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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换了人间

    “快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羸马,有钱始作人。”宋府之内,邵树德轻轻哼唱着,眼神之中满是追忆。

    半躺在床上的宋乐跟着节奏,右手轻拍,神色怔忡。

    唱完之后,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好一个肆意昂扬的岁月啊!

    《幽州马客吟歌辞》风行整个北地,是天德军中常见的鼓角横吹曲。

    唱这首歌的时候,邵树德还在扛着刀砍人。

    唱这首歌的时候,宋乐兜里还没几个钱,有时候还接济贫人,惹得婆娘抱怨不已。

    那时候,苦、穷、累是生活的主旋律,一不留神还会没命,但却令二人缅怀良久。

    “这首歌,有些人都不太会唱了。”邵树德道。

    “他们唱的是新朝雅乐。”宋乐说道:“陛下常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你我的使命,便是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他们安居乐业了,便不用再唱这等苦叹之歌了。如今的丰州剿儿多是府兵,日子滋润着呢。”

    邵树德亦笑,宋乐果是洒脱,天下何有此等奇男子。

    “先生当年在监军府为僚左,便想着天下大事了么?”邵树德问道。

    “与友人喝酒发牢骚时才会谈及。”宋乐笑道:“平日里日子紧巴巴的,为柴米油盐发愁,哪想得到许多。”

    “后来呢?”邵树德问道。

    “后来发现陛下简直不类武夫,品行方正、赏罚有度、不爱钱财,便打算多多接触。”宋乐说道。

    邵树德默默咀嚼着,然后问道:“我让先生失望了么?”

    贵为天子的他,居然有那么一丝丝的紧张。

    我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还玩弄别人老婆……

    现在的自己,与三十年前的自己,变化何其之大也,简直就不是一个人了。

    “没有。”宋乐轻笑一声。

    他又不是迂腐之人。平日里的劝谏,那也是本着能救一个是一个的态度。

    受制于精力,玩弄妇人才能玩几个?别玩弄天下百姓就行,那可是千千万万。一旦起了祸事,哭喊之声简直上恸苍天。

    邵树德闻言暗暗松了口气。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邵树德才叹道:“好久没去丰州了。”

    宋乐也面现怀念之色。

    他是河东人,但大半辈子都在外头奔走,养家湖口。

    在丰州的时候,生活谈不上富贵,但却是他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在胜州的时候,圣人战事颇有进展,他劝课农桑,成就感满满,为此还留下了许多诗篇。

    如《胜州东城赠田叟》、《仲春逢耕者》、《良田行》、《河堤曲》、《题野老农舍》等,都是农事诗。没有华丽的辞藻,但有满腔的热情,看到百姓生活一点点好转,看到府库日渐充盈,心中的喜悦溢于言表,第一次感觉到也许这个天下还有希望。

    有这两段回忆,余下不多的时日可默默品味,此生足矣。

    “陛下该回去看看。”宋乐叹道:“龙兴之地,长久不走动,情分也会澹了的。”

    “会的。”邵树德说道:“有些人想见一见,有些地方想看一看,有些事情想缅怀下。我也老了,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趁着现在还能走动,就该多跑跑看看。”

    宋乐闭上眼睛,四周的空气之中仿佛都充满了他的遗憾。

    “先生可还有什么教我?”邵树德又问道。

    “陛下是有主意的人。”宋乐说道:“臣只有一句话相赠。‘不疾不徐,按部就班,万勿操切。’”

    邵树德默默点了点头。

    想要做的事太多,但年岁渐高,难免有些操切,却不想这都被宋乐看出来了。

    想到此处,心中愈发惆怅。良师益友难寻,失此股肱,何人能够替代?

    不,或许永远没有替代者了。

    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得到他毫无保留的信任。

    情分这种东西不常有,非常珍贵。它往往仅存于微末之时,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老李、宋乐,他们走了,就是真的走了,不会再有替代品。

    回到宫中之后,女人们都很知趣,轻手轻脚做事。

    邵树德百无聊赖地躺了几天,连菩萨奴乱晃的大屁股都视而不见。

    余庐睹姑来替他揉肩的时候,邵树德才和她说了几句话,安慰一番。

    生于建极九年十一月的皇二十子在去年底夭折,余庐睹姑心绪不佳,也提不起精神来。

    菩萨奴在去年十月生了个女儿,月理朵在腊月生了个儿子,余庐睹姑跟着一起照料,算是慢慢缓了过来。

    邵树德倒没太多感觉,因为他的孩子太多了。虽然不至于像张大帅“昨天一孩喊俺爹,不知他娘是哪个”这种程度,但每次检查学业之时,一大群孩子齐声喊“阿爷”的时候,他是真的要想一想才知道他们各自的娘亲是谁。

    就这样休养生息了半个月,正月十八,邵树德亲至洛阳南郊祭天。礼毕,任命中书侍郎陈诚为东京留守,自率文武百官、公卿勋贵、侍卫宫人、禁军马步将士离开洛阳,前往西京长安。

    随军将士有卫尉寺少卿赵业统率的三千宫廷卫士、银鞍直五千九百余人、义从军二万五千步骑、飞熊军九千人以及夏鲁奇统率的奉国军万人,总计五万多兵马。

    自建极十年七月初十回到洛阳,十二年正月十八离开,差不多住了一年半时间,过了两个新年。

    接下来就是西京岁月了。

    ******

    出洛阳西行,过新安、渑池二县,至胡郭村,约二百二十里。

    八陡山、白超垒、缺门、硖石堡、千秋亭、土壕镇……

    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邵树德几乎又回到了当年的峥嵘岁月。

    太他妈难了!

    朱全忠是他遇到的最难缠的对手。这一连串的地名,几乎每一处都发生过激烈血腥的战斗,反复磨、不断拱,最终挺进至洛阳,还是靠了河阳、南阳的两方面突破。

    洛阳的形胜之势,却也不可小视。

    “当年在这打村战……”豪华四轮马车停在山下,邵树德站在山上的胡郭村口,俯瞰山下的丘陵,说道:“进展简直以村为单位,从来打不出大迂回、大突破。”

    “村战王者”李唐宾一副云澹风轻的模样,道:“前后怕是死了好几万蕃人及土团乡夫,伤者无算。”

    他知道,自己是替圣人背了黑锅。

    蕃人多来自陇右,部分来自河西,甚至还有横山党项。被抽走了这么多丁壮,吐蕃诸部是倒了血霉,很多部落就此残了。

    随后自然是接连不断的叛乱,朝廷甚至还死过州一级别的官员,好在最后都被镇压了。

    青唐的吐蕃人口锐减,取而代之的是关西及魏博移民。

    青海那地方,大概也就那一片最有价值了,如今已是华风浓郁之地。李唐宾曾听人说过,鄯、廓二州如今流行河北官话,夹杂了一点吐蕃语,这一切大概都是圣人处心积虑造成的吧?

    邵树德走在胡郭村的地界上,仔细看着脚下的土地。

    葛从周当年在山上立寨,威胁大军粮道,使得他不敢倾力东进,用兵可谓老辣。可谁能知道,现在他已是龙骧军军使、大夏蓟国公,这就是现实。

    “每一寸土地都是用血换来的。”邵树德看着炊烟鸟鸟的村落,感慨道:“活下来的蕃人,都分了土地。死去的蕃人,其家人也分得了土地。从部落奴隶变成大夏百姓,朕也没有负他们。”

    安宁、富足、稳定的生活,要用血来换。

    很多时候血还不值钱,能有一个卖命换钱的地方,就能让大好男儿趋之若鹜,死战不休,这也是现实。

    村西头上,还建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驿站。

    驿站附近,甚至还有个固定的草市。周边百姓、商徒定期在此相聚,交换商品。

    不知不觉间,安定下来的胡郭村,因其相对重要的地理位置,已经成了个小型商业集镇。

    军镇裁撤,集市兴起,二十年世事变幻,已是换了人间。

    “村人都不扎辫子了。”李唐宾眼尖,看到了村中探头探脑张望的百姓。

    邵树德也看到了。

    这些应该都是第二代蕃人了。中原的同化能力是非常强大的,只要蕃人原本的组织结构被打散,编户齐民,由朝廷管束、教化,用不了多久,慢慢都变成华夏百姓了。

    不同化,那就只能羁縻,永远无法真正统治,隐患是非常大的,尤其是在洛阳腹心之地。

    “陛下做得好大事业。”李唐宾突然之间就有些感慨。

    “你也会拍马屁?”邵树德笑骂了一句。

    李唐宾尴尬地笑了笑,随即又正色道:“天下诸侯,陛下做得最好,故能混一宇内。遥想当年跟着黄巢、张全义瞎混,简直瞎了眼。”

    老实人拍马屁,威力惊人!

    邵树德矜持地笑了笑,道:“下山吧。”

    登基以来,他有东巡、有北巡,却没有西巡。

    洛阳以西的地界,他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巡视。胡郭村这么一个当年屡屡出现在军报上,占据了诸多“版面”的军事要地,如今已然成了百姓安乐、商旅繁盛之地。

    这一切仅仅只过了不到二十年时间。

    他很满意。

    二十六日,车驾继续向西,出了河南府地界。

第十一章 政宣与亏心事

    “可真能吃啊!”绣岭宫外,夫子们早早征发了过来,却不是为了修路挖沟,而是铡草做饭。

    圣驾西巡,随行人员超过六万,每日里消耗是惊人的。行军途中还可以吃干粮,途中休息的时候就要吃热饭了。更何况还要为接下来的行军准备干粮、咸菜、甘豉,为马儿准备干草、豆饼,一堆事情,只能征发百姓来做了。

    据上头传下来的消息,圣驾已过乾壕镇、石壕镇、硖石县、礓子坂,即将抵达绣岭宫。

    圣人是要在陕州停留个几日的,大伙有的忙呢,白天黑夜连轴转是肯定的。

    不过,给圣人忙活也就罢了,毕竟他老人家是真给了大伙好处,可这帮吃货是咋回事?

    奉国军?看他们胡子拉碴,好似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别又是哪个山沟沟里钻出来的野人吧?

    夏鲁奇吃着热腾腾的胡饼,脸也有些不自然。

    奉国军的蕃兵确实太能吃了。吃完两张胡饼,还要吃一碗粟米饭,已经超过供应标准了,若不是圣人随口说了句“敞开肚皮吃”,底下官员大概不至于这么痛快给粮。

    吃!使劲吃!吃完就要卖命了。

    想起他们今后是打头阵的,夏鲁奇也就释然了。卖命的人,总要受点优待不是?有了这个念头,他又觉得该关心下士卒们的精神状态。

    “来中原也几个月了,可思念家乡?”他坐到几个军官旁边,问道。

    说是军官,其实就是氏族头人的子弟。他们的本领未必比士兵强多少,但地位、出身不一样,天然就是军官。最关键的,他们会说渤海官话“汉儿语”,入贡的时候也是他们跟着父辈前去增长见闻。就这份本事,军官还真的只能由他们来做。

    “一点都不思念。”

    军官们的回答让夏鲁奇一怔。

    他很想念青州,那里山明水秀,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有太多美好的回忆。在他看来,这些女真人也该一样吧?

    “为何?”他问道。

    “太穷了,好吃好玩的也少,闷也闷死。”有人说道:“军使有所不知,我等在北边倒不会饿着,就是一下雪好几个月,人待在穴中,那种感觉,不好形容。”

    夏鲁奇设身处地想了想,也不寒而栗。

    人在那种环境下,整整五个月,确实很难熬。

    “有人发疯大叫,有人闷出毛病来。想要用点好吃的、好玩的,还要被人宰一刀。”又有人说道:“南人爱煮茶喝,其实家里殷实点的渤海、靺鞨人,也会学南人煮茶喝,但那价格太贵了。”

    “我本以为茶就是那么贵,可来了中原,才发现市人、僧道花个几文钱,都能在市肆里喝煮好的茶水。”

    “再者,辽东的皮子,我们卖得很廉价。一张狐狸皮,有时候被人骗了,就换来少许陶罐、瓷碗。可到洛阳来一看,才知道狐狸皮原来那么值钱。”

    夏鲁奇听了直摇头,也不知道是在怜悯那些被骗的靺鞨人,还是气愤那些奸诈的商徒。

    “其实,靺鞨诸部最富的人,在中原也算不了什么。”又一人说道;“昨日听随军文吏谈及虢州牧场,大为惊叹。”

    世人听闻的牧场,多为养马的,少数养羊、养牛,养猪的可真是奇闻了,事实上虢州牧场就是这么一个奇葩,且天下只此一家。

    鼎盛时听闻有几万头猪,根本管不了。

    猪纵起一跃,直接就跳了出去,窜入山林,变成野猪。对这些走失的“国有资产”,牧监一开始还令人捕捉,但捉羊、捉牛容易,捉猪真不容易,尤其是在山林里。

    后来就摆烂放任了,朝廷也不是很在意,毕竟猪肉没几个人爱吃,不值钱,跑就跑了吧。

    前几年,有人提议裁撤虢州牧场,就土地分给百姓耕种,但也没执行下去。

    虢州牧场现在仍有上万头猪,女真人听到无不震惊。

    大名鼎鼎的完颜休有个牧场,养了五百头猪,就已经富甲一方。上万头猪该是多么豪富,他们不敢想。

    夏鲁奇听了也哈哈大笑。

    对这个奇葩的牧场,他也很是无语。这次圣人西幸长安,虢州牧场就送了千余头猪到军中,充作军需。

    征召起来的那帮夫子们,就有专门杀猪的。野菜、葱韭什么的,与大块猪肉混在一起,一锅煮了,他已经吃了两顿了。

    “听你们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夏鲁奇说道:“陕、虢二州,以前也不太平。三十年前的时候,黄巢进攻潼关,百姓逃散一空,田地荒芜,数百里无人烟。齐克让率军在关外下寨,关中未送军粮来,他们自己也筹集不到,大军饿着肚子,大部溃散,可见陕虢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但在圣人治下,陕虢已经是京西重镇,百姓日子天翻地覆。圣人是有夺天地造化之能的,我素来佩服,你们也不用多想,为圣人拼杀,早晚能过上好日子。”

    “突将军知道吧?陕虢二州就是他们的驻地,家人也多散布在各县。一个个安康富足,婆娘能穿好看的衣裳,养起几个孩子都不吃力。他们现在的日子,你们也未必过不得,只要敢拼命。”

    “禁军中的蕃人着实不少,你们以后可打听打听,是不是都过上好日子了。”

    夏鲁奇说了一大通,军官们的情绪也被点燃了。

    事实胜于雄辩。你在黑水那破地方就是讲得天花乱坠,别人也将信将疑。就连告假回乡的落雁军士卒,带回去了不少稀罕玩意,也只是稍稍引起了一番小轰动。

    究竟怎么样,还得自己亲自来看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来中原的人多了,传回去的消息也就越多。少数几个人说这里有多好,别人不会尽信,但当几百个人、上千个人都这么说时,就会引起质变,届时又是另一番场景了。

    要么举兵南下,攻占中原,享受这个花花世界。

    要么加入中原,为中原天子卖命,用军功换取富贵。

    在刚被打怕了的这会,女真部落只会选择后者。

    至于他们走后老家怎么办。谁他妈管得了那么多啊,我把老家的地穴送给你,不要了,以后那里的一切与我无关。

    “说实话,西征是你们唯一的机会了。”夏鲁奇放下一根猪肉棒子,道:“只要不是杀良冒功,每一枚首级都有赏赐。高昌回鹘,其实很好打。”

    夏鲁奇没打过回鹘,也不知道人家的战斗力怎么样,但士气可鼓不可泄。甘州回鹘不都让圣人杀得落花流水了么?高昌回鹘又能怎样?打完高昌回鹘,说不定能把葱西回鹘一并收拾了。

    而他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勇气倍增,仿佛美好的生活已近在眼前。

    ******

    绣岭宫东侧的山坡上,邵树德随手翻阅着淮南传来的军报。

    李嗣源、周德威等人已克宣州,杀歙州刺史陶雅。

    钱镠军围攻睦州月余,守军杀朱思勍,降。

    杨师厚屡败淮军,攻克常州城,目前正在扫荡周边属县,形势一片大好。

    朱延寿率军东进,与秦王大军会师。不惜伤亡,猛攻滁州,拔之。

    濠州是淮军重镇之一,目前还在顽抗,秦王已总督大军北上,准备彻底围歼淮人的这个重兵集团。

    曾经煊赫一时的杨吴集团,离坟墓是越来越近了。

    “二月初一了……”邵树德想了想,道:“淮南大部州县,还来得及赶上春播,算是把损失降到最低了。这一仗,徐温、张颢算是立功了。”

