今年出动了。
除洪源宫调拨了数千丁壮前往沙州布防外,其余各宫选调两万人东行,统归符存审节制,已然快到T。
沙陀部是三部中实力最强大的一部,差不多有十万人远超萨葛、安庆二部。他们去永和宫,当能保得那一片的太平。
“臣谢陛下隆恩。”史建瑭说道。
其实略微有些遗憾。在他看来,沙陀三部已经不是纯粹的游牧部落了,尤其是在吸收了大量粟特人之后,他们种地、经商、冶铁的本事也不赖。
就史建瑭本人而言,他也更喜欢中原的花花世界,更喜欢过汉人的生活,而不是当什么牧人。
“胡思乱想什么呢?”邵树德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小情绪,笑道:“永和宫宫监是流官,并非世袭土官。卿乃大将,朕还要委以重任的,先去永和宫干个几年,待时机成熟,便可回京。”
史建瑭暗暗松了口气,立刻道:“臣遵旨。”
“替朕盯着点黑水靺鞨。”邵树德说道:“这些人野性难驯,恐不服王化,将来说不定是个麻烦,你多上点心。”
永和宫的位置在辽国时叫泰州,是契丹人与野女真的交界线。
渤海国被契丹攻灭后,北边诸府崩溃,黑水靺鞨趁机扩张,蚕食渤海北部领土,拓展生存空间。
这些人降叛不定,十分难缠。契丹人学渤海故智,在这里修建边墙堡寨,阻遏女真南下,泰州便是其中一个相当重要的据点。
在邵树德的打算中,原则上对黑水靺鞨实施羁縻统治,但也需要留驻兵力看守。禁军不可能在此驻防了,那么就需要像沙陀三部这样的编外力量填补空缺。
他现在把话挑明了,永和宫没别的任务,就是死盯着黑水靺鞨,不要让他们的势力南下,威胁到辽东道的核心区域。
“若有人敢作乱,臣定将其杀得片甲不留。”史建瑭一听有立功的机会,立刻应道。
“无需如此。”邵树德哈哈大笑,道:“前唐之时,黑水靺鞨屡屡遣使入贡,非常恭顺。你消灭了他们,当地还会起来别的什么部族。杀是杀不完的,令其恭顺即可。”
第十六章 小心行事
五月十八日,邵树德启程前往仙州。
渤海的战争尚未正式开始,江西的战争却已落下帷幕。淮军兵分两路,二攻江西。
一路从宣歙出发,势如破竹,饶州兵大败,弃城而逃。一路自长江入鄱阳湖,攻江州。
江州防御使周德威在城外玩了一把花活:先用赢兵主动进攻淮军,不敌败走,淮人追击,周德威率主力六千人设伏,半渡而击,大破淮人,斩首近五千级。
击败这一路淮人后,趁胜东进。江西各路兵马十余万也汇集而来,攻打饶州。淮人士气已堕,遂退回宣歙。
周德威也是个狠人,当场与危全讽等人火拼,痛击友军,抢先拿下了饶州。
战事进行到这个份上,要说完全结束了也不对。因为危全讽、危仔昌等人明显没有死心,钟匡时也一再要求周德威将饶州交出,更大的战争风险还在酝酿之中。
邵树德在马车上摊开地图,仔细研究。
良久之后,下令:以李嗣源为饶州防御使,率部南下,增援江西战场。靠周德威手下那八千人,显然有些应付不了了。
不过他们二人是平级,不设主将。怎么配合,自己商量着办。
“朕早年起兵时,本钱少,输不大起。”邵树德说道:“现在么也就那回事。”
邵树德军事生涯中,唯一一场不能输的战斗,就是西征宥州拓跋氏。这场若输,即便能回到夏州,说不定也要被人借了脑袋。
再往后,他的容错性就逐渐增大,形势已经没那么紧迫了。
真要次次搏命,输一场就完蛋,那说明你必然要败,不可能赢,怎么折腾都没用,那还是趁早跑路吧。
说完,他从菩萨奴胸前抽出另一份军报,闻了闻后,哈哈一笑,慢慢看了起来。菩萨奴腰很细,但臀很大,坐在车内,几乎将质古、重衰两个侄女挤到了角落里。月理朵看了一眼姐姐,见她面色微红,感觉已经完全被驯服了。
