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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章 大帅英明

    已经除夕夜了,长沙城内一片死寂。

    俄顷,城内吱嘎吱嘎打开,一支军队闹哄哄地冲了进来。

    很明显,他们打了胜仗,但众人的情绪都不是很高,尤其是主将马资g)。

    他刚刚率军出城,趁着夏人攻城失利,追着溃兵砍杀,斩首千余级,是近期难得的大胜。但这无助于解决当前的危局。打不破包围,赢再多又有什么用?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前岭南西道节度使叶广略死后,部将陈继据邕州作乱,杀夏廷将官十余人,导致前线军心不稳。许德勋、欧阳思二人趁势猛攻,击败夏军,重新夺回了永州。

    但这似乎也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局势,邵贼之子勉仁又率军南下,支援王审知、储慎仪等人,永州还有得拉锯。

    打到今天,马賨已数次劝兄长投降,无奈兄长举棋不定,问左右广州刘隐下场,皆不能对,于是一直拖了下来。

    马霓叹了口气,让亲兵解了甲,气冲冲地进了军府。

    天策府左相张佶、右相马存、节度掌书记高郁三人在座,竟然在陪马殷饮宴—天策府是马殷设立的机构,也不知道为了啥,可能是名字好听吧。

    马霓见了便气不打一处来,冷嘲热讽道:“夏贼兵临城下,诸君竟然置酒高卧,合着就我一个人在瞎忙活。”

    马殷听了哈哈大笑,道:“三弟来了,且安坐。”

    马奭冷哼一声,坐了下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道:“邵、衡二州仍在拼死抵抗,间或出城袭扰夏贼。”

    马殷听了很高兴,道:“刘帅在时,大伙就很团结。而今夏贼四面围攻,老兄弟们没有一个投降的,很好。”

    当年蔡贼千千万,被朝廷围剿后星散四方,孙儒算是其中比较大的一支,但随后也失败了。刘建锋算是孙儒残部,带人一路打穿整个江西,再夺湖南,气势如虹。

    刘建锋因玩弄侍卫的妻子被杀,众推张信为帅。

    张信曾是前唐明经及第,有功名在身,也曾率军征战四方,多有功劳。得到众人推戴后,他不推辞,询问了在外征战的马殷的态度,得到他支持的回复后,便准备继位。

    但在前往军府的路上,因战马人立而起,坠地受伤。张信认为不详,于是将位置让给了马殷,马殷与他多番谦让,最后当了湘帅,同时也十分信任张信,委以大权。

    总体而言,湖南内部的气氛十分之好,很团结。李琼任静江军节度使多年,也一直听长沙的命令从未有过跋扈之举。

    与之相比,吕师周这类降人就很不可靠了,马殷也很自责。但大伙并没有口出怨言,相反多番劝慰。简直是各路军阀中的一股清流。

    无奈的是,他们本钱太小,如今已到了危急时刻。

    “大兄,夏人使者已至城外,以县伯之位收买湖南四州,就不考虑考虑么?”马鸞忍不住了,问道。“就知道你沉不住气。”马殷笑了笑,道:“这事我确实失算了,没想到夏贼兵进神速,一眨眼,江西、福建、广管尽皆取下。听闻连钱锣也献两浙之地而降,发展得太快了,让我始料未及。对了,淮南有无动静?”

    “两个月前出兵击败了钱镠一次,而今什么情况,两眼一抹黑,不知道。”马賨没好气地说道。马殷端起酒樽,沉吟良久。

    “大兄,如今可赌不得了。”马賨劝道:“钱镠那厮与杨吴交战,向来胜少负多,但总是打不死。不灭了钱镠,杨渥没本事攻入江西。再者,淮北还有夏贼,淮南主力不敢轻动的。”

    “陈继那边可有消息?”马殷放下酒樽,问道。

    “岭南西道空虚,听闻攻取了不少州县,再多的也不知道了。”马竇说道:“方才我拷讯俘虏,听闻广管、桂管

    也有人叛乱,呼应陈继。希振侄儿在贺州,单骑奔走。”

    “这个逆子!”马殷骂了一声,但脸上却没甚怒意。

    “大帅。”张佶突然插话:“县伯之位是低了点,但前番失策了,而今正好有个机会。”“什么机会?”马殷问道。

    “邵贼对降而复叛之人从不留手,我料陈继等人必死,想必他也自知。”张佶分析道:“而今南路夏贼全线动摇,军心惶惶,大帅若举四州之地而降,或能得优待。”

    “刘隐入洛后,至今没有消息?”马殷又问道。

    “大帅,刘隐孤城一座,杂兵万余,如何能与咱们比?邵贼也是识货的,咱们还有数万兵马,战力也不是刘隐、王审知、邵得胜之辈可比的。各郡粮草充足,上下一心,让夏贼攻城死个几万人并不难。如果拖到三月,雨势连绵,一下就是几个月,夏贼就是铁人也顶不住,疫病发起来,他的禁军死伤惨重也不奇怪。”张佶说道:“而今正是投降良机啊。”

    “那不如拖到雨季再说。”马殷说道。“大帅,湖南可久守乎?”张佶反问道。马殷沉默不语。

    “大兄,不能再赌了。”马賨在一旁急了,说道:“淮南不可靠,鬼知道他们的兵在哪里。湘西那些蛮獠也不可靠,但收礼物,根本不动弹,连黔中蛮獠来了也置之不理。再说五管陈继等人,大兄不会真以为他们能翻出什么大浪吧?”

    “你们怎么看?”马殷不答,转向二弟马存、谋士高郁,问道。

    “大兄,我觉得还是降了吧。”马存说道:“阵列野战的话,五管兵还能打一打,赵匡凝的荆南兵也能欺负一番,但铁林、控鹤二军着实硬,打不过。”

    “你之前派人联系过晋人、燕人,他们怎么说?”马殷问道。

    “燕人对邵贼迟迟不让撤走心怀不满,有意作乱,但又担心打不过禁军,犹豫再三,指望不上了。”马存说道:“晋人和他们差不多,有人鼓噪夺占江西,割据自立,但被捕杀了,而今天天被盯着,估计还得再死一批人,实在忍无可忍时才会反。”

    “晋人怎么这般死心塌地?若肯投我,财货、妇人又何足道哉?”马殷有些生气。

    其实,晋兵与蔡贼一样,都是北方人。如果他们愿意投降马殷还是愿意接收的,这对于他进一步巩固在湖南的根基,甚至收取五管有极大的助益,但这会的时机显然还未成熟。

    “张万进据潞州作乱满门诛戮,邵贼手太黑了,他们也怕。”马存说道:“夏廷消耗降人的计策,傻子都看得出来。若拖到雨季时,或有机会,但我不建议等了。”

    “高掌记,你说说看,该怎么办。”马殷亲自给高郁倒了一杯就倒,说道。

    “邵贼明显在消耗降人。”高郁躬身接过酒杯,说道:“听闻保宁军两次下江西,兵众锐减,上下皆怨,造反的可能确实不小。如果他们猝然发难,与我军内外夹击,大破夏人甚至擒斩邵贼之子也并非没有可能。但正如马相所言,他们也怕,也犹豫不决。仆不建议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不牢靠的事情上面,不如降了算了。”

    翻盘的机会确实有,但即便真了这次,收复湖南全境,那又如何?下次呢?真惹怒了邵贼,他再派十万、二十万兵马过来,一定能赢第二次吗?

    人家输得起,你输不起。

    “你们啊······”马殷长叹一声,神色间有些落寞。马賣、马存、高郁三人都看着他,等他做出决定。马殷但饮酒,不说话。

    马寅拍了一下桌子,对兄长怒目而视。马殷笑了笑,也不以为忤。

    都是有“股份”的,内部风气也不错,更何况还是亲兄弟,他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喊打喊杀。

    “大兄你就是太贪了。”马寅怒道:

    “真要和刘隐一样孤城一座才降么?家财都不一定能保住。还请速与夏人接洽,遣使至衡、邵、永诸州,这仗—不打了。”

    马殷被弟弟连番驳斥,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诘问道:“若我不愿降,你是不是要叛我而走?”

    马霞闻言,霍然起身,怒道:“大兄何出此言?你若不愿降,我还能逼你不成?大不了陪你一死,路上还有个照应。但大势如此,我也是为兄长、嫂嫂、侄儿、侄女们着想,为湖南上下着想。”

    马殷不怒反喜,亲自起身,拉着三弟的手连声道歉。马賨不忿坐下,但喝闷酒。

    马殷端着酒樽,看着静悄悄的庭院。除夕之夜,上好佳节,但满城噤声,民不自安。

    “当年跟着孙儒东奔西走,乱跑乱撞,也不知道下一步去哪里。”马殷突然说道:“吃完广陵,放火一把烧了,驱民渡江,去吃常州。吃完常州吃润州,吃宣州,浸无目的,烧杀抢掠,江南繁华之地,几成鬼蜮。”

    “孙儒败死,刘帅领我等蹿入江西,复至湖南,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马殷继续说道:“过了这么些年太平日子,再想想前尘往事,恍如隔世。前些年是我太贪心了,总觉得失败了大不了再跑就是了。可方才想想,原来弟兄们都不愿再跑了啊。”

    说完,他看向三弟马资。

    马霞略有些尴尬。他确实不愿再跑了,以前子然一身,贱命一条,跑就跑了,能咋地?但现在有万贯家财,有十几房妻妾,再说跑路,谈何容易!

    “把龙袍烧了吧。”马殷仰头喝完杯中酒,道:“弟兄们陪我走到今天,怪不容易的。不能因为我的任性和贪心,坏了大伙的前程乃至性命。”

    “大兄,你是说—”马賨猛然抬起头,问道。

    “邵树德信誉还算不错,素来优待降人。这仗,不打了,降了吧!”马殷叹了口气,说道。马囊、马存、高郁三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大帅英明。”

第九十二章 善后(为盟主龙战于野加更)

    投降洽谈时间其实持续了一些时日。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马殷大酺全军,然后打开各个城门,正式投降。至此,持续半年有余的征湘战事大体结束,剩下的就是繁琐的扫尾工作了。

    邵承节骑着战马,在从马直军士的护卫下,远远看着。

    长沙城内有一万多守军,此刻正在分批出城,在指定地点交完器械、甲胄后,前往城外临时营地屯驻。

    他们之中,临时征集的土团乡夫会被遣散,剩下的等候整编。

    长沙附近还有一些军镇,屯有数量不一的兵马。数月以来,他们一直与长沙守军互相配合,利用熟悉地理的优势,反复袭扰夏军侧翼。这时也接到命令,往长沙方向开进,接受整编。

    水师都指挥使黄璠刚刚率战舰三百余艘突入浏阳口,意图焚毁夏军粮草接到马股的命令后,虽不理解,仍然执行了,率两万人投降。

    永州刺史许德勋、义勇都指挥使欧阳思在永州南郊两战两胜,先破王审知、储慎仪、吕师周,再击退南下的黔中蛮獠一部,前后斩首四千余级、俘五千,接到命令后,气得差点把信使斩了,不过还是执行命令了—向手下败将投降,可想而知有多憋屈。

    衡州刺史杨定真刚刚率军出城,准备伏击南下的晋军一部,听到命令后,仓皇奔回衡州。犹豫了一天后,开城出降。

    邵州刺史、汝南人姚彦章使善游者百余人,以木枝叶覆其首,持长刀浮水而下,夜犯夏营,且举火。蜀兵惊扰,彦章以大军进击,胜,追杀二十余里乃止。

    魏王邵勉仁算是在邵州境内现了一次大脸,第一次知道战场局势错综复杂,敌人诡诈勇悍,并不全是无能之辈。

    姚彦章在正月十八举州投降。

    马殷的命令一下,各州刺史、水陆兵马统帅,基本没有拖延,坚决执行命令了。这个表现,让簇拥在邵承节身边的文吏们的脸色阴晴不定,暗地里进言,以马殷所部令行禁止,颇为团结为由,诛杀马殷满门,以除后患。

    邵承节对此很不屑,直接拒绝了。

    男子汉大丈夫,尽玩些阴私勾当,像什么话?他们要敢反,讨平就是了,反正他是不可能拉下面子做这种事的。

    “楚兵挑拣一番,听候将令,随时准备南下。”邵承节一甩马鞭,不打算继续看了,吩咐道。“且慢。”王府长史萧顷拉住了缰绳,问道:“殿下可是打算南下五管?”

    邵承节看着他,不说话。

    萧顷也睁大眼睛对视着,毫不相让。

    最终邵承节败下阵来,道:“罢了,我就留在长沙,这总可以了吧?”“殿下英明。”萧顷喜道。

    不过,他没打算轻易放过秦王,继续说道:“殿下身负天下之重,征湖南之战,屡战屡胜,已有大功。

    圣人看在眼里,心必嘉悦,又何苦前往五管瘴疠之地呢?”

    别说五管了,长沙以南他都觉得很危险,不该去。“大仗都是符存审打的,关我甚事?”邵承节说道。

    “符存审为行营副使,乃殿下帐中副元帅,他的功劳,便是殿下的功劳。”萧顷说道:“这个道理,无论在哪都是天经地义的。”

    看萧顷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邵承节也无奈,只能说道:“怕了你了,你说怎样便怎样吧。”当然,他不是不知道好歹,只是习惯以这种语气说话罢了。

    事实上他从小接受了完整的、高质量的教育,知道萧顷这种会劝谏的人,总比马屁精要好。况且他会办事、能办事,在王府诸僚中名声不错,本身又是前唐进士,才学足够,未来是要大用的。

    另外,他确实也没必要南下了。

    三弟勉仁为牂州刺史时,听闻干得不错,又是镇压

    蛮獠,又是给新来的河北百姓分地,还经常翻山越岭,至各个村寨巡视,政声不错。

    结果上了战场,直接就现了原形,被邵州刺史姚彦章偷袭,大大羞辱了一番。这个表现,对他构不成威胁,确实没必要太着急。

    与萧顷别过后,邵承节又带着从马直军士,在各营防区外巡视。

    他早就听到风声,晋人、燕人有些不稳。考虑到战事数月内不太可能结束,已派人去各县乡里派捐,弄一批财货回来,打算犒赏全军。

    第一个巡视到的是位于城东的保宁军。

    该部在河东投降之时尚有一万八千众,两下江西之后,还剩一万五千,今只剩一万一千余,已在造反的边缘。

    四位主要军官李存贤、李嗣肱、李承约、袁建丰自然是心向朝廷的,这些时日也一直在努力稳住部队,做了很多工作。但说实话,他们自己也心惊肉跳,因为士兵们的神情明显不对,军中暗流涌动,随时可能作乱。

    这个时候只有两个办法。

    其一是发下一笔赏赐,然后将他们撤回河东休整,缓解紧张的情绪。其二是纵容他们劫掠,这是可以释放负面情绪的。

    一般而言,军中主将喜欢用第二种,对于恢复士气有奇效。讲究点的只允许劫掠,不允许伤人。

    不讲究的就默许你烧杀抢掠,但不能闹得太过分,更不能屠城。

    还有一种完全放任的,什么“三日不封刀”、“五日不封刀”,都是这种放任制度下的产物,经常闹出屠城恶行。

    在各个王朝开国之师中,夏军算是纪律保持得不错的了,邵承节肯定不能选第二种办法。

    “我已遣人至各县派捐,长沙城中也有财货,我会让马殷带头吐一批出来。你一会就向各营宣布,月底之前人赐钱一缗、绢两匹,各军都有。”邵承节拉住了上前行礼的李存贤,说道:“宣布完毕后,谁再有怪话,无需犹豫,直接捕杀。在这个当口,儿郎们不会和赏赐过不去的。”

    “遵命。”李存贤松了一口气。

    部队他娘的太难管了。如果在北方作战再稍稍纵容一下军纪,根本没这么多事,晋兵其实没那么跋扈。

    但在湖南厮杀,就不一样了,你还不允许劫掠钱财和玩女人,军士们怨气大是肯定的。

    其实李存贤也不是很理解。古来王朝,自汉至唐,承平时军纪可能还维持得不错,但开国乱世之时,哪个军纪有这么严的?烧杀抢掠不是家常便饭么?只要闹得不过分,根本不会上史书,对君主声誉也无伤,何必管得那么死呢?

    再说回本朝,飞龙军军纪好吗?各支禁军也时不时闹出些“扰民”事件,为此捕杀军士,影响士气,有那个必要吗?

    邵承节不会想那些破事。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不在乎。

    士气降低了,我就带人冲一冲,士气一下子又起来了。在过往的军事生涯中,他不止一次玩过这招,身上为此增添了数道伤疤。

    真男人就该直面锋刃,这是很能得到军中好汉佩服的,为此可以让他们暂时忽略其他“不愉快”的事情,提高容忍度。

    晋兵敢反,他就敢杀,怕个鸟!

    横野军在城西,邵承节转过来时,只远远看着,没有进营。

    横野军的根底很复杂,一开始是云、蔚等地的晋军降人,后来掺入了部分易定、成德降人,幽州蕃部更是被抽调了大量精壮—这就是马殷口中的“燕人”。

    这支部队的战斗力、服从程度都要比晋军差,且远戍在外很久了,比保宁军来得还早,原本齐装满员的两万大军,经岳州、潭州多次战斗后,只剩下了一万五千。

    军中甚至有开小差的,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如果说

    有人造反的话他们的可能性最大。

    今马殷投降,对他们应该有一定的震慑作用,再辅以军赏,可稍稍稳定住了。但邵承节也不确定如果再驱使他们南下邕州,会不会大规模叛乱。

    只能先让他们暂时驻防长沙左近了。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容易造反的部队更有统战价值,老实人更吃亏,这个道理即便到了21世纪也是成立的。

    只能等过了这阵子,再慢慢收拾他们了。

    正月底,各支部队陆续进抵长沙。一番甄别、罢遣后,得四万余人。

    邵承节下令以许德勋、姚彦章、欧阳思、杨定真、黄璠等人分统各军,水陆并进,一部留守湖南,一部汇合五管兵马,南下平叛。

    王审知等人连战连败,应该认识到自己的真实水平了,此番南下平叛,当是他戴罪立功的好机会。爵位至今还没定下来呢,如果还丧师失地,继续消耗之前攻广州时攒下的功劳的话,郡公或将不保。想必王审知心中也很郁闷。直接交了权入朝为官不好吗?那样价格就卖在了最高点。要知道,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啊。

    但世事如此,他也没有办法。

    圣人是识货的,他只看你的价值大不大。王审知在湖南这一连串的战斗,让自己的价值大打折扣,没有之前那么表面光鲜了。

    在诸部军马南下的同时,马殷及湖南主要军政官员,也携妻带子,北上洛阳面圣。信使则比他们更早把消息传了回去······

第九十三章 难伺候

    与长沙过年死气沉沉相比,洛阳的年味就要浓郁太多了。

    一直到建极十一年(911)的正月底、二月初,大伙才从过年的气氛中慢慢缓过来,开始新的“一年之计”。

    其实也不怪众人耽于享乐。

    从黄巢之乱开始算起,整整三十年时间,绝大部分时候都有战争负担。朱全忠时代,哪一年不打仗?