    此二人也已经在前往长安的途中,连带着杨氏一大家子几百口人。

    对淮南势力而言,败了或许很伤心。

    对杨行密的后裔而言,或许还是好事——

    杨氏族人被关在一起,自相匹偶,上演了一出大型骨科人伦惨剧。徐温父子这事真的不地道,虽然责任不全在他们。

    “今年再北上打击一下阿保机,让他那个小集团彻底散架。”邵树德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北衙枢密使杨爚,道:“霫、乌古、鞑靼诸部南下降顺者,尽皆收编起来,由北衙管束,令其配合大军,反攻阿保机。对契丹残余分子的招降也不要停止,让他们互相猜疑,互相出卖。”

    “臣遵旨。”杨爚应道。

    西征之前,肯定要彻底解决后顾之忧。

    淮南是一忧,契丹是另一忧。如今这两个方向的局势都非常不错,以一隅抗天下,就要做好败亡的准备。

    阿保机唯一的选择,就是跑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对岸是安邑县么?”邵树德伸手指着黄河北岸,问道。

    “陛下,有中条山挡着,看不到安邑县的。”杨爚提醒道。

    邵树德失笑。

    对他的很多孩子而言,安邑龙池宫是他们出生或成长的地方。

    想当年,龙池宫聘请了状元赵观文、宰相杜让能的两位兄弟杜弘徽、杜彦林来教导邵氏子女学文,又有顶级武师传授武艺,还可以学习兵书韬略,学堂的教育质量极高。

    邵树德给亲近元从或有功之士的一大赏赐,便其录其子入龙池宫学习。

    跟邵氏子女一起学习是有好处的。

    有人就此傍上了公主,可以尽情吃软饭。

    有人得到了出仕的机会,还很受天子信重。

    有人与秦王关系密切,这是为将来打下了基础。

    总之好处多多,很多人削尖了脑袋还没机会进去呢。

    对邵树德而言,将老巢从灵州搬到安邑,向周围人传递了进军中原的决心。要知道,当时安邑离前线可是很近的,向东过王屋山,便可进入河阳地界。

    如此激进的举措,或许对战局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最后攻占河阳,收获极大——邵家人丁单薄,储氏为壮大邵氏宗族,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在这个过程中,唯一亏欠的可能就是王家了。

    “朕这辈子做了两件亏心事,其一是骗了义兄,其二是骗了王珙、王珂。”邵树德收回目光,用意味难明的语气说道:“陕州兵乱,虽被栽在朱全忠头上,但实乃朕之所为。”

    杨爚沉默不语。这话让他咋接?虽然大家都知道,但别说出来啊。

    邵树德哈哈一笑。

    他不怕。史书上只会记载朱全忠收义子友谦,一手策划兵乱,最后被邵树德摘了桃子。

    他的形象还是光辉的,正义的。

    涛涛历史长河之中,不知道又有多少此类事情,平平淡淡的记录之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为尊者讳,并不鲜见。

    “一等国道通到哪里了?”邵树德问道。

    “已至潼关。”杨爚回道。

    “还算可以,动作不慢。”邵树德说道:“在绣岭宫驻跸三日,朕接见一下陕州耆老,然后再西行。希望待朕抵达潼关之时,能收到淮南的好消息。”

第十二章 恩德

    潼关城墙上,军士们大张嘴巴,惊讶无比。

    新修的一等国道其实十分宽敞,几乎占满了塬下的整条丘壑,但巨大的四轮马车一上路,却又觉得只有这么宽阔的道路,才能让此等“豪车”畅通无碍。

    朝廷做事果然走一步看三步,先有路,再有车,章法明确,让人无话可说。

    “都站直了,别东张西望!”有军官走了过来,拿刀鞘敲了几个趴在女墙上够着看的军士,提醒道。

    曾经的雄关重镇,如今已经没有正儿八经的军士守卫了。

    早些年的镇国军是最后一支守御潼关的正规军。此军被裁撤并入禁军后,关内道曾经在各州抽调州兵轮换守御。再后来,基本就是征发土团乡夫守关了。

    到了现在,就连土团乡夫的人数都大大减少。寥寥几千人,能守屁的潼关!他们最大的作用,是在税吏的指挥下,看守潼关附近的各个坑道,堵截试图抄小路进出关中的商徒,别让他们逃税。

    大夏建立之后,虽说有三京,但明眼人都知道以洛阳为主。潼关的军事价值更是大打折扣,估计从今往后,都一直是轮换乡勇镇守了。

    除非朝廷长期留在长安,那样蒲津关、潼关的重要性将大大上升,如前唐那样成为内六关,屯驻重兵。

    但这多半不可能了。

    “吾皇万岁!”圣驾远远出现在驿道上,同、华二州甚至对面蒲州的官吏、土豪、士绅、耆老立于道旁,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没有人下命令,潼关上的土团乡夫们也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声音。

    乡勇指挥有点惊异。

    他是禁军退下来的老卒,兖州人,曾经的泰宁军镇兵。对圣人固然恭敬、顺服,但绝没有这种发自内心的拥戴。

    事实上他很好奇,圣人到底给了关西百姓什么好处,值得他们这样?

    “何至于此?”他走到一位相熟的军士面前,压低声音问道。

    军士看了他一眼,亦低声道:“我家兄弟三人,只有不到四十亩地,还很贫瘠。家父在世时,总说这么贫瘠的地,若分给你们弟兄三人,怕是一个都过不上好日子。”

    指挥点了点头,这倒是实情。

    他们这批人来自庆州,本来就是穷地方,有些县乡还很缺水,种地其实没有多少收成。三四十亩地,若分给弟兄三人,去掉赋税,想要不让妻儿饿死的话,就得在某些季节大量食用野菜、瓜果,生活水平简直是断崖式下跌。

    “所以,家父将地全留给了我,说这是圣人的旨意,长兄继承一切。”军士继续说道:“二弟、三弟拿了一些浮财,去襄阳了。去年本乡一个商徒去襄阳买茶,回来时捎了二弟、三弟的信,说他们在南漳县安家了,二弟还娶了媳妇,都能吃饱。”

    指挥听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按照他们老家的观念,这样似乎是不太合适的。兄弟离散,孤零零的一个人,出点事都没人帮忙,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合适。但人家说的也是实情,难道一起穷么?

    三兄弟瓜分家产,一人十来亩地,交完税后,自己一个人或许能吃饱,但娶了妻生了孩子呢?夫妻二人外加两三个孩子,一年就要吃光所剩的余粮,稍稍歉收一些,就要饿肚子。

    孩子长大后,不光饭量大增,还面临着又一次分家的窘境。这次再分,可就真的麻烦了,无论怎么努力都吃不饱。

    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又有些道理。只是,终究故土难离,祖宗坟园都在,你去了外地,便是无根飘萍,一旦被人欺辱,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指挥还是有些不能接受。如今世道太平了,待在老家,总能找到点湖口的零活吧?实在没办法,劫掠过路商旅也行啊,便如蔡贼那般。

    “吾皇万岁!”驿道上圣驾停下了,帝后二人携手下车,军士又跟着高呼了两声。

    关西可真是皇夏铁盘了!指挥心中暗道。旋又想到自己也是关西人了,远在兖州的家人年底之前也会跟着搬过来。未来有朝一日,他的儿子也会在城头这般高呼吧?

    潼关城下,一群正准备绕路禁坑的商旅也停下了。

    他们从荆州而来,带着数车茶叶,准备过潼关入关中。不过眼下是不可能的,到处都是禁军马步士兵,将闲杂人等驱赶地远远的,只能走禁坑了。

    “未来即便有人谋朝篡位,只要邵氏子孙跑到长安,也是一个东西二帝并立的局面。”有人说道:“今上也是奇了,他也不是关中人,怎得就让这么多人为之高呼?”

    “七郎,你早晚死在这张嘴上。”另外一人叱骂道:“今上也是你能编排的?若被人告发了去,我等也要受牵连。”

    “王师范编排今上淫辱李唐后宫都没事,我这算得了什么。”七郎不服气,还嘴道。

    “王师范说的都是真的,你说的——呸,被你绕进去了。”说话之人自己都气笑了,道:“总之你要再不改,下去就不带你出来了,一辈子留在山里看茶场吧,省得你闯祸。”

    七郎显然有些怕了。

    他不怕今上,但害怕一辈子窝在山里,于是换了个话题,道:“三哥,那四轮马车看着挺好的,咱们能买一辆回去吗?应不复杂,回去拆了看看,再找人打制,以后用来运茶,应该很方便。”

    “听闻是内务府造的……”三哥有些迟疑:“他们拿来赚钱的买卖,怕是没那么容易允许外人造。不过确实不错,比骡车、驴车强多了。拿来运货的话,我估摸着能省一半钱,甚至不止。”

    “只要能让咱们造,圣人他就是睡了前唐何皇后都没事。”七郎得到三哥肯定,又嬉皮笑脸起来,嘴上不把门了。

    三哥气得踹了他一脚,道:“快赶路!”

    七郎摸了摸屁股,当先赶着马车走了。

    三哥不放心,追了上来,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知道你年轻气盛,还当过武夫,对谁都不服气,但今上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七郎问道。

    “今上对咱们商徒有大恩。”三哥面容严肃地说道。

    “恩从何来?”

    “此番出外,咱们没带多少铜钱。”

    “这事我也奇怪呢。”七郎是第一次出门,对这些确实不太明白,问道:“不是还有绢帛么?”

    “那绢帛是卖给长安大户人家做衣裳用的,不是当钱使的。”三哥说道:“大兄怀里揣了一叠长安坊市的银元票,这才是做买卖用的。”

    七郎似乎一下子想明白了,他之前见过此物,只是不太上心罢了,没细想。

    “明白了?”三哥斜睨了他一眼,又道:“有这东西,买卖能多做好几倍,百姓也得其利。”

    因为货币问题而黄掉的生意有多少,商徒们心里有数,那简直不可计数啊。有了银元票,一年多卖多少茶?而茶卖得多了,价格也会慢慢下跌,老百姓也能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茶如此,其他商品难道不是这样?

    说白了,这个天下其实没那么缺货,有些商品本不该那么贵。便如他们家,以往都是从茶园中挑最好的一批拿出去卖,多了也卖不出去。但现在拿着银元票询价的客商多了,以往卖不掉的茶叶也可以向外出售了,这就增加了收入——卖茶的增收,买茶的也得利,官府更能多收一点榷茶钱,简直皆大欢喜。

    “照你这么说,圣人岂不是咱们商徒的祖师爷了,该建个祠供奉香火。”七郎傻乎乎地问道。

    三哥笑了,又踹了他一脚,道:“谁敢供奉天子?”

    踹完,又道:“不过你这话以前倒是有人说过。”

    “何人?”

    “关西商徒。”三哥说道:“一群靠着买卖毛布大发其财的新贵。”

    七郎从三哥的嘴里听出了酸熘熘的意味,显然毛布这个买卖不比茶叶差,甚至更赚钱,毕竟不喝茶不会死,没有毛衣穿难受啊。

    他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的毛衣,略微有些扎手,不够柔软,但真的保暖啊。

    “那帮商徒,很多人原本穷得叮当响。”三哥继续说道:“不过胆子大、眼光准,人也够狠,抢在他人之前插足毛布买卖,一下子发了大财。他们对今上是赞不绝口。昔年在普德驿,我与其中几个闲谈过,他们还送了弓马娴熟的子弟从军,前往辽东征讨渤海,以表感激之情。今上这般威望,谁做到过?”

    “乐安郡王前往洛阳之时,关中百姓不也道呼万岁么?”七郎都囔了一句,然后一个精妙的闪身,躲过了兄长的又一踹。

    “现在长安都没人怀念乐安郡王了。”三哥差点摔一个趔趄,稳住身形后,没好气地说道:“过几日去了西市,多找人聊聊,你就知道在关中百姓心中,谁才是真正的圣人。前唐之时,官府催课,百姓手中无钱,急得以头抢地。现在有了银元票,咱们商徒无需囤积那么多铜钱,百姓手中就没那么缺了,缴税也就没那么难。好好想想,这是多大的恩德。”

    七郎终于正经了起来,道:“是要好好看看。”

    说罢,他回头看了一眼北边。

    被禁军士卒团团围护着的驿道内,伞盖如云,欢声如雷。

    有的天子,能让百姓敬畏,感受到他的威严。

    有的天子,能让百姓爱戴,感受到他的恩德。

    听起来都不错,但这是两个层次,一个天,一个地,差得太多了。

第十三章 南京

    “关中父老的热情啊……”驻跸同州长春宫的邵树德看着刚刚散去的士绅耆老们,感慨道。

    这一次西巡,给他的感觉非常不错。兴许是久未巡幸关西了,甫一进入潼关,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官吏、军将、武夫、士绅、商民各色人等,一拨接一拨前来觐见。歌功颂德之处,即便邵树德脸皮一贯很厚,也有些吃不消。

    他仔细观察,觉得这些人说的话纵有讨好之意,但也带有几分真心,大概五五开的样子。

    这让他放下了许多担心。

    国朝在关西的群众基础确实很好,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政权出身关西,更因为邵树德给关西人民带来了切切实实的好处,这一点尤为重要。

    他也很喜欢经营关西。

    艰难以后,全国大致分为关西、河南、河东、河北、南方五大区域。

    在这几个区域中,关西、南方是唐廷控制比较稳固的区域,一大特点就是兵乱少,财赋能解送至朝廷。相对而言,这两大版块的风气也是较好的——相对于关东而言。

    如果说大夏有哪个区域能够最先革新风气,变得不那么跋扈,对朝廷更恭顺的话,那一定是关西。

    其次是南方。而南方又可以细分,蜀中在前唐时也相对恭顺,应该是南方革新较快的。

    南方之后,或许就是河南了,河东、河北应该会很晚。

    至于辽东,那地方没有武夫当国的毛病。

    现在动乱不断,不是因为造反成性,实在是因为它原来大部分区域就是敌国,与河北造反的动机完全不一样。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门下侍郎赵光逢说道:“陛下,前唐对京西北诸镇的控制总体还算可以,比起关东藩镇,算是相当不错的了。究其根本,便是因为长安就在左近。国朝设三京,这便是三个首善之地。以此三京辐射周边,一点点改变,应是比较稳妥的策略。”

    “赵卿又想请设南京?”邵树德坐在龙椅上,接过杜氏递来的茶盏,笑问道。

    杜氏满脸母性的光辉,因为她也怀孕了。

    萧氏、杜氏先后怀上,可见不是不能生育,之前完全是某人长期不作为。

    “陛下圣明。”赵光逢坐下后,又道:“臣请以广陵为南京。”

    “理由呢?”邵树德问道。

    “其一,广陵为淮南理所。虽遭孙儒焚掠,但时过境迁,经杨行密苦心营建,而今户口渐复、屋舍渐完、商旅渐兴,已有几分当年扬州的峥嵘气象。”

    “其二,陛下对海贸之事颇为上心,而广陵诚为一良港也。杨行密时代便有波斯、大食、婆罗门商旅至此定居、贸易,局势稳定之后,定然更上一层楼。”

    “其三,广陵周边诸县底子很好,皆为熟地。虽屡遭兵火,但只要迁移百姓,垦荒定居,不出数年,粮、盐、鱼、茶、丝大兴,府库充盈,财货山积,诚为一善地。”

    “其四,扬州为陛下桑梓,正合为南都。”

    其实,赵光逢还有一点没讲。

    京兆府、河南府、北平府虽然各自隶属于关内道、直隶道、河北道,但因为有留守的存在,自主性极强,道一级的衙门基本管不了,可以说是朝廷直辖区域。

    在如今这个社会风气下,朝廷直辖区域越多,中枢的权力就越大,甚至可以以三京反过来影响关内、直隶、河北三道,好处是很多的。

    如果再设一个南京,将淮南东半部分划进去,那么朝廷就将掌握一个盛产茶叶、丝绸、盐且贸易兴盛的区域——要知道,淮西叛乱的时候,叛军曾经非常渴望东进淮南,获取那里的财赋。

    赵光逢是宰相,从他的角度而言,这样是非常符合中枢利益的。

    他也觉得隋唐略显小气了一点。

    离南陈灭亡都过去三百年了,实在没必要再“压制王气”。

    试问如今的南方之民,还有几个记得南陈的?还不如由朝廷插手,自己管起来,将这片精华区域抓在手里。

    赵光逢讲了这么多,邵树德只顾着喝茶,良久之后才反问道:“为何不是升州?”