昨日入帐,菩萨奴正与圣人在一起,她甚至听到“含住!不许吐!”之类的话,足见圣人对她的信任已经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堂堂契丹贵人、头下军州城主,私底下是这么一副模样,若让各部酋豪们知道了,怕是再没人还能对耶律氏、述律氏保持敬畏。
播州方向,杨端举兵叛乱,扼守险要地形,与王师对抗。关键时刻,罗太汪带着几个部落从背后偷袭,杨端气得吐血,大败而逃。
蜀军、蛮兵将播州城团团围住,连番猛攻。杨氏覆灭,已不可避免。
蜀地叛乱基本也平定了。
段凝亲自领兵,于成都近郊大败贼人,俘斩万余。随后追亡逐北,动作十分迅速,甚至没等到龙骧军南下就完事了。
陈诚在军报上写了批注,建议将段凝调回,邵树德许之。
立下了战功,有了威望的人,确实不适宜继续留在蜀地,虽然北边的龙剑诸州一直有禁军镇守。
这次叛乱,也给朝廷敲响了警钟。蜀地多年战乱,百姓困苦不堪,还要支持王师在黔中征讨,所费甚多。另者,朝廷已经连续三年在蜀中搜刮锦缎、铜钱、茶叶之类较为轻便的财货北运,以养洛阳禁军,稍稍有些过火了。
叛军中很多人本来就是蜀兵,若非实在不满,以他们并不算桀骜的本性,何至于此?如果再持续发生这种事情,正在黔中奋战的胜捷军估计也会士气大损。
所以,邵树德下令蜀中给复两年,缓一口气。沙州那边的局势也稳定下来了。
赵王邵嗣武亲至,总督各路兵马,追着回鹘人打,小胜数场。但敌人其实并未有多大损伤,只是看到夏军不断增兵,不太好抢了,于是主动撤退。
“高昌回鹘,朕将来定要将其连根拔起。这些年来,坏了联多少好事了?”邵树德舒服地枕在余庐諸姑的大腿上,说道:“在平定南方之后,朕就着手西征。这一次,朕要亲自去高昌,执其君长问罪。”
月理朵怀孕之后,有些嗜睡,这会刚有点迷迷糊糊,听到邵树德这句话后,陡然睁大了眼睛。
邵树德哂笑。月理朵根本就不像女人,对军国大事和权力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但邵树德知道,她确实是女人,包容得他很舒服。以至于在诊断出怀孕前,形状已经被彻底重塑完毕。
“陛下,西征之事,让禁军大将领兵即可。他们打了几十年仗了,熟稔军事,何必亲自劳碌呢?”余庐睹姑轻轻按摩着邵树德头部,劝道。
“你不懂。”邵树德叹道。
打卡这种事情,能对你说吗?西域陷蕃百余年,在此时的人看来或许不怎么样。可在后世之人看来谁能想到,自唐失去西域后,一直要到清朝才能再夺回来呢?
差不多一千年的时间,历史给中国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再者,关西也有些年没去转转了。
当年认识的父老乡亲还有几个在世?小时候的玩伴还在吗?
绣娘过得还好吗?
黑渠两岸的果园,还那么茂密吗?贺兰山的旧宅,还能看到豹子吗?横山的夏天,还那么凉爽吗?
黄河,还是那般气势雄浑吗?
太多回忆了,他想在死前去看一看。这是朕的江山!
不是充话费送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一刀一枪拼下来的,一定要去看看。“陛下······”菩萨奴也有些忧心。
“臀奴,你这么关心朕,朕很开心。”邵树德笑道:“无事,朕还能活五百年。”一马车的契丹女人,各具风情,她们的富贵荣辱,确实都绑在邵树德身上。但这些事情,又怎么可能在乎她们的想法。
男人,还能被玩物给羁绊了?