    邵树德时代,不打仗的时候也屈指可数。唯一进步的,大概就是洛阳人几乎不用肉身参战了,但相应的钱粮负担还是少不了的。

    单就这几年来说,河北平定之后,河东又和平易帜,负担慢慢减少,很是缓了一大口气。去年征湖南,因为量出为入的财政政策,赋税有所提高,但就整体算来,这几年是减负的,因此年节气氛是越来越浓,大家都很欢喜。

    元宵节那天,洛阳没有宵禁,帝后二人亲御定鼎楼,观赏灯会,接受全城百姓欢呼。

    一起过盛大的节日,与民同乐,对这个时代的君主而言,是能极大增强正统性的,同时也能增加这个朝廷的凝聚力。

    共识,总是在不经意间慢慢达成并且不断强化。风气,也是在这些美好生活的影响下慢慢改变。

    二月二春社节,邵树德率文武百官,在河南县象征性躬耕了一下,然后—请客吃饭。略略敬了两杯酒后,他就回到了本枝院瘫痪,顺便听取湖南军报。

    “陈继这种人,死不足惜。”邵树德点评着南方各路群豪,道:“五管降而复叛者,男丁尽数屠戮,妻女没入掖庭,家产没收,分赐有功将士。”

    苏氏将圣人德音一条条记下。待会还要去拟旨,发往中书,诸位宰相们没有异议了,便可形成正式圣旨发出去。

    “五管、福建降兵尚有三万余人,湖南降兵四万余······”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道:“挑选精于水战者万人编入平海军,此为禁军。另选熟习水战者两万人编成一军,赐军号“清海',屯驻广州。”

    “选一万精壮,编入广捷军,交由赵匡凝统带。”“剩余人马编为两军,赐军号“静海'、'宁远'。”“各军将官,着枢密院发函任命。”

    三言两语间,已将五管、湖南、福建总计近八万降兵安排得差不多了。

    这些部队,他不是很重视,也不是很在意。今后也主要是在南方地区作战,包括蜀军在内,会进一步压缩员额,直至形成三支不超过六万人的规模,最终择优纳入禁军序列。

    南方不能没有兵,但也不能养太多兵,这是原则。

    当然,这些兵都不是他的嫡系,肯定没那么听话。但他也不可能让这些人都住到北方来,那样的话一代人过后就废掉了,无法再适应南方的环境,没有意义。

    对这些部队,只能加强管理,然后靠北方禁军的强大战斗力震慑之,令其不敢造反。说起来有点像历史上的五代王朝。

    洛阳/开封禁军镇压天下,藩镇兵分驻各地,犹如诸侯拱卫周天子。

    当有外敌入侵或藩镇造反时,以禁军为基干,藩镇出兵相从,厉行镇压。这套模式基本是不错的,只出了三次事故—李嗣源、郭威和赵匡胤。如今大夏面临的情况却要比后唐、后汉、后周好多了。

    北地一统,没有什么强力的造反策源地存在着。

    南方禁军若造反,也不可能所有人都配合他们。地方上还有州兵,坚守待援即可,平灭起来很容易。等几十年过后,南方禁军也就没那么多造反的心气了—南方诸州,本来就比北方州郡要听话,问题不大。

    “另遣使至广陵,招降淮南。”邵树德最后吩咐道。

    其实,策反工作一直在做,只不过进展甚微。如今马楚势力覆灭,杨吴就该好好

    掂量了。这是真·以一隅抗天下,有没有这个本事,自己心里清楚。

    而说起杨吴,他们最近也不是没有动作。

    钱镠献土归降后,欲入朝为官,邵树德温言抚慰,令其担任杭州行营招讨使,率部进攻淮南各州,牵制敌人。

    杨吴出动三万大军,连续数战,虽胜多负少,但钱镠战意十足,死死纠缠。淮北的平卢军趁机南下,虽被淮军击败,不得不退回,但他们的行动,客观上牵制了淮人,令其无法西进,夺占相对空虚的江西,进而救援湖南马殷。

    邵树德把自己代入杨渥的角色,顿觉很慌。满打满算两个藩镇的地盘,打又打不过,战争潜力也不足,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不言而喻。

    今年,他就要动手解决杨吴了。

    ******

    杨渥已经好几天没打球了。

    自从在徐温、张颢的劝说下,将三千东院马军调出城,军营平整为马球场后,他就经常流连于此,与一众幸进之徒纵马打球,好不快活。

    什么?你说东院马军调走后,广陵城不安全了?真是笑话!

    徐温、张颢最近大半年像转了性子一样,不再劝谏他俭以养德、优待旧臣、与民生息了。相反,他们不断上供奇珍异宝和美人僮仆,让杨渥十分满意,终于不再对他们喊打喊杀了。

    而且,徐温、张颢是真的忠心耿耿。他们多番试探,将亲军中居心不轨之徒尽皆驱走,留下的都是忠勇之辈。如此一来,广陵城的安全还用担心吗?

    本来日子可以就这么快活地过下去。但夏军征湖南的消息传来后,杨渥即便再没心没肺,也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有心把头埋在沙子里,不管不顾,过一天算一天。但人终究很难自己骗自己,杨渥打着打着马球,心中就满不是滋味。

    二月二十日,据淮北传来的消息,马殷举四州之地、数万兵马投降,湖南已平。夏人目前还没大的动作,可一旦料理干净首尾,早晚挥师东进,攻打淮南。

    好日子要结束了。或者说,浑浑噩噩的快活日子要结束了。

    杨渥有时候就很愤怒。我与世无争,就想在淮南花天酒地,也不会去攻打洛阳,邵贼怎么就容不下呢?

    天下那么大,非要盯着淮南,就这心胸气度,还好意思当天子!

    但发牢骚弄不死邵贼,除了把自己心情搞坏之外,什么用都没有。人,终究还要面对现实于是杨渥找来了目前正当红的徐温、张颖二人商议。

    “赶紧想想办法,不然我砍了你俩的狗头!”杨渥不耐烦地走来走去,有近侍玩伴探头探脑,也被他轰出去了。

    马球都不打了,我做出的牺牲足够大,你们怎么就不能用心点,好好想个办法?“殿下,为今之计,不如降了?”张颢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嘭!”杨渥踢翻了一张胡床,不料用力过猛,脚都受伤了。

    徐温赶忙上前,将杨渥搀扶着坐下,温言劝道:“大王,张都头是个浑人尽出馊主意,何必与他置气呢?”

    “若非看在你最近行事恭谨的份上,今天就叫你人头落地。”杨渥狠狠地看了一眼张颢,怒道:“马殷什么下场还不知道,刘隐却是什么都没捞到。你让我降,淮南、宣歙二镇白白送给邵贼,能得到什么?我一年要花几千万钱,就邵贼打发的那仨瓜俩枣,够我花吗?你是要让我穷死啊!”

    张颢讷讷不敢言,但磕头请罪。

    “滚出去!”杨渥不想再看到张颢,挥了挥手,道。

    张颢如蒙大赦,满头大汗地出了吴王府,走到门口,见守门军士用嘲讽的眼神看着他,心中恼怒,但不好发作,直接往家中走去。

    这些军士都是杨氏远亲,经常跟着杨渥一起打球、行猎。杨渥玩腻的女人也会扔给他们,故素来瞧不起他们这些外将,只顾着巴结吴王—一旦伺候好了,让吴王高兴,很容易就能外放当官,这是有先例的,还不少。

    “哼哼,奢靡无度,死到临头却不自知。一年花几千万钱,够养三千军士了。摊上这么个喜怒无常偏又蠢笨如猪的主君,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张颢仰天长叹,神色悲凉。

    人并非天生就是反骨崽。

    张颢与徐温能被杨行密托孤,担任亲军首领,当然是有忠心的,而且还是忠诚度比较高的那种。但杨渥真的不是什么明主啊。

    喜怒无常动辄杀人,谁敢劝谏,当头就是一刀。离他越近的人越倒霉,越容易死。离得远的还好—其实也好不到哪去,老臣都杀了好几个了,吕师周这种心腹也被逼得抛家舍业逃走,可见一斑。

    如今老臣冷眼旁观,离心离德。他们这些近臣也心惊胆战,因为杨渥整天把杀人挂在嘴上,所有人都害怕有今天没明天的,这日子咋过?

    若非先吴王的遗泽仍在,这会淮南就已经崩了。

    张颢回到府上之后,长吁短叹,连晚饭都没吃几口。

    入夜之后,徐温悄悄上门。张颢忙将他引入内室,并严禁任何人靠近。“今日杨渥有些怀疑你我了。”徐温第一句话就让张颢惊得无以复加。“怎会如此?我们最近不都顺着他吗?”张颍问道。

    “他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之间就质问我,最近不再

    劝谏,并事事顺着他,是不是要造反?”徐温叹了口气,说道。

    “这······”张颢无语。

    劝谏要杀,不劝谏改讨好了,又担心你背叛,这狗东西咋这么难伺候?

    “其实杨渥并非今天才有这个想法。”徐温说道:“可能有人暗中进了谗言,让杨渥警觉了。”张颢脸色阴晴不定。

    良久之后,他问道:“现在动手,有把握吗?”

    他与徐温分掌亲军,要动手自然要一起动手,单靠一方擅自行动,那是无法成功的。他们两人,谁也离不开谁。

    徐温沉默良久,方道:“我欲遣人入洛阳,打探下风色,再做决定。”张颢神色一凛。

    徐温如果只是想投降,自己私下里派人去洛阳就行了,完全没必要让他也知道。但他这么做了,想必图谋不小。

    “妈的,事到如今,也没什么退路了。”张颢想起最近的遭遇,突然间就咬牙切齿了起来,道:“你我一起派人去洛阳,看看邵树德给什么条件,再做计较。”

    ,

第九十四章 章程

    徐温、张颢密议妥当后,立刻分头行动。

    他们一边搜刮财宝、美人献给杨渥,表现得十分忠心,以麻痹杨渥,拖延时间,一边拣选了两名可靠的心腹,携带书信,悄悄出了广陵城,扮作商徒,前往夏国地界。

    过程自然是比较惊险的,行程也极其缓慢。但要做大事,不冒点险能行?

    徐、张的使者还在艰难赶路,邵树德则优哉游哉地躺在上阳宫内,调戏调戏妇人,处理处理公务,偶尔再与银鞍直武士去神都苑打猎,日子过得倒也蛮潇洒。

    三月初十,新一届夏王赏颁发。

    自前唐乾宁三年(896)给《血脉论》颁奖以来,“夏王赏”已经发到第十届了。建极五年(905)第七届得奖的是改进的羊毛提花机。

    建极六年是铁力马。建极七年轮空。

    建极八年则由颁发给了洛阳的五名工匠,他们改进了制砖工艺,提高了效率,并提出了几种新材料砖头,将煤灰、煤渣、炉渣之类的也利用上了。

    建极九年再度轮空。

    建极十年的刚刚颁发完毕,给了丰州的一名工匠,他改进了榨糖机器,提高了生产效率。

    从第一届开始,不经意间“夏王赏”已走过十五年了。除了乾宁六年、建极二年、建极三年、建极七年、建极九年奖项空悬外,一共发出去十次。

    示范效应是惊人的。

    金钱厚赏、赐予官身、荫及子孙、广为宣传,让人名利双收,社会地位暴增。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妇,也因此跨越了阶层,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对象。

    颁发的奖赏越多,累积效应就越明显。

    去年的新式榨糖机器就是一个老工匠不忿“蠢笨农妇”也能得奖,于是花数年时间琢磨,最终改进了原有的榨糖机器,使其更适应海甜菜的需求。

    邵树德不清楚在他故去后,这个奖项会不会被人玩坏,但至少在目前,含金量十足,且每样都是对社会生产有极大贡献的,比如《血脉论》、《几何》、羊毛纺织机、羊毛提花机、新式海船、新畜种等等。

    这些东西出现了,基本很难消失,会一直为社会做贡献。

    更可喜的是,这些都不是他发明的。而是在他的引导下,运用社会的资源—脑力资源、技术资源也是资源—发明出来的,这比他亲自充当发明家有意义多了。

    他只有一个人,不是神,无法办成所有事。参与的人越多,效果越好,社会进步越快。

    “这个红糖发糕,用的是柔州糖么?”邵树德拈起一块蒸得极为松软的糕点,尝了两口后,问道。

    “回陛下,正是柔、参二州献上来的糖。听闻今年云、蔚、朔、妫四州也开始种海甜菜了,以后这些糖会越来越多的。”尚宫苏氏回道。

    “站得离朕那么远干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邵树德招了招手,高氏左右看了看,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邵树德一把将她搂入怀里,道:“昨晚还要死要活呢,现在怎么这般生分了?”高氏听得惊慌失措,仿佛什么大秘密泄漏了一样,下意识挣扎起来。

    “好了,好了。”邵树德像撸小猫一样轻抚着她的背,扭头对苏氏说道:“宫中可有安南进献的糖?”“陛下,昨日吃的甜汤就是用安南糖熬制的。”苏氏答道。

    “原来如此,好像也没甚区别嘛。”邵树德点了点头,随即叹道:“一南一北两处边疆,真是让朕操碎了心。而今南方将平,五管可多种甘蔗,船运回北方。”

    为他的海运梦想绑定越来越多的锚定物,其实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

    锚定物越多,海运就越不可能废除,那么航海技术就能得到持续的投资,不断迭

    代。海运天然就比运河运输风险大,而官僚是非常厌恶风险的。

    如果锚定物少了,海运被废除时,顾虑就越少。只有当利益大到实在无法割舍,废除海运会招来巨大的反对声浪时,一切才会延续下去。

    那么,为海运寻找更多的锚定物就成了必然。

    辽东便宜的肉食已经让北平、洛阳二京的百姓赞不绝口,胡椒则已走入北方乡村的千家万户,这两样商品的依赖性在慢慢增强,下面需要做的是小心呵护,不断强化,确保这两株幼苗慢慢长成参天大树。第三件锚定物,可以选蔗糖。

    与棉花不一样,蔗糖他是决定在广管、邕管、交管三地大力推广的经济作物。

    糖是大众消费物,只要价格足够便宜,理论需求无限大,不会与北方的甜菜糖争夺市场,因为你很可能满足不了市场的巨大胃口。

    棉花他其实有点犹豫。因为北方的毛布市场愈发兴旺发达,产销两旺,甚至远销到了长江流域,为北方的农民赚取了大量金钱。如果南方大面积种植棉花,会不会反过来挤占北方市场?不利于平衡南北方经济啊。

    三茬轮作制是北方农业的根基,羊毛是其重要副产品,如果销量减少,是会影响北方农民收入的。其实北方农民不靠羊毛吃饭,他们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真正受影响的可能是草原诸部,因为他们现在也在笨拙地学习毛纺,赚取收入这也是邵树德一直鼓励的。

    有活干,有钱赚,商业流通起来,能活下去了,草原上也没那么多人非要造反不可。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有些东西是禁不住的。棉花已经在敦煌一带有相当规模的种植,迟早会流入南方。邵树德思来想去,决定暂时不主动推广,他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给诸位宰相知会一声,明日至观风殿问对,朕要与他们商谈渤海商社之事。内务部、户部也要派员参加。”邵树德抱着高氏柔软的娇躯,闭目思考良久,就在苏氏怀疑他已经睡着之时,突然睁开眼睛,说道。

    “遵旨。”

    观风殿内,参加问对的官员陆陆续续到齐,分次序落座。

    “诸卿既已知股份商社是何物,那就好办了,先看看章程吧。”邵树德拍了拍手,中官王彦范立刻拿来了许多誉抄好的文本,递到众人手里。

    一时间,殿内满是哗啦啦的翻页声。

    宰相们大部分时候默默看着,时不时也会低声交流几句。

    邵树德不着急。他老神在在地坐在御案后,时不时瞟一眼已经担任宫官的高氏。每次眼神对视,高氏都像受惊的小白兔一样,慌忙低下头。

    邵树德心中暗笑要的就是这个味。“咳······”陈诚清了清嗓子。

    邵树德收回目光,正襟危坐。

    “陛下,臣已看完渤海商社章程。”陈诚说道:“按此函所言,总计1000股,内务府200股、户部200股、满朝勋贵300股、辽东道巡抚衙门50股、都指挥使衙门50股、渤海世家50股、靺鞨女真首领50股,另有百股于三京坊市公开拍卖。臣为宰相,倒没什么意见。只是,内务府打下的基础,却只占这么点份子,是不是太吃亏了?”

    “昔日内务府一穷二白全靠户部拨款接济,甚至至今还在拨款。吃亏不吃亏的,真谈不上。”邵树德说道:“另者,朕的心思,可远不止这点钱能打住的。”

    陈诚若有所悟。

    圣人最近喜欢把“金瓯无缺”挂在嘴上,应该是这个原因了。如此看来,圣人更看重的是辽东这块地,而非他的私囊里有多少钱。

    “陛下。”户部尚书裴枢也说话了,只听他说道:“臣翻阅账册,建极九年内务府赚了二万二千余缗钱,去年挣了四万九千

    余缗,是不是少了点?”

    裴枢的话说得比较委婉了。

    几万缗钱的事,至于这般大张旗鼓,把重臣们都喊过来吗?按一千股来算,一股分红也就49缗钱,这······

    要知道,一个武夫一年的收入都上20缗了,你这个分红才这么点,勋贵们看得上眼吗?邵树德略微有些尴尬。

    内务府那帮蠢货,让他们把去年的账做得漂亮些,结果就这个鸟样。

    “万不可小看渤海商社的前景。”没办法了,邵树德只能亲自上阵,开始画大饼:“这两年赚得少,不代表往后也赚得少。该砸的钱已经砸下去了,造船、雇人、建仓库屋宇、给野人头领送礼拉关系等等,花了很多钱。从明年开始,利钱会上涨很多,十万缗以上都不是问题。”

    裴枢还有些迟疑,十万缗也不至于这般兴师动众啊。

    “十万缗也不是终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邵树德仿佛化身股市黑嘴,开始狂吹基本面:“诸卿想一想,现在辽东才几个人?开辟了几亩地?五年后又是多少人?十年、二十年后呢?人越多,产出的财富越多。”

    “朕遣人圈了很多牧场养鹿,现在还在繁衍期,看不出什么名堂。五年、十年后呢?”

    “辽东的人参现在卖不上价,百姓不太认可。但泽潞才多大点地方?党参产量渐少是事实。现在大伙不认可辽东参,五年后、十年后呢?”

    说到这里,邵树德拍了拍手,道:“给朕来碗辽东参茶,诸卿亦有,都喝上。”众人啼笑皆非。

    “还有海兽捕猎之事。”邵树德继续说道:“鲸、海豹、海狮、海狗、海獭、海狸、海象······十年后呢?”

    “女真人嗜酒·····十年后呢?”“······十年后呢?”