    升州就是后世的南京。

    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南朝之时,世为都城。

    陈国灭亡之后,隋文帝下令“建康城邑、宫室平荡耕垦”,南京就此被毁。

    当然,并不是杨坚针对谁,他就是那样一个人,邺城也被毁了,现在只是一个县,与当年盛况没法比。

    建康被杨坚毁掉后,到处是“幽径”、“古丘”,如——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等。

    除了毁坏城垣,化为农田外,还有行政区划上的打压。

    无论是隋还是唐,南京的地位都很低,一度跌落成县,且受江北的扬州管辖。

    正如“若到上元怀古去,谢安坟下与沉吟”中所言,唐代的南京已经是一个县,与北齐曾经的首都邺城地位相彷。

    所谓压制王气嘛,时人就信这个。

    隋唐是关西朝廷,也害怕河北、江南再出现割据政权。

    一直到前唐僖宗光启年间,徐州武宁军有四百武夫下江南,连续攻占苏州、常州、润州等大郡,出于招安的缘故,又重新分割出了升州给冯弘铎,下辖上元、句容、溧水、溧阳四县,南京的地位终于上升了一点。

    但这地方,无论是人口、经济还是别的什么,都不行。

    冯弘铎投降后,杨行密曾经派人重修升州城墙,也只是数里城周,规模不大。当地百姓也很稀少,经历了徐州武夫、孙儒蔡贼两次祸害,人口锐减,杨吴的经营重心又始终在淮南,因此升州的发展极其缓慢。

    此番大夏王师东进,升州又要经历战乱,免不了还得受一番摧残。

    这地方真正得到发展,其实有赖于徐温。历史上他将杨行密子孙关在广陵,自己到升州建立霸府,令南京成为淮南政权事实上的政治中心,如此持续数十年,终于令其得到大发展,这才有了南唐时金陵的盛况。

    “陛下有意建康?”赵光逢有些意外,问道。

    邵树德没有正面回答,问道:“淮南战事如何了?”

    今天是建极十二年二月十四日,淮南战事也经历三月有余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点阻碍,他等得有点着急。

    “徐温、张颢收编降人,渡江南下,汇合吴越兵马,会攻润州,先败后胜,已将其攻克。”赵光逢说道:“淮南残兵败将尽集于升州。李嗣源、周德威、赵匡凝所部正往升州方向开进,三方兵马十多万人齐聚,升州早晚陷落。”

    “江北方向也就只剩个濠州以及泗州盱眙城了。秦王正总督兵马围攻,不日克之。”

    “诸军伤亡大不大?”邵树德问道:“再拖下去,江南梅雨将至,军中恐有疫病。”

    “江北大军尚可,听闻秦王遣落雁军渡江南下,该部水土不服,伤亡颇众。”赵光逢偷偷看了一眼邵树德,说道。

    他总觉得圣人似乎想看到有疫病发生,尤其是那些由晋人、契丹人、渤海人、靺鞨人、回鹘人组成的部队。

    这种感觉毫无理由,但他就是觉得似乎有这么一回事,尤其是秦王将落雁军从濠州战场调离,派到江南去,理由是广陵衙军、镇军大部溃往江南,贼人实力雄厚,需要支援。

    想到这里,赵光逢也吓了一个激灵。

    邵氏父子的小算盘,还是别擅自揣摩了,没有好处。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邵树德说道,似乎对此不以为意。

    赵光逢也不便再说了,他心中已有数。

    “再说回南都之事,等打下升州,查验户口、田亩之后,再做定夺。”邵树德说道:“南朝建康遗址,也得勘验一番。此事不急,容后再说。”

    “是。”赵光逢应道。

    他听得出来,圣人居然不是特别在乎祖籍扬州,而是更看重建康。

    想来也是,自武则天年间越王贞事败后,邵氏被流配丰州多少年了?怎么可能还顾念广陵老家?

    忽然之间,他想起件好笑的事情。

    听闻王师攻取楚州、扬州后,江都、海陵等县瞬间冒出了十余家邵姓宗族,与秦王攀亲戚。底下人不敢擅自处理,报到了秦王那里,结果秦王将这些人痛骂了一顿,一人吃了三鞭子,全轰走了。

    以赵光逢来看,那些人在二百年前没准还真是圣人亲族。但时过境迁,丰州邵氏也是一农家,并无族谱,现在想攀亲戚,却很难认了。

    赵光逢离去后,邵树德登上了长春宫内的最高点,俯瞰河山。

    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前唐大顺四年(893)三月。

    在那之前,他已经彻底掌控了关中,并第一次东出。虽然无功而返,但回师时顺手拿下了

    陕虢二州。

    王重盈身患重病,没敢与他叫板,生生咽下了那口气。

    时任渭北节度使任遇吉修缮了宇文护初建、隋文帝增筑的长春宫。

    邵树德携妻子家人入住此行宫,登高望远,俯瞰太华、中条二山,心中已在密谋如何吃下河中一府四州。

    建极十二年的二月,他再一次登高望远,此时谋划的已是万里之外的西域。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第十四章 转移

    长春宫的日子,更多的是回忆。

    邵树德突然想起曾经在这里收过不少卷子。当时投卷的士人,只要被他看上的,基本都权倾一方了,最差也是个刺史。

    这就是押宝的重要性。

    押对宝了,即便能力一般,做不了高官,也可以在地方州郡当官。

    押错宝了,能力越强,下场越惨,便如朱全忠的谋士敬翔。

    人生面临着一次又一次的选择。原来,选择才是最重要的。

    二月十五,邵树德接见了耀、鄜、坊、延、丹五州土豪、士绅、耆老,慰抚一番后,收了三百多豪强子弟入银鞍直。

    这都是邵圣的老操作了。

    乱世之中,地方豪强、富商、军校子弟一般都是弓马娴熟之辈,他们的家族在地方上也很有影响力,收他们入军,既是统战的需要,也是很好的军人补充来源。

    朱全忠在汴州城中收豪强、富商子弟组建厅子都,勇勐无比。

    历朝历代被人看不起的商人子弟,在这个年代居然是战力强横之辈,只能说这是一个畸形的全民斯巴达社会。不存在养尊处优的机会,富二代也得卷,死命卷,不然就是身死族灭的下场。

    而他们一旦不卷,开始躺平享受了,汴梁禁军就成了虚有其表之辈,柏乡之战成为笑柄,成就他人的无上荣光。

    邵树德收取的这批人,基本是内卷社会尾声培养出来的,战斗素养还是不错的。

    再过二十年,他也不敢收富商子弟入军了,怕被坑。

    二月十八日,圣驾南下华州,然后西行。

    邵树德下了马车,骑上了一匹神骏的战马,与南衙枢密副使王卞并辔而行。

    在大夏官场,王卞绝对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

    神策军固然整体稀烂,但也不是全员水货。征讨李国昌父子时,李涿带去河东的三千神策军就挺能打的,但多半也是十几万大军中仅有的能妆点门面的那批了。

    王卞是神策将出身。因为契必章负担不了振武军的开支,被武夫们轰下台,王卞带着朝廷凑出来的军赏走马上任,最后在邵树德兼并关北四镇的过程中归降。

    看得出来,他没有太大的野心。离开振武军后,又出任华州刺史、潼关防御使,暗中降顺邵树德。

    从此颇受信任,但也干了不少脏活,得罪了很多士人。枢密副使的职务,对他而言是应得的奖赏。

    “昔年王卿被郝振威偷袭,兵败如山倒。若真让郝某得逞,同华二州联为一体,那倒是个不小的藩镇了。”邵树德看着宽阔笔直的一等国道,笑道。

    昔年自长安东进,过了昭应县后,驿道两侧到处是倾覆的车辆、死伤的军兵。王卞手头能打的精锐,基本在行军途中一战覆灭,被迫向邵树德求援。

    思起此事,王卞也笑了,道:“其实郝振威帮臣下了决心。他若不偷袭,臣可能还要观望犹豫一阵子。他偷袭了,臣本钱尽失,自知能力有限,难堪大任,只能归降陛下,不想却歪打正着,至有今日富贵。”

    王卞这话说得俏皮,但也是实情。

    邵树德听了忍俊不禁,道:“二十年过去了,昔年破破烂烂的两京驿道已经换了模样。郝振威怎么死的,朕已经记不太清了,好像是死于河中或是河阳。此人可真是……”

    “他就是拉不下脸来。”王卞说道:“若能痛痛快快归降陛下,臣这个位置多半是他的。”

    郝、王二人一刺同州,一刺华州,实力相若,郝振威能力则更强一些。

    邵树德至今偶尔回忆起乾符末东征李国昌的实情。

    郝都头带着五千多兵马,威风凛凛,先平定躁动的振武军,又入代北,进占遮虏军,令李克用无功而返。

    后来回去当了天德军使,拒不投降,从此成了丧家之犬,一路奔逃,竟为朱全忠所用,该说他什么好呢?

    还是那句老话,选择很重要。

    “你说杨握会识时务吗?”邵树德问道。

    “陛下,他就是一个纨绔,吓一吓就什么都答应了。况且,他也没甚价值了。”王卞说道。

    历史长河步入晚唐、五代,一方诸侯后人的价值真的低到了可有可无的程度。

    古来征战,落败一方的后人其实是非常有用,同时也非常危险的。要么杀干净,要么以礼相待,免得新征服之地上有人叛乱。

    但到了这会,杀也可,不杀亦可,都不一定有人会为你出头。

    沧海桑田,风气变换的速度也太快了。说穿了,还是社会基础在发生剧烈的变化。

    安史之乱,是文明的转折点。

    武夫当国,则是社会经济基础的转折点。

    从今往后,社会会越来越原子化,地方上的组织能力会越来越弱化。相对应的,中央集权得到了不断强化。

    但邵树德不准备杀杨握,没必要。这一大家子几百口人,他准备抽个时间见一下,然后全部送到辽东定居。今后只要不作死,没人干涉他们的生活。

    其实已经是非常宽容的对待了,就当是杨行密给子孙积的德吧。

    同样的少年君主,大諲撰到现在还是个阶下囚,跟着圣驾东跑西颠,至今没个明确的说法。其妻高氏,现在还躺在邵树德的一辆马车之中,柔弱娇嫩之处,一片狼藉。

    有这般待遇,偷着乐吧。

    ******

    二月二十二日,圣驾抵达昭应县,驻跸骊山华清宫三日。

    昭应令李偓颇有乃祖之风,非常机灵,提前就清理好了华清池,让邵树德与萧氏、杜氏两位孕妇在池子里玩了个尽兴。

    二十八日,圣驾抵达长安城东,自东面北首第一门通化门入内。

    进城之时,邵树德特地停留了下。

    当年在诸军长安附近扎营,围剿黄巢。他与诸葛爽的两万余大军就先后隶属于东面、东北面行营。

    黄巢退出长安的时候,各个行营但争相入城抢掠,唯他一人追击。

    时过境迁,变化真大啊。

    这一次,他是以主人的身份来到长安。

    这是大夏西京,是他的城市。

    “到底是隋唐的老底子,长安的规模不是洛阳能比的。”街道已经被先期抵达的禁军接管,反复清理了一遍,邵树德入城之时,看着似曾相识的前唐旧都,脑海中各种记忆扑面而至,但很快又消散了。

    现在的长安,与十年前不一样了,与二十年、三十年前更是大不一样。

    人少了,处处透着一股衰败的模样。

    曾经比黄巢贼人还要狠的坊市少年被一批批送往湖北道开荒。

    商人、士子也少了许多,因为这里已经远离了政治中心。

    神策军更是早就灰飞烟灭,军士家人要么向外移民,要么自食其力,艰难度日。

    “五陵少年”更是连踪影也见不到。

    邵树德突然想起了后世资源采空后艰难转型的城市。

    工作机会的骤减,养不活那么多不事农耕的市人,市面上流转的商品、资金日渐减少,整座城市试图艰难维持住“神格”,但依然不可抑制地衰败下去,直到触底反弹,然后稳定在某个水平。

    这是历史的必然,也是长安的无奈。

    经济重心自西向东,势不可挡。不但关东的中原兴旺发达,甚至就连与关东联系密切的东北胡人也跟着日渐兴起,实力慢慢超过西北胡人。

    邵树德自觉已经尽力了。

    他不是神,没法逆大势而行。关西的衰败是必然,他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为其保留更多的元气,让衰败的结果不那么悲惨罢了。

    毛布的出现,为关西经济注入了一针强心剂,极大延缓了衰败的过程。甚至在某些商业城市,还出现了超过前唐的繁荣景象。

    但邵树德知道,这都是错觉。一个毛布撑不起关西的经济,无法让长安回到天宝极盛时。

    近年来,同州等地的煤炭产业渐渐兴旺起来,甚至通过黄河水运向下游的河东道、直隶道销售。但他们也面临着激烈的竞争,修武、梁县同样是产煤重地,河东也有自己的煤炭产业,同州煤矿注定只能分得这么日益兴盛的市场的一小部分,难挑大梁。

    与西域的通商是另一条路子,且这些年规模一年比一年大,关西获利颇丰。但随着海贸的深入开展,陆上丝绸之路注定竞争不过海上丝绸之路,两者的成本就不再一个段位上,竞争失败几乎是必然的。

    邵树德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西征,彻底恢复前唐的西域领土,才能对关西的经济有那么一丝改善了。毕竟,有些东西海贸是没法取代的,比如与近在迟尺的邻国的贸易。

    “吾皇万岁!”长安百姓被暂时禁锢在各坊内,但在看到黄色伞盖之后,他们依然在低矮的坊墙后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邵树德收回思绪,举目四望,突然一笑。

    想那么多做什么?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即可。

    能改变一点是一点,积少成多,将来说不定就产生质变了呢?

    邵树德当天入住大明宫。

    三月初一,于含元殿举行朔望大朝会,在京文武九品职事官尽数参加,正式宣告大夏政治中心的转移。

第十五章 消费

    圣驾西幸大半个月了。不知不觉间,长安百姓的生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最先获得好处的是送水的商家。

    都城这种地方,因为人口密集,且不注重卫生,生活污水无序排放,很容易污染地下水源。偏偏地下水的更新周期还很漫长,这就带来了严重的水质问题。如果地下水源还有矿物质因素影响的话,问题就更严重了。

    长安就面临着这么一个情况。于是,送水这门生意就应运而生了。

    水源取自远离长安的地方,并且因路途远近、品质好坏、取水难易分为几个档次。达官贵人、富商大贾们主要使用的是山泉水,价格最贵,但他们消费得起。

    家底殷实的市人、官员、军校使用远一点的河水。

    至于普通人或禁军士卒,只能依靠打井取水了,他们似乎也不在意,不是消费人群。

    不过饶是如此,收入仍然十分可观了。

    赶着大车水工们天没亮就在城门外排起了长队,一边等待,一边打着招呼。

    “真希望圣人在长安待个十年八年的。”一老头叹道:“圣人在洛阳之时,很多高门大户都东走了,商徒也跟着大举东行,长安就像个人老珠黄的弃妇般,无人搭理,凄惶无比。”

    老头此话一出,临近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这年头做买卖,你得知道哪些人兜里有钱,且愿意花钱,哪些人兜里没钱。

    官员、世族、武人是最有钱的,也愿意花钱。

    商人有钱,但他们的生意真不好做,讨价还价,小气吧啦。

    官员、世族、武人一走,很多商人也会跟着走,这是人所共知的实情——历史上韩建把唐昭宗掳到华州,百官至华州上朝,士人至华州考学,商徒也闻风而至,韩建收商税弄了几百万缗钱,当然最后全便宜了朱全忠。

    做老百姓的生意,固然有得赚,且很多时候比做世家大族的总体利润还大,但真的不好做,竞争激烈,还被挑来挑去,麻烦。

    更何况,老百姓里的军士及其家眷,出手豪爽,人数也十分庞大,他们是跟着天子走的。天子在洛阳,这块肥肉就只能由洛阳商徒赚去,天子在北平,好处被北平商人占去,天子来长安,他们才能分一杯羹。

    当然,三京之中,还是洛阳及其周边的商徒最赚。

    禁军将士跟着天子跑,但家可搬不了。

    铁林军的家属在汝州,武威军的家属在郑州,天雄军的家属在河南府,义从军的家属在河南府和汝州,突将军的家属在陕虢,经略军的家属在河阳……

    洛阳周边那一片,才是国朝最富裕、最具活力、生意最好做的区域。

    天子在东都时,他们大赚。

    天子巡幸北都或西都时,他们赚得也不少。

    这整天搂钱的日子,真真让人羡慕!

    “人皆言洛阳胜于关中,我看圣人在长安也待不久。”

    “洛阳好在哪里?那么点地方,能养活几多人?”

    “圣人从咱们关西走出来的,就该都于长安。”

    “就是。皇后也是关西出来的,长安是最合适的。”

    “哈哈!”一年轻后生嗤笑一声,道:“一帮人整天抱怨,又懂个屁!长安若好,圣人百官还会喝你们卖的水?”