“陛下······”车外传来储慎平的呼唤:“有沈州使者至。”“什么事?”邵树德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问道。
“沈州兴辽县已找到六处汉代古矿洞。”储慎平答道。“让使者过来。”邵树德坐起身,吩咐道。
******
礼圣州西北百余里的草原上,两军厮杀不休。阿保机站在山坡上,将整个战场尽收眼底。
亲军是能打的大鹘军、小鹘军也很勇猛,还不到一个时辰,就将贼人冲杀得溃不成军。山脚下又响起了一阵角声。
耶律羽之带着精选的五千壮士,换上了体力充足的战马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冲了上去。阿保机知道,他胸中憋着一股气。
他的父亲偶思在北楼战死。
他未过门的新娘萧重衰被邵贼掳走,听说现在是个舞娘。他的兄长曷鲁连战连败,意志消沉。
他还是个少年,不该承受这些。
前几日,阿保机听雷部贵人向他抱怨,羽之终日饮酒,还醉打新妇。阿保机重重斥责了羽之。
这种事,在以前或许算不了什么。可现在不一样,契丹新败,需要着意拉拢웹人,乌古人,千万不能把关系搞僵了。
耶律羽之应该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化悲愤为力量,带着五千壮士一路冲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勇不可当。
生力军的加入直接奠定了胜局。
契丹人追亡逐北,大杀特杀,契—呃,也是契丹人纷纷坠马,死伤无数。还有数百人没逃掉,被围在一处小高地上,破口大骂。
“跪地乞求大汗原谅者,可不死。”包围圈外的大鹘军士卒来回奔驰,用契丹语喊道。“降了!降了!”
“大汗莫
要怪我,我也是被逼的。”
“迭里特已经做了夏国的官,我们不从就得死啊。”
“我降了,饶了我吧。”
瓦解军心的战术很奏效,只一小会,便有三百余人冲下了高地,口呼愿降。涅刺站在高地上,目瞪口呆。
良久之后,他突然神经质般地笑了起来,道:“阿保机,收手吧。你没机会的。”阿保机远远听着,眉头一皱。
“你有多少人?夏国有多少人?夏主压根就没把你放在眼里,他正调集兵马围攻渤海呢。你敢去吗?”涅刺笑个不停,眼泪都快出来了。
“契丹故地被划分了七个州,各有官吏。如今还人心不稳,你敢去吗?提醒你一句,你越晚去,机会越小。因为你最爱的月理朵正在帮夏主抚慰人心啊,哈哈哈!”
“夏主吃着你的牛羊,睡着你的妻女,驱使你的奴隶去打仗,你怎么想啊?”“你没机会了,真的没机会了。如果现在投降,可能还会不—呃!”
说着说着,涅刺跪倒在地,口中插着一支长箭。挣扎了一会后,终于不动了。
耶律羽之下了马,带着千余人冲了上来。涅剌的部众毫无斗志,纷纷投降。
羽之快步上前,提着一杆狼牙棒,照着涅刺的脑袋狠狠砸下。一下、两下、三下······
直到砸得稀巴烂,他才稍稍止歇,大口喘着粗气。涅剌,罨古只的外甥,死了。
“大汗······””海里来到了阿保机身旁,询问道:“罨古只没多少人,不如冲一把,抢了就跑?”“也好。”阿保机点了点头,把目光投向东南方高耸的山岭。
山岭那边,就是契丹故地了。他的土地被人抢走了。
他的部众还在被人奴役。月理朵还在受苦。
但阿保机是理智的,他压下了翻涌的情绪,补充了一句:“不要和夏人硬碰硬。能抢则抢,不能抢则走。保护好我们的草场和部众,别让夏人找到。他们在明,我们在暗,小心行事,就不会吃亏。”
