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晚唐浮生TXT下载晚唐浮生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晚唐浮生全文阅读

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四章 控扼西北

    “黄河环绕灵州,其古渠五:一秦家渠,一汉伯渠,一艾山渠,一七级渠,一特进渠,与夏州汉源、唐梁两渠毗接,余支渠数十,相与蓄泄河水。”八月金秋,灵州怀远新城外,今年刚从邢州刺史转任灵州刺史的冯道娓娓道来,介绍灵州八县的具体情况。

    邵树德默默听着,并不发表意见。

    灵州的情况他太熟悉了,毕竟曾经是他的“老巢”嘛。

    黄河流经河套的时候,滋润了三个平原,即前套、后套、西套。前套、后套在清末的时候得到了巨大的发展,人口骤增,成为西北重要的产粮基地。

    至于西套么,发展的历史就很悠久了。历朝历代都十分重视这个地方,大力兴修水渠、陂池,开辟农田、果园,放牧牛羊马驼,并在多个地方修建了容量巨大的仓库——一般都可储粮10-20万石。

    北魏之时,又开发出了这一段的黄河水运,以给六镇之一的沃野镇提供军粮。

    前唐初年,为了征讨突厥,大力开发还遍布森林的灵州、丰州,得良田数万顷,同时建造了许多舰船,以御突厥。

    邵树德治灵州之时,就开始大力疏浚、清淤古渠,后来又开发了不少新渠,使得灵州成为塞上江南,给他的大业提供源源不断的钱粮。

    时过境迁,三十年过去了,灵州的发展已经进入平稳期。人口缓慢外溢,前往幽州、辽东、襄阳等地方,本地经济在经历了军士外迁的惨重打击后,渐渐从谷底爬了出来。

    现在的灵州八县,已经没有了太多光环,但它依然是关北第一重镇,最富饶、最繁盛的所在。

    “冯卿觉得灵州最大的作用是什么?”汇报告一段落后,邵树德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其实暗含考验。

    冯道治理一州的本事他已经了解了,在河北邢州干得蛮好的,现在需要考察他有没有战略全局眼光。

    “控扼西北。”冯道简短地说道。

    “具体说说。”邵树德很感兴趣地说道。

    “关北、河西、陇右三道数十州,产粮之地多矣,但没有一州一郡可以比得上灵州的,甚至连接近都不能。”冯道说道:“灵州之西有贺兰山,山西便是沙碛。沙碛有诸多部族,桀骜不驯,若有叛乱,王师需要征讨的话,从灵州出发是最便利的。有粮,足可供给数万禁军;有马,可补充战阵消耗;有人,可大肆征集夫子。有此三便,灵州便是西北当之无愧的第一重镇。”

    “好。”邵树德很满意。

    他最怕的就是那种具体办某一件事或治理某一处地方大放光彩,一旦放到更高的舞台上时,就手足无措的那种人。

    说白了,不具备全局眼光。

    冯道还是不错的,在灵州干个几年,可以给他加加担子了。

    “冯卿可知朕巡视关北的原因?”众人来到了一处仓库前,下马后,邵树德问道。

    守御仓库的是怀远县番直乡勇,他们很快接到了命令,打开各个分库的大门。

    大麦、小麦、粳米、青稞、麻豆(黄豆)、豌豆、荜豆(回鹘豆、鹰嘴豆)等,各色作物皆有,以小麦居多。

    邵树德深入仓库,抓起一把看了看,其实有点陈粮的意思了。

    “陛下来关北,当为筹备西征之事。”冯道答道。

    “此事果瞒不了冯卿。”邵树德笑道。

    “那么多牛羊马驼聚集于此,甚至往贺兰山以西放牧,臣若猜不出来,辞官不做可也。”冯道回道。

    “关北诸州,太平时日太久了。”邵树德放下手里的小麦,道:“这些陈粮,可拿来喂马。银川、永清、西使城、东使城调集了八万余匹战马过来,好生喂养,别掉膘了。”

    其实,早在十年前,关北诸州还通过黄河水运调集粮食至渭水仓,然后再输往关东的。但在最近六七年,因为黄河孟门石槽、中流砥柱等河段运输的高风险,这种行为已经大大减少,毕竟关东不缺粮了。

    因此,关北道征收的粮食就开始存储于各个仓城之内,如今已经蔚为可观。

    这就是太平盛世。如果把关西看做一个国家,它已经和平二三十年了。即便底子不如关东,但太平年景摆在这里,加上水旱蝗虫之类的灾害没那么离谱,积蓄大增是正常的——想当年,河中、河东这种藩镇,多年不打仗的时候,粮仓也堆满了,以至于邓景山那傻货以身作则,要求军士们和他一起吃陈化粮(仓粟之红腐者),不要浪费。

    “陛下,臣都准备好了。”冯道胸有成竹地说道:“此番西征,马匹固然重要,但橐驼更为关键。关北诸州已征集了五千余峰,臣亦准备了大量干草、沙米之类的草料,穿越河西牧区,供给粮秣不成问题。”

    橐驼这种生物,在沙漠、干旱草原中的生存能力极强,且什么都能吃,牛羊马儿不吃的棘刺、芦苇什么的都能吃,由它们来担纲沙漠绿洲间的运输重任,是十分合适的。

    “再有旬日,飞熊军也会来此驻训。”邵树德说道:“该部有所扩充,朕本来还有些担心,如今看来却没什么问题了,冯卿你做得很好。”

    飞熊军本有三千骑。邵树德又从关中、关北、代北、幽州及诸宫奴部中招募了六百人,将具装甲骑的规模扩大到了三千六百骑。

    这打破了他以前不再扩充飞熊军的想法。究其根本,还是出在西征上面。

    他有点担心草原诸部的轻骑兵不善战,同时也不清楚诸部回鹘有没有什么压箱底的底牌,于是扩军20%,总体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灵州土团乡夫怎样?”邵树德又问道。

    “臣实话实说,不如邢州土团耐战。”冯道答道。

    邵树德默然。

    碛北草原的蕃人若南下,鸊鹈泉、可敦城的蕃兵构成了第一道防线。即便他们侥幸穿过了,也会受阻于阴山镇兵、丰、胜二州的府兵及乡勇,想要到达灵州确实很难了。

    灵州的乡勇,这些年确实很少上阵。尤其是在河东投降之后,几乎马放南山了。即便还有定期的军事训练,也会渐渐流于形式,毕竟人都是有惰性的,这是整体的思想上的松懈。

    居然不如河北人能打了,有点过分啊!

    “与朕在关中看到的情况大差不离。”邵树德苦笑一声,道:“如今比较能打的,大概就只有陇右、河西两道的土团了吧。不过他们打的也是烂仗,上不得台面。”

    什么是烂仗?征讨叛乱的蕃人,这就是烂仗。

    像河北土团那种几万人齐上阵,当做正规军的补充打野战那种,才是有价值的锻炼。

    只可惜,历朝历代承平多年之后,像这种征讨边地部落获得的军事经验,都弥足珍贵,这些地方的人居然能被称为“强兵”。

    强兵的标准,什么时候如此低了?

    但这又带来一个悖论。你要不要太平?如果要的话,武德就会降低。

    邵树德最近在翻阅前唐档籍。

    唐玄宗天宝年间,大唐已经立国一百三四十年了,但在陇右一带,接连取得对吐蕃的大胜,局势非常好,国家武力依然维持得非常不错。

    北宋在这个时候,已经是哲宗末、徽宗初。

    明朝在这个时候,正是武宗上位的时候。

    西汉在这时候,则是昭宣时期;东汉正处于桓帝时期。

    清朝是乾隆晚期。

    总体来看,适度的战争是有利于保持国家整体武力水平的。而且不仅仅是边地军团的水平,内地也能得到一定程度的锻炼——安史之乱爆发后,唐廷还在河北追回了一支前往范阳的三千人规模的军队,以免落入安禄山之手,这是内地输往边疆入役的。

    北宋禁军虽然整体稀烂,在金人逼近的时候,几乎一哄而散,但在西北,因为战事的存在,也维持了一定规模的有战斗素养的山地步兵。

    另者,这也有益于维持朝堂平衡。

    “陛下,其实灵州土团底子还在,如果北方大局已定,可将其调入剑南。”冯道建议道。

    邵树德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这冯道还是灵州的父母官吗?居然上赶着驱使本地百姓打仗,够狠。

    “朕会通盘考虑的。”邵树德点了点头,说道。

    未来一旦平定西域,在那个地方驻军就成了难题。禁军是不可能去的,那么内地这些有点底子的土团乡夫就可以派上用场了——杂牌军士兵同理。

    唐代是通过招募“长征健儿”的方式,在当地授田,介于军屯和府兵之间——《缚戎人》的主角就是少年时代随父亲一起应募前往交河的。

    这种兵的战斗力不好不坏,但唐廷在西域的外交搞得十分不错,于是便维持下来了。整个西域,其实也就三五万唐兵,少的时候甚至不足两万,根本不足以掌控那么广阔的地盘,必须大量依靠部落蕃兵,这就需要统治和外交的艺术了。

    大夏在西域的政策,可以部分借用唐朝的,但也可以更进一步,因为如今的国力很显然是超过前唐贞观年间的。

    “让氏叔琮来见朕。”邵树德下令道。

第二十五章 军屯

    怀远新城西面不远便是贺兰山,半山腰上的别墅仍在。

    邵树德来灵州一趟,自然要住上几晚再走了。

    他仔细算了算,私人房产还真不少了。

    丰州老宅、夏州婚房、贺兰山别墅、太原贺宅,长安兴道坊内还有太监们以乐安郡王名义赏赐的一套府邸。不算不知道,名下竟然有五套房——绥州、怀远新城内的都是官署,并非私人所有。

    贺兰山别墅——现在叫贺兰山行宫——内有一些侍女。

    最早的那批已经前往洛阳当宫人了,现在的都是草原诸部后来送过来的女子。草原酋豪现在也不送嫡女了,因为他们已明白这就是个火坑,女儿送过来很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圣人,那还送个什么劲?用庶女或族女代替就行了。

    当然,这也是邵树德默许的。占着茅坑不拉屎,确实也有点过分。

    后送来的这一批侍女年纪也不小了,大的已经三十多岁,邵树德也有些怜悯,打算发一批赏赐,让她们自择夫婿。年纪大的多发点,年纪小的少发些,遣散算了,不浪费社会资源。

    不过今天还需要她们忙活一下,因为邵树德在此招待关北道三位最重要的官员:巡抚使黄滔、转运使司马邺、都指挥使氏叔琮。

    黄滔今年七十三岁,去年就提出了致仕请求,邵树德一直没批。

    司马邺是原本华州幕府的官员,王卞的僚左。投靠过来比较早,不过也没太多建树,好在他善于写文章和算账,于是被安排当一道财税主官。

    作为降将,氏叔琮的位置也多年没动了。但他似乎认命了,知道作为故梁王全忠的爱将,他比葛从周这类巢军出身、半途投靠梁王的人更难以被朝廷信任,有都指挥使的职务就偷着乐吧,看看下一代能否洗掉身上过于鲜明的政治色彩,被朝廷重用。

    “都是些山野菜,产自贺兰山,取自贺兰山,想必诸卿也不会陌生了。”侍女们将菜肴一一端上来,邵树德笑着说道。

    “党项人常说,‘肉者无甜于骨上肉’,臣老矣,却啃不了这鲜美的嫩肉,只能切点獐肉吃吃了。”黄滔说道。

    “黄卿功劳卓着,还能为朕再辛苦十年。”邵树德说道。

    “谢陛下吉言。”黄滔笑了笑。

    邵树德亦笑而不语,招呼三人喝酒吃菜。

    黄滔在灵州其实算是养老了,并不怎么管事,比起历史上颠沛流离到福建,应该心宽体胖很多了。但看他年迈体衰的样子,应该也就这一两年了。

    有些时候,他都感慨,同人不同命,有人就是长寿,有人就不行。

    说什么古代人只能活三四十岁,那是扯澹,事实上是因人而异的。

    马殷、钱镠这种武夫都能活八十左右,但李克用、杨行密却只能活五十多。

    武人如此,文人也差不多。刚去世的罗隐,活了七十八岁,韦庄也活了七十五岁,八九十岁的更是一大把,整体比武人更长寿一些。

    说白了,在医疗条件不行的情况下,寿命与你生活条件、生活习惯有关。

    武人的生活环境,更容易得一些职业病,比如胃病、心血管疾病甚至是——精神病。

    邵树德就一直劝牛礼不要暴饮暴食,他非常喜欢吃肥肉、吃蜂蜜之类的甜食,听闻已经有“消渴症”了。如果能检测的话,牛礼的血糖一定很高。

    他若死了,多半死于糖尿病——牛礼刚刚从天雄军都虞候的位置下退下来,担任淮南道都指挥使。

    “氏卿。”邵树德放下酒碗,道:“朕来灵州也有些时日了,诸县土团乡夫的操练如何?”

    氏叔琮沉吟了一下,他知道圣人这么问一定是有原因的,于是据实回答道:“陛下,自攻克代北云、蔚、朔诸州后,本道乡兵确实久未出战了,灵州乡兵更少。”

    “果是如此,奈何。”邵树德叹道。

    “陛下何忧也?”氏叔琮不解,问道:“国朝数十万兵,而今又四海升平,也用不着土团乡夫了吧?”

    “卿有所不知。”邵树德刚要端起酒碗,却发现已经被换成了一碗粳米粥,只能放弃,说道:“朕欲征西域,然时过境迁,前唐的军镇、城邑多有损毁,迁移的中原百姓也在战乱中损失颇大。”

    氏叔琮一下子懂了,试探道:“陛下欲在西域军屯?”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只有军屯,别无他法。”

    氏叔琮凝眉沉思。

    安史之乱前,武夫们其实是愿意军屯的,但现在么,多半不愿意。那么只能靠百姓了,但当地形势复杂,危险很大,一般的百姓可稳不住,最好是有一定战斗力的百姓,参与过战争的土团乡夫是最合适的。

    “陛下,其实无妨。”氏叔琮说道:“西域群丑,也就那么回事。臣以为,灵州土团兵还是有点底子的,至少眼下这一代人还凑合,不会上阵即败。招募一些家里地少的土团兵,举家西迁,只要给个几十亩地,还是有人愿意的。”

    “少地无地百姓多吗?”邵树德问道。

    “陛下。”司马邺在一旁回道:“臣主理财税,对灵州田亩之事还算清楚。陛下虽倡行长子继承家业,但父母爱子,总有不愿孩子背井离乡的,于是将家中田亩或均分,或分一部分出去,这类人并不少。在田少的地方,有的土团兵家中不足十亩地,日子过得很艰辛。关西数十州,可多张布告,多给赏赐,凑个几万人过去不成问题。”

    其实还是前唐招募长征健儿那套办法。

    玄宗时期,府兵制已经完全败坏。府兵家中要么耕地数量锐减,不足以支撑训练、服役、置办器械的开销,要么自己破产逃亡,不再给朝廷卖命了。

    这个时候,唐廷就要做出改变了。白嫖的府兵不能用了,那么就要上募兵。但在西域驻防领工资的募兵也不现实,当地产出有限,战事又频繁,不可能支撑得了大规模的雇佣军,那么最好改变一下发工资的办法。

    长征健儿应运而生。

    朝廷招募长征健儿,算是给了破产府兵一条出路。他们的战斗力或许不如太宗、高宗前期的府兵,但终究有些底子,也有战斗经验,应募长征健儿之后,可以把家人都带上,到西域后分得田地、屋宅。

    田地多分布在军镇附近。而军镇多处于交通要道或者水草丰美之处,大伙的装备由朝廷发放,偶尔领到一些粮食、布匹补贴,终身免除赋役。

    家人可种地牧羊,他们本人原则上不用种地,但实际上也会帮着家人耕种,有时候也会耕种公家田地,即军屯。

    闲时则集中训练,作为正规军的补充存在,不会像府兵时代那样长期在外征战,搞出“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的扯澹事情,负担大大减轻。

    严格说起来,有点像卫所兵。不过是相对有钱的卫所兵,因为他们会养马,有战事时需要骑马机动作战。毕竟西域太空旷了,定居点也非常零散,没有代步工具真的不好使。

    “如此甚好。”邵树德说道。

    他心中有数了,也有了点急迫感。唐代是在征行人中招募长征健儿,这些人大多数是府兵,并不是随便找的农民。农民也适应不了西域错综复杂的环境。

    大夏如今拥有一些时代红利,即具有一定战斗力的土团乡夫,这些人本质上是种地的农民,但会打仗,有些还杀过人,他们是愿意军屯的,比武夫大爷好伺候多了。

    如今这个红利还存在着,但如果继续拖拉,就要慢慢消失了。

    至于为何要在灵州找,这又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会不会养马、骑马?会不会基础的马上射箭、格斗功夫?

    关北存在大量养牲畜、会骑马、会射箭的土团乡夫,完美适应西域的环境。你若换河北人来,还得先让他们练骑马,无端增加成本,不划算,只能作为后备人选,二期招募的时候适当考虑河南、河北等地的百姓。

    酒宴结束后,邵树德在灵州继续逗留了一段时日。

    其间有北上的蕃兵押解了一批俘虏回来,计有三千余人,还有数万牛羊马驼,顿时在灵州掀起了一番波澜,百姓纷纷围观,情绪热烈。

    “朕不来,你们就不卖力是吧?”邵树德看到时也不由得笑骂了两句。

    他当然知道,与他过来巡视有关,但不是主要原因。

    真正核心的因素,还是打了两三年了,鸊鹈泉、可敦城、丰、胜府兵有关北甚至关中强劲的经济实力支撑,鞑靼人则一穷二白,有点撑不住了——中原王朝与草原的交锋,最大的优势其实就在这里。

    想及此处,他的心中也一片火热。如果扫荡完了黑城子一带的鞑靼人,那么北线草原的道路就要渐渐打通了,这里可以出动奇兵,也可以出动正兵,对高昌回鹘的压力极大。

    事实上,在邵树德的计划中,并没有主攻、羊攻的严格区分。可以都是主攻嘛,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临走之前,他下达了一道命令:飞熊军北上,配合蕃人轻骑,利用河西党项提供的内线消息,继续扫荡碛北草原。

第二十六章 好时代

    “小小贼子,可笑可笑!”一具尸体被粗长的马槊挑起,朱瑾啐了一口,就这本事,也敢与我打。

    耶律迭里特瞟了他一眼,有些佩服。

    这厮已经换了三匹马了。

    第一匹在反复冲杀中累得口吐白沫,换掉。

    第二匹中箭倒毙,朱瑾从地上起来后,手持一张步弓,且走且射,直到亲兵给他带来第三匹马。

    而这匹马,也在刚才的追击中折断了马腿——草原上经常有很多肉眼难辨的洞穴,可能是老鼠打的,是马儿断腿的重要原因。

    连换三匹马,甲胄上插着羽箭,还大呼酣战,朱瑾真的有四五十岁了吗?