    邵树德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基本都是假设十年后怎么怎么样,前景说得很美好,似乎也像那么回事,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毛病。

    到最后,他一拍御案,道:“朕觉得,渤海商社将来的目标是年赚一百万缗钱!”“陛下高见。”众臣纷纷应道。

    你若问他们相不相信?其实不太信。

    但圣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能让他下不来台啊。

    这渤海商社看样子多少能赚点,那就由得圣人折腾了。反正看章程,经营权在内务府,其他人花点小钱买了股份后,便可坐等分红,一点不操心,那就无所谓了。

    即便将来失败了,也无伤大雅,就当给圣人个面子,哄他高兴得了。圣人这么慷慨,动辄赏赐财货、美姬,这都不是事。

    “诸卿既无异议,此事就这么决定了。”看大伙都兴致缺缺的样子,邵树德心中郁闷,挥了挥手,说道。

    一会得找高氏好好倾诉倾诉,平复心情。

    高氏是个好人。私下里没有外人的时候,你诉,她偶尔会说几句安慰的话,你倾,她也呜咽着接受,每次都让人神清气爽,烦恼顿消。

第九十五章 心有所感

    问对结束之后,邵树德稍稍有些失落。没人对渤海商社有兴趣啊。

    不过没关系,他会大力推动此事的。等到这家企业的利润能稳定在几十万缗钱的时候,每年只拿出一半来分红,即便只有1%的股份,那也是以千为单位来计。

    这个数量的金钱,还是每年细水长流的那种,已经没人可以忽视了。一个下州刺史,年俸不过720缗。

    宰相年俸也就三千多缗,和节度使相仿—夏王赏3600缗,这个金额就是邵树德任朔方节度使的年俸。

    以陈诚为例,如果他占有1%的股份,那就等于在工作量没增加的情况下,多拿一份年薪,不香吗?如果他认可这份收益,那么在涉及到渤海商社乃至辽东道的事情上,便会格外上心。

    辽东一旦有人造反,影响大伙赚钱,那简直不能忍。

    哪个官员敢叽叽歪歪说辽东镇压叛乱花费太多,不如放弃掉,将关卡、兵力收缩回内地,那他简直不想升官了。

    诚然,有些时候,恰当放弃一部分土地,对于维持走下坡路的王朝统治有一定的好处,或许能让这个已经走向腐朽的王朝多延续个十年八年,但这有什么意义?

    邵树德很看得开。

    他觉得能把辽东维持到王朝覆灭的那一刻,并平稳交接给兴起的下一个王朝,也是可以接受的,甚至是他希望看到的。

    21世纪时东北在中国版图之内,但本时空就一定会这样发展吗?这种事谁都说不准,兴许就和越南一样,走上了另一条岔路呢?所以他从来没有掉以轻心,一直在想方设法增加中原对东北的向心力。

    这些工作踏踏实实做了,就问心无愧。退一万步讲,东北在未来真和越南一样脱离华夏版图了,只要移民、同化到位,从民族意义上来讲,也拓宽了本民族的生存空间,挣得了更多的阳光下的土地,也是有意义的—各个民族都有兴衰,这是显而易见的,但如果有祖上遗留下来的丰厚的土地资源,肯定更容易复兴一些。

    三月十五,总计四十股渤海商社的股份在洛阳南市公开售卖,但三天下来,问的人多,买的人少。十八日晚间消息传回观风殿后,邵树德也只能叹气。

    “朕本想给百姓们一点好处,让他们也挣点钱,分享下大夏开疆拓土带来的红利,奈何都不识货。”邵树德气哼哼地饮着茶,突然问道:“我听闻有两人各买了十股,一个姓萧,一个姓高,到底怎么回事?”

    簇拥在邵树德身边的女人们神色各异,都不说话。

    “陛下,奴婢听闻甲坊署监作萧阿古只、侍卫高崇年各买了十股。”王彦范在一旁答道。

    “哦?”邵树德闻言有些讶然,先看了看月理朵,见她点了点头,又一把将躲在诸女后面的高氏拽了过来,问道:“可是你让弟弟买的?”

    “是。”高氏的脸上飘起一团红晕,显然有些不好意思。

    “为何让他买?”邵树德追问道。

    高氏是渤海人,对自家的情况比较清楚。在月理朵的劝说下,也跟着一起买了十股,留给娘家的弟弟们。不过她不好意思这么说,那样会显得贪财,只能说道:“妾听闻商社股份卖得不太好,事关天家颜面,

    ········2

    “柔娘你是在关心朕,对吗?”邵树德喜道。“不是!”高氏下意识脱口而出。

    随即又觉得这句话不太妥当,或许会惹恼圣人,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邵树德一眼,见他没有生气,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遣人买股份,但并未登记在大諲撰名下,也未登记在大光显名下······”邵树德若有深意地笑了笑。

    高氏几乎把头埋到了胸口,不敢见人了。

    邵树德哈哈一笑,知道这女人面皮薄,不能调戏下去了,道:“你下去吧,看看孩子。”高氏猛然抬起了头,惊喜取代了羞愧。

    做母亲的,哪有不想着孩子的。虽然是偷—偷人生下的,但终究怀胎十月,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高氏早就日思夜想了。

    “去吧。”邵树德拍了拍她的手背,又重点强调了一句:“我们的孩子。”高氏脸又红了起来,慌忙转身溜走。

    邵树德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好久,直到远远消失在连廊的尽头,这才回过神来。早晚死在这个娘们的肚皮上。

    渤海不费一兵一卒,只派了个王后,就把中原大国的皇帝***了。邵树德甩开了这个不吉利的想法,把大屁股菩萨奴搂入怀中,一边摩挲,一边叹道:“洛阳百姓平日里口若悬河,到头来还不如契丹人、渤海人识货,太让朕失望了。”

    菩萨奴本就略显丰腴,这会又怀孕了,肉感十足邵树德抱着非常舒服。

    “陛下大可不必忧心。”月理朵轻轻揉捏着他的肩膀,说道:“待渤海商社赚回越来越多的钱后,大家就知道了。后面若筹建安南商社,肯定会被抢购一空。”

    邵树德点了点头。

    拿出渤海商社10%的股份公开售卖,其实是他残存的现代意识在作怪。

    若按照正常情况,这一百股根本就不可能流到外面,早就在内部消化完毕了。之所以坚持这么做,还不是邵树德想让百姓们也分润帝国扩张的红利?难不成还真缺你们那点钱啊?

    等着看吧,这一次卖得不好。等到渤海商社持续稳定盈利,下次筹建安南商社的时候,就会有人建议不要公开发售股份,勋贵们全部认购下来了。

    但他还是会拿出一部分来卖。无关其他,就是单纯想让没有门路的人也有机会分润好处,在社会上造成更大的反响,让稍微有点见识的普通人也知道,一个地方即便远在边疆,也是有可能赚钱的,不要轻言舍弃。

    ******

    今年三月没有科考,曾经流连京城的士人作鸟兽散,早早便回了家。

    他们一走,还真小了很大一块消费,尤其是对青楼这个行业来说,更是如此。不嫖,还是读书人吗?还是风流才子吗?

    另外走掉的一批消费群体则是武夫。是的,各军新一轮的换防开始了。佑***入蜀接替经略军。

    天德军、黑稍军前往河北。

    武威、天雄、定难三军东调,前往辽东道接替义从、突将、铁骑、威胜四军回来休整。

    天雄军的驻地就在河南府,义从军也有一半在河南府,这一下子就少了三四万消费群体,对商业的影响还是不小的。谁让武夫喜欢花钱呢?

    商徒商家的感受邵树德不怎么在乎,他在乎的是数来数去,发现居然兵力紧缺!准确地说,是可靠的兵力紧缺。

    大夏三十多万禁军啊,居然不够用,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信。

    但事实如此,国家太大了,很多地方的人并不老实,必须屯驻禁军镇压。其实某种程度上也是邵树德自己的锅,谁让你吞了那么多地呢?

    就这样一直浪到了四月初,马殷入京了,邵树德第一时间在丽春殿内召见。马殷今年也六十岁了。

    看着这个几乎与自己同时代的人,邵树德好似在追忆往事。

    马殷坦然自若地坐在,马卿何以教我?”邵树德问道。

    “陛下,湖南广纳北方南下躲避战乱之人,近三十年户口大增,但地方上峒奎仍然很多,朗州雷氏兄弟便是例子。”马殷斟酌了一番,答道:“臣主政湖南多年,也镇压了不少峒蛮叛乱,今只有一策。”

    “朕听着呢。”邵树德示意他不用卖关子。

    “移北方之民实之。北人南下,他们多占一块地,峒蛮就少一块地,此消彼长之下,峒蛮实力大衰便可编户齐民了。”马殷说道。

    “与朕想得差不多。”邵树德赞道:“马卿是明白人啊。”

    其实何止雷氏兄弟是峒蛮?前吉州刺史彭玕也是峒蛮出身,不过汉化颇深罢了。吉州地方上也多有蛮酋任官,彭玕曾经处置过的一个县吏就是蛮酋。

    南方诸镇,开发程度真的很低。前唐二百八十年,费了老鼻子劲,才把江南的沼泽大体排干,从污泥灌木之中开辟出农田,复又开发江西。但唐朝都灭亡十年了,江西仍然有很多蛮酋—还好汉化颇深,如彭玕之辈,别人不提,谁不认为他是汉人?

    两湖之地就更别提了。翻开史书,鄂州(武汉)、岳州(岳阳)、朗州(常德)一带遍地蛮人,来来往往的各路军阀帐下多有蛮兵蛮将,互相厮杀。鄂岳都这样了,更南边的湖南是什么样,可想而知。

    两湖之地真正开发成熟,要到南宋时期了。

    外国人的殖民是先啃下一小块,消化之后再啃下一块。

    中国人的殖民是先“打卡到此一游”,地图上圈下来再说,然后花两千年的时间一步步消化。

    像蜀中黎州、雅州一带的蛮獠认为自己是唐人或夏人吗?显然不是。他们更认同自己是南诏人,虽然在政治上接受了唐廷的册封,世袭土官。

    南方是大片的***地啊!有一大批蛮人,自秦至汉,再到唐、夏,都是在自己管自己。汉人、汉化蛮人将官杀来杀去,争权夺利他们熟视无睹,尽量当个小透明,直到改土归流的浪潮砸到他们头上。

    “马卿既已入朝,便在洛阳安家吧。”邵树德说道:“朕说话算话,不翻旧账,且安心。”

    “陛下之胸怀,世所罕见,臣叹服。”马殷看着眼前这个比他年纪还小的天子,心中感慨无限。

    两人起家时地位相仿,马殷还更高一些,因为他是奉***将校。无奈跟错了人,遭到朝廷重点打击,可以说是被前唐最后一口王气给干挺掉的。

    邵树德则站在朝廷一边,默默发展,最终势成东出,一步步统一天下。世事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马殷退下后,邵树德又思考了一会。

    湖南的情况,他已知悉。总体而言,内部比较团结,这既是坏事,因为容易形成小团体,但也是好事,只要马殷还活着,小日子过得不错,湖南降人就没什么造反的理由。

    等到过个十年八年,湖南降兵已经星散四方,政治小团体也在各个不同的地域圈子内发展,慢慢变得陌生起来,马殷的影响力也就土崩瓦解了。

    当然,邵树德也不至于到时候卸磨杀驴。这点政治信誉还是有的。

    他只是觉得,打天下不易,治天下同样不易。在这个***的时代,尤其不容易。再联系到自己的年纪,心有所感,仅此而已。

第九十六章 厚道人

    徐知诰、张冲二人灰头土脸地被送进了洛阳。实在是倒霉!

    在淮南境内行走时,虽然提心吊胆,但终究没出事,最终顺顺利利渡过淮水,进入夏国地界。一开始还行,但当走到徐州之时,就被人给瞧破了。

    军校首先发现他们从外表上来看,不太像商徒,随车携带的护卫也少了一点。再随口问了马车上几样商品的产地、价格,二人便在忙乱中出了错,将两件商品搞混了,露出了破绽。

    这下乐子大了。

    二人先被打了一顿,然后作为细作扔进大牢。直到听望司的人接手审讯,这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和此行目的。

    听望司当场把他们从臭气熏天的大牢里提了出来,稍稍拾掇一番后,送来了洛阳,此时已是五月初一了。

    参加完朔望大朝会的邵树德正在何皇后房里午休,听闻之后精神一振,吩咐左右,在观风殿浴日楼召见徐知诰、张冲二人。

    徐知诰是徐温的养子,张冲是张颍的侄子,都是亲近之人,此时正在惴惴不安地等着,不知道命运如何。

    两人之中,二十二岁的徐知谐比较稳重。

    许是继承了养父阴鸷、凶狠的性格,徐知诰强作镇定,稳稳坐在那里,默默等待。

    张冲比徐知诰还大个几岁,虽然也稳稳地坐着,但脸色不是很好看,心中比较慌张。张颢连这种人都派出来,半途没被人发觉,也是命大了。

    廊外响起了佩饰碰撞的声音。

    两人神色一凛,下意识挺直了腰板。邵树德进了正厅,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参见夏王。”徐知谐、张冲二人同时起身,行礼道。邵树德多留意了一下徐知诰。

    此人是有大气运的。历史上徐温权倾吴国,独断专行,众皆不敢怨。长子徐知训由此跋扈,明明在向朱瑾学习兵法,结果却惦记上了他的女人,想要强占。朱瑾这种人,可不会因为你爹是吴国头号人物而委曲求全,当场把徐知训揍了一顿,两方就此结怨。

    天祐十九年(918),随着结怨程度加深,朱瑾又将徐知训杀死,反了。

    息子被杀,其余诸亲子年幼,不传位给养子徐知谐,徐温能怎么办?难道想给家族招来大祸?成功,有时候需要那么一点运气。

    张冲此人则声名不显,或许因为他叔父张颢被徐温所杀,还把弑杀杨渥之事全扣在头上,举族遭难,就此死于非命了吧。

    邵树德坐到了椅子上,也不说话。

    徐知诰、张冲二人压力山大。被这么一个横扫天下,手底下冤魂无数的猛人盯着,不害怕是不可能的,除非是朱瑾、李克用这类乱世狠人,才可能泰然自若吧。

    “徐温、张颢好大的胆子!”良久之后,邵树德终于说话了。“图谋不轨,犯上作乱,好胆!”

    “天下即将归于一统,还敢与朕讲条件,好胆!”

    “如此机密之事,居然派两个毛头小子来办,好胆!”

    徐知诰下意识有些不服,但被邵树德瞪了一眼,勇气又消散于无形,闭口不言了。“说说吧,徐温、张顕打算怎么办?”邵树德挥了挥手,让人赐坐,然后问道。

    见张冲的方寸有些乱,徐知诰咬了咬牙,禀道:“家父忝为吴王亲军右牙指挥使,已掌控数百死士,欲与张指挥合力,找个良机兵谏,将杨渥控制住,然后以他的名义把持大权,归顺朝廷。”

    “杨行密死前整顿诸侯,收精兵于广陵,没想到便宜了徐温、张颢。”邵树德笑了笑,又道:“不过,朕怎么听说,左右牙指挥使在淮南军中,算不得什么***呢?令尊、令叔能掌握衙军吗?能震慑外州大将吗?刘威、朱延寿、陶雅、李遇、李简、李承鼐等人各据州郡,

    各拥大军,他们能听话?”

    徐知谐挺过了最初的慌乱,此刻思路明晰,只听他说道:“家父与张指挥合力,突袭之下,定能控制王府。随后可发下赏赐,收买各支衙军,令其作壁上观即可。杨渥无道,诛杀元勋,老臣离心离德。其人又乏武勇,不为武夫所喜,广陵内外无人会为他喊冤。正如陛下所言,先吴王整顿各州,精兵强将悉集于广陵,只要广陵不乱,外州大将也翻不起什么大浪。真有人跳出来,集结广陵大军,攻灭一州便是足可震慑其他人。”

    “照你这么说,有朕何事?”邵树德问道。

    “家父已与张指挥议定,待控制广陵诸军之后,便平分淮南,分别归顺朝廷。”徐知诰说道。邵树德不置可否,仍然看着二人。

    事实上如果没有外敌的话,徐温、张颢还真有可能控制淮南。首先,杨渥不能死,一死就会有外州大将跳出来,衙军也会不稳,白白给别人机会。其次,要以狮子搏兔的精神,集中精锐主力,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剿灭一个可能跳出来指责他们的外州大将,杀鸡儆猴。如此再徐徐图之,花个十年、二十年,或可平稳过渡。

    当然,徐温、张颢要先死掉一个才行。两人分列亲军左右牙指挥使,并驾齐驱,怎么看怎么不靠谱。随便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在心中种下猜疑的种子,所以必须先火拼一场,搞死一个再说。

    那是历史上的情况,如今则又有了巨大的变化。

    徐温、张颢没必要火拼了,火拼了也没啥意思。难不成还真想控制淮南?没那个机会了!

    杨渥没成为傀儡之前,外州将官或会看在杨行密的份上,勉强团结在杨吴的大旗下,即便他们真看不上杨渥这个人。

    可一旦成为傀儡,夏军再攻过来,人心涣散之下,很多州郡直接就归顺朝廷了,谁傻到听你徐温、张颞的?你算老几啊?资历那么浅,先吴王在世时,还在我面前赔笑脸拍马屁,伏低做小,现在想骑在我头上拉屎,门都没有!

    这就是徐、张二人的现实困境。

    历史上朱全忠正忙于篡位。篡位之后,又集中精力攻伐河北,其间还有丁会叛投李克用之事,关中也有刘知俊叛乱,随后好一番厮杀,焦头烂额,再加上身体不好,经常卧病在床,根本没空理南方,让徐温渡过了最危险的时间段。

    如今邵树德没甚大事,就盯着淮南,又怎么可能给你收拾整顿的时间?想必徐温自己也知道,他不可能有机会控制淮南了。

    张颢或许脑子不太清楚不一定认识到这点,但无所谓了,少他一个不少。

    “徐温、张颍若能控制广陵大军,归顺朝廷,朕又何吝厚赏?”邵树德说道:“想必你们也知道,朕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也不屑于用些下三滥的手段,连你们一起算计了。只要诚心归顺,名爵、官位、财货、美人,应有尽有。问题是你们能做到哪一步?”

    徐知诰终究还有些稚嫩,被问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邵树德看他那样子,也不再逼迫,换了副口吻,道:“这样吧,你们若能成功兵谏,将杨渥或杀或囚继而控制广陵内外的大军,下令各州郡归顺朝廷。每降一州,功劳都算在你们头上,如何?”

