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契丹兴废(给盟主无言以度加更)
静蕃寨之外,聚集的契丹兵越来越多,其中就包括不少步卒。
契丹步兵,基本上是阿保机一手建立的。最开始以汉人为主,后来加入了部分渤海人、奚人。
高家兄弟叛逃一事给了契丹上下重重一击,国内对汉人的不信任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但阿保机力排众议,为很多汉官、汉将、汉兵担保,力挺他们渡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日,直到痕德堇可汗病逝,阿保机选上大汗。
现在的契丹步军,以奚人为主。而奚人确实非常擅长步战,他们居住的环境以山地草场居多,本身又穷,会骑马的人多,但有马的人少,故阿保机大量招募奚人充当步兵,为他攻城拔寨。
四天前阿保机与释鲁商议,决定将让奚人下马步战,不惜伤亡,彻底拔掉夏人北上的钉子,遏制住他们的势头。
释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稍稍思索后便答应了下来。
其实他之前也用过这招,但蚁附攻城之法,委实太过骇人,伤亡极大。连攻一整天,都没能拿下蛤蟪寨,最后无奈撤退,士气低落。
阿保机不死心,还想试一试,那就试吧,他已经麻木了。
“伯父,何必灰心丧气呢?”悠远辽阔的草原之上,阿保机笑道:“纵然不成,咱们大不了撤退,夏人追便追了,又能如何?再往北追一千里?他们会饿死的。届时反倒是我们的机会了,一举歼灭他们的主力。”
释鲁知道侄子这是在安慰自己,勉强笑了笑。
突然之间,他又想到了儿子滑哥。
以前他很痛恨这个孽子,但过了这么久,厌恶、痛恨之类的情绪淡了不少。据抓获的夏军俘虏所言,滑哥现在是昌平汤丞,大小是个官,且已经与花姑成婚,还有了孩子。
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滑哥能安静地生活下去,他觉得还不错。眼下半残老命一条,就帮侄儿最后一程吧,看看能不能绝地翻盘。
“阿保机,仪坤州已经被夏人夺占了。曷鲁六万大军,前后损失不下万人,东撤之后,有鞑靼、乌古、霫人不辞而别,眼下所剩不过三万,他们那边,真不打算关注一下?”释鲁问道。
“曷鲁欲在东面伏击夏人,我觉得有些过于冒险。”阿保机说道:“他断定夏人要去攻遥辇可汗城,那是契丹八部的核心,听起来似乎如此,但万一夏人没去呢?另外,我亦已遣人绕道往北楼一行。夏人既已突入山东,或会往攻西楼、越王城……”
说到这里,他扭头看了一眼伯父。
“无妨。”释鲁笑了笑,道:“我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越王城没了就没了。只要契丹还在,将来咱们还可以建第二座、第三座越王城。”
阿保机有些感动,举头望苍天,半晌后长吐了一口浊气,继续说道:“夏人若至西楼,保不齐便会知道北楼的消息。”
“北楼应无多少人知道。”释鲁说道。
阿保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但还是有风险。我已经下令,牲畜养完膘后,便向西北方向行,往霫人故地而去,暂避一下。”
霫人是契丹的附庸部族,在契丹八部的西北方放牧,近年来被迁移了不少南下,与夏人反复厮杀,损失不小,空出了不少地盘,正好给契丹腾出地方。
草原上的转移,靠的就是保密,不能走漏丝毫风声。北楼已经不太安全了,还是尽早转移为妙。
“你的思虑一贯周全。”释鲁赞许道。
其实,他已经看出来了。侄子南下抄截粮道这段时间,虽然缴获甚多,杀伤很大,但已经失了信心。
面对夏人步步为营的策略,伯侄二人想不出任何应对的办法。一贯自信的侄儿,已然没太多信心打下去了。他们正在商议的攻势,已经是最后一搏。契丹八部的兴废,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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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三日,静蕃寨以北的茫茫草原之上,一场规模庞大的祭祀仪式正在进行。
萨满们手持利刃,挨个捅入被牢牢绑缚着的“祭品”的胸膛,取出心尖之血,取悦神灵。
奥姑,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在有野蛮的人祭风俗的草原部落里,她们手上的人命可不少,虽然她们并不认为自己杀的是“人”,有的甚至还认为自己很善良,因为她经常施舍部落里的穷困牧人,为他人瞧病,为牧草的荣枯乞求上苍。
不要用现代的道德来要求她们,这是毫无意义的。
“啊!”惨叫声此起彼伏。
奴隶们操着各自部族的语言,大声咒骂。
事已至此,他们都知道自己活不了,此时不惮于用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契丹。诅咒他们被夏人杀得七零八落,全家死绝,永世不得超生,妻女被霸占,夜夜哭泣,被迫为仇人生儿育女。
萨满们面无表情,再恶毒的话她们都听过了,心底起不了任何一丝波澜。
老迈的撒剌只手握尖刀,在奴隶恐惧的目光中步步靠近。
奴隶使劲吸气,用尽全身力气往后收腹,嘴里不停哀求,涕泪横流。
撒剌只丝毫不为所动,稳稳地将尖刀划下,“呼啦啦”一大坨东西流了出来,腥气冲天。
奴隶的咒骂被惨叫打断,片刻后又转而咒骂,但人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撒剌只嘴里念念有词,然后走到青牛白马面前,轻抚其背,状似倾听。
阿保机、释鲁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
撒剌只停止了倾听,转过身来,道:“此番出兵,大胜!”
原野中瞬间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
阿保机、释鲁相视一笑。他们不太信这些,但有人信就行。
汉人兵法云:“夫战,勇气也。”
士气高昂的状态下,战斗力倍增,确实可以多上几分胜算。
“杀牛宰羊,饱餐之后,出兵攻寨!”阿保机下令道。
牧人们立刻忙活了起来,喜气洋洋。
牛羊是草原人最宝贵的财产,一年四季的生计全仰赖于此。如果不是病死、老死、摔死、冻死之类,断断舍不得吃的,更何况大部分牛羊并不属于普通牧人,他们根本无权处置。
此时头人下令,那就不用客气了,敞开来吃就行。即便后面打仗死球了,做个饱死鬼也是好的。
阿保机悄悄离开了热闹的营地,亲自带人抵近夏人的营地,仔细侦察。
散落野外的游骑还在卖弄着技艺,捉对厮杀。看到大群装备精良的契丹骑兵靠近后,他们立刻舍弃了对手,拍马飞奔回营,契丹游骑则跟在后面,骑弓连射,畅快追杀。
“几天时间,营地就大变样。”阿保机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汉人是属什么的,这么会修城寨?”
静蕃寨西南面、东南面各自立起了一个小营寨,军旗高高飘扬,城内一丝喧哗也无,秩序井然。
阿保机知道,万胜黄头军抵达后,这三座营寨内的守军加起来已经突破了一万。
万余人啊,有把握吃下吗?吃下之后,一定可以让夏人士气重挫吧?
“咚咚咚……”战鼓擂响了,数百夏骑突然冲出了静蕃寨。
他们远远下马,手持长槊、步弓,满脸无惧,大声挑衅。
阿保机的身后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他伸手止住了,道:“别急,明日就来攻城。”
说完,深深地看了三个呈品字形排列的军寨,上马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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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七年六月二十四日,艳阳高照,东南风轻拂。
一大早,契丹大军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充塞了整个战场。
有那么一瞬间,阿保机感觉到了久违的万丈豪情。
男人就该这样,骑最烈的马,统率最强大的军队,玩最美丽的女人,杀得敌人人头滚滚,让他们不敢反抗,尽皆跪地臣服。
阿保机哈哈大笑,在风中意气昂扬。
“邵树德无胆,不敢与我捉对厮杀。”阿保机抽出了腰间宝剑,道:“可惜了。若能擒杀此贼,便将其头颅斩下,做成酒器,送给月理朵。”
酋豪们亦笑。
有人打趣道:“听闻邵贼年已五十,怕是连弓都拉不动了。”
“他若愿献出折皇后,拜阿保机为父,割地称臣,或可饶他一命。”
“没说的,先把这几个鸟寨拔下,挫一挫夏人的锐气。然后杀到和龙宫,擒住邵贼。”
“听夏俘所言,奥姑也在和龙宫……”
“啪!”这人被扇了一个耳光,顿时知道说错了话,悻悻闭嘴。
“动手!”阿保机策马回了本阵,下令道。
苍凉的牛角声响彻大地,仿佛在唤醒远古的战争巨兽。
不一会儿,两万余步卒排着整齐的方阵,在草原上列定。
各色旗帜铺天盖地,骁勇的儿郎士气饱满。
“契丹兴废,在此一举!”阿保机心中默念。
“最后一次攻势了。此番若不成,便不成了。”耶律释鲁心中暗叹。
“青牛白马的子孙,杀!”
“契丹誓不为奴,杀!”
“杀!杀!杀!”
激昂的战鼓声中,灰色的兵线如同狂风巨浪一般拍向营寨,直欲将其吞没。
攻城战,开始了。
第七十四章 一举失败
如果说草原军事文化,与中原最大的差别在哪里的话,大概就是对于土地的态度了。
在中原传统认知中,“丧师”与“失地”经常被联系在一起。土地是生产资料,上面附着着人民、技术和财富,你失去了土地,就意味着你失去了这些东西。
但草原人对土地似乎没有那么看重。虽然也有你家草场、我家牧场之类的简单区分,但程度上的差别太大了。不信?鞑靼人持续了百余年的西迁正在进行中,至今没中断,他们在面对安全威胁的时候,果断舍弃了旧牧场,向西寻找新草场。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草原上的土地太多了,人太少了,草场资源没那么宝贵,上面的附着物价值不大,舍弃时心理压力不大。
而这种随时迁移、经常舍弃的态度,也很容易使得草原部族的积累被阶段性清空,毕竟定居下来才更容易诞生文明。
体现到战场之上,就是军事技术的巨大差别。
契丹人的步兵,真的不太会攻城,这是万胜黄头军军使石君立的第一感觉。
战鼓声中,他们一窝蜂地冲了上来,看似气势汹汹,但也就只有那一股子气罢了。
“射!”营寨不高,寨墙也不厚,墙顶甚至站不了太多人,但此起彼伏的步弓齐射,依旧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黑矟军的人呢?怎么不来守营?”李从珂怒问道。
他手持步弓,挨个点名,而且专挑身着铁甲的契丹军校点名。
强弓大箭,射得又快又急,直追面门,不一会儿就造成了可观的杀伤。
或许,这也是他满腔傲气的来源。他才二十三岁,但箭术却比三十三岁的老兵还强,战场上凭本事说话,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李从珂很行。他抬手一箭,一名正在组织人手填壕沟的契丹军校惨叫着落入沟内,尸体与沙袋混在一起,成了填平壕沟的材料。
当然栽落壕沟的并不止他一人。
在守军密集的箭矢打击下,扛着沙袋冲向壕沟的契丹人大面积栽倒。有人直接倒进了壕沟之中,有人倒在了外面。
后续冲来的契丹兵扔完沙袋后,在酋豪的威逼下,将那些中箭倒地的连人带沙袋一起扔进壕沟。
有人只是受伤,并未死去,落在壕沟内哭求哀求,但迎接他的只有如雨点般落下的沙袋。
人,很快就被埋在了最底下,成了耗材的一部分。
壕沟填平之后,契丹人士气大振。他们忍受着伤亡,快步冲到了壕墙前。
一些人举着大盾遮护,一些人则开始破坏壕墙。
寨墙上的守军几乎要笑出声来。
守城、攻城战,这么多年来,他们首次遇到这么笨的敌人。什么趁手的工具都没有,器械车辆一概皆无。这还是攻营垒呢,如果攻城池,他们要怎么办?
没有丝毫犹豫,守军的士气也大振,拼命拉弓,趁机大量杀伤敌人。
契丹方面也组织了一批射手,在大盾掩护下靠近,与寨墙上的人对射。
双方不断有人伤亡,不断惨叫倒地,但仔细算一算伤亡比,契丹人应该会有触目惊心的感觉。
阿保机也在后方皱眉看着。
别看战前的军事动员进行得很成功,但气势鼓起来容易,消退也很快。战场上的一切,终究是要靠成果说话。
“已经伤亡千余人了。”海里在一旁惊叹道。
一千人的死伤,对于草原上的骑射手们来说,平时很难看到,除非是部落间的生死之战。但真正展开汉人的征战模式时,伤亡却以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速度攀升。
这样的仗要是多打几次,契丹八部还存在吗?幸好这会消耗的多是奚人。
壕墙被破坏了几个大口子,奚人扛着木梯冲了上去,如蚂蚁般往上爬。
确实是蚂蚁,卑微的蚂蚁——
夏兵站在寨墙上,手持长槊捅来捅去,爬梯的奚人一个接一个落到地上。
还有人手执刀斧,连连挥斩,扒住墙头的奚人惨叫声惊天动地。破碎的手指与他一起栽落墙下,被铁签、铁蒺藜穿刺而死。
攻城战,就是如此残酷、如此血腥!
恼羞成怒的奚人在外围放了一通箭,夏兵的尸体也扑簌簌滚落下来。但很快又换了一拨人上寨墙,万胜黄头军的武士头就这么铁——拼命嘛,乱世之中的武夫,谁还不是一路拼过来的?
第一波攻势很快就力竭了,契丹人如潮水般退下。而就在此时,营寨大门轰然大开,黑矟军的武士策马奔出,一部分人下马警戒,一部分人手持器械,追着契丹溃兵的屁股猛砍,肆意制造着伤亡。
契丹骑兵也出动了。气急败坏的他们直冲出城的黑矟军,试图掩护己方步队撤回。
阿保机暗叹一声,不想看下去了。
释鲁则面无表情,似乎早有预料——确实,在此之前,他已经尝试攻打过蛤蟪戍了,碰了个头破血流。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因为眼下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侄儿要攻下静蕃寨,让他试吧,尝试过后,知道不能力敌,也就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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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日白天,契丹人前后攻了三次,均没有任何成效。
入夜之后,他们又从西、东两个方向进攻,这是他们白天没有尝试过的地方。结果更坏,他们遭到了另外两个营寨守军的夜袭,死伤惨重。
当然夏兵也没落着好。出营勇是勇了,但风险也是巨大的,李从璋就被契丹人围住了,力战之后始得脱,但损失了六七百人之多。
整个夜晚,契丹人发起了四次攻势,全部以失败告终,当二十五日的晨曦在东方亮起时,阿保机不得不认真考虑,继续死磕下去有无用处了?
释鲁看了一下憔悴无比的侄子,暗叹原来一个人在不同阶段,形象变化会这么多。
曾经的阿保机,年少有为,率军征讨四方。
打室韦人,拓地数百里,逼得室韦部落要么臣服,要么远走他乡换草场。
打鞑靼人,逼得他们加快了西迁的步伐,远离契丹八部的威胁。
打乌古人,逼得他们内部分裂,至少一半以上的氏族臣服——乌古部的牧场,在今呼伦湖一带。
霫人、六部奚及其他一些零散部落,更是成为契丹的奴隶。
就连海东盛国渤海,也被撕咬下了很大一块,岌岌可危。阿保机曾经笑言,他要在数年内吞下渤海西京,到鸭绿江边钓鱼。
那个时候的侄子,威风凛凛,光彩耀眼,每个人看到他,都恨不得顶礼膜拜。
但这才过了几年,阿保机就是这么一副焦虑、消沉、憔悴的模样,信心也不是很足了,章法也有些乱了,似乎再也找不回往日的感觉了。
到底是契丹八部的日渐强大,让阿保机赶上了,进而成就了他,还是阿保机成就了契丹八部呢?或许都有吧。
“阿保机,西南方那个寨子,守将李从璋负伤,眼下兵数不足两千,或可试一试。”释鲁突然说道。
阿保机闻言心下一动,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不用了。”
释鲁有些不忍,侄子受到的打击看样子不小。
不过,阿保机却是勉强一笑,道:“我已经想明白了,契丹确实没有与夏国正面相抗的实力。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释鲁似乎知道阿保机的选择,叹息着问道。
“跑!向北跑!有多远跑多远!”阿保机痛苦地说道:“跑得远远的,跑到夏人的补给线超过两千里,再也支撑不起,再没兴趣对契丹动手了。届时我会遣使入朝,奉表称臣。夏人若不愿追,或会答应,如唐初故事。”
释鲁沉默片刻,突然问了一句:“阿保机,你可知夏人此番为何以步军为主力?”
“他们的骑兵不适合草原征战,故以步军为主。”阿保机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但刚说完,却下意识皱起了眉头,似有所觉。
释鲁摇了摇头,道:“恐怕没这么简单。此事,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特别是匣马葛从鄚颉府传回消息后,我恍然大悟。”
阿保机几乎在同一时间想到了,惨笑道:“邵树德好胃口!好气魄!”
竟然出兵之前就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可笑渤海还出兵助纣为虐,接下来大难临头的就是你们了。
“所以——”释鲁叹了口气,上前搂住了侄儿的肩膀,道:“撤吧。从匀德实、帖剌兄弟开始修筑城池、耕种糜子、冶炼铁器开始,至今不过三代人,便有了如今偌大的局面。如今保存实力要紧,只要契丹八部还在,大不了再花三代人时间强大起来。而且,夏人走后,我们还可以回来,牧场没有长脚,它跑不掉。甚至于,接下来夏人如果攻伐渤海,咱们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伯父,你是说……”阿保机心中一动。
释鲁轻轻颔首,道:“已是六月下旬了,再过两个月,天气转寒,夏人仓促退兵,一片混乱,这不是天赐良机么?”