第十七章 “五年平辽”
礼圣州镇安县城头,韩知古冷笑连连。
作为理蕃院主簿、礼圣州长史,韩知古深知自己已经没有后路,同时也舍弃了任何羞愧之心,面对契丹人的各种嘲讽、谩骂,他泰然自若,处变不惊,颇有唾面自干的风范。
礼圣州是有兵的,大概千余人,以大夏“退休返聘”的禁军老卒、郓州院新兵以及不愿当府兵的大同、清塞二军士卒为主。
韩知古以他们为根基,又征召了各个氏族丁壮万余人,在镇安县内外戍守—镇安县,就是原来的北楼,是礼圣州唯一的属县。
至于老弱妇孺和牛羊,早就已经趁夜向东转移了—这是在更北边放牧的契丹罨古只部用鲜血传递来的消息。
罨古只与辖底花费了很大代价,打探到了阿保机的牧场所在,于是兴冲冲地集兵过去。没想到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被人发现之后,痛打一顿。
辖底跑得快,率先溜了,损失不大。
罨古只就脱了一层皮,外甥被围,生死不知,部众死伤数千,实力大损。
消息传回来之后,韩知古当机立断,立刻组织人手,转移老弱妇孺和牛羊,同时征发丁壮,修筑营寨,牢牢钉在礼圣州这边,准备拖住敌人,争取时间—只要他们还在,阿保机就没有办法肆意劫掠,除非他不顾虑后路。
在刚刚下令转移的时候,不是没人反对。这才五月下旬,经历了一个冬天,牛羊刚刚吃了几口鲜嫩的牧草,缓过一点劲来,养了点膘,你就又要长途跋涉,不考虑牧民们的心情吗?
但韩知古的态度十分坚决。从中原过来的武夫也支持他,去年刚刚惨败的部落酋豪们不敢硬顶,捏着鼻子同意了。
这还不算,韩知古见他们不情不愿,动作拖拉,还亲自前去督促,口吻严厉,态度强硬,最终在敌人来袭前成功撤退,并遮掩好了痕迹。
现在么,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舍不得坛坛罐罐,最终结果就是失去全部。
“贼人骂得越凶,越说明他们胆怯。”韩知古转过身来,看着身后诸多氏族的头领,说道:“阿保机,丧家之犬也。圣人已至扶余,铁林、天德、佑国、落雁、侍卫亲军次第集结,精兵不下十万,借阿保机几个胆子也不敢过来。柔州行营数万大军又虎视眈眈,阿保机拿什么来打?尔等有家有业,既已归顺朝廷,就不要想东想西了。记住,切勿自误!”
“不敢!不敢!”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纷纷应道。韩知古冷哼一声,不再多说。
他知道,礼圣州的主要军事力量还是降人,以述律、楮特及奚人为主。
在这种关键时刻,你必须支棱起来,越强硬越好。人就是这么贱,你好言好语,着意安抚、拉拢,反倒让人心中长草,举棋不定。你强硬一些,把后果讲清楚了,这些刚经历过失败的人短时间内是不太敢反的。
当然,其中还有个度的把握,并不简单,一切全靠临场发挥。韩知古其实做得不错,准确把握住了契丹头人们纠结的心理,避免了一场混乱。
“鸣—”吹角之声连连。
聚集在城外的契丹骑兵越来越多,守军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渐渐平静了下来。退休返聘的大夏禁军还是靠谱的。
他们的存在,极大安抚了人心。契丹人没有攻坚的决心和能力,他们也怕一旦死伤惨重,自己先崩了。
这就是麻杆打狼两头怕,比烂!