    张冲以目示意。

    徐知诰也有些意动。邵圣真是厚道人,谁说他面善心黑的?这个条件相当优厚了,可以说已经是在尽可能为他们考虑。

    “臣谢陛下隆恩。”徐知诰立刻改口道。

    “我也—······臣亦谢陛下隆恩。”张冲也赶忙说道。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此事宜速不宜迟,朕就不留你们在洛阳逗留了,尽快返回广陵吧。记住,此事干系重大,发动之前一定不能泄露,否则死无葬身之

    地。”

    左右牙军几千人,徐温、张颢能绝对信任的加起来也就千余罢了。杨渥想捏死他们,简直和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要想成功,只能利用杨渥的愚蠢,出其不意。

    商定完事情后,徐知诰、张冲二人秘密离开洛阳,邵树德继续在观风殿理政。南方战场稳步收尾。

    马殷下令投降之后,湖南基本没有起什么叛乱,相当平静。岳州行营都指挥副使符存审率铁林、保宁、清海、静海、宁远等军南下,收复五管叛乱州县,杀贼万余。

    随后,大军团团包围邕州。

    陈继自知无幸,拼死抵抗。大军围城一月,拔之。

    陈继仰药自杀,叛乱核心将官数十人被押往城外,斩于邕水之畔。至此,五管乱局彻底平定。

    五月十六,邵树德下令保宁、横野二军北撇休整。

    铁林军、控鹤二军撤往长沙。威胜军尚余万人,着抽调精壮六千余补充铁林、控鹤二军消耗,余众发往湖南,散为州兵。

    这支出身西北,后来安家江汉的著名杂牌“折家军”,历经十余年,从鼎盛时期的三万两千余人,不断缩减,最终消失在了建极十一年的暮春之际。

    五月十九,安北县侯孙霸病逝,辍朝一日。

    五月二十,邵树德以符存审二十年来屡建功勋,兼且攻灭渤海、讨平马殷、戢平南方叛乱,进封陈国公,食封四千户。

    这是大夏第五位国公。

    立功的机会,其实不多了。现在所有武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淮南和西域。(本卷结束)

第一章 打工皇帝

    一入夏天,邵树德就往神都苑跑得更勤了。原因无他,避暑。

    陪在他身边的多是旧日爱姬,如封氏姐妹、赵氏、诸葛氏、没藏氏、野利氏等。这一批的年龄都不小了,有年逾六十的,如大封;有年逾五十的,如赵玉、小封。

    诸葛氏、没藏氏、野利氏跟他的时候,都是十三四岁、十五六岁的烂漫少女,如今也年逾四十了。她们这批人,近些年很少得到圣人宠爱,怨念十足。

    圣人英明神武,打下了偌大的地盘。但他掌控的地盘越多,收获的女人也越多。破朱梁之时,得张全义、朱全忠一大家子。

    这两家的女人一度霸占了圣人床第很久,夜夜承恩。

    储氏今年四十二岁了,跟了圣人十多年,先后诞下二子四女,除建极五年十月出生的第三女不幸天折外,其余都很健康,是后宫中生育子女最多的姬妾。甚至在建极九年十月底还生下一女,受宠爱的程度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朱全忠之妻张惠也先后生下一子一女。皇十女邵嘉鸾刚刚被册封为钱塘公主,是圣人最宠爱的三个女儿之一。

    好在储氏年纪渐渐大了,张惠更是年逾五十,身体也不太好,这一系的女人渐渐失去了“战斗力”。

    全忠的其他小妾,储氏、张氏的一帮儿媳、侄媳多担任宫人,圣人只是偶尔宠幸。中间只出了一个幸运儿即朱友珪之妻张氏。但她怀孕的时候年纪实在太过幼小,后来流产了,比较遗憾。

    圣人后宫中当然还有前唐一系的女子。

    中官们曾经弄来了一些身份复杂的女人,圣人都没好意思问,那些女人也不好意思说,稀里糊涂玩了玩,也没诞下子嗣。

    不过,裴贞一、陈氏、何皇后曾经很受宠爱。

    裴贞一诞下了一子一女,陈氏生下一子,后天折。

    何皇后那个不要脸的,长期霸占奶源,跟了圣人十年,生下二子一女。好在她也三十九岁了,“巅峰期”已过,折腾不出什么来了。

    正当红的后宫女子则是圣人攻灭燕地、契丹、渤海所得的种氏、余庐睹姑、萧重衰、月理朵、耶律质古、菩萨奴、高柔一干人,联手贡献了六子四女,势头十分惊人。

    就在昨日,月理朵又被太医证实怀孕,菩萨奴更是有孕数月了,这个集团的战斗力委实让人感到恐惧。偏偏圣人还沉迷于这些女人的肚皮,无人敢劝。

    所以,今天能把圣人“骗”出来,着实是一大胜利。

    这个主意是杜氏出的。她认为该对圣人打感情牌,或许更有效一些,于是双方默契地结成同盟,今日萧氏、杜氏、韦氏三女也来了。

    “你们跟着朕的时候,都只有十来岁吧?”邵树德有些不好意思,道:“黛娘你最大,现在三十出头了,花奴最小,也二十九了······”

    认识十七年的韦氏才二十九岁,思及此处,邵圣也老脸一红。

    犹记得当年的她脸上还有点婴儿肥。在一众世家女子中,裴氏是前辈,萧氏是大姐,杜氏稍小,但聪慧异常,一度为邵树德出谋划策,参赞军机,堪比李克用身边的刘氏。韦氏是最小的,姿容也不是最出众的,几乎让他忘了。

    当然,也不独韦氏,大部分女人他都忘得差不多了。除非有什么东西在一直提醒他,比如张全义每每上疏,邵树德批阅时就想到储氏,这便是储氏一直受宠的重要原因。

    微风轻拂,林间十分凉爽。

    大封、赵玉走了过来,一左一右,挽住邵树德的手臂。

    正如乾隆会翻67岁的后妃牌子令其侍寝一样,邵树德有时候也会与年老的嫔御同床共枕。侍寝,只是字面意思,服侍睡觉,并不一定要做什么。

    人老了就爱

    回忆,这时候当然是找与你有过共同记忆的女人一起了。乾隆召愉妃侍寝,二人一起怀念早逝的儿子永琪,痛哭流涕。

    邵树德也会与封氏姐妹一起回忆当年的岁月,获得精神上的慰藉。想要满足变态欲望的时候,就去睡储氏、何皇后了。

    功能不一样。

    “过几个月,最迟过完年,朕就幸西京了。”邵树德说道:“国朝三京,也就西京没住过了。”赵玉听了,心中欢喜。往西,离秦州就近了。

    “陛下在洛阳也没住多久吧?”大封问道。邵树德转头看了看,大封老了。

    想当年她三十许人,满身书卷气,容颜娇丽,尤其是那夸张的腰胯曲线,背对着他批注公函时,总是让自己情难自禁。

    不知道多少次,最后时刻的邵树德趴在大封弧线优美的背臀上,贴得紧紧的,几乎眼冒金星。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唉。

    “开国之初,在洛阳住了三年。”邵树德说道:“建极四年春节是在北京过的。建极八年讨渤海,在龙泉府待了一年,回来后又在北京住了一年,去年中回东京。算起来,开国至今整十年,洛阳住了四年,北平住了五年,龙泉府住了一年。”

    多京制下的胡人皇帝作风,邵树德倒是身体力行地实践了。

    “去西京也好。”大封说道:“关西百姓盼圣驾西巡,犹如繁星盼月。”邵树德笑了笑。

    圣驾西巡,关西百姓面上有光,固然有一笔谈资,吹牛时是很好使的。

    但当大批宫人、侍卫、官吏、军士浩浩荡荡抵达长安,关西百姓负担加重,还能吹得起牛来吗?

    不过也确实该在长安住一段时间了。毕竟是老根据地,露露面、刷刷脸也是好的。一旦关东有变,关西就是邵家最后的堡垒,必须予以重视。

    况关西承平多年,已经有了相当积蓄,住上一段时间,并不至于让百姓的生活恶化到什么程度。

    “三郎在黔中其实干得还不错。”凝碧池畔,花团锦簇,香飘四溢,邵树德站在清冽的湖水前,看着一闪而过的水鸟,道:“他的能力在理政上,战事经历得少,且多是小规模剿匪战,初来乍到不怎么适应是正常的。”

    大封不以为意。

    她又没想过让儿子将来当皇帝,那不现实。

    鹊儿(永嘉公主邵颐)在上个月成婚了,出降申州钟山县主簿、国子监萧符第三子萧处钧。月奴(魏王邵勉仁)则早早娶了故金刀军副使张归霸之女为妻。

    儿女都已成婚,甚至第三代都有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是未亡人,丈夫为巢军所杀,曾以为下半辈子就那样了。没想到生命的下半程,还能被九五至尊看上。

    她又是女人,女人是感性的。纵然最开始还有些不愿意,但在她最成熟、最美艳的那段时间内,能被天子万般迷恋,已经足以让大多数女人羡慕了。

    唯一的遗憾,或许就是无法陪圣人走到最后了。

    好在他们还有孩子,有共同的血脉后裔,就让孩子们陪伴圣人走下去吧。说着三郎邵树德又想起了二郎。

    整天心思都放在打仗上。即便无战事的时候,也喜欢巡视军营,或与武夫们出外打球、行猎。家里一妻二妾的肚子一直没动静,让邵树德很是失望。

    你再喜欢打仗,先把孩子给生了啊!

    此番征湖南,邵树德就下令二郎带着家眷一起前往岳州。效果自然是非常好的,几个月前,秦王妃朱氏终于怀上了。

    邵树德大喜,立遣太医南下,经证实后,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

    如果二郎一直没子嗣,是不可能让他当太子的。接下来事情就会变得很棘手,征讨淮南、西域

    ,就要加紧培养老六,王朝继承风险陡增。

    眼下秦王妃怀孕了,也只能让邵树德捏着鼻子,勉强同意秦王当太子。他这么爱在外间浪荡,常年不着家,子嗣定然少,说起来隐患很大。

    万一就一个儿子,邵树德也会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八郎在护圣州很用功,王傅张策也教导得好。”邵树德又对赵玉笑道:“小小年纪,已经对州中情况很了解了。种田、放牧、治军蕃部酋豪咸服。他这一支,以后就扎根草原了,世为国之藩屏。”

    一片树叶落在龙袍上,赵玉轻轻为邵树德掸去,一脸云淡风轻的颜色。

    做母亲的,哪个不想儿女在身边呢?她狠心把两个儿子都放出去,当然是希望他们无忧无虑地富贵一生。此时听到八郎过得好,当然很开心了。

    邵树德看着赵玉的面容心中高兴,只要玉娘喜欢就行。

    草原上目前只册封了三个郡王,除八郎外,还有阿史德氏所出之十五郎邵知终,今年八岁,以及余庐睹姑所出之十六郎邵敬同,今年六岁。

    这两位皇子目前都在洛阳,接受正统的皇家教育,短期内还不会就藩。

    六月底的时候,奉圣州、捧圣州蕃部酋豪陆续入京,拜见他们的领主。

    这是必要的程序,每年一次,明确上下尊卑,让头人们知道他们效忠的对象是谁,直到皇子就藩为止。

    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封建,在大力去藩镇化的今天,非常惹人眼红。

    就在昨天,储氏还来央求邵树德。九郎邵行本今年十三岁了,一直在洛阳读书习武,言其聪慧无比,又有武艺傍身,请封塞王。

    邵树德大为头痛。

    他就知道会这样。你连六岁、八岁的儿子都封了,十几岁的儿子为什么不封?想起储氏那可怜巴巴的模样,以及多年来尽心尽力的服侍,邵树德有些心软。十几年的炮弹,都足够把储氏这条船打沉好几次了,功劳是有的。

    考虑到储氏还负责承受部树德心底暴虐、黑暗、变态的欲望,苦劳也是有的。人家哀求你点事情,答应了又能咋地?草原大着呢,怎么就不能找块地了?

    储氏随后又施展摇啊摇的绝技,成功让邵树德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口头答应册封九郎为忠圣郡王,明年之藩。

    这帮子女人!邵树德暗叹一声。

    他有时候都在怀疑,这辈子是不是在为后宫的女人们打工。

    女人看似柔弱如水,经常哀婉哭泣,但到最后败下阵来的都是男人。

    邵树德经常说“***”,但他三十年间也没有真的***哪怕一个。丢盔弃甲之后,女人们居然还神采奕奕。

    生下孩儿后,女人们的心思就更是放在孩子身上了。想起自己的孩子数量,邵树德不寒而栗,二十一个儿子!

    “去那边坐坐吧。”他叹了口气。

    还好我还有事业,而且事业干得不错。在这个年纪,事业是最让自己感到骄傲的。

    ,

第二章 太子与调整

    凝碧池北就是龙鳞宫。

    基址还是隋炀帝时代打下的,而神都苑也是始建于大业元年。

    广神刚刚登基,就装都不装了,立刻开始大兴土木。

    筑西苑,周二百里,其内为海,周十余里。有蓬莱、方丈、瀛洲诸山,高出水面百余尺,台、观、阁、殿,罗络山上,向背如神。

    海北有龙鳞渠,萦纡注海内。缘渠作十六院门皆临渠,每院以四品夫人主之,堂殿楼观,穷极华丽。

    宫树秋冬凋落,则剪彩为华叶,缀于枝条。颜色褪去后,再换新的彩缎,模拟这里四季如春。

    湖泊内的荷花在冬天凋零了,同样用彩缎做成花装饰,还得破冰布置,非常麻烦。

    杨广喜欢在月圆夜带着数千宫女,骑游西苑。这个时候,十六院的四品主事夫人就使出浑身解数,以求恩宠。

    广神的享受,邵树德远远不及。

    隋代神都苑内宫室众多,国朝则甚少,还不如前唐玄宗时期。

    杨广时代的神都苑,那是一个巨型人工花园。

    邵树德时代的神都苑,则是果园、菜畦、马厩、军营、鱼塘、猎场兼森林公园,整一个农家乐。

    世家公子和杀伐武夫的品味,果然有巨大区别。

    两人唯一的共通点,大概就是都喜欢在神都苑养女人了。

    在龙鳞渠边停下后,大封、赵玉恰到好处地松开了臂膀。她们年迈体衰,走了这么一段,需要休息。

    萧氏、杜氏、韦氏则簇拥在邵树德身边。

    邵树德心中有数,装作不知道她们的想法。其实也是心中有愧,跟了他这么多年,连孩子都没有,就韦氏曾经怀过,也流产了。

    “前些时日,朕于观风殿问对,户部装尚书还中气十足,不想才过数月,裴枢就暴卒于家中。”邵树德看着杜氏,道:“朕已让杜光乂从福建返回,出任户部尚书,李珽前往福建接任巡抚使。”

    杜光乂在安东府干得很不错,也积累了大量的经验,至福州赴任后,一开始主要以安抚为主,慢慢调整人事。如此年余,威望渐增。

    到了今年五月,又与新任福建道都指挥使、前威胜军大将折从古配合,开始清剿不服王化、不纳贡赋的长汀洞蛮,各项工作有条不紊,着实是员干吏。

    而暴卒就是猝死的意思。

    前有淮海道学政张文蔚猝死于办公室,现又有户部尚书裴枢在家中猝死。

    历史上的装枢在六十五岁这年,先被朱全忠操控的唐廷外贬,行至滑州时,被杀于白马驿,投尸黄河。

    本位面多活了六年,其实也不错了。

    说到世家,都说白马驿之祸,但白马驿才杀几个人?真正祸害他们的是一百五十年藩镇割据啊。

    宗族没了,化整为零分成一个个小家族。

    家产没了,要么分家时分掉了,要么被武夫拿走了。

    名望也没了,因为官位大量被武夫占据,或者被与武夫关系密切的文人占据。

    以萧氏南梁房为例,历史上后梁时期,萧符有四个女儿,一个嫁给了牛存节之子牛知业,一个嫁给了葛从周义子谢彦章,一个嫁给了张全义外侄孙孟仁浦。

    牛知业、谢彦章、孟仁浦是传统门阀士族吗?当然不是,上一代都是农民、猎户、武夫好吧,甚至还当过反贼。

    以此观之,萧氏女在这时已经维持不住逼格,不能与五姓七望之类的联姻,继续创造天龙人,反而要巴结武夫新贵。

    世家存在的政治、经济、名望基础,早就已经土崩瓦解了。

    邵树德现在不怕用世族,事实上这些人今后撑死了转型为科举世家,就

    像宋代福建那一堆高产进士家族一样。

    此时的世家,固然有废物,但也有人才。废物废得很彻底,人才则超过一般人才的水平,用起来还是很顺手的,比如杜光乂。

    邵树德建立的朝廷,也不至于被这些官员把控朝政,因为大夏是复合制帝国,还有草原利益集团存在,科举也不会垄断所有官位,皇帝是有自己人用的,可以与文官打擂台。

    所以,杜氏、萧氏之类,用就用了,能咋地?

    杜氏叹了口气,道:“陛下,大兄前些年还好,这两年心疹渐渐严重了起来,发作时动辄骂人,甚至挥杖击打仆婢、下僚。妾担心有失朝廷体面。”

    “这…………”邵树德一听,也有些踌躇。

    杜光又以前很正常,这两年不知道怎么搞的,或许是太辛劳了,心疹渐渐发作。

    邵树德不知道心疹是什么,但从症状来看,有点精神病的意思。

    杜光又不发作时一切如常,思维敏捷,处理公务快捷、迅速、准确,但发作起来就要骂人、打人了,

    确实有点不像话。

    “先干着吧,实在不行就回家养病。”邵树德含糊道。

    杜氏靠入邵树德怀中,轻声问道:“陛下是不是在为西征筹备了?”

    “还是女诸葛知我心意。”邵树德笑道:“过一阵子,二郎就会抵京。最迟明年初,朕幸西京之前,会册封二郎为太子。”

    走出这一步,真的太艰难了。邵树德考察了许久,到现在才真正下定决心。

    曾经有个笑话,太子不能考察太久。在他这种开国皇帝眼里,太子简直处处不行,越考察问题越多,越失望,到最后废太子就成了必然——事实上不仅太子,所有皇子都会如此。

    邵二郎至少军事上还算不错,政治上也知道选择能臣帮他治理天下,那就凑合着用吧。

    再不行,也比一个擅长治国但军事上存在短板的太子强。

    如果注定要舍弃一桩能力,那只能舍弃治国理政了,必然选择武艺军略,这是时代特点决定的,没有办法。

    册封完太子之后,就得仔细挑选留守大臣了。

    此番西征他不会再带陈诚、宋乐二人了。他俩年事已高,还是留在洛阳享清福吧。

    政事堂、尚书六部的人事也会进行一番变动,且已经在进行中。

    就在七月十二日那天,刑部尚书装贽、工部侍郎杨涉、礼部尚书裴禹昌年老致仕。

    装贽此人,历史上也是被朱全忠所杀。当时都快七十了,还被贬为青州司户,赐死。

    裴枢、裴贽,都出身闻喜裴氏,寿命都够长的。

    礼部侍郎封冠卿出任尚书,翰林学士、关西同州人杨注出任礼部侍郎。

    早年由萧选推荐而来的第一批前唐进士、户部侍郎王彦昌出任刑部尚书。

    秦王府长史萧顷出任工部侍郎。

    因裴贽致仕、裴枢病逝,政事堂空出了两个位置,由礼部尚书封冠卿、兵部尚书王溥递补。

    如此,政事堂七位宰相分别是宋乐、陈诚、赵光逢、萧蓮、卢嗣业、封冠卿、王溥,整体年龄略微降低了些,但仍然不小。

    又以御史中丞李琪出任河西道转运使。

    前李克用幕府行军司马卢汝弼出任工部尚书。

    侍御史李德休出任刑部侍郎。

    李琪、李珽皆为沙州敦煌人。

    卢汝弼是前唐进士,幽州人。

    李德休则是河北赵州人。

    一番操作,逐步去除了立国初年因为统战需要录用的前唐***的影响,替之以自己人。

    同时让太子一

    系的官员首次进入六部,最后还统战了河东、河北。

    政治,就是这般缝缝补补,兼分蛋糕,其实很枯燥无味,但又不得不重视。

    “有了太子,国家就稳了。”杜氏说道:“妾做梦都没想到,艰难以后的乱局,竟然就这么一步步收拾了。”

    “还不都是朕的功劳?”在大臣面前,邵树德经常自谦,十分稳重,但在美人面前,他从不谦虚,表现的欲望十分之强。

    杜氏轻笑,萧氏、韦氏亦笑。

    杜家目前在朝中的势力还凑合,萧氏则如日中天,韦氏却显得有些后继乏人,只有一个韦巽在河北担任刺史。

    曾经红极一时的封氏、装氏也渐渐有些青黄不接。

    不是圣人不提拔,实在是没有合适的人选。不过这些家族底蕴还在,通过科考、从军的路子,或许还

    有东山再起之机。

    文官系统安排好了,还有武将系统。

    按制,禁军调动需南衙枢密院六位枢密使、枢密副使一起会签方能生效。因为赵匡凝、钱镠二人是遥领,因此实际只有四个人,即朱叔宗、李唐宾、王卞、胡真。

    邵树德想了想,将赵匡凝调入北衙,遥领北衙上枢密院枢密副使,原担任此职的折嗣伦出任北衙下枢密院枢密使,填补契苾璋去世后空缺已久的职位。

    前宁远军节度使邵得胜出任南衙上枢密院枢密副使。

    如此一来,就是五个人了。

    其中,朱叔宗是太子岳父。

    李唐宾这人其实有点跋扈,除了蛰伏在邵树德脚下外,他看不大上别人,包括太子。将来有没有好下场,还很难说呢,但邵树德倾向于未来让他致仕,这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另外,对于国公这种级别的勋贵而言,其实已经不太适合深度参与朝政了,最好的选择还是留在军队里。