唐人有诗云“胡天八月即飞雪”,虽然不是每年八月都飞雪,但进入深秋后,天气变得恶劣是肯定的。夏人可不一定能适应草原的苦寒气候,霜一打,雪一下,寒风一吹,十几万兵马匆匆离去,正适合契丹轻骑追击。
“伯父老成持重,才华远胜于我。”阿保机真心实意地说道。
如果不是老了,伯父可能会创下比我更大的成绩吧?生不逢时,说的就是伯父这类人吧。
“大汗、于越。”海里、欲稳二人突然走了进来,欲稳神色焦急,大张着嘴巴,正欲说些什么。
海里不动声色地拉了拉他的手,道:“大汗,曷鲁从遥辇城传来消息,与夏人数次大战,均不利,请大汗速速撤兵相助,迟恐西楼、越王城皆为贼人所克。”
阿保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释鲁却脸色急变,只见他用探询的目光看向海里,海里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曷鲁不是这样的人,这也不是他能说得出口的话。”阿保机发现了海里的小动作,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十分苍白,只见他问道:“可是曷鲁已全军覆没?又或者是,夏人根本没去遥辇可汗城?”
欲稳看了看阿保机,又看了看海里,不知道该怎么说。
海里沉默。
“北楼还安全吗?”阿保机压抑住心底的焦急,问道。
欲稳一把甩脱了海里的手,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瞒?有什么好瞒的?”
说罢,看向阿保机,道:“大汗,数日之前,夏人便突袭了浑河左近的牧场。各部猝不及防,损失惨重。北楼什么样,暂不知晓,或不太乐观。”
阿保机的身形摇摇欲坠。
他关心部众和牛羊,同样也关心月理朵。作为契丹最耀眼的天才、八部可汗,三十六岁的他至今没纳妾,只有月理朵一个女人,已经足以说明很多事了。
“撤!”他一刻也不想多待了,下令道。
欲稳得令,转身离开。
阿保机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胳膊,道:“我来安排撤退次序,不能乱来。”
海里、释鲁几乎在同时松了一口气。
为人主者,任何时刻都不能乱了方寸,不能意气用事、感情用事。底下人把命运交到你手上,是让你谋定而后动的,而不是感情用事,坑害了所有人。
阿保机,总算还没昏了头。
第七十五章 仓皇
契丹上层已经议定了撤离的细节,但以奚人、汉儿、渤海等为主的步兵集团,依然在进攻夏人的营寨。
尤其是主将负伤的东南寨,更是发起了极为猛烈的攻势,以至于静蕃主寨的马嗣勋、石君立二人不得不遣兵出营救援,然后遭到等待已久的鞑靼、乌古、室韦骑兵突击,双方于野地里大战,战事极为激烈。
阿保机站在一座高台上,默默看着已趋白热化的战场。
虽然相隔甚远,但他似乎能清晰地听到双方战士的呐喊声、咒骂声和惨叫声。战马奔驰,箭如雨下。
刀斧长槊,脚不旋踵。
双方都展现出了令人惊叹的勇气,一条条人命以飞快的速度消逝在微风之中。“走了!”阿保机感慨一声,神伤无比。
在他的命令之下,奚、罾、契丹骑兵纵马前出,接替了久战不果的鞑靼、乌古等部。死命冲杀、勇不可当的李从珂也带着浑身是伤的两千步骑退回了营寨。
耶律霞里恨恨地看了一眼东南寨,夏兵依然稳稳地守在那里,只是不再出击了。
“这仗打得!唉!”在骑兵的掩护下,他无奈地下令步军退兵,收容整顿一番后,带上车帐,缓缓北去。
而就在此时,南方的天际边,出现了大团烟尘。契丹人撤退的速度陡然加快了起来。
“击鼓聚兵!”马嗣勋、石君立二人几乎同时大喊。
“他妈的,终于想起我们这些前锋了!”马嗣勋看着南方的烟尘,又笑又骂。
石君立终于感觉到,老马可能真不是故意找他的茬,这厮是什么人都骂,也是了得。
“石将军万胜黄头军勇则勇矣,然一路以来,屡战顽敌,伤亡颇大,今还能战否?”马嗣勋突然问道。“要你管!”李从珂推了这厮一把,冷笑道:“万胜黄头军即便只剩下最后一人,亦敢冲杀。”
马嗣勋被推了一把,倒也不恼,反笑道:“可惜你们腿短,不行!”
说完,转身就走,带着两千名整装待发的黑稍军武士,道:“劳烦万胜黄头军守营。军资重地,万勿轻忽。”
不一会儿,营门大开,两千骑鱼贯而出,稍稍整队之后,一路向北追击。
马嗣勋是个胆大心细的人,同时也很了解战场形势。若说契丹一开始的撤退,还很有章法的话,那么在看到南边出现大股烟尘,援军将至的时候,肯定会出现一丝慌乱,这就是他们的机会。
也就是说,他们无需和意志坚定的契丹人交战,只需不断施加压力,崩断契丹人心中最后一根弦,让他们自己溃乱即可。
而有组织的大军一溃,那就和猪羊没什么区别。人自争先,以邻为壑,兴不起任何一丝抵抗的念头,他们可轻松缀在后面,收割战果。
两千骑不紧不慢地上前,果然有一队契丹骑兵前来阻截。黑稍军武士丝毫不惧,奔到近处之后,纷纷下马,举起上好弦的步弓,挽弓便射。
重箭呼啦啦打过去,当场射翻了数十人。
契丹人心中焦急,慌忙散开。有心离去,却又畏惧军法,但不跑的话,南边的烟尘已经越来越近,显然有夏国骑兵追杀而来,他们还能安然脱身么?
这种矛盾的思想体现到行止上,便是走不敢走,留又留得很勉强,战意不足,士气低下,远远兜着圈子,射着软绵绵的箭。
马嗣勋心中大定,一声招呼,挑了三百人上马,挺着步槊,直朝契丹人冲去。契丹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分散到两边,想用骑弓解决他们。
马嗣勋又让人下马,拈弓搭箭,重箭扑簌簌打了过去,又是十余骑落马。还有人挺着步槊,在阵前大声挑衅,激契丹人过来一战。
断后的契丹骑兵气急败坏,这伙人胆子怎么这般大?步兵挑衅骑兵就很离谱了,结果这边跑了,那边的步兵还骑着马追过来挑衅。
嗯,他们不知道另外一个时空的七百余年后,有一支叫八旗的部队,他们的骑马步兵就喜欢追着蒙古骑兵,下马后用步弓将他们射得人仰马翻。
训练充分的步兵,打这些牧民一般的孱弱骑兵,还不是手拿把攥?
契丹人绕着马嗣勋的两千人转了一圈,拿他们毫无办法,相反又被步弓干下来十余骑。眼见着那边的夏骑越来越近了,他们失去了耐心,在头人的招呼下,掉头向北,扬长而去。
“上马,追!”马嗣勋大笑着吩咐道。
两千步卒翻身上马,大声呼喝,撵着契丹人的屁股高声喊杀。
这一次,契丹人没再停下来阻止他们,反而加快了速度,利用己方轻便的优势,一路奔逃。
而他们的溃逃,自然也引起了其他部族的紧张。随着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急,契丹人心中最后一根弦终于崩断,有马的、没马的纷纷逃窜,大军失去了建制。此刻便是神仙降世,怕是也很难把他们组织起来了。
马嗣勋立功心切,带着两千人风驰电掣一般,一路上放过那些丢弃车帐,散得四处都是的契丹步兵,专心搜罗马匹、食水,四处寻找阿保机、释鲁、欲稳等头面人物的所在,试图立下奇功。
只可惜,他的运气不太好,一直追了两天,抵达龙化州城下时,也未见到阿保机的踪影。
恼怒之下,也有了几分清醒,知道有些事得看缘分,命中无此缘,便不能强求。于是带着两千士卒下马,只一通鼓的工夫,便攀上了龙化州的城头,破入城中。
城内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力量。一则精兵强将已被征走,溃散在了野地里,一则人心惶惶之下,头面人物早已逃之天天,剩下的人,你能指望他们什么?在看到黑稍军将士入城之时,便一哄而散,将城池拱手相让。
“在此休整一晚,明日去遥辇城。”马嗣勋下令道。
既然抓不到阿保机了,那么就以攻城略地为第一目标。战后叙功之时,这些都是再硬扎不过的功劳了,可比空口白话说“击败某某”有力多了。
六月二十八日,天雄军都游奕使王建及带着五千骑兵抵达了龙化州,见到留守此地的五百黑稍军士卒后,大叹晦气。
当场给归他节制的横野军都游奕使高佑卿下令,带两千横野军骑卒西进,攻取密云县—或许都不用攻取了,用收取二字更为恰当。
“将军,契丹大败,诸部皆溃,而今当勇猛精进,尽可能搜罗马匹,寻找贼酋踪迹,不要给其缓过劲来的机会。”天雄军判官李愚建议道:“听闻黑稍军去遥辇城了,南楼、紫蒙多半被其一一攻取。而契丹衙帐那边,营州蕃兵已在与贼人激战,败之不难。咱们可能没什么好处捞了。”
“用你说?”王建及瞪了他一眼,道:“一路北上,丢个万胜黄头军当替死鬼先锋,本以为其会大挫,正好由我等顶上去,可谁知这帮小子挺能打,生生让契丹崩掉了大牙。而今其实没什么功劳可取了,契丹人如果一心要跑,咱们其实很难追的。你说说,如今还有何处可去?”
李愚想了想,道:“将军若想碰碰运气的话,不妨去北楼。”
“北楼不是已为铁骑军攻夺么?我去那边作甚?难不成恭喜他们,巴结梁汉颙?”王建及不悦道。“将军。”李愚正色道:“铁骑军是击败贼将耶律曷鲁之后,方才挺进辽泽的。耶律曷鲁如今在哪?”“未见踪影。”王建及说道。
“耶律释鲁、阿保机伯侄二人仓皇南顾,遗落于野的车账、牛羊数不胜数,那么多人要吃要喝,汇合耶律曷鲁部是唯一的选择,只有曷鲁他们还带着大批牛羊随军,可获得补给。”李愚继续分析道:“汇合之后,以阿保机的性子,必然想着前往北楼,试图夺回部落老弱妇孺、牛羊马驼,不然的话,契丹此番损失大矣,几十年内翻不了身。”
“北楼已为我军所克,阿保机有那么傻,一头撞过去?”王建及不信。
“阿保机不知道。”李愚说道:“他的妻儿皆在北楼若不去看一眼,甘心吗?”王建及心中踌躇。
按照他的计划,是要继续向北,搜寻其他老弱的踪迹,将其俘获的—这可比单纯俘虏契丹兵丁的功劳大多了。
但听李愚这么一说,似乎还有俘虏阿保机的可能?不免有所心动。但此去北楼其实还是很远的。
草原骑兵追击战,不是你想象中那么一路狂飙。事实上,马儿一天最多跑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就要放牧休息。
即便一人双马,第一天追一百里,第二天就只能走七十里,第三天撑死跑五十里,第四天你若还想追,马儿要踢你,它跑不动了。这就是长期行军,骑兵没有步兵速度快的原因。1
若想速度快,就只能换马。
他们这几千骑,临时加强了战马,此时有马万余匹,高佑卿带走了四千,还剩不足万匹。
“走,去把黑矟军的马匹夺了。”王建及下令道:“再去野外找一找,看一看有没有契丹溃兵,抢一些马回来。***黑稍军,一路上到处抢马,想独吞所有功劳啊。”
李愚捋须而笑。草原之上,马意味着行军速度,意味着战功,属于战略资源,谁又舍得留给别人呢?
追击释鲁、阿保机伯侄,也是尽尽人事罢了。就算追不到又如何?经此一败,契丹几十年内缓不过气来。若再想办法对他们斩尽杀绝,阿保机纵然逃脱,怕是也只能远走他乡了,他舍得吗?
第七十六章 北上与北上
七月很快到来,辽泽依然绿草如茵,水波荡漾。
随着契丹主力大军的仓皇撤退,契丹衙帐、遥辇可汗城、南楼、东楼、龙化州、紫蒙县、密云县等城池一一陷落。
这些个契丹城镇,基本没有经历大战就被轻松攻取。
唯一坚持时间较长的,大概也就密云县。高佑卿率横野军骑兵至此,契丹不降。直到金刀军一部抵达,两日拔之。
遥辇可汗城甚至只坚持了一天,就在黑稍军及城内倒戈的渤海、汉兵的夹击下,为王师攻破。
而在此之前,仪坤州、西楼、越王城、北楼亦被攻取,契丹人持续了三代人的从游牧转向半定居的努力,直接被一次清空。
而无法走向定居的话,契丹的强大就只是一句空话。
七月初三,阿保机带着已不足十万的残兵败将,抵达了浑河左近。越往北走,他的心越往下沉。
西楼和越王城没了,他早有预料。抵达之后,夏人果然从城内冲了出来,三千余飞龙军就敢耀武扬威。
遥辇敌刺率军前出,将其击退,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阿保机没敢与他们多作纠缠。即便夺回越王城和西楼又能如何?契丹如今已经守不了城了,这里只有一些被荒废的耕地,一旦定居下来耕作,夏人再打过来,就只能束手就擒。
离开西楼后大军继续北上。
一路之上,每天都有人逃走,不知去向。甚至还有人发动叛乱,被镇压之后,军心更加涣散。
阿保机怀疑八部丁壮还能不能打?他现在什么人都不敢信,只死死攥着可汗亲军、大鹘、小鹘二军一万多人,这是他手头的精锐,也是赖以镇压各方的利器。
前往北楼的道路也不顺利,夏人越来越多,厮杀一日多过一日。如果说飞龙、金刀二军还无法对他们造成巨大的威胁,那么铁骑军就很讨厌了。
阿保机曾经调集精锐与他们大战,将铁骑军打痛之后,他们确实不敢正面厮杀了,但依然没有退去,如同苍蝇一样死死跟着。
如此种种,令他失去了耐心。
“曷鲁,你遣人来报,说夏人围了北楼,但方才拷讯俘虏,北楼分明一天就破了,这个事为什么不说?”
“牛羊呢?人呢?咱们随军牛羊不多了,还没有女人,以后怎么过日子?”
“曷鲁,这次真是你的错。你判断夏人要去通辇城,想要伏击。结果除了满嘴沙子外,你吃到了什么?”
“我不管夏人如何知道北楼的,但现在北楼没了,牛羊没了,人也没了,都去哪了?”“走吧,不要等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夏人还在后面追呢。”
各部头人们火气很大,纷纷指责曷鲁。
曷鲁百口莫辩,他的亲随、部下们也涨红着脸,羞愧难当。
“夏人若来,我带自己的兀鲁思顶上去,哪怕全部战死,也绝不逃跑。男儿说话算话,够了吗?”曷鲁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众人,问道。
“你死有什么用?你死了,能让牛羊、丁口回来吗?”
“别和他吵了,夏人一定把人丁和牛羊都转移了。我遣人四处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我们来晚了,当初就不该打,直接撤到北边,夏人能追多远?有那工夫,他们不如去抢渤海国。”“其实已经追了挺远了。这帮人,真狠啊,唉。”
众人吵吵嚷嚷,争论不休。
阿保机却恍若未闻,他定定地看着北楼。
城头上站满了紧张的夏兵,那应是飞龙军吧?难怪北楼很快就被攻破了。
夏人大规模列编骑马步兵,委实是一桩创举。骑战虽然不行,但数百里奔袭后,下马步战,攻城拔寨,无所不克。
有这些人在,从今往后,契丹很难筑城了。即便修好,也会被他们的骑马步兵攻克。
这个认知,让阿保机心中更加无奈。他一直认为,如果不能定居下来,契丹八部是没有未来的。就像那草原上旋起旋落的部族,称雄一时,最终烟消云散。
回鹘那么强大的帝国,地控万里,控弦之士不下百万,结果被几万黠嘎斯人偷袭王庭,直接灭国。这就是游牧帝国的悲剧,一点韧性都没有,可以胜很多次但有时候一次失败,就导致了消亡。
要筑城,要种田,要耕牧结合,这样才会富裕起来,才会有韧性。
他还想创制契丹文字,建立体制、法典,这些都必须定居下来才能做到。如今,到哪里去寻这么一处地方呢?
“大汗。”海里悄悄靠近。
阿保机回过神来,问道:“何事?”
“迭刺带着自己的部丁跑了。”海里低声说道。“迭刺”是耶律迭剌,阿保机的亲弟弟。
阿保机麻木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现在逃跑的人太多了,每天都有。而他们逃跑的目的是什么,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向夏人投降。其实他可以理解,完全看不到获胜的希望,前途一片灰暗,家人很可能也被夏人逮住了,不降作甚?就连他自己······
方才他亲自审讯俘虏,得到了一个令他万念俱灰的消息:月理朵和三个孩儿,早已被夏人转移走了,不知去向。
好吧,其实是知道的,猜都能猜得出来,和龙宫嘛。但那又如何?再向南打,杀回营州,解救妻儿?有那么一瞬间,阿保机自己都想投降了。
他太爱月理朵了,这个草原上的精灵的一颦一笑,都让他回味无穷,是枯燥冗长的军旅生涯中难得的一抹亮色。
他担心月理朵不开心,都没敢纳妾。他在月理朵出生的地方修建了仪坤州。
他为月理朵一手组建的属珊军提供武器装备,把最好的奴隶划拨给她。他为月理朵做了太多事······
“走吧。”他叹了口气。
月理朵不见了,属珊军也投降了夏人,每一件事都让他难受万分,直欲发狂。但他不能这样。
他是契丹八部的大汗,责任重大。有那么多人誓死跟随着他,即便连番失败也不离不弃,他又何忍辜负他们呢?