    “嘿嘿。”朱瑾找了一匹贼人遗弃的马儿,翻身骑上,道:“若是在中原骑战厮杀,光落马这一下,就不一定抢得回来。”

    耶律迭里特抱拳表示佩服。

    他知道中原骑兵冲锋起来相对密集,战场上没那么大空隙,主要以面对面肉搏为主。如果不慎落马,确实很危险。

    但草原空间广阔,厮杀双方拉得很开,阵型很散,落马了问题真不大。就那软绵绵的骑弓,只要不是贴脸近射,还真不一定能拿朱瑾怎么样——他身上穿的可是御赐宝甲,这厮真的很得圣眷啊。

    “将人都收拢回来,别他妈光顾着追杀,随我冲。”朱瑾单手持着粗大的马槊,下令道。

    “遵命。”耶律迭里特立刻让人摇旗。

    战斗还未结束。

    前方不远处,下马的奉国军步卒也发起了冲锋。

    鞑靼人知道逃不掉了,只能拼命,于是鼓起余勇,所有能战的男丁都上了,依托着车帐,手持步弓、长枪、骨朵,做决死一战状。

    “杀!”兀鲁黑大吼一声,带着三百甲士冲了上去。

    或许是一代代生活在山林之中,自然选择的缘故女真人的身材不是很高,但矮壮敦实,身材往横向长,且骨节粗大,气力惊人,披上重甲之后,挥舞着铁锏、重剑、陌刀、长柯斧等沉重的兵器,一点不吃力,跑起来虎虎生风,气势惊人。

    “嗖!嗖!”箭矢破空而去,射在第一排兵士携带的大盾之上,强劲的力道几乎将他们逼退。

    “滚开!”兀鲁黑扒开挡在前面的盾手,不避箭矢,喘着粗气一路直冲。

    他的运气不错,在二十步内几乎没被射中。冲到一辆马车前,长柯斧重重劈下。

    敌人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脑袋就被砸瘪了。

    兀鲁黑没有停下,直接跳上了马车,长柯斧挥舞一圈,挡开了刺过来的木矛,然后纵身一跃,跳入敌人群之中,横劈竖斩,杀得鞑靼人鬼哭狼嚎,纷纷走避。

    “以前你们怎么打败女真的?”朱瑾突然问道。

    迭里特感受到了深重的侮辱。这是把契丹比作鞑靼啊!

    虽然都是游牧部落,打法也差不了太多,但鞑靼人算什么东西?被我们大契丹驱赶得西迁的货色。

    “将军,女真人就是一腔蛮勇罢了,对付这种人,可以像捕猎野猪一样,先慢慢消耗它的气力,不断给它放血,待其头晕眼花之时,再给予致命一击。”迭里特回道。

    “典型的草原滑头打法,从匈奴那会就这么干了吧?”朱瑾嗤笑一声,道:“但我要告诉你,不敢正面冲杀的都是孬种。女真人骑上马,正面对冲,一定把你们这些骑射手冲得稀烂。”

    迭里特不想与朱瑾争论,只含糊说道:“打法没有高下之分,终究还是靠人。人不行,什么打法都没用。”

    “这句话倒也没错。”朱瑾笑了笑,道:“人要是不行,还会给自己找借口,说人家那个打法是无敌的,破不了。我去他妈的无敌!人到齐了?跟我冲!”

    说罢,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千余骑汇集而来,紧随其后,大呼小叫。

    这群骑士有的是契丹人,有的是渤海人,有的是靺鞨人,有的是室韦人,甚至还有鞑靼、乌古人,相处还不到一年,语言都不相通,但在此刻,很默契地分作三股,绕到敌人侧后,骑弓连射。

    他们都是各部挑选出来的精锐,即便是在马上,准头也是不错的。而且沉着冷静,并没有胡乱齐射,而是看准了目标,才施施然放出一箭,务求精准。

    甚至于,还有猛将兄在马背上使用强劲的步弓,让人叹为观止。

    鞑靼人腹背受敌,很快顶不住了,向后溃去。

    兀鲁黑背上中了一箭,气得破口大骂。这绝壁是被自己人黑了!

    电光火石间,他只能猜测是在逛窑子时结下仇的某人。但这会也没工夫仔细想了,他捡起一杆铁骨朵,快步前冲,追着鞑靼溃兵的后背猛砸。

    其他步战士卒乱哄哄地冲了上去,有人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割起了人头。

    黑眼珠见不得白花花的银子,每个人头都能换赏赐。赏赐可以买吃的、用的,还可以嫖,用处大着哩!

    朱瑾冲了一圈就停下了。敌人已崩,没必要亲自上了,掉份。

    他驻马到远处,仔细观察起了各部的表现。

    毕竟是做过节度使的人,他的眼光是非常老辣的。

    在他看来,女真人并不是合格的骑兵。一部分女真人确实养马,也会骑马,但怎么说呢,人马结合的能力远远不如草原牧人。

    军使夏鲁奇是了解他们禀性的,给他们配发的马匹多是骑乘马、驮马,而不是战马。女真人主要还是下马步战,以步弓、长枪、钝器对敌人的骑兵发动冲锋。

    与之相反,契丹人则不是合格的步兵。遇到敌袭,下意识就要拉开安全距离,然后用弓箭射伱。

    蕃人与蕃人,也是不一样的。

    东北草原上先后兴起过以步战为主的高句丽、渤海,强盛时可以压制鲜卑、突厥、契丹的骑兵,但衰弱时则被对方压制乃至奴役。

    其实迭里特那句话没错,骑马射箭和下马步战,哪有强弱之分?东北这两大族群冤家争斗了得有上千年了吧?至今还是此起彼伏,一方兴起,一方衰落。

    如果大夏不进攻辽东,大概是骑射的契丹兴起,要掀翻曾压制过他们的渤海国。

    而契丹衰弱后,谁来掀翻他们的统治?擅长步战的女真人?

    女真人衰弱后,又是谁来掀翻他们的统治?擅长骑射的室韦人?

    真正合理的做法,其实还是均衡发展。

    筑城农耕的高句丽人在吞食了大片草原之后,也注重发展骑兵。

    契丹人在被国朝击败之前,也在吸收俘虏的渤海人当步兵。

    大家都不傻。奉国军如今的配置是合理的,各色兵种都有。

    远处奔来数骑。

    朱瑾拨马转身,望着他们,原来是信使。

    “朱将军,军使下令收拢人马,往鸊鹈泉撤退。”信使下马拜道。

    “军使那边可有斩获?”朱瑾问道。

    “破了两个小部落,逃散不少,只俘得五千余人、杂畜七万。”

    “五千多人都是老弱妇孺吧?”

    “是。”

    “抛妻弃子跑路,这帮人可真——”话说一半,朱瑾闭上了嘴巴,转而问道:“还有什么消息?”

    “有不少部落主动献上牛羊、骏马,愿意归顺。”信使回道。

    “那何不直接捅到黑城子去?当年陛下就奇袭过那里吧?”朱瑾问道。

    “八月下旬了,随时可能下大雪,军使不想冒险。”

    “也罢。”朱瑾一收马槊,道:“此番抢了不少,回去也能交代了。鸊鹈泉庄氏那帮人打得如何?”

    “没甚斩获,听闻接到圣命,平了弥峨城房当氏。”

    “房当氏?”朱瑾一愣。

    “河西党项的一个部落,违逆圣命,首鼠两端,自首领以下数百人,尽斩。军中传闻,弥峨城可能要给某个皇子了。”

    “哈!”朱瑾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人皆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今上倒好,把一个又一个儿子送到草原上。

    弥峨城那地方他知道,在灵州西北的沙碛之中,附近是一片绿洲,有土城及少量农田,但周围是大片的草原。且那草原质地还不怎么好,干旱缺水,远远不如阴山以南的大片草场——弥峨川的地望难以考证,最大可能是今吉兰泰盐池。

    前唐仆固怀恩叛,就把部将张韶的腿打断,然后扔到了弥峨城,将他饿死。

    安史之乱后,吐蕃人一度攻到过此处,但也没兴趣长期占领最终获得这片草场统治权的是沙碛(阿拉善牧区)里的河西党项。

    而今河西党项的房当氏似乎也完蛋了,部众要给皇子?朱瑾突然想笑,哪个皇子愿意去那里?吃沙子么?

    不过看辽东道七圣州的建制,这似乎又不是一个玩笑。

    弥峨州?

    邵圣是真的狠得下心把皇子“发配”到那里的人。好在弥峨城似乎离灵州、丰州不远,皇子去了那里,采买中原商品也不会太困难,日子苦是苦,不如中原花花世界,但也不至于苦海无边吧。

    “把人丁、财货、牛羊清点下,全都押回去。”朱瑾收回了思绪,下令道:“给军使、圣人报捷,就说明年可以捅到黑城子去。艹,草原上跑马真是痛快!”

    “遵命。”军士们喜气洋洋,一边清点财货,一边对那些哭哭啼啼的草原妇人指指点点,嬉笑不已。

    弱了就要挨打!鞑靼三十姓以前被契丹欺负,向西跑。结果到了西边,还是被人欺负。

    没人看得起他们。就他们这德性,即便契丹八部已经灰飞烟灭,将来还得被别的什么部落欺负——事实上他们已经西迁上百年了,那时候还没契丹什么事呢。

    夕阳渐渐落下,草原上亮起了篝火,烹羊宰牛的大夏武夫们欢声笑语,热烈讨论着回去后能拿多少钱帛赏赐。

    耶律迭里特则遥遥望着西边,对未来充满着畅想。

    父亲耶律辖底在去年病逝了,最后一点部众也被朝廷兼并。曾经有人鼓动他率部逃跑,但他拒绝了。

    能跑到哪去呢?阿保机如今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吹冷风呢,那日子好过吗?

    他在洛阳得赐一套宅子,又花钱在长安买了一套宅子,把家人亲族都接了过来。今后的日子,就是抓紧最后的机会,多建立功勋,为家族奠定根基。

    反正前唐之时,一堆姓阿史那的在中原做官、为将,姓耶律的就不行吗?

    同样一个人同样的本事,在中原衰弱时或许可以兴风作浪,甚至南下逐鹿。但如果中原强盛,没生在好时代,那就要认命。

    西征是最好的机会了。如果错过,那么就只有去南方寻找机会,想想那炎热的气候,迭里特就觉得受不了,会死在丛林里吧?

    营地里响起了女人的哭喊声。

    迭里特转头望去,哈哈一笑。纵马驰骋,杀死敌人,抢走他们的妻女,还能获得荣耀的战功,谁说这不是好时代?

第二十七章 杜、庄

    八月底、九月初,河西到处是一片黄云衰草的景象。

    戈壁草原之中,几只黄羊低头啃噬着干枯的野草,同时机警地观察着四方。稍有动静,它们便一跃而起,消失在滚滚烟尘之中。

    新密公主驸马庄敖吐出了嘴里的沙子,抬头看着矗立在草原之上的土城,抱怨个不停:“都这时节了,还给不知道哪位舅子修城盖房,真他妈的!”

    随从们像是聋了一样,什么都没听到。

    鸊鹈泉庄氏的日子好不好过,全看朝廷赏不赏饭。一声令下,直接贸易封锁,连酒都买不到,日子咋过?

    今年刚割下来的蜂蜜,正准备卖给相熟的商徒呢,要是禁了互市,我怎么办?是,以前都是自己吃的,但现在发现可以拿蜂蜜换更有用的东西,比如茶叶、酒、瓷器等等,一旦断了,那生活水平真是断崖式下跌。

    关西读书人现在特别喜欢用黄羊尾巴做的毛笔。每年秋狩,都能打到不少黄羊,正准备换钱呢,一旦断了,可就砸手里喽。

    中原的贵妇们,现在很喜欢沙狐毛皮做的各种衣物,这可是能卖大价钱的东西,你别乱来啊。

    还有,头人让大伙种了许多海甜菜榨糖,都等着大赚一笔呢,真的别瞎搞。

    最可怕的一招就是,朝廷把在洛阳做官的几位庄氏子弟放回来,那乐子可大了。

    草原与内地的联系千丝万缕,双方都适应了与对方互通有无的日子,一旦脱钩,大夏边地诸州的经济自然会萎靡不振,但草原诸部的生活更是会一落千丈。

    这个钩,脱不起!还是老老实实扛活吧,苦是苦了点,但无上可汗至少不会让你活不下去。

    城池很快到了,庄敖也明智地闭上了嘴巴,并转头看了一眼随从们,眼神中的意思很明白:我发发牢骚而已,你们可别嘴巴不把门,什么都往外说。

    “杜承旨。”

    “庄巡检。”

    弥峨城外,北衙枢密承旨杜洪、鸊鹈泉巡检使庄敖互相见礼。

    “最多再修一个月。”庄敖看了看破损的城廓,说道:“一个月后,大雪降下,天寒地冻,军无所依,马无所食,可归矣。”

    “一个月够了。”杜洪来弥峨城半个多月了,对各项建设进度了然于胸,说道:“再过旬日,灵州会送一批谷麦过来,足有六千斛,由一千军士押送,足够吃到明年了。”

    “敢问杜承旨,此一千兵会常驻弥峨城?”庄敖问道。

    “不是弥峨城了。中书已发出旨意,置弥峨州,领弥峨一县。以房当氏及其附庸部众一万八千人为百姓。南下投顺之鞑靼部众,甄别之后,还会发一批过来。”杜洪说道。

    “弥峨州刺史乃世袭土官?”庄敖追问道。

    这个事由不得他不上心。作为草原部落首领,邻居的状况一定要搞清楚,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而且,他知道即便是正州范围内,也有世袭土官,这在南方特别明显,比如黔中道各正州。更何况七圣州珠玉在前,往这个方面想再正常不过了。

    “对庄巡检却是好事。”杜洪笑道:“圣人欲册封弥峨郡王,世刺弥峨州。”

    “好事?莫非……”庄敖若有所悟,问道。

    “正是。”杜洪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便是新密公主同母异父的弟弟,十一皇子邵知古。”

    庄敖脸色一松,笑道:“确实是好事。”

    新密公主是张全义与储氏的女儿,十一皇子同样是储氏所出,生于唐天祐元年(900)十二月,今年十三岁。

    两家是亲戚,很多事情就好办了。

    “圣人也觉得很不错。”杜洪说道:“弥峨郡王暂时还不会之藩,弥峨州这边由理蕃院、北衙代管。若有动乱,河西、关北二道会即时出兵,庄巡检亦需帮忙照看着点。”

    “内弟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责无旁贷。”庄敖拍着胸脯说道。

    说罢,他又试探道:“不知弥峨郡王可已婚配?我家中还有两个妹妹……”

    杜洪咳嗽了一下,低声道:“庄巡检何不晓事?令妻乃弥峨郡王胞姐,本已关系匪浅,若还要结亲,即便圣人允准,朝廷那边也过不去啊,必定会遭御史弹劾,何必呢?”

    “也是。”庄敖哈哈一笑,道:“这样便很好了。”

    “其实,弥峨郡王的婚事已经说好了,便是故河南道转运使裴迪的孙女,出身闻喜裴氏,知书达理,家世不凡,庄巡检就不要凑热闹了。”杜洪又道。

    “原来如此。”庄敖心中了然,和七圣州的那些皇子们一样,都是与内地公卿大族联姻,便于搜罗理政的人才。

    二人说完,便一起进城。

    党项房当氏存在的痕迹几乎已完全被抹去,一口气杀了七百余人,全是房当氏及其附庸部落的中坚。剩下的部众里面几乎没什么酋豪,就等新王提拔了。

    城内破破烂烂的,到处是低矮的土坯房,甚至还有芦苇编织的茅草屋。

    庄敖看了暗哂,一阵大风就能给你刮没了,真是穷得掉渣。

    狭窄逼仄的街道上到处是羊粪味,怎么躲都躲不掉。

    战战兢兢的党项人身上全是羊骚味,怎么洗都洗不掉。

    虽然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了,但杜洪仍然无法适应。好在这座老城西侧,新城已经在夯土版筑,从今往后,弥峨郡王府、州衙就位于西城,县衙位于东城,希望十一皇子能待得下去吧——事实上,待得下去得待,待不下去也得待,没得选择。

    “西城内还会建个仓城。”躲过一滩牛粪后,杜洪说道:“圣人西征,各个点都要存满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圣驾会走弥峨州,不能吧?”庄敖有些难以置信。

    “圣驾自然不会走这边,但难保有部队途经此处。”杜洪说道:“大军自灵州北上,抄近路的话,弥峨州是必经之路。便是向西去黑水城,也会在此补给。”

    “黑水城?那么远?”庄敖惊讶道:“横穿河西沙碛,水源难寻,太难了。”

    黑水城是大夏的一个牧场,养了数万匹军马,外加几千峰骆驼。城址位于汉居延海南二十余里(今额济纳旗北部),常年有河西道州兵两千余人驻守,外加三千名番直的各县土团乡夫、部落蕃兵,防备草原。

    这是一个位于边境地带的牧场,同时也是一个军镇。常年遭受碛北草原部族南下骚扰,二十年来累计被掠走了数千匹军马,也就近年来打击得狠了,这种行为才少了许多。

    杜洪点了点头,道:“黑水城也修了仓城,甘、肃二州出人出力,至少要囤积五万斛军粮及大量军资。黑水城、弥峨城,一西一东,便是朝廷控扼河西党项诸部的两道铁闸,当然要互相联系了。不过你说得也没错,横穿河西沙碛比较麻烦,还不如走北线草原,至少水源容易寻找一些,但有备无患。圣人此番西巡,打击回鹘只是目的之一,调整西北治理体系,才是重中之重。”

    “明白了。”庄敖似乎抓住了一点头绪。

    多年以来,圣人一直在关东奋战,对西边的要求很低,维持现状即可,不要给他找麻烦,牵制他东征的精力,故多有纵容。

    如今东边群雄已被一扫而空,是时候腾出手来,借着西征的机会重新调整河西乃至更广阔的草原区域了。

    圣人的意图,就像他常说的“搂草打兔子”。

    河西党项房当氏,首鼠两端、桀骜不驯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借着这次机会,直接突袭抄了他们老家——这是真真正正的突袭,庄敖也是行动前才得到命令,然后带着一万骑兵冲了过来,打了房当氏一个措手不及。

    剿灭房当氏的行动,标志着朝廷的军事重心再度西移。至少圣人是闲了下来,开始把目光投注到这片被他忽视、姑息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风起于青萍之末,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弥峨州或许只是一个开始。在这后面,一定还有更大的雷霆风暴。河西的势力格局,要被重新塑造了。

    想到此处,即便已经与皇室联姻,成了所谓的皇亲国戚,庄敖也下意识打了一个冷颤。他不敢再提把妹妹嫁给十一皇子的事情了,庄氏得到的已经足够多,没必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一旦让圣人觉得庄氏过于贪婪的话,并不是什么好事。

    庄敖是有那么一点政治智慧的。他知道杜洪肯对他说这些话,一定是有原因的,或许就出于圣人授意。

    “好好修缮城池,不要让房当氏的族人逃走。做好这两件事,便是大功一件。”杜洪看了庄敖一眼,道:“今上是念旧情的。鸊鹈泉庄氏多年来忠勇为国,圣人也是知晓的,不然君也不会成为驸马。”

    庄敖连连点头,道:“受教了。”

    杜洪笑了笑,道:“君可听闻许敬宗、冯盎之事?”