    枢密院的各种职务,说穿了就是文职化的军职罢了。

    前唐之时,大将、勋贵很少担任此职,基本都是文官或中官出任。初时职级也不高,这些人的资历、功劳也不行,突出一个“以小制大”,即以资历浅的枢密使制衡资历深的功勋大将。

    至于枢密院全部被宦官把持后,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唐宾这类人卸任全部职务才是正道。

    朱叔宗、李唐宾之外,王卞是老人了,忠心耿耿。

    胡真看着也比较忠心而且他年纪大了,只求太平,不会掺和各种狗屁倒灶的破事,平日里也不怎么结交外人。

    邵得胜不用说,邵树德一直很信任。

    如此一番调整,有心人都能看出背后深意。

    是的,这番调整,主要防的是太子,不是别人。

    天家的父子亲情,就是这么——奇特。

    又要让太子慢慢培植党羽,扩大势力,以备将来顺利接班,但同时也严防死守。

    不得不说,有点矛盾,但这就是权力动物的本能。

第三章 议帅

    八月金秋,粟麦同收。

    因为气候剧烈变动的关系,今年河南各地有些歉收,整体不是很理想。好在战争也结束了,歉收的情况也不是特别严重,通过永济渠从河北调拔一部分粮食后,基本能维持下去。

    政事堂诸位宰相令御史台将十位监察御史尽数派出,巡查各州,确保没有贪墨舞弊之事—虽然肯定不能完全杜绝,但派人和不派人,完全是两回事、两个结果。

    关内、关北、河西、陇右四道依旧在囤积物资。

    这项工作已经进行一年半以上了,包括粮食在内的各类军需物资如潮水般涌向河西。

    甚至就连关东都通过黄河调运了相当数量的物资:邢州刺史冯道派人送役畜三百、箭矢两万捆,搏得了枢密院的赞扬。

    邵树德也注意到了此人。

    他才三十岁,已经体现出了相当的能力。历史上五代王朝更替,谁来了冯道都投降,人品看似不堪,但能力、情商是没问题的,至少新起来的君主还继续选择他做宰相,堪称五代不倒翁,光这份本事,就已经超出同侪太多了。

    冯道这种人,如果生在太平盛世,或许能搏得很高的名声,因为无需考验他的忠心。邵树德打算好好关注冯道,再让他磨砺一番,将来可以留给儿子当宰相。

    两湖方面,广捷军东进江西,控鹤军留镇长沙,符存审功成名就,率铁林军回师休整,离洛阳已经不远了。

    宁远、清海二军则已经前往安南。

    近有地方土豪趁着节度使储慎仪北上攻打湖南,煽动诸蛮俚部族作乱,清海、宁远二军三万多人水陆并进,厉行清剿。

    此战结束后,将置岭南东道,大致包括后世广东、海南二省。

    岭南西道的管辖范围也将得到扩大,容管、桂管、交管四地的大部分地区将划入。也就是说,岭西道将大致包括后世广西、北越两处。

    至于未来交管旧地会不会独立建道,则要看当地的开发程度了,邵树德暂时不倾向于给他们独立的地位。

    八月十五中秋节这天,邵树德收到噩耗:李延龄饮酒过甚,加上年事已高,薨于私第。

    收拾心情之后,他亲往李府吊唁。又令太常卿丁会主持葬仪,朝廷赏赐车马凶器,并按照李延龄生前愿望,归葬丰州。

    八月十六,以武威军都虞候、李延龄嫡长子李忠为南衙枢密院枢密承旨。

    李忠今年也四十八岁了,邵树德不想他再出什么意外。安安稳稳袭爵第二代济阴郡公,过富贵太平的日子就可以了。

    李忠留下的位置由该军都游奕使没藏觉修出任。武威军左厢兵马使王植担任武威军都游奕使,银鞍直军校元行钦接替王檀的兵马使职务。

    也是在这个时候,邵树德愈发认识到他的很多大员年纪都不小了。顾念旧情是好事,但换血也要慢慢加快,当然这些事情已经在做了。

    十七日,又以前旅顺县主簿、现营口令李谟“才可兼人,智可周物”为由,升任辽东道穆州司马。沂州费县丞、谟兄李偓“洪廓宏才,易简正性”,升任西京畿县昭应令。

    对老兄弟的照顾,可谓尽矣,至矣,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八月二十,周德威接到命令,率岢岚军万人南下寿州,李嗣源率天成、落雁二军两万五千步骑南下徐州,秘密组建征讨淮南的行营。

    扫平国内最后一个割据势力的战争,已经一触即发。但邵树德还在等消息。

    徐知诰、张冲二人回去一个多月了,但还没发动。

    对此他很能理解,因为各种准备工作没那么简单,利益勾兑也很麻烦,需要时间。可理解归理解你们再拖下去,万一被杨渥给宰了,岂不冤枉?

    这是国内一统的最后关头了,他的耐心稍稍有些下降。

    ******

    洛阳城东的石桥店,符存审刚刚下马,喜气洋洋地接受祝贺。得封国公,已足以光宗耀祖,慰此平生。

    遥想当年跟随李罕之起事时还是一个小兵,战败被俘,即将临刑前,因为与敌军主将身边的歌妓认识,得她美言,侥幸活命。

    若当时就被斩了,哪来今日之荣光?

    自己是幸运的,在这个乱世活下来需要一点运气。

    跟着他南征北战的铁林军武夫们也是幸运的。没有气运加身,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参见胡枢密,参见殿下。”见到南衙枢密副使胡真、楚王邵慎立时,符存审不敢怠慢,躬身行礼。胡真笑呵呵的,道:“符都头这两年可是战功赫赫啊,尤其是攻灭渤海之功,真真独一份。”

    “哪里,还是陛下运筹帷幄得当。”符存审自谦道。

    胡真笑了笑,符存审是聪明人,以至于有点过于聪明了,不太像传统武夫。

    “符都头屡战有功,堪为大夏擎天玉柱,有此重将,何愁天下不太平?”楚王邵慎立也上前说道。

    他是江氏所出,今年十六岁。前面六个哥哥都各有职差,八弟去了草原,就他在京中无所事事,终日读书习武。这次能被派出来迎接班师回朝的大军,还是让他感到很兴奋的—临时差遣,那也是差遣,是个不错的。

    “下面该发赏赐了。”胡真说道:“人赐绢两匹、钱两缗,都头可已对军士讲明?”“班师前就已发下军票,就等兑现了。”符存审说道。

    这种事怎么敢出差错,不怕被士兵们砍了吗?事实上在接到班师命令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宣告全军了。

    “好!”胡真点了点头,道:“我等可下去监督,发放完毕之后,还需签字画押。”

    “好,请。”符存审立刻说道。

    “都头先请。”胡真说道。

    符存审也不推辞,当先而走。胡真紧随其后,邵慎立走在最后面,他只是个没有任何职务的亲王而已,在枢密使、元帅面前地位最低。

    “征淮南,不知以何人为帅······”看到赏赐井然有序地开始发放,胡真地心情不错,闲谈了起来。“不可能是我了。”符存审心中有数。

    “吾皇万岁!”有士兵领了赏赐,喜气洋洋,情不自禁高呼道。有人带头,情绪便感染了其他人,接着便是山呼海啸般的呼声。符存审策马行经队列前时,欢呼声更上一层楼。

    他带铁林军好几年了。

    不知道多少个夜晚,一丝不苟的巡营。不知道多少次战前,为士兵们排除顾虑。

    不知道多少次战中,临机决断,掷出胜负手,让人佩服。他,已经获得了铁林军的军心,至少是一部分。

    胡真与邵慎立入场时,欢呼声便稀稀落落了起来。

    胡真倒没什么,他也是武夫,也曾领军多年,这种现象并不让他感到奇怪。但邵慎立的脸色却有些不好看。

    少年人嘛,又是天潢贵胄,不应该天然获得士兵们的拥护与支持吗?怎么铁林军上下只给符存审欢呼,不给自己欢呼?

    胡真看了看楚王的脸色,有些担心符存审被进谗言,于是策马靠了过来,低声解释道:“殿下,其实当年秦王也曾至郑州,代天子迎接班师的武威军,当时武威军上下也没给秦王面子。秦王深以为耻,故愈发苦练武艺、诵读兵书,战阵之上每每记得当日之耻,勇猛精进。其实这就是武夫的德行,不用太过在意,都是浑人罢了。”

    邵慎立脸色稍霁,不过自尊心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尤其是军中有人在盯着他看,时

    不时交头接耳,偶尔还爆发出一阵笑声。

    或许是善意的笑声。

    但这种笑本来就不合适,它意味着军士们对天潢贵胄没有足够的尊重。

    其实,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真没什么值得这些士兵尊重的,放平心态,也没什么,但邵慎立怏怏不乐,若有所失。

    想起胡真方才的话,不由自主假设起来,如果二哥站在这里,武夫们敢这么跋扈吗?我什么时候能达到二哥的高度?

    胡真本不欲多说但想了想后,又道:“昔年我在圣驾前参赞军机,圣人曾讲过一件小事。”邵慎立好奇了起来,问道:“什么事?”

    “圣人曾在过年时至铁骑军将士家中走访,谈及世子(秦王)。将士们便说圣人有空可把世子带出来露露面,他们觉得不错的话,便愿意保世子。”胡真说道。

    邵慎立被震得表情都凝固了。

    这种跋扈的话,古往今来有臣子、军将敢当上位者的面讲吗?觉得不错才保,那么如果得不到他们认可呢?还保不保?

    杨行密之子杨渥继位时也才二十岁,到现在都无事,不挺好的么?即便有人叛乱造反,囚杀杨渥,淮南将士们多半也会站出来指责作乱的人,并将其诛杀的吧?总不至于作壁上观吧?

    “其实经过圣人多年整顿风气,加上老人退伍,武学生大量走入军中,已经好很多了。铁骑军将士当年讲的那番话,现在应该没人会说了。”胡真道:“比起十来年前,风气至少好了三成以上。”

    邵慎立下意识点了

    点头,但还是难以释怀。没有当年那么跋扈了,但还是很不给面子啊。

    似是看出邵慎立内心的想法,胡真笑了笑,道:“面子是靠自己拿本事来挣的,赵王、秦王就很明白这点。”

    说罢,便走了。

    胡枢密这话也很跋扈啊!邵慎立心中微恼。不过他也知道,面子确实要靠自己挣。

    邵慎立抬头看了看正在领赏赐的武夫们,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又起来了:要是有朝一日,我也能得到将士们发自内心的爱戴就好了。

    征淮南之战,若能参与便好了!

    ******

    “朕现在满腹心思都在西域,讨平淮南之战,以何人为帅适宜?”上阳宫洞玄堂内,邵树德问道。在他面前的是中书侍郎宋乐、陈诚,以及南衙两位枢密使朱叔宗、李唐宾。

    李唐宾闻言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他都闲得蛋疼了,但圣人不给机会,有些事情还是别自取其辱了,没意思。“陛下,秦王可为帅。”朱叔宗直截了当地说道。

    女儿怀孕后,朱叔宗心情大好,没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朝野内外都知道他是太子的岳父,自动把他划入太子一系,遮掩了给谁看?谁信你啊?

    邵树德嗯了一声,又看向宋乐、陈诚二人。

    “陛下,臣亦荐秦王为帅。”宋乐没有犹豫,说道。

    其实,从观感上来说,他不太喜欢秦王,因为武夫做派太浓了。但他更担心国家不稳,于是只能放下私心,推荐秦王。

    “陈侍郎呢?”邵树德问道。

    “陛下,秦王谙熟军略,善于用人,屡战屡胜,可为帅。”陈诚说道。“李卿?”邵树德又看向李唐宾。

    “臣亦属意秦王。”李唐宾说道:“而今名臣重将,须臾离不得京,秦王虽说历练还少,但对付淮南,想来问题不大。”

    朱叔宗听了,心下冷笑。

    李唐宾这种人也就圣人容得下了。这话难道不是在抱怨?四千三百户食封的鲁国公还不够你花销的?看样子这枢密使是不想当了。

    “李大郎你这臭脾气!”邵树德哈哈一笑,没在

    意。

    李唐宾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拉不下脸来说软话,只能闭口不言了。“既如此,便以秦王为帅吧。”邵树德一锤定音道。

    他方才当然注意到了李唐宾的态度。

    被雪藏了这么多年,有怨气是肯定的。而心中有怨气,在皇帝面前连抱怨两句都不敢,那就不是臣子,而是谨小慎微的奴才了,李唐宾不是这种人。

    李唐宾也不是什么野心家。

    他就是个纯粹的武人罢了,历史上连“暗中监视”都不会的人,能有什么城府?这种人其实很好用。

    他真心对你服气,他就忠心。邵树德相信李唐宾对自己是服气的。留他在枢密院,不是坏事。

    至少秦王暂时还没法让李唐宾折服,或许一辈子都不行,就像杨渥根本没法让淮南元勋折服,只能通过杀人这种激烈的方式来实现目的一样。

    连亲儿子都算计的邵圣,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从乱世里走出来的人,他的不安全感是根深蒂固的,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无法彻底消除。

    想到此处,他又加了句:“秘密组建徐州行营,齐王担任徐州行营供军使,楚王担任行营都虞候。”宋乐眉头一皱。

    随着皇子们逐渐成长,这些年圣人是越来越喜欢任用他们了。

    让皇子们大加历练、积累经验是好事,但在太子人选呼之欲出的情况下,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合适?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因为他很清楚,圣人虽然是武夫,但有一颗不似武人的敏感内心,他这么做,说明他在-害怕!

    掌握一辈子权力的人,临老了要放权,即便是亲儿子这心情应该也是相当复杂的吧?天家的事,随他去吧。圣人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他只是还没有适应。

    ,

第四章 兵谏

    “今日军府议事,大王欲将范思从、陈璠召回。”广陵徐府之中,扬州幕府判官严可求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徐温一听,心中恐惧,但还能沉得住气。

    范思从、陈璠、朱思勍三将怎么离开广陵的,大家都知道。

    杨渥想将他们召回,当然不是思念这几个老部下,喊他们回来饮酒作乐,而是要委以实打实的兵权,予以重用的。

    若只此事便罢了,但其中还隐含有深重的杀机:杨渥对他和张颢不放心了。往轻了说,范思从、陈璠回来是制衡他们的。

    往重了说,是诛杀他们的,且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范、陈二将还有多久抵达广陵?”徐温深吸一口气,问道。“最多三日。”严可求说道。

    “先生的话,我是信的。”徐温起身,恭恭敬敬地对严可求行了一礼,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严可求避而不受,反问道:“不知徐指挥如今能调动多少人?”

    徐温叹了口气道:“平日里信誓旦旦效忠我的有数百,但说实话,我真正相信的,最多百人。”“有点少。”严可求想了想,道:“若能再多点,便可成事了。”

    “张颢那边的情况,与我仿佛,可与他一起举事。”徐温说道。严可求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我便告辞了。”

    说罢,稍稍化装一番,趁着夜色溜了,倒是干脆利落。徐温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语。

    他与严可求表面上没什么,但私下里的关系极好,今晚来报信就是明证。今后若有机会,当重重回报此等恩情。

    “去请张指挥来议事。”徐温出了书房,对一老仆说道。老仆没有说话,悄然隐入黑暗之中。

    没过多久,最多一刻钟,张颢便悄悄从角门进了徐府。

    徐温有些讶异,道:“张指挥这时候不都在喝酒玩乐么?怎来得这么快?”“最近哪有心思玩乐。”张颢叹了口气,道:“这般紧急,到底何事?”徐温将严可求透露的消息具实以告,又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徐指挥,你是说······”张颢霍然起身,惊道。

    他与徐温同列左右牙指挥使,平日里其实不大看得起对方,但没想到,关键时刻能破釜沉舟的居然是徐温。

    “张指挥,事到如今,还有别的办法吗?”徐温平静地问道。

    张颢语塞,确实没有办法了。

    杨渥已经有点怀疑他们。

    范思从、陈璠一回来,或会掌握亲军,或会进入东院马军为将,然后奉调入城,届时他们就没有半点反抗的机会了。

    若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只有趁着这会杨渥只是稍微有点怀疑,并未真正生出杀心的时候,抢先动手,殊死一搏。

    “他妈的!小贼安敢如此!”到底是黑云都出来的狠人,张颢仅仅只是瞬间的失神,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骂道:“动手便动手,还怕他作甚?”

    徐温微微颔首,道:“广陵三十里之内,除了亲军外,就只有东院马军了。”

    “东院马军那帮人,我太清楚了。如果杨渥当众数落我等罪责,下令诛杀,这帮人当然会动手。但如果我等抢先杀了杨渥,这帮孙子保管连眼泪也不会掉一滴。”张颍讥讽道。

    徐温同意他的看法。

    如果是在杨行密时代,先不说他们没那个胆子造反。即便有,东院马军也会主动平叛,砍了他们脑袋邀功。甚至于,他们担任指挥使的左右牙亲军也会有人告密,或者直接与他们掌握的亲信厮杀起来,造反是不可能成功的。

    但杨行密的儿子杨渥么,那可就不好说了。

    东院马军忠于杨行密,因为杨行密是带着他们血里火

    里拼杀半生的主帅,威望隆著。杨渥算什么东西?值得我效忠吗?

    是,杨渥按时发饷,从不拖欠,那也只是能让我们听令。或遵守军令去进攻敌人,或遵守命令平叛,但如果没有命令,我们也不会主动行事,犯不着。

    东院马军最大的可能是坐观成败。

    出现这一切问题的根源,在于杨渥没有威望。

    换文绉绉的说法就是,杨渥没有与武夫们建立起“共同记忆”。这个记忆可以是威望,可以是情分,可以是恩义,没有这些,他们就不会发挥主观能动性去保你。

    我不掺和作乱就已经对得起你的粮饷,对得起先吴王了,别想太多。谁当大帅不是大帅?说不定比你像样呢。

    “那就事不宜迟,今晚番直的多为你我亲信,立刻动手。”徐温毫不犹豫地说道。说完,吩咐老仆过来给他披甲。

    “最近一直笼络着老兄弟们呢,我能召集百余人,你这边有多少?”张颢问道。“差不多。”徐温含糊地回了一句。

    “两百人,有点冒险,不过值得一搏了。”张颞面露狰狞,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剑柄,又问道:“我这边很快便能召齐人手,你要多久?”