“去哪里?”海里问道。
“联络撒剌和匣马葛,咱们向北。”阿保机只给出了一个含糊的回答。事实上他也不清楚该去哪,只是下意识觉得,该汇合另外两路人马。
他们加起来有五万骑、二十万老弱妇孺,还有他们急需的牛羊马驼。而且匣马葛最近大掠渤海,收获颇丰,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海里默默点了点头。
其实吧,那两路加起来也不如北楼这一路重要。二十多万老弱妇孺、数百万牲畜,堪称契丹的精华。但被夏人这么一突袭,大部落入敌手。
这两日多方打听,得知有一部分放牧地较远的氏族偷偷跑了,往乌古部的草场而去,还有一部分奔往霸人故地。但这些人加起来也不过五万余众,听闻夏人抓了十来万,那么还有约五万人散于各处,惶恐不知所依。
见到大汗亲至后,一些人带着牛羊来投,但终究只是少数。更多人可能还没得到消息,这些人不收拢起来,有点可惜了。
“留几百人下来,悄悄收拢族人。”似是知道海里的想法,阿保机吩咐道:“此地不宜久留,趁若夏人追兵还没赶来,走吧。”
“大汗,扶余尹刘仁恭既不降夏,也不来归,你看······”海里又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阿保机摇了摇头,道:“我量其必死,等着看吧。”说罢,策马而去。临走之前,看了眼耶律曷鲁。
曷鲁红着眼睛,重重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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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七年七月初四,邵树德在银鞍直、飞熊军的护卫下,离开和龙宫北上,前往南楼。浩浩荡荡的大军出现在了草原上,银盔银甲,威势喧天,夸耀着新征服者的武勇。
北伐契丹这一战,历时约五十天,根据各部上报的数据,挤一挤水分后,大概斩首近四万级,俘三万多人—俘虏人数还在快速增加中。
以上都是契丹丁壮,也就是俗称的“兵”。
至于老弱妇孺则已突破二十万,牛羊马驼近三百万。
保守估计这一战打掉了契丹一半的实力—军事意义上不足,但经济上的摧毁则超过一半。
契丹八部奋三世之余烈,结果落得这么一个惨淡的下场,也是无奈。这是硬实力方面的差距,没有办法,也怪不了谁。
战争打赢之后,后面的事情往往更重要。
草原上的战争,不同于中原内地。他们滑不留手,能跑,会躲,你很难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那么善后就很重要了。
唐贞观二年(628),太宗发兵攻突厥。众突厥部落纷纷来投,充当带路党,唐蕃合兵十多万,共同征讨颉利可汗。两年后,阴山之战获胜,突厥灭亡,降者逾十万。
但突厥人死光了吗?并没有。事实上突厥亡国,九成以上的突厥人还在,草原厮杀,你很难消灭多少人,因为他们会迁移、会跑路。
随后又出现后突厥,拥众数十万,屡降屡叛。
邵树德以史为鉴,觉得要好好处置一番。不然的话,焉知不会出现“后契丹”?更何况,如今契丹八部的可汗耶律亿还没死呢。
七月二十,他抵达了龙化州,在此停留数日,接见降顺的诸部酋豪。
第七十七章 招慰与安排
“耶律辖底拜见陛下。”龙化州外的水泽边,以耶律辖底为首的十余契丹酋豪,恭恭敬敬跪拜在地。辖底其实已经投降好一阵子了。
作为契丹八部夷离堇,他很可怜。实际掌权不过数月时间,而且还面临着于越耶律释鲁的掣肘,真实权力小得可怜。等到痕德堇可汗病逝,阿保机上台之后,他更是被完全边缘化了,影响力一跌再跌,成了无足轻重的存在。
这次战争,辖底领了一路偏师,却只有万把人,武器奇缺,人员也不怎么样,可想而知什么都做不了。前阵子在东路被邵承节狠狠地教训了一番,全军大溃之后干脆降了,一了百了。
“契丹部民都逃哪去了,你可知晓?”邵树德坐在地毯上,随手喝着茶,漫不经心地问道。
辖底之前一直在默默观察邵树德。心中暗自惊叹,五十岁的人了,一点看不出衰老颓废的模样,权力果然是最能让男人兴奋的东西。邵圣掩有大半个天下,麾下精兵猛将多不胜数,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与之相比,他、释鲁、偶思、罨古只等人,都该退场了。
“陛下,释鲁等人一直防着老夫,我的兀鲁思去了鄭颉府,如今却不知在何处。”辖底回道。他确实所知甚少,作为夷离堇,干到这份上属实丢人。
匣马葛带了一批人去鄚颉府,但那是很多天前的事了,如今在哪里,他也不清楚。
“既然你有人跟着匣马葛去了鄭颉府,便想办法联络一下。不成也无需自责,阿保机、释鲁丧家之犬,料也翻不起大浪来。”邵树德说道。
“是。”辖底应道。
圣人话是这么说,但他可不能这般理解,这事还是得上心。
余庐睹姑端来了点心。她已怀孕四个多月,小腹比较明显了,不太方便,女儿萧重衰接过碟子,跪在地上,一一放在邵树德身前。
“一起坐下吃点吧。”邵树德伸了伸手,对辖底说道。“谢陛下隆恩。”耶律辖底盘膝坐下。
他的儿子迭里特站在身后,看着邵树德身边的两个女人,心情十分之复杂。听闻这已经是奥姑怀上的第三个孩子了······
奥姑何等身份!草原牧人便是多看一眼都觉得亵渎,见到奥姑之时,多恭敬跪地。可夏主却一点都不怜惜,掳去不过三年多时间,就怀了三胎,仿佛生育工具一般。1迭里特不敢多想,默默站在旁边。
“听闻耶律偶思在北楼战死了,其子曷鲁、羽之溃奔。帖刺一系的部民,你可能招抚?”邵树德轻抚着萧重衰的脸,问道。
十五岁的青春少女乖顺地靠近了一些,让圣人摸得更舒服。
如果没有战争的话,大概她十三岁那年就会嫁给耶律羽之了—事实上两家已经定下了婚事。
如今她是圣人身边一件消遣用的“物品”,时不时跳舞娱乐圣人,时不时服侍包容圣人,仅此而已。
哪个好?她不知道,事实上她没有选择。
“陛下方得大胜,此时正适合招抚。”辖底说道。
他这话,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虽然他现在十分想知道圣人会怎么安排契丹八部,更想知道他在其中的地位。
“草原是草原,中原是中原,朕不会随意干涉。”邵树德说道。
听了这句话,辖底心中一喜。圣人果然雄才伟略,知道草原无法直接统治,不乱来。而这,不这就有了他们家的机会了么?
“君可为山西招抚使,前去招抚散落于各处之氏族。”邵树德说道:“若有人举族来降,无需怀疑,令其径来营州即可。”
“臣遵旨。”辖底喜滋滋地应道。
“山西”,应该是大鲜卑山以西,那里是雷人和乌古人的地盘,多为契丹八部附庸。既然有山西招抚使,那么应该还有山东招抚使,辖底不关心另外一人是谁了,反正他已经得了好处,这里可操作的空间太大了。
“好生做事,去吧。”谈完这件事,邵树德挥了挥手,道。耶律辖底父子恭敬离去。
他们走后,接下来又是十余贵人一一前来觐见。他们先拜邵树德,又对余庐睹姑恭敬行礼,口中说着歌功颂德的话。
邵树德耐着性子与他们扯犊子,安抚一番后,令他们率部至南楼集结,听候圣命。
“陛下,阿保机虽然远走,但还有可能回来,八部空出来的牧场,总要有人占着。”余庐睹姑小心翼翼地说道。
邵树德这次没有打她。或许是当着外人面不合适,或许是她说的有道理。只见他思索了一会后,道:“陈侍郎。”
“臣在。”陈诚走近。
“李延龄没有随驾,这事就你来办吧。”邵树德说道:“着洪源、榆林、沃阳、仙游、长夏五宫,抽调六千户东行至仪坤州,再从契丹八部俘虏中挑选四千户并入,计一万户。此万户为朕之奴部就在仪坤州放牧,兼且修建永安富。六部所缺之人丁,挑选六千户俘虏补上。不要选奚人之类,径选契丹即可。”
奚人之类的契丹附庸,好统治,没必要作为奴部。“臣遵旨。”陈诚应下。
“其他地方,你觉得该如何安排?”邵树德问道。
“陛下,奉圣郡王四岁了,身体康健,聪颖过人······”陈诚说道。
“十五郎还小,不能就藩。”邵树德摆了摆手,道:“不过,确实可以提前派人打理草场了。”
奉圣郡王邵知终,生母阿史德氏,生于建极四年八月,即将在洛阳接受正统的皇家教育,现在确实不能就藩。不过奉圣郡王府已经组建了一部分,有些上进心比较足的经学生愿意随郡王出塞。对他们而言,既然在内地顶多当个小吏,还不如去草原搏一搏,如果能当上王府主簿、录事、参军事之类的有品级流官,也是不错的。
“拟旨,将越王城、西楼并为奉圣州,由王府司马柯余暂代刺史之职。”邵树德说道。
柯余是营州通定县令,前阵子主动应募奉圣郡王府的官职,被录用了。其实竞争者极少,他这一搏也被很多人嘲笑。但仔细想想,营州似乎也不咋地,他从一个下县县令变为羁縻州事实上的刺史,听起来也不差。
越王城在后世巴林左旗哈拉哈达镇一带,西楼位于附近,这个奉圣州的区域,大致就相当于巴林左旗、右旗一带了。
奉圣郡王府的辖众其实也有了,以阴山鞑靼降人为主,目前还在阴山诸部之中,多为奴隶身份。之前邵树德打算用钱帛赎买,已统计得近八千户,如今不打算出钱了,直接发一万户契丹降人给他们。
这样一来,梁汉颙他们在北楼俘获的人丁就消化了大半。
“册封十六郎为捧圣郡王,以契丹龙化州为捧圣州。慢慢物色人员,组建捧圣郡王府。”邵树德又道。说完,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如果他这个儿子能有幸长大的话。
十六郎名邵敬同,今年两岁,生母余庐睹姑。
捧圣州州治在后世奈曼旗东北西孟家段村一带,地域范围大致为奈曼旗及开鲁县南界。“臣遵旨。”陈诚又应道。
圣人这么安排,他没有意见。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契丹人会不会服从,以及人员来往所需的物资供给。后者不难,前者还需大军镇压。不过这都是他们下面人需要操心的,圣人不管这些,他只下令,具体细节自有尚书六部、理蕃院、北衙枢密院会同办理。
“陛下。”余庐睹姑满面红光,一双媚眼都要滴出水来。
她确实利欲熏心,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说不关心是假的。尤其这孩子还是她经常亲自喂奶,一手带大的,感情更深。
“好了,朕的孩子,当然要为他将来考虑。”邵树德搂过余庐睹姑,看了一眼,对她的好感倒多了几分,总算不是那种只爱自己的人,知道为亲生孩子争取利益。
“陛下,还有几处地方,该如何安置?”陈诚咳嗽了一下,问道。
邵树德拍了拍,让强浪劲起来的余庐睹姑一边去,思索了一会后,问道:“你是指契丹衙帐、南楼、北楼?”
“正是。”陈诚回道。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邵树德问道。
“以汉制待汉民,以蕃制待蕃民,此为本朝国策。”陈诚说道:“辽泽广大,两郡王府并不足以囊括全境。陛下子嗣众多,或可挑一二成年皇子就藩。不然的话,岂不是要便宜耶律辖底、罨古只之辈?”
“你是不是受了谁的请托?”邵树德突然笑道。
陈诚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道:“赵贵妃爱子之深切,则为之计深远。”
陈诚话只说了半句,但邵树德还是听懂了,顿时脸一落,道:“荒唐!她担心个什么劲?”陈诚不语。赵贵妃在后宫中的一应礼遇、用度,与皇后无异,还不是你搞出来的事情?邵树德叹了口气,脸色不是很好,静静地想了很久后,方道:“升契丹密云县为护圣州。”密云县大概就在后世翁牛特旗一带,有三千多户降人,多为渤海人,沿河耕种、放牧。
其实奉圣、捧圣、护圣这三个羁縻州大同小异,年降雨量都在三百毫米出头,低于蒸发量。这个气候环境,大肆垦荒的话,以此时的技术,肯定无法持久。最好的办法还是以牧业为主、种植业为辅。
“先这样吧,朕还要想想。”邵树德烦躁地站起身,说道。“是。”陈诚应道。
他受人请托,当然不是为了赵王,而是为了皇八子邵端奉。此子生于乾宁四年(897)五月,母赵贵妃,今年十一岁。
若非看八皇子聪敏好学,尊师重道,又恰逢草原有事他也不会掺和天家之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作死的事干了不少,也不差这一桩两桩了。
圣人的话只说了半截,但他知道,此事已简在帝心,不太会更改了。七月二十三日,邵树德离开了龙化州,向东而去,直奔南楼。
第七十八章 分割
七月下旬的草原,尚未见得萧索之意。
牧草依然在不知疲倦地生长着,为赶场的牛羊提供着赖以生存的食物。
野花烂漫,开得遍地都是。蜜蜂嗡嗡起舞,辛勤采蜜,为牧人提供蜂蜜—蜂蜜其实是草原牧人与中原商人交换的重要商品。
“已经看得出秋日景象了。”行军途中,偶尔会停下休息个一两天,邵树德趁机喝喝茶,纵马驰猎一番。
随驾官员会抓紧时间处理公务。
横野军、天雄军几乎把骑兵都撒了出去,一路追袭又获契丹丁口逾万、牛羊十余万,但他们似乎失去了契丹人的踪迹,自身携带的补给也不够了,这才收兵。
飞龙、金刀二军主力东行,攻入鄭颉府,但只抓到了契丹人的尾巴,俘获人口数千、牛羊七万余。
府治粤喜县的渤海守军在契丹人撤走后,居然同时联络了渤海国和夏国,待价而沽。仔细分析的话,他们似乎更倾向于回归渤海,这让梁汉颙大怒,遣兵攻打,围城十余日,拔之。
随后分兵攻取鄚、高二州诸县,奋战半个多月,算是把契丹人撤走后留下的权力真空给填补了。而这一行为本身也标志着,大夏王师开始转入第二阶段作战,即伺机攻灭渤海五京十五府,至少要攻取一部分。
正在涑州掠取财物、粮食的契丹兵万人因为回去的道路受阻,欲降。刘仁恭、勃海王、梁汉顺三方拉拢,黑水三十姓的完颜氏、乌延氏贵人商议后,以军降夏,并大破前来“收复失地”的渤海军,斩首两千余级。
这支万把人的契丹军,其中七千多为黑水靺鞨,另有三千奚人、渤海人。邵树德已经下令,将其与属珊军合并,赐军号“落雁”。全军两万四千人,有步卒两万、骑军四千,留一部分人防备渤海,主力南下,威逼刘仁恭。
这厮居然打着待价而沽的主意,愚不可及,这会横野军主力已自木叶山东进,由秦王邵承节统一指挥,攻取扶余府二州七县。
江西方向也传来消息。自保宁军南下,与钱镠合兵,迫退杨吴后,他们就一直驻留在江州。期间与洪州方面的关系闹得很僵,钱镠的态度也有所变化,大修堡寨,似防备夏军。
保宁军在江州的军纪不行,三天两头扰民,百姓愤恨。抚州危全讽、信州危仔昌等人心有疑惧,不愿投靠王师,让李杭的外交成果大大倒退。
枢密院刚刚下发命令,以周德威为江州刺史,率岢岚军南下,接替保宁军。
岢岚军八千众,兵不多,但镇守江州也够了。至于洪州钟匡时索要江州之时,拖着就行了。他敢动兵的话,直接下手,无需迟疑—江西兵虽众,一个州动不动拉出五万、七万甚至十万大军,但真与岢岚军野战厮杀的话,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
“陛下。”处理完公务的陈诚凑到邵树德身旁,分食圣人刚刚猎获的两只野兔,期间问道:“九月之后,辽东野外就冷得很了。攻伐渤海,时间可充裕?”
邵树德熟练地烧烤着兔肉,反问道:“北伐契丹大胜的消息传回去了吗?”
“已遣人至各道州,露布飞捷。另有俘酋干余人,已槛送北京。”陈诚答道。
“那就无事。”邵树德说道:“朕伐契丹、渤海,所忧者不在战事,而在国中。朕就怕有些人太傻,傻到以为朕远征在外,国中无主,就要搞点事情出来。露布飞捷,就是警告他们,契丹数十万猗都被打得落荒而逃了,你手里那点兵,到底行不行?所以,朕的时间很充裕。”
说完,他将一块烤好的肉送到陈诚面前的餐盘中,又道:“九月以后,辽东确实天寒,但这不是有地方住了么?何忧也?”
“陛下,鄚颉府、涑州不过数县之地,且多遭契丹掳掠,残破不堪,如何住得?”陈诚问道。邵树德闻言认真考虑了起来。
如果他后世习得的地理知识没错的话,鄚颉府及鄭州治粤喜县,这个地方在哈尔滨东南的阿城区,确实有点冷了。
扶余府其实也暖和不到哪去。这个地方在吉林农安,冬日冰天雪地,南方来的兵将未必受得住。
至于涑州城,则在吉林省吉林市附近,天气与扶余府差不多。或许有山遮挡冷空气,稍稍暖和一些,但好不到哪去。
总共五州之地—如果扶余府被攻克的话—住是有地方住的,不至于露宿野外,但如果无法适应气候,被敌人联合“冬将军”打败,那就要闹笑话了。
“刘仁恭至今还在向朕要价,莫非就是等冬天?”邵树德问道。
“多半是了。”陈诚回道:“若王师阻于寒天,又不想再兴兵的话,许其节度使之位是最好的办法。”“此贼不闻张万进之事乎?”邵树德怒道。
“路途遥远,未必得闻。即便闻知,或有侥幸之心。”陈诚摇了摇头,道。“扶余府不过七县之地,得之有甚意思?”邵树德还是有些恼火。
扶余府两州七县听起来不少,但渤海国的人口就那样,一个州的户口才抵得上河南、河北一个县。刘仁恭撑死了也就是两三个县的主人罢了,即便算上黑户,也养不起大军。
事实上他现在真没多少兵了,最多一万,比起巅峰时期两万多人少得可不是一星半点。而且就这一万兵,也不是按照中原规矩养的。契丹人有什么钱财像中原禁军那样发赏?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至于钱财,出征时去抢吧,抢到都算你的。
这其实也是古代很多军队的实际情况。比如金国签军、满清绿营,平时军饷极少或压根没军饷,也就管管饭,让你不会饿死,战时劫掠,获取收入。而这种劫掠的登峰造极程度,就是屠城了。
“陛下,刘仁恭之野心已昭然若揭。而今只有两法,一则挥师攻之,斩草除根;一则招抚之,许其为扶余防御使。”陈诚说道。
“你属意何策?”