    “听过。”庄敖迟疑道。

    他好像听懂了,但还不是很确定。

    “不要把眼光局限在草原上,多与中原联系联系。不然的话,一旦有事,谁会保你?谁替你在朝中说话?”杜洪说道。

    庄敖这下懂了,道:“我这就多准备一批金银财宝、牛羊马驼,作为两个妹妹的嫁妆。”

    杜洪哈哈大笑,飘然离去。

第二十八章 难念的经

    “鹿耳山、错甲山一带的部族在建极十年时便已归顺。”

    “达旦泊、野马泊、可汗泉附近的十余部族,在去年或被讨平,或遣使入贡,归顺朝廷。”

    “今岁又讨平绵泉、镜泊、公主城、眉间城一带的部族,通往回鹘衙帐的大门,已然敞开。”

    地斤泽之内,北衙枢密副使王瑶挑重点汇报着过去三年的成果。

    “鞑靼人怎么像地里长出来的一样,讨完一批,又冒出来一批。”邵树德皱着眉头,道:“朕依稀记得,当年曾经打到过回鹘衙帐,沿途并无那么多部族的。”

    “陛下,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王瑶陪着笑脸说道:“鞑靼西迁,昼夜不停。打掉一个部落,其部众四散,只会被其他部落吞并。而空出来的草场,如果长期无人问津,也会被人一一占去。”

    “确实是这个道理。”邵树德说道:“割完一批又一批,只要空出来草场,他们就像兔子一样繁殖起来。一旦人口增多养不活了,就要四处劫掠。”

    其实和中原一样,只不过草原环境恶劣,生产力低下,这种情况来得更快而已。不给他们减丁的话,短短三十年,就能给你冒出来几万马匪——月理朵十四岁就嫁给了阿保机,草原上结婚还早,三十年搞不好就是两代人了。

    “明年攻黑城子,尽量收拢牲畜,作为一道进军路线。”邵树德吩咐道。

    “臣遵旨。”王瑶回道。

    下达完命令后,邵树德翻身上马,检阅榆林、沃阳二宫集结至此的侍卫亲军万余人。

    他们是奉诏南下的,与地斤泽、库结沙、横山野利、没藏二部的丁壮一起进行秋狩。

    这是草原传统项目,既可增进感情,又能训练军队,打猎都是其次了。

    王瑶远远看了一番,随后便与各蕃汉官员们喝茶闲聊。

    他对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比较满意。

    枢密院的工作,其实没有多繁重。他是藩帅家庭出身,小时候习文练武,一样都没落下,对于各种文牍工作都很熟悉,应付起来并不吃力。而且在这个位置上,还能攒下不少交情,与各路大佬谈笑风生,总体还是不错的——禁军大将不是很愿意进枢密院,因为这会让他们失去带兵打仗的机会,进而没了立功封爵的机会,一般而言,只有那种养老的勋贵才会到南北衙枢密院任职,比如李唐宾。

    今天赵匡凝也来了,王瑶特地与他打了个招呼。

    两人一个是前荆南节度使,一个是河中节度使,过往经历相似,如今身份地位相当,关系其实很不错。

    “听闻前往高丽的使者回来了……”王瑶端着茶碗,目视前方,轻声说道。

    高丽就是摩震国旧名,一般情况下人们还是习惯称弓裔所立之国为高丽,毕竟那位“菩萨”改的国名有点离谱。

    “是。”赵匡凝亦低声说道:“李守信出使,听闻受到了礼遇,王建也从鹘岩城退兵了。尹瑄守御孤城数月,圣人下旨褒奖。”

    “弓裔迟早还要来。”王瑶说道:“他之所以退兵,只是摸不清楚朝廷的态度,心中畏惧罢了。待攻灭百济和新罗,丽兵还要北来。”

    赵匡凝同意他的看法。

    大夏置乐州后,将渗透进浿水北岸的高丽人尽数驱逐。又沿河修缮城寨,即当年本地豪族修建的所谓“长浿十三城”,固守的意图十分明显。

    高丽人一向是不要脸的,你退让了,他就喜欢得寸进尺,这次退兵,确实有可能是看到了攻打百济、新罗的好机会,暂且隐忍罢了。

    “鹘岩城事态平息,中书的诸位宰相们一定很失望吧?”王瑶又笑道。

    “未必。”赵匡凝哈哈一笑,道:“征高丽与征西域,都挺远的。万一圣人起了兴致,置西域于不顾,亲征高丽呢?那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从长安到平壤,怎么着也得几千里。

    而从长安到伊州,四千余里;到高昌回鹘的老巢西州,五千余里。这个距离,与征高丽大同小异,差不了多少——从长安到唐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龟兹,七千里,到碎叶,九千里(高宗末、武后初,碎叶镇一度取代焉耆为安西四镇之一)。

    “说得也是。”王瑶道:“这帮毛锥子啊,就是想得太多。今上这种人,又怎么可能被他们所影响?”

    不料赵匡凝却叹了口气,道:“毛锥子们倒也不全然有错。前唐太宗李世民在贞观十八年亲征高句丽,而贞观又有几年?”

    王瑶一愣。贞观总共只有二十三年!

    “不至于吧?”王瑶说道。

    “噤声。”赵匡凝不愿再谈这个危险的话题了。

    他们现在是枢密院的文职武官,手头没有半分实力。一旦有变,那是叫天天不应,叫你地不灵,如之奈何。

    “也是啊。”王瑶尴尬地笑了笑,转移了话题,道:“南边的郑仁旻,似乎有动作啊,会不会拖累西征?他又怎么敢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赵匡凝喝了口茶,道:“南诏穷兵黩武,又连遭失败,名臣重将被前唐杀戮一空,朝堂之上心向蒙氏的人大为减少。新君继位之后,难免大权旁落。但即便如此,郑买嗣也得国不正,五华楼下杀蒙氏王族八百余口,连襁褓小儿亦不放过,为何如此凶残?”

    “他怕,他没有把握。”王瑶说道。

    “对,就是这个道理。”赵匡凝道:“郑买嗣害怕蒙氏后人复国,于是痛下杀手。但如此酷烈的手段,同样会激得国中不满,以至群情汹汹。郑仁旻继位之后,没有乃父的声望,局势只会更加不堪。你若是他,会怎么做?”

    “只能搏一把了。”王瑶说道:“如果外战大胜,尤其是击败中原宿敌,必可威望大增,局势趋于稳定。”

    “这就是我说的郑仁旻的难处了。”赵匡凝点了点头,道:“天子这个位置,可不好坐啊。有时候就是个火坑,任你在下面时如何权倾朝野,风光无限,可一旦坐上去,立刻成为众矢之的,没点能耐的,只会焦头烂额。”

    王瑶默默点头。天子如此,当年的节度使又何尝不是这般?当官为了什么?富贵啊!可若当了节度使,却要散尽家财,乃至贷款发赏,还落个朝不保夕,这个官做得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当个臣子,谁当皇帝不都得用他们?说不定还能落点好处,家势愈发尊贵。

    “大长和国若起兵,圣人一定会有雷霆之怒。南方各路兵马,怕不是要蜂拥南下,郑仁旻实是找死,看不清局势。”王瑶摇了摇头,叹道。

    “他整日里与大臣们斗来斗去,本就心力交瘁,哪还有心思管别的?”赵匡凝嗤笑一声,道:“再者,南诏或了解一点黔中、岭西的情况,对其余各道,多半就不甚了解了。他有误判,其实也很寻常。再者,南诏之时,与前唐打来打去,胆子大得很哪。”

    “这可真是找死了。”王瑶也笑了,说道:“禁军诸将听到,一定十分欣喜。”

    “可能不止他们欣喜。”赵匡凝亦笑道。

    ******

    秋狩一连持续了五天。

    地斤泽草原之上,杀声连天,万马奔腾。

    邵树德策马踏过一条小河,溅起无数水花。

    说实在的,他还是喜欢在空旷的原野之上,指挥数万乃至数十万大军,看到无数勇士在他号令下冲杀的场景。

    直让人心胸开阔,豪情万丈!

    但秋狩终究结束了。发下一批赏赐后,他遗憾地看了看广阔无垠的草原,下令班师回朝。

    回程不再绕路了。

    从地斤泽南下,于九月十五抵达夏州。然后经乌延城、木瓜岭、宁朔县、屏风谷、芦子关、塞门镇等地进入延州。

    沿途走得很慢,偶尔会停留个几日,调研横山党项的情况。

    改土归流的工作其实一直在进行着。手段比较柔和,总是寻找各种契机,润物无声般地吃下一块又一块土地和人口。乡、里、村缓慢但坚定地设立着,掌握在州县手里的人口越来越多,直接听命于野利氏、没藏氏的人口越来越少。

    野利、没藏二部也不是傻子,当然能意识到朝廷的动作。但他们也没有反抗,或许是不敢,或许是没必要。

    这是一场君臣间无声的较量。较量的结果很明显,而邵树德也慢慢看清楚了野利、没藏二氏的真实想法——他们已经放弃了,愿意以部民换取自己一家一姓的富贵。

    横山百姓的农业水平也有了长足的进步。曾几何时,亩收只有四五斗,与南方的蛮獠差不多了,实在不像话。经过多年的改进,如今已能做到八斗以上的亩收,部分良田可以一斛以上。

    如此巨大的进展,都是在理蕃院及州县官吏的帮助下达到的。横山党项的老百姓们也知道谁能给他们带来好处,改土归流的工作就愈发顺利了。

    九月底,邵树德抵达了宜君县,宿于县北玉华寺。此时,他得到消息:大长和国主郑仁旻遣使入朝,求娶大夏公主,两国永为盟好。

    “郑仁旻这厮,当真毫无廉耻。”邵树德将鸿胪寺转呈的国书扔在地上,冷笑道:“朕丢不起这人,让使者滚蛋。另,召李唐宾、朱叔宗来议事。”

第二十九章 你不要作死

    朱叔宗、李唐宾二人抵达玉华寺东厢禅房之时,大概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对这事,朱叔宗心情很复杂,既喜且忧。

    其实他对西征不是很热衷。

    做官做到他这种份上,还有什么可追求的呢?已经到顶了啊!女婿又是太子呼声最高的人选,现在该关心的是怎么安稳过渡到新君继位,而不是在现阶段寻求更多的功劳,那只会让朱家变得更为扎眼,更被人嫉恨。

    如果仅仅就这也就罢了,还可以应付。但如果西征来个大败,再出点什么不忍言之事,国中可就要乱套了,朱氏与邵氏绑定得这么深,基本没可能摘出去,届时出现什么事都不奇怪。

    他讨厌风险,非常讨厌。

    李唐宾对此则持无所谓的态度。他现在就是个干饭人,天天在跟在圣人身边吃饭喝酒、饮茶扯澹,早就昏昏欲睡了,什么精神都打不起来。如果能多点乐子的话,他是不介意的,无论乐子出在哪个方向。

    “陛下,南边那么多兵马,人吃马嚼的,我看着都烦心。让他们去打好了,打赢了抢点东西回来,打不赢回家种地。”李唐宾大大咧咧地说道。

    “陛下,南诏素无信义可言。”朱叔宗说道。

    大长和国继承了南诏大部分疆土和遗产,大夏很多人还是习惯称呼他们为南诏。

    “无信义”这个词说得很到位了,邵树德也表示认可。

    南诏这个国家,本身是唐与吐蕃争斗的产物。但建立之后,并不感恩,时而对唐称臣,时而对吐蕃称臣。玄宗朝征南诏,还招致惨败,损兵折将。

    安史之乱后,南诏变本加厉,与吐蕃联合出兵,屡次袭扰剑南。

    唐德宗大历年间,吐蕃、南诏联兵十万余进攻剑南,长安遣神策军四千、幽州藩镇兵五千南下救援,收复维、茂二州,并在大渡河之战击败联军,斩首千余级。吐蕃人因不适应剑南气候,疫死者众,遂退兵。

    吐蕃崩溃后,方有所收敛,再度对唐称臣。

    到了宣宗末、懿宗初,因成都方面减少南诏子弟入学名额,以及削减南诏入贡使团随行人员数量,南诏大怒,将唐告哀使(宣宗刚刚驾崩)置于外馆,礼遇甚薄。使者回长安后,懿宗亦怒,以南诏国主薨逝,并未遣使者入长安告哀,且新君(蒙世隆)名犯讳为由,拒绝册封世隆为“云南王”。

    蒙世隆也不含湖,直接自立称帝,国号“大礼”,改元“建极”,并扇动黔中蛮獠叛乱,一路北上,攻破播州。于是,双方长达十余年的战争爆发,直到南诏国中男丁零落,名臣重将凋零,方才终止,再度称臣。

    但到了僖宗年间,南诏使者又来了,要求不再称臣,只愿为“弟国”,唐为“兄国”,自然遭到驳斥。

    等到黄巢攻破长安,唐廷失势,南诏就更是嚣张了,屡屡袭扰剑南、黔中,当地部落亦多投向南诏。不过南诏很快也发生了政变,边境一时间倒平静了下来。

    朱叔宗将此娓娓道来,最后用一句话作了总结“得志便猖狂,宜讨之”。

    “是该打。”李唐宾对这些不是很了解,听完也补充了一句。

    邵树德不置可否,问道:“南诏离播州甚远,为何大军能直插城下?”

    从地图上来看,播州其实在黔中道中部,南边、西边还有许多部落,南诏居然能通过这片形势复杂的地区,其中大有问题。

    “陛下,昆明部落时而降唐,时而降南诏,并不可靠。”朱叔宗说道:“臣细思之,他们可能更倾向于南诏,毕竟都是乌蛮部落。”

    “昆明部落遣使入朝没有?”邵树德有些记不清了,因为黔中南部有几十个羁縻州、大大小小几百个部落,他真记不得昆明部落的人有没有来。

    “来了,又没全来。”朱叔宗答道:“陛下,若南诏北侵,昆明诸部必助纣为虐。”

    邵树德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桌上的一幅地图。

    魏王邵勉仁担任牂州刺史数年,镇压了不少当地的部落,并迁移大量河北军民定居各县。真算起来,牂州其实比西北面的播州更像正州,因为中原移民更多,蛮獠也更加顺服。

    昆明部落在牂州、播州西南,其实是一股巨大的墙头草。一旦爆发战事,很可能第一时间倒戈。

    “令朱延寿率龙虎军挺进牂、播二州。”

    “令宁远军南下邕州。”

    “令清海军南下交州。”

    “广捷军西调黔州。”

    “胜捷军左右厢留驻蜀中,金枪军留驻长沙,以为后援。”

    邵树德看着地图,便下达完了命令。

    朱叔宗、李唐宾二人连声应是。

    邵树德却满脸不开心之色,道:“郑仁旻不来便罢,若敢来,朕扒了他的皮。”

    说完后,又从地上捡起南诏使者呈递上来的国书,冷笑道:“唐玄宗舍得册封云南王,朕却不愿。”

    “陛下圣明。”朱、李二人齐声说道。

    邵树德瞪了他俩一眼,又问道:“唐僖宗幸蜀之时,南诏求娶公主,此事后来怎么样了?”

    李唐宾假意皱眉苦思,其实啥也不知道。

    朱叔宗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其时蒙世隆已薨,新君蒙隆舜继位。乾符六年,高骈以河东纷乱不休、黄巢流窜四方,国事艰难为由,上表请与南诏和亲,以消干戈。朝廷不许。南诏复遣使求亲,朝议纷争不休,又搁置了下来。”

    邵树德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那会他刚从河东回绥州,挖空心思搞事,扩大地盘,倒没注意朝廷发生了这么多事。

    “岭南西道节度使辛谠派幕僚徐云虔至南诏,南诏骠信(国主)隆舜厚遇之,并问其《春秋》大义。徐云虔回来后,但言隆舜贪图享受、奢靡无度,与女乐作伴,通宵达旦,非为良主。”

    邵树德又点了点头,这其实是一次暗中的相亲,表明唐廷已经有点倾向同意和亲了,只不过蒙隆舜这个人看起来不太像样。

    “僖宗本欲将皇妹安化长公主嫁过去,得云虔奏闻,遂以宗室女代之。中和元年,僖宗幸蜀,南诏送上大批聘礼,朝廷但推托。如此数年,直到僖宗返归长安,事情一直没落实。”

    “光启元年(885),南诏派重臣前来长安催促。高骈上奏,言南诏使者为国中颇有名望之贤臣,可杀之。朝议许之,杀南诏迎亲使臣。南诏于是国势衰弱,国君大权旁落,渐渐沦为傀儡。十九年前,权臣郑买嗣杀隆舜,立傀儡新君。又五年,郑买嗣篡位,南诏灭亡。”

    邵树德听了大笑不已,道:“高骈这人可真有意思。”

    自己先率军收复安南,大破南诏,前后得歼灭了十几万南诏军队,威名赫赫。但在李国昌父子叛乱、黄巢流窜南方的时候,又力劝与南诏和亲,消弭战争威胁。

    等到黄巢被灭,南诏派了重量级使臣来长安迎亲,又让朝廷杀了南诏使臣,因为这几个人对南诏太重要了,堪称国之柱石,正好杀了。

    老实说,有点不讲武德,但确实很有效。南诏朝廷的平衡被打破了,给了太监和权臣架空皇帝的机会。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唐廷对南诏内部的情况真的非常了解,知道怎么做费效比最高。

    “朕是不可能把女儿嫁过去的。先不谈郑仁旻此人如何,单就其国中局势而言,朕也不可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郑仁旻若不服,朕就与他打,又如何?”

    说到这里,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道:“河陇诸仓,最早囤积的粮食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了,朕早已为西征做好了准备,结果来这么一出,岂有此理!”

    朱叔宗、李唐宾二人也不知说什么好。郑仁旻这厮,可真是没眼色啊。如果圣人真下定决心暂缓西征,在南方开战的话,以南诏国中的形势来看,无论胜败如何,只要战事绵延下去,郑仁旻都吃不消。

    有时候拼的,其实是消耗啊。

    前唐懿宗朝的那场战事,持续十余年,南诏连种田的男丁都有些不足了,如今才过去三十余年,真的完全恢复了吗?

    “就这样吧。南诏使者朕不杀,放他回去,事情讲清楚了,勿谓言之不预。”邵树德一拍桉几,说道。

    他的目光仍然盯在西域上面,显然这才是头等大事。

    李唐宾、朱叔宗二人很快告退了,邵树德坐了下来,翻看桉卷。

    刘氏端来了一碗参茶。

    邵树德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自己的生活习惯已经被悄悄改变了,偏偏这小姑娘做事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懒得管她了。邵树德一页页查看档籍资料。

    粮食已经储备得差不多了,各色军资也满了八成以上,战马、役畜齐备,甚至还在多个地点准备了二十多万头牛羊作为行走的军粮补给。万事俱备,岂容轻易更改?