    嗯,年轻后生堪称话题终结者了,这会人人张口结舌,继而垂头丧气。

    “秦三郎,你挤个什么挤?”有人迁怒道:“往后退一退。你车上装的什么?怎么那么臭?别脏了我的水。”

    “装的什么你看不出来吗?”秦三郎眼一瞪。

    随着车子的晃荡,鸭鹅呱呱乱叫,臭味传出去老远。

    秦三郎后面一辆骡车上满是干菜、山野货,车夫赶忙拿东西盖住,免得被鸭屎污染,卖不出去。

    弄完这些后,瞟了一眼秦三郎,骂骂咧咧的。

    秦三郎大怒,从车底下抽出一根木棓,作势要打人,不过很快被人拉住了。

    “圣人幸长安,人吃马嚼的,泉水、冬菜、木炭、禽蛋、肉鱼、果子甚至米酒,每日里那么大的采买量,都堵不住你们的嘴啊。”一中年人从前面走了过来,斥道:“平日里个个唉声叹气,说家里的果子、圈里的猪羊、地里的菜蔬卖不上价,眼下机会不是来了么?却吵闹不休,成何体统?”

    中年人似乎很有威望,他一开口,其他人都不说话了,连最桀骜的秦三郎也闭上了嘴巴,低着头在那捡拾掉落的鹅羽。

    中年人又看了他一眼,走了,队伍也静了下来。

    不一会儿,前方传来一阵骚动,城门开了。

    众人踮起脚尖够着头,一边看一边催促。

    城门守卒打起精神,比以往更认真地检查了起来,惹得众人抱怨不休。

    但不管怎样,马车、牛车、骡车、驴车还是一辆接一辆入城,各色物资汹涌而入,补充长安骤增的消耗。

    ******

    “长安城醒了。”城楼之上,早起的邵树德默默观看着。

    月理朵、耶律质古母女一左一右,挽着他的臂膀,看着这座巨大城市崭新一天的开始。

    这已经是邵树德连续第七天观察早晨的长安了——朝会日除外。

    庞大的消费人群,造就了繁荣的商品经济。

    如果他把几十万禁军都带过来,立时可以造就天下第一繁荣的商业城市。

    消费人群是关键!

    南北朝世家统治时期,市面是繁荣不到哪去的,因为贵族、农奴的体系下,消费人群不够庞大。

    禁军武夫或许不是最有钱的,但相对有钱,而且花钱意愿很高,他们走到哪里,都会带来一波消费狂潮。

    “朕在长安一年,能让长安、万年乃至蓝田、盩厔、昭应、高陵诸县的百姓大获其利,收入倍增。”邵树德说道:“在长安待两三年,能让原本种粮食的百姓改种果蔬,畜养牲畜。在长安待五年以上,甚至有人开始大量种植花卉。”

    说到这里,他稍稍用力,将母女俩拥到面前,道:“这就是商品化的农业,经济的魔力。”

    母女俩有六七分肖似,一成熟动人,一青春靓丽,各有千秋,各有妙处。

    “粮食怎么办?”耶律质古问道。

    邵树德轻捏了捏富含胶原蛋白的俏脸,道:“自然要靠外地转运了。长安百姓宁可种果蔬、花卉,也不愿种粮食。在以往,关东诸州是要大量解送粮食入京的,先存于潼关附近的渭水仓,再船运至长安以东的渭桥仓。”

    “洛阳呢?”耶律质古又问道。

    “含嘉仓城储粮百万石,当然是从河南、河北转运而来了。漕渠直入城中,其实比长安还要便利。”邵树德说道:“如果南边的水道也通了的话,那就更不得了了。”

    好些年前,他就遣人勘探宛叶走廊南端方城口及其周边的地形了。

    方城口其实不高,也不长。不然的话,宋太宗也不会不止一次遣人开挖了,失败了还不死心,过些年再来挖,再失败,消停几年后继续。

    赵二如此执着,是因为方城口以南,有现成的水系,方城口以北,也有现成的水系。这两大水系被山脉隔断,连接不起来,只能在各自的区域内分段航运。而方城口,就是这道山脉之间的一道豁口,只要挖过去,就能南北畅通。

    北宋政府不是乱来。事实上他们认真考察过,认为还是有可能沟通南北的,事实上最后也就差了那么一点而已。

    因赵二之鉴,邵树德不打算直接开挖,而是另辟蹊径,学灵渠陡门一样,建造升船机系统。

    升船机,名字听起来高大上。其实你去灵渠看看就知道了,就是通过储水、放水,人为调节水位的高低来让船只升降罢了。

    但灵渠的条件无法在方城口复现。盖因船只顺着唐白河的流向航行至方城口后,需要升高,进入宛叶走廊内部,然后连接上当地的水系。

    也就是说,需要把水提高高处。而灵渠是水流向低处,两者完全不是一回事。

    但——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在邵圣亲自“关怀”下,工部、都水监花费多年时间,走遍了方城口以北的山山水水,仔细调查了每一条河流、每一个沼泽、每一处水潭,最终决定修建多个水库,作为升船机的水源。

    对,我没有办法把水提到高处,但我有办法把更高处的水流下来——这种方法,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广泛使用,养活了一大批数学家、工程学家,并创造了“山顶运河”这一说法。

    截止去年,水库已基本修建完毕,汝州南部的一些河道也被人为改道,流向水库,作为其水源。

    今年将开始方城口以南的河道加固、陡门修建,如果完工的话,船只将从方城口以南缓缓升高,然后利用现有河道,向北航行二十余里,接着再缓缓下降,接入河南四通八达的水系。

    这可比马拉轨道的效率高多了,运输量也大许多。唯一的缺点就是一旦降雨稀少,山顶水库库容不足,就会极大影响航运,毕竟升一次船,也挺消耗水的。

    邵树德不确定接下来几十年降雨会少到什么程度。他有点忧心这个搞了十几年的工程会“爆雷”,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继续往下走了。

    “征讨完西域,朕要去方城口看看。”邵树德摸了摸质古的脸,又拍了拍月理朵的臀,笑道:“或许届时已经完工了。朕光靠这条水系,便可沟通江汉,洛阳的地位会进一步稳固。天子,可不仅仅需要军略,阿保机再会打仗,也无法与拥有中原的朕对抗。”

    月理朵好笑地看了眼邵树德。这就是男人的德性!

    耶律质古突然间脸红了起来,阿保机是她的耶耶,但有时候她也……

第十六章 人口与土地

    对于圣人动不动罢朝这件事,朝臣们真是又爱又恨。

    爱的是不用一大早起来,迷迷湖湖地连早饭都来不及吃,骑着马儿赶至大明宫,又累又饿。

    恨的是这样一来,他们的重要性就降低了不少。直接在皇城办公,想搞点事都没机会。

    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圣人罢朝的原因还和前唐玄宗不太一样。

    唐玄宗是在后宫休息,懒得上朝。今上是往外跑,这不,又去了北边的泾阳、高陵等县。

    泾阳在长安北七十里,一个安静的小县。

    邵树德抵达此处时,正值杨握一大家子入京,于是令军士们将其押来泾阳。

    “就是一个爱闯祸、嚣张跋扈的少年嘛。”邵树德坐在胡床之上,左右两边全是银盔银甲的武士,杨握看着有些害怕,低头不语。

    “你连招降濠州、升州守军都做不到,你说你有什么用?”

    “四月初二,濠州城破,死者万余人。守兵既骂朕,也骂你杨握。”

    “我若是你,直接挂树上吊死算了,没脸见人。”

    邵树德的话十分不客气,杨握听了愈发惶恐。

    “朕就问你,还想不想回淮南?”

    “不敢了。”杨握到底知道好歹,慌忙回道。

    “那就去仙州吧,朕也不苛待你。”邵树德说道。

    仙州在建极八年那会府兵军额一万,实际安置三千,共有9200余户部曲。这四年间,又新添了部分靺鞨部众,还发了部分河北、江西叛乱军士家人,部曲数量增加到22500余户,府兵安置了约三分之二。

    今年又将发一批霫、乌古、鞑靼、契丹俘虏,外加三千户江西俘虏至仙州,府兵安置将完成九成,最迟明年可全部完成。

    沉州的部曲数量则增加到了33200余户,补充人员主要是蜀地叛人、江西俘虏、牂柯蛮人及河北乱党。该州有一万五千军额,实有一万三千余人,安置进度同样超过了三分之二。

    这两个州大体能在明年构建完整的府兵体系。从今往后,地方上就主要靠上番的府兵来维持秩序了,朝廷可省下一大笔开销。

    沉、仙二州之外,暇、穆二州还有一万三千府兵,部曲寥寥。武夫们至今还拿着过渡期的军赏,他们不满意,朝廷也不满意。

    但没办法,国力有限,部曲来源也几近枯竭——人家不叛乱了,你总不能逼着他们叛乱,镇压完毕后再把降人全体贬为部曲吧?

    不过六皇子邵明义已经自蜀中班师回朝。据闻胜捷军在黎、雅间大破贼人,俘获蛮獠八千余户,已被要求尽数发往辽东,贬为部曲。其留下的空缺,由河北、关西移民填充。

    这八千余户过去后,大概能稍稍弥补一些辽东府兵们对奴隶的渴求。

    其实真要说起来,狠得下心的话,南方那么多杂牌部队,驱使他们攻蛮獠就是了。抓获的俘虏就发往辽东,管你能不能适应苦寒的气候,我只管抓,只管送,这个过程损失多少人口我不管。这样的话,是有可能在短时间内获得大量人口的。

    事实上邵树德还真考虑过。

    他的部队现在很能打,但再过几十年可不一定了。不趁着现在多动动手,几十年后那些笨拙的军士们还真能顺利征服蛮人吗?或许打得赢,但一定伤亡不小,还会花一大堆钱,最后导致朝廷放弃,改以怀柔政策。

    历史上明初可以在西南大杀四方,但到了万历年间,打得那叫一个费劲,其间的差距,历史早就证明过了。

    有些事,现在不做,以后成本就高了,而且高很多很多。

    邵树德还没真正下定决心。

    原因是他觉得南方初平,不适宜现在就搞这么大动静。黎雅蛮獠刚刚讨平,安南叛乱刚刚镇压,湖南也是去年才攻灭的,今年淮南还在进行战争,他担心搞得太过火了,全境皆叛。

    “敢问陛下,仙州在何处?”杨握胆子还不小,居然抬起头询问。

    “在辽东。”

    杨握惊了,这叫“不苛待”?

    “徐温、张颢是什么下场?”他又问道。

    “此为有功之臣,自然要论功行赏了。”邵树德说道。

    同时暗哂,杨握这贼厮鸟,真是个愣头青,心里没点逼数。都是阶下囚了,在他面前还问东问西,脑子有毛病吧?

    杨握有些暗然。看样子,徐、张二贼不但无事,还会有一场大富贵,这可真是让他难受得几乎要闭过气去。

    仔细复盘之后,他发现徐、张二人处心积虑,一步步骗他调走了各种忠臣良将,还在他眼皮子底下结党营私,于军中称兄道弟,结社互保,笼络了上千名亲军兵士,最后选其骁勇者两百人,一举成事。

    这种狼心狗肺之徒,都不处理吗?邵树德你就不怕这种事落你子孙头上?

    “别瞎想了,去辽东好好生活。朕已让徐州行营发还了部分杨府财货,你们去了仙州也是富家翁。子孙后代若有才,亦可为朝廷效力,朕与朕的子孙都不会有偏见,去吧。”邵树德挥了挥手,让人押着他们继续上路。

    不过他到底算宽仁,让人多拨了一些钱粮用度以及十余辆马车,让他们路上走得舒服点,毕竟老弱妇孺一大堆,怪不容易的。

    临行之前,杨握倒记得行礼拜谢,然后才蹒跚离去。

    邵树德目送他们远去后,继续看着不远处的农田。

    时值四月,芳菲已尽,气温日渐升高,麦苗、牧草、豆子破土而出,茁壮生长。

    地里忙活的农人其实不多。

    京兆府本有一百多万人,在分割出了耀州、乾州,朝廷也搬到洛阳之后,几乎少掉了一半以上,再加上长期的对外移民,如今的京兆府只辖长安、万年、蓝田、咸阳等十县,户口已不足八十万。

    但这个人口数字,依然让邵树德觉得有些密集。

    方才在召见杨握一行人之前,他与伴驾的南衙枢密承旨李忠谈过,得知升州四县战事极为激烈,最臭最硬的淮南武夫聚集在那里,死不投降。考虑到升州本就没多少人口,又先后经历了孙儒、冯弘铎、田覠三场战争,这次再打,人毛都不剩一根了。

    一片空地,邵树德最喜欢了。

    没有复杂的利益纠葛,没有过多的产权纠纷,无需拆毁改建什么东西,一张白纸好作画,正是兴建南都的良机。

    至于所需的人口,当以关西移民为主,河北、河南移民为辅,另外可以从邻近的润州、扬州等地抽调部分人口,成为第一批南京百姓。

    这样的好处是朝廷占有了大量资源,既可以卖钱,也可以慢慢赏赐给有功之臣,精打细算的话,可以用很久了。

    “平卢军还剩多少人?”邵树德走进田间,弯下腰来,仔细看着地里的牧草,随口问道。

    “还剩一万四千余。”李忠答道。

    “主要伤亡在何处?”

    “攻濠州折损了数千人马,副使高思纶中流失负伤,恐不太行了。都游奕使李存孝染病,不良于行。”李忠说道:“目前该部转攻盱眙。秦王令其担任警戒,督促淮南降兵及河南道土团乡夫主攻。”

    “二郎倒是知机。”邵树德笑道。

    其实,最开始他没教过儿子如何判断一支军队的士气状态,是他通过自己长期的观察以及与武夫的接触琢磨出来的。

    自己悟出来的东西记得最牢靠,诚如是焉。

    昨天刚下过一场雨,地面略微有些潮湿。邵树德看着长势喜人的麦苗,颇为满意。

    泾阳、高陵这两个县,是他战斗过的地方。

    神皋驿之战,直接把巢军大将孟楷给打河里去了。而既然经历过巢军荼毒,这两个县当然没剩多少人口了,因此是三茬轮作制执行得比较彻底的地方。

    邵树德在工部奏疏上看过,高陵县曾经制造过一种十分巨大的犁铧,即使用八头耕牛的联畜犁,不过并未大规模普及,只在少许乡村使用。

    农牧业经济形态下,牲畜是不缺的,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人口密度不能太高。

    邵树德穿过田野,随手摘了田埂上的一荚豌豆,剥开后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不错。

    地里有一个小小的牲畜栏,圈着不少牛。春播时卖过力气的耕牛站在里边,百无聊赖地嚼着牧草,现在是他们养膘的时候。待养得差不多了,还可能被带走去拉磨。

    司农寺在去年培养出了新的耕牛,或者说正式“定型”,名曰“沙牛”——可以适应西北的风沙气候而不发脾气、烦躁不安,故得名。

    沙牛无论是挽力、耐力还是速度,都要比传统耕牛强10-20%不等。看起来效果不明显,其实是非常巨大的进步了。

    正如在同等训练水平下,有的人天生就跳得高、跑得快、力气大一样,一头牛的各项指标高出2

    0%,并且还能把这些优秀基因固定下来,一代代遗传下去,这完全是可以得到“夏王赏”的突破。

    一点点积累,一点点突破,正如他的国家,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回宫吧。”邵树德站在了田埂上,最后看了眼充满希望的田野,道:“四月十五大朝会后,巡视关北道,朕要回家看看。”

堵路上了,钓鱼中。

    如题,五一回家,堵路上了。还没钓到鱼,更新会很晚,见谅。

第十七章 劝说

    大朝会结束后,邵树德并没有及时北上,因为洛阳传来消息:中书侍郎宋乐薨。

    太常卿丁会立刻带着凶器、车马、班剑等一应事务前往洛阳,主持葬仪。不过听闻丁会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大大下降,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别送来送去,最后把自己送走了。

    但——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在恩荫了宋乐的一干子孙后,邵树德休息到了四月二十,结果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什么原因,淑妃封绚突然就病倒了,并在很短的时间内进入弥留之际。

    年纪一过六十,就真的朝不保夕了。

    邵树德沉默地坐在榻前,昭仪小封几乎哭成了个泪人。

    大封流着眼泪,已口不能言,左手吃力地举起,被邵树德轻轻握住。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邵树德凑了过去,只有很微弱的声音,听不太清楚。

    但他知道意思,道:“月奴、鹊儿也是我的孩儿,他们会一世富贵,他们的儿孙,也会有富贵。”

    大封微微摇了摇头。

    邵树德又把头凑过去,这次终于听明白了。大封的意思是她陪不了自己了,但他们的一儿一女会继续陪着他。

    这句话直接击中了他的心灵。

    很多年没体会过流眼泪的感觉了,或许是这辈子第一次吧。

    在义兄灵前,他半真半假,但此刻是真的难过了。从心口到喉咙,仿佛被层层叠叠的东西堵着,让人难受无比。

    生老病死,生离死别——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他将小封搂入怀中,左手紧紧握着大封的手,直到温热的躯体慢慢变凉。