“臣料渤海国会插手,此事较为复杂。陛下若想尽有渤海之地,此时不能退。一步退步步退,今后所有人都会有样学样。”
“那就斩了刘仁恭这贼子!”邵树德将兔肉直接按在炭堆里,冷哼道:“令种觐仙抓紧运送粮草,缴获之契丹杂畜,点验清楚。朕乃大国之主,渤海若插手,一并讨伐。”
当然,渤海插不插手,都免不了讨伐。
前唐初年,李世民讨平高句丽,尽迁其民入中原。为何这么做?很简单,府兵制下,常备军少得可怜,且最怕长期征戍。而高句丽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农耕国家了,有一定的身份认同,唐廷没信心在大军撤走之后,当地不发生叛乱,于是干脆把人迁走。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那会人太少了。贞观年间才多少人口?也就一千来万。但大夏北方就不下两千万人了,关西更是自巢乱后就大体处于承平状态,至今已二十年,河南也安定了十年左右,国力是超过贞观年间的。
考虑到渤海国汉化二百年,一应制度和前唐无异,中上层人士也用汉文对话、书写,普通百姓也有相当部分说的是幽州官话的变种“汉儿语”,大夏实行的又不是府兵制,常备军数十万,他就起了别样的心思。
边陲小国遇上“穷兵黩武”的中原君主,真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而且这个君主似乎不会因为话好听就把你列为“不征之国”,你至少得在战场上击败他,或者连续发动叛乱,让他觉得烦不胜烦,收益远小于支出,维持不下去了,才有那么一丝可能获得独立。1
但这又何其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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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五圣驾抵达南楼。而在此之前,诏以南楼、木叶山为迎圣州,以契丹衙帐为忠圣州,以紫蒙县为保圣州,又以北楼为礼圣州。
七个羁縻州,基本上把契丹地盘给瓜分了个精光—当然,目前还仅仅只在纸面上瓜分了而已。
休息一日之后,八月初六,他在契丹圣地木叶山检阅天雄军、万胜黄头军、银鞍直、飞熊军及天成军一部,总计五万余人。
以罨古只为首的百余名酋豪,带着四万多契丹、奚、罾、乌古、鞑靼、渤海降兵一同参加。
北伐以来,银鞍直一直护卫在邵圣身侧,飞熊军在做折返跑,天雄军一路武装行军,天成军负责守御营寨,其实都没怎么打仗。但他们已不需要战争来证明自己,以往的赫赫战功足以说明他们的强大,再配上精良的装备、饱满的士气,肃立场中之时,杀气凛然。
而当他们见到邵树德,齐声欢呼之时,声浪几乎令木叶山沙阜上的尘土都震了三层。“壮哉,十万儿郎!”邵树德一把拎过身旁的妇人,大笑道。
妇人有些不太情愿,走路跌跌撞撞,好悬没摔倒。不过在看到草原沙地中一眼望不到头的军士时,依然脸色一变。
喊声最响亮的便是天雄军了,夏国一等一的精锐。无论是之前的高思继,还是后来的刘仁恭,他们的步兵比起这支部队来,简直可以扔掉。
银盔银甲、高头大马、粗长马槊,那便是传说中的飞熊军具装甲骑了。穷尽契丹八部之力,也休想打造出这支摧锋破阵、所向无敌的部队。
五千银鞍直,同样吸引了她的目光。一水的精钢铁甲,一人双马乃至三马,步骑、骑战武器都有,这种人才可不好找。昔年听闻朱全忠遍寻河南富户、将校子弟,得三四千人,步骑两便,号为“厅子步直”和“厅子马直”。其骑兵能连续冲阵二十余回合,直到敌人溃灭,可谓天下强兵。
而今这里有五干众,钢甲、连弩、步弓、马槊、铁锏、横刀等五花八门的兵器置于马背之上,手中紧握着一杆步槊,精神饱满意气昂扬。
这支部队,契丹养不出来,非得是大国之主才行,而且还得是富裕的大国之主。
至于其他的部队,立在那里鸦雀无声,一动不动,看起来就比列阵时窃窃私语的契丹牧人强了不止一筹。
有这样的军队,难怪可以横扫草原······
“阿保机,他是假的草原可汗。”邵树德的手像铁钳一样,紧紧抓着妇人,笑道:“朕才是真可汗。光罐草原的无上可汗,独一无二。月理朵,你将要服侍的是天底下最强的男人。”
月理朵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不过目光不断在天雄、银鞍、飞熊等军身上打转。
对她这种女人而言,首饰珠宝、鲜花豪宅,直如粪土一般。无上的威仪、善战的军队和说一不二的权力,才最最吸引她。
阿保机这个平台,确实有点小了。
第七十九章 面见使者
作为契丹圣地,木叶山其实没什么神奇的地方。在邵树德看来,这就是一个沙丘罢了。
沙丘之外,是典型的北部辽泽地貌:沙地被固定在沼泽中,榆树林、柳树林连不成片,稀稀拉拉,东一块草地、西一块草地点缀在沙地之中,是牛羊的生命之源。
事实上邵树德很好奇,辽泽之中哪来那么多沙地的?有的沙地甚至完全被沼泽包围,但并未被环境改造为草地。
木叶山旁边开辟了一些耕田。种地的人还在,都是奚人奴隶,大概有千余户的样子。
田间种的是糜子,此时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邵树德信手折断一株,拿在手里仔细观看,这就是黍,先秦时期北方著名的农作物。
时移世易现在北地种黍的地方很少很少了,基本已是粟米和小麦的天下。而且小麦的种植比例在不断攀升,慢慢就要成为主流农作物。粟米将仅存于干旱或贫瘠的地方,作为补充。
“朕闻奚人种糜子,亩收三五斗。就这产量,还种个什么劲?和二十多年前横山党项一个德行。人家现在进步了,亩收八斗以上,你们还差得远。”邵树德放下糜子,看着罨古只等人,说道:“契丹人要想过好日子,还得跟着朕。”
“陛下乃无上可汗,契丹八部无不从焉。”罨古只立刻凑趣道。
邵树德没理他,看向身边的一个小孩,道:“赞华,你觉得这地方如何?”“应该不如中原。”赞华说道。
“赞华”原名耶律突欲,阿保机长子,刚被邵圣赐名“邵赞华”。
他不是很喜欢圣人,因为他昨晚偷看到母亲被圣人抱在怀里,一脸不情愿。但他九岁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稚童,明白自己今后若想过的舒服,还真只能靠眼前这个男人了。
“你总算有几分见识。”邵树德笑道:“差远了。不说河北,河南了,连关中的地都比这里好太多。你看那里的荆棘、杂草,矮矮一丛,长都长不高。”
邵树德其实有些奇怪,他记得后世的东蒙是黑土地啊,但这里又是一副科尔沁沙地的地貌,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但可供耕作的土地确实是有的,得到河流两岸了,那里也是奚人的耕作区。“月理朵,你去过扶余府,觉得那地方怎么样?”邵树德又问道。
此女已换了一身汉人衣衫。
昨晚还彻底洗沐了一番,邵树德亲自监督。原因是草原人洗澡少,身上味道重,因此他盯得很紧,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要洗干净,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
洗完之后,他亲自验收,仔细检查。
检查完后,发现还有很多黏黏的地方,于是又重洗了一遍,这才作罢。余庐睹姑、萧重衰、菩萨奴都经历过这个过程,月理朵也不能例外。
“太冷了。”月理朵本不欲说话,但对上邵树德的眼神后,只能无奈说了一句:“一年比一年冷。”
邵树德有些惊讶。她居然能发现这个秘密,不简单。
或许有很多人能感觉到天气变冷,但能长年累月观察,并得出结论的并不多,这其实考验的是心思细腻和缜密的程度。
“但渤海国还是很不错的,朕欲尽并其地,你觉得如何?”邵树德又问道。“恐非一年之功。”月理朵说完,便走过去拉住长子的手,不让他乱跑。邵树德的目光追随过去。
余庐睹姑觉得很不舒服。“陛下。”她轻轻走了过来。
“带着身子就别乱跑了,回南楼静养吧。”邵树德看了她一眼,道。说完,又研究起了附近的环境。
八月初,树叶已经有星星点点的黄意了。再过些日子,缤纷落叶而起,鸟鹊南飞,就真的进入冬季了。
在入冬之前,各路兵马能取得多少进展?他心里也没数。
不过在前几天,他收到了两个意外的好消息:一、留守乌骨城的五百安东府兵杀城中将吏,夺占城池;二、大澍贤受到新王猜忌,有意投夏。
对于第一个好消息,他的反应是令安东府征发会骑马的土团乡夫,沿着海岸线疾进,增援乌骨城。乌骨城就是后世辽宁凤城东南的凤凰山城,高句丽时代就有的险要城池,乃平壤之门户,尤为紧要。夏军鼎盛时期在此驻军两千人,后削减到五百,留兵戍守的原因是为了接收渤海国提供的粮草—稻米主产区湄沱湖(兴凯湖)的粮食,陆路转水运,最终通过鸭绿江南下,抵达乌骨城集散。
渤海国其实一直要求夏军撤离乌骨城来着,但他们宁可削减驻军人数,也没有彻底放弃军事存在,如今果然建功了。
第二个消息其实是意料之中的。前唐时有大武艺、大门艺之事,今有大澍贤要投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过邵树德也没对此多指望。他听闻大澍贤已被解除了兵权,究竟能提供多少帮助,很难知晓。毕竟渤海士兵忠的是渤海国,而不是他。大澍贤究竟能拉来几个人,很难说。
随缘了。
这个天下,是他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他从来没指望天上掉馅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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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渤海使者已至。”储慎平在门外轻声禀报。
“让他进来!”邵树德将裙摆放下,遮住了菩萨奴肥硕的大臀,让她到一旁候着,嘴里还调笑道:“下次得让你们姐妹比一比,到底谁的大。”
菩萨奴红着脸离开,眼角隐有泪光,跑到里间后,看到妹妹月理朵,几乎要哭出来了。
“草原女子,哭哭啼啼顶什么用?”月理朵叹了口气替姐姐理了理裙服,道:“你这般模样,倒像个中原妇人了。”
菩萨奴收住哭容,低声问道:“月理朵,你昨天是不是来月事了?”
月理朵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菩萨奴哀叹一声道:“邵贼要辱你了。”
月理朵听了却没什么表示,反而示意她噤声,聚精会神地听着外面。“裴少卿若愿入朝为官,朕又何吝州郡之位?”
“陛下乃大国英主,何必为难蕃邦小国呢?渤海二百年国祚,素来恭顺。朝廷若愿退兵,敝国愿奉上厚币礼送。”
“朕闻刘仁恭已暗受渤海之职。此等无父无君之辈,渤海郡王竞然也能收留,朕实在惊讶,故欲问。”
“绝无此事。刘仁恭屡侵敝国疆土,十恶不赦,敝国又怎么可能收留他。必是有女干人挑唆,陛下万勿轻信。”
“是不是真的,打下扶余府就知道。仙州之强师、新安、渔谷三县,已为王师克复,扶州之布多、显义二县,亦已来降,只余扶余、鹊川还在做困兽之斗。朕五十万大军,克之易也。”
“而且,这只是其一罢了。王师攻鄭颉府之时,渤海兵三番五次阻挠,甚至捕杀我军游骑、斥候,又有使者自上京出,游说州县将吏,令其不得降夏,是何道理?难不成渤海郡王觉得鄭颉府不该为朕所得?真是荒唐,朕从契丹手里得来的土地,与你何干?”
“陛下,这真是误会。敞国不知王师已至渤海·····“行了,行了!若你只有这些话,便可回去了。”“......”
“陛下,蕃臣来此之前,国主特意告之,愿献鄚颉、扶余二府及涑州给上国,并自去尊号、年号,遣使入质,奉钱二十万缗、布三十万匹、珍珠百袋、金银器千件赔罪,唯愿大国退兵。”
“鄭颉、扶余二府本就在契丹手里,渤海郡王如何献?不如把长岭、鸭绿、南海三府割来,尚可见得诚意。”
“这······鸭绿府乃敝国西京,南海府为南京,京畿重地,实难割让。”“既不愿献土,你来谈甚?”
“王师真要攻伐渤海?”
“杀我将士,如何能忍?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外间沉寂了很久,然后有脚步声传出,并渐渐远去。月理朵收回倾听的姿态,继续忙着手里的事情。
菩萨奴突然起了一种很荒谬的感觉,好像妹妹对于自己被掳这件事并没有特别在意。她想起当年妹夫、妹妹二人共乘一马,出游踏青相亲相爱的画面,就感觉很不真实。
这些年的妹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外间的邵树德送走渤海使者裴璆后,便坐在那里静静思考。
东北这地方,他不打算随意放弃。
朝廷刚刚下旨,以司空頲为沈州刺史,辽河中游一带的开发提上议事日程。
东北的土地是肥沃的,他已经见过许多长得几乎有人那么高的牧草,这在中原及河陇地带几乎见不到。
高句丽历史上没有辽西,只有辽东、吉林一部分外加朝鲜半岛北部,经历了隋唐多次征伐,灭亡前仍有约三百五十万人口。而在隋炀帝东征之前,人口当大大高于这个数据。
这从杨广调动一百万以上的军队征讨就能看得出来。至少他是十分正视高句丽的实力的,认为这是一次堪比伐陈的大规模战争。
高句丽的存在证明,东北地区是足以维持数百万人口的。唯一的担忧便是小冰期了。
但这事吧,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再冷还能冷过1645—1715的极冷期么?这个比明末还要冷的七十年,反倒是清朝国力发展至鼎盛的阶段。
而且这会的气温,他感觉只是处于降温的前奏。真正历史上,应该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有一个契机,导致了急促的降温。要么是外因,比如太阳活动,要么是地球的内因,比如火山喷发什么的,或者两个因素叠加。
他知道冰岛火山曾在几年内连续不断喷发,进而导致人类进入小冰河时期的事情。五代的所谓小冰河,是不是也有这个因素在内?可能性很大。
但即便如此,历史上辽国也没灭亡。相反,他们在东北的农耕规模一年年扩大,一年年兴盛。小冰河时期的东北能养活多少人?邵树德认为三百万人不在话下,实际上可以养更多。
西汉末年的小冰河,辽东、辽西二郡户籍上就有六十多万人,实际可能有百万。五代小冰河,辽国在辽东、辽西以北屯里得不亦乐乎,光上京一地就有几十万人。
东北人口在历史上始终上不去,主要原因是—周期性清零,不是屠杀就是迁移,文明倒退。从今往后,中原王朝的威胁就主要来自东北了,毕竟这里的先天条件就比西北好太多。
对东北,他是真的很上心。所以,渤海使者来不来,都不会影响最终结果。渤海五京十五府,他打定了。
第八十章 定扶余
正所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站在南楼顶层,周围的草原、沙地、沼泽、河流、农田、树林可谓一览无余,视野极好。
“那便是属珊军吧?”邵树德看着远处缓缓经过的部队,问道。
月理朵手扶着窗框,静静看着如长龙般东去的部队—一共数万人,有属珊军,也有天雄军。
新落雁军军使是河东将领刘琠,副使萧敌鲁,都虞候是从经略军调来的武学生丘增祥,都游奕使则是述律婆闰。
这个人员配置嘛,最大程度考虑了政治,只能这么说了。
刘琪的专业能力是可以的,政治上也积极要求进步,可以给予机会。
萧敌鲁是契丹贵人,代表了降人一派,同时能力不算差,可以胜任副使的职位。
丘增祥是经略军下辖的一个步兵指挥的指挥副使,按理来说资历有些问题。但他是武学生,又是圣人亲信,从禁军来到杂牌部队,高配一下很正常。况且他业务能力不差,也有经验,从事的又是军法、情报、行军之类的日常管理、参谋长之类的角色,正好发挥他的优势。
述律婆闰的都游奕使纯粹就是送的。他能当好带领骑兵冲杀的勇将角色吗?没这个能力好吧?基本的战术理念都没搞懂。
邵树德对这支部队也没寄予太多希望。他收编的杂牌军太多了,早就麻木了,多一支少一支又如何?落雁军就是全军覆没,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说难听点死了还能减轻点财政压力呢。
“渤海、汉儿、奚人中擅长技击者。铁骑军告诉朕,他们的本事也就那样。”静静感受着两团滑腻柔软,站在月理朵身后的邵树德轻笑道。
月理朵的脸色有些红,但她的眼神很清明,紧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耶律辖底去了北边,招抚了一些氏族回来。据他所言,阿保机跑去了乌古的地盘上。乌古以前是契丹的附庸,但值此大败之际,情况似乎有些变化。”邵树德闭上眼睛,只觉双手充实无比。
“乌古也有损失。”月理朵突然说道:“阿保机至少带去了十万兵马,更有精锐不输中原强兵的可汗亲军、大鹘军、小鹘军,乌古部没有反抗的能力。”
邵树德很奇怪月理朵怎么说话还这么连贯,不由得开始加力。
“但乌古部却比以前更重要了。”邵树德说道:“阿保机必须拉拢他们,不能再以奴隶视之。周围可是群狼环伺啊,室韦、鞑靼是什么态度?很难说哦。”
月理朵沉默,因为这是事实。
蓦地,她的右手向身后探去,抓住了邵树德的手。
邵树德不以为意,反而笑道:“朕听闻,阿保机欲纳乌古部酋豪之女为妻,以结好各部。哦,对了,耶律偶思之子耶律羽之已经纳了冒部贵人之女为妻,后面就是阿保机了,不会等太久的。”
月理朵右手上的力气明显小了,不再有很强烈的阻止意愿,被邵树德轻轻挣开。
“接下来一段时间,朕会不断派人搜索阿保机的牧场,持续派出骑军进攻,即便抓不住阿保机,也要让他不得安生。”邵树德的手继续开始活动。
寒窸窣窣了一会,月理朵又猛地抓住了邵树德手。
“击败契丹后,朕将牧场划分为了七个羁縻州,也可以说是七个藩镇。”邵树德在月理朵耳边轻笑道:“只有朕的孩子才可以承继这些地盘。”
说完,等了一会,手上用了用力,果然很轻松地就把月理朵的手挣开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契丹才多大?天下又有多大?”邵树德继续说道:“朕用兵三十年,先收复河陇失地,将吐蕃残余打得尽皆降顺。又扫平关中诸侯,东入河南,与朱全忠鏖兵七八年,再一一平灭朱瑄、朱瑾、朱威、王师范等势力,复败杨行密,将国境推到淮水北岸。进而攻伐河北,魏博、成德、易定、仓景、幽州等镇,哪一个比契丹差了?全据河北后,义兄将河东托付于我,至此北地一统矣。”
“朕高踞于万重宫殿之上,虽边远之地,亦有土官遣使入朝,歌功颂德。四海珍奇,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享用不了的。数十万禁军儿郎皆视我为父兄,黄钺所向,再凶顽的敌人都被讨平了;长剑所指,跑得再远的敌人,也难免人头落地,传首京师。”
“朕就是这天底下最说一不二的男人。朱全忠之流,只配做朕的踏脚石,在阴曹地府之中唉声叹气。朕接受着千万生民的欢呼,作为朕的女人,理所当然也能分享这份荣耀。阿保机之辈,只能丢盔弃甲、鼠窜而逃,在边鄙苦寒之地羡慕嫉妒。不要躲!”