    十月上旬,他率部返回了长安,结束了持续四个月之久的北巡。

    而这个时候,天下各州士子也云集西京,准备明年春的科考。

    三年才有一次科举,重要性不言而喻,没人敢轻忽。

第三十章 忧虑

    十一月的长安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永康公主邵宪出降禁军大将、天雄军军使没藏都保之子、西都军器监丞臧璩。

    永康公主生于大顺五年(894)十月,今年十九岁,生母为脩仪裴贞一。

    没藏都保从一个附庸部落冒姓没藏的大头兵起家,屡立战功,整个人生经历可谓励志。他崛起后,没藏氏有点分裂了,很多人投向了他,虽然与没藏结明还无法分庭抗礼,但已经自成一股势力,号召力不可小视。

    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出来,没藏都保其实比没藏结明更得圣眷,圣人一直在大力栽培他,比如将攻灭契丹八部的战争交由他指挥,令其立下灭国之功。

    其间原因,不问可知。

    十一月初七,长安朱雀街西的都亭驿之内,迎来送往的官员络绎不绝。

    大长和国布燮(清平官、宰相)段义宗一行人收拾行李,离开了驿站,准备归国。

    夏人没要他们的礼物,让其带走。段义宗无奈,只能让人到长安西市发卖掉——主要是棉布。

    “南诏所织尤精好。白色者,朝霞也。国王服白氎,王妻服朝霞。”

    氎(dié)指细毛布或细棉布。白氎吉贝就是白色细棉布的意思,吉贝是唐人对棉花的称呼。

    能称为氎的,一般来说都达到了很高的纺织工艺水平,西域、南诏的纺织水平,还是非常高的。段义宗带来的这批商品,卖了个很不错的价钱。

    时已入冬,出得门后,寒风劲吹,段义宗光秃秃的脑袋有些冷。于是他让随从取来一顶僧帽戴上,聊却寒意。

    和尚当然是不能当宰相的,段义宗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僧人,事实上他是在进入夏境之前临时剃度的,原因就是不愿朝拜中原皇帝。

    无奈的是,入长安三月有余,都没能见到大夏圣人,只能怏怏而返了。

    “二度入中原,皆一无所获,奈何。”大街之上,段义宗叹息一声。

    是的,这已经是他第二度出使中原了。上次是到成都,为国君郑买嗣之子郑仁旻求娶李茂贞之女为妻,无果而返。

    这次他们胃口更大,直接求娶大夏公主,自然又碰了一鼻子灰。

    老实说,段义宗觉得很丢人,不想干这差事。

    堂堂一国之主,好像找不到新妇一样,四处求娶,像什么话?最离谱的是,还把宰相派出来为国主求婚,作为通晓古今、熟习文章义理的儒者,段义宗还被迫削发为僧,更是丢脸丢到家了。

    历史上郑仁旻攻前蜀,为王建所败,被杀数万兵。为挽救局势,段义宗作为求婚使者前往成都,求娶前蜀公主为妻,被留在蜀中。居数年,告辞离去时,前蜀后主虑其了解蜀中内情,为大长和国提供情报,鸩杀之。

    当然,郑仁旻的求婚之旅并未结束。

    段义宗被杀后,他又派弟弟郑昭淳前往南汉,求娶公主。

    昭淳好学有文辞,游宴赋诗,南汉群臣居然都写不过他(这都啥水平……),于是求婚成功,刘隐之女、增城公主出嫁云南。

    终于娶到了一个公主,心满意足了!

    “布燮,怕是用不着再干这事了。”大长和国东川节度使杨干贞笑了笑,道:“邵树德扫平群雄,这个天下,除了邵家,哪来的公主?当年去找李茂贞,陛下就很犹豫,身份不够格。现在好了,夏人拒绝了,陛下也该死心了吧?”

    段义宗苦笑。

    陛下就这个毛病,皇后一定要选有身份的女子,最好是外国公主。段义宗就很无语,不过也能理解,稳固大局嘛。

    “罢了,回国去吧。”段义宗说道:“比起四处乱跑,我更愿回国理政。”

    “锦浪江、高河水利设施年久失修,得过去亲眼看一看。各自关乎数万顷地的灌溉,可不敢马虎。”

    “丽水金矿逃亡者日众,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也得去看看。”

    “骠人遭蒲甘人劫掠,至鄯阐府乞援,也不知道怎样了。”

    “国中各族……”

    段义宗絮絮叨叨的,句句不离军国大事。

    杨干贞听得直打哈欠,他只会打打杀杀,对这些内政不是很感兴趣。

    什么骠人?有那工夫,不如北向劫掠中原。

    骠人是居住在缅甸伊洛瓦底江中游的一个族群,曾经有一个国家。唐德宗时,骠国遣使入朝献舞,德宗封其王子为太常卿。

    但在三十年后,南诏扩张至缅甸境内,攻破骠国都城,掠其王族、官员、僧侣三千余人归国,置于拓东城(今昆明)。

    骠国经此打击,分裂为多个骠人小政权,一蹶不振。缅人趁势兴起,数百年后彻底吞并骠人的地盘,成为伊洛瓦底江中游的统治者。

    就目前而言,诸骠人小政权都是被大长和国控制的附庸,有的地盘甚至直接由大长和国管理。

    杨干贞对交通不便的南方是真的不感兴趣。骠人、蒲甘人、婆罗门人,有兴趣了就去劫掠几下,没兴趣还不如在家练兵,找机会北上中原。

    段义宗说了一大通后,见杨干贞只顾东张西望,顿时有些生气。正待责问时,却见杨干贞摆了摆手。

    段义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那是一处酒肆,几个从外地赶来长安的士子好像喝多了,大着嗓门高谈阔论。

    “臧家也成了皇亲国戚,这事很有说道。”

    “什么说道?愿闻其详。”

    “臧都保很可能成为西征统帅,主持大局。”

    “真要西征了?”

    “那还有假?这么大的动静,瞎子才看不到吧?早两年就开始准备了。圣人多半不会亲征,而是选一大将领兵,这个人很可能是臧都保。”

    “臧都保还在辽东吧?”

    “在哪我不知道,反正他是西征统帅,我说的。如果没说对,我就去向郑屠户提亲。”

    “哈哈!”

    “郑娘子一屁股坐死你!”

    郑屠户的女儿长得五大三粗,对付一两个精壮汉子不成问题,更别说他们这些读书人了。

    杨干贞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与段义宗对视一眼。

    段义宗扯着他离开了,走出一段后,方才低声道:“杨帅,以你观之,夏人西征的可能性大不大?”

    “很多人都这么说,应该假不了吧。”杨干贞说道:“真说起来,这其实是个机会呢。”

    段义宗欲言又止,忧心忡忡。

    杨干贞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他外表粗豪,嗜杀人,武人气息非常浓,但也有点小狡猾。

    郑买嗣篡权上位,杨氏就不行吗?事实上他一直在等机会呢。

    不过即便打倒了郑氏,他也不会轻举妄动。因为郑氏宗族数百人,很多子弟在各处为官,势力并不小。最好的办法,还是推一个家族到前台,让他们来当恶人,先剪除郑氏残余势力。待这项工作完成后,他再灭掉这个家族,届时或登基称帝,或在下面做个权臣,进退自如,岂不美哉?

    国中持此看法的大族并不少,比如西洱河大姓高氏就就是这个想法,傻子才跳到前台当皇帝呢——当然,比起高氏,杨干贞对帝位还是有那么点兴趣的,届时看情况再说了。

    “唉。我一直劝陛下向南扩张,彻底吞并骠人诸国,随后灭掉蒲甘、真腊。”段义宗说道:“中原大国,岂能轻犯?要吃大亏的。”

    “布燮这就不对了。”杨干贞说道:“骠人有什么?穷得掉渣。还蠢笨如猪,欺负他们有什么好处?北上中原就不同了,如果能掠一些士人、工匠回去,于国有大益。这么说吧,十个骠人也比不上一个中原人。”

    “哼,利令智昏。”段义宗冷笑道:“若北上出兵,杨帅可愿为先锋?”

    杨干贞避而不答,哈哈一笑,糊弄了过去。

    段义宗的脸色愈发冷峻。

    他当然知道,中原对南诏、大长和国的吸引力有多大。就说他自己,极好诗文,来中原后,也留下了几篇诗作。

    皇弟郑昭淳,更是一枚读书种子,诗词歌赋、文章典籍样样精通。

    便是前朝皇族蒙氏,也多习诗文。蒙隆舜就曾用《春秋》里的话在徐云虔面前卖弄,虽然结果并不好。

    南诏、大长和的这种情况,让他想起了前唐东北的一个国家:渤海。

    听闻渤海国每年都有人到长安学习,不断有人考中宾贡进士。南诏在这方面有些差,贵族子弟多在成都学习,甚少有人考宾贡进士,文气比起渤海国要差不少。

    夸张点说,大唐曾是周边各国精神、文化上的母国。各国上层皆以至前唐学习、考试、做官为最高追求,并以获得当地人的肯定为荣——段义宗有五首诗被收录进《全唐诗》,被高骈建议杀死的南诏迎亲使臣杨奇鲲等辈也有《途中诗》,各有词藻。

    从感情上来讲,段义宗不愿进攻中原。

    从理智上来讲,他也不愿进攻中原。

    奈何夏主要征西域了,国中很多人应该以为得计了吧?考虑到朝中微妙的局势,段义宗更觉得战争或许无法避免了。

    这个认知让他很沮丧。一旦北伐失败,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蒙氏已经退场,但国中还有高氏、杨氏甚至他们段氏,这些大族会怎么做?

    郑氏的国祚,不会没有几年了吧?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

    段义宗迈着沉重的步伐,怀着深重的忧虑,踏上了归途。

第三十一章 说清楚

    一眨眼年关将近,邵树德的情绪有些焦躁了起来。

    他感觉这一年什么事情都没做。

    当然这是他的错觉。

    从东向西数,纪州靺鞨人的叛乱被平定,鹘岩城争端通过外交途径得以解决,辽东整体处于微妙的平衡状态。

    都说王朝初期统计户口比较简单,经常搞。但辽东道弄起来阻力颇大,若非渤海世家大族被分化拉拢了一批,估计还要更加困难。

    截止去年的数据,辽东道除七圣州之外,尚有12州、66县,计有17万2500余户、838000余口。这个数据应该还有一定的潜力可挖,因为这是编户了不少靺鞨部落后的人口数据,真实数字显然不止这么多。

    但即便如此,也非常可观了。邵树德就想知道,在他死去之前,辽东十二州的编户人口一定会突破百万,后世到底哪个子孙敢轻易舍弃?逼脸都不要了吗?

    因为府兵安置的工作稳步推行,之前清塞军最后一批人也安置到了穆州(暂缺部曲),枢密院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府兵整编。

    这次劝说的对象是保宁军。该部尚有一万一千人左右,长期征战之中损失颇大。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也疲了,于是大体同意被整编为府兵。

    经过协商,总计九千人被分散安置到龙泉府(六千)、鄚州(两千)、蒙州(一千),剩下的两千人除部分愿意解甲归田外,其余分散到辽东道各州充当州兵——事实上他们也可以去湖南、黔中、五管、福建等地当州兵,但绝大部分人宁愿去寒冷干燥的辽东,也不愿意去炎热潮湿的南方。

    保宁军,就这样消失了。

    军使李存贤前往淮海道,接替刚刚亡故的何絪的班,担任州军都指挥使。

    副使李嗣肱调任蒙州刺史,兼州军指挥使,取代渤海旧官。

    都虞候李承约在打猎时坠马而死。

    都游奕使袁建丰担任理州刺史,兼州军指挥使,同样是取代渤海旧官。

    至此,河东投降时,义兄留下的兵马被整编为万胜黄头、大同、天成、保宁、清塞、岢岚六军,而今皆不见矣。晋军不多的余烬,多集中在广捷军内,这支两万三千人的部队里有三分之二的官兵是晋军出身。

    最后的晋系兵马了,能保持多久,也是个问题。

    辽东道全部十九州,在建极十二年底的今天,除了编户齐民产生的叛乱外,大体稳定了下来,下一步就是长期的开发与同化了。

    辽东道以西,燕山一带的镇兵屯驻各堡戍,控扼交通要道,户部也派人在此设卡收税,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燕山以北,奚王去诸已经病逝,长子苏支继承大位。三泉、御夷镇、仙游宫、永安宫一字排开,是燕山北麓及大鲜卑山西侧的外围屏障。

    他们存在,敌人就很难向东进入七圣州,以及向南进入幽州,这对河北、辽东长久保持安宁状态至关重要——说白了,他们就是战略缓冲区。

    西北方向的进展也非常顺利。

    诸军轮番北上,打得鞑靼人或降或走,通往黑城子的大门已经完全敞开。

    到了建极十三年,肯定会发起更大规模的进攻,彻底拿下黑城子,甚至向西推进一段距离,往碛西方向进兵。

    这次还是以禁军马兵为主,刚刚在丰州统一思想的蕃兵为辅,尽量不动用丰、胜二州的府兵。

    府兵不是自耕农民,也不是卫所兵。他们的一次性安置成本很高,但维持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且维持战斗力不坠的时间很长,是一种非常良好的边疆低成本解决方案。

    前提是你不要过多透支他们的本源。只要不破产,且土地没被大量分割,他们的战斗力就有保障。几年远征一次,其实还可以忍受,在家门口作战,那更加可以接受了,长期远征,你就会得到一支士气不振、破产逃亡的府兵——前唐已经给我们打了样。

    目光投向南方。

    最后一个割据势力也被扫平了。置道设州,官员大举南下,而今已经半年,局势渐渐稳定了下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南方其实没什么可以多说的。当地军民造反的意愿不强,这从前唐安史之乱后就能看得出来——南方多观察使区,北方多节度使区。

    唯一的战争威胁就是大长和国了。

    邵树德其实给过他们机会,且至今仍在等待他们做出正确的选择。但这事吧,好像他自己都不太信了。不然的话,大军就不会慢慢往西南方向转移了。

    至于河南、河北、河东,虽然为征讨淮南的战争花费了一定的人力、物力,未来江宁府的建设也需要他们出一份力,但整体依然处于休养生息的节奏中。

    河北偶有小乱,也是因为部分百姓不愿向外迁移引起的,且很快被平定。

    河南人口密集的汴、宋、曹等州,向外移民的动作一直没断过,且几乎没起什么乱子。

    河北、河南的鲜明对比,其实也间接反应了两地的民气。

    再有二三十年的话,差不多就会慢慢趋同了。

    所以,仔细想想,建极十二年虽然看似很平淡,但这个国家的内里在慢慢发生着深刻而坚定的变化。

    从建极元年开始,每一年都是有意义的。

    每成功渡过一年,都在给这个新生政权的基石添砖加瓦,直到它再也无法动摇。

    世界,其实一直是这么运转的,没什么特别之处,不需要你爆发什么英雄之气,更无须你搞什么荡气回肠,贵在——

    持之以恒,持之以恒,还是持之以恒!

    ******

    邵树德躺在软塌之上,睁大眼睛。

    宫人将一幅幅画送到他面前举起来,让他可以从容欣赏。

    “不知不觉间,唔……”邵树德咽下一粒葡萄干,继续说道:“朕居然做了那么多事。这些画好啊,彰显着朕的无上伟业。纵千载之后,也会有人记得朕这么一号人物。找人多临摹一些,朕要分发给臣子。三都国子监、四都留守府,也要悬挂一些组图。”

    “是。”宫官苏氏让人记下。

    邵树德继续看着组画。

    高氏红着眼睛在一旁煮茶。她昨天收到了丈夫大諲撰的休书,哭了好久。

    邵树德趴在她背上,物理安慰着。

    当休书被泪水浸泡完毕后,高氏哭哭啼啼地说她没人要了,邵树德回应的是一泄如注。

    这是近期质量最高的一次放松,足够他回味好久了。

    “第二件事……”看完组画后,邵树德继续瘫痪在软塌上,道:“着礼部准备册文,册封秦王承节为皇太子。”

    “是。”苏氏平静地应下。

    建国已逾十年,大夏终于有太子了,真的不容易。苏氏想起太子妃生下的是一个女儿,微微有些缺憾,但圣人还是册封了,态度非常明显。

    能生女儿,自然也能生儿子。虽然太子看起来子嗣艰难,但他才二十多岁,还有机会。

    当然,换正常时候,圣人未必会这么痛快地册封,怎么也得等太子有了儿子后才会考虑。但看如今的情况,圣人显然不愿意多等了,他似乎有很多事要做,极大可能会离京。

    苏氏在宫里听到个传闻,皇后不愿意继续监国了,显然这是在给圣人施加压力——皇后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她非常在乎儿子们。

    “从马直军士整编为东宫左右卫军。”邵树德继续吩咐道。

    北宋以前,东宫自成一个小朝廷,体系完备,各级官员都有,甚至就连直属于东宫的军队都有——历朝历代规模不一,但都有。

    北宋开始,东宫的军事力量被剥夺,太子威望、权势大减。明清两朝,太子更是成为皇帝可以随意揉捏的可怜虫,伴随而来的则是大臣地位的直线下降,官场用语“大人”这种矮化人格的称呼大行其道,以及皇帝越过宰相,直领六部,中央集权的无限加强。

    唐末还没发展到这一地步。

    太子邵承节之前有一支亲军从马直,有数千人。后来大部分分散进了胜捷军,以便掌控这支部队。从马直只保留了两三百人作为骨干,这几年又慢慢扩充,恢复到了三千员额——人员主要来自降兵精锐、蕃部精壮、各新兵院训练中的佼佼者。

    邵树德对此持默许态度。

    此番册封太子,本想学北宋剥夺掉邵承节的兵权,想了想后,只能长叹一声:这事做不得,如果他还想让皇位顺利继承的话。

    当然,这三千人他也没放在眼里。

    虽说徐温、张颢两百人能做大事,但那是因为淮南军队不作为,就连杨府番直军士都是他们的人。

    大夏显然不是这种情况,他现在还稳得住,太子的威望没法和他比。

    再者,太子左右卫军三千人真的都是太子自己人吗?从马直最初可是在夏、梁争霸时期于河南建立的,他们严格来说都是邵树德的人,太子的一举一动,逃不过他的眼睛。二郎如果聪明的话,就该在从马直外重新建立一支私人武装,但这又是邵树德所不允许的。

    既要千方百计扶持太子,提升他的威望,让他掌握更多的权力和军队,以便能在当前这种社会风气下顺利继位,同时又要防着他。其间的平衡,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把握住的。

    邵树德有时候都很羡慕明清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但他又没法完成这种体制改革,因为文武朝官、地方将吏乃至豪强大族的价值观,都不支持你这么做。

    帝王的伟力在于集众,当所有人都反对某件事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去挑战。

    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价值观和风气。在汉魏、南北朝的时候,像隋唐这种程度的集权都是不被世人所认可的,当时哪个皇帝敢这么做,世家大族不介意换个代言人——事实上,那几百年换皇帝还真不是很难,因为皇帝需要世家大族的支持。

    只有经历了长达数百年的不断消磨,隋唐天子才能进一步收拢权力,但要想转变成明清的体制,条件还不成熟。

    必须要让社会更加原子化,让有能力制约皇权的集体彻底消失,以小门小户的贫寒读书人取而代之,才能让天子彻底说一不二,再没人敢聒噪。

    当然,世上没有两全其美,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像明清这样集权也是有副作用的,那就是社会力量一盘散沙。当外敌入侵,官方机构瘫痪时,很难组织得起来——能组织他们的,只能是官府,或者是官方支持的私人。

    唐夏之交的这会,社会还没走到这一步。世家大族经隋唐两代打压和藩镇割据的祸害,比起南北朝那会,经济实力锐减,部曲私兵也没了,已经没什么能力换皇帝,成为了依附皇权存在的符号,但他们还对皇权有相当的制约作用。

    有些事情,顺其自然吧,邵树德不想过多人为干涉,他也没这个能力把所有人的脑袋都打开,灌输进去一种新的思想,告诉他们这才是对的——太龙傲天了,思想可比生产力还难改变。

    “让赵王、韩王、齐王来见朕。”想了想后,邵树德又说道。

    这三个儿子已经分别从沙州、龙泉府、海州回来了。

    差事干得还可以,中规中矩。没太多惊喜,但也不能说差。

    这也是邵树德最开始的预期。他们从小经历了严格、优质的教育,本身也是中人或中上之资,没理由把事情搞砸。

    最关键的是,他们站在老父亲收拾出的这个平台上面。

    好的平台,可以让中等之资的人,干出上等资质的人才能做出的成就。

    大夏这个平台还不错,三个儿子各自的成就也还看得过眼,如今即将册封太子,有些事该对他们说清楚了。

第三十二章 兄友弟恭

    外头寒风呼啸,紫宸殿内温暖如春。

    高氏已经煮好了茶,刘氏端了过去。高氏傻呆呆地看着,也没有争宠的心思。

    邵树德捏了下刘氏的脸,道:“让你去见皇后,怎么还不去?鹃娘是皇后义女,都嫁出去了,你打算就这么赖在朕身边?朕说过了,你馒头太小,去和柔娘比比,比得过再说。”

    刘氏倒完茶后,灰溜溜走了。

    邵树德哈哈一笑,坐起身,端着茶碗品了一口,道:“尝了那么多茶,最对味的还是顾渚紫笋茶。以后主要就备两种茶,宫内煮紫笋茶,接见地方耆老时,煮灵州茶。”

    邵树德很清楚自己的喜好。

    代言人没必要太苦自己,公众场合做做样子得了,私下里该怎样怎样。

    苏氏应了一声,又提醒道:“陛下,灵州茶产量逐年减少,今岁更是没得多少。天气一年比一年冷,以后可能就要消失了。”

    “那就换太华山的茶。”邵树德说道。

    西北茶,难道会在大夏朝渐渐消失吗?以如今的趋势看来,这是大有可能之事啊。

    关西痛失一经济来源!