    封氏姐妹是他掳回来的,但也给他带来了很多的关心和快乐。那个时候女人少,每一个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么……

    人这一生,在什么时候相遇,其实很重要。

    四月二十一日,邵树德下旨,淑妃葬仪完毕后,归葬陆浑山后寝,并着太常博士定谥号,呈交礼部。

    这大概是皇陵修建后,第一个入葬的后妃。

    经历此事后,邵树德的精神有些不太好。在宫里漫无目的地坐了好久,也懒得处理政务,直到五月初,才到西苑骑马奔走了几圈,心情渐复。

    “往日骑马,没这么累,岁月不饶人啊。”邵树德下马之后,又试了试弓。

    一石八斗弓,已经拉不到最满了。披甲步射,这可是他年轻时的绝技。

    “陛下……”新任中书侍郎赵光逢、门下侍郎萧蘧互相看了看,赵光逢上前道:“臣请陛下坐镇长安,遴选大将西征即可。”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朕的身体,朕自己有数。而今比起壮年之时,只是稍有不如罢了。银鞍直都是大好儿郎,若比起驰射工夫,朕这般岁数,自信也能超过一半以上。”

    他知道赵光逢为何提起西征的事情。

    因为就在方才,淮南来报,昇州被团团包围,日夜攻打,双方都伤亡惨重。许是知道他们是全国最后一处还在顽抗的地方,不可能有人呼应救援了,残存淮军出城野战,杀得围城各部连连溃败,站不住脚。但他们终究实力有限,勉强提起的那股哀兵气势也很快消耗殆尽,最终全军覆没,昇州为王师克复。

    而在此前两天,盱眙在被围攻数月后,城墙破损,箭矢用尽,被各路大军杀了进去,死者万余人。

    建极十二年五月初六,这个日子值得纪念。

    在正式称帝建国后,邵树德花了十年又十个月的时间,彻底扫平各路割据势力,一统九州。

    这个速度,其实不慢了。如果就此收手,大夏也绝对可以称得上大一统王朝,即便没有西域,毕竟秦朝、明朝就没有。更别说开国之初就有这些地方的王朝了,更少。

    另者,他也攻取了辽东。

    他的这个辽东,只在字面上与其他王朝的辽东一样,内涵则大不一样。

    传统的辽东,其实主体是辽宁东半部分。在清末时被称为“南满”,大夏如今不仅包括“南满”,还控制了“北满”,甚至包括俄罗斯滨海边疆区大部。

    这个区域,历史上部分实控或全部实控的,只有辽朝、金朝、清朝,连元朝都差了点意思——流官、驻军、收税,是实控的标志。

    总体而言,夏朝的辽东,地域范围是相当大的,在历代中原王朝中,并没有与之类似的存在。这是历史的机遇,谁让这个年代有一个叫渤海的国家,且正好处于腐朽的王朝末期呢?

    唯一不如两汉时的地方,大概就是朝鲜半岛那块了。辽东道乐州只包含浿水以北那一块,乐州理所平壤县对岸,就是弓氏建立的摩震国了。

    讨平淮南之后,其实以赵光逢、萧蘧为代表的文官们基本都满足了。

    在他们看来,何必再征西域呢?打下来了又如何?能给朝廷提供多少赋税?

    最大的可能是不但提供不了赋税,还得往里头贴钱。譬如辽东道,现在每隔两年就往派遣一批禁军过去轮戍,搞得好像前唐那会年年征调各藩镇兵马,发往西北、东南防秋、防冬一样。

    这样的地方,要来何用?

    但这话不能直说。毕竟武夫当国一百五十余年,文人还是有点怕的——其实,安史之乱前,武夫们就不嚣张跋扈了吗?只是程度轻一些罢了,开元年间朔方节度使的判官就被鼓噪集结起来的军士们揍了,因为“给粮失宜”,那可能是前唐第一次成规模的军乱。

    赵光逢知道圣人的心愿是去西边看一看。因为他早就对近臣们说过,从军事上来说,没有必要亲征,但从个人兴趣来说,他想去看看。

    赵光逢只能通过打消圣人亲征的念头,来迂回劝他放弃这场战争。

    只要是战争,就有失败的可能。征西之战,毫无意义,失败了就是纯粹的损失,甚至会反过来鼓舞贼人,让他们更起劲地劫掠大夏。

    “怎么?怕朕打败仗?”邵树德问道。

    “劳师远征,无人敢言必胜。”赵光逢说道。

    “回鹘人没你想得那么厉害。”邵树德说道:“再者,住在宫里,睹物思人,心情阴郁,还不如在外头走走看看呢。这天下,还没有挡得朕一击的军队。”

    人的认知,或许是随着阅历、年龄、处境不断变化的。

    三十年前,邵树德还在想象,历史上大杀四方的蒙古人有多厉害。

    但武夫生涯中遇到的草原部落兵却给了他很好打的印象,他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或许蒙古人的组织度更高吧。

    三十年后,他已是指挥过数十万大军的开国皇帝,大杀四方,罕逢敌手。

    无论是低组织度的零散部落兵,还是相对高组织度的沙陀骑兵,他都没放在眼里。因为他的禁军正面厮杀时能碾碎他们,他有敢脱了衣甲,肉袒冲向敌人锋刃的勇士,他有能准确阅读战场形势、主观能动性极强的基层军官,他有经验丰富,能应对各种意想不到状况的大将……

    蒙古骑兵下马步战,能杀败金军,这在他看来是不可思议的。

    结论只有一个,金军太烂罢了,还不如北上草原,劫掠蒙古龙兴之地的汉军世侯团练,更不如前唐天宝年间组织度严密、装备精良、敢玩命的吐蕃大军。

    高昌回鹘,在他看来就是土鸡瓦狗。若不是想亲眼去西域看看,他确实没兴趣亲征。

    “纵然西征可胜,然天下安危系于陛下一身,请为百姓苍生计,西巡可也,万勿轻身犯险。”赵光逢坚持说道。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急什么?”邵树德不置可否,道:“朕就想走走看看。”

    说完,也不理二人的想法了,翻身上马,接过一张骑弓,奔马而出,驰猎去了。

    赵光逢知道还没打消圣人的念头,与萧蘧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赵侍郎……”萧蘧沉默了一会后,突然提起一事:“淑妃薨逝,圣人心情郁结。而今后宫宫人年老色衰,已是多年未曾进人。洛阳两大内的许多宫人,甚至还是前唐年间就有的。不如请圣人下诏采选,多送美人入宫?”

    赵光逢沉吟一番,低声道:“萧侍郎此言甚善。”

    这种幸臣才有的行为,赵光逢以前是不太愿意干的,怕坏了名声。但如果能抓住圣人好色的弱点,把他束缚在宫里,倒也是好的。

    但光有此事还不保险。

    赵光逢轻捋胡须,得再找点圣人感兴趣的事情。

    “渤海商社去年赚了多少?”他问道。

    “比前年还少。”萧蘧苦笑道:“造了一大堆船,但水手匮乏,还在招募,只得四万余缗钱。”

    赵光逢眉头一皱,道:“萧相,或许该让那些弹劾捕鲸的人收着点了,终日聒噪,我也嫌他们烦了。圣人欲开辟直沽至安南航线,到底行不行?如果行的话,该花钱花钱,该募人募人。有成果了,咱们可以请圣人东巡去看看。”

    萧蘧点了点头,然后也提了一事:“大长和国郑仁旻不断遣人联络剑南、黔中蛮獠,似有所图。赵相,你看……”

    赵光逢闻言心中一喜。

    萧蘧提到的大长和国,确实是一个思路。

    “还是先静观其变吧,最好不要主动挑事。”赵光逢说道。

    文官无法指挥军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无法发挥影响力。黔中、剑南南部局势复杂,很多部落是墙头草,你惩治一个部落首领,都有可能引爆局势。

    当了几十年官,若连这点能耐都没有,赵光逢、萧蘧等人算是白混了。

第十八章 繁琐的整编

    邵树德原本打算四月十五大朝会后前往关北巡视,结果耽搁到了五月。

    五月十五朔望大朝会,在京九品职事官尽皆参加,会后又召开问对,议南方之事。

    淮南已平,剩下的就是派遣官员,安抚地方,梳理民政了。

    宰相们争来争去,有人说该把浙东、浙西二镇恢复成江南东道,邵树德点了点头。

    又有人说该把浙西所属的苏州、常州、润州、昇州等地合并置一府,以为南京辖地,邵树德又点了点头。

    还有人说该罢淮南道,因为此道在如今只剩下扬、楚、滁、和、庐、舒、濠七州,申、光、寿归了河南道,安、黄、蕲归了湖北道地方不大了,建议裁撤,邵树德还是点了点头。

    他这么做,群臣有点整不会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邵树德看他们茫然无措的样子,心中暗暗发笑。

    从体制上来说,他并不像明清的皇帝那样直领六部,集权程度不深。

    朝官们按理来说应该对宰相负责,而不是对皇帝负责,但所有文臣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包括宰相,这种感觉很爽。

    一朝一代,也就开头几个皇帝能沾上点这个边。甚至于,这是开国皇帝独有的殊荣。

    吵到最后,定下来的只有一条:置南京江宁府。

    析上元县西境置金陵县。金陵、上元二县附郭南京。

    又以宣州之当涂县、扬州之六合、扬子二县来归。

    于是,南京江宁府将辖上元、金陵、句容、溧水、溧阳、当涂、六合、扬子八县。

    以牂州刺史、魏王邵勉仁为江宁尹、南京留守——这个职务本是留给齐王的,因为某些原因,邵树德把魏王从黔中捞了出来,出任南京留守,齐王邵观诚升任海州市舶使。

    文臣们一脸问号地退走后,邵树德又唤来了枢密院的诸位官员。

    “仗也打完了,还剩多少人?”他问道。

    李唐宾不说话,朱叔宗比较积极,禀报道:“广捷军尚余一万三千众、落雁军余万人、平卢军还有一万四千多、岢岚军不足八千、天成军剩七千多。”

    大家都知道圣人关心的是参战的各路杂牌,朱叔宗也不废话,直接挑重点说了。

    “损失有点大啊……”邵树德面无表情地说道。

    李唐宾抬起头,似乎想笑,又忍住了。

    朱叔宗则心中一凛,老兄弟一个个离去,圣人展现出来的温情是越来越少了。

    “从岢岚、天成、广捷三军之中,拣选精锐五千,补充禁军各部缺额。剩下的两万多人,整编为广捷军,以李嗣源为广捷军军使、刘彦琮为副使、许德勋为都虞候、康义诚为都游奕使。赵匡凝还是回枢密院吧,总是遥领也不是个事。”

    “周德威调入禁军,任经略军副使。”

    “以史敬镕为铁林军右厢兵马使。”

    “升剑南道都指挥副使石君立为都指挥使。”

    “罢李从珂显渌招讨使之职,出任辽东道都指挥副使。”

    “允李存孝致仕请求,耀州刺史之职仍可由其遥领,苏州刺史杨师厚接替之。”

    “高思纶既已病殁,平卢军副使之职由王济川接任。”

    命令下达得又快又急,显然已经考虑多时。朱叔宗默默品味,大概已知其中门道。

    晋系兵马在南征时劳苦功高,无论是征讨淮南还是湖南,确实算卖力的了,因此需要酬功。

    新广捷军整编后,以晋兵、荆南兵、湖南兵为主,总计步骑两万三千余人,编制很大,几乎追上禁军了,李嗣源、刘彦琮、康义诚都是河东将领,在大裁军的背景下依然可以掌握部队,相当不错了。

    周德威更是此战最大的赢家,一跃而入禁军系统,是晋系将领中地位最高者,堪称门面般的存在。

    史敬镕因积极配合清塞军最后一部分人在穆州安家,这次也得到奖赏,担任禁军武职。

    石君立在剑南配合燕王邵明义征讨蛮人,屡建功勋,转正是正常的。

    李从珂双手沾满靺鞨人、渤海人、高句丽的鲜血,升官也是必然。

    平卢军一下子走了两位主官,钱镠降将杨师厚此番战功卓著,得其一,先后担任相州州军指挥使、安东府州军指挥使的王济川得了另外一个官位——王济川是王遇之子,是圣人嫡系。

    “谈完这些,再说说降兵吧,这次又给朕塞了多少包袱?”邵树德换了一个姿势,坐稳了后,问道。

    李唐宾还是不说话。事实上,他并不太管事,圣人也没要求他管事。

    作为南衙两位枢密使之一,牢牢把着印鉴,该签字用印的时候签字用印,不该的时候什么都不要做,如此就可以了,也更能让圣人满意。

    李唐宾是个骄傲的人,他对朝中情况洞若观火,只是不爱说罢了,也不愿意结交逢迎什么人。

    不是看不起谁,事实上在他看来,很多人都是垃圾,根本不配有这么高的官位。

    朱叔宗还是很尽职尽责的,也很热衷各项事务,只听他说道:“徐州行营尚未裁撤,近日枢密院派人点检,罢遣了部分两浙老弱残兵,得步兵三万七千、马兵三千。”

    “南衙是什么打算?”邵树德问道。

    “恭候圣裁。”朱叔宗答道。

    “抽调七千人编入宁远、清海二军,令其编制补足两万。”邵树德说道:“此两军主官也调换一下,以顾全武为宁远军军使、吕师周为副使、欧阳思为都虞候,以黄璠为清海军军使、胡璟为副使、王华都为都虞候。”

    “臣遵旨。”朱叔宗应道。

    宁远军原有两万人,基本都是步兵。清海军也是两万,可以说是步兵,也可以说是水师。

    这两支部队本就以五管、福建、湖南降兵打散混编而成,从去年开始先后镇压了岭南西道、东道的叛乱,然后攻入安南,击破当地土豪,平定了局势。

    既然有战斗,当然就有战损,更何况在安南还吃过败仗,故急需补充。

    顾全武是钱镠手下头号大将,跟着一起投降了。

    胡璟是钱镠的侄女婿,也熟悉武艺、军略,有过多次战阵经验。

    他们两个出任武职,算是给吴越系降人分的蛋糕了。

    王华都是王审知的族人,但又是从淮西光州投奔过去的,本身与听望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攻刘隐之时屡立战功,身份十分巧妙,于是火箭升官,担任清海军都虞候。

    湖南马殷系的另外一个降人杨定真被安排出任胜捷军(蜀兵)都虞候,前邵州刺史姚彦章因为在战场上露了一手,大败胜捷军,于是出任右厢兵马使。

    胜捷军这支部队,对邵树德而言也是“老大难”了。

    二郎邵承节的锅,在蜀中拉丁入伍,与李茂贞大战,兵力膨胀到十几万,最后拣选精锐四万人,编为胜捷军。打着打着,该部又收编黔中武泰军及蛮獠降兵,再度膨胀。打到现在,还剩四万二千众,分为左右两厢。

    军使是原从马直军将邵知言,副使邵知为,左厢兵马使是李茂贞降将、合州人张武。

    “再抽调其武勇都精锐万人并入落雁军。”邵树德又道:“余众两万三千,自成一军,赐军号‘天威’,以马賨为军使、许再思为副使,关守谦权代都虞候之职。”

    马賨是马殷之弟,许再思为吴越精锐部队武勇都(以蔡贼为主)大将,关守谦是经略军军使关开闰的次子,武学生出身,担任过鄂州州军指挥副使,资历比较浅,所以权代都虞候之职。

    “九支部队、十八万余人……”邵树德看了看枢密院的兵籍文档,满心烦躁。

    这还没算淮南降兵呢!