良久之后,天雄军的精兵已经过完了。
邵树德的也精兵尽出,他哈哈大笑着离开窗框,坐到旁边的胡床上喘息。草原上又出现了大队骑军。
看到这股银盔银甲、威风无比的具装甲骑时,月理朵仿佛看到了他们将敌人冲得七零八落的英姿。这样的雄兵,象征着武勇,象征着荣耀,象征着无上的权威。
她下意识夹紧了双腿。人想要什么东西,总要付出点代价。八月初九,邵树德在银鞍直的护卫下,东行前往扶余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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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余府城外,安东府兵、契丹仆从兵、横野军、万胜黄头军各部奋勇出击,连番厮杀。八月初五,邵承节于城外手持强弓,一箭射死刘仁恭养子赵霸。
八月初六,刘仁恭宾客龙敏、刘去非缒城而下投降。八月初八燕将王行方在城头战死。
到了八月初十这一天,刘仁恭外甥王思同率军出城厮杀,被横野军团团围住,已历一个时辰。邵承节骑着一匹骏马,跃跃欲试,不过想起父亲的叮嘱,他按捺住了。
父亲日夜批阅奏折,殚精竭虑,他不能这么任性。况且手下儿郎们也急着立功呢,不能扫了他们的兴。
于是乎,他让人拉来一车财货,道:“擒杀王思同者,尽赏此物。”说罢,用剑挑了挑车上的金银器,阳光下金光闪闪,异常耀眼。“殿下,请让末将出阵。”
“殿下,交给我来吧。”
“殿下,若不擒杀王思同,请斩我头。”
邵承节哈哈大笑,道:“一起上,生擒者另有赏赐。”
诸将轰然应命。正摩拳擦掌间,却见一将单骑冲入阵内,马槊左右挥舞,将敌兵之器械尽皆挡开,狂奔至王思同面前。
思同久战疲累,猝不及防之下,被此将打落铁剑,横掼于马上。扶余兵目眦尽裂,纷纷上前争抢。夏兵也鼓噪而进,趁势冲杀。
此将紧抿着嘴唇,趁乱冲了出来。不料战马中了一枪,跪伏于地。敌兵见着便宜又冲上来争抢,此人不言不语,从鞘套中抽出铁锏,返身直冲,连杀数人。
敌兵慑于其威势,脚步稍缓。夏兵趁机涌了上来,大声呼喝,冲杀不止。敌军支持不住,连连败退。
此将冷哼一声,也不管甲叶子里流出的鲜血,径自走到王思同面前,一把揪住他的发髻,拖行到了邵承节面前,大声道:“末将邵知行,不辱使命。”
邵承节最喜欢勇将了,闻言笑道:“拓跋幺郎,真有你的!我说话算话这车财货算你的。待破城之后,刘氏姬妾之中,再挑一人赏你。”
“谢殿下。”邵知行喜道。
二人说话间,战场上的厮杀已进入尾声。最后数百扶余兵被尽数诛杀,一个不留。邵承节行走在满是血腥气的战场上,甚是满意。
众人胆战心惊地护卫在周围,生怕有人装死,暴起突袭,伤了秦王。
邵承节直接推开了他们。纵有一二贼人装死又如何?他身上有甲,手中有剑,顷刻间就能将他们杀了,何惧之有?
“轰隆!”扶余县的西门突然大开。黑洞洞的门内,隐隐还传出激烈的喊杀声。邵承节眼眉一挑,让人牵来战马,就欲冲杀。
将士们也连连整队,严阵以待。
不过等了好一会儿,眼见着城内的杀声是越来越响亮,却没有一兵一卒冲过来。莫非有诈?引我等冲进去,再出伏兵?
就在众人诧异间,却见数百兵守城军士冲了出来,手里还提着血淋淋的人头。“此为仁恭亲信李晖、王在吉之首,已为我等诛杀。”
“我等降矣!王师速速入城,勿要迟疑。”“城内还有忠于仁恭之军士,迟恐有变。”
“仁恭冥顽不灵,我等却不想与他俱死,还请王师杀入城内,速定扶余。”邵承节紧握缰绳,顾左右道:“听起来像真的,何人敢搏一把?”
“殿下,我来!”邵知言上前行礼道。
“好,你带一千精兵入城。我亲督人马继之。”邵承节说道。“殿下千金之躯,万勿冒险,末将去就行了。”邵知言谏道。
“休得聒噪!”邵承节马鞭一甩,差点打到邵知言头上,只听他说道:“速速进城。扶余府,还没人能杀得了我!”
邵知言领命而去,一千甲士手持步弓、长槊,排成整齐的队列,在降兵的引路下,直接冲了进去。不一会儿,城内杀声更甚。邵知言的亲兵也奔了出来,道:“守军果是反了,刘仁恭正在扑灭叛乱,此良机也。”
邵承节挥了挥手,道:“随我杀!”
说罢,一马当先。安东府兵们慌忙跟上,紧紧围护在侧。扶余府,定矣。
第八十一章 阿爷要吃鱼
扶余府城的战斗在傍晚时分结束了。
刘仁恭在看到大势已去时,居然还奔马出逃,往渤海国方向而去,被夏兵追斩之。事后,十几个人为了到底谁杀的刘仁恭而争执不休,邵承节哈哈大笑,每个人都赏了不少财货。
杜光又从城外匆匆赶了进来,第一时间清点府库粮草、财货,结果自然很失望。
刘仁恭是真的穷。而就是这种穷鬼,居然还想着割据自立,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得粮四万余斜、干草九万束、钱三万缗、布十七万匹。”杜光乂看着底下人报上来的账本,犹自不信,又点验一番后,终于信了,心中很是无奈。
“杜府尹何必长吁短叹。”邵承节笑道:“没有财货,抢就是了。”
“纵然抢,也抢不到几文钱了。”杜光乂苦笑道:“扶、仙二州被契丹搜刮得厉害,已是穷的底掉,没甚油水了。“
“扶余府没有,长岭府有啊。长岭府没有,渤海的西京、南京有啊。”邵承节说道:“府尹但在扶余善后,我自东行。”
“什么?”杜光又有些吃惊,问道:“扶余方下,就急着打长岭府?”
“有何不可?”邵承节奇怪地说道:“飞龙军已进军渤海上京地界,贼兵多数北调,南方空虚,取之易也。我已遣人搜罗马匹、食水,趁着天还未寒,向东打一打,能打多少是多少。”
“陛下尚在赶往扶余府的路上,殿下何不等天雄军来了再做决定?”杜光又劝谏道。
“陛下已给我下令东进,何须等待?”
杜光又一窒,试探性问道:“陛下何时下的命令?”
“出兵前就说了。”邵承节笑道:“陛下有言,‘二郎,阿爷嗜一种鱼,曰‘鲑鱼,。九、十月天寒之时会自海中成群结队洄游入江河,吾儿可抓一些献来。,”
邵树德说的其实是大马哈鱼了。
这种鱼是太平洋鮭鱼的一种,广泛分布于北纬35度至70度、东经110度至140度范围内,是一种名贵冷水洄游性鱼类。
其中,鄂霍次克海、库页岛沿岸以及千岛群岛海域是其重点产区。该鱼肉质鲜美,营养价值极高,每
年夏秋季节,生长于北太平洋的大马哈鱼群便开始集体洄游至岸上的淡水河流内产卵,形成渔汛。
这种鱼体型硕大,一般都有七八斤重,大的二三十斤不在话下。
它们出生在江河里,长大后进入海中生活,3—5年性成熟后又返回出生地进行产卵。
整个过程极为壮观,洄游的大马哈鱼不吃不喝、逆流而上,就为了回到出生地去繁衍后代。
路途凶险无比,浅滩、瀑布无数。每当遇到这给情况,大马哈鱼总是奋起全身之力,艰难前行。很多水浅处,它们侧着身子,甚至蹭着水底的沙砾一步步挪过去。
当遇到瀑布或断流的时候,甚至会一跃而起,跳过这段艰险之处。
而在一路上,狐狸、棕熊、大雕等捕食者更是守在水浅处,将洄游的大马哈鱼群视做一年一度的盛宴。
很多大马哈鱼在半途就因为体力耗竭、人类捕捞、动物捕食等原因死去,最终能够遍体鳞伤地来到产卵地的只占两成左右。
当它们产完卵后,大鱼便营养耗尽死去(此时也失去了食用价值)。而遗留的尸体则成为出生后小鱼的食物来源之一,以供它们成长所需,进而安然返回大海。
杜光又却没听说过这种鱼,一时愣住了。
事实上他没法求证此事真假。
海中有鱼群洄游?什么鱼?还非得是天气寒冷后才洄游?海里的鱼,也能在淡水江河中生存?
不对,怎么被秦王绕进去了?这是鱼的事情吗?纵然有,也是父子间随口一说,开玩笑的事情,秦王你当真了?还是拿此事当借口,自己本身就想东行?
“殿下…………”杜光乂上前一步,正待苦口婆心相劝,却见邵承节的亲兵已牵来了战马。
“此事千真万确。”邵承节笑道:“我引府兵三千、州兵一千、清塞军勇士两千东行。有此六干精卒,何事不可成?杜府尹勿忧也,安心恭迎圣驾吧。我父可能觉得渤海国的州县太小了,要合并重整,你最好提前温习下功课,免得一问三不知。”
武夫们哈哈大笑。
杜光又也笑了。
他先后与赵王、秦王都共事过,二人风格当真截然不同。
赵王心思深沉、缜密,对政务熟稔于心,经常到田间地头巡视,对安东府的一草一木都很关心。唯武功上欠缺了些,野心也暴露得太早、太急。
秦王勇武绝伦,豪爽大气,对军中之事如掌上观纹。三天两头与武夫们一起打猎、操演,政务多委于下属,他只关心军资、钱粮,以及他委派的文官是否忠心于他。
这两人,都有圣人的影子,但都不全。
“走也!”邵承节一马当先,飞奔而出。
他手里拎着的,赫然是一把步弓。
杜光又又摇头失笑。
马上施展步弓秦王这武艺确实不一般。再看安东府兵、清塞军武士脸上敬佩的表情,或许也只有这等武勇之人,才镇得住这帮丘八。
赵王在安东多年,武夫们就从来没有过这种表情,高下判矣。
从扶余府东行,一共五百余里,半是平坦的草原,半是山地。
他们六千兵,带了一万五千余匹马,行动非常之迅速。而所过之处,确实也非常荒凉,突出一个人烟稀少——长岭府,被契丹多次劫掠,人丁、财货损失巨大。
但人烟再少,也是有人的。
夏军每至一个村庄,都大肆征粮,以战养战。或许是兵丁都被征调北上了,长岭府二州空虚无比,一连行了数日,劫掠了数十村庄了,都没见人来阻止他们。
八月十五,大军抵达长岭府以西数里,稍事休整。
连续五天的急行军,队伍已经拉得老长。跟在邵承节身边的只有两千余兵,五千多匹马。在此西面百余里,还有两千人在休整、放牧,而再往西还有人在休整、放牧…………
营口县府兵康福凑了过来,禀报道:“殿下,方才收到消息,王将军已克河州。”
“好快!”邵承节正在挑拣肉脯里的蛆虫,闻言大为惊讶。
“王将军”就是王彦章了。他前阵子快马赶回了安东府,征发了数千土团乡夫,甚至把垦荒监狱里的囚犯都放了一批出来,凑了万把人,大举北上,自高尔山城领取物资后,沿着山间一路疾进,攻克了河州(今吉林梅河口市山城镇)——长岭府下辖瑕、河二州,治瑕州。
其实长岭府对夏人而言一点都不陌生。
当年赵王邵嗣武领兵北上,就先后攻取了新城、盖牟、高尔山城、辽阳等地。当时给他们提供粮草的,就有长岭府。
“王彦章果是勇将,得了河州,后方大定矣。”邵承节将肉脯塞进口中,一边撕咬,一边说道。
康福将一条白花花的肉虫抓了出来,塞进口中,嘎吱嘎吱嚼了起来,笑道:“其实河州杵在那里又如何?殿下,渤海人暗弱,我军可以一当十。”
“战阵之上,你最好不要这么想。”邵承节看了他一眼,道:“我虽瞧不上渤海人,但战前做功课时,可不敢故意贬低其战斗力。”
说到这里,他止住了话头,继续吃肉,显然不愿多说。
山谷之间,寒气逼人。穿着毛衣的武夫们倒也不怎么觉得冷,一边吃肉脯、干酪,一边喝点米酒暖暖身子。
一个时辰的休整结束了。
邵承节走到战马面前,马儿亲昵地将头凑了过来。
“马儿马儿,一会冲杀,可不能退却。”他说道。
马儿喷了个响鼻,摇头晃脑。
片刻之后数千人齐齐上阵,从山坡上小步慢跑,然后缓缓加速,直朝瑕州城冲去。
瑕州城门外停着一溜马车。最近局势不太平,乡间的士人、豪绅们纷纷涌入城内躲避,因此从早到晚,城门口都繁忙得很。
今天也不例外。
守城的军士收钱收得眉开眼笑,互相挤眉弄眼,打趣着下直后去哪里快活快活。
而就在此时,急促的马蹄声在远处响起。
守兵先是呆呆地看了一会,待发觉不对劲之时,却已经晚了。
有人匆忙奔向城内,大声示警。但话说到一半,一支羽箭袭来,正中后心。
邵承节手持步弓,在马上连连施射。片刻之间,已经四人被他射倒在地——每一个试图靠近城门的,
无一例外被当场射杀。
城内有人懵懵懂懂地冲了出来,还待询问之时,却已被急奔而至的马匹撞到。
康福大声怪笑着,手里的铁挝上劈下砸,所过之处一片鬼哭狼嚎。
赵敬也不甘示弱,一杆铁枪舞得虎虎生风,荡开了不知死活刺来的渤海兵的长矛,越冲越勇。
在他俩身后,数百骑已经冲过城门,进入到了街道之上。
邵承节被手下拦在城外。
他也不着急,下马后手持步弓,将一个在城头上探头张望的渤海军校射落了下来,顿时引起齐声喝彩。
冲进城内的武夫越来越多,听声音似乎也没多激烈的搏斗。
邵承节有些腻歪,这长岭府打得也太容易了!