    历史上关西的衰弱,应该也有这方面的因素。

    唐初可以一年两熟,唐末只能两年三熟,粮食产量降低。

    原州、绥州甚至银州原来都能产丝绸,渐渐不行了,丝绸产量降低。

    灵州茶、华州茶渐渐消失,茶叶产量降低乃至没有。

    真是全方位的打击,太惨了。

    赵王邵嗣武、齐王邵观诚、韩王邵惠贤先后来到。

    邵树德给他们一人上了一碗茶,吩咐坐下。

    沉吟了一会后,道:“阿爷已打算册封二郎为太子,今后你们要同心协力,匡助二郎。”

    “遵命。”邵嗣武出人意料地最先答应。

    “是。”邵观诚紧接着应道。

    “谨遵大人之言。”邵惠贤也回道。

    邵树德看着三个儿子,道:“我邵家人丁不旺(虽然他有二十多个儿子……),尔等皆有才干,也有富贵,值此之际,正当勠力同心,共保我邵氏天下。”

    “是。”三人齐声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然后开始一一点评三个儿子近期的作为。

    “五郎你在辽东的时日也不短了,为何安东府、沈州、仙州这种地方还有人作乱?”邵树德问道。

    “大人,此三府州作乱的主要是府兵部曲,人也不多,都被平定了。”邵惠贤说道。

    “部曲为何作乱?”

    “安东府部曲多为渤海时期高句丽人,以及历年来抓捕的契丹、奚人俘虏,前几年还有迁移而来的靺鞨俘虏。”邵惠贤答道:“作乱之人自言渤海时期他们都是百姓,一朝成为奴隶,颇不自在,故反之。沈、仙二州差不多,尤其是沈州诸县,阿保机曾安置大量百姓于此,几有数万众,后来又迁移不少契丹俘虏。大人将其全体贬为部曲,人虽畏服,但心中不忿……”

    邵树德闻言沉默。

    阿保机曾经打算大力发展辽河流域,迁移了很多汉人、渤海、奚人、契丹百姓过来。像菩萨奴的头下军州白望县就有几万人口,一夜之间全县男女老少尽数被贬为部曲,分赐府兵将士。

    严格来说,这个政策是有问题的。目前全靠府兵为了自己的利益,自发维护,压着这些人,但部曲们心里是不服的。

    像俘虏的一部分契丹八部部众,也被贬为部曲。

    编户清理过程中,抗拒王师的靺鞨部落,往往被全体贬为部曲。甚至于,等待分地、分部曲的府兵们往往利用旧关系,给尚未作乱的渤海人罗织罪名,逼他们造反,然后利用强横的武力将他们镇压,顺势将俘虏贬为奴隶。

    比如当初龙泉府叛乱,一口气抓了好几千户。真的有那么多人造反吗?未必。

    “这一条是阿爷的过错,但阿爷不准备改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如此。这暂且不问,另有一事,高丽王建北围鹘岩城,你一开始是不是打算将尹瑄部撤走?”邵树德继续问道。

    “是。”邵惠贤说道:“辽东多事,儿觉得不该与高丽再启战端。鹘岩城附近的靺鞨部落对国朝不满,担心成为奴隶,故多投高丽,十分棘手。”

    “遇到困难就退缩,岂是大丈夫所为?”邵树德质问道:“高丽人的禀性,你还是不了解。你对他们示强,他们就会请罪。但若稍微露出半分软弱,马上就会贴上来捞好处。等捞过线被打了,再请罪,但吃下去的好处是不会吐出来了。他们就是这样小家子气,吃下一个土城、一个寨子都觉得很过瘾。对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应对方案。”

    “儿受教了。”邵惠贤回道。

    “开过年来,你去牂州,任牂、播、夷、费四州安抚使,继续你三哥未完成的事业。重点在牂州,先把牂州七县料理干净了,以为西南样板,再考虑其他地方。”邵树德说道。

    “儿听闻河北军民在平蛮、辰水七县兴建土寨,自耕自种,与蛮人关系极为紧张……”邵惠贤说道:“是否应当缓和一下?”

    “你去了就知道了,河北人是站在朝廷一边的。”邵树德摆了摆手,道:“牂州本为羁縻地,朕方置正州,蛮獠多是正常的。但这些人未必就心向朝廷,迫于形势不得不臣服罢了。他们若有动乱,厉行镇压,不要手软。牂州州兵多为河北健儿,又去了好几年了,熟悉当地情况,不用怕。叛乱之辈,仿同旧例,发往辽东。空出来的田地给河北、河南移民。如此坚持下去,一定会见到成效的。”

    “儿遵旨。”邵惠贤应道。

    邵树德说完,喝了口茶,又看向长子邵嗣武,道:“大郎在沙州干得不错。”

    邵嗣武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道:“儿未能彻底断绝回鹘袭扰,还差得远呢。”

    “阿爷说你好就是好,不用谦虚,你不好的地方阿爷还没说呢。”邵树德道:“你在沙州数年,最让阿爷满意的就是与蕃人关系处得好。”

    “沙州粟特、回鹘、吐谷浑、吐蕃部落不少,你能与各族酋豪坐到一起,让他们信服,并说动其出兵针对高昌回鹘,干得很漂亮。”邵树德继续说道:“这就是阿爷常说的‘统战’。统战妙用无穷,乃世间无上兵法,你已经有几分火候了。”

    说到这里,邵树德微微有些遗憾。

    如果是王朝建立几代人之后,邵嗣武当是国君最好的人选。

    会玩政治,熟悉民情,了解百姓疾苦,干得好甚至可以称为明君,但这时候只能让位给老二了。

    “但你成也这点,败也这点。”邵树德又道:“你遇事习惯用政治手段解决。这很好,但有时候也需要展现出军事方面的雷霆手段。你仔细想想,蕃人是什么德行?不听话的蕃部酋豪,你怎么解决他们的?利益、劝说、感情。阿爷问你,你在公开场合杀过蕃部首领吗?哪怕错杀、冤杀?”

    “没有。”邵嗣武答道。

    “古来大将,整肃立威之时,杀的人都是十恶不赦之徒吗?真的没有一点冤屈吗?”邵树德问道:“蕃人不信礼义,更崇尚暴力,有时候很冲动,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利益。你与他们打交道,应该有所感触。记住,人不是任何时候都理智的。有时候就是不管不顾,头脑一热,就做出了违背他自己利益的事情,然后再也无法回头。开过年后,你还回沙州,不要总坐镇后方,派大将领兵出战。适时亲临战阵,展现下武勇,效果或许更好。”

    “儿受教了。”邵嗣武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其实这个问题其他儿子也有,愿意亲临一线的很少。总喜欢在后方梳理内政,用制度、用人和权术来驱使将领征战。

    那些将领之所以没给脸色看,完全是因为皇子们的爹还活着。他们怕的不是皇子,而是老而不死的“邵贼”。

    如果“邵贼”蹬腿了,这些军将哪有那么老实?

    邵树德最后看向了四郎邵观诚。

    邵观诚勉强一笑,道:“阿爷,儿抓了一些海关衙门官吏的把柄,他们现在可听话了。”

    邵树德哈哈大笑。

    他对四郎没有太多的要求。这个儿子是真的不适合担任方面大员,他的能力当到一州刺史就顶天了——或许能力足够胜任更高的职务,但性子不适合。

    性格这玩意,往往被很多人忽视。但不同的性格,造就了不同的行事风格,产生不同的人格魅力,对同僚、下属的影响力也不同。

    四郎在朝野之中的名声应该不是特别好,他也不适合驾驭大场面。在海关这种相对不复杂的衙门里办事,对他而言或许是最合适的。

    基于这个想法,邵树德居然没挑他的毛病,而是勉励道:“阿爷很缺钱,你要好好干。邵家的钱袋子,你要捂紧了,并让它越来越鼓鼓囊囊。”

    “知道了。”邵观诚兴奋地应道。

    又可以躺平一年了。

    海关的事情实在很简单,很容易就搞定了。

    他不愿意去别的部门,太烦了,要了解各种新事物,接触更多的人,烦也烦死。

    他也不愿意过多改变目前的生活状态,因为那意味着走出了舒适区。

    之前给二哥督运粮草,虽然完成了差事,但真的累死了。

    好家伙,天天跟各州、各县的官吏打交道,嗓子都喊得冒烟了。各种事情仿佛无穷无尽一般,什么人都来找他,连缺饭甑都闹到他这边来。

    虽然二哥夸奖他保障军需得力,但邵观诚真的不想干第二回了。有那工夫,躺在家里喝二两小酒,看看书,欣赏下女乐的表演,不比什么都强?

    与一帮浑身散发着汗臭味、不修边幅的大汉聚在一起,掰着手指头计算各种物资的数量,在纸上写写画画,讨论需要多少马车、船只、夫子,几时能送到前线……

    虽然这些工作他都能做,而且一点不难,但架不住烦啊——邵树德看儿子很准,四郎就是个闲散的性子,做事全凭兴趣。如果他有选择,市舶使可能都不太想干。

    “阿爷总结一下。”邵树德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道:“大郎你头脑很清楚,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也敢做事,不怕事,但缺少一股勇烈之气,与武夫们的直接接触也少。将来若担纲大任,为国屏藩,恐有欠缺,要改。”

    说完,邵树德注意了一下大郎的脸色,“为国屏藩”四个字,他应该是理解了。

    “四郎——”邵树德一时间有些卡壳,只能说道:“做好自己的事吧。堂堂亲王之尊,还偷偷嫖妓,成何体统?家里的妻妾不够吗?才一子二女,就终日鬼混。若有再犯,阿爷让你去辽东当刺史。”

    邵观诚脸色一白。嫖妓这事怎么被知道了?与海州士人聚会,游宴赋诗,请几个妓女也是难免的事情。

    唉,要过苦日子了。

    “五郎你大略方面没毛病,也能看得到问题所在。但喜欢姑息,爱息事宁人,缺少直面问题,解决复杂事情的勇气。”邵树德说道:“西南蛮獠固然不如辽东的凶狠,但一味息事宁人,只会让矛盾延后,最终酿成大祸。你去牂州之后,阿爷会持续关注。世无完人,阿爷以前也有很多问题,甚至现在还有很多缺点,但没有什么是不能改正的,阿爷也不相信世间天生就有英明神武、冷静睿智,做什么都不出错的人。你也可以大器晚成,阿爷等着。牂州之行若干得出色,将来自有你的一番造化。”

    “说了这么多,阿爷最后强调一点。”邵树德说道:“二郎将来会是这个家的当家人,为你们撑起一片天。外面群狼环伺,内部凶戾之徒也不知凡几,他们都在等机会呢。你们若想一世富贵,就要支持二郎。他若撑住了,你们以及你们的孩子,都能继续安享富贵。他若撑不住,你觉得别人会放过你们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个道理不用我多说。”

    “大人放心。若有人敢对二弟不利,虽万里之遥,儿也不会放过。”邵嗣武第一个表态。

    “儿会给二哥弄钱。”邵观诚赶忙说道:“不再鬼混了。”

    “西南蛮獠,儿会用心处置,不给二哥添麻烦。”邵惠贤说道。

    “好!”邵树德高兴地站了起来,道:“李克用家能做到兄友弟恭,我邵氏定然也不会差。”

第三十三章 真·兄友弟恭

    长安兴道坊护圣郡王府内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护圣郡王邵端奉自辽东回返西京,没有别的原因,回来结婚的。

    婚期已经确定,就在明年四月,新妇是故中书侍郎宋乐的族侄女,因此这是一个足以让人津津乐道很久的联姻。

    长安的护圣郡王府是圣人赐予的,位于“黄金地段”兴道坊,乃前唐吏部侍郎、赠吏部尚书沉传师旧宅。

    听闻沉传师当年花了三百万钱买下了这座府邸,传了两代人。到传师子询这一代,因朝堂政争而死,家产被没收,于是这座宅子就成了“国有资产”。

    事实上隋唐以来,捏在朝廷手里的宅子多数是这种来路。党争斗个你死我活,失败者家破人亡,妻女或被仇人霸占,或被没入宫中,家宅也被收走。

    朝廷拿到此类宅子后,大一点的会免费提供给从外地入京的宰相、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居住,小一点的会慢慢赏赐给立下功劳的臣子。

    沉传师宅,如今就被赏给了护圣郡王,用作他与宋氏结亲的婚房。

    房子占据了兴道坊大约五分之一的面积,其实不小了,堪称王府规格,可以拿来给宰相居住,由此可见邵圣对封建到草原上的儿子们是多有补偿的,至少物质待遇方面没问题。

    当赵王邵嗣武抵达护圣郡王府时,厅内酒已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烈。

    “大哥。”护圣郡王邵端奉看见长兄来了,连忙起身相迎。

    “八弟。”邵嗣武点了点头,环视厅内。

    一群外貌各异的官员站了起来。

    有人傻愣愣地看着他,有人躬身行礼,有人交头接耳询问……

    邵嗣武扫了一眼,便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人了。

    穿官袍的是护圣郡王府、护圣州、西密县的将官,其中以王傅张策为首。

    除开他们之外,数量更多的是穿着裘服的蕃人。不用问,都是护圣州辖区内的各族酋豪了,他们没有官身,但身为部落头人,是整个护圣州的中坚阶层。郡王成亲,自然要跟着过来了,顺便送上一份贺礼——对护圣郡王府而言,这是态度问题。

    “大哥快请入席。”邵端奉亲自上前,拉着兄长的手。

    “有事耽搁,来晚了。”邵嗣武跟着坐到了上首。

    随从们将礼单递了上来,都是白玉、香药、细绁布、金银器之类的常见礼品。不算特别出挑,但也价值不菲。

    “大兄要离京了?”看到礼单之后,邵端奉一愣,问道。

    “本不是什么秘密之事,说了也无妨。”邵嗣武点了点头,道:“是要离京了,过完正月就走。”

    邵端奉点了点头,本欲多问,却看到王傅张策向他递了个眼色,立时醒悟过来,继续劝酒。

    场中气氛又慢慢恢复,官员、酋豪们连连举杯,互相敬酒,说些吉利祝福的话。

    邵嗣武默默观察,发现八弟就藩两年有余,还是有长进的。至少,各个部落、氏族的头人们对他十分恭敬,看样子已经初步梳理完了小小的护圣州。

    这让他心下稍安。

    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啊,八郎、七娘都不关心,难道去关心二郎、三娘、四郎?

    他又端起酒杯,向王傅张策遥遥致意,张策举杯回礼,二人同时一饮而尽。

    张策也在观察赵王。

    作为护圣郡王傅,且家族中的很多人都迁到了护圣州,不知不觉间,张策的屁股已经稳稳坐到护圣州一边了。

    他听过一些传闻。作为圣人最早培养的“备份”太子,赵王能力是不错的,待人和善,谦恭有礼,还领兵打过仗,可谓非常全面。这样一个人,会不会被封出去呢?

    张策从圣人的角度考虑,认为这样做是非常合适的,可避免赵王与秦王相争。

    就是不知道封哪里了。

    从七圣州、弥峨州的情况来看,皇子的封地基本不可能是“熟地”,一般而言都是历代中原王朝难以直接统治的地方。

    这些草原、丛林、山岭,人烟稀少,穷困潦倒,偏偏还穷山恶水出刁民,非常不好管,而且民俗、文化等各方面与中原都格格不入,差异性极大。

    自古以来,对这些区域,基本都以世袭土官羁縻之。比如前唐的松漠都督府,从都督本人到下面的各级官员,再到松漠都督府所辖之“唐军”,都是契丹人。朝廷不发粮饷,偶尔给点赏赐,或者嫁个公主过去,间接影响其内部事务。需要征讨敌人的时候,再命令他们提供牛羊马匹以及丁壮。

    大夏的七圣州,基本是就是前唐时契丹、奚人的牧场。只不过更进一步,开始筑城,有一部分定居人口了。这些城池就是这块小小的封地的政治中心、商业中心、军事中心乃至文化中心。

    张策一大家子就住在护圣州城里。他觉得日子还凑合,未来如果定居人口增多了,未必不能择址兴建第二座城市。很多正州,其实就是这么一步步从羁縻州发展起来的。

    赵王会封到哪里?张策认为圣人可能会在敦煌以北或以西区域,找一处中原不便直接统治的地方,将赵王封在那边。

    朝中很多人将七圣州、弥峨州称为“藩屏”,圣人称之为“缓冲区”,其实非常精当。赵王将来也免不得当大夏盾牌的命运。

    酒宴在亥时结束,邵端奉将嗣武请到了内室。

    “看望过娘亲了吗?”邵嗣武一点醉意都没有,找了张胡床坐下后,问道。

    张策也跟了进来,坐在邵端奉身后。

    “一来就去见了。娘亲很高兴,拉着我说了好久的话。”邵端奉说道。

    邵嗣武轻叹一声,随即便是难言的沉默。

    “以后——”他看着弟弟的眼睛,道:“以后多留个心眼。你打小就贪玩,今有了封地,马上也要娶新妇了,就好好过日子吧。这也是阿娘希望看到的。兄在这个世上,除爷娘外,最亲的就是你们两个了。”

    邵端奉才十六岁,听了眼圈微红,道:“大兄以后若有召唤,弟绝不推托。”

    张策脸色一变。这话能随便说?