    其实,我真的很努力地在消耗了,奈何这年头各路军阀都他娘的穷兵黩武。能裁汰、遣散的已经搞了,比如江西兵几乎一个没要,全部罢遣。剩下的都是不能裁的或短期内不好裁的,只能慢慢消化。

    “这些部队,一年发三次军赏,每次赏钱一缗、绢一匹、毛布一匹。每月给粮数不变。此消息暂不宣布,待整编完成后再说。”邵树德吩咐道:“如果武夫们不满,那就打,打到他们服为止。”

    “臣遵旨。”朱叔宗应道。

    本来杂牌部队的待遇就不如禁军,现在又削减赏赐,已经直逼州军了。这一招下去,可想而知会军心动荡,至于会有什么后果,只能拭目以待了。

    “陛下,都到这份上了……”待机半天的李唐宾突然说道:“整编完成后,操练数月,让儿郎们互相熟悉一下,然后清理蛮獠吧。王师攻淮南、湖南、五管,势如破竹,声威震天,南兵又素来听话,短时间谅也无人敢反,不碍事的。打完蛮獠,大伙也累了,划一些建立州兵。南方诸州,过去几年州县兵也被拉上了战场,多有缺额,届时让他们当州兵,估计有不少人愿意。”

    “李卿此策不错。”邵树德说道:“就这么办吧。先镇之以静,待时机成熟,就让他们动弹一下,最后徐徐消化。”

    北方那么多降兵,也是这么过来的。现在直接遣散风险有点大,那就先打,打到他们受不了为止。

    总之,天下太平了,无需养那么多兵,这些雷他都要一个个拆除。

第十九章 新区划、新职务

    建极十二年六月初一,大朝会之后,储慎仪、姚自、张慎思、卫鼎利四人单独面圣,随后领了旗牌、官印,带着一批随从,南下岭南赴任。

    储慎仪出任岭西道巡抚使,姚自担任岭东道巡抚使。后面两位分别是突将军、经略军大将,因年事已高,便外放出任岭西、岭东两道都指挥使,利用他们丰富的经验弹压地方。

    当然,光靠他们自己肯定是不行的。

    朝廷还在突将、经略二军中招募了一批志愿南下的四十岁以上的老卒,充任基层武职。陕州院、郓州院也挑选了一批愿意南下的新兵,总计数百人,浩浩荡荡南下邕州、广州,宣示着朝廷对五管之地的***。

    以镇海军所辖之润、苏、常、杭、湖、睦六州(治润州),与原浙东观察使所辖之越、明、婺、衢、处、台、温七州(治越州),合并为江东道。该道总共十三州,治杭州。

    宣歙节度使所辖之宣、歙、池三州划归江西道。该道辖十一州,治洪州。

    河南道本辖十八州,今划出光州、寿州,并入淮南道。

    淮南道辖扬、楚、濠、除、和、庐、舒、寿、光九州,治扬州。

    地方虽小,但近些年人口慢慢恢复,经济实力日渐增强,是南方开发得最好的地区。很多官员不去抢江东、江西、湖广的官职,但挖空心思想去淮南,可见一斑。

    湖北道本有七州,后又划入了荆南镇所属的荆、朗(朗、澧二州六县合并为朗州)、峡、归四州,共十一州。

    因湖南地方太小,只有七州之地,且湖南、湖北各自人口太少,一个不足百万,一个百余万,于是干脆合并起来,置湖广道,辖十八州之地。

    一道人口,才抵得中原魏州、宋州之类一州人口,湖广十八州听着好听,其实也就那么回事。经济、人口、交通、文化各项事业远远落后,以至于各州县官员的平均品级都要比中原低上一等——上中下州、上中下县,其官位数量、品级显然是不一样的。

    如此一番操作后,南方计有淮南、江东、江西、福建、岭东、岭西、湖广、黔中、剑南九道。北方则有直隶、河南、淮海、河东、河北、辽东、关内、关北、陇右、河西十道。

    全国总计十九道。

    做完这些行政区划的琐事,剩下的就是填充官员了。

    旧官员每个都要经由吏部考功司的考核,人人过关——有统战需要的除外。

    关西、河南经学生又得到了一大拨授官的机会。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王朝初期最后一次大机遇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因此也不再挑挑拣拣了,有机会就上,哪怕到南方湿热之地当个吏员也好的。

    大家都清楚,国朝将来总归要开发南方的。提前去,先占据一个有利的位置,趁着如今竞争少的好机会,争取发展出一个地方豪强出来,将来开发出来后,果实就会由他们最先摘取。

    当然,这也是他们应得的。

    你当开发湿热地带是一件容易的事?别看江南的润、苏、常、湖、杭等州开发出来了,但那是花费了巨大代价的。

    沼泽里蚊虫孳生,或许还有各种毒物。你去开发,第一件事就是清理沼泽,砍伐各种长得飞快的灌木、杂草、芦苇,这个过程中没有损失?或许今天还好好的,明天就一病不起了,还不知道得的什么病。

    即便花费人命渡过这个阶段了,接下来也不好搞。那么多水泽,你得归拢一下,哪里填平作为农田,哪里疏浚出河道,哪里做水库,哪些充作驿道、住宅、集市……

    天公不作美,发一次大水,你的这些努力就白费了。

    总之,江南、江西的开发,是一代代先民的血肉铸就的。现在你看到的繁华的城邑,四通八达的水渠,碧波万顷的湖泊以及一望无际的稻田,在很多年前都是不存在的。

    那时候甚至连驿道都没几条,出个门都得乘船。

    现在叫江南水乡,以前是沼泽污泥。

    我花费巨大代价开发出来的地方,自然要占有好处,不然不是白来了?

    朝廷对这些也是默许的,甚至允许大家族聚居。像杨握一大家几百口人去仙州一样,北方也有大家族南下——

    前镇州幕府判官周泽,就带着本家及依附于他们的庄客千余人南下,至江西虔州(今赣州)定居,开辟荒地,耕读传家。

    前魏博节度使罗弘信的外甥,也带着王氏家族五百多口人南下朗州,收拾被战争摧残的废墟,清理撂荒的农田,扎根于武陵县。

    刚刚出任金刀军副使的李嗣昭,还有分支家族成员两百余人南下福建汀州,担任地方县吏的同时,与长汀洞蛮争夺土地。

    这就是华夏先民的开发方式。

    你可以说是同化,也可以说是殖民,但广袤的南方确实就是在这种举家迁移的过程中,一点一滴磨下来的。

    整个过程持续两千年,一代一代接力,堪称史诗级的大业。

    ******

    六月初十,邵树德在长安西苑接见了以徐温、张颢为首的一干淮南降官。

    “徐、张二卿行事果断,让朕十分惊讶。”邵树德把玩着一张硬弓,瞥了一眼站得密密麻麻的人群,说道。

    徐温心中一惊。

    他现在有点患得患失,因为想得太多。性格如此,没有办法。

    两百人做下如此大事,圣人会怎么看?

    似乎没什么,因为自唐以来,老节度使离任或去世,新节度使或留后站不住脚,被几百军士鼓噪推翻的事情多的是。

    但似乎又有很多的问题。因为那个时代毕竟已经过去了,现在还搞这些,委实有点扎眼。你也不想想,多少年没出过这种事了?

    更何况,淮南的情况,有点类似于中枢朝廷。左右牙叛乱,不就是禁军叛乱么?今上五十多岁了,他会不会忌惮这个?

    徐温的心思之敏感、细腻,有时候像个女人,想得越多,越惶恐。

    他又看了一眼张颢,顿时暗暗叹气。

    如果北方没有大夏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他自觉可以把张颢玩死,独掌淮南大权。这个夯货,脑子挖出来估计都没几两,做下大事后,但捞钱玩女人,然后高高兴兴等着朝廷来交割。

    甚至还被徐州行营的官员称赞了几句,说他懂事、麻利,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傻人有傻福。

    “陛下,天下即将归于一统,臣立功心切,故行断然之事,以保淮南一隅安宁。”徐温说道。

    张颢张了张嘴,吞吞吐吐道:“杨握抗拒天兵,死不足惜,我送他一程,免得碍事。”

    邵树德大笑。

    跟在他身边的官员、军将们也嗤笑不已。

    “昔年徐卿在舒州任团练使,战守有方,又有抚民之术。”邵树德说道:“立下如此大功,朕又如何能不酬?恰好陇右道转运使的职位空出来了,徐卿下月便去河州上任吧。”

    “臣谢陛下隆恩。”徐温心下稍安。

    这个职位其实不错了,比他想象中要好。陇右安定二十余年了,应该穷不到哪去。转运使负责一道之财赋,固然费心费力,但权力相当不小,油水也不少。对于这个安排,他没什么不满意的,因此第一时间谢恩。

    “先别急着谢恩。”邵树德说道:“陇右道从去年开始,就在整修驿道,囤积物资,输往各个节点。过会徐卿可往中书省一行,了解下任务,随后再去拜会下巡抚。好生做事吧,朕不会亏待有功之臣的。”

    “臣遵旨。”徐温应道。

    “张卿……”邵树德的目光又转向了张颢。

    张颢眼巴巴地看着。

    “关内道刑狱使李卿刚刚致仕,这个职位就由你暂代吧。”邵树德说道。

    “臣遵旨……臣谢陛下隆恩。”张颢立刻应道。

    略略有些失望,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比起巡抚使、转运使、都指挥使,刑狱使其实没那么重要。但怎么说呢,好歹是个四品官,级别很高了,保证他一个体面富贵的生活不能。更何况已经捞了那么多钱了,够了,剩下的日子就混着吧,断断桉、清理下冤讼,似乎也不错。

    “其他淮南降人……”邵树德的目光在人丛中扫来扫去。

    没看到拓跋仁福,听闻不知所踪。邵树德也懒得找了,他自己心里有鬼,总觉得要对付他,其实想多了。

    “朱卿!”邵树德看向朱瑾,神色复杂。

    “陛下。”朱瑾有些尴尬地上前,躬身行礼。

    天下虽大,却再也无处可逃了,奈何奈何。

    邵树德突然想起了齐氏,微微有些后悔。

    这个女人还在当宫官,被他临幸了几次,后来就忘得差不多了。

    他曾经剖析过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

    后来有一天,他发现喜欢在临幸完梁王妃张惠、前唐何皇后、渤海王后高氏、契丹可敦月理朵之后,亲眼看着这些身份尊贵的妇人的隐秘之处,流出他的子孙,并恨不得在这些妇人的头顶上写上她们曾经的身份,这才知道,这是一种源自征服的变态欲望。

    但他临幸齐氏,纯粹是泄愤罢了,有点不值得。

    “朱卿正值壮年,可愿为朕效力,厮杀疆场?”邵树德问道。

    那么多人,他只看着朱瑾,其他人根本是懒得关注。

    朱瑾叹了口气,旁人纷纷侧目。

    “有些心思,已经澹了。”朱瑾开口道:“行密待我以上宾之礼,但也仅仅是上宾之礼。需要打仗时,临时允准我带兵,还派人监视掣肘。”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一眼徐温。

    徐温回以微笑。杨行密时代,他确实经常充当朱瑾的助手,顺便监视他。

    “而今天下归于一统,我已无别的心思。”朱瑾说道:“愿为陛下效力军前。”

    “好!”邵树德喜道:“朱卿可至奉***谋一骑将军职,为朕北上横扫鞑靼。”

    “臣遵旨。”朱瑾大声应道。

    奉***万人,军使夏鲁奇,最近又调李存勖为副使,朱瑾可担任都游奕使一职,正好发挥他的特长。

    这支部队训练的时间也不短了。接下来便可以派出去练一练了,先拿碛北草原的鞑靼人开刀。

第二十章 “核心科技成果”

    六月十五朔望大朝会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邵树德出宫溜达了。

    充容韦氏已怀有身孕数月,她紧张得要死,因为十几年前曾经流产过一次。但那时才十三四岁,这会已经三十了,应该问题不大。

    储氏与何皇后也双双怀孕。

    邵树德其实也不想的,但看到后宫中的女人,想了想还是更享受在这两位紧紧包容下爆发的快感。不过她俩也过巅峰期了,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为他生儿育女。再往后,年纪大了,危险系数大增,如果还想看到她们活着的话,最好适可而止,寻找新的生育工具。

    搞大了好几个女人的肚子,邵圣也贤了,在六月二十日这天,带着部分官员、宫廷卫士,在银鞍直、飞熊军、奉国军的护卫下,北上灵夏。

    他首先直奔富平,在曾经住过的院落内缅怀了两日。

    在这里,封氏姐妹为他唱曲、舞剑,仿佛出征前的拉拉队一般,给他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

    惜斯人已逝,只余空空荡荡的屋舍。

    邵树德走进卧房,轻轻抚摸着一张陈旧的案几。当年,他在榻上搂着小封嬉笑,承恩完毕的大封披着薄纱,背对着他,跪坐在案前批阅公函。

    邵树德甚至躺到了床榻上,恍惚间看到了大封回头嗔怪他与妹妹弄得太大声了。

    “唉。”他颓然放下了伸出的手臂,默然片刻后,起身离去。

    又在曾与诸葛爽下棋、研讨兵法的石桌旁坐了坐。

    有些时候,对往事的回忆,能够得到一些全新的感悟。

    诸葛爽本是县吏,后来响应庞勋作乱,大势已去后带着四百多人投降朝廷,被任命为汝州防御使。

    他这一生的挣扎,完全就是个人私心与时代背景共同作用的结果。没有太多的阴谋诡计,没有什么英雄气概,有的只是身不由己,随波逐流。

    “朕花三十年才稍稍改变了这个时代,现在已经没有身不由己,没有各种借口,再和诸葛爽那样,就纯粹是个人私欲了。”邵树德用力拍了拍石桌,说道。

    伴驾的文武官员们纷纷应是。

    朱瑾挑了挑眉头,又低下了头。

    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他的用武之地了,杨行密都能把他制得死死的,何况拥兵数十万的大夏之主。

    邵树德站起身,倒背着双手在庭院里转悠。

    当年孱弱的树苗已经长成了参天巨木,亭亭如盖,予人阴凉。

    他又看向院落外的那棵大树。

    当年带兵出征,诸葛爽特地拉住他,说“有几分大将的沉凝气度”了。

    没有人天生会打仗,人都有一个学习的过程。

    天赋高的人学得快,学得好,但都少不了这个过程。

    从笨拙地数军队人数开始,到指挥大军排兵布阵,邵树德花了好几年工夫。

    且因为学习时间短,功夫不到家,他贼喜欢列好阵后就与人野战决胜负,一把定生死。

    因为这不复杂,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立现当场。

    “陛下,昨日抵达时,富平百姓迎于道左,口呼万岁。”兵部尚书王溥说道:“当年击败巢贼,立保富平八县不失,才让百姓们有了选择的权力。”

    邵树德笑着点了点头,问道:“王卿当时在做什么?”

    “当时刚考中进士,尚未得官,又与圣驾失了联络,于是跑到凤翔府去了,依附于郑公。”王溥说道。

    “郑公”就是宰相郑畋。如果没有他,大唐的最后一口气在当时就咽下去了。

    正是在他的积极操作下,唐廷才稳住了京西北诸镇,并发动勤王兵马,在龙尾坡大败黄巢西征部队,斩首两万多级,一步步扭转了局势。

    国家末期,出现郑畋这种人是幸运的。更多的时候,多是秦桧、水太凉之类。

    “荥阳郑氏,才智杰出之士,何其多也。”邵树德说道:“郑公后人如今在做什么?”

    依稀记得,当年丘维道还在,更与西门重遂交好,听闻要给他说门亲事,就是郑公之孙女。后来这件事黄掉了,也不知什么原因。

    不过,就本心而言,邵树德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折家这种关北豪强。控制着数万人口的麟州,河套草原上还有附庸部落,本身可以随随便便拉出几千凝聚力极强的子弟兵,这种姻亲在起步阶段最有价值。

    “中和三年(883),郑公罢相,其子凝绩为壁州长史知州事,迎郑公奉养。后又迁为龙州刺史、彭州刺史,郑公随往。光启三年(887),郑公卒于彭州。”王溥说道:“李茂贞入蜀后,不喜郑氏后人,郑凝绩罢官,后又屡被打压,故变卖家产,带着为官多年所得的财货,举族二百余口人迁往黔中,教化百姓,耕读传家。郑凝绩已逝,子孙并未出仕。”王溥回道。

    “王卿受过郑公恩惠?”邵树德笑问道。

    王溥并不隐瞒,坦然说道:“郑公喜奖掖后进、指点文章,臣受益匪浅。”

    “卿已入政事堂,国朝不过寥寥数人而已,想要帮郑公后人,也不难吧?”邵树德又问道。

    “国家公器,岂能私相授受?”王溥答道。

    邵树德笑了笑,道:“郑凝绩有几个儿子?”