    “很快!”徐温披挂完毕又从墙上取下重剑,仔细擦拭。他与张颢都是黑云长剑都出身,当然使得长剑。

    ******

    亥时,杨府或者说吴王宫内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阵阵,显然杨渥正在宴客。稍顷,街道上冲来大群士卒,在黑夜的掩护下快速靠近。

    守门的军士与其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让开了位置。张颢手持长剑,率先冲了进去。

    门后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尸体。左右两边的偏房内,更是传来浓郁的血腥气,显然都是无辜遭殃的王府番直卫士了。

    张颢见状冷笑不止。

    这般浓烈的血气,在中庭宴客的杨渥都未发觉,难道是被酒肉、美人给迷住了?他加快脚步,继续往前冲。

    军士们发出粗重的喘息,手持长剑、铁挝等兵器,紧随其后。徐温稍稍落后一些,身边也跟着上百人。

    这一把,他们是倾力一搏了,不成则死,没什么可说的。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歌妓婉转作态,眉目含情,将一首艳词唱得惟妙惟肖,满堂喝彩。

    通过歌喉宾客们仿佛看到了同床共枕的情侣被窗外响起的马车轱辘声惊醒,女子看到枕巾上的香汗和脂粉,散落的蝉钗,理了理残乱的鬓发,与男人含笑相视,羞不可抑。到最后,柔肠百转,认为一定是拼尽了一生的努力,才与郎君得一夕之欢,更恨这晨光来得太快······

    “这词绝了!将小美人的羞态和多情描绘到骨子里了······”杨渥哈哈大笑,双手摸索不停,怀里的美人娇嗔阵阵,欲拒还迎。

    宾客也嬉笑不已,或饮酒,或狎昵,放浪形骸,快活无边。“嗖!”一箭飞来,直冲某宾客张开大笑的嘴巴。

    射箭之人估计也是羡慕嫉妒恨,让你***玩女人,让你笑得这么快活,先吃我一箭!而随着这箭射出,数十军士涌入了中庭。

    伎女们吓得花容失色,大叫起来。

    杨渥也站起身来,震惊地无以复加,嘴里喃喃道:“是徐温、张颢派来的?尔等果欲杀我耶?”军士们不理,只将人团团围住。

    张颢也不答,亲手提着重剑,照着一宾客的脑袋重重劈下。“噗!”血如泉涌。

    “与殿下无关。”徐温带兵走了过来,对杨渥躬身行了一礼,道:“今只欲去王左右乱政者耳。”“噗!噗!”张颢那边又杀起了人。

    军士们挥舞着铁挝

    、重剑,将宾客一个个拖出来,如杀死狗一样挨个处决。杨渥脸色发白,强装镇定,道:“他们有何罪责,要如此打杀?”

    “强掠民女、贪墨钱财、阻塞言路、进献谗言······”徐温早有准备,一桩桩数落着,具体到哪个人、哪个时间、犯了什么罪。

    杨渥无言以对,只能强辩道:“既有罪,当报予我知晓,由我来定夺。”张颢杀完最后一个人,提若重剑走了过来,狞笑道:“报予王上知晓?”军士们也笑了起来。

    杨渥这种柔弱无能之辈,受不得他们一剑,居然也想事事向他禀报?凭什么?你有什么本事?“这不就报予王上知晓了么?”张颢大笑道:“这叫兵谏。兵谏懂不懂?”

    军士们笑得更大声了。

    徐温皱了皱眉,道:“别磨蹭了,抓紧控制全府,不得让任何人靠近。你我再抽些精干人手去军营,把亲军都管束起来。”

    城内还有数千亲军大部分人跟他们并不是一条心,若放任不管,必然会出乱子。“怎么管束?”张颢有点傻。

    徐温看了杨渥一眼,道:“以吴王之命。”

    “嗨!杀得太尽兴了,一时没想起来。”张颢自嘲一笑,道。

    他们本就是左右牙指挥使,是城内亲军的最高指挥官,今把杨渥操控于手,无人下达“乱命”,事情就好办多了。

    出门之时,张颢被冷风一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回想起方才之事,他几乎不敢相信!

    淮南衙军、镇军以及外州郡兵马,加起来不下十万,名义上都归杨渥指挥。但他们只靠着两百人就造反成功,若不是被冷风吹着,张颢几疑是在梦中。

    两百人啊!只有两百人,就干成了这件大事!

    张颢想着想着,差点抑制不住想要高声狂叫,太兴奋了!但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

    如何安抚这十万大军,才更考验他们的本事。

第五章 善后稳定

    晨光熹微,大地上便传来了猛烈的震颤。“吁—”王绾勒住了马缰,缓缓停了下来。

    身后的骑兵分开两边,亦缓缓减速。广陵城头人来人往,不一会儿就城门大开,数骑策马而出,远远停下。

    “王指挥何在?”徐温单骑上前,高声问道。

    “老夫在此。”东院马军指挥使王绾亦单骑而出,回道。

    “未得军令,何故进薄广陵?”徐温问道。

    “何至于此?”王绾反问道。

    徐温一听,就明白昨晚还是有人逃了出去通风报信,于是也不遮掩了,道:“大王尚在,左右牙亲军奉王命清除左右乱政之人。”“大王还在?”王绾追问道。

    “还在,稍稍受了点惊吓。”徐温答道。“当真?”

    “千真万确。”

    王绾松了口气。他是先吴王的老部下,跟随多年,屡立战功,情分自不比寻常。虽说杨渥上台后,对他们这些元勋旧臣很不客气,让他有些恼火,但这绝不代表他愿意看到先吴王的子孙遭难。

    如果能搭一把手,他是不介意的。

    但看样子徐温、张颢二人已经控制了广陵,整顿了数千亲军士卒。他们又是马军,攻城不便,救回杨渥是没可能了。

    但就这么退走,好像也不甘心。

    王绾没有仔细思考这种不甘心来自哪里。

    可能是对吴王后人安危的担忧。

    也可能是对徐温、张颢这种后起之秀做下好大事的嫉妒。

    更可能是对自己没分到好处的不满。徐温又策马上前。

    左监门卫将军钟泰章略略伸手阻挡了一下,被徐温坚决地拨开了。

    他没有着甲、没有携带武器,单骑走到全副披挂的王绾马前两三步外。

    如果王绾骤然发难,徐温能不能活着逃回去,很难说。

    “听闻王指挥之子天生毓秀,博学多才。恰好吾家有一女,尚未婚配,不知······”徐温压低了声音,问道。

    王绾心中一动。如果与徐温结成亲家,那就走进兵谏后的广陵核心圈子了。对王家而言,似乎是好事。

    想及此处,王绾便道:“犬子亦未娶妻。”“真是巧了。”徐温笑道:“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王绾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道:“老夫这就率军回营。不过,说服了老夫,东院马军将士们······”

    “不劳王指挥提醒。”徐温笑道:“人赐钱三缗、绢五匹,待会必送至军中。”

    “如此甚好。”徐温做事还算上道,王绾放心了。为了稳定军心,他很快让人把消息传了下去。

    不一会儿,三千马军原地高呼,喜气洋洋。

    杨渥是谁?他们不是很关心,到手的钱才是真的。

    当然这点钱也不算很多,他们每年吃住在军营,剩下到手的钱仍然折合二十余缗。徐温许诺的赏赐也就五六缗罢了,看起来不少,但如果有必要,也可以舍弃这点钱,转而把徐温砍了。

    但杨渥不值得他们这么做,真相就是这么赤裸裸、这么残忍。

    而既然指挥使王绾作保,东院马军三千士卒便退走了。

    徐温看着他们远远退去的身影,悄悄松了一口气。

    广陵三十里之内,就这一支部队了。如果他们不服,鼓噪着要进攻广陵的话,说不定会引起其他部队跟风,届时局面就无法收拾了。他们没有动,默认既成事实,那么也会产生示范效应。有些部队见到杨渥挑选各军壮士亲手组建的东院马军都没反应,自然也没兴趣出头了。

    胜负,有时候就在这一线之间。

    他们一手推动的这场兵变,其实非常勉强。即便侥幸成功了,也危机重重,非常考验后续处理。今劝退了东院马军,初战告捷,徐温的心中是喜悦的。

    “走,回城!”徐温一勒缰绳,拨转马首,朝城内而去。

    钟泰章佩服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怕死。想当年进攻吴越,全军战事不利,无奈撤退,他率二百壮士断后,连斩吴越军十余人,包括数名军校,极大震慑了敌军,令主力部队得以从容撤走。

    但他清楚自己的能力,自问不会像徐温处理得这般好。

    或许,这就是徐温为指挥使,他在帐下效力的原因吧。

    ******

    广陵城内,张颢耀武扬威,得意非凡。绝大部分亲军将士都投到了他和徐温一边,偶有几个不服的,也被快刀斩乱麻诛杀。如今总计六千人被拧成了一股绳,牢牢控制着广陵,正式宣告兵谏“大成功”。“杨渥那厮是真不行,我早看他不顺眼了,连先吴王半点本事也没学到。”

    “他其实还行按时发赏,从无拖欠。不过嘛,就这样了。这淮南谁做主,又有什么关系呢?少不了我等一份粮饷即可。”

    “何时领赏?该发钱了吧?”

    “应该快了,我看衙门的文吏去清点库存了。”

    “其实有点可惜。先吴王千不该万不该,选了杨渥这败家子。当日周隐说杨渥非保家主,看来说到点子上了。”

    “说起周隐,朱延寿会不会反?”

    “难说。但应该没什么胆子,先吴王临死前,平田覠、安仁义,悉收精兵入广陵,各郡哪还有能打的?”

    军营之内,军士们七嘴八舌,气氛热烈。军官也不禁止,因为就连他们都参与了进来,议论纷纷。

    总体而言,还是抱着“与我无关”的吃瓜态度。

    这其实非常可怕,因为它意味着军队有自己的意志,他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态度:支持、反对或者中立。

    当然,这也是老生常谈的问题了,藩镇割据时代遗留下来的习气。

    另外一边,张颢则在催促文吏们尽快清点完毕,他好发下赏赐。

    夜长梦多,万一有哪个武夫等得不耐烦了,振臂一呼,招呼众人冲上来,把他和徐温斫成肉泥,找谁说理去?

    “都头洪福齐天,昨晚冲到王宫前,我便知道能成功了。

    “还是都头够勇,身先士卒,老弟兄们佩服,故人人奋勇。”

    “都头得掌大权,我等也能得个官吧?”“以都头的神勇,什么夏兵,都给砍瓜切菜斫了。”

    张颢拈须听着,哈哈大笑,道:“纪祥,过了,过了啊!”

    “一点不为过。”纪祥笑道:“看昨晚徐温那熊样,偷偷摸摸躲在后面,好像一有不对就要逃跑的样子。这等贪生怕死之辈,我呸!“狗东西,没完没了了是吧?”张颢斥责了一句。

    但骂归骂,脸上却带着笑意。

    纪祥察言观色,又狠狠拍了一通马屁,说得好像张颢已经是淮南之主,什么杨渥、徐温都拜倒在他面前一样。

    “未竟全功,焉能如此得意忘形?”徐温骑着马儿从城外赶了回来,恰好听到纪祥的最后一段马屁,心中不悦,忍不住提醒了张颢一句。

    钟泰章跟在徐温身后,用阴冷的眼神打量着纪祥。

    “张指挥。”徐温下了马,先对张颢行礼,然后问道:“各军驻地,都派使者宣慰了吗?”

    “不是早就说好了嘛,怎么又提?不放心我办事?”张颢被手下一顿彩虹屁,心气已经起来了,此时听到徐温问话,态度就有些不好。

    各支衙军、镇军的驻地,需

    要以杨渥的名义派出使者抚慰,这是昨晚就商量好的事情张颢已经做了,虽然是代管右牙亲军的徐温养子徐知诰提醒的。

    “张指挥果然思虑周全。”徐温赞了一句,然后靠近张颢,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派使者去洛阳了吗?”

    张颢有些犹豫,道:“还没来得及。”徐温心中一惊,张颢可别犯糊涂啊!若河北、河东藩镇仍在,邵树德腾不出手来,张颢这么做也情有可原。但如今是什么光景,可别作死啊!

    “我打算派三郎知训前往洛阳,如此大功,张指挥难道坐视我徐氏独享乎?”徐温又问道。

    徐知诰是徐温养子,排行第二,亲生儿子知训排行第三。在知诰之前,徐温还有过一个儿子,即大郎但没成年就死了。

    张颢脸色一变,叹道:“那我也派人好了。”

    徐温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他知道,张颢这人以前虽然看不起他,但心中其实是有些自卑的,因为他总觉得徐温智谋超过他。所以,当自己派儿子前往洛阳报喜时,张颢一定会跟从,生怕吃亏。

    见小利而忘义之辈,若非时局如此,徐温都想派钟泰章把张颢给杀了,免得拖后腿。

    ******

    军府门外的鼓声一刻不停地响着。

    淮南幕府的将官们神色各异地走进了节堂。左右牙亲军的军士们顶盔掼甲,要求每个人解下武器方可入内。

    朱瑾将佩剑扔给亲兵,龙行虎步走了进去。

    入内站定之后,发现数十全副武装的军士站在里面,虎视眈眈。

    徐温、张颢二人一左一右,立于杨渥身旁。

    杨渥神色灰败,垂头丧气,见到朱瑾进来时,眼中燃起希望,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杨渥的小动作当然被张颢、徐温发现了。张颢使了下眼色,又有数名军士手持利刃,站到朱瑾身后。

    由不得他们不小心。

    朱瑾这人,实在太过勇猛。出外打猎之时,宿于民家,结果遇到贼盗,不及取武器,当场空手入白刃,抢了贼盗手中的兵刃,反杀三贼,未受一点伤。

    历史上徐知训派多名刺客夜间刺杀,朱瑾从睡梦中被惊醒,取下墙上挂剑,穿着单衣就把刺客一一诛杀,随后亲自动手,在后院挖了个大坑,把刺客的尸体全部埋了进去,很是游刃有余。

    再加上他身上“河南马槊第一”的光环,这种人无论怎么防范都不为过。

    “抢掠民女,残害百姓之时,何等肆意畅快,如今知道怕了?”朱瑾瞟了一眼杨渥,冷笑两声,道。

    杨渥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张颢暗松了口气,但随即又觉得有些恼火。节堂内几十个人,难道还对付不了朱瑾?我他妈到底在怕什么?

    徐温则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朱瑾这人,固有万夫不当之勇,但并非鲁莽之辈。他这话有意思—难道是在示好?“诸位—”徐温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便开口道:“昨夜得王上密令,率兵诛除乱政之人,今已悬首城门,想必大家都已知晓。”众人面面相觑。

    徐温也不指望他们说什么话,直截了当道:“今日能来的,都是忠于王上之人。但军府诸将吏,仍有十余人未至,缘何耶?”

    “不来,便是有异心,杀了算了。”张颢在一旁说道。

    众人又是面面相觑。

    他们无兵无权,能有什么反抗的能力?越是功勋卓著的老臣,越没有权力,现在在外头带兵的,多数都是后起之秀。

    罢了,徐温、张颢这两个贼子,看他们怎么折腾吧,众人打定主意当瞎子、聋子。幕府判官严可求叹了口气。

    这场兵谏,委实有点粗糙啊。发动的条件也不是很成熟,只能说侥幸成功罢了,这时候得站出来说话了。

    “王上,如今当除恶务尽。”严可求看着杨渥,提醒道。

    “王上,该下令了。”幕府度支判官骆知祥亦上前道。

    “王上,那些幸进之徒,我早看不顺眼了,该杀就杀吧。”衙将李涛说道。

    李涛的资历很老了。

    跟随高骈南下淮南的旧部,骑将出身,河北赵州人。杨行密时代就屡建功勋,而今被高高供了起来,却没甚实权。

    但不得不说,他的影响力不小,也很看不惯杨渥身边的那帮子新贵。

    杨渥绝望了,这么多人,竟没一个帮他的。

    张颢扯了一下杨渥的臂膀。

    杨渥满嘴苦味,只能无奈地说道:“军府大政,悉委于张、徐二位将军矣。

    徐温看了他一眼。

    他心中清楚,杨渥并未完全屈服。只不过是见势不妙,暂时屈从罢了。如果给他机会,一定还会折腾幺蛾子。

    但无所谓了,大夏禁军一至,什么浪都翻不起来。杨渥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了。他的结局是注定的,被押往洛阳,听候发落。当然,如果邵圣想要暗中除掉杨渥,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的话,可能就要他们帮忙了。但这事徐温不想做,或许可以略施小计,骗张颢那个蠢货动手弑杀旧主的恶名,全由他一人背着。

第六章 答卷

    今日这场“议事”其实也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主要是把杨渥拉出来亮亮相,让大家都知道他还活着。

    活着,意味着徐温、张颢没有赶尽杀绝,可以打消一些行密老臣孤注一掷的想法。亮相完毕后,杨渥又被软禁了起来。徐温、张颢各自派出可靠心腹共同看守,隔绝中外。从此以后,他就只是个橡皮图章了。

    八月二十五日,左右牙亲军在城内展开了大搜捕,抓了数十名杨渥的亲信。

    这些要么是杨渥在宣州时的旧人,要么是继位后新提拔的,也就是元勋老臣嘴里的“幸进之徒”。未必全无本事,但在这个时候,他们也没什么反抗的能力了,挨个就戮。正往广陵赶的范思从、陈璠也在驿站被杀。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杨渥继位后并不是全无准备。

    事实上他提拔了很多在宣州担任留守时的心腹,还带了三千兵马至广陵,以至于和过来接替的人产生了冲突。

    但问题是,他在宣州带的兵都看不起他,觉得他没本事,没能力,在徐温、张颢发动叛乱后,这些人基本上都作壁上观,没有任何行动。

    杨渥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军心,这是他失败的最大原因。

    八月二十七日,杨渥生母史夫人出面,言“徐温、张颢诛除乱政之人,功莫大焉”。此话一出,局势更加稳定。

    至八月底、九月初,前往各支衙军宣慰的使者陆陆续续返回,带来的多是好消息。衙军、镇军不动如山,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对徐温、张颢而言,这就是最大的支持。如今就剩外州大将们表态了。

    九月初三,广陵发生的消息迅速传到了洛阳。

    这个情报是最高级别的,多年来首次使用七百里加急驿传系统。在这一刻,人和马都是“牲畜”,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第一时间把消息传回去。

    邵树德得到消息后,立刻下令徐州行营大张旗鼓组建起来,无需遮掩。

    秦王邵承节率龙骧、金刀、银枪三军六万人乘船南下,统领包括天成、岢岚、落雁、广捷在内的十余万兵马,进讨淮南。

    徐温、张颢当然不可能让所有淮南将士尽数投降。

    若给他们几年时间,以徐温的本事,说不定能做到,但邵树德等不及了。

    他只需要徐温、张颢的叛乱能给淮南造成混乱即可,这样能减少南征大军的伤亡,同时尽可能降低战争的烈度,让淮南、宣歙二镇保留更多的元气。

    至于不降的人,那也没有办法,只能武力解决了—徐温、张颢或许可以逼迫杨渥下达投降的命令,但人家接不接就是另一回事了。

    邵树德预计,这种人肯定有,还不会是一个两个。

    淮南作为一个军政集团,还远没有到腐朽的时候,甚至可以说还处于巅峰期。仗是不会少的,但—这也是传统汉地的最后一场大战了。

    打完这仗,梳理一番,镇之以静,剩下的就靠时间来消化了。

    反正徐温、张颢这一闹,算是重重打击了淮南集团,今后即便有叛乱,其烈度也会小上许多。

    九月初五,秦王邵承节临行前一晚,邵树德把他喊到了上阳宫永寿殿。

    ******

    一起过来的还有七郎慎立、九郎行本、十郎知远、十一郎知古、十二郎庄敬、十三郎济志,他们将与秦王一起,参加学习。

    学习资料会整理成册,发给每一个儿子看看。

    有些风气,存在很久了,其实大家都知道。但当标志性事件发生后,依然会让人十分震撼,并为之做出种种举措。

    “行密临死前几年,一直在征讨不从,宣州田覠、润

    州安仁义先后被杀,诸州精兵悉集于广陵,整编为衙军、镇军各部。”邵树德在殿室内走来走去,看着恭恭敬敬坐在。广陵诸军就是杨渥的禁军,徐温、张颢所掌握的左右牙军相当于宫廷侍卫和银鞍直。话只说到此处,

    王彦范将一份份卷子发了下去。

    邵树德静静看着。题目是他亲自出的,带了一点“假设”。

    第一种假设某朝定都洛阳,有禁军十五万,控制着整个旧河南道及关西一部分,北方人口近两千万,经济尚可,武夫生活条件也不错,地方藩镇非常跋扈—邵树德特地在这里加了一个皇子们学过的概念,跋扈指数100%。

    周边还有魏博、成德、幽州、河东、河中、凤翔、灵夏等藩镇,南方、蜀中亦有藩镇。这些藩镇有的归顺朝廷,有的保持中立,有的则与朝廷作对。

    大体上就是后梁时所面临的情况。

    第二种假设,经历了数十年的战乱,北方人口只剩下一千万,经济崩溃,武夫换了一茬又一茬,穷得快吃不上饭了,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人心思定—跋扈指数50%。绝大部分藩镇已经被削平,精兵多编入中央禁军,藩镇财货也解入中央,所谓的节度使也就只是挂个名了,这时候禁军是绝对武力,藩镇没有造反的实力。

    大体上就是后周时的局势。

    皇子们接到试卷后,便开始了答题。邵树德喝着茶,状似神游天外。

    今天这场考试,其实主要是为秦王准备的。题目并不好答,也非常考验水平。

    半个时辰后,茶都上到第二壶了,二郎第一个答完,把试卷交了上来。

    邵树德立刻坐好,拿过来仔细审阅。半晌后,他抬起头,问道:“二郎,你为何觉得只有三成机会?”