    “你到底在瞎想些什么?”邵嗣武被气乐了,无奈道:“为兄没什么想法。阿爷已经暗示了——不,说得很明白了,将来为兄要去西域安家,离中原就远了。”

    “啊?”邵端奉有些吃惊,问道:“西域哪里?”

    “不知。”邵嗣武摇了摇头,道。

    “昨日遇到七哥,他说要去西域军前效力,莫不是随大哥而去的?”邵端奉问道。

    “七哥”就是楚王邵慎立。

    最近一年都在苦练武艺,温习兵书,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反正邵端奉看不懂他。好好的亲王不做,居然要去西域军前厮杀。

    “不是。”邵嗣武说道。

    “原来如此。要不——”邵端奉突然犹豫了一下,道:“护圣州的基业我不要了,让阿爷给我移镇吧,以后与大兄作伴,也好有个照应。”

    张策微微咳嗽了一下。

    邵嗣武有些感动,但还是坚定地说道:“九弟、十二弟、十五弟、十六弟等也是你的亲兄弟,今后你要与他们守望互助,别瞎想这、瞎想那的,没意义。”

    邵端奉有些怅然。

    他从小就是大哥、二哥身边的跟屁虫。真细究起来,更亲大哥一些。只是,一想到大哥也要远走他乡,或许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到了,心中就很难受。

    邵嗣武看着弟弟,久久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他勉强笑了笑,道:“大哥以前也做过梦,现在梦醒了。今后会有自己的封地,大哥要为自己治下的百姓负责了,你也要如此,切不可奢靡无度、贪图享乐。阿爷得到了天下军民的一致拥戴,威望隆着,所以他是天子。你我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也能得到一方百姓的拥戴,那样基业就稳了。”

    说到这里,邵嗣武站起身,从腰间取下一柄做工精美的短刃,交到弟弟手里,道:“这是大哥最喜爱之物。今后天南海北,难以再见,留个念想吧。”

    说罢,叹了口气,直接转身走了。

    他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门口。

    邵端奉抹了一把眼泪,匆匆冲到门外。雪地之上,行人稀少,大哥已经上了马车,遥遥向他挥手。

    张策陪着邵端奉在门外站了许久。

    比起已经二十九岁的赵王,十六岁的护圣郡王还是个少年,但却是个心怀热忱,有赤子之心的少年。

    想起自己的年纪,以及每况愈下的身体,他也忍不住叹气,还能辅左几年?

    郡王本质不坏,也很聪明,经常与诸部酋豪子弟一起读书、打球、狩猎,已经渐渐有了自己的班底。州中事务,他也从善如流,虚心好学,不耻下问。

    真想多帮他几年啊。

    “殿下,雪大了。”张策劝道。

    邵端奉回过神来,用嘶哑的嗓音说道:“好,这就回去,王傅保重身体。”

    “本还想在长安多玩一阵子,现在想想,挺没意思。”他有些消沉地说道:“有些太贵的东西就别买了,省点钱吧。明日去长夏商行看看,听闻有些果蔬种子很不错,咱们挑一些买回去,分给百姓栽种吧。”

    “殿下有此仁心,何愁民心不附?”张策赞道。

    邵端奉摆了摆手,道:“只是不想给宋家看扁了,以为我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无能之辈。”

    张策轻笑一声。

    护圣郡王终究是个少年。少年心性不可捉摸,容易受外界左右,还是得好好引导他,不能让他走入歧途。

    如今这个样子,就很好嘛。

第三十四章 练武与动兵

    建极十三年(913)的正月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欢乐祥和。

    因为今年二月底有科举考试的原因,聚集在西京的各州士子数量暴增,且多了不少操南方口音的人,跃跃欲试。

    科举分榜方案迟迟未定,可能要到三年后才会正式施行了,但这丝毫不影响人们的热情。一个统一大帝国的科举考试,对读书人的吸引力是致命的。

    他们在家乡时就反复谈论,跟着各州朝集使入京的路上,更是与同伴们议论不休。一有闲暇时间,就互相督促、勉励,有那学问出众的,还帮人排疑解难,十分热心,充满着一股积极向上的精气神。

    而到了长安后,他们更是刻苦,通宵达旦地——嫖妓。

    楚王邵慎立抬头看了看平康坊的秦楼楚馆,毫不犹豫地走了。

    流连教坊伎馆,曾经是他爱做的事情——如果有会员卡的话,他绝壁已经办卡了。

    但现在觉得这些挺没意思的,就连刚娶回家没多久的新妇也不管了,骑着马就出了城——楚王妃谢氏,乃天德军都虞候谢彦章之女。

    昨日下了一场大雪,大地一片白茫茫。邵慎立策马而行一段后,遇到了几个少年,都是勋贵子弟,与他一般年纪。

    几人默不作声,检查完器械后,便在雪地中奔驰了起来,其间弓弦霹雳连响,箭矢中靶的“哚哚”声不绝于耳。

    天寒地冻,弦脆易折。拉断了一根弦后,邵慎立又取出一根,继续练习。

    靶场周围,还有十来个帮闲。他们时不时将跑不动的马儿换下,送上一匹体力充足的新马,有时候也跑过去转移箭靶,让这几位爷练得更尽兴。

    射完十余支箭后,邵慎立又让人拿来一根马槊,夹在腋下,策马冲锋起来。

    草人在寒风中摇摆不定。

    邵慎立目光炯炯,死死盯着目标。及近,双手持朔,先一根横扫,然后奋力一挑,将后面一个木人整个挑了起来,再重重甩落。

    “唏律律!”马儿的脊背几乎被压垮,痛苦地仰头嘶鸣。

    邵慎立将马槊一丢,又从鞘套中拿出铁锏,操控着战马冲向另一处草人聚集区。

    所过之处,左劈右砸,草人纷纷倒地。

    练完这一阵,他又下了马,让随从拿来一杆步槊,走到一个草人面前,原地练起了步战刺杀之术。

    他的神情是如此专注,动作是如此凶狠有力,以至于同伴们都看不下去了。

    “殿下魔怔了吧……”有人张大着嘴巴,问道:“是不是哪个红牌姑娘被人抢走了,心中积郁,不得宣泄?”

    “或许是新妇长得丑吧……”

    “谢彦章也是一表人才,不至于吧?”

    “下次寻个清秀的僮仆,或许殿下会喜欢。”

    “哈哈,有理!”

    “罢了,殿下是天潢贵胄,都如此努力,我等在这瞎扯淡,浪费光阴,好好练吧。”

    几人说完,继续上马开弓,练习骑射功夫。

    贵族子弟,他们的习文练武的条件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草原上一个普通牧人,肯定没有他们练习骑马的时间长。更别说器械之类的消耗了,这都是需要大量资源的。

    至于营养条件和名师教导,差距就更大了。

    草原牧人唯一可能胜过他们的,就是好勇斗狠之心,敢拼命、敢玩命的勇气。或者贵族子弟们流连于花街柳巷,把光阴浪费在歪门邪道上。

    但当邵慎立这种大夏亲王也在日夜苦练的时候,双方之间的差距就无限拉大了。

    “杀!”纷纷扬扬的大雪又落了下来,邵慎立头顶如蒸笼一般,热气腾腾,当他做完最后一个刺杀动作时,浑身几乎都脱力了。

    随从们赶紧过来,扶着他到一间木屋内休息。

    卸了甲的邵慎立看着微微颤抖的双手,心中一片充实与安宁。

    一年半前的洛阳,当禁军武夫们向符存审欢呼,对他爱理不理的时候,他怅然若失。

    原来,在武夫们眼里,他是如此不堪,如此没有存在感!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没有得到别人发自内心的尊重,就像他的生母一样。

    这种认知,让他的内心备受煎熬,也成了他前进的动力。

    “还要练!”他抓起水囊,咕咚咕咚喝下一大口水,道:“直到西征开始。”

    随从们面面相觑,不知何言。

    似乎是好事,又似乎不是好事。楚王殿下这自尊心也太强了一些,十几年没觉醒,一朝受了刺激,就不可收拾了。

    这事弄得!

    不远处的驿道上传来了沉闷的马蹄声,听其声音,似乎还不止一匹马。

    “五百里加急!”木屋外有人惊呼道:“又是什么紧急军情?”

    “难道阿保机打回来了?不应该啊。天寒地冻的,他若有这本事,何必跑?”

    “或许是淮南又出乱子了。新得之地,民情未安,民心未附,如果有居心叵测之徒,稍加煽动,未必不会有叛乱。”

    “我觉得不会是淮南,可能是五管。”

    “五管被镇压好几回了,短期内哪个傻子敢作乱?”

    “那会是哪里?莫非黔中有蛮獠叛乱,攻占州县?”

    “难说,那帮人没脑子的,还真有可能。”

    邵慎立闻言,霍然起身,走出了木屋,看向逐渐远去的信使背影。

    如此急迫,定然不是什么小事。

    联想到年前有大长和国使者入京,为他们的国君求娶公主之事,邵慎立高度怀疑是黔中或剑南出了事。

    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有问题:按照时间算,才过去三个月,大长和国的使者应该刚刚离境,说不定还未来得及向他们的国君禀明始末,南蛮的动作有这么快?

    但如果不是南蛮,又会是哪里?

    他有点想不明白了,但心底又隐隐生出一股窃喜与激动之情。

    终日勤学苦练,为的不就是上阵那一刻么?如果南边出现机会,要不要主动请缨,随军南征呢?邵慎立一时间有些踌躇——阿爷多半不会亲征南方,这可真是让人挠头啊!

    ******

    正月二十八日,正在大明宫珠镜殿内陪伴家人的邵树德收到了来自南方的军报。

    看完之后,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御案。

    刚刚过完满月的二十二皇子立刻哇哇大哭起来,韦氏慌忙走了过去,将儿子抱起,轻声安慰着。

    在过去大半年内,邵树德有了四个新子女。

    建极十二年四月,脩媛萧氏诞下一女。

    八月,充仪杜氏诞下一女,后夭折。

    十三年正月,充容韦氏诞下一子。

    同样是在这个月,婕妤储氏诞下一子。

    至此,他已经有了44个亲生子女。

    比起前唐李渊,子女数量已经超过了三个——李渊当太上皇之前只有10个子女,被儿子囚禁后,五十多岁的他居然又生了31个孩子。

    邵树德至今夭折了五个孩子,夭折率10%,比李渊高——或许李渊有些年幼夭折的孩子没记录下来。

    但李渊子女的成活率,又完爆他的子孙们。这又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不独唐朝,很多朝代开国前两代皇帝的子女成活率都远远超过后继君王。

    以“小太宗”唐宣宗为例,他一共有12个儿子,除晁皇后所生长子懿宗外,大多幼年薨逝,少数成年的也英年早逝,离谱到了极点。

    相反,他11个女儿的成活率就高太多了。其中的原因,不好妄加定论。

    邵树德注意到了儿子的哭闹,于是走到了旁边的偏殿内,又细细读了一遍军报。

    黎州蛮獠又发生了叛乱!

    这次声势不小,占据了黎州理所武侯城周边的各个要点,将汉源、通望二县与州治隔断开来。

    邵树德又让人拿来了地图,仔细观看。

    黎、雅间的蛮獠,堪称人多势众。前唐末年,就动辄聚集起数万人、十万人作乱。

    而黎州也是剑南道比较靠南的一个属州了,州治武侯城在半山之中,东西高山万重,至为险固,控扼着剑南道西边唯一向南的孔道。

    汉源县在武侯城南二十五里,已经翻过了山脉,地势逐渐展开。

    汉源县南十里有一个规模不小的驿站白土驿,又四十里至通望县,有木筤驿。

    木筤驿南十里有大渡河,湍急难渡,称为至险,为南北天然界限。

    但也仅仅是“地理界线”而已,唐代在河两岸置军镇。国朝也派了兵马屯驻,以胜捷军为主,外加两千余土团乡夫。

    大渡河再往南三十多里,有望星驿、望星关。

    望星又南五十里,有清溪峡、清溪关,此为唐代防备吐蕃、南诏的重要屯兵之地。

    清溪关以南一百一十里,为黎、嶲二州州界。而嶲(guī)州,也是剑南道最西南边的一个属州了。

    驿道从州界向南纵贯整个嶲州境,经新安城、永安城、三阜城、沙野城(今西昌)向南有驿道——这又是一个重要屯兵地,太和年间由李德裕主持修建。

    沙野城南三十里有军镇姜磨戍,又一百二十里抵达阳蓬岭。翻过此山,在山南麓有馆驿,此馆驿所在位置即安史之乱后唐与南诏分界线。

    从大渡河往南直到阳蓬岭,一共七百五十余里,直到唐文宗太和年间仍处于大唐非常稳固的统治之下。李德裕、韦皋在此修建城塞,屯驻兵马,防备的也不是南诏,主要是吐蕃。

    晚唐以来,国势衰弱,这片范围内的蛮獠多投南诏,丢失了不少土地。

    高骈大破南诏之后,一举恢复了边界。但当地的城塞多残破不堪,百姓也纷纷逃亡,驻军日益困难。而一旦减少了驻军,你就很难压制蛮獠,控制这片土地了。

    他们不做乱还好,一旦作乱,往往引来南诏军队,十分麻烦。

    历史上大长和国进攻前蜀,其大军就直接捅到了大渡河南岸。蜀军背水一战,大胜,贼死者数万人。

    等到北宋,王全斌灭后蜀,建议“趁势取云南”。

    赵匡胤用玉斧在地图上一划,曰:“此外非吾有也。”

    “乃弃越巂诸郡,以大渡河为界,欲寇不能,欲臣不得,最得御戎之上策”——赵匡胤下令放弃嶲州全部及半个黎州,认为这样防守是“御戎之上策”。

    如此一来,七百五十里的国土就被扔给了大理。中晚唐时由李德裕、韦皋重建的军镇堡寨体系,前蜀王建一战杀敌数万营建的良好局面,就此彻底崩溃,防线终于退到了“天然界限”。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轻易放弃西南领土、打算攒钱赎买幽云十六州的赵大,还不如驴车战神赵二有雄心,至少他弟弟是真的开干了,虽然结局很是惨淡。

    邵树德看着地图上标注的驻军人数,大皱眉头。

    大渡河以西、以南,驻军一共只有两个不满编的指挥,总计三千余人。外加番直的土团乡夫数千,总兵力一共六七千。

    凭这点人,如果大长和国来攻,大概率是顶不住的。

    至于大长和国有没有来,不用怀疑。前方来报,贼人已发兵北上,开始围攻几个夏军驻守的堡戍。这些戍城墙单薄低矮,且各只有数百兵,陷落是必然的。再往后,就要直攻大渡河了。

    当然这些还不是最麻烦的。

    最让人讨厌的是黎、嶲二州的蛮獠大力响应大长和国,起兵作乱,意图中心开花,制造混乱——雅州蛮獠还算给面子的,没跟着一起乱。

    “艹他大爷,没娶到媳妇就要动兵?”邵树德又重重拍了一下案几,吩咐道:“召集政事堂、枢密院诸位宰相,朕要问对。”

第三十五章 出山

    吃过午饭后,邵树德移驾紫宸殿。

    南衙枢密院六位正副主官来了四位,政事堂七位宰相也来了四位。

    邵树德的目光一一扫过,李唐宾、朱叔宗、邵得胜、胡真、赵光逢、萧蘧、王溥、卢嗣业。

    除必要的留守人员外,能来的都来了。

    “都坐下吧。”吃完饭了,邵树德的怒意已经消掉了一些,但仍然很生气。

    众人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分次序落座。

    “朱卿,你先来说说,各部到哪了。”邵树德问道。

    “遵旨。”朱叔宗禀道:“陛下英明神武,早就料到南诏居心叵测,欲来攻我。故成竹在胸,制敌先机……”

    “别扯没用的。”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直接说重点。”

    “是。”朱叔宗继续说道:“十月初三,枢密院遵旨发令,龙虎军朱延寿部一万八千人进至牂、播二州,现已就位,囤积了部分粮草军械,由荆南、东川两地输送。”

    “宁远军顾全武部两万人开往邕州,十月底便已抵达,由岭西道提供补给。”

    “清海军黄璠部两万人水陆并进,于十一月中旬分批抵达交州,安南、广州联合提供补给。”

    “广捷军李嗣源部原定于十一月底抵达黔州,但因缺乏补给,滞留于荆州至今,此事已奏闻于陛下。”

    “胜捷军四万余人,除留守成都、梓州之万人外,余众分屯邛、雅、陵、黎、嶲等地,于去年腊月间陆续到位,由西川提供补给。”

    说完这些,朱叔宗又陆续提了一些地方乡勇征调的情况。

    邵树德点了点头,这是他前期针对大长和国可能的进攻做出的准备。从姿态就可以看出,安南、邕州、黔中、蜀中四地都分派了兵马,因为不确定敌人会从哪个方向进攻。

    从驻防地点也可以看出,他整体采取的是守势,现阶段根本不想和敌人开战。

    盖因如果要进攻,兵力就应该进一步向前部署,那里山高林密,道路崎岖,物资转运消耗极大。而现在多驻于相对容易获取补给的地方,消耗较少,但却不是良好的进攻发起点。

    这也是他听闻大长和国竟然敢主动进攻,非常恼火的原因。

    老实说,如果郑仁旻够聪明,就该老老实实缩在家里,任邵树德西征,或许能躲过一劫。毕竟他五十多岁了,万一西征后死了呢?

    黔中中南部、剑南南部、五管大片的蛮獠部落区,甚至连福建、湖南、湖北、江西南部都还有许多蛮獠部落存在着,南方的开发程度极其有限,他真的对你家的南诏有多大兴趣吗?

    如今自己主动跳出来,给高昌回鹘挡刀,吸引邵树德的注意力,打乱他的战略部署,可谓其蠢如猪。

    事已至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贼自会川出,敌情已明。”邵树德说道:“李卿,你不讲点什么吗?”

    李唐宾正在偷偷翻看小纸条,闻言立刻说道:“陛下,此战或可收复嶲州全境。”

    “哦?”邵树德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问道:“嶲州大着呢,什么时候的嶲州?天宝年间的嶲州,还是咸通年间的嶲州,抑或是乾宁年间的嶲州?”