    “有五子。长子操持家业,招募蛮獠耕种,次子、三子自小习武,训练庄客,四子出外做买卖,五子学问有成,被诸多蛮獠洞主奉为座上宾,教习其子弟诗书文章、为人处世之道。”王溥答道。

    “好一个地方豪强。”邵树德赞叹道。

    同化,离不开诸如郑氏这类大家族的功劳。

    蛮獠还处于刀耕火种的状态,他们改善了当地的农业技术,获得了巨大的威望。同时身份尊贵,更容易带动蛮獠学习中原礼仪、文化。

    前唐时喜欢往房州流放官员,甚至连唐中宗都被流放到了那里。几百年下来,房州从一个全是蛮獠的地方,在没有官方移民的情况下,仅靠豪门贵族中的倒霉蛋,就慢慢文学渐兴,礼仪渐成。

    当地的纺织技术据说还水平挺高,别具一格,因为当年唐中宗、韦妃过去时带着不少服侍他们的乐人、舞女、厨师、马夫、工匠之类的人员——普通人流放,与贵族流放,显然不是一回事。

    “录郑凝绩第五子为溱州夜郎县令,他若敢去,就去上任。若有亲朋好友愿去的,可从黔州支取一定钱粮。”邵树德看向王溥,道:“朕受人恩惠,缅怀思之。卿受人恩惠,思欲报之,朕感同身受。”

    说完,看着诸葛爽、蒋德温二人经常坐的老树下的座位,叹了口气。

    王溥躬身行了一大礼。

    ******

    一路走过鄜坊诸州,抵达绥州时,已经是七月初了。

    绥州是个小城,也是邵树德的起家之地。

    当年他带着经历过残酷战争的军士驻防于此,作为夏绥镇的外镇军,多番操作之下,获得了第一桶金。

    “拜见陛下。”城外的蒙恬墓附近,绥州大小官员、横山党项酋豪尽皆拜倒于地。

    邵树德令他们起身,温言抚慰。

    “绥州城当年小得没有立锥之地,而今居然有十里城周,市面也繁华了不少。朕看了,心怀大慰。”邵树德说道。

    绥州在这三十年间的变化其实很大。

    当年他迁移关东移民,又后送了不少巢军俘虏,宋乐于此兴修水利,开垦荒田。

    三十年过去了,城市范围扩大了好几倍,各色店铺鳞次栉比,城外的牲畜市场至今生意兴隆,经久不衰,给本地百姓的生活水平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提高。

    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但有些东西则永远没法改变。

    州衙后院至今被保留着,无人入住。甚至于,绥州重新盖了个官衙,老衙署就此不用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州衙后院曾是今上与赵贵妃生活很久的地方。

    邵树德昨晚就住在那里。一觉醒来,下意识摸了摸身旁,却摸了个空,顿时怅然许久。

    若非赵玉身体不太好,这次真想带她一起北行。

    “听闻你们如今都住在城里了?”邵树德看着一干党项酋豪,问道。

    “回陛下,咱们这一片,多居于龙泉、绥德等县,也有住在延州城里的。”有人回道:“山里太苦了,生活也不便利,请个郎中都很麻烦。咱们都老了,还是住城里吧。”

    邵树德仔细看了这人一眼,心中有数了。

    当年为了收买各个部落的大小头人,便让他们在官府领个闲职,拿一份俸禄。逢年过节再给一部分补贴,牲畜市场的收益也有他们一份。

    原来这些人,也都老了啊,有的甚至传到第二代了。

    “朕当年答应你们的事,现在还算数。以后就在城里安稳生活着吧。人这一辈子,图的不就是富贵么?”邵树德笑道:“朕今日来此,见了你们,心里很高兴,人人都有赏赐。”

    “吾皇万岁。”众人喜笑颜开。

    邵树德看着这些须发皆白的党项头人,也哈哈大笑。

    曾经桀骜不驯,敢打敢拼的部落首领,现在一个个老态龙钟,走路都要靠拐杖。

    他们做了官,拿了朝廷的钱,在城里购地置宅,与山上渐渐断了联系。而权力是不可能长久出现真空的,诸州官府自然会把党项民众管起来,编户齐民,教育同化。

    邵树德许诺他们可以继续拿钱,虽然这些人很可能已经没有多少影响力了,毕竟当年的奴隶早就在官府治下三十年,民心渐移,大部分甚至已经入土了,新一代人是不可能认他们的。

    但邵树德是厚道人,他答应的事情,就要继续下去。至于他死后,大夏新君废除这些人的闲官闲禄、诸般分红赏赐,那是新君的事情,与他无关。

    横山三大部分,即野利氏、没藏氏和东山党项,总体而言,只有野利氏、没藏氏还有部分直属部民,但势力也大不如前——这些老态龙钟的党项杖翁,以前就是野利氏的附庸部落头领。

    在邵圣三十年抽丝剥茧的手段下,横山党项或许终究成为一个历史名词。究其根本,大概只因为邵圣掌握了“核心科技”:做大蛋糕,分化瓦解,徐徐消化。

第二十一章 旧人、新人

    七月初八,邵树德抵达了夏州,住进了曾经的府邸。

    宅子是诸葛爽赠的,当时值钱千余缗,如今则无价。

    时隔二十多年重临旧地,说实话,激动的心情之外,又有些许失望。

    朔方县民范延伯已过世多年,这是邵树德进村子后得到的消息。

    范延伯家中还是五口人:一个老妪、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外加两个小孩。

    “你是灵武郡王?”老妪睁着浑浊的双眼,颤声问道。

    邵树德一怔,仔细回忆了下,一个身材曼妙脸上又带着几分羞涩的妇人面容慢慢浮现了出来,于是问道:“你是范延伯的儿媳?”

    “灵武郡王好记性。”老妪笑了,露出空空的牙床。

    邵树德无语。

    劳动人民衰老的速度,真的让人难以想象啊。她的年纪大概也就五十来岁,但早就被辛苦的生活消磨掉了最后一丝生命力,衰老得仿佛后世看到的七十岁的老太婆。

    再想想他后宫中的妇人,也不是没有五十岁的,但养尊处优之下,衰老得就很慢,至今看起来仍有些许风韵留存。

    人与人,确实是不一样的。

    邵树德四下转了一圈,发现比起当年,这座宅院还是有了很多积极的变化。

    房子重新修缮了,且打扫得很干净。

    摆放在院落一角的农具明显增多了,其中大部分是铁器。

    门窗上装贴了集市上买回来的年画,褪色有些严重,但二十多年前似乎没见到这个。

    木栅栏围墙圈起来的菜畦旁边,栓了一匹马。

    柴房内挖了一个地窖,里面封了好几坛葡萄酒。

    鸡窝内养了十几只鸡,产下的鸡蛋据说不卖了,都自己吃。

    老妪身上的衣裳看起来是丝、麻混纺的,不是底层百姓经常穿着的麻衣。

    苦尽甘来,年老时可以歇一歇,享点清福,对此时的百姓来说,似乎就是太平盛世了。

    王溥走了过来,低声说道:“陛下,鄚州弘义令范文达便是这家的次孙。其父曾作为土团乡夫出征,战死云州。范文达有读书天赋,故县里给了个名额,得入夏州经学读书。”

    “原来如此。”邵树德感慨道:“竟然是忠烈之后。”

    王溥看了看恭恭敬敬站在那的范家人,心中也很感慨。这种家庭,全天下一抓一大把,偏偏夏州的发达了。二十多年前他没来过这家,但听圣人的意思,家境竟然改善了许多。

    最关键的是,范文达这个名字已经直达天听。圣人的记性一向很好,对夏州范氏来说,简直喜从天降。

    “赐范家钱十缗、绢十匹、毛布十匹。”邵树德最后看了看,觉得没甚留恋的地方,便出了门。

    随行军士从驮马背上取下钱帛,送到范家人手里。

    这点钱,不多不少,对于普通人家多了些,对于“忠烈之后”就差不多了。

    离开范家后,邵树德策马于村口,就着夕阳的余晖,默默看着宁静的村落。

    无数勇士跟着他离开了这片略显干旱的土地,追求传说中的富贵。

    有的人倒在了中途,湮没于黄土荒草之间,没有后代,没有祭祀,默默无闻。

    有的人获得了更优裕的生活,代价则是满身伤病,四五十岁就早早故去,下一代还需要继续拼命。

    有的人富贵逼人,娇妻美妾,钱粮满仓,但他们已将家乡抛诸脑后,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回来一次,因为这里留给他们的记忆只有贫困和痛苦。

    但邵树德却自私地想回到三十年前那个贫困的年代,为的只是见一见故人。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回不到过去了。

    唯一让人安慰的,就是百姓们的日子确实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范延伯临终前,应该满足了吧?

    范延伯之子战死前,应该没那么多遗憾了吧?

    范延伯艰难求存的时代已去,现在是范文达挥斥方遒的年代了。

    ******

    朱瑾挥舞着马槊,策马直冲,所过之处,鹿子东倒西歪。

    即便是来自白山黑水的野人,见了也不得不服气。

    人家不仅仅力量十足,技巧更是精湛无比。诸般兵器使起来,往往三两下就放倒一个人。而且看他的动作,好像你自己送到他刀口上去的,让人气愤无比,怎么会这样?

    圣人说了两个字:“节奏”。

    朱瑾杀人,是有节奏的。之所以让外人觉得对手是故意往他杀招上撞,其实就是朱瑾预判了对手的动作,利用节奏制敌先机,然后用强横的力量和精湛的技巧,瞬间解决敌人。

    这是用脑子在厮杀!

    也幸好,朱瑾的脑子只会用在厮杀上,政治、军略都有所欠缺,不然败的就是朱全忠,而不是朱家兄弟了。

    “鹿子没有真人有劲。”朱瑾停下马后,将马槊一扔,轻巧落地,又接过士兵递来的果子,粗粗擦了擦便放进嘴里嚼吃。

    果子取自夏州城内的果园。

    果园最早可追溯到赫连时期,后来渐渐荒废。今上入主夏州后,重新疏通黑渠,将无定河支流温泉水引入城内,令果园再度焕发生机。

    就在昨日,圣人亲手采摘了几大筐的果子,令快马送至长安,给一众嫔御尝尝。尤其是皇后、没藏德妃、封昭仪、野利昭容、嵬才昭媛等人,都曾与今上在夏州生活过一段时间,她们尝到此物,当尤有感触。

    李存勖抱着膀子站在一旁,冷冷看着大出风头的朱瑾。

    这厮也太嚣张了!

    若说朝中有哪个人他看不惯,李唐宾是第一,朱瑾刚来,居然就能排到第二。

    “副使,朱瑾这会正得圣眷,还是不要和他闹冲突。”有亲将走了过来,低声说道。

    “屁的圣眷。”李存勖压低声音骂了一句,道:“淮南降兵五万余,整编为龙虎、金枪、神武三军,朱延寿、王绾、柴再用各领一军,没他什么事,这算什么圣眷?”

    亲将讪讪而笑。

    淮南十万大军,除被歼灭的之外,剩下的裁汰老弱,得五万余,打散后重编为龙虎、金枪、神武三军。

    这三支部队整训完毕后,一部将前往湖南,替换控鹤军,一部留镇江南,一部与天威军一起,八月出发北上,前往辽东道接替禁军回返。

    淮南的军队,你说他是南兵吧,确实。但又不全是,北兵的气质也很浓,装备、战法、训练等等,与北兵更像一些——或许与淮南的环境、民风都有关系。

    圣人是肯定不会养闲人的。那么多降兵,定然会用到各个战场上去。

    第一步先让你远戍,这是相对容易接受的。而一旦接受了这个,下一步就是打仗了。如果连远征打仗也能接受,那么接下来就是长期远征,看你能不能接受。

    底线都是一步步拉低的,圣人谓之“切香肠”。

    “军粮、器械都检查了吗?”李存勖不再看那帮野人对朱瑾顶礼膜拜的样子,问道。

    “准备好了,还差一批箭矢,要到丰州去领。”亲将答道。

    “那就好。”李存勖点了点头,心中火焰涌起,颇有大干一番的冲动。

    他们刚刚接到命令,三日后北上阴山,汇合鸊鹈泉、可敦城的蕃兵及部分丰、胜二州府兵,总计四万人上下,一人双马,北上袭扰鞑靼诸部。

    听闻这是一项长期的军事行动。今年已经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北上了,整体战略是依托关北道、关内道这两大后勤基地,对鞑靼人展开接连不断的打击。

    找到牧场就打!

    找不到牧场的话,他妈的给我继续找,找到了再打!

    通过这种消耗战,让鞑靼人吃不消,然后南下投降,断回鹘人一臂。

    这种战法其实非常符合李存勖的胃口。

    他就喜欢带着轻捷彪悍的部队,不要后勤,以战养战,杀得贼人屁滚尿流。

    “开饭了!”朔方县民夫抬着煮好的肉汤、蒸好的胡饼走了过来。

    人很多,准备的饭食也很多。

    队伍后面还有马车拉着李、枣、杏等果子。这是西北特产,夏州这一片尤其盛产各类水果,吃过的都说好。

    “朝廷对武夫们,可真是没得说。”李存勖哈哈一笑,道:“吃!吃完了好好操练!”

    岳父对我的期待那么大,可不能马虎了。朱瑾这婢养的,给我看好了!

    ******

    邵树德在三十年前的婚礼“青庐”内批阅着中书送来的奏折。

    江南局势已定,降兵正在整训操演,官员正在甄别任用,关西、河南也选派了一部分将吏南下接收,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江宁府宫城也进入了选址设计阶段。魏王邵勉仁头上多了个“修宫阙制置使”的头衔。不过这是长期规划,并不会急于一时。

    以上都是好消息。

    坏消息当然也有。据剑南、黔中奏报,大长和国的使者越来越频繁地活跃于各个部落之间。

    有部落头人心向朝廷告密,地方官员派人去捕拿,却总是扑了个空。由此可见,墙头草何其之多也。

    剑南、黔中缘边诸州纷纷告警,认为大长和国可能会发动攻势,或许就在冬天。

    邵树德思量再三,决定将六子邵明义再度派往成都,坐镇指挥。

    辽东那边的消息喜忧参半。

    喜的是最偏远、最野蛮的纪州各地的动乱已告一段落。

    大夏禁军的战斗素质相当过硬。

    新兵院里就经受了严苛的训练,基础技能掌握得十分出色。

    新兵入伍后,有老人带着,时不时上战场感受下气氛,积累下经验,素质有了进一步的提升。再加上装备和组织上的碾压,之前渤海人的叛乱就被轻松扫平。

    唯一让人费点手脚的就是靺鞨人、女真人了。他们的居住环境比较复杂,翻山越岭实在困难,个人也比较悍勇,因此花费了较大的精力。

    不过就战场上的表现而言,现在的禁军真的很适合镇压叛乱的野人,因为在山区中小规模作战中,对个人技艺的要求是很高的。

    这让邵树德进一步否决了朝堂上的某些呼声,即降低禁军入伍标准,五大院的新兵尽皆编入禁军。

    这种呼声,本质是要求停止严格的技艺训练,主要转向纪律、军阵方面的“速成”培养。再本质一点,就是要求省钱,军队纪律严明就行了,严格到堪称严酷的武艺训练在很多人看来是多余的。

    但山沟沟里征讨女真部落的战争表明,武艺在什么时候都很重要。

    辽东道南部,弓裔遣大将王建北上,征讨鹘岩城。

    这个地方严格来说是人家的地盘,但守将投靠了大夏,事情就变得很复杂了。

    邵树德看了看,心中恼火:老子正筹划西征呢,你们就到处给我找事。

    想了想后,决定先派使者至摩震国,斥责一番,来个先礼后兵。

    七月十一,他在夏州召见了各部落头人、地方土豪,勉励一番,发了部分赏赐,然后收了三百弓马娴熟的子弟入银鞍直。

    第二天,率部北上,往丰州方向而去。

第二十二章 旧地

    刘绣娘登上了阁楼,静静地看着远方。

    草原上没有路,却又到处是路。

    绣娘没事时就在想,这些路向南走,或许可以通到洛阳。

    途中也许有流沙、密林、山丘、河流等阻隔,但只要有恒心、有毅力,便一定能够抵达神都:圣人居住的地方。

    圣人现在是什么样子?绣娘有些吃不准,毕竟很多年没见过了。但她依然记得,三十多年前的那天,圣人拿着五斗面和许多绢帛过来看她。

    午后的阳光照在圣人的戎服上,那是她一生中见过的最有气概的男人。

    唉!长长的叹息声如同波纹一样,飘散在夏日的南风之中。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南方的天边出现了一群健骑,夹杂着隐隐约约的歌声。

    歌声高亢、整齐,唱完一遍之后,骑士们哈哈大笑,快马加鞭。

    北地男儿,不喜风流倜傥、缠绵婉转的靡靡之音,就喜欢这类直率、雄烈的民歌。

    甚至于在男女之情方面,也更加率真、开放,如“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之类的风格在南方是很难见到的。

    一曲歌罢,骑士们涉水渡过浅溪,驻马在一处草地上。

    绣娘猛然从胡床上起身,瞪大眼睛看着远方。

    穿着大红色戎服的武士抬头朝阁楼上望了一眼,似乎在笑。

    绣娘立刻转身,提着裙摆就下了楼。

    蹄声阵阵,银盔银甲的骑士充塞了小小的村落。

    家家户户都被惊呆了,以为鞑靼人再度入寇。

    男人们一边破口大骂镇兵、府兵无用,一边取出弓矢、长枪、大斧,女人和小孩也拿起了柴刀、短矛,准备拼命。

    不料才冲出家门,就远远听到有人在高呼:“吾皇万岁!”