    “儿觉得恐寿数不够了。”邵承节说道:“若二三十岁继位,无有功勋,禁军将士们恐不服,那是等死之局,说不得便有徐温、张颢之事发生。若四五十岁继位,或有机会,但若稍稍拖延一些,寿数又不够了。”

    邵承节对军队里的事门清,知道要获得军心有多难。你从头白手起家创建部队还好,但若是继承的,就要付出几倍的努力,效果还不一定好。

    二三十岁继承,不是说一定会有人造反,但禁军多半不能如臂指使,就像罗绍威、王镕那样,守家可以,出征千难万难。而且一旦军权交到外人手上,还有被造反的可能,简直是死局。

    四五十岁的话,这就太难了。

    父亲称帝后,又花了好些年时间才一统北地,且河东还是和平易帜。如果河东死缠烂打,这会很可能还没拿下。

    五十多岁的人,已经没那么多雄心壮志了。他的心态会变得保守,更担心自己死后儿

    子能不能顺利接位,这时候会清洗大将。而只要一开始清洗,就会导致军队士气降低,战斗力下降,简直是恶性循环,一样是死局。像父亲这般,五十多岁还不担心身后事的,确实不多。

    “那你觉得破局的可能在哪里?这里语焉不详的,展开来说说。”邵树德问道。

    “多生孩子,看看运气好不好,能不能出一个有本事的。”邵承节说道:“在此之前,多多联姻,稳住那些藩镇,然后找机会慢慢讨平。

    邵树德笑了笑,道:“你这话是对的,但不全对。不过阿爷还是很高兴,因为你知道边界在哪里,没有一味凭借蛮力硬来。人力有时穷,人要认清自己的能力,认清国家的极限在哪里。”

    “不到军中历练,是不懂这些东西的。”邵承节说道:“昔年与庞师古颍水大战,儿便在汝州供给军需。一场战斗要消耗数十万支箭,要死几千人,

    整日窝在宫中,十指不沾阳春水,就容易没轻没重,懂个屁。”

    “哈哈!”对儿子脱口而出的脏话,邵树德不以为意,反而笑道:“这是阿爷今日最满意之处。人要有边界感你心中有这个概念,很好。不过,你答卷中提到,可出奇兵,孤注一掷,这还是有侥幸心理。”

    “按部就班不行的,寿数不够用。”邵承节辩解道。

    “但你不是提了培养儿子么?”邵树德问道。

    邵承节叹了口气,道:“大人教训得是。”“再说回方才之事。”邵树德说道:“联姻藩镇是对的,但不能一味用武力讨平。可以联合藩镇斗藩镇,多斗几次,被打的藩镇山穷水尽,打人的藩镇也会被慢慢掏空,收拾起来就容易许多了。但藩镇们之间也会有合纵连横,会兔死狐悲,具体操作起来很复杂,就不展开讲了。”

    “阿爷要告诉你的事,这种策略也可以用在其他方面,比如朝堂。没有武力是不行的,那样得不到军心,会发生徐温、张颢之事,但光用武力也不行,国力不够、寿数不够,这你都知道。”

    “你明知道这些道理,但还是把武力解决作为第一选择,这叫路径依赖。你还年轻,没吃过亏,所以觉得这样走得通。唉,早知道哪里让你栽个跟头就好了。没有刻骨铭心的痛,就不会长记性。”

    邵承节汗颜。

    “难打的藩镇父亲都帮你打掉了。你看看你打的都是什么人?剑南、湖南、渤海·····.”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当年阿爷与朱全忠鏖战了七八年,身心俱疲,以至于经常怀疑自己能不能取胜,甚至暴虐想杀人。打郓、兖、齐三镇以及河北,遇到的那些死硬分子,恨不得把他们全杀光了。若无金仙·····.”

    邵树德咳嗽了一下,道:“总之,你打的藩镇真不算什么。那些狗屁渤海兵让朱瑾去冲一冲,早就稀里哗啦了。切记,边界感,一定要有边界感,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儿受教。”邵承节说道。

    “罢了,有些事情教是教不会的,自己悟出来的才更记得住。况且这些道理你也懂······”邵树德叹道:“有边界感就行,即便你有路径依赖,但知道极限那也出不了大事。再谈谈答卷,第二种情况你觉得有七成把握能统一,那么另外三成是什么?”

    “出了杨渥这种蠢人,或者干脆是孤儿寡母。”邵承节说道:“跋扈指数50%,并不是说不跋扈了,只是比以前听话多了,好管多了。但如果是杨渥这种人在位,遇到外敌入侵,他没有能力亲征,那么就只有把军队交给大将。如果这个大将处心积虑且不要脸,说不定刚离京城就造反了。

    “有例子吗?”邵树德问道。

    “青州王师范。其父王敬武死后,少年继位,棣州刺史张蟾不服,师范令都头卢弘率军征讨,结果卢弘刚出青州,就回师威逼王师范。”邵承节说道。

    “不错。”邵树德点了点头,幸好你小子没举赵匡胤的例子,不然的话······

    青州王师范的结局是不错的。

    王有点小心机。卢弘率大军入青州,他就装可怜,遣使送礼,又说自己年纪小,能力不足,确实不应该当节度使。然后提到卢弘受其父大恩,如果能让自己活命,令先人不乏祀,那就是卢弘的恩德,人人都会夸赞。

    王师范言辞恳切,又是少年一个,卢弘丧失了警惕,在使者送礼的时候,被斩于酒桌。随后王师范连夜快马奔至军中,检阅部队,犒赏三军,化解了危机。

    当然,王师范能成功,也是靠对手衬托。卢弘太大意了,不然就是另一个结局。

    “所以,从这些里面,你悟出了什么?”邵树德问道。

    “能得军心最好,那样可以放心把部队交给大将带出

    去征讨,就如父亲这般。”邵承节说道:“如果得不了军心,那也要有亲征的能力,最好能打赢,把禁军交给大将带着出征是很危险的事情。

    “把方才说的总结一下吧。”邵树德说道。

    “第一,要有武勇,通军略,能亲征,得军心。第二,什么时候都要把军队攥在手里,不轻易交给外人。第三,要有边界感,知道极限在哪里,不可乱来。第四,不要一味蛮干,有些时候还有别的解法。”邵承节说道。

    “差不多就这样了。”邵树德站起身,满意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叹道:“阿爷好想看到你在蛮干这件事上吃亏啊。

    邵承节无语。

    “走吧,阿爷送你走一段。”邵树德说道。

    看着父亲、二哥离去的背影,其他皇子愕然。

    我们的考卷都不看了吗?这场考试,是为二哥一个人准备的吧?我们都是陪考?二哥这个样子,太子之位是稳了么?

第七章 三北

    送儿子走到虹桥边上后,邵树德便回去了。

    虹桥横跨东西,一边是上阳宫本体,一边是西边的西上阳宫或小上阳宫——国朝改为永寿、椒房二殿。

    邵树德停留在虹桥之上,看着静谧的河水。

    虽然已经升任指挥使,但夏鲁奇依然忠诚地护卫于侧,与数年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看着别人一个个建功立业,你羡慕吗?”邵树德声音很轻,也透着一股子疲惫。

    执掌天下的开国雄主,想做什么做什么,想杀谁杀谁,想玩什么女人,那个女人哪怕有深爱的情郎,也要按照圣人的喜好摆好姿势。

    但他心中的忧愁、恐惧,又有谁人能知道呢?

    群狼环伺之中,狼王即便老了,也不能显露出丝毫疲态,因为这个狼群没有规矩,或者即便有规矩,群狼们也有意无意地不想遵守。

    一只狼、两只狼不遵守,或许没什么,打杀了便是。可如果群狼都不遵守呢?那就已经是风气、价值观了,规矩是无法束缚他们的。

    夏鲁奇护卫圣人多年,知道他做的每一件事,了解他生活的点点滴滴,甚至能一窥内心真实的想法,这是宰相们都难以做到的事情。

    狼王并不避讳他什么,一直将他视为腹心。

    “朕明日会遣使前往淳化坊,册封令堂为临淄县君,以酬君之功劳。”邵树德说道。

    “臣谢陛下隆恩。”赏给自己的,夏鲁奇还可以推却,但赏给母亲,他还真不好推。

    邵树德笑了笑。

    他知道,赏给夏鲁奇的很多财货,他都没用,除了接济宗亲、乡党之外,都堆放在家里。

    有人评价夏鲁奇“居富庶之地,无奢侈之心”,这是真的。

    他这种人,拿钱财收买不好使,更何况他压根不缺钱。

    他还是个厚道人。

    李存勖曾赐朱友谦丹书铁券,后来起了杀心,要诛戮其满门。夏鲁奇领受命令上门,友谦妻张氏取出铁券,夏鲁奇羞愧难当,但他还是执行命令了。

    有是非观,忠诚武勇,坚决执行命令,哪怕不合理,这样的人,哪个君主不爱?

    “你是有本事的。”邵树德说道:“将你留在身边,是朕太自私了。”

    “陛下何出此言?”夏鲁奇不解道。

    “听闻你闲时便在读书?”邵树德问道。

    “是。”夏鲁奇并不隐瞒,银鞍直长驻大内,跟着皇帝走,可以借阅各种书籍,夏鲁奇很喜欢看书。

    “有没有想过主政一方?”邵树德问道。

    夏鲁奇是百人斩,曾有人将他比作吕布,但吕布治理地方的本事却不怎么样,而且根本没这个意识,经常放纵士兵烧杀抢掠,将百姓视为猪狗。

    典型的军阀武夫。

    夏鲁奇比他好多了。

    就连历史上对武人一贯没好话的欧阳修都说夏鲁奇“为政有惠爱”。

    薛居正也说他“性忠义,尤通吏道,抚民有术”。

    历史上出镇遂州,临行前百姓纷纷拦着,不让他走,于是继续留任——但也因此失了性命,被造反的孟知祥攻破遂州,自刎而死。

    至今遂宁的别名“斗城”也因夏鲁奇而来。

    与吕布偌大的名气相比,夏鲁奇几乎可以说是默默无闻,说到底还是缺乏文学作品吹捧。

    “没想过。”夏鲁奇摇了摇头,道:“臣若走了,陛下身侧由谁来护卫?”

    “种彦友、折从远都是皇亲国戚,武艺也不差,他们不行吗?”邵树德问道。

    夏鲁奇不答,只看着邵树德。

    “朕又何尝舍得放你走。”邵树德感慨道:“不过,你要封妻荫子,就必须要有战功,朕却不得不放你走,朕不能这么自私。下个月有女真、靺鞨野人抵京,你带带他们,朕再给你配一些禁军骨干,西征时就是你的兵。”

    这支部队确实是有的,且来源很杂,各个氏族都有。总人数大概在两千上下,由朝廷发给器械,再由枢密院派人粗粗训练一下,让他们知道军中规矩。

    邵树德要求不得滥竽充数,一定要派出精壮勇悍之辈,否则严惩不贷。

    在刚刚攻灭契丹、渤海的当口,谅他们也不敢造次。

    “臣遵旨。”听圣人这么说,夏鲁奇眼眶微红,应道。

    邵树德拉着他的手,在西上阳宫内转悠着。

    他不厌其烦地指着各处,说原来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最后把话题引到天下局势上。

    夏鲁奇偶尔插话,大多数时候默默听着。

    圣人对天下百姓的功劳,他一一看在眼里,比起朱全忠、李克用之辈,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临近今晚的寝殿椒房殿时,嫔御萧氏出来迎接,向夏鲁奇行礼。

    夏鲁奇侧身一避,回礼。

    事实上在宫中,就连皇子见到夏鲁奇也要行礼,这是邵树德特别要求的。

    勇士不爱钱,那就给地位、给荣誉,让人死心塌地,邵圣玩这一套玩得贼熘了。

    邵树德朝夏鲁奇点了点头,进了椒房殿。

    夏鲁奇又仔细检查了一下防务。黑暗中每个角落的暗哨所在位置都走遍了,这才离开。

    ******

    “过几日,会有第一批车队前往西京。你有什么要带的,可遣人提前报上去。”冲刺结束之后,邵树德疲累欲死。

    萧氏睁着满是春意的媚眼,问道:“陛下要幸长安多久?”

    “长安是西京,得住上一阵子。政事堂、两枢密院、理蕃院、六部九寺主要官员都去。萧相算是年轻的,也得去。”黛娘的…有点大,邵树德损失了太多元气,这会想睡了,随口说道:“公卿勋贵、皇子公主、后宫嫔御大多要跟着去。具体住多久,看何时西征了。”

    “陛下何不择一良将西征?万里之遥,餐风露宿,甚是辛苦。”萧氏问道。

    “现在征战的条件比以前好多了。”邵树德半睡半醒间,迷迷湖湖地说道:“以往是真的餐风露宿。现在么,朕的大帐比一般的殷实人家还要华丽,诸般用度更是他们无法享受的。吃苦?吃什么苦?黛娘你陪着朕西巡,就连女人都有的干了。”

    萧氏脸一红,刚想娇嗔两句,却见圣人已经打着呼睡着了。

    萧氏帮邵树德盖好薄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钻入他的怀中,但并无睡意。

    她父亲是宰相萧蘧,只比圣人小一岁,肯定要跟着去了。

    其实,看跟着圣人西行的官员名单,就能得知未来十年朝堂的格局。萧氏出身世家,对这些再敏感不过。

    看京中最近传出来的风声,秦王当太子已经板上钉钉了。萧氏觉得该找个机会与父亲通通气,秦王只有寥寥几个妻妾,正妻是枢密使家的女儿,小妾却是小门小户,甚至横山党项出身,门第并不高,准确地说是没有门第,这就可以想想办法了。

    诚然,在一百多年前,萧氏这种门阀之女从来没有给人做妾的道理,但今时不同往日,有些事情没法说,说多了丢人。更何况那是太子,身份不同,没什么丢脸的。

    可惜十五娘了。最近十几年族中最出色的女子,因为自己久无所出,便被送进了宫。而圣人居然毫不客气地就收下了!

    想到这里,不知道怎地,萧氏想起了小姐妹韦氏。

    圣人刚刚封九皇子为忠圣郡王,并为他说好了一门亲事:郡王妃就出自韦氏嫡女。

    萧氏估摸着,韦氏在朝中青黄不接,后继乏人,这是打算扎根边疆,与塞王合流了。

    自甘堕落?还是另辟蹊径?

    就在上个月,七圣州北部又发生叛乱,甚至还有室韦人南下劫掠,为沙陀兵、奴部和七圣州联合镇压。

    这样一个局势并不稳定的地方,去了有什么意思?

    而当地局势的不稳,似乎也触动圣人的某种心绪。继护圣郡王、忠圣郡王、奉圣郡王、捧圣郡王之后,又下令组建迎圣郡王府、保圣郡王府、礼圣郡王府,分别册封十二皇子邵庄敬、十八皇子邵义常、十九皇子邵宁俭为郡王。

    十二皇子生于建极元年十一月,母唐淑献皇后何氏。

    十八皇子生于建极八年八月,母月理朵。

    十九皇子生于建极八年十一月,母菩萨奴。

    月理朵、菩萨奴就算了,何氏那个骚娘们,曾经母仪天下,却不知廉耻,为新朝天子生下二子一女。想到这里萧氏就气得流眼泪,圣人宁可在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肚皮上使劲,也不肯宠幸她,是我不够大吗?

    当然,以上或许还不算什么,谁不知道圣人的癖好?气也就气一时,真正让萧氏无法理解的是,河中柳氏、薛氏这两个摇摇欲坠的门阀,居然也在打塞王群体的主意。

    其中一个甚至还是银鞍直指挥使夏鲁奇的妻妹,今年才十二岁。

    这些过气世家,难不成真的放弃中原了?想在草原上使劲?

    身旁鼾声如雷,圣人已经沉沉入睡。

    萧氏心中烦乱。她感觉这个天下有点陌生了,草原、辽东甚至西域,圣人大半时间围绕着被他称为“三北”的区域打转,投注了太多精力在上面。

    联想到圣人之前的种种言行,他一直鼓励草原与中原互相通婚,即内地大族娶草原酋豪之女为妻,草原贵族子弟娶中原世家之女为妻,为此不惜让皇子做出表率,比如六皇子的正妻就是契必氏。

    这不就是一个大号北朝么?

    萧氏调整了一下姿势,轻轻搂着邵树德,心中暗想或许该跟着圣人的马鞭所向,萧家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这时她突然又有些烦。一个嫁出去的女子,还要为娘家这般操心,真的心累。更郁闷的是,她连子嗣都没有,想想就泄气,这么忙活图什么?

    圣人虽然是武夫,但心中跟明镜似的。或许就因为萧家一直在中枢钻营,不太配合他的大政,才不给我子嗣。

    萧氏叹了口气,搂紧圣人,睡了。

第八章 蕃兵

    蓟城车坊新造四轮马车一百八十八辆,按照命令,尽数送来了洛阳。

    当然不是空车运行,而是运了上万石腌得硬邦邦、几可当盔甲用的的肉鱼。

    灵宝车坊在渡过了筹建期后,也正式投产。

    四轮马车,将会在西征之中派上用途——如果路况不是特别烂的话。

    邵树德抽空去城外看了一下马车,询问了一下车夫们的使用感受,得知故障率不高之后,稍稍放下心来。

    蓟城车坊的产能还在持续扩大。他们最近从草原诸部中招募了一大批原黑车子室韦的部众,培训一番后便投入生产之中。

    奚王、三泉王氏等部有些不开心,因为黑车子室韦已经被讨平,部众除西蹿代北的外,剩下的要么在仙游宫,要么在他们手中。要把吞下去的肥肉吐出来,可想而知是很心痛的。

    但北京留守封衡却是个狠角色,拿着鸡毛当令箭——呃,他真有剑——硬是把人要走了,给的补偿不过就是一些粮食、布帛罢了,数量也不是很多。

    说起来,还是无上可汗最讲究。

    到了明年,待灵宝车坊稳定投产之后,关中还会新建一个车坊,即宝鸡车坊,以利用当地的森林资源,开足马力制造四轮马车。

    强大的生产能力,一直是中原王朝的传统优势,自然要好好发挥了。

    视察完毕之后,邵树德又回了上阳宫理政,九、十月间处理的基本都是与西征有关的事务。

    这两个月,除了偶尔到丽春殿小住的皇后外,陪在邵树德身边的多是萧氏、杜氏、韦氏诸女。

    她们欣喜于终于把圣人解救了回来。使出浑身解数,拿出千般才艺,诗词、茶道、抚琴、舞蹈等等,让只会摇屁股的野女人相形见绌。

    邵树德也乐得如此。

    吃惯了油腻的大餐,尝尝这种荤素搭配、菜色精美的餐食也不错。

    十一月初,北边传来消息:鸊鹈泉、可敦城、诺真水三部北上,与鞑靼人厮杀了半年,互有胜负。

    邵树德一看就有些恼火。到底是他们真不行了,还是在偷奸耍滑?或者两者都有?