    他这么问,当然是有原因的。

    嶲州的原始地域范围,非常广阔。

    天宝十四载(755),嶲州辖九县,编户之民十七万五千余。当时嶲州的南境并不在阳蓬岭,从此岭南下,经菁口驿、芘驿,一百六十里至会川镇,即嶲州所属之会川县的理所。唐在此置会同军,作为经营云南的根据地。

    会川县向南,经目集馆,一百二十五里抵达南诏所置之会川都督府(今会理)。会川都督府往南数十里,至泸水(金沙江),这才是天宝年间嶲州的南界。

    金沙江以南,唐还置姚州(云南郡),辖三县,治姚城(今楚雄姚安)。因为太过突出,且编户之民只有三千,没等到安史之乱就被南诏占领了。

    安史之乱爆发当年,吐蕃、南诏联合北侵,占领嶲州。次年,唐军收复。

    随后阁罗凤单独出兵,又占领嶲州。唐军再来,这次只收复了一部分。

    随后反复拉锯。其时南诏降服了缅甸境内大批部落,在此设丽水节度使,南顾无忧,于是将重点放在北方,先后筑拓东(昆明)等城,又在嶲州南部置会川都督府,经略北方。

    唐代宗大历年间,南诏又与吐蕃联兵,攻至大渡河,被唐将李晟击败。李晟趁胜追击,收复嶲州大片土地。

    德宗年间,南诏、吐蕃再度联兵北上,攻入剑南,被韦皋击败。

    也是在德宗朝,经过一系列的外交手段,南诏投唐。贞元九年(793),南诏王异牟寻大破吐蕃,取十六城,俘五王,降众十余万,获其军资甲仗无数。

    贞元十年(794),南诏与唐“苍山会盟”,南诏正式投唐,遣质子入长安,遣使者入贡。

    随后几年,南诏与唐联兵,连续击败吐蕃。

    这种友好关系一直维持到了文、宣时期,此时唐嶲州的理所也一变再变,已经到了三阜城,嶲州南界也定在阳蓬岭一带。

    宣宗末、懿宗初,南诏再度北侵,攻陷交州、邕州、嶲州等地,战争持续十余年,直到高骈大破南诏,这才收复失地,但嶲州理所已侨治更北边的永安城。

    历史上另外一个时空,大长和国北攻前蜀,从南诏会川都督府出发,轻松占领唐嶲州诸城池,推进到大渡河南岸,为王建大破,死数万人。王建趁势追击,一度占领故嶲州城附近的景净寺——蒙隆舜曾死于此处,收复大片土地。

    直到王全斌灭后蜀,赵匡胤决定以大渡河为界,下令从嶲州撤军。嶲州这片曾反复拉锯二百年的地区,终于被彻底放弃了,连带着黎州在大渡河以南的部分,一并放弃。

    所以,邵树德问李唐宾,伱指的什么时候的嶲州?嶲州州治都迁移过好几回,你到底想打到哪?

    李唐宾闻言又看了一下小抄,道:“怎么着也得打到姚州去。”

    “哦?”邵树德笑了,道:“李卿好志气。大理乃南诏西京,鄯阐府为东京,姚州夹在两京之间,你这是要灭国啊?”

    “灭国所难者,乃山高路远,粮草军械不济,又加之水土不服,故死难者多众。”李唐宾说道:“陛下若不怕死人,许南征将士在南诏大开杀戒,就地筹粮,取之并不难。”

    邵树德听了不置可否。

    粮草确实是最难的。南诏与唐为何在嶲州这片地方折腾两百年?因为这里是后世的西昌、凉山一带,交通十分不便,谁要越过此地北攻或南侵,都很麻烦。

    而一旦过了此处,比如南诏进入剑南,或唐军南下昆明一带,就又要容易许多了,因为可以就地军屯或征粮。

    难点就在于嶲州。

    如今嶲州九县,控制在大夏手里的只有台登、邛部、苏祁三县,且苏祁县还迁了县理,侨治他处。州治在木瓜岭以北的永安城。

    如今郑仁旻的大军气势汹汹而来,这几个地方多半还挡不住。

    不过,这几个地方丢了也没什么。本来也没几个人,若非可以作为对敌一线警戒缓冲区,实在没什么价值。

    那么……

    “如何越过嶲州山区?”邵树德问道。

    “陛下,不如示之以弱,先坐视南诏攻克大渡河以南诸堡寨、州县,然后再败个几场,将南诏兵马放进来让他们过大渡河,最后一战破之。”李唐宾建议道。

    “陛下不可。”萧蘧连忙说道:“万一贼人推进到大渡河就满足了,就此屯兵戍守。以此河之难渡,河南地怕是难以取回。”

    “陛下,萧相所言只是其一。”王溥也说道:“其二,若贼人大举渡河,黎、雅二州本就难制的蛮獠定然群起相应,局势有可能骤然崩坏,实在太冒险了。”

    “你们懂个屁!”李唐宾见自己的计划被批驳得体无完肤,直接破防了,怒道:“若死守嶲州,你去与贼人捉迷藏吧。要耗费多少钱粮?要死多少人?圣人若用我的计策,将贼军全数放进来,保管一个都跑不了。”

    “你有把握?”邵树德问道。

    李唐宾心中突然燃起一股希望。他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问道:“陛下肯放我去剑南?”

    “实不相瞒,这种机会朕本来是想留给其他人的。”邵树德看了李唐宾一眼,哼了声,道:“不过,如今嘛……”

    “陛下!”李唐宾突然站了起来,恳切道:“臣愿赴蜀中主持大局。若此战不胜,陛下夺我爵即可,臣无恨也。”

    萧蘧、王溥等人对视一眼,都明智地闭上了嘴巴。

    圣意已决,多说无益。

    邵树德倒背着手在殿内走了一圈。

    众人目光紧紧跟随着,静等他做出决定。

    “嘭!”邵树德一拳擂在案几上,心中十分郁闷。

    今年本来就要西征的,但他现在无法离开了,因为不放心。

    大军交出去了,万一有人在蜀中自立怎么办?

    或者,在攻下南诏后自立怎么办?

    甚至于,南征大军受不了苦,有人鼓噪作乱怎么办?

    太子行不行?

    他最想看到的,还是国内处于四海升平状态,然后放心地去西征。但郑仁旻居然不给他这个机会。

    我料到你要来攻我!

    你竟然真的来攻我!

    这股怒气郁结于胸,久久难以释怀。良久之后,他轻声说道:“在京马步军士,李卿看得上的,可挑选一部分带走,至蜀中辅佐吾儿。”

    “遵命。”李唐宾大喜。

    “另,许你便宜行事。”邵树德叹了一口气,补充道:“稍稍收敛一点别弄得太过分。”

    李唐宾秒懂,立刻说道:“臣素来爱护兵士、百姓陛下放心吧。”

第三十六章 选人与良性循环

    “哈哈!”

    “哈哈哈!”

    李唐宾骑着高头大马,脸笑得像朵菊花。

    圣人御赐的宝甲、披风、良弓、佩刀一一戴上,远远望着,非常耀眼——这要是被爆了,金币绝对洒满一地啊。

    两个儿子亦全副武装,跟在身后。

    豢养多年的宾客、文士们也趾高气昂,左顾右盼。

    他奶奶的,跟着爵爷发财去!

    南衙枢密副使、江夏郡公钱镠笑眯眯地看着。

    说羡慕吧,有一点,不羡慕吧,好像确实也不怎么羡慕。

    这一生,该爽的都爽过了。虽然最后关头晚节不保,被人举报家中藏有龙椅、冕服等物事,爵位从国公降为郡公,但也够了啊。

    两浙之主、万贯家财,在尘埃落定之前,那都不作数。只有圣人册封的郡公,才是他钱镠在新朝的立身根本。

    前唐往事、富贵迷梦,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李帅,到了。”军营门口,钱镠提醒道。

    正与宾客们谈笑风生的李唐宾脸色一肃,道:“走!”

    说完,下了马,大踏步进了飞熊军的军营。

    飞熊军从关北返回后,就一直驻军霸上。军营很大,外面还有圈起来的马场,看着那一溜油光水滑的神骏马儿,李唐宾心中暗喜。

    有此强兵,大事济矣!

    飞熊军副使杨弘殷早就接到了枢密院的命令,此时出来见礼。

    “王崇呢?怎不来见我?”李唐宾扫视一眼,问道。

    “军使向圣人告假,已回家多日。”杨弘殷回道。

    “没他也行。”李唐宾毫不在乎,道:“听闻当年攻云州,你与契丹连番大战,十分勇猛,此番便由你带兵南下吧。”

    杨弘殷以前是银枪军的,在攻打云州之时,在御夷镇一带直冲敌阵,威震草原,名气已然不小。

    “遵命。”杨弘殷本来不是很愿意去南方山区,认为那边没有骑兵的用武之地,但一想到西征之事遥遥无期,也就释然了。

    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想那么多作甚?

    “人都齐了吗?”李唐宾问道。

    “三千人,甲马齐备。”杨弘殷答道。

    “三千人还是三千骑?”李唐宾追问道。

    “三千人。”

    李唐宾转头看向钱镠。

    钱镠上前道:“李帅,只有千骑,这还是圣人特许。西南那地方,平地不好找,多了也没用。”

    一个具装甲骑需要两个辅兵伺候。三千人,确实只有一千骑。

    “也罢。”李唐宾面色数变,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不过还是免不了嘟囔了一句,道:“进了姚州地界,骑兵还是有用武之地的。当年异牟寻还有专门养马的官,品级还不低。算了算了,就这样吧。让儿郎们带好器械,至西渭桥大营集结。”

    “遵命。”杨弘殷应道。

    在霸上耽搁了半日,下午李唐宾又去了东渭桥,落雁、平卢二军屯于此处。

    在他钦点之下,落雁军军使刘琠拣选了两千靺鞨步兵、一千精于骑射的回鹘骑兵,由都虞候丘增祥统领,都游奕使述律婆闰、步军第二指挥指挥使刘知远副之。

    平卢军拣选两千奚人、汉儿步兵、一千契丹骑兵,由副使王济川统领,都游奕使杨师厚、步军指挥使相里金副之。

    正月二十九,李唐宾又至高陵县龙骧军营地,要了两个步兵指挥、两个骑兵指挥,计五千步骑,由都虞候朱珍统率,都游奕使贺德伦、步军左厢第一指挥指挥使白奉进副之。

    这么一挑,总共一万四千人了。

    李唐宾就此收手,够了。

    他很知趣地没有过多抽调禁军步骑,免得被圣人怀疑。

    但屯驻川北的佑国军还可以听他调遣,这也是一支禁军,且大整编之后,老兵数量并不少,战斗力是可以保证的。

    再加上可以随便动用的三万蜀兵,已经足够他施展各种计划了——他该担心的是粮草物资能不能及时送上,而不是兵力够不够。

    二月二,被抽调的所有部伍至西渭桥集结完毕。熟悉一番后,第二天便快速西行,往成都府而去。

    成都行营都指挥使是燕王邵明义,李唐宾担任燕王的副手。但谁都知道,真正指挥作战的就是他李某人。

    与此同时,分驻牂州、播州的龙虎军朱延寿部也被划入成都行营。

    广捷军李嗣源部加快补给,随后进驻牂州,作为后备力量。

    如此一来,战争机器缓缓开动。

    湖广、黔中、关内、剑南四道都被动员了起来,由成都行营代管,提供夫子及各类物资补给。

    至于邕州、交州方向会不会行动,又归谁指挥,还要等待枢密院的进一步命令。

    ******

    大军出动的动静瞒不住人。

    尤其是在长安有家的将吏眷属至西渭桥送别,更是很快风传整个长安。

    正在默默等待科考的读(键)书(政)人(者)也涌入各个茶肆酒铺,高谈阔论。

    “李鲁公的名声似乎不太好啊。”来自福建泉州晋江的陈逖说道。

    陈逖今年二十四岁,第一次参加科考。他没想在这个年纪就中进士,但还是本着“重在参与”的心态来了,见见世面也好嘛。

    “李公恐要坏事,南诏不好打的。”清河人崔光表说道:“南诏与前唐有些类似。前唐做什么,他们就学什么。据我所知,其国中有诸节度使,多为部落大族首领,便是打败了其国主郑仁旻,对这些首领也得礼遇之,尽快安抚才是正道。李公似乎不是做这种事的人啊。”

    “南诏竟然也有节度使,却是闻所未闻。”魏州人王彻奇道。

    “如何没有?”崔光表轻捋胡须,自得一笑,道:“唐代宗大历四年(769),阁罗凤筑丽水城,置丽水节度使,开矿淘金,所掠之骠人多发往丽水。”

    丽水节度使辖区大致在今腾冲以西及缅甸北部,理所在缅甸伊洛瓦底江一带。其实就是学的天宝十节度,在边地给予大将全权。

    “前阵子来京的使者杨干贞,就是东川节度使。”崔光表说完,扫视众人。

    挤在酒馆内的各州士子闻言叹服。这等消息,他们哪里知道?崔光表是清河人,果真家学渊源。

    “这么多节度使,南诏国主如何统御?”王彻问道。

    “南诏之核心在于两京,即西京大理府(大理)、东京鄯阐府(昆明)。”崔光表说道:“南诏起自大理,艰难以后重点经营东京,其国主也经常跸临鄯阐府。两京户口众多,且耕且织,有粮有钱。唐玄宗天宝七年(748),南诏击破白蛮,迁西爨(cuàn)二十万户于西京,光这波就不下百万人。四方节度使拿什么与国主斗?况南诏不如中朝广大,两京屯有重兵,边地有乱,立时便可杀至,却要方便多了。”

    “不过——”说到这里,崔光表卖了一个关子,道:“现在的南诏节度使,与之前又不一样。阁罗凤那会,南诏节度使多为大将,而今却是部族首领,实力比以前强太多了。”

    众人闻言默默思虑,以前的节度使没根基,现在的节度使根植于自家部族,南诏国主怕是也难以轻动。南诏朝堂上的变动,也影响不了他们的地位,比如东川节度使杨干贞就历仕两朝,蒙氏、郑氏都拿他没办法。

    “二十万户怕是有夸大。”陈逖不服,道:“南诏才多大点地方,且山势连绵,才能养几个人?”

    崔光表闻言不悦,道:“纵有夸大,但南诏全国百万人口却还是有的。咸通年间,高骈与南诏厮杀,俘斩十余万,户口不多,如何能有这许多兵?”

    “这个数字怕也有夸大。”陈逖说道:“即便不是大言,部落之丁口却也不是南诏王可随意调用的。”

    “唉,懒得和你多说。”崔光表愈发不悦,道:“从前唐玄宗朝算起,一直到郑氏篡位,南诏有几年不打仗的?我告诉你,一百五十余年,和平光景最多四五十年,其余时候都有战事。或在征讨蛮部,或与唐斗,或击吐蕃,忙得很呢。其国主南征北讨,国中上尊号‘骠信’,意为骠人之主。乌蛮、白蛮、骠人,皆为南诏治下百姓。你不懂就不要说话,兀自让我生气。”

    陈逖气结,于是低头喝闷酒,不再理他了。

    王彻看看崔光表,又看看陈逖,摇头叹息。好好的讨论,到最后变成了意气之争。

    “我说,李公南征,能赢么?”为缓解尴尬的气氛,王彻转移了话题,问道。

    “若只有蜀兵,难说。”崔光表说道:“但有北方劲兵,或有几分机会。唐玄宗时,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征南诏,八万大军伤亡六万,惨败而归。随后剑南留后李宓又从剑南、安南发兵,夹击南诏,七万人全军覆没,李宓沉江死。但到了大历年间,吐蕃、南诏联兵侵攻,代宗发神策军四千、幽州兵五千南下,另有邠宁、凤翔、山南西道兵数千,数战数捷,复维、茂二州。范阳劲兵追击甚急,大渡河之战再破敌军,贼人士气低落,一路溃退,饥寒陨于崖谷死者数万人。德宗时,幽州兵复至,再破南诏、吐蕃,贼人闻燕地口音而遁。”

    王彻听了为之神往,这幽州兵也太猛了,卢龙节度使怕是一家就能灭了南诏。奈何是逆藩出身,不是什么时候都尊奉唐廷号令的。

    “今李公帐下亦多燕人,他如此挑选,想必也是看到了当年范阳劲兵的勇猛。”王彻说道。

    “现在的范阳兵,怕是不太成了。连晋兵都打不过,奈何。”崔光表摇了摇头,说道:“其实,我更想看到范阳劲兵西征。早先风传圣人要亲征西域,怎么就没动静了呢?”

    “国中尚有战事,圣人如何能离京?”王彻叹道:“比起西域,南诏让人提不起劲。”

    “是啊。”崔光表点了点头,喝下一碗酒,道:“前唐之时,才智杰出之士多愿往安西节度幕府效力,留下诸多不朽诗篇。其实我也愿看到圣人西征,立铁柱纪功,何其快哉!”

    “今岁考题不会就是有关西域的吧?”王彻突发奇想,问道。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连称不可能。不过,私下里又决定回去后就在这方面下功夫,有备无患。

    “话说,国朝若拿下西域,便有几分峥嵘气象了。”崔光表喝完酒,脸色通红,大声道:“拿下南诏,算不得什么。拿下西域,方有虎视之资。”

    “那还不好好钻研学问?若考上了进士,说不定便有伴驾的机会。”沉默了半天的陈逖说道:“崔棁、崔邈之辈,高中状元,得以常伴圣驾,想去哪里不行?”

    说到这里,他有些酸溜溜地看了一眼崔光表。这状元,怎么总是姓崔呢?

    “田远这话倒没错。”崔光表说道:“大夏立国已逾十年,而今四海升平,国势蒸蒸日上。不消多说,这又是一个正朝。状元是不敢想了,若能侥幸得中进士,便已可光宗耀祖,告慰先人。”

    众人下意识点了点头。

    一开始的新朝科举,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很多人宁可隐居,也不愿意让子孙出来考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夏的根基越来越稳固,地盘越来越大,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绝对是一个煌煌大朝了,于是愿意为新朝添砖加瓦的人越来越多。

    而他们的参与,也进一步夯实了这个朝廷的基础,渐渐形成良性循环了。

    可千万不要小看这种良性循环。因为它可以潜移默化人们的思想、观念,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滴改变社会的风气。

    喜欢铤而走险的武夫,如果看到周围人都说这个朝廷看样子很不错,会延续很久,我要出仕做官,那么他想作乱的时候,心底里就会多一道枷锁。不是说不可能作乱,而是阻力比以前大了,且这个阻力还是来源于社会风评,来源于他自己的内心。

    邵树德曾经与宰相们讨论过这种情况,他称之为“以时间换空间”。

    长安城这座小酒馆内各地士子们的交谈,从侧面印证了这种战略的可行性。

    活得久,果然是有用的。

第三十七章 安得两全

    二月春社节过后,关中各地陆陆续续开始了春播活动。

    二月下旬,邵树德带着一群官员前往京南蓝田县进行调研。

    太子已经在正月册封完毕了,这次一并带上,正好让他看看百姓生活的不易。

    太子欣然从命。

    他并不是不通实务之人,事实上他对农事有着远超一般勋贵子弟的认识。因为他们的老爹就喜欢摆弄实验田,太子小时候甚至还种过几年海甜菜、胡萝卜。

    在金仙观外的实验田内,他还种过黑麦。

    当然,以上都是体验性质,只是让他们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别混得连农时、收成都不清楚,贻笑大方。

    蓝田县的春播比较快,基本都已经完成了。

    邵树德左看右看,颇为高兴,因为这个县是严格贯彻三茬轮作制,农牧并举的。至于原因么?嗯,自然是黄巢入长安后,在这里与南面行营的唐军打过好几回。撤退时又从这里过,大肆劫掠,拉丁入伍,把这个县给整废了。

    黄巢这么一搞,蓝田县顿时人丁稀落,重新计口授田的阻力就没那么大了。与蓝田相比,长安、万年二县就不行,人均土地太少,且很多田地被搞成了经济作物种植,差异还是挺大的。

    “去牛圈那边看看。”田埂之外,木栅栏围起了一个大圈,里面有十余头在吃草,邵树德伸手一指,率先走了过去。

    越靠近牛圈,气味越浓重。牛圈一角,还堆放着臭气熏天的“可疑物”。

    “吾儿可知此为何物?”邵树德问道。

    “阿爷这可考不倒我。”邵承节笑道:“行军征战之时,儿曾宿于民家。那户百姓在清理牛圈时,便会洒上一层细土,盖住粪尿,然后将其搅匀、扫走,堆放起来,以为肥田之物。”

    “果然还是要多出去走走。整日住在宫中如何能有这般见识?”邵树德高兴地说道:“现在知道为父弄的这套农牧并举的模式,好处有多大了吧?”