第八十二章 执念
八月十二日,在磨蹭了数日之后,平海军的船队终于开到了鸭绿江口。河口附近草木苍翠,尚未见得大举入秋景象。
淤出的沙洲之上,芦苇密密麻麻,偶尔飞出几只水鸟,呱呱远去。“乌古城那帮人,快饿疯了吧?”平海军军使朱亮问道。
“应不至于。”平海军副使赵宗诲笑道。说完,行了个礼,当先攀着绳网,下到了小船之上。船舱内有十余平海军士卒,穿上了皮甲,手持弓弩、长枪,静静注视着岸上。
捕鱼、运货、运人、探索、做买卖,平海军什么都干,就是不打仗。
赵宗诲看着满脸紧张之色的儿郎们,心中也没了底。上岸之后,不会一触即溃吧?远处已经有小船航行到岸边了。
最后一段路,水手们直接跳入了齐腰深的海里,推着船往前走。八月中了,海水并不温暖,平海军将士们确实很拼。
“没人!”最先上岸的老水手咧着大嘴,朝海面上挥手。
他身旁还有数人,艰难行走在满是恶臭淤泥的滩涂中,拿长枪往芦苇丛中刺。水鸟扑簌簌飞起,掉落一地羽毛—有水鸟,那就更安全了。
还有人从芦苇中摸出了几个野鸭蛋,满脸喜色。
赵宗诲长舒一口气。听闻贼人占据了码头,所以他们没有去那边,而是转道他人容易忽视的沿海滩涂,用小船来回接人上岸。
严格来说,这是平海军将士第一次执行正儿八经的登陆作战。在往常,基本都是他们载运其他部队上岸,然后坐观他们打仗就是了。
但这次不一样。
船队中是有数千名来自安东府的土团,但圣人要求平海军亲自执行登陆作战,打开登陆通道,建立稳固的滩头阵地,接应后续部队上岸。
之所以如此,还是他妈的捕鱼惹出来的祸。
朝中有御史进言,平海军热衷捕鱼、做买卖,望之似商徒、似贩师、似渔家,就是不像武人。
邵树德知道这是他的锅。平海舰队变成了平海渔业、平海贸易、平海客运、平海探险公司,都是他的微操,怪不得别人。于是乎,他决定让平海军也上阵见见血。别时间长了,真忘了自己是武夫。
但邵圣的期望可能要落空了。平海军这帮孙子挑选了一处人迹罕至的滩涂登陆,而且运气不错,真没遇到敌人,又避免了一次战斗。
上岸的人越来越多。
水手们将芦苇砍倒,捆扎成排,然后又找了一些树枝、灌木之类,铺在烂泥地上,生生填出了一条道路。
赵宗诲也趟着水上了岸。顾不得湿冷,他第一时间去督促营地的修建。
“渤海人还真是废物啊。”他四处看了看,脸上布满了笑意。
渤海在附近有两城,一曰大行城,一曰泊汋城。严格来说都在前唐时安东都护府的辖境内,在唐廷势力全面退出辽东后,渤海人将其占下,并修建通往属部小高丽国的驿路。
…
其实称属部也不是很准确。
小高丽国或者后高丽国的来源比较复杂。唐灭高句丽后尽迁其豪门及上户入中原。简单来说,把高句丽的精华迁走了,但并没有迁干净。
因为他们的不断反抗,安东都护府在平壤无法立足,于是慢慢后退,渐渐退到了辽西。
到了后来,唐廷干脆取消了汉官,直接用夷官进行羁縻统治。这个时候,各方见到了便宜,开始逐渐侵蚀唐廷留下的权力真空。
新罗了侵吞了浿水(大同江)以南区域,渤海国立国后,侵占了高句丽北部地区—这两个国家,吃下的都是高句丽尸体的一部分,主要发生在武则天时期。
而淇水以北、鸭绿江以南区域,名义上归唐廷,实际上基层已经失
控。不得已之下,武则天派高德武当安东都督,利用他高句丽王族后裔的身份,实行羁縻统治。但高德武私下里建国,“稍自国”,武则天没有办法,捏着鼻子认了。
到了中宗年间,高丽后国遣使入朝,唐廷便彻底采取了默认的态度,但明面上并不承认有这么一个国家存在。
安史之乱后,渤海国在辽东全面扩张,针对高丽后国进行了军事打击,将其变成了自己的属部,如同黑水靺鞨一样。
但高句丽人不断反抗,几次获得独立。唐宪宗元和年间,恰逢渤海国连续出了几个短命皇帝,局势混乱,高丽后国趁机摆脱统治,遣使入唐,“进乐器及乐工二部”。
而当渤海国朝政稳定之后,“南定新罗,北略诸部”,高丽后国就又一次被奴役了。这一次,渤海人没再给他们机会,直接改土归流,实行州县制度,虽然地方上可能仍是高句丽大族统治,但至少名义上不存在高丽国这个玩意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高丽后国旧地那个方向,如今分属渤海西京、南京,当地的土豪无论是在唐廷还是渤海统治时期,都是地方上事实的主人。渤海势弱,他们不独立建国就不错了,别想派兵来援,夏军需要面对的,只有来自北方的威胁。
“他妈的,平海军就不能挑个好地方么?爷爷浑身都湿透了。”“大冷天的,让我下水,早知道一刀砍死你。”
“快烧水做饭,爷累了,今天不想杀人。”
“有肉吗?菜汤别煮了啊,小心我一脚踹翻。”
百余名操魏州口音的武夫大爷们上了岸,吵吵嚷嚷,破口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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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经济联系
随着天气转寒,战事渐止,邵树德又开始了他最擅长,同时也是最重要的部分。而在开展这个工作以前,首先需要弄清楚一个问题:东北有什么?
更准确地说,东北有什么是中原大量需要的—“大量”二字是重点。以小见大,一切从饮食开始。
“陛下冬日若留在辽东,或可尝尝头鱼宴。”曾经在辽西战场起义,诛杀契丹渤错水都督的粟特人康茂用谄笑道。
“你去过渤海?”邵树德拿着一个酒壶仔细观赏,随口问道。
“臣早年在渤海国做买卖。”康茂用说道:“契丹、渤海都有此风俗,冬春之交于河上钩鱼,做头鱼宴。”
康茂用是新设的仙州司户参军事,从八品下。仙州即原渤海国的扶余府。
邵树德觉得渤海国一州的人口只有河南一县那么多,扶余府居然设了两个州,实在没必要,于是将仙、扶二州并为仙州。
“何谓头鱼?”邵树德问道。
“头鱼又称牛鱼,谓其大如牛。”康茂用说道:“或曰其贵如牛。”“他说得可对?”邵树德看向怀里的月理朵,问道。
“头鱼的说法很多,也有称是第一条钩到的鱼。契丹风俗,以钩鱼多少来占卜年成好坏。能参加头鱼宴的,一般都是各部贵人,宴上会祭祀天地、祖宗。”月理朵轻声说道。
说完,挣扎犹豫了下,亲手给邵树德倒了一杯酒。邵树德微笑接过。
他揽着月理朵,知道她在做这事时身体僵硬的程度。
这个女人,大概就没服侍过别人。便是她丈夫阿保机,也对她捧着、爱着、敬着,太过宠溺。但被他粗暴用过几次后,这女人也开始服侍人了,可见没有学不会的—阿保机见到应很欣慰,月理朵会关心男人了。
总体而言,邵树德对月理朵很满意。
陉道狭窄逼仄,不容方轨。林密幽深之处,数次杀得他丢盔弃甲,尽掳精兵而回,能溜出来的很少。“头鱼宴,朕怕是赶不上了。”邵树德笑道。
在他看来,这个头鱼宴有很浓重的政治意味,是一场标标准准的政治聚会,和他早年多次举办的祭天大会是一回事—不同的地理环境,造就了不同的风俗,但本质是一样的。
“陛下若赶不上头鱼宴,后面还有头鹅宴。”月理朵倒完酒后,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仿佛打破了什么枷锁,原本怎么都不肯越过的底线似乎也不算什么了,只见她又拿起一盏奶渣,递到邵树德身前。
“此鹅定非彼鹅。”邵树德说道。
这题康茂用会他又想说话,但被萧敌鲁暗地里拉住了。
“陛下。”月理朵说道:“待春来江河化冻,南雁北飞,契丹大汗来到河畔,扈从敲击扁鼓,惊动鹅雁。此鹅,并不单指天鹅,野鸭之类亦算。这时一般会放出饲养的猛禽,扑捉鹅雁,或由可汗、贵人引弓射之,先得者赏赐颇丰,往往被视为勇士。头鹅宴上也有牛鱼,一般是大汗亲自钓上来的。”
…
邵树德连连点头。
这些习俗,在后世应该都传承下去了,辽国、金国颇多沿用。
历史上阿保机曾以到鸭绿江钓鱼来宣示他对渤海西京的征服,可见钓鱼佬的地位在东北是相当高的。“若大汗井未钓到牛鱼,怎么办?”邵树德问道。
其实,空军才是钓鱼佬的常态。他不信大汗、酋长之类的钓鱼本事就有多高,钓不到才是正常。“可用鲤鱼代之。”月理朵回道。
邵树德大笑。
这不就跟钓了一天鱼,啥也没见到,回家前去菜市场买鱼一样么?笑完,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道:“美人献酒,酒更醇。”
月理朵嘴角微微一笑。
她还是不太
习惯。男人的这种夸赞之语,在她看来,是对她的一种侮辱—女人只有以色事人的本事,她觉得很悲哀,虽然她有充足的资本以色侍人。
以往阿保机就吃过亏,后来干脆不夸这方面了,专门说她睿智、聪明、果断,生怕惹怒她。不过邵圣这么说,月理朵却只能装作欣喜,不敢作色。
“陛下,酒饮多了伤身。”余庐睹姑挺着个大肚子,端来一碗乳粥,道:“这是妾亲手熬煮的。深秋露重,喝了暖暖身子。”
马、牛、羊乳、野菜与米,熬煮的乳粥,色白鲜香,闻若确实不错。“有心了。”邵树德轻轻颔首,让她把乳粥放下。
月理朵看了小姑一眼。几年前,擅长装神弄鬼的奥姑可不会服侍人。唉,国破家亡之下,一个个都变了模样。
“好了,该谈正事了。”邵树德清了清嗓子,道:“诸位都久居辽泽、渤海,可能告诉朕,到底有何物能让中原人爱不释手,不能或缺的?”
“山珍野货可也,譬如人参。”有人说道。
“人参确实不错。”邵树德赞道:“然泽潞亦有党参,恐卖不上价,不过不失为一项交换之物。”说完,让崔税记下。
“靺鞨人其俗好养猪。食其肉,衣其皮,冬以猪膏涂身,以御风寒。”有人说道。邵树德又点了点头。
善养猪是通古斯族裔的重要特征—黑水五部是典型的野女真,“其畜宜猪,富者至数百口。”
你说他们穷吧,那是真的穷,穷得掉渣那种。但以猪膏涂满身来御寒这种奢侈行为,中原百姓却负担不起—猪膏是做蒸饼的重要原料,价值不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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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辽东道
原野上万马奔驰,好不热闹。“嗖!“邵树德一箭射出。
灰色的野兔蹬了蹬腿,倒地而亡。
鹰隼鸣叫一声,抓住了另一只兔子,扑簌着翅膀落了下来。军士、酋豪们飞快奔了过去,将猎物抄起,献于邵树德马前。
“此箭太毒,用之不武。“邵树德看着种彦友手里的野兔,摇了摇头,道:“勇士,还是应该锤炼技艺,乌头箭这种小道,不用也罢。”
本来兴高采烈的黑水靺鞨酋豪们脸色落了下来。
蛮人,就是这么直爽,不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但确实是一种普遍的风气。
使用乌头毒箭,是黑水靺鞨、渤海人的拿手好戏,杀人、捕猎时经常用。此时被邵树德一说,脸上挂不住,微有恼意。
“完颜休,你可是不服?”邵树德哈哈一笑,从马背上下来,问道。
完颜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拗不过心中那股气,道:“便是不用毒箭,也没人比得过我。”“元行钦。”邵树德笑道。
“末将在!”
“和他比比。”邵树德说道:“谁赢,朕这把弓就归谁。”说完,让储慎平取来一张步弓,接过后晃了晃。
少府打制的名品,自然不凡。元行钦看了还没什么,完颜休眼睛都亮了,跃跃欲试。于是射鹿子开始。
二人各拿了把一石七斗的步弓,披上铁铠,以八箭为限,射六十步外的草人。“嗖!嗖!”战场上滚出来的武夫,射箭突出一个快字。
在完颜休瞄准的时候,元行钦已经刷刷射出两箭,皆中。
完颜休深吸口气,不受干扰,慢慢射,连出三箭,竟然没有脱靶,全中。
邵树德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低声说道:“黑水五部偏处苦寒之地,性情暴烈,素以养猪、捕鱼、打猎、采集为生,箭术确实不错。将来平灭渤海之后,黑水靺鞨三十姓,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陛下,或可将其迁往各处,分而治之。”陈诚说道:“渤海境内亦有大量黑水靺鞨部族,人数比北边的黑水五部加起来还要多。这些人渤海国其实一直没真正统治过,陛下若想编户,恐怕得费一番力气。”
简而言之,渤海国北半部分领土,包括他们的上京在内,不是充话费送的,而是连续几代人不断“北略”,从黑水靺鞨手里抢来的。
“北略”的过程当然很残酷,那就是黑水靺鞨的一段血泪史。很多部族不得已臣服渤海,一百多年下来,有的被吸收消化,融入粟末靺鞨的主体,成了“渤海人”,但大部分依然保持着传统的生活状态,并未被同化,且屡有动乱。
渤海国为防他们与远蹿北方的黑水五部勾结,在国内反复迁移这些部族,如今多分布在该国东部、北部的各个府州,住得比较分散。
邵树德了解后,对渤海国的同化能力很是吐槽。二百多年的国家了,连腹心之地的靺鞨近亲都没同化,浿水以北的黑水靺鞨、高句丽后裔,以及当初辽东半岛上的高句丽人同样未被同化。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哥不笑二哥,唐廷在这方面做得也不咋样。迁移到淮南的高句丽人基本同化了,融入了汉族。
关中、洛阳一带的突厥人、粟特人勉强也算同化了。
但淮西的突厥后裔、昭武九姓却以放牧、打猎状态一直保持到了安史之乱,也是离谱。幽州就不说了,部落黑户一大堆。
很显然,唐廷在同化方面做得比渤海强,但也不够好。他们更像是担心胡人在边塞叛乱,于是迁移到中原腹心之地,以为这样就没事了。
但迁移后的配套工作一直没能跟上,比如给胡人移民解决生活上
的困难,鼓励他们改变过往的生活生产模式,学习汉文化等等。这些工作做得少了,效果自然就很差。
本来呢,即便唐廷不做这些工作,只要时间够长,潜移默化之下,这些胡人终究还是会被一点点同化。问题是安史之乱爆发了,中央对地方失控,事情就复杂了。
“渤海境内的黑水靺鞨,想办法编户齐民。”邵树德说道:“黑水五部,以怀柔羁縻为主,可与之互市,但不许南下。”
开什么玩笑,渤海几代君主好不容易北略,拓地上千里,将黑水靺鞨驱赶到了黑龙江、松花江流域,难道再把他们请回来?
辽国就曾经犯过这个错误。把大量女真迁移到了更温暖、更富裕的辽东、辽西,让他们有了更充足的资源繁衍人口,简直匪夷所思。
“陛下英明。”陈诚拱手道。二人说话间,比试已经结束。
元行钦、完颜休二人都是八箭中七,但元行钦射得更快,只用了不到一半时间—一战阵之上,根本没那么多时间给你瞄准,往往抬手便射,靠的是感觉和肌肉记忆,这是军人擅长的技能,元行钦射得快很正常。
“两位无分轩轾,朕倒是为难了。”邵树德故意沉吟道。
“陛下,两位勇士都是八箭中七,不如都赏?”陈诚明白了邵树德的意思,建议道。“也罢,既然陈侍郎这么说了,就都赏吧。“邵树德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储慎平又拿来一张弓。
其实还有几匹柞蚕丝织成的布,渤海特产,一并赏了下去。
“刘仁恭家眷,那个卢氏、李氏不错,朕都眼热,便宜你们了,一会下去一人挑一个。”邵树德又拍了拍二人的肩膀,状似痛惜地说道。
“谢陛下赏赐。”元行钦躬身行礼。
女人、财物、兵器,他不缺,他在乎的是在圣人心中的印象,这才是前程的最大保障。
完颜休不太懂中原规矩,愣愣地站了一会,在别人提醒下,恍然大悟,当场跪了下来,砰砰磕头,道:“臣闻陛下慷慨,初还不信,今信矣,谢陛下赏赐。”
邵树德大笑,亲手将他搀扶起来,道:“黑水三十姓,前唐之时便屡来朝贡,后为渤海所阻。今大夏新立,黑水三十姓亦是朕的子民。朕最爱勇士,黑水勇士愿为驱策者,径来见朕,只要真有本事,财货、官位、美人,要多少有多少。”
“陛下之心胸,却比那渤海国主强多了。”完颜休真心实意地说道。众人哈哈大笑。
这蛮人虽然已是落雁军将校,但莽里莽撞的,竟然把圣人与渤海大氏对比,岂不可笑!
邵树德一点不介意,道:“朕若没有这份自信,没有这份心胸,又怎得如许多的勇士效力?又如何当得天子?如果当得无上可汗?汉人、党项人、吐蕃人、羌人、回鹘人、粟特人、沙陀人、契丹人、靺鞨人、高句丽人,皆吾赤子。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朕不会特意偏袒哪一方歧视哪一方。完颜指挥若能立下大功,亦可来汉地当官,富贵无忧也。”
完颜休回想起一路上看到的汉官汉将的用度,即便是在出征途中,一切从简的状态下,依然让他羡慕不已。
今日只亮了亮箭术,便得良弓、财物、美人赏赐,这不比在家乡养猪强?
完颜休家有千余口猪,是远近闻名的富户,可比起中原富人,这些又算得了什么?那可真是个花花世界啊,抢是没法抢了,没那个本事,倒不如为无上可汗拼杀,换取富贵。
想到此节,完颜休又跪下,磕头道:“陛下,臣家乡还有亲朋十余人。有人力大无穷,角力从未输过,可为陛下擎旗。陛下且信我,他一个人就能扛,无需傔旗,扛一整天都不累的。有人家贫,至山中猎熊,带着一根木矛就上了,悍勇无比。有人箭术精绝
,射猎豺狼虎豹,从未失手。有人擅长山中追猎,幽密树林,履之如平地.....”