    平复了一下心情后,邵树德觉得不能无端怀疑别人。他倾向于认为这三部虽然谈不上拼命,但还是努力了的,不是故意敷衍。

    同时也在反思,这年纪一大啊,就容易怀疑别人,这种情绪要遏制住,不是什么好事。

    年富力强时英明神武的君主,晚年时变成了雄猜之主,其中心路历程的变化,仔细深究起来,其实挺有意思。

    邵树德在和这种情绪做对抗,尽可能站在客观的立场上来看待事物。

    “这一年年的,日子过得真快。”邵树德搁下毛笔,叹道。

    不经意间,建极十一年就要过去了。

    从去年年中开始,他就没有出去浪,一直老老实实待在洛阳。

    整个国家大体平静。

    湖南被攻灭,五管乱局大体平定。

    黔中偶有小乱,也被魏王勉仁平定。就在前几天,三郎上疏,提到建极九年底发往牂州的第一批三千户河北百姓已经初步站稳脚跟,今年的粮食收成已经趋于稳定。鉴于当地局势,请发第二批两千户河北降兵及其家属前往牂州诸县,筑寨聚居,垦荒种地。

    邵树德批准了,令从临朔宫役徒中再挑选两千成德、沧景、易定俘虏,并其家人,发往黔中。

    至于魏博百姓,稍稍缓了缓。这个地方,简直像烂疮一样,不断有叛乱发生,邵树德都记不清镇压过多少回了。

    值得欣喜的是,他们的叛乱始终没有成功,且频率和烈度不断降低。总有一天,这帮傻比会知道再叛乱也是无用,认命得了。

    三郎勉仁其实水平还是可以的。

    邵树德并没有因为一次失败就全面否定他,事实上他带着蜀兵及黔中蛮人打仗,丢脸的也就姚彦章那一次,其他时候中规中矩,算是合格的了。

    邵树德已经让他兼领播州安抚使,重点管束牂、播二州的蛮人,为朝廷稳固黔中中南部。

    南方之外,北方倒迎来了难得的休养生息。

    河南除了转输一部分粮草外,大部分地区在改进农业、疏浚沟渠、修建陂池。

    河北甚至连转输之苦都没了。渤海国旧地有叛乱,但旋起旋灭,清塞军最后的五千人被安置在了穆州成为府兵。

    安东府是第一个完成府兵全面安置的区域,全府计有府兵一万出头,部曲近三万户,都已到位。

    沉州、仙州有望成为第二批完成的州郡。

    但就目前看来,部曲缺口仍大,光靠将叛乱的胡人贬为部曲已经远远不够了。今年朝廷发运了六千余户江西降人及其家属,明年还会发数千户河北百姓——这是有罪责的,基本都属于叛乱分子。

    对部曲的严重渴望,以至于邵树德都想重新发动战争,人为制造出一批奴隶了。他令三子勉仁总管播、牂二州蕃部,或许就出于心底某些不可描述的阴私想法。

    南方那么多降兵,光蜀兵就有四万多,清海、宁远、广捷三军还有五万人,如果算上钱镠的数万兵马,真的很让人头疼。

    还好南方也多年没战乱了。财富积聚比较多,这让邵树德有强烈的“练兵”冲动,即趁着开国初期,部队还有战斗力的时候,狠狠修理一番诸部蛮獠,空出来的土地从关西、河北迁移百姓屯垦。

    当然,他这么做,在史书上多半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暴君的称呼是离他越来越近了,还是得想办法控制规模。

    这些便是他琐碎而无华的“居家办公”生涯。

    待在洛阳的邵圣,直让各路降人、诸部蛮獠连喊吃不消。甚至就连河北百姓,也怨念颇深。

    我宁可要河北的五亩地,也不要南方的十亩地!老子就是不愿移民。

    什么?邵圣的“移民工作组”带着强弓劲弩来了?艹,给二十亩地行不行?

    国家大事,就是由这些小事一点一滴组成的。

    现在的大夏就像一口高压锅,全靠他这口锅盖镇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诚如是焉。

    ******

    十一月十三日,邵树德在侍卫、嫔御的陪伴下,又移驾神都苑,同时发下《巡幸西都御札》:

    “朕自承天命,肇启帝图,期四海之混同,法五载之巡狩……矧以累朝名都,隋唐旧地,人物殷繁,山河雄壮……地虽升于三京,民未识于乘舆……”

    “而西都士庶驰诚,表章继至,思朕车御暂到,庶彼内外永康,叠兴徯后之词,何爽省方之便……今取十二年正月十八,巡幸西都,随驾内外官员并马步兵士等,不得扰人,践踏苗稼。”

    “于戏!居域中之大,为天下之君,按巡既展于盛仪,涣汗宜覃于庆泽,人情允洽,帝道有光,更期忠荩之臣,永赞隆平之运。中外遐迩,宜体朕心。”

    至此,巡幸长安的日期已经确定:建极十二年元宵节后。

    西幸长安并不代表西征,只是帝国政治中心在三都之间的又一次变换罢了。

    御札也说得很清楚了。最新一代关西人“民未识于乘舆”,不认识皇帝。换言之,没有感受到天子的威严。

    联想到后世建国后五十年代,居然还有大量百姓不知道自己是“中国人”这种事,“法五载之巡狩”这种古礼就很有必要了,不然如何能够“期四海之混同”?

    至于什么西都士民表章不断,“皆倾望幸之情”,那都是场面话了。

    普通老百姓都是日子人,一年到头忙得很,哪会天天劝皇帝到他们的老家走一走?更别说他们有可能“践踏苗稼”了,即便朝廷会“其合纳苗子沿征钱物等,据顷亩与除放”,免除他们一部分税收以补偿损失,总体而言还是很麻烦。

    随驾的大军除了部分宫廷卫士、银鞍直全部外,还有突将、义从、飞熊等军,以及新来的一部分蕃人,此刻站在神都苑内的便是了——

    千余名宝露等羁縻州女真精壮,外加鄚州、纪州、郿州、率州等苦寒之地的靺鞨部落兵千人。

    渤海人也没有忘记出兵,他们总共凑了千人,多为世家、富户子弟“有材力者”。

    前年遣使入贡的室韦诸部派了千余骑兵,没有敷衍了事,整体水平还是可以的。

    草原七圣州大点兵,各拣选契丹、奚、渤海、汉儿精壮三百,凑了两千人。

    乐州高句丽大族遣兵千人。

    内务府还送来了债务奴隶一千六七百人。

    各族蕃兵总计约九千一百余人,主要以精壮勇悍之徒为主。邵树德又给夏鲁奇选派了九百名年纪较大的禁军老兵,凑足万人,训练成军后伴驾西征。

    这些其实都是前面几年东征的成果,而今兑现了一部分。

    打西域嘛,禁军不需要出动多少人。

    路途遥远,人吃马嚼,花费甚大。此战兵贵精不贵多,六大巡检使部落、诸宫奴部、辽东蕃兵凑个几万精锐,外加禁军马步兵数万人,河陇蕃部再抽调一部分精壮,差不多就够了。

    打赢了胡人,难道就为了给个册封,让他们不闹事就满足了?

    不,那是你没有真正统治他们,所以没有能力令他们流血卖命。只有真正把胡人纳入己方统治,成为这个国家一分子,才有可能令其心服口服,派兵随征。

    邵树德一直为李世民能从印度河摇来人攻打高句丽而惊叹,也为他能让高句丽人去葱岭打仗而佩服,唐太宗是真正得到了诸部、诸国认可的“共主”。

    蕃人酋豪不是傻子,他能看得出你有没有把他们当自己的臣民对待。

    一次两次会上当,次数多了,人家就不陪你玩了。

    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蕃人的土地始终对中原没有认同,中原始终对他们没有法理宣称,人家自己也不认。

    不认,接下来就是对抗,结局就是防线收缩到长城。更极端点,对长城外的部落名称、实力、游牧地、首领名字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听起来不可思议,但这事真发生过。不信去问问明长城外的各种“兔”,他们弄得清楚草原上是什么情况吗?那是真真两眼一抹黑,离长城三十里的部落都不清楚具体情况,只能靠满腹经纶的官员们去北京城外做生意的批发市场找人打听,然后将道听途说的消息乱写一气,作为能够影响国策的文件交上去。

    离了个大谱!

    至于技术扩散什么,更是无稽之谈。人家可以从印度、中亚、波斯、阿拉伯、渤海、朝鲜、日本获得技术,历史上吐蕃的铠甲风格、工艺带有很明显的印度、中亚技术痕迹,与唐朝完全是两个路子,质量也相当不错——吐蕃人可是三天两头就下山去印度劫掠的。

    突厥、回鹘的官制、文字更是与中原没有什么关联,与中亚倒是有脱不开的关系。

    各个不同区域的文明独立发展,在古典时代很难拉得开代差。

    技术封锁什么的,未免太自大了,效果还不如贸易封锁——渤海国承自高句丽,从龙泉府那壮丽的宫殿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高度文明的国家,女真、契丹诸部完全可以就近获得技术来源,稍远一点还可以去朝鲜,压根不需要从中原获取。

    “让诸部开始操演。”邵树德坐了下来,看着列阵的军士,下令道。

第九章 迟来的荣誉

    神都苑之内,鼓声一响,军士们就如脱缰的野马般冲了出去。

    呃,有点辣眼睛。

    没有任何配合,就是冲,就是莽。我管你前面是什么,冲到稻草人面前,木棓、铁挝、铁锏、骨朵什么的当头砸下。

    再看他们的阵型,已经歪歪扭扭,冲得快的领先七八步,冲得慢的还没“接战”。

    坐在邵树德身旁的萧氏捂着嘴笑了。

    她的小腹轻微隆起。

    邵圣这几个月临幸她的次数,比过去二十年加起来还要多,似乎预示着态度的转变。

    各种姿势通通解锁,也不浪费子弹了,萧氏可能得到了累计超过一百毫升的补品,体内已经孕育了生命。

    邵树德也笑了。他尽可能寻找对方的优点。

    首先勇气可嘉。面对敌人的千军万马,不怕死,冲就完事了。

    这种是极端艰苦生活条件的人常有的表现。

    在他们的认知里,死不是一件特别难以接受的事情,因为他们平日里已经见惯了死亡:饿死、病死、冻死、打猎而死、部落仇杀而死等。

    中原地区的百姓一度也出现过这种心态,比如多灾多难的河南。

    但经历多年的和平后,新一代河南人即便还受到父辈影响,有一定的勇烈之气,但可想而知这种悍不畏死的勇气,会在和平的生活环境下不断消磨,即每传承一代,就丢失一部分,直到环境逆转,再度塑造他们的勇武。

    其次,邵树德发现他们很听话。

    由大小头人担任军官,说冲就冲,说停就停。这种服从性不是靠鞭子训练能达到的,还源于深入骨髓的社会文化,你生活中的每一处细节都在提醒你尊卑有序,不要逾越。对统治者来说,这是非常好用的耗材,比禁军武夫们容易满足多了,后者是真的难伺候。

    找了两个优点之后,邵树德也找不到太多了。

    或许身材敦实算一个吧,有的人力气大,有的人耐力好,有的人箭术精准等等,毕竟都是挑选的精锐,没有一技之长是不可能的。

    邵树德老武夫了,花架子瞒不过他,一眼就能看出你有没有用心选人。

    “其实还行。”邵树德评价道:“就是需得练一练军阵、配合。”

    “陛下圣明。”北衙枢密使杨爚说道。

    邵树德无奈道:“杨卿有空歌功颂德,不如多花点时间整训蕃兵。”

    杨爚也笑了,道:“其实无需多少时日,再有一年半载,陛下就会对他们刮目相看。”

    “朕等着。”邵树德说道。

    他当然知道杨爚说的没错。

    旗鼓、配合、阵势这些东西,练起来很快的,也没什么技术含量,主要是靠不厌其烦地管理和训练。

    比起这些基础性的东西,勇气、武艺这些就很难练了,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成本。

    所以,从将领的角度而言,一般都优先练军阵、配合,把部队搞得纪律严明、配合熟练,这就合格了。

    其他的更悬乎的东西,就要随缘了。

    但这些野人似乎是反过来了。他们的某些军事技能很不错,比如箭术、骑术或者自己擅长的兵器(一般是钝器),身体素质也很好,更有一股亡命搏杀的气势。

    也就是说,高端的东西掌握了,但基础的东西却很欠缺,如今正需要补补课。

    培养一个合格的弓手需要七八年时间,如果优秀的话需要十年以上,但练习军阵只需要一年,这次其实是捡到宝了。

    当然,这些精锐在北边也不多,多“捡宝”几次,差不多就妥了。

    “朕来了,总得有见面礼,人赐钱两缗、毛布一匹、绢一匹。”邵树德站起身,说道。

    没必要再看了。

    这些兵还得多练,打完西域不知道能活下来几个。即便活下来,也不会放他们走了。

    这就和马政一样。

    身材高、胸围大、握力强、耐力好、头脑聪明的优质基因资源流失了,融入中原汉人群体,剩下的劣质基因自己玩去吧,有本事再重新突变出优质基因。

    离开神都苑之后,内侍王彦范来报,中书侍郎宋乐病重。

    “今年冬天这么冷……”邵树德略有些惆怅。

    自从他归京之后,宋乐仿佛松了一口气,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了下去。

    上个月他就曾病重卧床数日,邵树德亲自带着太医前去探望。

    刚有些起色,结果又病了。

    这个冬天,对很多年事已高的人,或许是一道坎。

    ******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建极十一年的腊月异常寒冷。

    对普通百姓而言,这时候最好窝在家里猫冬。

    但对攻伐淮南的夏军而言,这却是最好的厮杀时节。

    十一月初,在各路夏军集结得差不多后,徐温、张颢裹挟杨握,下令各州、镇马步水师兵将放下武器,以淮南、宣歙二镇十余州降夏。

    此令一出,淮南上下哗然。

    本来因为杨握还活着而暂时忍让的宣州李遇、庐州朱延寿先后跳出来,号召各军起兵诛杀徐温、张颢。

    楚州防御使李承鼐是第一个响应的。

    他是杨行密的女婿,当然见不得这等人神共愤之事。

    十一月初十,李承鼐自领万余兵马南下,威逼广陵。同时还说动了驻守楚州的衙军一部万人,共同“清君侧”。

    十一月十四,秦王邵承节亲自淮北督战。

    平卢军一万九千步骑打头阵,龙骧、金刀、银枪二军继之,浩浩荡荡杀过淮水。

    淮人军心混乱,不堪一击。

    数日之间,经营多年的重镇淮阴告破,承鼐弟承鼎举城投降。

    留守楚州的李承来连连告急,请求李承鼐回师救援。

    与此同时,楚州城内不断有军士溃逃,混乱无比。

    有人破口大骂,诅咒那些弃城而逃之人不得好死。

    有人嚎啕大哭,想不通之前还好好的大军怎么就瞬间崩了。

    要知道,在此之前他们利用淮水防线,屡挫高家兄弟、李存孝等人,数年间至少斩杀了五千余平卢军,而自身损失还不到对方一半。

    他们是有战斗力的,并不畏惧夏人,但现在怎么就乱成这样?

    李承鼐急着赶去广陵,不断催逼大军前进,刚至高邮,听到淮阴丢失、山阳及及可危的噩耗,不得不调转方向,先解决了夏人再说。

    淮军连续数日“折返跑”行军,气力大衰,行至宝应之时,被快马赶来的金刀军突袭,全军大溃。

    李承鼐痛哭流涕,对着广陵方向拜了三拜,自刎而死。

    李承来听到大军覆灭的消息后,绝望之下出城投降。

    整个淮南最具战斗经验的楚州集团,至此遭到除名。广陵北方,已是一片坦途,只剩下少数几个军镇,已然难以抵挡夏军兵锋。

    宣歙方向,广捷、天成、可岚等军蜂拥东进。

    李遇、陶雅倒没有如李承鼐那般莽撞。他们先假装东进勤王,待夏军追击后,设伏大败李嗣源。

    李嗣源暴怒,整兵再战,击破淮军,斩李遇,克池州。陶雅连歙州都没敢回,仓皇奔回宣州,拉丁入伍,固守城池。

    江北有舒州兵渡江南下,广捷军与之战,大败。周德威率军来援,将敌击退。

    寿州朱景攻庐州,他先礼后兵,一番劝说之后,朱延寿举城而降,又打着诛杀逆贼的旗号南下舒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城。江南的舒州兵无奈,向赵匡凝投降。

    到腊月底,秦王邵承节已扫清广陵以北的各处障碍,斩首四千余,并接收了数支淮军的投降。徐温、张颢紧紧掌控着左右牙亲军和广陵城,东院马军指挥使王绾犹豫再三后,选择与徐温、张颢一起投降。

    其余淮军见大势已去,多逃往江南。

    周德威、李嗣源再攻取池州后,迫降歙州,目前在围攻宣州,屡战不克,伤亡有点大。

    朱延寿又劝降和州,唯除州、濠州守军尚在犹豫,不肯投降。

    吴越钱镠也趁机取得了战果。

    苏州刺史杨师厚北上攻常州,三战三捷。

    大将顾全武攻取克衢州,兵围睦州,淮将朱思勍与其战,不利,退守城池。

    整体战局推进十分迅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得了扬、楚、庐、舒、和、池、歙、衢八州之地。淮人从未经历过如此惨败,夏人也从未取得过如此辉煌的大胜,直令双方厮杀的数十万大军目瞪口呆。

    目前,淮南一方只剩下濠、除、宣、睦、升、润、常七州之地,且互不统属,各自为战,败亡已是必然。

    后人谈及此战,徐温、张颢二人是绕不过去的。

    淮南灭亡的责任,多半会扣在这两个背主之人头上。至于大夏攻灭全国大部分藩镇所取得的巨大战略优势,会被有意无意澹化。

    如果没人帮他们洗地的话,徐、张的名声估计会遗臭万年了。

    消息传回洛阳后,已经是建极十二年(912)了。

    正旦朝会之上,邵树德欣然接受了群臣的恭贺。

    对他而言,这是迟来的荣誉。

    一般而言,占全了传统汉地,基本就可以称为正统王朝了,史书上不至于给你个割据政权或“伪朝”的称呼。

    何况他还拿下了辽东、河陇,且还是实控的那种,这就更是超越了许多大一统王朝——派遣流官、驻扎军队、收取赋税,是实控的标志,辽东、河陇显然是符合这三大条件的。

    但欣喜之后,看着宋乐缺席的座位,以及陈诚的满头白发,又满不是滋味了。

    “去宋府。”正月十八要巡幸西京,他有预感,如果走之前不见下面的话,或许永远见不到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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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