    “知道,父亲说过。”邵承节说道:“大宛苜蓿可从空气中弄来养分,固定在根茎上。这是凭空白得来的,地不容易瘦。”

    “将来你治国时,有些基础的东西,不要轻易更改。”邵树德叮嘱道。

    “阿爷春秋鼎盛……”

    “说什么胡话?”邵树德笑骂道:“人固有一死,逃不掉的。阿爷不喜欢听这些假话。临死之前,再为你夯实一下根基,就心满意足了。希望这个天下,在你手里能臻于鼎盛。”

    “儿定不负大人之志。”邵承节有些感动,立刻说道。

    邵树德摆了摆手,拉着儿子与官员们在田间地头左看右看,时不时找人询问一下。

    蓝田县的官员们紧张不已,因为圣人原本要去渭南、栎阳等地巡视的,突然之间就换了个地方,不给任何人反应时间,直奔蓝田而来。

    还好,问题不大。如今开国初期,人均资源相对较多,地方上倒没什么辣眼睛的事情。邵树德看完后,发现这里一切井然有序,正常运转,甚至都不需要官府过多插手,他非常满意。

    转悠了半天后,时已近午,便下令在田间就地生火做饭。

    新任银鞍直左右厢都指挥使种彦友拿来了地毯,铺在水渠边的草地上。邵树德领着太子、宰相赵光逢、王溥、户部尚书杜光乂、内务府监赵植等人坐了下来。

    “此为何物?”杜光乂指着几位正在切菜的军士,问道。

    “杜尚书,此为司农寺培育出来的一种新菜。”站在旁边赔笑的蓝田县丞立刻答道。

    巧了,这位县丞也是熟人,原昌平汤丞耶律滑哥,一年多前调到了京兆府,出任蓝田县的佐贰官员,品阶也从从八品上升到了正八品下——艰难地升了一级,滑哥这官做得也是够挣扎的,一步一个脚印,愣是没跳级。

    “新菜?”杜光乂有些惊讶,道:“有点像牛肚菘,但又不太像。”

    邵树德瞟了一眼。冬天的时候他吃过这菜,司农寺献上来的,切成丝,与新挖出来的冬笋一起慢炖,味道不错。

    他当时只顾着吃,倒没怎么注意模样,此时一看,与牛肚菘差别还是蛮大的。

    所谓牛肚菘,是唐代三种菘菜之一。

    菘菜最初产自南方,与后世的青菜比较像。经过漫长的自然杂交,到北魏孝文帝时,被引入北方,于洛阳周边种植。

    所以说这种菜神奇呢!伱不管它,它自己杂交,外貌千变万化,多种多样,从南方至北方后,又适应了北方的气候,并且进一步杂交变异。

    到北魏宣武帝时期,洛阳的菘菜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他们送了一船洛阳菘菜给南梁。南梁太子萧统尝到后,觉得非常好吃,专门写了两篇答谢词文送到洛阳。

    随后几百年,菘继续在变异的路上狂奔,一发不可收拾。

    到唐代,可能已经出现几十个品种的菘菜了,牛肚菘就是其中一种,且最受欢迎,因为它“叶最大厚,味甘”。于是百姓精心培育,大规模种植,销量非常不错。

    而且,牛肚菘已经不是它那只能生活在南方的祖宗了,可以在冬天缓慢生长的芜菁的血统越来越多,以至于牛肚菘渐渐能够经历风霜严寒。

    白居易曾有诗云:“浓霜打白菜,霜威空自严。不见菜心死,翻教菜心甜。”

    这个就牛逼了,霜居然奈何不了牛肚菘,威严尽丧!

    韩愈曾亲自种菜,收获后邀人来饮酒,并写诗云:“晚菘细切肥牛肚,新笋初尝嫩马蹄。”

    这种菜(牛肚菘)可以在秋末收获,然后储存起来,作为冬菜的一种。

    但今天这菜又与牛肚菘不同。

    邵树德仔细观察,发现从外表上来说,变异菘菜的血统十分明显,整棵菜并不结球,既不像后世的黄芽菜,更不像包菜。

    “怎么培育出来的?”邵树德问道。

    “陛下曾让人把菘菜、芜菁种在一起,精心选育,这便是成果了。”耶律滑哥说道:“司农寺分发了一些种子,蓝田县去年就开始种了。个头比牛肚菘大,产量也高,只要不是冬天最冷的那阵,还可以长,就是慢了一些。”

    邵树德看着滑哥,突然笑了,道:“想当年你来投朕,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浑身上下没一文钱,但却把你爹的小妾拐出来了。”

    周围人听了窃笑不已。

    滑哥也不觉得尴尬,道:“花姑已为我生了三个孩儿。”

    “不错。”邵树德说道:“朕今日不是夸你生孩子的本事。朕是觉得你有长进了,官没有白做。继续保持,县丞绝对不是你的终点。”

    “谢陛下隆恩。”还没给他升官呢,耶律滑哥就喜不自胜。

    众人皆笑。

    邵树德让人拿来一颗菜,道:“此菜可命名为‘黄芽菜’。司农寺还得继续培育,现有的种子,可分发一部分给百姓,让更多的人一起培育。坚持下去,百姓冬日餐桌上,又将多一道鲜菜。”

    “陛下心怀百姓,臣等佩服。”众人纷纷说道。

    邵树德扭头看向儿子,道:“朕有今日,司农寺功不可没。这天下的事情,说穿了还是吃饭问题。朕忙活数十年,能赢那么多人的秘密,无非治军、种田两事。关西这破地方,让朕整饬出来了,提供了大笔资粮。不然的话,朱全忠这一关都过不去。吾儿在治军、用兵一道上颇有心得,以后还得更加注重农事,此为天下之本。”

    “更好的种子、更多的粮食、更多的茶叶、肉奶、布匹……阿爷这辈子几乎有一半时间在关注这些事。”

    “农业搞好了,才有可能发展其他的。记住,农为天下之本。做任何事情,都要尽量考虑农人的利益,包括用兵打仗。”

    “做到这点,这个天下就不会乱。即便谈不上有多出色但赞一声太平世道并不为过。”

    “儿受教。阿爷的方略,儿一定会遵从,绝不擅改。”邵承节说道。

    “这……也行吧。”邵树德叹了口气。

    太子这回答,怎么说呢,让他心情很是复杂。或许是要求太高了吧,其实这样或许也不错?死板地继承自己的政策,小修小补,在太子当政这一代,应该没啥问题。至于再后面怎么做,那就要靠后人的智慧了。

    “儿知道自己的长处在哪里,短处又在哪里。”见父亲神色复杂,邵承节又解释道:“国有外敌,儿领兵破之。国有动乱,儿率军平之。此皆不难。农工商诸事儿有些心得,但多半不如大人既如此,萧规曹随好了。”

    “萧规曹随……”邵树德沉吟良久。

    “大人。昔年武则天主政,虽多倒行逆施之举,但她用宋璟、姚崇为相,继承前代大政,百姓生活反倒不错。”邵承节继续说道:“大人可拣选良相,儿定然信重。如此,则国势蒸蒸日上。用兵布武之事,儿自决之,定比那武周要强。”

    “你能这么说,阿爷倒可放下几分心。”邵树德笑道。

    儿子说的话,他当然不会全信。

    一朝天子一朝臣,岂是说着玩的?老父亲亲手选的辅政良相,即便儿子真的信任他们,其他官员呢?朝堂斗争是必然存在的,他们不会被别人联合搞下去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确实已经是最好的办法,难不成换太子?那样更危险。

    罢了,罢了!

    二郎能掌握军队,掌握着掀桌子的武力,就足够了,别想太多。这样的天子当政,也不可能沦为傀儡,他的意志应该还是能够执行下去的。

    既要能压服数十万武夫,不让徐温、张颢之事重演,又要会耍弄权术,还要精通治国理政——世间哪能所有好事都让你占了!

    “吃饭吧!”邵树德挥了挥手,道:“吃完饭,去渭桥仓看看。”

第三十八章 教导

    今年开春比较早,渭水已经化冻,再过些时日,便可通航了。

    作为中晚唐漕运的终点,长安东的渭桥仓规模颇大,不但可以储存粮食,还可以储备盐、布匹、茶叶、毛皮甚至是军械。

    这就是一个大型物流集散基地。

    曾经其主要职能是保证长安不事生产的官员、武夫、市人、商人、读书人、手工业者、服务业者等各阶层的粮食消耗,现在这类人大为减少,关西的外部环境大大改善,内部生产也有所增强,已经不再需要外部粮食供给了——这其实就是回到了宋以后长安的定位,即作为区域中心城市存在。

    粮食运输的减少,自然腾出了大量空间存放其他货物。

    邵树德抵达此处时,就了解到大量仓库已经被经营毛布的商人租用。东渭桥以及渭桥仓越来越变得像是一个商业批发市场,而不是漕粮转运枢纽。

    “上次阿爷和你讲了农业为天下之本。”邵树德指着渭桥仓周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违建商铺”,说道:“今日要讲一讲商事。”

    邵承节紧跟在他后面,虚心受教。

    “古来很多人抑商,但自北朝以来,各朝皆不抑商。当然,北朝多世家大族,市面不活跃,也没什么可抑的。”邵树德说道:“但到了前唐则不然。即便是安史之乱前,世家大族所拥有的土地也大大减少。艰难以后,更是少得可怜。土地没了,庄客星散,他们也就剩点底蕴了。”

    “在这个时候,财富渐渐向武夫手里转移。而武夫的数量是巨大的,唐宪宗时,全国武夫有九十九万余人。不要小看这种转移,它是有利于商业的。世家大族才几个人?即便纵情享乐,他也消耗不了多少粮食、布匹、毛皮、茶叶。但一百万武夫则不然,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消费群体,他们还爱花钱,毕竟有今天没明天的。”

    “这就使得商业蓬勃发展,唐廷榷税收入激增,榷盐、榷茶、榷铁、榷漆等,总收入远远超过户税。可以这么说,唐廷就靠榷税吊着一条命,来给武夫们发赏,驱使他们征战。不然的话,怕是早就玩完了。”

    “唐廷也很务实。商人可直接做官,朝野内外也对商人无任何歧视,这与其他朝代是不太一样的。在这里,阿爷要告诉你的是,凡事过犹不及。重视农业是应该的,但也不能歧视商人,至少他们能弄来钱,朝廷可以收钱。”

    “钱这种事情,对一国而言,是死生大事。别看阿爷现在修宫殿、修陵墓、修驿道,四处开花,没花太多钱。但再过五十年、一百年你试试?从乱世走过来的人,他的容忍性非常强,朝廷频繁发役,苦一苦他们,他们能忍。但如果是太平年景出生的人,他忍不了,因为他没见识过乱世的可怕,他也想象不出那种可怕的场景,他就知道现在苦了,不高兴。到了那时候,很多事情都要花钱,开支激增。”

    “另者,渭水之上你可见到多少碾硙?其实不多了。这些碾硙在前唐时都是达官贵人所有,枯水时甚至禁止百姓取水灌既农田。大夏初立,渭水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碾硙已经消失大半,但五十年、一百年后呢?这只是一个缩影。阿爷想告诉你的是,届时还有很多资源会被达官贵人占据,朝廷要用,就得花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文钱都不用出。”

    “一个王朝,发展到一定程度,钱就是绕不开的话题。能不能弄来钱,直接决定了国祚长短。而商人,恰恰是可以提供大量钱的群体。记住一条,作为天子,你的利益并不是所有时候都与大臣们一致的。”

    “朝臣勋贵想的是如何拥有大片土地,让无数庄客为他们劳作,最好是自给自足,回到南北朝那会。因为这样的富贵看样子是最稳固的,只要政治上的靠山不倒,就没有任何风险,比较容易传给子孙后代。而做买卖是有风险的,人天然厌恶风险。到了他们这种规模的家业,如何细水长流稳定获利才是最重要的。”

    “但他们这样做,对商业是一种摧毁性的打击。朝廷的榷税收入会大大减少,财源枯竭之下,如何养兵?如何强军?如何应对外敌?而且这样一来,户税、地税收入也会减少,朝廷就更没钱了。”

    “大臣们说什么,不可尽信。他们只会为自己考虑,而你要为这个天下考虑,毕竟家天下嘛。有些时候,你与大臣们就处于对立面了。大臣们吹捧你时,不要洋洋自得,要仔细考虑为什么。也不要追求大臣们廉价的歌功颂德,那没意义,因为你的口袋可能在亏钱,一些利益永久地被大臣们拿走了。朝廷没钱,大臣们不会完蛋,你会完蛋。”

    “钱、钱、钱!记住,你这一代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稳住武夫,钱是命根子。没有钱,武夫忿然,二世而亡并不是危言耸听。而在各种搞钱的方法中,榷税是最柔和的一种了,所以,一定不能抑制商业。”邵树德说道:“收税的艺术,就好比拔鹅毛,要拔到最多的毛,却又不能让鹅叫唤得太厉害。从田舍夫身上搜刮,那是有可能会酿成民变的。但从商人身上收钱,负面影响就小很多了,因为愿意买商人东西的,都是有点闲钱的,切记。”

    “儿会将这些记下来,日夜参详。”邵承节说道。

    “嗯。”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今日先讲这么多,讲多了你也理解不了。下次阿爷会和你讲讲,如何让商业持续繁荣下去,朝廷能一直收到可观的榷税。方法很多,你其实也见识过不少了,但那些只是‘术’,不是‘道’。真正的‘道’,是如何创造更多的消费人群,并小心呵护这个人群的数目,不让它减少,这个其实与农业也息息相关,就下次再说吧。”

    父子二人在渭桥仓外信步徜徉。

    宫廷侍卫远远围成一个圈子,大臣们也知趣地落在后面。他们知道,圣人多半在教导太子。西征路途遥远,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间,圣人可能不放心太子监国吧。

    “渭桥仓、渭桥仓……”邵树德看着高高的仓城,突然有些感慨:“当年在这里,阿爷经过激战,迫降了李详,获得了黄巢囤积于此的部分粮食、财货。回想起来,彷如昨日。”

    “一步步走来,真的很不容易。能有如今的局面,更是侥天之幸。”邵树德转过身来,看向儿子,神情复杂地说道:“你可不要……”

    “大人放心,儿不会乱来的。”邵承节说道。

    “有些时候,总觉得人生是大梦一场。如今这个梦近尾声了……”邵树德说道:“我要让它更圆满一些。”

    邵承节轻叹一声,随之而来的是无言的沉默。

    “爱州、驩州有贼众叛乱,听望司密报,武安州土豪曲承颢似有异动,安南此局,二郎会怎么做?”邵树德突然停下了脚步,问道。

    “清海军尚在交州,自可遣兵南下讨之。”邵承节说道。

    “讨完二州叛乱之后呢?”邵树德问道:“武安州曲氏,是否一并讨之?阿爷给你提示一点,此人在当地极有名望,在交州、峰州、爱州等地也受到很多人的推崇。之前一直很听朝廷的话,约束土人,上传下达。安南北部一些部落闹事,朝廷并未起兵讨之,都是靠曲承裕、曲承颢父子出面交涉平息的。”

    邵承节的脸色有些凝重。

    父亲这么问他,肯定是有深意的。他压住出兵诛杀曲氏的本能,认真思考一番后,说道:“既对朝廷有功,且反迹未见,便不能擅杀,否则安南土人或人人自危,十二州之地永无宁日。”

    邵树德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道:“继续。”

    “或可先讨平爱州等地的叛乱,挟大胜之势,召曲氏入朝为官?”邵承节说道。

    “你能这么想,为父便放心了。”邵树德笑道:“边塞之地,情势复杂。别看都是正州,其实政令出城十里就不太好使了。前唐以及国朝,在当地都要依靠土豪世家、蛮族首领统治。朝廷与他们之间,其实是合作关系。只要不触及造反这条底线,一切都好商量。杀了曲氏,或可稳得一时,但过不了几年,又会有黄氏、阮氏冒出来,无穷无尽,疲于奔命。对了,二郎就这点招数吗?没别的了?”

    邵承节一愣。

    “听过杀人诛心这种说法吗?”邵树德问道。

    “听过。”邵承节点了点头。

    “讨平爱州、峰州叛乱后,给曲氏授官,到洛阳任职。理由便是曲氏提供情报,助朝廷平叛成功。”邵树德说道:“叛军既灭,曲氏定然不敢造次,这枚苦果便只能生生吞下了。不管他怎么辩解,一介白身土豪,骤然入京为官,肯定有原因的。十二州土豪,相信曲氏的又有几个?”

    邵承节恍然大悟,然后又有些惭愧。

    “二郎也不用惭愧,你的能力在军事上。这等人心鬼蜮的手段,宰相们比你更会玩。”邵树德哈哈一笑,道:“会用人就行了。”

    “是。”邵承节受教。

    “还有没有别的招数?”邵树德眨了眨眼睛,又问道。

    邵承节汗颜,这是要一鱼三吃吗?

    突然之间,他脑海中灵光一现,立刻说道:“大人。贼众既已叛乱,以前不方便动手,担忧土人兔死狐悲,如今正好名正言顺地剿灭,届时或空出来不少地方。十余县之地,或可安置部分江南百姓。”

    邵树德拍了拍二郎的肩膀,道:“安南叛乱之事,一应奏疏,阿爷让中书发到东宫,你来全权处置。阿爷没那么多时间陪他们玩,过阵子还得西巡。若有不决,可向宰相们请教,或问问你的娘亲。”

    “遵命。”邵承节大声应道。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2818/ 第一时间欣赏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作者:孤独麦客所写的《晚唐浮生》为转载作品,晚唐浮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晚唐浮生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晚唐浮生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晚唐浮生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