    什么?圣人来了?圣人回乡了?男男女女扔了器械,纷纷朝前方涌去,人还没见到呢,就一边跑,一边大呼“吾皇万岁”。

    有那么一刹那,邵树德眼眶微湿。

    人老了,就是容易感动。为父老乡邻的淳朴和热情,也为了不灭的记忆。

    银鞍直武士将热情的村民们远远挡在外边。

    邵树德看着高高的门楼、气派的宅院,对绣娘一笑,道:“好多年没见了。”

    “陛下……”绣娘喜欢在阁楼上登高望远,看着南方,遐想万端,但当真的看到圣人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哈哈!”邵树德笑了笑,走上前去,仔细端详着故人。

    故人也老了,四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当上奶奶了。好在最近二十余年养尊处优,日子还算过得去,儿子们也都当了小官小吏,在丰州这一片也是响当当的大族了。

    “还能见到你,甚好,甚好。”邵树德拉起绣娘的手。

    绣娘抬头看着他,带着沧桑、酸楚的微笑。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下午。

    那时候,太苦了。

    那时候,也太好了。

    “上次见面,还是……”说到这里卡壳了,邵树德略有些尴尬。

    “前唐乾宁二年十一月,十七年前。”绣娘脱口而出。

    一干衣紫的宰相、枢密使们奔马而来,颠得屁股疼。见到圣人居然是来见个年老色衰的妇人,蛋又隐隐作痛。

    而且对话又如此诡异,他们面面相觑,不敢乱说话。

    李唐宾瞟了一眼众人,心中哂笑。你们这些幸进之辈,懂个屁!

    这个妇人的丈夫逃役,不知所踪。圣人赦免其罪,派人寻找,一无所获。乡间传闻,圣人喜欢这个小娘子,派李延龄、卢怀忠、关开闰等人将其丈夫用弓弦缢死,抛尸山谷。

    李唐宾自然不信。这个传闻太离谱,作案人里为何没有我?看不起我吗?

    但他知道,绣娘与圣人之间不简单,这从圣人来大安县第一站就直奔这里就可看出。

    扭扭捏捏!喜欢这个妇人又不好意思带回宫里,李唐宾觉得很没意思。

    张全义之妻储氏的肚子都大了好几回了!

    ******

    邵树德驰马而来,有些疲累。

    他在树荫下舒舒服服睡了一个午觉。

    这一觉异常之沉,睡眠质量极高,仿佛把数月以来积累的疲劳都一扫而空。

    辉煌壮丽的宫殿,美轮美奂的龙床,其带来的效果竟然还不如一农家小院里的竹榻!

    绣娘端来了刚做好的午饭,与邵树德有说有笑地一起吃了起来。

    宰相们都麻木了,躲在临时搭起的遮荫棚下,摇着蒲扇,相顾无言。

    绣娘的儿女孙辈们也站在院落里,神色紧张,毕恭毕敬。

    “绣娘手艺是真不错。”邵树德一手拿着蒸饼,一手夹着菜,说道:“当初该把你请到洛阳,专门给我做饭的。”

    “陛下征李国昌父子结束后,如果回趟老家,就能吃上了。”绣娘说道。

    “多年不见,说话的本事见涨啊。”邵树德哈哈一笑,吃得更欢快了。

    绣娘微微一笑,没再说些什么。

    “十七年了……”吃得半饱后,邵树德放下筷子,道:“大安县百姓过得怎么样?”

    “比当年还要好,都是陛下的功劳。”绣娘掰着指头数道:“咱们这靠着黄河,但取水一直很难,圣人下令建造的水车,收得钱很少,但灌溉了许多良田,收获颇丰。第二,走草原来的行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什么都有,但都出手大方,乡民们售卖粮肉、果蔬,赚了不少钱。其三,南边有很多商旅过来,草原上也有很多蕃人南下,大伙在这里做买卖,百姓们也分润了不少好处。”

    邵树德嗯了一声,这是在他预料之中的。

    “很多人说可敦城浑氏的坏话,说他们不堪战,屡次让鞑靼人觅得空隙,突入阴山,劫掠百姓,可有此事?”他又问道。

    “有过,但很少。”绣娘说道:“妾看到过几次府兵召集御敌的事情。镇兵也气急败坏从南边的驿道上过兵,但没多久就平息了。听人说,突入的贼人很少,也不敢久留,胡乱抢了一番就跑了。”

    “嗯。”邵树德对绣娘的话无条件相信,这种第一手的消息,可比奏疏靠谱多了。更何况,绣娘不会欺骗自己。

    “那样我就放心了。”邵树德笑了笑,道:“奉国军已经去浑家的牧场了,这两年以攻代守,效果也比以前好,今后不会再有贼人寇边了。”

    防守要多少兵力?数不清,成本也太高,效果还不一定好。

    后世有个段子,“防空防空,十防九空”,说的就是人家什么时候过来,从哪里过来,有多少导弹或飞机过来,完全不清楚,反应时间很短,防守起来难度极大。

    最好的办法还是以攻代守,无论是政治攻势还是军事攻势,瓦解掉敌人发动进攻的能力,才是最重要的。

    来到丰州后的第一餐很快吃完了。

    邵树德放下碗筷,看了眼绣娘,突起感叹:“近年来旧人故去日多,多有缅怀,你在这边,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此次一别,或许……”

    绣娘也伤感了起来。

    到了这个岁数,见一面少一面。圣人住在草原南边那个她也弄不清楚在哪的地方,每日里坐在阁楼上,她的思绪总是天马行空,这也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间。

    没有人能知道另外一个人在想什么。在这个时候,她可以放开束缚,使劲胡思乱想,没人会来指责她这样那样。

    今日圣人来此,她是真的高兴。生火做饭,亲自下厨,一切自然而然,好像演练过千百遍一样。或许,她真的演练过千百遍了,在阁楼上遐想的时候。

    “没有了。”绣娘摇了摇头,木然说道。

    “好。”邵树德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很快他站起了身,道:“我还会在丰州待些时日,会见诸部酋豪。”

    说完,在甲士的护卫下,回了自家老宅。

    命令已经传出,前来的主要是鸊鹈泉庄氏、可敦城浑氏、地斤泽魏氏这三个大部,库结沙诸部党项、河西党项、吐蕃、龙家、羌人、回鹘、鞑靼诸部族,也会有人前来。

    遥想当年举办祭天大会,与诸部酋豪歃血而盟,很是帮了大忙。而今却不需要这么做了,他已是无上可汗、兀卒、赞普,名分已定,并不需要纡尊降贵,只需接受诸部酋豪的臣服、赞拜即可。

    接见酋豪之前,他还有些时间招待父老乡亲。

    这是他来之前一直想办的事情,但在刚才,他猛然醒悟,或许已经没几个熟悉的人了,甚至一个都没有了。

    再过些年,丰州对他而言,可能真的就只剩一个符号了。

    老宅内空无一人,门口有几位州兵常年站岗,这会已被银鞍直武士取代。

    不过里面打扫得挺干净。家什经常擦拭,床榻上也没有灰尘,屋内甚至还有一些装饰品,同样清洗得非常干净。

    一个小姑娘见他进来,低着头走到另一边,手里还拿着扫帚。

    看着依稀相似的面容,他有些恍惚。

    “去老李的墓园看看。”邵树德摇了摇头,吩咐道。

    李延龄薨逝后归葬大安县,离此不远,是时候去祭拜下老兄弟了。

第二十三章 祭拜与会见

    西城早就改为大安县,李延龄的墓地位于县城西南永业乡黄水之原。

    邵树德一大早就来了。

    千余甲士远远下马,满朝朱紫簇拥着当朝皇帝径直而来。

    数名守墓兵丁慌忙拜倒。邵树德赏赐了一些钱帛,令其暂避。

    敬酒、上香、祭拜一套结束后,邵树德盘腿坐在蒲团上,看着新修不过数月的墓地,感伤地说了句:“这老东西,一辈子贪生怕死,无病无伤,竟走到朕前面去了。”

    众皆默然。

    能被陛下亲切地骂“老东西”的,国朝也没几个人,李延龄兢兢业业,忠心无二,即便薨了,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依然无人可以替代。

    “关北千头万绪,一团乱麻,愣是让你一条条理顺了,拣选勇士、钱粮,源源不断送往前方。”

    “当年打朱全忠,若无你筹集粮草、军械,仗就难打喽。”

    “打下汴州之后,朕又急着东征,若无你坐镇河南,怕是又得后院起火。”

    邵树德说着说着,让人拿来酒,自斟自饮。

    众臣也不好劝。

    一小姑娘上前,先擦拭了下墓碑,然后壮着胆子拿走了圣人面前的酒碗。

    邵树德哑然失笑,又凝视起了老李的墓碑。

    “大夏故银青光禄大夫、赠司空、理蕃院主事、济阴郡公食邑三千户李公讳延龄,丰州人也。学备张车,才盈曹斗。从师代北,授士关西。”

    “……公忠贞至玉石比坚,谨节而松筠让操。内心腹而外爪牙,上匡扶而下邕穆。帝以忠勇推功除授昭信军节度使。到任后,甘雨随轩,灵珠赴浦。民谣五袴,家给千箱。袁扇风清,瘦楼月朗。滋王泽也,增民事也。”

    “……旋值我大夏皇帝初创乾坤,才磨日月。变家为国,授轩录以称尊。取地为疆,执黄图而作帝。公以因随折杖,俄逐挥鞭。遂步龙沙,皆归凤阙。”

    “……公英才卓秀,器度恢弘,除理蕃院主事。潜修厥德安人济众。仁政俱行,宽猛兼济。戢彼干戈,用兴民利。”

    “……金门玉阙,服紫施朱。禄食万钱,位兼一品。有子三人,长曰忠,除南衙枢密承旨,允文允武,能孝能忠;次曰乂,除凉州别驾,卷舒夷夏,慑伏顽凶;次曰仁,除长沙令,以恩及众,使民忘劳。”

    “……人至灵兮无定常,石至坚兮无恒在。寿不永兮而皆伤,荣不长兮而可毁。贞妻在室,贤子当门。既失藏舟,难留去箭。死谁不伤,生谁不羡。已达幽关,又何悲恋。为椁工石,穴山餝金。礭乎不拔,线古贞今。壬年寅月,庆厚祥深。天长地久,永保徽音。”

    “建极十二年正月二十四日记。”

    “老李……”邵树德最后抚摸了下墓碑,叹息一声,道:“走了。”

    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松柏苍翠的墓园,问道:“那边的几户人家……”

    “陛下,一共八户人家,都是李公子孙招募的庄客,耕种祭田,守墓洒扫。”王溥上前说道。

    “好。”邵树德点了点头,策马而走。

    众人依次跟上,往大安县而去。

    ******

    篝火之旁,欢声笑语不断。

    农家杖翁咧着缺了大半牙齿的嘴,端着酒碗,目光追逐着大夏圣人。

    少年郎们几乎是听着圣人的传奇故事长大的,此刻盯着远远游弋的银鞍直武士,恨不得立刻被圣人选中,加入此军——事实上,丰州每年都有一些弓马娴熟的少年被选到洛阳,充当宫廷卫士。

    女人们不断回忆着圣人的“传说”,羞涩地看了看低开的衣襟,满怀期待。

    一道道酒食被端了上来。

    烤得滋滋作响的牛肉、抹了蜂蜜的鹿肉、煮得喷香的黄羊肉……

    邵树德敬了几圈酒后,已是微醺。

    没办法,酒不醉人人自醉。看到父老乡亲,心情愉悦,一不留神便喝多了。

    “牛大!”邵树德看着一垂垂老矣的田舍翁,涨红着脸,笑骂道:“当年随郝振威一起东行,伱他娘的跑到振武军就不见了踪影,现在可后悔?”

    乾符末,牛大曾是西城镇兵,随军出征,后来失踪了。一度都以为他死了,可谁知这厮竟然溜了,且居然没被军法处置,算他命大。

    “悔死了。”牛大也喝多了,叹道:“当时听闻家里婆娘偷汉子,心中一急,就跑回去了。”

    众人听了哄笑不已。

    牛大也不嫌丢脸,又道:“回去后,正待宰了那对狗男女,却发现他们卷了细软跑了,也不知死哪去了。”

    众人笑得更厉害。

    邵树德也乐不可支。西城认识的人不多了,再过些年,怕是一个相熟的都没了。

    他本来十分惆怅,不过这几日看到家乡的后生们对他十分崇敬乃至崇拜,心情又好了起来。

    是啊,有传承的。丰州出了个邵皇帝,人人与有荣焉。

    别的不说,那随处可见的提水车就帮了大伙许多忙。没有这玩意,丰州能耕作的地方不太多,因为自流渠不多,取水困难。但有了水车,良田数量暴增,大安县也有了一万余户百姓,已是远近闻名的大县。

    光这一点,就足以让家乡父老们感激不尽了。

    邵树德之前还去过九原县,后面会去永丰县看看,听闻都人烟稠密,即便这些年不断向外移民,但都没有跌破一万户。后套平原这片沃壤,确实名不虚传。

    “你们——”邵树德抓起酒碗,发现只有浅浅一个底,一愣之下并未在意,道:“朕之桑梓,朕愿意看到你们生活富足,安宁无忧。满饮此杯。”

    “满饮!”众人纷纷高呼,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邵树德坐了下来,面前已摆好了几块切得薄薄的黄羊肉。酒碗也被接过去了,又是浅浅一个底。

    “你阿婆教的?”邵树德瞟了一眼小姑娘,问道。

    “是。”小姑娘专心致志地切着黄羊肉,小声说道:“我想去洛阳看看。”

    “洛阳有什么好的。”邵树德摇头失笑,道:“你阿婆的心思啊,算了吧。回去后,我让你见见皇后,让她收你当义女。”

    小姑娘有些意动,随即又摇了摇头。

    “你这小馒头,朕看不上。”邵树德喝完酒,调侃了一句。

    小姑娘脸涨得通红,切的肉也厚薄不均了起来。

    风卷过大地,篝火熊熊,已经有人开始跳起了舞。

    邵树德和着节拍,一边品评,一边大笑。

    恍惚之间,他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黄河渡口。闲坐无事之时,大伙便去打几头野物烤着吃,然后跳舞……

    老李略显肥硕的身影出现在舞场中央,他跳着跳着,大笑道:“陛下,拼杀了三十年,最后关头不能松劲啊,去抢了高昌回鹘的王后!金瓯无缺!金瓯无缺!”

    ******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旌旗猎猎的草场中央诸部酋豪数百人尽皆拜伏于地,黑压压一大片。

    邵树德身披戎服,信步走着。

    每过一人,那人便将头重重抵在沙土之中,恭敬无比。

    “朕好些年没来北边了。你们之中,有的人认识朕,甚至参加过拂云堆祠的会盟,有的人不认识,对北衙的命令推三阻四。”邵树德慢悠悠地说道。

    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心怀畏惧。

    “野利大虫家的——”邵树德停在一人面前,道:“你爹当年被朕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朝得赦免,跪在朕面前嚎啕大哭。怎么?他死的时候没对你说什么吗?”

    “嘭!”邵树德一脚踹出,将某个髡发年轻人踹翻在地。

    “陛下饶命。”此人慌忙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河西道年年征丁征牛羊就盯着我们部落,我也没办法,北衙有人公报私仇。”

    邵树德默然片刻,冷哼一声,道:“你所诉之事,朕自会遣人查清楚。总算你还知机,今天来了,就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若没来,河西党项就要少一家了。”

    野利大虫也是个凶名在外的草原汉子,此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偷眼瞄了一下,见圣人并无太过生气的样子,暗暗松了一口气。

    邵树德又走到一人面前拿剑刃挑起他的下巴,道:“野利太子家的那谁?朕记不清了。当年跟着你爹来会盟时还算机灵,如今怎么这般愚蠢?有人说你家与鞑靼有联系,每次都出工不出力,派些老弱病残来糊弄朝廷,可有此事?”

    “陛下,此乃诬告!”此人满头大汗,慌忙辩解道。

    “鞑靼化的党项人,鞑靼耶?党项耶?不清不楚,两面讨好,取死有道。”邵树德拿剑身拍了拍他的脸,道:“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拿你家亲戚的人头来赎罪。供出一个部落草场可免死罪,供出两个,可尽免,供出三个以上,有功无罪。”

    “臣遵旨。”野利太子嘭嘭磕头,应道。

    邵树德收起佩剑,坐回到了胡床上,道:“朕老了,平生就只剩一个心愿了。值此之际,谁不出力,就是与朕过不去。回去准备一下吧,朕随时可能西征,届时你等皆要出力,不得有误。”

    “臣遵旨。”数百人齐声说道。

    邵树德抬头看了下东南方向。再清理一下内部,就没人能阻止我西征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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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