“让他们来。”邵树德说道:“怕朕赏不起吗?”完颜休大喜,叩谢。
旁边乌延氏的贵人见了眼热,纷纷上前,要求比试。夏鲁奇不动神色地上前,刀已出鞘一半。
邵树德按住了他的手,走上前,道:“无妨的。朕就喜欢这些真性情的猛士。”
他走到黑水靺鞨酋豪、勇士面前,道:“都是淳朴之人,朕信你们。今日猎到不少兔鹿之物,一会喝酒吃肉。”
酋豪们一听,哈哈大笑,簇拥在邵树德身旁,与有荣焉,有人甚至跳起了舞。
储慎平离开邵树德身侧,走到夏鲁奇面前,道:“圣人有言'仁恭之妾罗氏,我见犹怜,赏给夏鲁奇了。””
夏鲁奇微微一笑,道:“臣谢陛下赏赐。”晚上自然是一场篝火盛宴了。
酒至酣处,邵树德也亲自下场,跳了一段舞。唐人习俗,高兴的时候,有时候就会来一段舞。
社日节喝完酒,即便是宰相***,有时候也会与百姓一起跳舞。
这个怎么说呢,有点胡风,与其他朝代的皇帝、官员更多体现威严、秩序的一面不太一样,显得更追求真性情,一段时期本就有一段时期的风俗,正常。
当天晚上,信使自东边传回了好消息:王彦章克河州,邵承节下长岭府,平海军自鸭绿江北上,至乌骨城,各部人马次第汇集,扫荡渤海西京地界。
也是在这天晚上,北风劲吹,乌云密布,一副风雪欲来的模样。冬将军要发威了。
邵树德也不打算在此久留了。得他接见的部分黑水靺鞨贵人,连夜北返,各回各家。
接下来几个月内,他们将努力串联,争取更多的部落支持他们。待到明年开春,大举南下,配合夏军夹攻渤海,一举灭掉这个欺压了他们百余年的仇敌。
而浿水以北的高丽后国旧地上,也有使者间道奔来,表示愿归顺朝廷。邵树德接受了他们的降顺,并赐下礼物但其他的一概未允准。
他很清楚这些人的心思,无非是想趁着渤海国衰弱乃至灭亡的有利时机,挣脱桎梏,再次独立。
他们是骄傲的,数百年来,无论是唐廷还是渤海,都休想让他们真心归顺。撑死了表面臣服,但基层还是要由他们控制。
邵树德对这种所谓的投降毫无兴趣。
明年他还要去平壤转一转呢。被新罗侵占的别的地方先不谈,至少浿水(大同江)以北的高丽后国三十郡县,他不可能让出去。
新罗人,每次都趁着中原有事,一步步向北拱,跟偷鸡一样,占一点是一点,最终成功地将国界推到了鸭绿江边,纯恶心人呢!
八月三十日,邵树德自扶余府南下沈州,同时降下德音:置辽东道,暂辖沈、仙二正州及奉圣、捧圣、护圣、迎圣、忠圣、保圣、礼圣七羁縻州。
又以秦王邵承节为辽东道巡抚使、州军都指挥使、辽东行营都指挥使。以参州刺史张全义为辽东道转运使,负责民政事务。
以营州刺史种觐仙为辽东道学政,负责教化。令沙陀三部二十万众东行至北平府,听候圣命。
第八十五章 府兵与黑土地
沈州理所沈阳县是从无到有新设的,就在后世沈阳附近。为此,就连小辽水(浑河)都恢复了古称:沈水。
沈州共有七县。除理所沈阳外,尚有:
盖牟县,前唐盖牟州,今沈阳苏家屯区陈相屯镇塔山山城。白望县,原契丹白望城,今新民市三道岗子镇。
抚顺县,前唐新城州,今抚顺高尔山城。辽阳县,前唐辽阳县,今辽阳。
兴辽县,今鞍山。
望平县,汉望平县,今海城市析木镇。
这七个县里,除白望县有不少人口,辽阳、抚顺二县有少许人口外,其余四县基本空无一人。
没人,听起来比较麻烦,但凡事要辩证来看。有利必有弊嘛,坏处我们都知道,好处则是有大量的***地可分。
之前安东府尚有约五千府兵排队等分地,如今全都改到沈州分地。但他们并不是沈州全部的府兵,另有七千多人也将陆续打散分到沈州各地。
北风萧萧,寒意逼人。
刚刚打好地基的沈州城外,石君立、李从珂、李从璋三人对坐而饮。万胜黄头军跟着圣人一起南归,现在要做出抉择了。
“还能反了不成?”李从珂气笑道:“我就是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又能怎样?”李从璋警了他一眼,冷笑道:“伯父让人带话过来了,莫要生事,安享富贵。”“大人他还没活明白呢,居然······”李从珂拿着割肉刀,恨恨地割着鹿肉,气道。
“别说气话。”李从璋对伯父李嗣源还是很敬重的,闻言敲了敲桌案,提醒道。
“罢了,我生什么气!”李从珂捡起一块肉,扔进嘴里大嚼,含糊不清地说道:“再怎么着,此番立了功,我也富贵不愁。我所忧者,乃万胜黄头军七千多将士。”
是的,朝廷拟留下来当府兵的人,就是万胜黄头军的剩余军兵了。
自打完扶余府后,政事堂、枢密院的人就在军中摸底,询问到底有多少人愿意留下来当府兵。
因为万胜黄头军此番打得不错,朝廷还算客气。愿意留在沈州当府兵的,效安东府故事,过渡期五年,五年内仍然算募兵,继续领赏。五年之后,基本都分到地了,安心留在各县扎根沈州,成为朝廷在辽东道的主要军事存在。
前唐之时,府兵所在的折冲府几乎一半设在关西,占了49%。李唐起家的河东占了25%,河南占11%,河北占了不到8%,也算是李唐腹地的三川占了4%,淮南、江南、岭南各占1%上下。
从府兵分布就可以看出,在唐廷的眼里,远近亲疏如何。
但“举关中之兵以临四方”的政策也是合理的,因为当时全国几乎没有常备军,府兵就是主要军事力量。不把主要军力放在首都附近,你睡得着么?
大夏则已经进入募兵时代。禁军是主要军事力量,多分布在东都洛阳周边。
有这支当世最强横的野战军队做后盾,夏廷有充足的底气在边疆设立府兵、镇兵,无需像李唐那样防备外地—当年李世民打高句丽,连战连捷,但胜利后,府兵不可能久留当地,于是只能把高句丽人迁走,搬空辽东,在当地设立羁縻府州,慢慢招募长征健儿,试图重构当地的武装力量,可谓成也府兵制,败也府兵制。
府兵是有“根”的,打完仗,最终还是要回到家乡,回到田庄,回到部曲身边。
当然,如果唐廷有决心在辽东大举移民,多设府兵,则是另一回事了。但很显然,这违背了“举关中之兵以临四方”的根本政策,终究无法施行。
后来府兵制败坏,唐廷进入募兵时代,全国绝大多数军事力量在边疆节度使辖区,结果酿成动乱,也从侧面印证了唐廷最初的担忧并非无的放矢。
搬空辽东,将高句丽人内迁,以至于契丹、靺鞨、新罗获得了扩张空间,看似奇怪,其实背后都有其深刻的原因。
大夏不用这么麻烦。
安东府八县已经有十二个折冲府,统领一万二千府兵。沈州七县,将来也会设十二个折冲府,领一万二千府兵。如今五千人有着落了,还剩七千。
“我下去问了问,大部分人还是愿意的。”石君立喝完半碗酒,心中也有些烦闷,只听他说道:“不当府兵亦可,但万胜黄头军会被合并到其他部伍中,继续南征北战。武夫么,拿钱卖命,本是常理,朝廷发一天钱,咱们就得卖一天命,无话可说。但咱们出征前多少人?整整一万三千!打了半年,损失了近五千,前阵子大疫,又死了千人,而今不过七千出头。嘿,七千将士,明年再来打渤海,或者南下暑热之地厮杀,再打个几年,不得全死光了?儿郎们不傻,白拿五年军赏,还不用打仗,今后有一份传诸子孙后代的基业,没什么不满意的。”
李从珂默然。
辽东固然一穷二白,不如中原花花世界。但就像石君立说的,你吃武夫这碗饭,就得卖命。去江南打仗,一个疫病可能就要死不少人,值得吗?打个三五年,谁敢拍胸脯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来?
与其那般,真不如留下来当府兵了。抓渤海、奚人、契丹、高句丽过来当部曲,耕种一百五十亩地,养上一大堆牛羊,再讨个小妾,生一大堆娃,这日子不带劲吗?
说句难听的,有的禁军士卒都动心了,他们若要争,你还不一定争得过呢。名额有限!
当然,其实还有一条路,那就是造反。但他们大概率打不进临渝关,最终下场可能是全灭。若换个柔弱点的皇帝,他们可能真动手了。但邵圣这人,太凶残了,纯纯武夫一个。
张万进、石绍雍等辈唉!潞州兵好像一个都没活下来,也有人说他们没全死,在北平府修宫城,但那与死了何异?
“仙州也会设府兵吗?”李从璋站起身,分别给石君立、李从珂各斟了一碗酒,问道。“听闻是天成军。”石君立说道。
天成军一路上就没怎么打仗。把守粮仓之时,可能与契丹人交过几回手,但损失轻微,至今还分布在各寨,两三千人一股,遮蔽粮道。
圣人刚刚运了一大批渤海柞蚕布过去发赏,听闻每人赏钱一缗、布两匹、猪一头、羊两只,守到明年五月,然后设府兵之时,优先考虑他们。
这是石君立打听到的消息,但他没有多说,只简略地介绍了一下。“罢了。”李从珂仰头喝完酒,叹道:“儿郎们要抛弃我等啦。”
“你还没打杀够?”李从璋警了他一眼,笑骂道:“哪天军士鼓噪,把你脑袋斩了,你就知道厉害了。石绍雍可能巴不得他手下的人去当府兵呢。”
这话一出,石君立、李从珂都乐了。
石绍雍个倒霉鬼!张万进是真反,石绍雍是真不想反,奈何结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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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在沈阳郊野打猎时,仙州刺史韩从允刚刚抵达面圣。
韩从允是韩建之子,历任参州团练副使、柔州长史、蔚州别驾。从履历上来说,不是武职,就是州郡佐贰官员,此番担任仙州刺史兼州军指挥使,算是仕途的一次飞跃了。
沈州刺史司空頲也在一旁。
“仙州置有四县,过往皆非夏土,韩卿要多费点心了。”邵树德一边熟练地给野兔开膛破肚,一边说道。
“臣遵旨。”韩从允恭敬回道。
他已经了解了,渤海国扶余府本有扶余、强师、新安、渔谷、布多、显义、鹊川七县,但经过多年战乱,很多地方空无一人,圣人下令归并,只得四县即:扶余县(今长春农安)、强师县(今铁岭市昌图县西北四面城镇)、渔谷县(今铁岭西丰县西)及显义县(显义旧址无考,今置于长春一带)—仙州本治扶余,今移显义。
鹊川、新安并入强师县,布多并入扶余县。
全州目前大概只剩下不足七千户、三万人了,最近又塞了契丹、奚五千户过来,户籍重新清理一番后当有六七万人。
这个人口数量,其实还是远远不够,连给府兵当部曲都差了不老少,还得继续努(抓)力(人)。“不要觉得仙州是苦寒之地。”邵树德指了指旁边的土地,道:“一两土、二两油,千万年来甚少开垦,土肥着呢。若种上小麦、豆子,亩收一、二斛不成问题。”
邵树德对仙州是比较重视的。
历史上这里是辽国的重要农业地带。因阿保机见到黄龙在天上飞(不知真假·····),遂将扶余府改名为黄龙府。
他对有没有龙不感兴趣,但他知道这里是后世中国大豆的重要集散地。
二十世纪东北王张作霖之所以兴盛,主要就是靠了大豆。当时德国人发明了植物油氢化技术,造出了一种神奇的东西,叫做“人造黄油”。
人造黄油价格低廉,让欧洲贫穷的工人阶级能够消费得起,瞬间创造了个巨大的市场。而作为全世界唯一成规模种植大豆的产区,东北开始大量出口大豆至欧洲。为了摆脱满铁公司控制的大连港的盘剥,张作霖甚至斥巨资新建营口港,以出口大豆,这也是他后来被日本人炸死的重要原因之一—挡人财路。
大豆在此时没有太多的价值,撑死了比较适合喂马。比起其他杂粮,没有显著的优势。
关北种了很多豆类,与小麦轮作,主要是为了肥田。但肥田的东西并不止大豆一种,豆科牧草一样可以。邵树德没有植物油氢化技术,中原百姓也不爱吃黄油,可惜了。
但种不种大豆都无所谓了,这里种粮食一样可以获得丰收。而且地广人稀,正适合农牧轮作,不至于过分消耗黑土地里的养分。
“这地真不错。”韩从允也笑了,道:“若让家尊看到,一定会说有这么好的地,何必造反呢。”邵树德大笑。
***地嘛,大自然千万年的馈赠,能不好么?
他记得后世葡萄牙殖民者初到巴西圣保罗,描述***地的面貌时,提到人站在土地上,脚轻微陷了下去,直没过脚踝。
那都是尚未腐烂固定的植物枝叶,是农作物赖以生长的养分。
但任何事物都遵循能量守恒定律。农作物从一颗小小的种子开始发芽,长大成熟,开花结穗,能不消耗土壤中的养分吗?
或许,汉地原来也是***地,但开垦得多了,越来越贫瘠。当贫瘠到一定程度时,就需要休耕恢复地力,或者人为补充养分。
辽东的黑土地,就目前看来,百余年内根本消耗不完大自然的馈赠。只要没遇到极端气候,即便一年只种一季粮食,也能持续获得高产—俄罗斯人在远东的黑土地上种土豆,根本不用化肥,种了很多年,产量依然很高。
契丹人在辽东大力发展种植业,这条路子其实是对的,真让他们继续搞下去,国力一定会大大增强。“朕过阵子就走了,仙州四县,你要好好打理。”说完,邵树德又看向司空頲,道:“沈州七县,也不能放松了。”
“臣遵旨。”二人一齐应道。
“天成军分驻七圣州、沈州,落雁军都是本地人,他们驻防鄭颉府、涑州。你们不要完全信任他们,但也没必要怀疑他们要反。”邵树德说道:“朕今岁北伐,连战连捷,短期内还无人敢反,待到开春,朕又来了,辽东形势定会更加平稳。卿等要多多费心。”
“遵旨。”韩从允、司空頲心中有数了。
圣人对辽东的态度,看样子十分坚决。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玩命干就是。
第八十六章 轨道
破破烂烂的驿道上,一营又一营的士兵打理行囊,踏上了归程。临走的时候,又多了很多马车。
渤海虽然穷,但比契丹富多了。刘仁恭治扶余府多年,虽然敲骨吸髓,搞得民间没什么油水,但财富不会长脚跑掉,它只是从一个地方转移到了另外一处地方,比如刘家以及他手下的那些兵。
从契丹各部也搞到了不少财货,除去牲畜外,其他大部分也是来自渤海。真是个大冤种!
最先撒退的是飞熊军。
他们这一年尽做折返跑了。浪费马力、浪费精力、浪费感情,到最后一仗没打,供军使部门对其颇有微词。
或许,这就是具装甲骑被淘汰的根本原因吧。
从后汉以具装甲骑为核心组建军队,到南北朝时的鼎盛,再到隋唐时一国不过数千骑的凋零模样一隋全国才五千具装甲骑,比起南北朝,基本就属于被淘汰了。
不过圣人愿意养着大家也无话可说,就当养了三千大爷吧。
铁骑军也从北方南下,至沈州,接受圣人检阅,随后走营州回关内。过完年后,他们将前往沙州,接替定难军。
五月之时,高昌回鹘抄掠瓜、沙二州,定难军被迫西调驻守。随后,陇右羌人叛,银枪军也调过去了。
金刀、飞龙二军也已离开渤海上京,正在南下的路上。
对这些平时接触较少的部队,邵树德还是很关心的,一定要见见面,刷一刷存在感,不然大头兵们只记得他儿子,不记得天子,这像什么话?