“待到晚间,派人出城传讯。分两批走,一批向西,经仪坤州去寻梁都头,一批向东,去扶余府禀报圣人。”见契丹人没有主动攻城的意思,韩知古放下了心,吩咐了几句后,便下了城头。
接下来,他还要督促部分留守的百姓赶制箭矢,准备修补城墙的
材料—万一契丹人想不开,真的攻城了呢?有备无患总是对的。
同时,他也在努力分析如今的局势。
阿保机的南下,充其量只能算是劫掠。他应该没有与夏军决战的勇气,也就只能骚扰一下,捞点好处就撤。
圣人也是将他看扁了。只征发了部分营州蕃兵在草原上游荡,作为大军侧翼的遮护力量。再加上七圣州本身的驻兵,只要没有出现大面积叛乱,阿保机就没有任何机会。
相反,如果他犯点错的话,就可能被柔州行营咬住,再吃一次大亏。
吃亏之后,如果处置不当,或者损失太大的话,阿保机匆匆捏合的契丹残部、乌古、雷人的联盟,将又一次土崩瓦解,不复为患。
“我本是月理朵的媵臣,自该向月理朵效忠。我没有任何对不起阿保机的地方······”韩知古努力做着心理建设,心情平静,迈开大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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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的时候,邵树德抵达了仙州理所扶余县,这将是他阶段性的驻跸之所。
也就在此时,他收到了七圣州及永安宫传来的消息,于是询问了一下月理朵的意见。“陛下,阿保机南下,只是劫掠罢了。”月理朵说道。
“为何这么想?”邵树德问道。
“阿保机现在急需胜利来挽回威望,但又承受不了失败。”月理朵分析道:“因此,他一定会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战场走势,一旦见到王师主力,就会闻风而遁。反正这会他应该已经占了点便宜了,就此撤兵也能交代得过去。”
“你真是看透了阿保机这个人。”邵树德叹道:“你若为男儿,海里什么的早就没位置了,都得靠边站。”
说完,他不再关注这个方向,找来陈诚、赵光逢等人,一边巡视仙州郊野,一边谈些沈州开发的事情—辽东道转运使张全义、仙州刺史韩从允也在场。
老张的工作能力没的说,那是顶呱呱的,邵树德很满意。因此,他让随驾服侍的储氏留在城中,不再露面,虽然老张可能一点都不介意。
张全义对仙州的开发主要集中在扶余县。去岁入冬之后,组织人手加固城池,修建了很多牲畜栏,同时清点各地物资,互通有无。
辽东有个特点,因为道路、水库等基础设施奇烂无比,夏天降雨较多,经常爆发洪水,淹没道路,因此下雪后的冬季其实承担了不少的运输任务。
这种奇怪的状态甚至一直持续到了伪满洲国时期。春天翻浆期到来后,道路泥泞,夏天又屡屡爆发洪水,因此干脆等到土地冻得坚硬之后再大肆运输—马车、牛车、雪橇、爬犁,有什么用什么,天然河道成了高速公路,比驿道还平整,也是一大奇景。
张全义清点各地物资后,不辞辛劳,组织人手转运。同时又整顿了各地驿站,甚至连渤海国时期的狗爬犁驿站都仔细考察了,试图重建,恢复运营。
开春之后,组织百姓进行春耕,这会已经下种,长出了春苗,看着就很喜人。
“陛下,扶余县本有耕地六百余顷,皆已下播。又有闲田千余顷,已播种三百顷。”张全义介绍道:“种的都是糜子,明年臣会让人试着种一些小麦。如果小麦不行,那就种黑麦。臣来之前,就让人从参州运了一批黑麦种子过来,挑的个大粒圆的种。司农寺也会运一批新培育的种子过来,大概七月到······"
张全义的介绍主要集中在农事上。看得出来,他很熟悉这些事情。
“扶余才这么点人,要种千顷地,忙得过来吗?”邵树德问道。
“陛下,昔年吐蕃人如何种青稞的,奚人便怎么种糜子。”张全义回道。邵树德懂了。
吐蕃人种粮食撒下种子后就不管了。
反正土地极多,广种薄收便是。平时放牧,八月秋收时男女老少齐上阵,突击抢收一把,能收多少是多少,一切随缘。
他们也不指望靠这些粮食活着,作为放牧所得的补充即可。你别说,对很多部落而言,这样做其实挺合理的。既比单纯放牧活得更滋润,收入更多,又比单纯种地抗风险能力更强,毕竟有两个收入来源。“农事你看着办,朕信你。”邵树德说道:“干得好了朕又何吝爵赏?”
张全义一听,满面红光。
他知道,文官想得爵位是非常困难的。即便是个县男,也要花费无数心血争取,多半还争不到。圣人既然开了这个口,那么老张家的机会就很大了,焉能不喜?