他是想传位给二儿子,但这并不意味二子的威望可以压过他。如果二郎真的不识大体,那么他宁可冒着王朝二世而亡的风险,也要干掉二儿子,不会留一丝一毫的情面。
天雄军、银鞍直暂时还留在沈州。
辽水河面上,船队依然在抓紧时间输送粮草物资。沈州,接下来就是整个辽东道的后勤总基地,各色物资都存放在这里,再分发至各处。
随军夫子们甚至被动员起来,开挖修建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地下储藏室。冬季来临之时,可以到河面上凿冰,将其改造为地下冰窖,储备从南方运来的咸鱼、本地捕获的猎物、牛羊肉—冰窖这种东西,以前唐为例,朝廷有自己的冰窖,各府州有“府窖”、“州窖”,老百姓如果有财力,也可以自己修建,储存食物。
“要走了啊。”建极七年重阳佳节,邵树德轻轻伸出双手,接住了从空中飘落的细碎雪花。
十几万人马陆续退走,落雁军、天成军是大夏留在辽东最后的武装力量,拱卫辽东道的新得地盘。先期抵达的部分奴部也承担一定的军事守御职能,但他们不是主力。
鸭绿府那边,邵承节还不肯退,他刚刚率数千人快马北进,于桓州城外大破敌军,斩首两千余。待平海军带若魏博大爷们沿着鸭绿江,乘船抵达鸭绿府桓州城下后,合兵攻之,在九月初五将其攻克。
目前,该部还逗留在桓州境内,分兵大掠各县—从军队管理层面而言,没有军饷、自备甲马的府兵,更难约束其军纪,不劫掠是很难的。
邵树德已经传下命令,让二郎适可而止。今年就这样了,来年再战。
如今最重要的工作,还是囤积物资,确定留守部队的数量和驻地。就长岭府、鸭绿府而言,只能是来自安东府的兵马了,不是府兵就是土团乡夫,人数不可能多,差不多万人上下的样子,将交通节点占住,然后就老老实实猫冬吧。
长岭府、涑州也被归并为一州,日瑕州,领辉发(原名回跋,今吉林通化市辉南县辉发城镇)、苏密(今吉林省吉林市桦甸市桦甸镇)、海龙(今吉林通化市梅河口市山城镇)、太山(今吉林吉林市永吉县北)四县,治苏密。
沈、仙、瑕三州十五县,是目前刚整理出来的辽东道三正州,也是今年的主要成果之一。人烟稀少、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是其重要特征,明年会一步步安置府兵,走上正轨。
从军事角度来说,契丹故地上设立的七个羁縻州也很重要,目前都处于军管状态,明年也会着手梳理,展开进一步的开发。
战争结束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这种善后工作某种意义上而言更加重要,不然的话约等于白打了,没有任何意义。
邵树德一直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藩镇割据的特殊性,最大限度避免了秩序失控,保存了人口,因此他的新朝比前汉、后汉、中晋(西晋)、唐之类的开国时人口都要多,而且多很多,这能够让他放开手脚做很多事—开国时军队最精锐,但民间往往十室九空,空有武力而没国力这种事情,真的太伤了。“陛下,下雪了,该回营了。”萧重衰拿来了一件皮衣,披在邵树德身上,道。
营帐门口,月理朵也拿了一件皮衣,见到萧重衰捷足先登后,不好意思再凑过去,直接将皮衣放下。然后装作从没起身过,继续做着手头的针线活。
“皮衣多做点,朕正月里就要赏一批出去。”邵树德的声音渐渐从外面传了过来。
月理朵心中一动。古来前线征战之时,皇帝有时候会令后宫嫔御赶制军衣,送往前方。其实未必能有多少作用,但这就是一个姿态,表示天子重视将士们的生活,激励他们奋勇厮杀。
想到此节,月理朵缝制得更细心了。
“天寒地冻是该走了。”邵树德走入账中,到毯子上盘膝坐下,突然问道:“月理朵,你可曾估算过,辽东道一年可提供多少皮子?”
“几万张总是有的。”月理朵回道。
“唔,那不少钱了。”邵树德眼睛四处转了转,突然看到了虎皮交椅上的皮衣,哈哈一笑,起身将月理朵搂入怀中。
月理朵脸一红,解开了胸前襻扣,让邵树德暖暖手。
同样在帐内缝制皮衣的耶律质古头低得几乎垂到了案上,不敢看。
“辖底来报,阿保机非常活跃啊。乌古部几乎完全为其控制,明年他很可能会大举南下。届时看看有没有机会把他捉住。如果真抓了,你说朕要不要杀了他?”邵树德问道。
月理朵不答。
“说。”邵树德加了一把力,问道。
月理朵的手已经乱了,根本对不准衣缝,呼吸也有些紊乱,良久后才说道:“阿保机枭雄也,或······或可杀之。”
“不错,朕就喜欢你这种真性情。”部树德得意地笑道。
他就喜欢在女人面前显摆,比在宰相面前显摆还要积极,老毛病了。
月理朵其实回答哪个都无所谓。如果她为阿保机求情,邵树德会夸她“有情有义”,如果建议杀掉阿保机,邵树德会赞她“真性情”,总之都是夸。
当然,这女人的心性,邵树德也有所了解了。十分冷酷,完全是一个政治生物,一切以利益为考量,必要时什么都可以舍弃,包括亲生子女,甚至是—自己的一只手。
不过在他创建的大夏框架内,月理朵也就这样了。任她心里长草,也没有施展的空间,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被邵树德当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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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五日,雪停了几日后,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
其实不算很大,但这预示着深秋的结束,初冬即将到来。护圣州西密县城外的驿站内,张全义一行数十人下马暂歇。仔细看看,都是出身关北的将吏,这次一并到辽东上任了。张全义出任辽东道转运使,正四品下。
张全恩出任辽东道刑狱判官,从五品下。蒋玄晖
出任瑕州司马,从六品上。
前灵州定远县尉金崇文出任瑕州辉发令,从七品下。前镇***小校岳业谋出任仙州扶余尉,从九品上。......
剩下的多是关北诸州吏员、经学学生以及乡勇指挥之类,这次都有机会当官—圣人真的一直在兑现承诺,跟他的人都有富贵。
张全义本来打算面见一下圣人的,虽然诏书上要求他尽快赴任,并未有觐见的要求。但人嘛,总想进步的。他今年才五十六岁,一点不老,若能见一见圣人,再哀求储婕妤帮着说上几句好话,说不定将来还能当上巡抚,甚至入中枢为相。
不过听闻储婕妤还在北平府后,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惜了,多好的机会啊。
护圣州只辖一县,即西密县,原契丹密云县,因其最初百姓来自幽州山后西密云戍而得名。
这种羁摩地只辖一县,或者不辖县是常态。比如振武军的地盘原本也是一个羁摩都护府,下辖金河一县。
护圣州西密县的主要人口是奚人和渤海人,种田为生。此时糜子已经收获完毕,百姓又被征发起来,冒雪修建城墙。
州中传闻,明年护圣郡王要来此地就藩了,城内房屋需改造,城墙也要扩建,不得马虎。什么?你说护圣郡王是谁?当然是八皇子邵端奉了。
护圣州所有人都对这个新郡王很好奇,听闻他明年才十二岁,真能管理好这么大一处地方吗?当然也有人对此感到欣喜。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最好倒行逆施,然后逼反全州上下。如果能击杀此人,当能给邵贼重重一击。
张全义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也不想管。
七圣州理论上隶于辽东道,实际上转运使衙门也不会过分插手其内部事务,顶多派一些官员过来收税。七圣州主要还是北衙理蕃院代管,直到皇子就藩,再交给郡王府管理。
“兄长,这几日道上很忙啊。信使来来往往,官吏、武人随处可见。辽东道好大一番造化,圣人对这里是真的上心。”张全恩从马厩归来说道。
“圣人这几年多坐镇北京,当然对辽东重视了。”张全义亲手温着酒,道:“你还看到哪些人了?”“都是关西将吏,其中一人是折家的折从古。”张全恩说道。
张全义一惊,道:“折从古乃威胜军大将,怎么也来了?”
“不知。”张全恩说道:“在山后时看到的,这会估计已经去了辽东了。”
“莫非折公身体抱恙?在提前交托后事?”张全义思索片刻,道:“威胜军多半要北上了。这支折家军看样子要交给秦王了啊。”
“管他呢。”张全恩说道:“如今这个天下,机会是越来越少了。咱们富贵不缺,做好官便是。”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张全义说道:“赴任之后,首要之务是囤积粮草、牲畜,开过年来还有大仗要打,此事最为紧要。”
说完,看了看驿站外的原野。风越来越大,雪也越来越大。
风雪之中,马蹄声从未断绝过。大夏朝廷正以其强横无比的国力,一步步在这片热土上打下自己的烙印。
被历史撞歪的轨道,似乎在慢慢回到正确的位置上。
第一章 红利
高说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气喘吁吁。
不过,终点很快就到了。
一片废墟!
这就是大夏建极七年的平壤。除百余户民家之外,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连天衰草。
“王京已经成这副模样了么?”高说看了有些感伤。
他在形形色色之人的注视下,踏着薄薄的积雪,走进了故高句丽国的王京。
“唉!”高门大宅的石阶之上,满是枯萎的青苔。
走过坍塌了一半的围墙,入眼所见,都是了无生气的枯草。
枯草之间,还有一粒粒的羊屎,显然有农人牵着羊儿过来啃食荒草。
一只狐狸吓得从黑漆漆的正厅后逃了出去。
高说的眼神更加暗淡。他也是高氏族人,眼见此景,宁不伤心耶?
“唐高宗咸亨元年(670),新罗攻留驻百济之唐军,煽动高句丽遗民叛乱,燕州道总管李谨行、东州道总管高侃率军征讨,收复安市城、平壤等地,石门之战大破新罗军。新罗王遣使纳贡谢罪。”
“唐高宗上元元年(674),新罗毁约攻百济,上遣刘仁轨率军征讨,七重城之战,大败新罗军。新罗王复遣使上贡谢罪。”
“仪凤元年(676),安东都护府治内迁至辽东城(辽阳)。新罗大喜,趁机把国境北推到浿水。”
“从那以后,你们便直面新罗的威胁。而今渤海势衰,新罗人又对浿水之北垂涎欲滴,你等待如何?”
回过神来之后,高说问道。
他身边围了一圈人,多是高句丽遗民土豪,在浿水之北、鸭绿江以南这一片,颇有影响力。更准确地说,他们是此地实际上的主人,二百多年来未曾变过。
“夏主不愿重设都护府,那与渤海何异?”有人忍不住问道。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夏国如果设一个都护府,羁縻统治的话,他们是愿意归顺朝廷的。但据已经返回的使者说,夏主并未给出明确答复,这就让人不太舒服了。
九十年前,他们通过奋战,摆脱了渤海国的统治,于唐宪宗元和十三年(818)遣使至长安入贡。其他时间,他们都是渤海的属国,根本没有自由——当时渤海国在短短二十五年间,王位五易其主,故给了他们机会。
但自渤海宣王大仁秀继位后,渤海中兴,击败新罗,断绝了高丽后国在渤海、新罗之间摇摆骑墙的可能,羁縻统治了十七年后,改土归流,高丽后国在事实上亡国,至今已七十二年。
七十多年了,他们其实已经接受了高句丽不可能再回来的事实。但在看到渤海势衰之后,很多人又动了小心思,建国的可能又被提上台面,并且得到了一些人的支持。
如今唯一的障碍,就是夏主会怎么看待了。
“诸位,我也是高句丽后裔,有些话就直说了。”高说是在营州投降的高句丽遗民土豪,如今担任正八品下的营州司功参军事,见识了大夏新朝的武功后,已经不作他想,一门心思在大夏为官了,只听他继续说道:“圣人亲征,数月灭契丹,复攻渤海,摧枯拉朽,连战连捷。如此威势,我就问问尔等,可能挡之?”
“新罗弥勒王也对浿北有兴趣,夏主确实兵多,但能不能劳师远征,还是个问题。我等可以借弥勒王之势,与之分庭抗礼。”
“弥勒王曾言,‘往者新罗请兵于唐,以破高句丽,故平壤旧都鞠为茂草,吾必报其仇!’其有此志,或愿出兵相助。”
“弥勒王大将王建向称骁勇,他若北来,胜负未可知也。”
高说听了,冷笑连连。
他调查过,知道弥勒王名为弓裔,是个黄巢之流的贼帅。打下一大片土地后,建国称制,定国号“高丽”,几年前又把国号改为“摩震”。建年号圣册,公然称王。
弓裔的野心是比较大的,实力也很强,南攻百济、新罗,又北窥浿水,试图占领平壤,将国境线推到鸭绿江。
高说笑他们与高丽弓氏勾连,实属与虎谋皮,将来怎么死都不知道——渤海曾经吞并了他们,大夏意欲吞并他们,难道高丽就不想吞并他们吗?
“夏虫不可语冰。”高说大笑三声,道:“待明年,大夏天兵一至,你等人头落地之时,不知会不会后悔?”
“你!”
“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好毒的心肠!”
“夏主未必会劳师远征。”
“不会远征?”高说嗤笑道:“前唐高宗时,两次遣兵东征,大破新罗。当是时也,辽东遗民早已内迁江淮,沿途一片荒芜,这么难都来了,而今营州、安东府经营有年,渤海西京、南京更不是荒郊野岭,军粮筹措并不困难,为何不来?”
“来了又如何?一定能赢吗?”
“新罗连渤海都打不过,弓氏就很强吗?”高说反问道。
“三国乱战,弓氏也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所谓开国精兵也,如何不强?”
“大夏秦王邵承节,不到两月时光,连下渤海瑕、河、桓三州,勇不可当。而今王师就在桓州,你要不要试试?”高说脸上带着嘲讽之意,说道。
“年少恃勇,取死之道也。”
“不熟悉山川地理,随便一条小道,伏兵就能败他。”
“高丽有军将渡河北上,我等见过,确为强兵。”
“那些兵强不强先不论,但我怎么觉得,他们要杀了你等,夺占平壤之地呢?”高说哈哈大笑,为这些人的天真、嘴硬而摇头叹息。
“弥勒王赏了不少财物,温言抚慰,显是仁君。”
“弥勒王可能要统一三国了,其势更强,且许我等世袭官位。”
“我们几家已在浿水筑城十三座,遣兵戍守,弥勒王应不至于乱来。”
……
高说就像头好斗的公鸡一样,舌战群雄,一点不落下风。期间把这些高句丽遗民土豪们列举的各种事情批驳得体无完肤,且言辞辛辣,几乎让人恼羞成怒,要当场动手。
但高说夷然不惧,东骂一句,西骂一句,斗志昂扬。于是气氛愈发紧张,眼看着就要谈崩了。
“够了!都少说两句!”众人纷扰间,一年约四旬的中年人走了过来,手里还提着一把滴血的长剑。
高说眼神一凝,心中有所猜测。
土豪们则有些惊讶,讷讷不知所言,显然此人的威望是很高的。
“高将军。”高说躬身一礼。
此人名叫高昭望,高德武后人。
高德武是高句丽亡国之君高藏第三子,武攸宜的外甥,曾经当过安东都督,高丽后国就是他偷偷建立的。
这样的身世,自然让高昭望很有威望,压得住眼前这帮土豪。
“弓裔不像能成事的样子。”高昭望用目光扫了一圈,说道:“我已将其使者、随从十余人尽数诛杀。”
此言一出,众皆骇然,高说则面有喜色。
其实,他也觉得弓裔这厮有点离谱。
兴许是早年家贫,当过僧人的缘故,弓裔成事后,自称“弥勒佛”或“弥勒王”。儿子们也变成了青光菩萨、神光菩萨之流,自创佛经二十余卷,卷卷不忘为他歌功颂德,增强他的合法性——因为他是贱民出身,且身有残疾(独眼龙),冒称新罗王室后裔,但压根没人信。
弓裔这人定下国号、年号之后,十分嚣张。一方面宠幸粟特美姬康氏,任人唯亲,另外一方面“被十二旒,冕、服皆龙像”,与渤海国主的排场几乎一样——当然,无论弓氏还是大氏,都僭越了。
这么一个离谱至极的人物,能一统三国、北略渤海吗?
“另者,松岳(开城)传来消息,弓裔有意北略,夺占浿北郡县,事态紧急,已由不得我等犹豫下去了。”高昭望说道:“咱们立的这十三座军镇,能守住浿水吗?”
高说听了心中大定。
其他人却脸色煞白。自家人知自家事,从地里临时拉来的所谓兵将,真能挡得住高丽的百战精兵吗?多半是不行的。
唉,这可真是难为死人了。夏兵未至,丽兵却要来了,怎么办?
“高参军。”高昭望看向高说,行了一礼,道:“我侄儿面见邵圣,回来便说此为真天子,渤海大氏、高丽弓氏,望之皆不似人君。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平壤高家,愿为大夏之臣。”
“高将军深明大义,圣人定有赏赐。”高说笑道。
高昭望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看向各家土豪,道:“弓裔狼子野心,想侵吞浿北诸郡,尔等若还不醒悟,自弃何多!”
众人支支吾吾。
有几个人心中打定了主意,跟着高昭望走。
有些人则未下定决心,犹豫不决。弓裔盯着他们的土地、人丁,邵树德就不是吗?二人有什么区别?凭什么就要选一个?
还有一些人似乎与高丽勾连不浅,眼珠乱转,窃窃私语。
高昭望也不理他们,又对高说道:“其实,五年前我就去过渤海上京入贡。一路看下来,便觉得渤海暮气沉沉,有亡国之相。后来果然被契丹打得狼狈不堪,若无夏兵伐契,不出三年,渤海西京、南京都将失去,中京或也不保。但就是这么强大的契丹,也被邵圣一朝平灭,可见大国之兵骁勇善战,远非契丹、渤海之流可敌。弓裔,当然也敌不过。”
“高将军是有大智慧的。”高说赞道。
圣人常说“红利”,这不红利就来了么?
契丹人这些年的名气越来越大,即便浿北诸郡亦多有耳闻。事实上他们曾被渤海王征过丁,与契丹人交战,结果自然不用多说。
但如此强大一个契丹,控弦四十万骑的契丹,如日初升的契丹,也被大夏击败了。那么,有些人自然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这就是红利。
“前些时日有人来报,言有两艘海船遭风浪侵袭,逃入港内避难,为人所执。我稍一打听,原来是大夏平海军之舰船,今已遣人发还财物,送其离去。”高昭望笑了笑,道:“幸未被加害,不然又得大开杀戒,向朝廷赔罪了。”
高说真不知道还有这回事,闻言立刻说道:“高将军拳拳之心,圣人定有所感。高氏富贵,无忧矣。”
“未得战功,如何安享富贵。”高昭望摇了摇头,道:“王师若二征渤海,我愿率高氏子弟军前效力,也趁机了结与渤海人百年来的仇怨。”
这是有上进心的,知道光靠献地只能得一些无关紧要的官位、财货赏赐,于家势无补。既如此,不如横下一条心,投入更多的本钱,或能振兴家门。
高说一直在平壤待在了九月二十五,然后便心满意足地离去。
作说客,当然也是有功的。浿北高氏都有上进心,他营州高氏就没有吗?大夏立国不过七年,机会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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