邵树德继续在田间闲逛着,随手拿起一把泥土,仔细看看。好地啊,要把大自然的馈赠积极利用上。
“府兵可已开始分地?”邵树德又问道。
“已经开始,三月以来,已分了两千余人,建了三个折冲府。此事由秦王督办,臣只是配合。”张全义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又叹道:“人不太够啊。”
天下武夫何其多也!要安排的府兵又何其多也!由此导致的问题就是部曲不够。
虽说大夏不是奴隶制,府兵的部曲也不是奴隶,而是庄客、佃户。但事实上,他们就是农奴。
法律上废除了农奴,难道就没有农奴了吗?沙俄告诉你不可能。大夏为了安置武夫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产生了一大批事实上的农奴。
没人愿意当农奴。
去年击破契丹、渤海,占领沈、仙、瑕、桓等州后,这些新得之地上的渤海、奚、契丹、高句丽、粟特等各族百姓,基本都成了农奴,发给各个府兵当部曲。
但还是远远不够。邵树德甚至都要从中原想办法了,发配一批犯人,鼓励家属跟随,同时再把叛乱的魏博、西川、陇右等地的百姓强迁过来,作为府兵部曲安置。
甚至于,战场上抓获的俘虏,也全家迁移,想尽一切办法补充人口。武夫实在太他娘的多了!
他翻阅典籍,得知七百万人口的北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有约4.8万府兵。如今他要安排多少?不下十万!
仔细算一算的话,好家伙,全渤海国的人贬为奴隶才够用。但这势必会引起动乱,导致东北局势迟迟不得安定。而动乱又会损失人口,加剧局势的恶化。如何操作,完全看官吏的水平了。
张全义,他行吗?
“沈州发现汉矿洞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给朕说说,怎么考虑的。”邵树德决定不再纠结这个事情,转而问起了开矿之事。
其实在后世的时候,就发现过鞍山一带的古矿洞,一共六处。最早的矿洞据说是秦代的,汉代最多。矿洞旁边,还发现了唐朝开凿的古井,矿洞内部,还见到了辽代的瓷器。可见自秦以来,这些矿洞的开发就没断过。
至于规模为何一直没上去呢?其实也很简单。东北地区的文明发展有一个十分恶劣的诅咒:人口周期性清零。
司马懿屠辽东,唐内迁高句丽人口,这两次都导致了辽东社会、经济的崩溃。
司马懿杀人固然不用多说,唐代迁的可是高句丽“上户”,也就是官员、文人、商徒、手工业者等等,基本上成功令其退化成蒙昧状态。
辽、金两代好不容易发展起来了,东北有了几百万人口,蒙古人又来了,杀戮一空。元朝后期,辽东人口渐丰,然后又迎来了残酷的王朝末日,辽东十室九空,千里无人烟。明末,又是一场残酷的杀戮,然后满清大举入关,关外又是一片荒芜。
这种人口周期性清零的事情,对一地的社会发展真的很伤
,屡屡打断文明进程,甚至还大踏步倒退,能发展起来就有鬼了。
“陛下,缺人。”张全义回答得言简意赅。“如果有人呢?”邵树德问道。
“还得等等。”张全义说道:“等粮食稳定收获个一两年,有了点积蓄,局势也稳定下来后,方可开矿冶铁。”
“你是稳重的。”邵树德笑道:“其实,辽东盛产肉、鱼、皮子、山野货、木头,很不错了。如果有充足的人力,确实可以成为一块富饶之地。”
“陛下,辽东最值钱的是土地。”张全义说道:“数千里沃壤,每年收获的粮食是海量,细水长流之下,什么都比不了。”
“张卿果是干才,一下就抓住了重点。”邵树德说道:“好好干,让朕也开开眼,看看辽东的地能打多少粮食。”
“陛下,只要能稳定个五年,辽东当可自给自足。”张全义满怀信心地说道。五年平辽?邵树德哑然失笑。
张全义的话其实是有前置条件的。“稳定”、“安定”,纵观历史,大多数时候其实是一种奢侈品,也是有能力的国家所提供的主要服务内容。
辽东安不安定,全看这次打渤海打得如何了。
各军基本已经就位,都是精兵强将,士气高昂。渤海内部,其实也有人愿意投靠,优势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